《他自愿走入深渊(骨科)》 1决择 2020年夏季,季灿灿带着两个半身高的拉杆箱坐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一边盯着大厅上方滚动的航班信息显示屏,一边寻找自己应该办理值机手续的窗口。 找到了,是A12。 她收起手机开始准备赶过去,微信里魏鸣还在问她到了机场没有,她掂量了一下离手续截止所剩无几的时间,还是在回复框里按了一句“您可放心吧我都几岁了,这次面试再把协奏曲位子搞丢我现在就取消机票回去爆揍你的狗头”就匆匆跑去了办理窗口。 时隔多年她又要踏上那片祖国的土地了,如果不是妈妈病情突然加重,回国本不该是一场像今天这样仓促慌忙又有点浩浩荡荡的逃难,尽管这个形容也不太贴切。 此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魏鸣的回复很快也很简短,“好的。” 看到信息的瞬间,季灿灿仿佛从肩膀上被抽走了半身力气。她意识到,是他贴心地没有拆穿自己营造出的假象。似乎只要强打精神表现得更加乐观豁达一点,就能骗过自己也骗过别人,这只是一场暂时性的小小分别。 这个人的温柔总是藏的特别深,一如季灿灿刚认识他那阵。但此情此景下,魏鸣是少有的没有在知晓她的决定后表现出过多担心和忧虑的人。也幸亏有他,让季灿灿觉得自己好像在快要溺毙的时候总算能把脑袋探出水面换口气。 但也不能怪周遭的人反应过大,季灿灿这次回国的决定实在是就像一场逃难一样突然。接到舅舅电话后,她花了半个小时才好好冷静下来开始梳理并接受他所说的内容。 妈妈很多年前就有冠心病,虽然必须长期服药,但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多加注意,并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影响。然而前段时间病情加重,可能需要安排心脏搭桥手术。家乡的医院不行,有条件的话最好转到S市的大医院。 信息量不多,但对于季灿灿来说,是抗拒接受事实的潜意识使得这些内容更难以消化。她脑子像一团浆糊,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多问了些细节。得知不仅是妈妈现在情况不好,而且前几年已经瞒着在国外的她做了些小型手术。她听得有点懵。 “现在得癌症的人这么多,我这个就是个慢性病,不碍事的。” 季灿灿想起自己高中时拿到了K大音乐学院的全奖录取名额时,因为放心不下让妈妈一个人待在国内而犹豫许久时,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贺成华非常清楚女儿的才华和潜力,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状况禁锢住女儿的梦想。她是注定要在国际舞台上发光的人,不能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止步于此。 她的心思,季灿灿作为女儿也明白得很,当场也就没有反驳。 等读完就回国,不会很久的,季灿灿想。 事实上,她也是真心热爱古典音乐和钢琴。从附小开始一直朝着国内顶尖音乐学校考。这些年也国内外跑来跑去参加了无数次比赛,碰了很多壁,但也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奖。古典音乐这个圈子讲起来十分的小,但努力且具有高度天赋的人却总是一抓一大把。去青少年钢琴大赛上看一眼,总觉得各个都是天赋异禀,拉赫马尼诺夫转世。 在这个圈子里出头,就是这么难。 尽管这样,从少女时期就开始世界各地到处跑比赛的季灿灿还是在这个行业里积累下一定的名声。后来有一次她在奥地利参加比赛时,意外在一个边陲小镇举办的音乐节上给突然生病的年轻钢琴家当了协奏曲的替补,被偶然出席这场音乐会的指挥家安德森所赏识,并接收为了自己的学生。 那是一位对有才华的后辈及其慷慨且无私的大师,他给季灿灿做了好几年的一对一指导。有时候还会让她在柏林待一两个月,给她接触各种乐团并合作的机会。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起,她渐渐不再需要通过频繁跑各种比赛来积累经验和充实履历了。她和各个乐团合作的机会开始增多,名声也逐渐累积起来。后来她考进了德国K大音乐学院,师从钢琴大师霍里沃其。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行内人羡慕不已的履历了。 对于一个正在上升期的年轻钢琴家,走到这里开始每一步都是风险和巨大的机遇。决定丢下这一切回国重新开始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但季灿灿也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明确放在天秤上权衡出轻重的,这也是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我的灿灿,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闭上眼,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回想起季清泽的话。 她的哥哥,那个永远带着温暖而淡淡的微笑,从小就对自己包容到几乎纵容的人。几乎是耳边浮想起他话语的瞬间,他的面容也出现在了脑海里。然而下一个瞬间,她想起自己刚来到德国不久,因为孤独和不适应忍不住偷偷跑回国去看他时,所见到的与印象中温润如玉的哥哥大相径庭的人。 可能是潜意识的防御机制在作祟,又或者是自己一直以来在下意识地否定那次见到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季灿灿没有再继续回忆下去。 她偏过头去靠在舷窗上,一窗之隔的外面是被反射得有点刺眼的水泥滑行道和荒芜的平地。 然而这个景色很快就会再也不见,然后被替换成她最熟悉,但又变得十分陌生的那片土地了。 2书呆子哥哥与她的钢琴 从季灿灿开始记事起,父母好像就一直是忙工作忙得几乎不着家的状态。 她长大一点后才从各路亲戚口中得知,就在她出生前不久,季方林与贺成华都还只是在区里的普通中学当老师。尽管工资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带编制的铁饭碗。 然而这时贺成华意外怀了孕,本想打掉,但做检查时发现她子宫壁天生比普通人薄特别多,流产手术可能还会面临更大的风险。于是夫妻俩权衡了各种利弊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一留的结果,就是俩人双双丢了工作,还多了一个刚落地等着吃干饭的。 尽管一时陷入了窘境,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也并非对这种可以预见的困境毫无准备。 当时季方林一个在老家开制衣厂的远房亲戚遭遇了资金链断裂的问题,想要把其中一个小厂子低价转出去来周转。夫妻俩掂量了一下,毕竟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索性一咬牙把家里房子给抵押了,接下了那个小服装厂。 而他们预料之外的是,那个时期正巧赶上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红利期,外贸出口市场高速增长,厂里因此接到了不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国外大牌子订单。几年下来家里不说是一夜暴富,也算是积累起了一笔挺可观的资产。后来季方林把厂子又外包出去,拿这几年攒下来的本钱注册了公司,还是继续做服装外贸的生意。 赚的比以前更多,但就是更加见不到人影了。 季方林和贺成华也意识到自己无法给予儿女他们所需要的充足陪伴,就想着在物质上多一点补偿他们。特别是对于这个小女儿,他们总是想着尽可能地不要让她受委屈。 也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季灿灿小时候的性格被养得特别臭屁。臭屁到她自己长大了回想起来,都羞愧得想用手把自己的五官揉进脸里的地步。 而每当自己和哥哥被列在一起作比较时,这种伤害又会被放大一百倍。 季灿灿怎么也想不明白,季清泽是怎么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爸妈都不在家的情况下,还能每天一放学就先把功课做了,接着又把第二天的内容提前预习一遍,剩下的时间全埋头在他新参加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竞赛或者活动上的。 在季灿灿的记忆中,在哥哥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那些奇怪的玩意还是航空模型大赛或者科学知识竞赛,而等他上了中学,又变成了各类数理化生竞赛。每次都还搞得有模有样的,几年下来家里都存下了不少各种奖牌和纪念品。 而每逢过年家里聚餐时,那些亲戚在酒桌上家长里短的唠着唠着就总会把话题转到她哥哥身上,有时候顺带还会提一提她这个最下面的小女儿。 这种场面发生得可以说是十分频繁,甚至那些亲戚们提起话题的方式都相似得像接受过统一培训一样。往往是那些长辈先围住季清泽,使劲狠夸一顿,然后紧接着就想给自家孩子挖出点什么他的学习秘籍。 那时季灿灿刚上小学,正赶上季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不少她连认都认不太清的亲戚也从老家过来了。酒席过半,一个叔叔端着酒向他们那桌走来,步伐一晃一晃的,显然是有些喝上头了。不时还回头喝一声后面步伐温吞的儿子让他赶紧跟上。 他先跟季家夫妇寒暄了几句,又把目光落在季清泽身上:“小泽这次联考又是进了前十吧,唉!你看看人家那个出息!真希望我家那个臭小子能好好向他学学,哪怕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努力我也不会愁成这样了!” 说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拍了拍旁边自家儿子的脑袋,那胖胖的小男孩也不敢激怒他爸,一个劲疯狂点头。 季清泽对这种场面也很习惯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接话。对方看到季清泽旁边一直闷头吃花生米的季灿灿,又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 “说起来灿灿今年要上小学了啊?哥哥这么厉害,这小姑娘以后一定也不得了,你们家基因好啊!” 季灿灿这时刚挑干净第一碟花生米,正把手伸向季清泽每次都会留给她的另外一碟。听到这话就手一抖,花生米又掉回碟子里了。 她跟她哥哥不同,完全没见过几次这种场面。那句“我以后会努力学习的”还没说出口,对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提了一句:“听说灿灿最近开始学钢琴了?以后是你哥哥要当科学家,你要当艺术家啊!” 这些亲戚,有时候奉承起来夸张得很。尤其是近几年是他们家生意蒸蒸日上,家里还有个看起来以后出息就要很大的季清泽,想跟他们套好交情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 季灿灿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跟她平时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截然不同,现在一提起钢琴,就触发了她脑中的一些不好的回忆,丢人警报嗡嗡作响。 偏偏这时她妈妈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有点好笑地回应道:“是的呀,开入学典礼那天她回到家就突然说要开始学钢琴。反正小孩子,先让她学着玩玩,能学成什么样就再说啦。” 对方接着很熟练地夸了几句,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季清泽身上。大多是围绕他平时都是怎么学习的云云,还带上好几个上中学的孩子一起取经。而季清泽面对这些提问也很耐心,给小辈提了提他自己平时的学习习惯和科目心得之类的。 看到话题被从自己身上转走,季灿灿内心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因为她自己都觉得那个开始学钢琴的理由太丢人了,还好爹妈都不知道,只有哥哥知道,但他肯定会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但是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开学典礼上那个弹钢琴的同班小男生真是太帅气了。新生注册时,她分明觉得那只是一个戴着啤酒瓶底眼镜,过目即忘的小豆丁。然而当他走上舞台坐定在钢琴前,手指灵活地跑动跳跃,从琴键上倾泻出她虽从未听过,却直击人心的旋律时。她觉得这个当初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同学身上就好像发出了一种日晕一样的光芒。 觉得这个小男孩好帅气是真的,而另一方面,在她心底一个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角落,她觉得自己似乎也一直向往着成为一个像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就像哥哥一样。 于是她当天就下定了决心。回到家时,季清泽因为要上晚自习还没回来,只有贺成华还在厨房准备晚饭,季方林则坐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剥着四季豆。 她噔噔着一路小跑到厨房,小脸一横对着贺成华说:“妈妈!我要学钢琴!” 贺成华切着菜时被她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握着刀的手还抖了一抖,显然是对这个一天冒一个新奇想法的女儿很无奈了。 “有兴趣当然好,但是怎么突然要学钢琴了?” 季方林听到动静也凑过来,季灿灿于是又把自己的想法重复了一遍。她鼓着腮帮子说:“就是突然很想学。” 看着女儿这个十分坚持,又给不出个理由的样子。季方林觉得这小丫头估计兴趣也维持不了几天。然而家里这几年经济状况也算宽裕,完全不会养不起她这么一个爱好。加之他和贺成华忙于工作经常不在家,季清泽这个做哥哥上了高中也学业紧张没什么时间陪妹妹。她如果有点自己的兴趣爱好能够自得其乐,倒也是件好事。 他于是和贺成华对视了一下,接着开口道:“如果你真想学,爸爸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家里孩子听说是学音乐的,好像还在一个很有名的音乐学院。我可以问问他们学校有没有教授在外面接学生的,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好点的老师。” 季灿灿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一股脑扎进季方林怀里,嘴里高呼着“爸爸最好了!”然后抱紧了他。 季方林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宠溺地摸了摸她脑袋。贺成华则站在一边有点无奈,她虽然不反对季灿灿学些自己感兴趣的新东西,但总担心丈夫对女儿这种有求必应的态度不是个好事,迟早得宠坏她,于是唱了个黑脸:“但是钢琴先不买,要是琴买回来没学几天你又不学了,那可就浪费了。你先跟着老师学,要是能坚持下来两个月我跟你爸就同意给你买钢琴。” 季灿灿听到这话小嘴一瘪,但也知道这是妈妈的妥协,嘟囔了一句:“我肯定能坚持下来。”就没有再反驳。 于是等到吃过晚饭,季方林便开始打电话问钢琴老师的事。对方是他好几年的生意伙伴,听说他女儿想学钢琴,也很积极地帮忙。最后打听到他儿子所在的学校,确实有钢琴表演系的老教授在收学生的,就是收费比较高,但如果这点能接受,事情十有八九可以定下来。 快九点的时候季清泽也下了晚自习回到了家,很快就从父母嘴里听说了季灿灿要学钢琴这事。他表情一瞬间有点惊奇,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微微笑着道:“灿灿很聪明,肯定能学得很好,我相信她。” 被哥哥夸聪明,季灿灿有点没来头的心虚。 季清泽这天难得的没有在回家后继续他的课业,而是坐在客厅里看了会新闻。等季方林和贺成华回了卧室,他便去敲了敲季灿灿的卧室门。 “灿灿,是哥哥。” 季灿灿走去开了卧室门,眼神对上门外季清泽的。他的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但因为是洗完澡才去上的晚自习,身上还有淡淡的沐浴液的清香。 季清泽走进她卧室,督见她掉在地上的针织外套,便很自然地给她捡起来又迭好放回桌上,然后在她面前坐定。 “为什么突然想学钢琴了?” 季灿灿本来想一口咬定“就是突然想学了”这个理由不撒口,但面对哥哥时,她总有种不说出事实不行的罪恶感。可能是对于他一定会保守自己的秘密这件事的信任,也可能是出于想要跟什么人分享自己内心那些小九九的本能。 季清泽对于她而言,除了是哥哥,还承载了很多她成长过程中被模糊掉的情感。有对一年到头总是缺位的父母的,也有对自己想象中的可以无所不言的亲密朋友的。 季灿灿脸开始逐渐涨红,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唔……嗯,有个同学在开学那天弹琴……” 她说得越来越小声,然而被季清泽的深邃明亮的眼神盯着根本就撒不出谎,便咕哝了一句:“那样子好酷啊,我也想变成那样子。” 季灿灿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没说出自己见到同班那个小豆丁弹琴就开始心脏狂跳的事实。 不过季清泽其实也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突然想学一门乐器,哪里有那么复杂的理由。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闷笑,看着她说:“哥哥也支持你学,但是学什么东西最重要的都是坚持,所以我还会监督你好好练琴。”说到话尾,他脸上还露出了故作严肃的神色。 季灿灿哪里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一瞬间都快要委屈得哭了。然而她心里虽然有点怂,表面却还在逞强道:“监督就监督,不用你监督我也会好好练!”,接着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季清泽看着妹妹这个样子,心里是觉得可爱又好笑。但看着时间不早,还是催促她赶紧上床睡觉,给她熄了卧室的灯自己也回了房。 等到第二天季灿灿放学回到家时,季方林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同意接收新学生,让她这周末就可以先去试试课。 季灿灿激动得在家里沙发上上蹿下跳的,季方林又接着说道:“但现在家里还没钢琴,你以后要是练琴,我想着要不要现在旁边那家琴行先租个琴房练练,反正离家也不远,放学了就能顺便去。你要真能坚持两个月,你妈同意你买钢琴了,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听到这话,正准备回房的季清泽顿了顿脚步,突然插了一句:“那灿灿练完琴回家也挺晚了,她一个人回家也不太安全,我下了晚修去接她吧。”他话说一半停了一下,补充道:“顺便监督她有没有好好练琴。” 季方林想了想,回他道:“这办法不错,我跟你妈每天都不一定能回来,你要是能接灿灿我们也放心一点,但是你晚自习不是九点多才下吗?” 季清泽嗯了一声:“我可以跟老师说一声,提早一点下晚自习就行,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季方林从他的话语中感到了一丝格外的坚持,但却是不可否认这是个令人安心的提议,他补充了一句:“那提早下自习回家也要好好完成功课,不要耽误了学业。” 说是这么说,但他对这个儿子的自律程度是相当放心的,差不多也就是形式上的随口一提。季清泽点了点头,看得旁边的季灿灿一脸惊奇。 她这个当事人还什么都没说,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下来啦?真神奇! 但是毕竟学钢琴这事是她自己提的,怎么说都要好好学,不然可太丢人了。 3与哥哥做了个交易 季方林很快给她联系好了那个音乐学院的教授,每周一次课,并且强调她平时一定要好好练琴,一周至少五次琴房是不能跑的。 说要开始学的时候还气势如虹的,而等真正开始学了,季灿灿总觉得憋屈痛苦得不行。 她看着琴谱上那堆密密麻麻的豆芽就开始头晕目眩,这,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而且她现在弹的东西,跟她开学典礼那天听林风弹的完全都不一样。那些音阶琶音练习一点都不好听,每周回课时,她的老师还会怒目圆睁地拧巴着脸,在她弹错音和突然奇怪加速时狠敲她的手,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然而痛苦的反面,她还在心底抱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期盼,万一下一次班里排节目的时候就跟林风同台了呢?她脑中忽地又浮现出那个人入学典礼时弹琴的样子,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不知为何还带上了一丝对想象中的场景的期待与紧张感。 等到自己也成为了一个那样可以发光的人,就有资格站在同样发光的人身边了,她想。 尽管指间的小赋格听起来还是自己所难以理解的的嘀嘀嗒嗒声,但有了这么点念想和期待,她听着听着竟然也听出一点难得的趣味来。 而另一边,季清泽与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将晚修提前到八点半结束然后去接练完琴的季灿灿。他向来是班里优等生标杆一样的人物,因而老师也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多强调了一句让他接下来也要保持现在的紧张感,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 他顺着学校回家的路走,到达季灿灿回家时也必然经过的一个交叉路口。季方林给她租的琴房就在这路口旁一个看起来有点年代的叁层小楼里。 树影被风吹得瑟瑟抖动着,掩住了小楼上那几个微微泛着暖黄灯光的窗台。季清泽抬头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隐隐露出半个小脑袋的窗口,笑了一下,然后推开了一楼的门。 A市是个南方的沿海小城市,尽管现在都到了11月气温都还不太降得下来,但总会有那么几股突然来袭的冷空气,让不好好关注天气预报的人出门先打上几个寒颤。 他拎着自己离校前从宿舍拿的一件开衫敲开了琴房的门。里面季灿灿正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练习老师给布置的哈农,看到哥哥进来了,眼神突然亮得像仿佛等到了救星。 “哥哥!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季清泽看她一脸如获大赦的表情,一时间真不知道当初那个兴致勃勃说要学琴的家伙是谁了。 他于是想着故意使个坏,回她道:“嗯,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回家前,我要好好检查一下灿灿到底有没有好好练琴。” 季灿灿听着这话就快要发出一声哀鸣,但她也知道哥哥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会突然变得不近人情般的严肃,于是瘪着嘴在他面前摊开了乐谱。 “我有好好练的,你随便抽!” 季清泽笑了:“好有自信啊,那我可要开始抽查了。” 季灿灿心底其实并没有期待这个整天沉迷于数理化生各种竞赛的哥哥,会真的花心思去搞懂这些她自己都搞不懂的练习曲,或者去记住那些拗口的作曲家名字。她暗暗地想,不管哥哥点什么曲子,我就只要把哈农前几条来回弹个好几遍就好了,反正他也分不清。 正想着,季清泽翻着谱子的手突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条曲子对她说:“小赋格,这是你这几天在练的曲子吧?那就这个好了。” 季灿灿只觉得一口血突然哽在喉头,但表面上还是强装镇定。 她心里其实虚得很,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练这首曲子,实在是这种复调音乐弹起来又烧脑又痛苦,她宁可悄咪咪地练老师没有布置的小乐曲也不想练这个,水平自然还是那个惨不忍睹的样子。 她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季清泽在等着她弹,看样子不弹是没法回家了。于是她搜刮了一下脑中微薄的记忆,敲下了第一个乐句。 还没弹过五个小节,季清泽便打断了她:“这好像是车尔尼吧。” 她手一抖,继续强作镇定,又换了首曲子。 “这是哈农。” 季灿灿偏过头去,看见哥哥在定定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这么瞎闹他会生气,但是他没有,哥哥似乎一直都是和这种激荡的情绪无缘的人。 “是不是没有在好好练老师布置的作业,偷偷去弹别的曲子了?” 她一瞬间怂了,没有敢接话,又偷偷瞟了季清泽一眼。他的眼神比起最初的严肃,现在已经是近乎带着无奈的神色了。 季清泽将手中摊开的乐谱又放回到她的谱架上,上面还停留在小赋格那一页。 “不管做什么,打基础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哥哥虽然也不太懂你弹的这些曲子,不能像你的老师一样给你专业的指导和建议。但如果这是件你感兴趣又愿意去做的事情,哥哥希望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哪怕以后不走专业的道路。” 他想了想,也不太确定季灿灿能否理解他说这段话的目的,又补充了一句:“要不这样吧,如果一个星期内你能不错音不错节拍地把这首小赋格弹下来,等到下个礼拜的校运会游园活动的时候,我就带你来我们学校玩。” 季灿灿虽然听他前一段话的时候还有点似懂非懂,但这下一句她可完全听懂了。 季清泽所就读的市一中,每年校运会的最后一天晚上都会举办游园活动。每个班出一个摊位,有卖自制的小工艺品的,还有做些套娃娃或者打气球的小游戏,可以说是高中里难得的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的热闹活动了。 并且,这个活动是可以邀请一到两位家人或者朋友一起参加的。 这可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真的吗?” “真的。”季清泽点头。 “我答应你,你不要骗人,如果真的弹好了,你要带我去玩。” 季清泽非常诚恳地跟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骗她,又多次强调如果想去玩一定要好好练琴。见到季灿灿算是找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眼里开始透露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干劲的样子,他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看着外边夜色渐暗,也开始收拾起了季灿灿的琴谱和书包。 走到楼下,风的确开始有点刺刺地刮着疼了。他不顾季灿灿一脸的不情愿逼她穿上自己来时带过来的开衫,拎着她的后衣领便开始往家走。 可能是他的威逼利诱确实卓有成效,那之后的几天他去琴房接季灿灿时,那小家伙确实乖乖坐在琴凳上练那首小赋格,甚至还没有把老师布置的哈农和车尔尼落下,能算得上是飞跃性的进步了。 季清泽看着她这个样子,可以说是感到十分欣慰了。 4忠实的听众 有了哥哥的奖励,季灿灿可以说是一改往日的懒惰,就连跑琴房都跑得不那么痛苦了。 季清泽下晚自习去琴房接她时,也常常会故意先不敲门站在外面听她弹一会。刚开始的时候很明显还弹得各种磕磕绊绊的,光是顺下来一遍已经十分勉强。但季灿灿这个总是沉不住气的家伙也能破天荒地耐着性子把那几个不熟的小节来回滚动几十遍,最后听下来,效果倒是比一开始改善了不少。 琴房前的走道,只留了一盏昏暗的过道灯。季清泽就这样在靠在门外边静静听着,不告诉她,也不进去打扰她。有时候就眺望着长廊顶上明灭的亮光,扫过那积了不少尘埃的木地板,又或者闭着眼什么也不看,只是去感受那些她指尖流淌出的,稚嫩而又明亮的音符。 她进步得很快,还没到一个星期,已经很心急地拖着季清泽让他检验自己的努力成果了。 “好,让我好好看看你到底练成个什么样了。” 季清泽接过季灿灿递来的谱子,看着上面那些总是被她无视的力度和表情记号被打上各种强调用的圈圈和感叹号,也不由得感慨这对于她而言,也是十分难得的进步了。 季灿灿在琴凳上坐定,然后开始弹奏那首每一个音符都几乎已经刻进脑子里的小赋格。一遍过下来,没有错音,还带有了一些她自己虽然生涩但也颇出效果的处理。最后一个音落定,她轻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偏过头去瞄季清泽的眼睛。 那双眼弯弯的,笑起来就像月亮。季清泽轻轻鼓了几下掌,然后奖励一般地揉了揉她脑袋,很诚实地夸赞道:“弹得很好,比起之前进步真的很大,灿灿是真的努力了。” 季灿灿也很兴奋,眼神都亮了两个刻度,然后一股脑钻进他的怀里:“那我可以去你们学校了是不是!” “嗯,答应了你的,那就肯定会带你去。”季清泽看着她那个兴奋样子也不免觉得好笑:“这么高兴的吗?还是先跟你打个预防针,我们学校真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失望了不要又哭着说哥哥骗你。” “怎么可能不好玩呢,游园会听起来多好玩啊!” “嗯,你在肯定好玩,毕竟是捣蛋的一把好手。” “好过分啊!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季清泽看着妹妹又要开始耍小脾气,一时都有点后悔自己不该煽风点火了,但她那份喜悦的心情又如此直白而不加掩饰地传递过来,让他这个本不期待什么游园会的人也开始隐隐期待了。 等到游园会当天,季清泽起床就看见季灿灿竟然难得的起了个大早,尽管对于晚上才举办的游园会也没什么用。 他想了想,出门前还是不忘叮嘱了她一句:“今天我放学了就回来接你,记得晚餐别吃太饱了,不然到时候见到那些摊子上想吃的又吃不下,回头还要跟我发脾气。” 季灿灿使劲点了点头,一句“嗯嗯那你放学了快点回来。”就把他送出了门,转头也开始找自己的书包准备去学校。 这一天本应该一如即往地,没有什么平淡与波澜就迎来又一个夜晚,只是意外总是发生得如此突然。 季清泽这天因为学校校运会加晚上的游园会,也没有晚修,下午五点不到就回到了家,准备稍微垫点肚子就带季灿灿去学校。 但是他从开门时就感觉有点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按他早上出门时季灿灿那个兴奋劲来看,现在不在家门前蹲他回来实在有些奇怪。他关上身后的门,站在玄关口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客厅,有点犹豫地唤了一声。 “灿灿?在家吗?” 没有人应声。 他顺着走廊走向她的房间,一边扫了几眼客房和书房,但是里面也没有她的身影。 “灿灿,你在哪,我们吃完饭要出门了。” 季清泽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紧闭的房门上,他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于是他的手落在把手上,松了一口气,至少是没有上锁。 “我进来了。” 他说着,轻轻推开了房门。床上是一个鼓鼓的明显裹着人的被子团,听到他开门进来也没表现出什么要来迎接的架势,反而又瘪下去坍成一个饼,明显是里面的人又趴回床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是要跟哥哥一起去游园会?” 季清泽一边注意着不要压到被子里的人,一边在床缘找了处空间坐下来。 里面的人一直没回话,又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季清泽也没有再问,耐心地等她出来,直到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里面隔着被子传出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不想去了。” 季灿灿很少有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这个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反常了。反常到连季清泽听到她的声音时,自己都有些并未意识到的慌张和无措。 他伸出手,想去探探那个被裹在被褥里的小脑袋。然而季灿灿把被子裹得严实,他扑了个空。于是季清泽也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尝试性地再次问道:“是学校有人欺负你吗?你不要闷着,先出来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不好?有什么事我都会想办法解决,不让你受委屈。” 被子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季清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状况,也不可能突然掀开被子逼她出来,只能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方才慢慢探出半个小脑袋。那双水灵的眼睛红通通的,看得季清泽心里登时一紧。 “哥哥,我以后也不想弹钢琴了。” 季灿灿带着哭腔,赌气似的发泄了一句,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季清泽清楚她的性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虽然慌,但也知道不能再逼问下去。于是隔着被子,像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她哽咽到颤抖的背。 一直到他手下的动静逐渐平息下来,他才轻声地尝试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哥哥都站在你这边。我知道灿灿长大了,想去自己一个人面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了。但是遇到难过的事情或者是困难的时候,向别人求助,或者向别人倾诉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灿灿,你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只有先告诉哥哥,哥哥才能和你一起想办法。不要一个人闷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不好?” 好一阵沉默过去,季灿灿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眼睫上还带着点湿润。她对上季清泽的眼睛,有些难过地说道: “哥哥,那个人说我弹的很难听,就不要做梦当什么钢琴家了。”她顿了一顿:“他还说老师是想巴结爸爸才选的我去文艺汇演,不然肯定是陈琪琪的芭蕾入选。” 季清泽听着她口中转述的话语,不禁对里头赤裸裸的揣测和恶意感到暗暗一惊,连接下来脱口的话语都立刻严肃了起来,还带着几分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怒意。 “是谁,这么说的?” 季灿灿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是林风。” 季清泽乍一听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但转而想起几天前季灿灿跟他说班里要为文艺汇演选节目的事,说到某一个候选人时,她几乎微不可见泛红的双颊。 他尽力压制住自己话语中的情绪,轻声问道:“就是开学典礼上表演钢琴的那个?” 季灿灿嗯了一声,没有接别的话。 季清泽的双手落在她羸弱的肩膀上,有些不自觉的用力,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变成一种充满力量的无形的支持。 “这种没有任何根据的恶意揣测和人身攻击,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哥哥都会去解决的。” 季灿灿似乎受到了些安慰,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眼睛又突然间红起来。 “哥哥,我弹的真的很难听吗?我是不小心听到的,这是不是表示这就是他的心里话?而且他弹琴真的很厉害,不像我,一首小步舞曲都练了两个星期。哥哥,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弹琴。” 她说着说着,本来只是泛红的眼睛,一下子淌下一串泪来。 季清泽看着妹妹这个样子,一边是难以掩盖的愤怒,一边又心疼得跟针扎一样。 他顿了一顿说道:“灿灿,不是所有看起来有才华的人,都有跟他们的才华匹配的人格的。” 他的语气暖暖的,像冬日里焚烧的炉火,又似冰一样的坚定:“你和那个林风,你们都还小,还没有接受足够的相关训练和教育来分辨出事物的好坏,或者是善恶,更何况艺术本来不应该是一个用来区分高下的东西,更不应该用来攻击人。” “灿灿,就像这个林风一样,你以后也会遇到不喜欢你的,攻击你的人。这跟你是不是足够善良优秀没有关系,你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的。如果你在意他们,那受伤的只会是你,尽管你并没有错。” 他俯下身来,手从季灿灿的肩膀滑落在她的手臂上,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包容与坚定。 “但是哥哥喜欢听你弹琴,我永远会是你忠实的听众。” 接近傍晚的时分,一点点夕日余晖落在他泛着玉一样光泽的俊秀的脸上,又被他额间垂落的发丝剪得疏疏落落的。季灿灿仰起头,她的眼泪其实早在对上那双深邃如海的瞳孔时就停止了。 那颗埋在心里还未发芽就腐烂的种子,连带着遇人不淑的难堪的自己,就让它留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黄昏里吧,她想。至少她还有哥哥,他永远会是自己的伙伴,家人,与后盾。 季清泽看她脸色逐渐好起来,眼角也带了点弧度,说道:“好受一点了没有?还要不要去游园会了?” 季灿灿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里还有点闷闷的赌气的影子,但已经没了一开始的伤心与阴霾了。她撇了撇嘴:“要去。” 季清泽这才毫无保留地笑起来,伸手给她擦掉了眼角斑驳的白色泪痕。 他看着那张红通通的小脸,犹豫了一会,又低声说道:“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了。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也有一首喜欢的曲子,只是不知道叫什么。所以我希望灿灿有一天,变得足够厉害,厉害到哥哥想听灿灿弹一次这首曲子,都要求你好久好久你还不答应的地步,好不好?”他说完,轻轻哼了一段短短的,前奏一样的调子。 季灿灿一下子笑出声来,反驳道:“我才不信你会求我呢!” 她说是这样说着,还是在脑海里把那段调子又来回重复了好几遍。 5游园会 季清泽所在的市一中,是一所以寄宿制为主的高中,选择走读的学生很少,他是其中一个。 由于封闭式管理,平时也不大会有包含学生家长在内的外人进来。而校运会这天晚上的游园会则算得上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外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本来校园里到了晚上只有那些星星点点的昏暗路灯能勉强用以照明,但今天却被那些学生装饰在摊位上的彩灯,甚至是套在脑门上的手电筒映照得五彩斑斓的。 而平日里只有穿着制服的学生来来往往的主干道,这时挤满了不少各个年龄段的人,上至坐着轮椅的耄耋老翁,下至尚在咿呀学语的襁褓婴儿,大多是想凑家里孩子的热闹而来的。 季清泽牵着季灿灿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一边循着记忆去找他们班的摊位。中间好几次快被人群挤散了,他只能把手抓得更紧些。 “打气球!打气球的游戏有没有兄弟姐妹要玩!支持一下高二叁班!” “卖手绘纪念贺卡啦!带学校标识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唉嗨!” “现烤章鱼烧~有没有人要吃~5块3个!” 从校门口到游园会的中心,一路闹哄哄的。季灿灿个子小,挤在人群里都快缺氧得把脸憋红了,一边回握着哥哥的手,一边迷糊着这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春运的。 直到他们好不容易挤到教学楼前一个略有空隙的台阶前稍作歇息,一个声线有些粗旷的男声传过来:“嗨,那不是季神吗!你才来啊!这边这边!” 季清泽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松了一口气,显然是找到认识的人了。 他回头看了眼季灿灿,说道:“跟紧我,是我们班的摊位,我们现在就过去。” 季灿灿被他牵着手,拨开人群也挤了过去。季清泽所在的高二五班的摊位,做的都是些棉花糖和糖人的小点心买卖。走近才发现,刚才那个喊住季清泽的人还穿着件样子夸张的恐龙玩偶服,从那血盆大口里探出个脑袋,一脸兴奋地招呼他们过去。 “家里有点事,迟了点,不好意思。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叫我全名。”季清泽向那个穿了恐龙服的人打了声招呼,对方也毫不介意他冷淡的回应还拍了拍他的肩,嘴快要咧到耳朵旁。正架着他的胳膊想要抓去摊位当免费劳动力,目光却不经意瞟见了跟在他身后的季灿灿。 他眼神亮了一下,盯着季灿灿,但头也不回地问季清泽道:“这小美女是谁?” 季灿灿此时的心情,已经比在家里时平复了许多,更多是被这热闹的景象感染了,倒也几乎要忘记了那些令人难过的糟心事。 虽然这人她不认识,但反正八成是季清泽的同学,她也没怕生:“我叫季灿灿,跟我哥哥来的。” 那人听完这话一个激动,一下子大力拍击了好几下季清泽的肩膀,把他拍得一颤一颤的:“靠!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妹妹的!”紧接着把季清泽撂到一边,凑到了季灿灿跟前去,问她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啊?想不想听我讲讲你哥的丢人事迹?” 季清泽就站在旁边,似乎是忍了一忍,但还是没忍住:“陆一博你收敛一点,她还小,别说些有的没的。” 陆一博讪讪道:“好吧,毕竟你哥这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勉强自己正经起来,对着季灿灿说:“我是你哥的朋友,叫陆一博,你可以叫我一博哥哥。”他一边对上季清泽警告一样的眼神,又不自然地缩了一缩:“不是,你哥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我又不会吃了你啊?老季你也是,带妹妹来不就是大家一起玩的吗?” 季清泽眼神又暗了几分,盯着他手上递过去给季灿灿的糖人,低低道:“不许欺负她,我去班里签个到就回来。”接着叮嘱了季灿灿几句,有些犹豫地离开了。 陆一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啧啧道:“季神也有今天。”又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季灿灿的脸,带些感慨地说道:“不得不说遗传基因真强大啊,好看的人都是好看一窝的。” 而此时摊位上同学还忙作一团,有的手忙脚乱画糖人,有的憋红了脸在叫卖。也没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陆一博一个凑数才来的的气氛组,本身的作用就十分糊弄,刚开始划水的时候他还有点心虚,到后来就干脆光明正大起来,跟季灿灿唠起了嗑。 直到一整个糖人都吃完了,季清泽还没回来。季灿灿于是问起旁边的陆一博:“一博哥哥,我哥哥不是去签到了吗?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唉。” 季灿灿目光向四周扫视着,想看看在季清泽回来之前有什么能去玩的地方。路灯影影绰绰的,除了那些摊位上斑斓的彩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也看不太清。 但很快一个急匆匆的人影赶过来,她看了坐在石墩上的陆一博和季灿灿,有些不确定地问:“陆一博,这是季清泽的妹妹?” “是的啊。” 她的脸上立刻出现有些抱歉的神色:“广播台出了一点事情,你哥哥先去处理了,可能要晚点过来,他让我先带你们逛着。” 她说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啊,我是你哥哥的同班同学,也是一起在广播台工作的,我叫林郁。” “林郁姐姐好。” 季灿灿抬头,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前面的人。那是一个眉目很清秀的女生,五官分开来看虽然并不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十分和谐耐看。搭上高高束起的马尾辫,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纯又有青春的活力。等成年了再好好打扮一下,想必也会是个少见的的漂亮姑娘。 虽然是同学的妹妹,但毕竟也是第一次见面,相处间还是有些生疏不自在。林郁点点头,当是回应了季灿灿,随后说道:“那我们从这里开始先把所有的摊位都大致逛一圈?要是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就玩久一点。” 季灿灿应声。她于是带着季灿灿开始往人来人往的主干道走,陆一博跟班里同学打了声招呼,也很快跟了上去。 市一中校园本身并不是很大,但每个班出一个摊位,几十个摊位倒也能在学校里能挤得个密密麻麻的。 季灿灿确实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很是新鲜,恨不得每一个摊位都停下来玩上好一阵。林郁是被季清泽拜托来陪玩的,也很耐心地陪她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陆一博则是一边对季清泽的妹妹这个存在本身感到好奇,一边也是发自心底地在担心他要是不跟紧点,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季清泽八成是要为他是问了。 季灿灿也不客气,想着来都来了,不玩个彻底怎么行。见到面前一个游戏摊位排了好长一道队伍,像是十分受欢迎的样子,她也探过脑袋去看。 “感兴趣?那个好像是隔壁班的吧,我记得去年他们也是搞的这个,不过就这样照搬也太偷懒了吧!”陆一博见到自己熟悉的东西,一下子来劲了,忙不迭地给季灿灿解释道:“就是随机抽一个词,告诉小组里除了最后那一个人的所有人,然后让他们就着这个词画画。但是每个人只能画一笔,画完了让这一组的最后那个人猜这个词到底是什么。” 他带着季灿灿和林郁排起了队,又不禁开始回想起去年的场景:“去年我把你哥也拉过去玩了,这人真的是强,全都猜出来了,你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林郁在一旁讪讪道:“毕竟人和人的脑子是有区别的。” “靠!不至于吧!你也这么说!” 陆一博一脸生无可恋,挣扎着回应道:“我觉得是这个参照物太非常规了,影响了你们对优秀与否的基本判断力。” 此时他们正排着队,也没什么好干的。季灿灿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哥哥他,在学校里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吗?” 对于季清泽的优秀,她早在各路亲戚五花八门的夸奖和奉承中切身体会到了。但这些话语里,总带着各种夸张,或是暗藏的他意,让人觉得在这些声音中构建起来的季清泽的形象也是模模糊糊的。而季清泽似乎是怕给她带来被人拿去比较的压力,私下里也常常否认掉这些声音,告诉她比起这些虚浮的东西,重要的还是脚踏实地。 她当然也知道这可能只是出于哥哥的谦虚,但她确实也好奇,在与季清泽身处同一个环境的同龄人看来,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她并不知道的那一面呢? 陆一博听了这话,露出一脸像是有人问他“你觉得地球真的是绕着太阳转吗”一样的表情,语调都高了好几个度: “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你哥这人厉害到有多变态?” 旁边的林郁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眉毛却挑了一挑,在一旁看着陆一博接着给季灿灿补充道:“不如说我们都希望他能早点保送,不要再来挤占大家脚踏实地考T大和P大的名额了。……对了这家伙是不是小时候还跳过级?你说我们这些本来该被叫作师兄师姐的人,怎么反倒被这家伙欺压到头上来了啊,嗷!这叫个什么事!” 他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还想演下去,却被前方排队摊位的同学拍了拍肩膀,提醒着已经轮到他们了。 “走了走了一会再说,先玩着。” 陆一博这才收敛起来,老实地走进摊位里,在那一排凳子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又跟林郁和季灿灿打了个招呼。 他虽然去年也玩过这游戏,但本身也不太会画画,林郁和季灿灿也都是生手,在队里只能说不拖后腿,结果还是全靠队里各路神仙个人发挥。 但几轮下来,所幸结果还不错。他们差不多猜出来了一半的词,拿了个第叁名,每个人分到几个小糖果当奖品。 季灿灿一路吃着,看着陆一博一个来陪逛的人自己兴奋地东逛西逛。中途林郁也被叫回广播台去了,只剩下一个陆一博在一旁晃荡着,季清泽也一直没有回来。 季灿灿一时有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游园会本身当然是很开心的,那么多没有玩过的新鲜东西,一道还有陆一博这个自来熟的活宝。 她想着,眼眸无意识地有些耷拉了下来。一旁的陆一博竟然很细心地捕捉到了,问她:“你哥哥没有来,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她摇摇头:“他肯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我不想去打扰他。” 陆一博心里感慨了一句这妹妹也是懂事,又想缓和一下气氛,提议她一起去旁边的摊位看看。 == 等季清泽和林郁找过来时,游园会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了。 他看样子是急匆匆赶过来的,10度出头的气温下额头上还冒了不少汗。 季灿灿中途玩累了,就找了个长椅小小地打了个瞌睡。季清泽借着微弱的灯光很快发现了她的身影,旁边坐着的是几乎也快呵欠连天的陆一博。 他走到跟前去,在季灿灿面前缓缓地蹲下来,像怕吵醒她的梦境一样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灿灿,灿灿,该醒了。” 季灿灿睁开惺忪的睡眼,声音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哥哥?” 季清泽见她逐渐转醒,脸上有难以掩盖的愧色:“对不起,本来说好要带你好好玩的,结果台长突然生病了,一下子找不到人接今晚上的手,只能我先去做着。” 他看起来也是有些疲惫,眼睛里是肉眼可见的红血丝。 林郁也跟了过来,看着季清泽蹲在季灿灿面前,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是台里面没有早点安排好,今晚真的很抱歉。不过还好有你在,真的是帮大忙了。” “没事,最后没有出什么差错就好。” 她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对了,还有校庆的广播稿那事。老师希望我们把有些部分的内容再修改一下,阿泽你看一下这两天晚修后能不能稍微留一阵子?我们……” “晚修后的话不行,我要去琴房接我妹妹。” 林郁有些为难:“但是课间的话时间不太够。” 季清泽想了想,回她道:“那可以的话就安排到早读前吧,我早点来学校就好。只能安排在晚修后的话,我没办法出席。” “哦……哦,那好,那就先定后天早上,不过改成早上的话指导老师那边时间上行不行还不太确定,但总之我先去问一下,他们应该也能理解的。” 林郁其实也没想到他一开始会拒绝得这么快。这个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没有什么脾气,也不太会拒绝别人的人,那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情绪……似乎是有点生气? 她没有再继续细想下去,看着陆一博鬼鬼祟祟地凑到季清泽跟前,悄声调侃他:“我说你最近怎么看起了古典音乐什么的书,原来是你妹妹搞这个,你怕什么都不知道在妹妹面前丢人啊!” 但是季清泽很快瞪了一眼回去,陆一博噔时发了一个寒颤,也不再接着打趣他了,而是迅速缩到了季灿灿旁边,以季清泽听不见的音量跟她打起了小报告。 “小学妹,你这个哥哥虽然人好吧……但是脾气有时候确实奇怪,等以后他找女朋友了,你可要好好把把关,要找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啊!” “女朋友?” “是啊,现在是高中不让谈恋爱,都那么多女生冒着被年级通报的危险给他递情书了,这要上大学了还得了?不过这家伙榆木脑袋好像不开窍……啊,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你这个林郁姐姐估计……” “你都在跟阿泽的妹妹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这次轮到林郁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陆一博心里大喊一声不好,正想着该怎么打圆场,季清泽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陆一博,林郁,你们先回宿舍吧,我差不多也要带我妹妹回家了。” “哦,哦,行,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季灿灿看向季清泽,他还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淹没在一片树影里,才回过头对她说道: “灿灿,我们去看看还有什么摊位开着,你想玩什么,哥哥陪你玩。” == 然而那时已经将近九点了,好多摊位都做起了收摊的准备。他们几乎是逆着主干道上的人流又回到了校园中心,那里还留着一个打气球的游戏摊位,但奖品和墙上的气球都不剩几个了。 季清泽顺着季灿灿的眼神看过去,牵着她的手:“那就去玩那个吧,想要什么奖品?” 摊位上的同学也没想到,见到这快给打光的气球墙还会有人过来玩,于是收起打算收摊的架势,热情地招呼他们道:“同学!我们还开着,要不要来玩?” 季清泽点点头,给了五块钱,然后接过他们递来的软弹枪。 摊位上的人看着不剩几个的气球,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气球也不剩多少,好像还漏气变小了点,估计也难打。本来是五中二才能换奖品,就算给你们破个例了,五中一就行。” 季灿灿扫了一眼奖品,抬头望向季清泽:“哥哥,我想要那个小熊。” “好。” 他给软弹枪上了弹,干脆利索地提起来架在肩上,动作一气呵成。那深邃如海的眼眯成细细一条缝,平日里玉一样温润的神情,此时却有些犀利如盯上猎物的猎豹。 “啪!” “啪!啪!啪!啪!” 五声枪响,伴随而来的是五声气球炸裂的声音。 一旁摊位的同学也看得有些呆了,还有女同学惊讶得捂住了嘴。 季清泽缓缓放下手上的软弹枪,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的神情下换好了奖品的小熊玩偶,然后递给了一旁的季灿灿,便要牵着她往校门走。 比起之前,此时主干道上的人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走读的学生大多早已离开,寄宿的同学则大多已经回到了宿舍。 在这空荡得几乎有些反差感的路上,是黯淡的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零散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此时倒庄严肃穆得有些像是临近午夜的钟声。 “灿灿,今天真的对不起。哥哥会补偿你,等下次你想去哪玩,我一定陪你去。” 季灿灿听他这样说,脑子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抬头看向季清泽,询问的语气天真又带着好奇: “哥哥,但是你以后是不是会谈恋爱?然后就不能再陪我玩了?” 季清泽停下脚步:“灿灿?陆一博又跟你瞎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吗?” “没有,他只说你以后也会交女朋友。” 等到季灿灿长大,甚至等到他与季清泽分别,她都没有想明白那一天她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是小孩子固有的占有欲,就像不希望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一样,又或者是希望自己的好朋友也只有自己这一个好朋友一样。 夜色下看不清季清泽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是一如即往的安定。像一片沉沉的海沙,哪怕巨浪滔天都不为所动。 他回答道:“不会的,哥哥永远是灿灿的哥哥,不会是别人的。” 那句话散落在夜晚的风里,像是承诺,也像是他对自己下的咒。 —— 快了快了,快分开了。好想写成年人的故事啊。 6分崩离析 季灿灿突然间忙碌了起来。 她的手指机能很好,这可能也是当初她的老师姚教授愿意收下她的原因。 而经过林风那一件事以后,她去练琴甚至都不需要父母和哥哥催了。季方林和贺成华自然是不知道个中缘由的,但季清泽却十分清楚。只是晚修后依旧保持提早离开的习惯,去琴房接她,听她在路上抱怨今天又有哪里弹不好,又怎么被老师揪着一个小地方来来回回说了两小时,然后唉声叹气,快到家时又突然给自己鼓劲说下一次一定要弹好。 他一边听一边笑着,脑中回想起昨天晚上母亲与他的谈话。 贺成华告诉他,姚教授私下里其实联系过他们,认为季灿灿如果要走专业路线话,还是建议尽早插班考去音院附小。虽然竞争大,但她底子和天赋都不错,本身也很努力,如果能针对性训练个半年一年的,考上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回去的路上,季清泽问她:“灿灿,以后想不想专业走钢琴这条路?” 季灿灿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嗯。” “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季灿灿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道:“哥哥。” “嗯?” “我已经知道你说的那首曲子是什么了,虽然我现在还弹不了,但有一天,一定会弹给你听。” 季清泽以同样认真的眼神回应她,语气温暖得如同春日的棉絮。 “好,那我等着那一天。” 回到家后,季清泽跟父母先打了声招呼,接着便把季灿灿也叫过来,一家人晚餐时就着季灿灿今后的方向讨论了起来。 季方林和贺成华自然没什么意见,毕竟季灿灿当初开始学琴这事,也有不少他们的推波助澜。但是附小毕竟不是那么好考的地方,插班生的招生名额往往只在个位数,还几乎都是神仙打架。 姚教授建议他们,如果真的决定了要考附小,练琴时间肯定是要在现在的基础上有所增加的。准备好要求的曲目是一方面,如果进了复试,季灿灿之前没花太多功夫学习的视奏和视唱练耳也需要增加训练强度。 她会变得比现在更忙,并且花费在文化课上的时间也会变少。所以一旦决定好,就尽量不要再想着回头了。因而希望他们家能好好商量出一个决定,再回复他。 季方林装作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想看看季灿灿的反应,但没想到她给出的答案却出乎意料的坚定。 “我决定好了,不会中途放弃的。” 季方林仿佛看见了一个并不太熟悉的,与以往不一样的女儿,一时间愣了一下,然后鼓励她道:“好,那我去跟姚老师说,就这么办。” 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句:“灿灿,这是你第一次自己做出一个可能会影响你以后人生的决定。既然定了,那就好好走到底。” == 给完姚教授答复,对方也很负责地答应下来,说要给季灿灿先安排好训练计划,争取报明年初的考试。 由于时间上其实并不十分充裕,姚教授给季灿灿暂定的曲目,大致是先从她正在练的车尔尼740中选出来一首当练习曲,以节省她再去熟悉一首新曲子所花的时间。 复调则从叁部创意曲里挑,外加一首玛祖卡和海顿的奏鸣曲,就差不多达到初试的选曲要求了。等把这些曲目过下来,再去考虑准备复试的曲目。 当说到复调作品暂定的是巴赫时,姚教授还偷偷看了一眼季灿灿的表情。这个每次弹巴赫时都会露出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的小家伙,好像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也不太会挑剔自己选给她的曲目了。布置什么,就弹什么。哪怕完成度不好,回课时被恨铁不成钢的他训得狗血淋头时,也不过是擤一擤鼻子,忍着眼泪,还是乖乖留堂直到达到他的要求。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是快接近九点了。平时季灿灿在他家里上课上到这个点时,那个看起来还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总是会在外面在耐心地等着。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不知道那是谁,季灿灿说那是她哥哥。 然而今天那个人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楼下,他于是随口问道:“今天你哥哥不来接你吗?” 季灿灿还在琢磨他刚才指点过的一处指法,回答道:“我哥哥现在高叁,太忙了。我现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回家的。” 实际上,季清泽上高叁以后,家里还就他提前下晚修去接季灿灿这事讨论了一阵。 毕竟高叁的晚修,不再像以前一样大多是自习了。时不时还会有些模拟考,或者科任老师突如其来的试卷讲评之类的。就算老师看在他成绩的份上并没说什么,但季清泽作为一个高叁备考生,每天都那样早退实在是不太好。 只是他本人还是意外地坚持,连提前交卷就好了这种借口都拿出来了。 然而季灿灿看着季清泽每天比以往略显疲惫的样子,和他们几乎减少到零的课外活动,也意识到现在对于哥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时间段了。她几乎是一反以往任性的常态,坚持说自己一个人回家就行。 季方林与贺成华虽然有点担心她,但季清泽现在这个阶段也不比以往,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而他本人尽管还是反对,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季灿灿。微微叹了口气去摸她头,算是勉强妥协了。 如此,这一家四口人能凑齐的时间,又比以往要少了更多。 季灿灿的附小插班考试定在叁月,而六月就是季清泽参加高考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个放学了要么就跑琴房,要么回家也是闷头练琴。另一个则是九点多下了晚修回来便关在卧室里,第二天还要当家里第一个出门的。 季灿灿有时候看着那间紧闭的卧室时,也会突然想,上一次跟哥哥痛快地在一起玩,又或者坐在一起说些没什么营养的玩笑话的日子,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好像还是他高二时,他们一起去游园会的那一次。 然而尽管他们并不太有时间凑在一块,哥哥也还是会在学习的间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出现在她的身后,也不打招呼,就那样默默听着她弹。又或者某一天,她在琴凳上打起瞌睡,结果直接睡死过去。再次睁开眼时,视线所在却是身上已经被仔细掖好的被角,和房门被掩上的前一刻那个门缝里透出来的温暖背影。 他们两个一天下来碰不到几次头,季方林与贺成华也是比以前更加地不着家,只留他们一大一小两个未成年人在家里,但也多亏季清泽一手还算凑合的厨艺,勉勉强强倒也不至于饿死。 季灿灿这天还坐在钢琴前,一点点打磨着姚教授布置给她的作业。这次精练的段落里有不少大跨度,把她折磨得两叁个小时就快犯了腱鞘炎。实在是难受得想休息一下,于是估摸着遛过去看看季清泽在做什么。 其实也不用猜,他除了学习还能在干什么呢。 季灿灿蹑手蹑脚探去了那扇门,轻轻敲了敲,得到回应后才推开,便一下子对上季清泽有些惊讶的眼眸。 “灿灿?怎么过来了?”他顿了顿,有些逗弄地笑她:“是不是在偷懒。” 季灿灿撇了撇嘴:“手疼,就休息一会。” 季清泽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虎口,眼神软下来。让她先坐在自己床上,然后伸手去书柜上找膏药。 “那你就在这先休息休息?不过看我学习,会有意思吗。” 季灿灿在床上打了个滚:“嗯,有意思。” 季清泽知道附小的考试就近在眼前了,但怕给她不必要的压力,也就故意没提这事。 他整理着白天模考的卷子,时不时看一眼床上随时要睡过去的季灿灿。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又埋头进眼前的功课里。 直到快十点,季灿灿已经是彻底睡过去了的时候,远处客厅隐隐约约传来钥匙的声响。 他估摸着应该是父母到家了,然而平时他们到家后总会先来他们房间看看,今天却是十分反常的没有接下来的动静。 他一开始也并没有在意,直到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伴随着贺成华嘶哑而带着愤怒的一句“今天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传进他的耳中,也砸醒了季灿灿的梦境。 季清泽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回头看向季灿灿,她还是一副有些迷糊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但紧接着传进来的便是贺成华的第二句辱骂声。 季灿灿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睡醒的目光里只有茫然,她于是回望向季清泽。直到捕捉到那双眼里少有的慌张和无措时,她才在无形中意识到,今天晚上似乎是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季清泽很快从那一瞬间的慌乱中冷静下来,对她说:“灿灿,你先在房间里待着,我去看看有什么事,不要担心。” 他出去后,季灿灿悄悄贴着门也想听听外面的动静,但毕竟离客厅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没听着什么,外面就传来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她于是匆匆又跑回床上,装作什么也没做的样子,等待季清泽打开房门。 他的身体从门缝里探出来,面色要比刚出去时还要苍白不少,但语气却十分平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什么事,还是他强装出来的。 “灿灿,乖,今天先回房间休息。爸爸和妈妈只是有点小矛盾,不要太担心了。” 季灿灿还记挂着他脸上那不同寻常的苍白,但也知道季清泽这样子的温柔也是不容违抗的。于是只能乖乖答应下来,准备回去自己的房间。 经过走廊时,她偷偷看了一眼客厅的样子。季方林坐在沙发上,神情是不自然的严肃,手上还少见的拿了一根烟。而贺成华则是站在他不远的地方,拿着手机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 她不懂,但也不敢停留太久,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而那个夜晚,是她睡得最不踏实的一个晚上。 ==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门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脑海里把各种情景都演绎了好几百遍。 该不该问?该怎么问? 直到她有些瑟缩地走到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她眼前与平日几乎无二的景象。准备早餐的是妈妈,而爸爸和哥哥都已经坐定在了餐桌上。 除了每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情景就像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她做的一个噩梦一样。 而那天之后,也没再发生过跟那天晚上一样激烈的争吵,但是季方林和贺成华两个人都更加沉默了。季灿灿去问哥哥,他也只回答道:“他们之前是闹了点矛盾,但是已经和好了,你不用担心。” 尽管对于这个解释,她并没有释怀。 但是考试临近,她也确实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面了。更何况即使发生了那件事,季方林与贺成华在她练琴方面的督促也还是一如既往。 临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季灿灿几乎每天要在练琴上花六个小时。初试的曲目已经差不多打磨成型了,姚教授也早已定好了准备让她拿去参加复试的曲目。而剩下的一些细节处理和针对视唱练耳与视奏的集中训练,都会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 那算是她的弱项,因而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弥补,也因此那段时间几乎成了家,学校与琴房叁点一线的状态。在这种机械枯燥的反复训练下,就算是再喜欢的东西,也容易生出生理性厌恶。 但是她坚持下来了,甚至出乎她本人的意料之外。可能是想到季清泽也在他所在的那条路上努力着,因而有了一种与他人一起同甘共苦的底气? 那段时间,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那天晚上那场争吵避而不谈。只是空气里那丝一触即发的弦似乎随时都要崩断。而季灿灿参加附小插班考的日子也很快来临,由于考点只设在了音大附小所在的C市,她必须提前去酒店住上一个晚上。而最终,定下来与她一同前去的是妈妈贺成华。 尽管她从去的路上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不要紧张,她也知道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做足,只要不紧张,就一定能发挥好。但临场时,考场外那些一脸严肃的陪考家长,和只要找着机会就算是对着空气也要练习的小考生们,还是把那股不自觉的紧张氛围渲染到了每一个角落。 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把手搭在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扇木质的大门。 她坐定在钢琴前,等待一旁指示的声音响起。 “海顿C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 == 走出考场时,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意识里是能明白考试已经结束了,但是紧绷的神经却还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贺成华在考点门口等她,等她出来时,奖励似的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一时间她脑袋里都有些糊涂,妈妈这个样子实在是与她之前的样子太一般无二了。那场争吵,也似乎早已被淹没在了这段时间的各种日常琐事里。她几乎毫不怀疑,只要等她们回到A市,家就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的家。 然而她不理解的是,回到酒店时,贺成华并没有打算动身回家的样子,房间里甚至多了两个来时并没有带过来的行李。 贺成华看着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坚定,而她说出口的话语却一时间几乎超出了她的理解力。 “灿灿,我们以后不会回那个家了。今天开始只有你和妈妈两个人,不会再有爸爸和哥哥了。” 她顿了一顿,但并没有给予季灿灿足够的时间反应,便接着说道:“附小如果考上了,那就去上。但是我们也不会再回A市了,妈妈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把你送出国。”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却又残酷得像一把利刃。 那是一个注定难以忘却,也无法释怀的晚上。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刻在她记忆里,然后在每一个独处的间隙,或是辗转的雨夜里突然隐隐作痛。 —— 谢谢各位的珠珠!!牛眼泪! 可以开始搞大人的故事了,俺真是如释重负,下一章男二出场。 7魏鸣 K大音乐学院的主校区,坐落在德国南部一个只有两万人口的边陲小城。 这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虽然远不如那些因坐拥众多中世纪建筑而出名的老城起眼,但也孕育出了这所历史悠久的知名音乐学院。 季灿灿这天还站在学校音乐厅外面等着方晴结束排练,而直到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20分钟,她的手机才不慌不忙地响起。 “灿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指挥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炮仗,看样子还要拖好久,你要不要先进来等等?” 话筒里是方晴刻意压低了一些的声音,还夹杂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一会还来得及练吗?”季灿灿问她 。 “不行只能拖晚点了……拜托了不要放弃我啊!下星期就考试了,你是唯一一个不愿意放弃我的钢伴啊!” 听着她中途因为慌张而拔高的声音,又好像意识到什么而迅速收敛起来,季灿灿觉得好像隔着话筒都能想象到对面那个跳脱样子,一时有些想笑:“好好,不放弃你,你放心吧,那我进去等你。” 由于是排练,当季灿灿走进音乐厅的时候,台上演奏的乐手都是一脸肃穆,而观众席上却只坐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她挑了个靠前的位置,跟一提那边的方晴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坐了下来。 指挥是个胖胖的有着满头银发的中年人,说话间还带了点奥地利口音。他可能是真的凶,排练途中只要一停下来就几乎是在训人。 “弦乐!再弱一点!” “进慢了!你们是不是有人在打瞌睡?” “长笛在37小节收得那么突然干什么?重新来一遍!” 一场排练下来,季灿灿的注意力基本上都在指挥的各种花式训人上了。但其实也还好,毕竟如果不在排练里对各种细节吹毛求疵一点,那也就没有必要花这么多时间,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反反复复打磨一首早不知练过多少年的曲子了。 她本来也没太在意,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直到又足足耗了一个多小时,指挥那边才开始有点今天先到此为止的意思了。 台上的乐手这时都有些疲惫不堪了,方晴也不例外。季灿灿看她那样子,都有点想建议她今天先别逞强了。但她也知道,对于方晴这种喜欢且只会临时抱佛脚的人,一旦在这种危机时刻爆发出那种顺势而生的异常干劲,那就算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她于是也没说什么,准备等她收拾好东西,就一起去琴房接着练她为考试准备的奏鸣曲。 只是当人走的七七八八的时候,一旁台上又传来了一声洪亮的训斥声。 还是她们乐团的指挥,他前面还站着一个干净瘦高的年轻男人。 指挥也没有顾虑他这一番训斥所吸引过来的各路眼神,只是单方面地数落着眼前的人,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警告。 “抢拍!一个首席抢拍!还是两次!你犯的都是些什么低级错误?” 然而被训的那个人也没有反驳,只是带着些愧疚却面色平淡地回应道:“对不起,是我今天状态不好。” “状态不好就可以不好好拉了?那乐团还演什么出?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去带领一个乐团?” 回应他怒骂的是一段短短的沉默,但指挥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语气都由一开始的震怒转为了赤裸裸的失望。 “魏,我是看在你乐团考试时的表现才选了你当首席,但如果你实际上只能做到这个样子,那我只能换人。” “抱歉,我会很快调整好。” 这顿单方面的训斥,直到结束也没有人过去看看情况。留下那个被叫作魏的人,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位子上收起了那把小提琴便转身离开。 季灿灿虽然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但也知道这似乎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她的目光落在那把椅子上,下一个瞬间也没什么犹豫,便捡起落在上面的东西,并叫住了那个男生。 “同学,这是你的松香?你忘在椅子上了。” 那人回过头,季灿灿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清秀而干净。尽管长相毫无相似之处,却使她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另一个记忆中的人。 但这一瞬间的飘忽也很快被他的话语打断:“啊,是我没注意到,谢谢你。” 直到看到他远去的背影,季灿灿才有点回过神来。 是的,根本都不是同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方晴这时刚好收拾完东西,便凑到她身旁来。看她有些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噔时露出一副夸张又了然于心的表情。 季灿灿问她:“刚才被训的那个人,是你们首席小提琴?” 方晴刚想说话却被她的提问打断了思路,只能接道:“是啊。” 想了想,又给她补充了点额外信息:“叫魏鸣。技术上确实无懈可击,但人好像挺闷的,听说除了排练和专业课都不太跟身边同学来往。而且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排练也总出岔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都多了几分惋惜:“你刚刚也听到了,抢拍确实是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被换掉,挺可惜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向着约好了琴房的教学楼走。离开音乐厅时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初春里又加了一丝额外的凉意。 方晴走到半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问她:“我记得你好像有参加下个月末的音乐节?” “对,有首独奏和一首钢协,钢协好像是跟本地的一个交响乐团。” 方晴听到她回答,噔时吸了一口凉气:“那估计是跟我们了,我之前听说过这事。”又顿了顿,说:“我劝你还要做好心理准备,指挥大概率还是我们今天这个指挥。” 季灿灿于是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 花在陪方晴练那首她准备拿去考试的奏鸣曲上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但也不需要,毕竟这首曲子的钢伴部分算是简单。而接来的时间,她必须将大部分的精力投入进下个月末的音乐节上。 这座小镇,毕竟有着孕育出一所世界级音乐学院的底蕴,因而一年到头也会有不少与艺术相关的大小型盛会。而音乐节虽然不止一年一次,但年初的这一次却是最受重视。 受邀的人从享誉世界的大师,到刚在国际比赛上拿了些奖却暂时没什么名气的青年音乐家,再到本地的摇滚乐团都应有尽有,可以说算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大杂烩了。 季灿灿是在这个月初拿到的邀请,靠着前些年的比赛和与各种乐团的合作经验,她一点一点开始从这个行业的边缘向中心探去。而对于现在不太再参加国际比赛的她而言,想办法把握住这些与不同风格乐团合作的机会也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个圈子其实有很多容易让人迷失的地方。学习的时候,他们被教育的是要去尽力满足专业人士审美要求。而当他们走到大众台前时,却又告诉他们,想要靠这门手艺吃饭,还必须同时满足业内和业外这两套相互之间甚至有些错位的评价体系。 毕竟专业过硬的人到处都是,但出名的却不多。而就算挤破脑袋,乐团或者独奏家的位置也还是只有那些个,那这时候又能怎么筛人呢? 季灿灿想起告诉她这些事情的老师安德森,也意识到自己离开柏林后,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了。 她有些出神,但很快被一声干脆的开门声打断了。 针对下个月末那场音乐会的第一次排练,被安排在音乐厅的偏厅里。 因为毕竟是钢协,所以季灿灿昨天私下里已经跟指挥单独约着讨论过一次了。中途她想起这位指挥上次在方晴排练的那次教训乐团的样子,整个神经都紧了一紧,但粗略过下来,他们意见严重相左的地方倒也并不多。而对于指挥提出来的一些细节处的建议,她虽然不能完全达成那个效果,但也能处理得尽量接近,算是相安无事地结束了讨论。 只是她没有想到,等到今天跟乐团排练时,这位指挥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们选定的曲目是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协,昨天讨论的时候,指挥还同意华彩部分的处理可以按她想要的方式来,他会让乐团配合她。 而等到今天排练时,他却不断提出一些几乎自相矛盾的建议。一会是说她这处理气势不够,根本听不见,一会又说钢琴这段弹得太抢了,主角应该是弦乐呈现出来的再现部。 但是对方毕竟是个有点小名气的指挥,也算是长辈。哪怕就他今天所表现出来的这所谓专业性来看,这名气怎么来的都有些值得怀疑。 季灿灿想想还是忍了忍,耐着性子来回改动了好几遍。 而指挥并没有就此罢休,甚至抓着她第一次合练时开头没有稍微等一下乐团的事便开始破口大骂。 她并不是会因为被骂就伤心难过或者情绪崩溃的人,如果像她小时候那样张狂一点,说不定当场就骂回去了。然而这次也不知是不是指挥的蛮不讲理甚至有些击穿了她的认知范围,尽管大脑里是平静的,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回击,但人看起来却是愣在了那里好一段时间。 而等她反应过来准备开始反驳时,竟然是魏鸣先开了口。 “先生,她是完全按照您的要求演奏的,每次的改动都没有任何偏差。” 他看向季灿灿,脸上也猜不出是什么情绪,接着便对指挥说道:“这段弦乐的可改动性比钢琴更大。您如果认为这几种处理都达不到您的要求,那与其找独奏的毛病,还不如说是我领得不好,这理由还站得住脚些。” 对于魏鸣这个人,季灿灿除了在方晴排练那天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以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交情了。 看到这样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愿意在这种场合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时,她心里是充满了感动与感激的。然而当她听到这人话语里那隐隐约约,近乎轻微的自虐与自轻一样的情绪时,还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指挥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魏鸣会突然站出来替人说话,一时愣了一会,但也很快调转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你说什么?这就是你该对指挥拿出来的态度吗?” “是您先拿不合理的要求为难别人的。” “你!” 指挥气得把谱子摔在了琴盖上,但由于找不到理由回击,也只能在那里骂骂咧咧一阵子之后,甩给魏鸣一句:“我不跟你计较,反正你这人迟早要被换下去。” 也可能是心里还是顾虑着做过头会被学生联合起来投诉到学院管理层,他之后也并没有在这种几乎有些下不来台的处境下摔门而去,而是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铁青着一张脸指挥他们排练。 直到这场排练在一种尴尬又诡异的氛围中结束,季灿灿刻意留了下来,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过去叫住了魏鸣。 “刚才真的谢谢你。” 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愣在那里的挨骂的样子有些丢人,又不知脑子里搭上了哪根天线,开始在那有些多余地解释道:“不过我完全没被影响情绪,真的!也绝对没有被骂傻,我就是在那想该怎么骂回去……有点偏了,总之,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帮我说话。” 魏鸣有猜到她可能会来感谢自己,但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会一副此地无银叁百两的架势又跟他解释了这么一长串,一时间都快要被逗笑了。 “没事,是他太欺负人了。” 季灿灿看着他似乎没什么情绪波澜的面容,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可以问问你接下来有点空闲时间吗?我还想再合一下第一乐章,从开头弦乐进来那部分开始,怕倒是不怕但我也是真的不想再挨骂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拉一提的部分就行,跟你现在一样,当然我肯定不会让你白白帮忙的,等你下次需要钢伴的时候我一定来,什么曲子都能给你练下来!……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相当不吃亏?” 魏鸣回望着她,那双瞳孔漆黑而明亮得如同夜晚的珍珠,隐隐含着期待注视着他,一时连任何能拿来拒绝她的理由都无法浮现在脑海里。 “好,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准备吗?不需要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季灿灿也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快,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便又回到了钢琴前。 魏鸣本来只等独奏的部分过去,然后让小提琴切进去。但当他琴弓已经搭在琴弦上,准备拉下第一个单音时,才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右手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那颤抖几乎微不可见,但只要第一个音拉出来就一定会暴露。他于是突然停了下来,而季灿灿没有等到他的弦乐部分出现,在过了两小节后也停止了演奏,侧过头去想问问他怎么了。 魏鸣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与慌乱,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时那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跟她说道:“抱歉,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季灿灿看着他回到观众席那边,找到他排练前放在那里的背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似乎是药瓶一样的东西,很迅速地吞了几片。 她刚才其实注意到魏鸣那细微得甚至有些难以捕捉的的颤抖了,但看他刚才冷静地去吃药,便猜大概是排练太久又没吃什么东西导致的低血糖,其余的也并没有多想什么。 而魏鸣也很快返回来,脸上带了些歉疚的神色:“抱歉,刚才是有些不舒服。” “低血糖吗?要不今天还是别练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或者我还是给你拿点吃的,我包里好像还有点零食。” 魏鸣嗯了一声,接着迅速制止住了她想去给自己拿东西的架势,回答道:“是有点低血糖,但稍微休息一会就好,没事。” 季灿灿尽管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垂下眼偷偷瞟了瞟他的手,似乎也不再颤抖了,于是也没有继续坚持:“那好吧,不过如果你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勉强。” 魏鸣答应下来,但并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稍微休息了一会,便重新开始刚才中断的排练。 他陪练的时候也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只是不太主动说话。只有当季灿灿突然又冒出了什么点子,然后有些急切又期待地向他确认效果时,他才会用那双柔和的眼注视着她,然后诚挚地给予回应。 排练持续到了大约傍晚的时候,季灿灿看了眼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对一旁的魏鸣说道:“那先练到这里?……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觉得下次再怎么也不至于挨骂成今天这样了吧。” 魏鸣恩了一声:“你今天排练的时候并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要在意。” 季灿灿有些动容,又像是有些遗憾地自言自语:“说起来要是有跟小提琴的合奏版就好了,看到你这技术,我是真心希望再帮你长四双手,然后在地上打滚求你也要你把剩下的弦乐声部全都拉了……” 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实在长不出这么多双手。” 然后假装没有看见季灿灿脸上那一瞬间的小小尴尬,便开始收拾东西。她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于是在一旁看着魏鸣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琴收回琴盒里,动作轻微而细致。也正是那一刻,仿佛一瞬间鬼使神差似的,她瞟了一眼魏鸣放在旁边的背包。 他之前去拿的那个装药的瓶子就翻在侧边的袋子里,可能是忘了拉上拉链,瓶身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上面没有贴上任何的标签,但是那药片的形状,那上面刻的字符,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几乎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过去某一个时间段,那个一心只有拿下各种大型国际比赛的奖项,并为此焦虑到甚至无法上台完成演奏,也无法在每一个夜晚安然入睡的自己了。 那时一个朋友递过来的,就是这样的带着分割线的橙色椭圆形小药片。 那不是什么低血糖的药,而是beta受体阻断剂。 8幸存者与垂死之人 一种本来应该用于治疗心脏病的处方药,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这个行业里最难以被宣之于口的秘密之一。 只要伸出手,就不会因恐惧自己无法回应台下那千百双眼睛的期待,而在登台前的那一瞬间被击垮了。不会坐在钢琴前却只淌下一身冷汗,也不会双手颤抖到无法拉出任何一个完整的乐句。 对于饱尝演出焦虑症的痛苦的人而言,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哪怕代价是让人越来越难以离开它。 她曾经也有过那么几个想要伸出手的瞬间,因而当她回想起排练途中魏鸣那有些异常的举动时,甚至觉得这种无需额外的言语便能达成的相互理解与共感,一时间反倒有些令人难过的感觉。 像是一个幸存者面对着仍然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人,难以做到见死不救。 但季灿灿也清楚,她既不是专业的治疗师,也不是与魏鸣交情匪浅的朋友。对于能不能帮上他,甚至自己一个旁人是否有资格插手这件事都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坦白。 闷在心里拖了好几天,但也没想出个万全的方法,一直到周五时方晴给她打电话,问她这周末是不是还要去儿童之家。 那是一家附近的天主教儿童福利机构,学院里之前招志愿者,每周轮着过去做点音乐启蒙什么的,也会教孩子们一些乐器基础。她和方晴当时都报了名,排到的时间是让每个月月中挑两天周末的时候过去,而这一做就做了将近一年多。 方晴在电话另一头许久没有听见她说话,又喂了一声。 季灿灿则是脑子里突然转出来一个念头,有些谨慎地问她:“你说你能不能叫上魏鸣一起?” 方晴有一瞬间的震惊:“哈?你怎么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语气一下子激昂起来:“不是吧——难道你是喜欢上他了?真的假的?” “你想多了。”她顿了一顿,语气里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只是突然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 方晴是在进入K大音乐学院以后才认识的她,因而也只是听她随口提过一句自己曾经有过一段比较低谷的时期,却并不知道她那时具体是个什么状态。 她听着季灿灿突然来了一句这么不着边际的话,又联想起魏鸣之前排练时那副样子,她想,这人大概是在魏鸣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会觉得难以置之不理吧。可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一时间,一种没来由的默契阻止了她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将话题微微调转了一个方向。 “行,但是我这样去邀请他会不会太突然了?你有什么比较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对面顿了一顿,接着便开口道:“你就说,他上次排练中的演奏表现给了我巨大的启示,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进行一下友好而深入的关于艺术诠释方式的学术交流。” “这是说的什么瞎话?” “你就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我去问问,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人平时是真的几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所以被拒绝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是你这个人不行,你先提前想开点。” 季灿灿听她挂完了电话之后,脑子里开始回顾起了这一连串她本人都想不太明白动机的行为。只是离方晴的下一个电话打进来,也并没有隔上多长时间。 对面开口便十分激动:“我问了,他居然答应了?!” “好,那就让他跟我们同一个时间过去?” “……” “方晴?” “我想了想,觉得我这次还是先不要去了,就你们两个去吧,反正他教小提琴说不定教得比我好多了,我把地址告诉他,就这样,朋友祝福你。” 季灿灿这时不解了:“我只是说多加一个人为什么他去你就不……”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方晴打断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们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先挂了啊。” 季灿灿看着被切断的电话,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可能是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插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人生的。但即使清楚这一切,也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情可能只会是徒劳无功,还是会被那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手。 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想救魏鸣,还是想通过他去救那个挣扎在过去时空里的自己了。 == 方晴把季灿灿的提议转告给魏鸣时,对方第一反应是十分惊讶的。 但方晴下一秒就开始发愁,毕竟季灿灿给她提的那个乱七八糟的理由肯定用不上,那她得找些什么理由才能把话圆过去呢。 可都不用等到她想出个头绪,魏鸣就直接答应了下来,甚至都没有问她季灿灿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只说:“那你把时间和地址都告诉我吧,我会去的。” 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十点,而当季灿灿到的时候,魏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这座由天主教修女会经营的儿童福利机构,与当地的一所天主教教堂并设在一起,坐落在K大音乐学院西部偏郊区一点的地方,但也离得不远。 一共收容了大约几十个孤儿,平时大多由教会的修女们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直到被收养或者被资助送去寄宿学校。而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几乎接受不到太多与同龄人相同水平的教育,多是依靠外来的志愿者每个月过来教上一些。而季灿灿他们自然是负责教些基础乐理,做点乐器启蒙什么的。 她看见魏鸣在门口等着,便凑了过去,对他说道:“谢谢你能来。” 魏鸣轻轻嗯了一声:“先进去吧,我不太懂这里的运作规则,可以的话要麻烦你多跟我讲讲了。” 季灿灿他们一进门,就有一个脸上还挂着五彩斑斓颜料的小男孩突然很兴奋地跑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她的怀里。 “姐姐!你来了!” “克里斯,小捣蛋鬼。”她弯下身来接住他:“脸上这怎么弄成这样的?为什么不擦擦?” 那叫克里斯的小男孩一下子瘪了瘪嘴,有些生闷气的样子:“昨天画画的时候,丹尼尔弄到我脸上的,说是报复我之前不问他就把他的画拿去给大家看。” “下次不要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做这种事情。” “嗯嗯嗯,我会记住的。”克里斯很是敷衍地点点头,接着便急切的问她:“姐姐上回布置的曲子我都有好好练的!就是汉娜老是一个人霸占着钢琴,明明说好了大家每天轮流来只能弹15分钟的!”说着有些生气地回头,瞪了瞪后面一个小女孩。 但那小女孩下巴一扬,也没理他。 季灿灿只能摸摸他头:“好吧,我会再跟大家说说,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这样才公平。” 克里斯非常得意地回望了一眼那个小女孩,便急切地拉着季灿灿的手要往那个摆着一架老旧立式钢琴的大厅处走去。 他才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坐在琴凳上脚都够不着地,还得额外找个小凳子在下面垫着。 然而学起来的态度却是端正得不行,让他弹琴时只能坐凳子的前叁分之一,就绝对不超那根线,只是时不时会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地挪腾一下身体。 季灿灿把谱子给他摊开,是一首克列门蒂的小奏鸣曲。 克里斯也没等她开头,便急着要弹给她听。一遍下来虽然有些停顿和错音,但也算是顺了下来。 “弹得很好,比上次进步大多了。”季灿灿先夸了他,然后指着乐谱上的几个地方,极为耐心地跟他讲解:“但是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还记得我上次说这些地方要怎么弹吗?这里要断奏,弹完前一句先把手抬起来,然后再放下去,不可以连在一起弹。” “断奏……”他脖子突然拧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带动脑袋也跟着左右歪了歪,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却看得出是想要努力去理解她的意思。 但是季灿灿看他这个样子,却一瞬间了然了:“你做得很好了,先去玩一玩休息一会,再回来练怎么样?”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一下子翻过琴凳,跑过去找在后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年轻修女。 而魏鸣因为是第一次来,所以进门后只是先跟孩子们打了声招呼,便在一旁看着他们玩。 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一时间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疑问,但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因此也并没有说出口。然而季灿灿看着他,却好像是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先提前开了口: “你想问为什么克里斯看起来那么好学,却会这么坐不住,还老想着偷懒去玩吗?” 她说完,又想起先前方晴给她吐露的关于魏鸣的传闻,打趣一样地接了一句:“不过按照你的标准来说的话,可能我也算是个一天到头老想着偷懒的了。” 魏鸣听她这话,刚想否认,却听见她语气平缓地说:“克里斯已经很努力了,他的父母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就因为他的多动症放弃了他。” 而等到她说完这句,魏鸣却是想开口,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虽然是这样,不过他很厉害吧?都可以学得这么有模有样的。这里的孩子,有不少都跟他一样,有一点先天或后天的疾病,所以只能靠你耐心一点去教他们了,魏老师。” 说到“魏老师”这个词的时候,她语气里还带了点毫不掩饰的顽皮。那双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水波般嶙峋而又乌黑的发顺着双颊,垂落在她白皙的颈肩处,像一幅春日的油画。 魏鸣无言,喉头却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 由于方晴这次没有过来,因而魏鸣差不多算是接替了她原来的工作。 儿童之家里的小朋友们虽然因为方晴这次没有来有些许的不满,却也毫不吝啬于对魏鸣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表示出好奇。 蒂拉是第一个鼓起勇气凑上去的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哥,你也是教我们小提琴的吗?” “是的,但是我可能教得不是很好,要你们多包容一下了。” 他看着眼前那孩子揣着一把小提琴在怀里,尽管有些不适应这种闹闹腾腾的场景,还是耐下性子来问她:“可以告诉我,之前你们都是学些什么样的曲子吗?我好接着来教。” 蒂拉点点头,开始给他翻自己手上的谱子。 也正是此时魏鸣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孩的无名指竟然缺了一节。 但他也并没有说话,只是一瞬间怔了一下,便看着蒂拉有些笨拙地举起了琴。 她手指短短胖胖的,光是够到正确的位置就有些困难的样子。开始给魏鸣拉起了一条简单的小练习曲,只是每当需要用到无名指的时候,声音总会不自然地断上一拍。 魏鸣看到这情景,本来是想着教教她怎么换把位,好让她能尽量避开用无名指也能奏出比较完整的句子。但在她露出一副迷糊的表情后,才开始责备自己在教学上的愚笨。 “是我太着急了。”他道歉,接着问蒂拉道:“可以把谱子借给我看一下吗?” 蒂拉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把谱子递了过去。 而魏鸣接过谱子后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拿来一旁的笔,开始在上面修改起了什么。 过了不一会他才停下来,又把谱子还给了蒂拉,声音暖暖的:“你可以再试着拉一次,看看这样会不会好拉一点。” 蒂拉的表情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听他说的,先仔细地一个一个认完了上面被修改过的音符,然后才用比平时更慢的速度缓缓拉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演奏得虽然缓慢,却不再会有突如其来的中断。而原本的旋律,被魏鸣很精巧地调整了一下,既可以在完全不换把位的情况下完成演奏,途中也不会用到无名指。 蒂拉自己也很惊讶,而一旁的魏鸣给她纠正了一下中途开始有些变形的姿势,又补充道:“等你再熟练一点,我再教你怎么换把位,这样就算不用大改,也应该可以演奏出不少你喜欢的曲子了。” 魏鸣本来还在脑子里想着之后该怎么安排她的学习进程,却被蒂拉大哭着一下子扑进了怀里。 她眼睛红通通的,说的话都被哭声截得断断续续:“……原来蒂拉也可以完整的……完整的……原来蒂拉也可以……” 魏鸣轻轻安抚着她:“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安定与沉静的力量,意识却有一瞬间的游离。这种纯粹的因自己成功演奏出了一首曲子而产生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他好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是的,很久都没有,但不是从来都没有。至少在他刚刚接触小提琴时,这架朴素的木质乐器是给自己带来过极大的精神慰藉的,在那个父母的关心缺位的童年里。 但自从那一点浅显的天赋被表露出来,这把小提琴就被变成了一个用来赢取家族颜面,或是父母在生意场中谈资的一把工具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所能获得的来自周围的关心,都开始偏离他这个人本身,而是与他所拿下的奖项或是取得的成绩挂钩。 他看着蒂拉,觉得自己可能是羡慕这种纯粹的快乐的,但同时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他: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等着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而在魏鸣教着蒂拉小提琴的时候,季灿灿本来是想过来转转的,但无奈克里斯虽然去找修女玩了,汉娜却又很快缠了上来。随后成了魏鸣被围了一圈,季灿灿也被围了一圈的景象。 直到晚餐的时候,两人才打上了个照面。季灿灿凑过去问魏鸣,眼睛亮亮的:“怎么样,教小朋友们开心吗?” “挺好的。” “那就好。”她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忘了告诉你,晚餐以后按惯例会有小音乐会,大家都会上去表演节目。不过也不用刻意准备什么,反正都是在玩。” 魏鸣听了这话,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只是刚吃到一半,座位上的小朋友们就开始起哄,一个劲地撺掇季灿灿上去弹曲子。 “好吧好吧,那你们别光顾着闹了,饭也要好好吃。” 接着半推半就地被克里斯推去了台前,在钢琴前坐定,想了想,弹了一首巴赫的平均律。也毫不出她意料的是,还不到半分钟,下面的小朋友就开始兴趣缺缺地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事情上了。 但她看起来也没什么打算换曲子的意思,就这么一股脑地弹了下去。 魏鸣在下面听着,却没听多久就渐渐皱起了眉,并且拧得越来越紧了。 那些小朋友听不出来,但他不可能听不出来。那首曲子中间本来只应该反复弹奏一次的段落,她已经反复到了第叁遍了。 直到滚动到第五遍的时候,季灿灿演奏完反复记号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小节,突然停了一下,又把这首曲子从头来了一遍。 只是这一次,倒是只反复了一次就很顺利地接下去了。 等她弹完,之前看起来昏昏欲睡的小朋友们却又突然精神过来,开始起哄让魏鸣也上去拉首曲子。 “我就不了吧,听听你们的就挺好的。” 但是他们哪里肯放过他呢,几个人联合在一起,连拖带拉地把魏鸣推去了台前,而魏鸣怕伤到他们,虽然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却也只是想着跟还在上面的季灿灿说一声之后便又返回去。 只是当他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季灿灿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却又在不小心触碰到他手腕的时候,让魏鸣觉得炽热得快要被灼伤。 “就拉一首吧,我来给你当钢伴,没事的。” 魏鸣看向她的眼睛,却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无法拒绝了。 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脊背上是垂落时滚烫却又迅速冷却的汗珠。而拉出来的音符,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 一旁季灿灿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在那一场简短的演奏过后,隔着他袖口的布料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而回应她的,是那一瞬间魏鸣几乎从身体核心传达到指尖的战栗。 从台上回到餐桌的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们互相之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快要落座时,之前在台下就闹腾得不行的克里斯又朝季灿灿这里凑了过来。 他露出一脸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的表情,有些揶揄道:“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又忘谱啦!我听出来了哦,这样真的能当钢琴家吗?” 旁边的几个小朋友也开始跟着起哄,只是季灿灿完全没有被影响的样子,坦坦荡荡地回应他们:“但是你不觉得我糊弄得很好吗?你看,毕竟只有你一个人听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她毫不掩饰的样子,反倒让调侃的克里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只好找旁边的魏鸣抱怨:“哥哥,看样子你能跟她搭档一首曲子是真的很不容易。” 魏鸣在这时看向她,她还是与平时一样恬静地笑着,好像对于之前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疑问。而在听完克里斯这句悄悄的抱怨话后,甚至还转过头来询问起了魏鸣的意见。 “啊?不厉害吗?魏鸣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语气一时变得有些幽幽的:“我跟你说我以前是真的很怕巴赫的……因为根本记不住啊,但是你看我现在忘谱至少可以绕回来了,这巨大的进步难道不值得被鼓励一下吗?” 魏鸣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此时的她幼稚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已经拿过不少国际奖项,也收到过许多知名乐团合作邀约的青年钢琴家。 他觉得有点想笑,但那股轻微的疑虑与猜测却压在他心上,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 只是这群小家伙就算再闹腾,到了晚上也基本上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了。 将近八点的时候,修女们过来接了他们回卧室,于是季灿灿看着他们一个个正往回走的小小背影,对一旁的魏鸣说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魏鸣点点头,正想与季灿灿一道往车站走,便感觉有些淅沥沥的水滴打在了脸上。 那水滴迅速变得急促而密集,季灿灿于是有些慌忙地从包里抽出伞,下一秒便看到了魏鸣伸过来的手:“我来吧。” 去车站的路上要隔好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灯,本身到了这个点就很难看清了。那水泥路还修得有些破破烂烂,加上暴雨,比平时要难走上了不少。 季灿灿有些困,低头小心不要让自己踩进水滩里,又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台上做出那样的举动,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魏鸣突然停了下来,又像是怕她再往前走会淋湿一样,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她于是也顿住,听着魏鸣那平静到没有波澜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散落在这方有些异样的空气里。 “你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季灿灿有一瞬间的愣神,但也不需要过问,她就已经知道魏鸣是想问什么。 她于是也并没有逃避他的发问,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凝视着那眼神里比平时更深一分的压抑。 “我只是觉得,就算搞砸了一场演出,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事情。我还曾经断在台上过呢,后来想想‘还有能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魏鸣没有直接回应她,而是在季灿灿看向他的时候,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突然接了一句似乎不着任何边际的话: “你是看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觉得我可怜,所以同情我,想要救我吗?明明只是个认识并没有多久的人。” 季灿灿听着他这句话里隐隐的自嘲和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自暴自弃,眼眸垂低了一些,而也正是此时她才注意到,这个人的肩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淋湿了不少。 她回答道:“我不觉得你狼狈,也不会同情你。只是生气你明明也想要救自己,却要这样去拒绝别人伸出来的手。” 接着又顿了一顿,语气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情绪:“但是有的人,是想等却等不到那只手,最后只能抓住自己的。” 魏鸣一怔,不知停顿了多久,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仿佛光是承认这件事情本身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与羞耻感一样,手心里都是细细密密冒出来的汗。 他缓缓开口说道:“我没有办法,在不吃药的情况下完成演奏。” “但是你刚才已经完成了。” 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把那场糟糕的表演叫做演奏的话。” 季灿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直到过去不知道多久,魏鸣又回到她身侧,示意她继续跟着自己往车站走。 直到快到车站的时候,魏鸣才突然开口道:“对于一个连’我会努力’的场面话,或者一句虚假的承诺都给不出来的人,就算有人愿意伸手,可能也要不了多久就会后悔了。” 这句话说得其实都有些故意的为难了,只是季灿灿依旧那副样子,语气却坚定得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支撑。 “不会的。” 他侧过头看向这个女孩子,这个莽撞又没有一点该有的距离感的人,就那么突然地闯了进来,像一个毫无章法的入侵者。 并非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只是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心底里说不定是一直都在期待着这样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劫持的。 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送她上车的前一刻对她说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虽然看起来是我占了便宜,但是你之前答应的钢伴还算数吗?” 季灿灿看向他,那抹平静的笑容好像与之前并无分别,却又像是在这个瞬间突然释怀了什么。 —— 谢谢各位的收藏,珠珠和留言!这么慢热的文有人愿意看俺真的牛泪。。。 又能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继续写了 9好转 从儿童之家回来之后,魏鸣也并没有主动再跟季灿灿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季灿灿当时插手这件事情,虽然大半是由于一时的冲动作祟,但在冷静下来过后,也并非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这番极有可能算是多管闲事的行为所会带来的后果的。 毕竟她跟魏鸣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很熟,却知道了一件会成为对方的弱点甚至是把柄的事,哪怕被厌憎也是在所难免。而如果对方真是这样想的,那么尽管工作上的接触难以避免,但在其它场合都选择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不论这么做是出于自己投射在这个人身上的私欲,还是只是不忍心看一个本应前途无量的人在困顿与痛苦中将他的才华消磨殆尽,她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后悔这么做,最多惋惜一下怎么没有找到更巧妙的方法。 只是她有些意外的是,魏鸣虽然不再提那件事,却似乎并没有想跟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意思。 离那天过去没多久,学院里请到了一位知名钢琴家来学校开大师课,由于只面向学院内部而没有提前售票,座位都是先到先得。而从开课前一小时开始,不大的音乐厅就被人群密密麻麻地从过道挤到了大门外,而到了结束散场的时候,则又是一场浩劫。 季灿灿来的时候提前了叁个小时,拿到了极其靠前的位置,散场时则反过来留到了最后。 直到观众席差不多都快走空了,她才得以跟着人群往外走,也是这时,她才看清出口旁那个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的熟悉身影。 是魏鸣。 他穿着一件极朴素的白色衬衫,但又像是仔细熨烫平整过的,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黑压压往外挤的人群之中,倒也有一种区分于旁人的显眼。 在季灿灿看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却像是已经等待了她很久了。但又像是并不习惯这种等待一样,抬手向她招了招。 “在等人?” 魏鸣恩了一声,点点头:“找你。” 看见季灿灿脸上露出了点疑惑的表情,他接着说:“我期末考核选了勃拉姆斯的A大调第二小提琴奏鸣曲,可以请你来帮忙吗?” 又像是怕她会拒绝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之前答应过的。” 季灿灿有点惊讶,但也迅速反应过来:“当然没问题。” 他接着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还有些别的事情想跟你说,明天有空吗?” “我想想……下午应该没有问题。” “好,那就下午,我先预约好琴房,时间的话……大概一点钟左右,可以吗?” 季灿灿点头,魏鸣看她答应下来了,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道了个谢便要走。 然而季灿灿看他这等了许久现在又要匆匆离开的样子,却有一股疑惑从心底冒了出来,想想还是没想通,一时间因为着急拉住了他袖口。 “你是为了问这个专门在这里等我的?” “嗯。”他看了一眼被拉住的衣袖口,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没有别的方法能联系上你。” 季灿灿听了一愣,下一秒又不由得有些感慨,这人平时明明看起来聪明得不行,这时候怎么又耿直到有些冒傻气。 “你可以通过方晴找我呀,我上次就是这么邀请你的。” 魏鸣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季灿灿打断了:“我胡说的,每次都这样她不得给我烦死。我把电话和chat账号给你,以后就不会找不到人了。” 季灿灿说完,本来是想问魏鸣有没有纸笔,或者是自己报号码让他录进手机里的。但是魏鸣听完她这句话,还没等她反应就直接掏出手机递给了她,像是示意她直接录进自己手机里。 “哦,好,那我解锁了。” 只是他的手机连锁屏密码都没有,季灿灿打开chat准备录入自己号码时,有些并非出于她本意地瞟了一眼主界面,才发现这人上一次的聊天记录都排在一个月前了。 但是毕竟是别人的手机,她光是拿着不干什么都有股莫名的心虚。然而魏鸣却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于是也只能匆匆输入完毕以后又还给了他。 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季灿灿按着魏鸣给她发的消息来到了排练楼的琴房。 她是拿着谱子过去的,到的时候发现魏鸣正一脸认真地盯着面前的谱架,一边试着在那拉琴,只是拉的并不是什么A大调第二小提琴奏鸣曲。 他见季灿灿到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指了指自己眼前的谱架。 “学院管理层那边收到了一点意见,最近乐团里可能会发生一些人员变动,可能也会影响到你月末那场音乐节的演奏。”他顿了顿,接着说:“目前乐团收到的消息是,指挥很大概率会被换掉,所以上次他提的那些意见,你只需要按着自己的想法作取舍就好了,不会再有人因为这个为难你。” 这可是个惊天的大好消息,季灿灿听完他说的差点都要忍不住起来鼓掌。 而魏鸣却把他谱架上的谱子转而摊在了季灿灿面前,语气十分认真:“但是因为举办时间照旧,所以你能跟乐团排练的时间应该只有开演前最后那次了,可能也不太够。我把弦乐部分改出了一个单小提琴的版本,如果你需要额外练习的话,我可以来帮忙。” 他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像在儿童之家那天帮蒂拉随手改了改谱子一样。但是季灿灿翻着他摊在自己面前的那本谱子,和后面压着的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四十多页总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 与此同时魏鸣已经在一旁拉起了琴,是那首她准备在音乐节上演奏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于是万般复杂的情绪冲撞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股脑的疑惑:“我今天来,不是要给你考试的曲子伴奏的吗?为什么现在是你在练我的曲子?” “那个不急,我期末考核还有两个月。” “……” 她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虽然在离演出前没多久的时候发生了这种灾难式的人员变动,还要额外花时间与新来的指挥磨合,但由于原先的指挥本身对她而言也是个灾难,因此这意外伴随而来的好处与后果倒是负负得正,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并且由于魏鸣的帮忙,虽然没有办法聚齐整个乐团,但也有了更多机会在跟他的排练中打磨一些曲子里的微小细节。 而这份谱子,也可以看得出的确是他在十分有限的时间里有些匆忙地赶出来的。有几次练到一半的时候,魏鸣还会突然停下来做些修正。但毕竟是这么庞大的工作量,季灿灿一开始甚至都没有料想到他真的会改出来。 并且由于当陪练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她自己,季灿灿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不过去,中途好几次提出来要练练他考试的曲子。魏鸣虽然推脱过几次,但也架不住她每次都问来问去的,最后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只是季灿灿一听,又开始疑惑他那完成度哪里需要自己陪练。 离正式演出还有一周的时候,她和新来的指挥以及乐团进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排练。由于魏鸣毕竟是首席,对乐团的一些演奏习惯已是拿捏得十分准确而熟悉,并且应用到了他与季灿灿的私下排练中。也因此到了正式排练的当天,也没花上多精力就磨合得七七八八了。 音乐节的举办场所最终定在D城郊区一处靠湖的宽阔草坪上,光是舞台就搭了快一周时间。 按照固定流程,乐团本身是需要提前落座,然后调好音等指挥和独奏家进场的,也因此魏鸣要先于季灿灿一步离开后台。 季灿灿于是想着在他进场前最后打个招呼,只是还不等她刻意去找,便看见了魏鸣在通向台前的出口处靠墙坐着,手肘搭在膝上,来回反复交叉着十指,将手背按压得发白。 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像是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别担心,没事的。” 魏鸣当时并没有回话。 而等到乐团准备完毕之后季灿灿便跟着指挥一道上了台,她在向观众示意以后,又按照惯例向身为首席的魏鸣伸出了手。 魏鸣回握住她的,手里仍是细细的汗,却不再像先前那样僵硬而冰冷。 10失控(微h) 一首独奏与一首钢协,都在没有什么意外与波澜的情况下完成了演奏。 结束时台下氛围空前的好,掌声与呼喊声经久不息,于是季灿灿又演奏了两首安可用的小曲子,在致礼后方才离场。 她的这场拉二协奏曲波澜壮阔却又带着柔美,与乐团融合的时候细密得天衣无缝,而又在互相拉锯的片段中体现出一种势均力敌的紧张感。 这场演奏本身是全程实时转播,此后又被各家主流媒体争相报道。且由于音乐节本身的受众并非只有古典音乐从业者与爱好者,因而在业界之外都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也正是这时,DC唱片公司向她伸出了橄榄枝,问她愿不愿意与柏林爱乐合录一张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专辑。 季灿灿本人收到这个联系时,她自己都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柏林爱乐!那可是柏林爱乐啊! 方晴在旁边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也很是替她高兴:“你可出息了!以后千万不能忘了朋友啊!” 但季灿灿还有点愣:“你掐掐我,这是真的吗?” 一旁乐团的成员们听到她们对话,也围了上来。尽管这次的协奏曲也只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但经历过之前指挥的那件事,每个人之间都莫名产生了一种共同历经苦难的惺惺相惜感,倒是很快熟络了起来。 中提琴的贝尔克先凑上来:“恭喜你!季,按照你的技术水平,确实是应得的。” “毕竟之前那老头子的无理要求都能满足,就算不说技术,这脾气也是让人服气。” 他们的祝贺十分热情且真诚,季灿灿也耐心地一一谢过。只是闹着闹着话题的风向就变了,中途也不知道是谁突然来了一句,提议他们一会去酒吧里庆祝一下。 季灿灿和方晴听了都有些感慨,这帮人啊,真的是能找到任何理由去喝酒。 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推脱:“心领了,只是我不太能喝酒的。” “哎,没事,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重要是要庆祝!” “最近排练大家不是都好久没聚了?现在刚好,演出又结束了,季还拿到了这么棒的合作邀约。” “对啊,赫伯特,你先叫上能叫的。” 贝尔克说着,也催促一旁的赫伯特让他去拉人。赫伯特点点头,想着先把乐团里平时跟季灿灿比较熟悉的人都先叫上,便要去找人。 但是贝尔克看着他的去向,一时间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又叫住了他。 “魏?你干嘛找他,你觉得他会答应?” “我看他们平时好像挺熟的啊?” 贝尔克撇撇嘴:“算了吧,这人这么无趣,叫上了也是破坏气氛。” 赫伯特虽然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太好,但毕竟魏鸣在他们看来确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因此并没有强烈反对,而是转而去找了乐团里其他的人。 最后凑齐了十多个人,在快八点的时候就要往附近一家叫Buck&Breck的小酒馆走。 季灿灿尽管从头到尾都是不太想去的,但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推脱。况且他们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就把气氛搞僵。 而就算被灌醉了,同行的还有方晴呢,难道还能醉得回不了家吗。想想又觉得应该没事,也被鼓动着半推半就地去了。 那家小酒馆装修得十分复古,铜管吊着的暖黄色白炽灯从天顶上垂下来,从吧台到卡座都是用的纹路纵横的原木,进门时乍一看还以为是家咖啡店。 只是店里客人情绪激昂的交谈与欢闹声混着酒气传过来,才让人清醒地意识到这的确是家酒吧。 贝尔克一上来就灌了几杯高度数鸡尾酒,整个人已经是醺醺的了,没一会又突然抱住一旁的莉丝开始痛诉自己失恋的悲惨过去,把人吓得一下子躲了两米远,直到最后被身强体壮吹圆号的卢克拉走去了洗手间催吐。 铜管组只有卡尔和卢卡斯来了,但是全程毫不受周围影响,就像平时在乐团里抱团扎堆一样,两个人头对头喝起了闷酒,也不理旁人。 而剩下的跟季灿灿最为熟悉也只有小提琴这边了,而其中大多还是由于魏鸣的缘故。她喝着手里的酸柠苏打水,一边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方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喝大了。 本来以为她只是跟自己一样,点了些无酒精饮料。但是当她看见她面前那几个空了的高脚杯时,就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了。 “方晴,你怎么回事……清醒点。” 而回应她的只有方晴一个充满了酒气的嗝。 季灿灿看着她那个样子,便打算要离场送她回家。只是方晴摆了摆手拒绝她,好像用尽了大脑里最后一丝清醒一样,醉里醉气地掏出手机让她叫自己同住的妹妹来接就行。 拨通电话以后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一个看起来比方晴要小好几岁的小姑娘一脸恼火地进了店里,又一路骂骂咧咧地把人接走了。 而与离开的方晴和她妹妹几乎前后脚一般地,店门口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 他看起来似乎十分不适应这种场合,在门口静静观望了一阵才迈进门来,直到服务员有些奇怪上去询问,才晦暗不清地说了些什么。 季灿灿这时刚接过赫伯特递来的一杯果酒,本来想拒绝,但也架不住旁边人一股脑的哄劝,最后只能再叁确认是不是低度数的,才十分谨慎地抿了几口。 只是这几口下去,脑子就已经开始晕乎乎的了。 魏鸣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但还没等到季灿灿看见他,就先被一旁的人发现了。 “魏?你怎么会过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只是像被这一股酒气醺得有些皱了皱眉头:“赫伯特叫我一起过来的,但是有点事耽误了,所以来晚了。” 赫伯特此时已经喝高了,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时他也有些疑惑,就像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件事一样。只是此时酒精已经支配了他的大脑,越是思考便越是头痛,于是最后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一旁的人虽然对于魏鸣的到来十分惊讶,但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闹腾。 “哎,那既然迟到了,该惩罚喝一杯酒吧!” “对啊魏!今天可是庆祝会,你既然来了,那也不好让你走,但你也不能破坏气氛啊!” 奥托拿着杯刚点好的鸡尾酒,有些不怀好意地凑到了魏鸣面前。乐团里的人深知这位小提琴的第二席与首席平时就相当不对付,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奥托单方面地对魏鸣感到不服气。但是他们跟魏鸣之间也并不十分相熟,因而也没人上去阻拦。 魏鸣盯着那杯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就当旁人都认为他不会买账的时候,他却在下一秒把酒杯接过来,并无什么犹豫地一饮而尽。 人群里于是传来一阵喧闹的吁声,奥托见他不吃这一套,有些丧气地撇撇嘴,像是被搓灭了一身的锐气,只能悻悻然走去了一旁。 这时之前围着他们的人也都返回原来的摊子里去扎堆喝酒了。而魏鸣早在进店时就确认了要找的人的位置,在周围人散去以后,他径直走了过去,停在了季灿灿面前,语气中带有一点浅浅的怒意。 “不能喝,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酒?” 季灿灿晕晕乎乎的,那几口果酒喝下去以后,脑袋里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视界里都是毛玻璃一样的雾气,东西还都带着重影。她想睁开眼睛看得更清楚一些,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支撑不起来。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但也没有力气去思考那是谁了。 魏鸣看了一眼她身旁,那个平时跟她要好的方晴并不在。 他有些犹豫,悄然握紧了手却又迅速松开。然后以一种极为小心翼翼的动作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引导她站起身来。 只是季灿灿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平衡感了,稀里糊涂被他带起来,还没等站直,脚一软又眼看着就要往下倒。 魏鸣有一瞬间的慌神,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并揽住她腰,让她整个人瘫软在自己怀里。 手里的身体温温热热的,还带着点酒香。先前为了不让她摔倒,魏鸣在揽过她的时候还微微下倾了一下身体。也因此这一番动作之后,那湿润且近乎带着高热的鼻息就这样扑在自己的颈项之间。 像是一束电流从脊骨窜上来,在到达四肢后又迅速炸为莹白的火花。 魏鸣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将季灿灿扶得稍微远离了自己一些,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问她:“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席……席,20号,莱比……” 他叹了口气。 周围人与季灿灿一同前来的人都已经醉得不太清醒了,而除了方晴以外,也没有其他可以照顾她的人。于是魏鸣还是先叫了出租车,往学校方向走,在车上又问了她好几次家里地址,只是对方的回答都支离破碎的。 最后只能从那些破碎的词语中勉勉强强靠着自己的逻辑拼凑猜测,在快到学院的时候总算大致确定了一个位置,便让司机调头转向去往她家的方向。 季灿灿的家在一栋四层公寓的第二层,魏鸣半扶半搂着她进去的时候,里面还一片漆黑。他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才终于找着了开关,小心地把她扶进了房间。 这时季灿灿已经快要完全睡死过去了,魏鸣小心翼翼地把她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解下来,扶着她后颈慢慢地把她放在了床上。 而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那双手又突然搂住了他脖颈。 “哥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魏鸣一瞬间僵住,身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有些一下子失去平衡。只是当他慌张地刚想伸手找处空间支撑一下身体时,便看见了身下闹腾得有些衣衫不整的季灿灿。 她应该是在学院晚餐会以后被直接带去了酒吧,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吊带小礼裙。然而系带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从她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锁骨下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和一点隐约可见的乳肉。 而那浅浅的带着酒香和一丝甜味的鼻息,几乎是下一个瞬间就支配了魏鸣的所有感官。 他大脑里有些许的恍惚,蓦地想起奥托半强迫自己喝下的那杯酒,觉得自己可能是醉得有些糊涂了。 只是季灿灿也并不比他清醒,还搂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喊着哥哥。她手里用力,于是魏鸣一时间又被她拉得更加靠近了一些,那软乎乎的胸乳几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紧贴着他的胸膛。 魏鸣不受控制地喘了一声。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清醒,可能都不会变成这种样子。魏鸣看着她发红的双颊和带着雾气却无法聚焦的双眼,喉头滑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此刻是希望自己清醒一点,还是干脆再醉得更加彻底一点。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在某个瞬间已经脱离了,然后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身体。也因此即使知道不应该这么做,还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 季灿灿已经不再闹腾了,只是双手仍然缠着他脖颈。魏鸣眸色暗暗的,一边小心地撑在床上注意不要压到她,一边则用右手握住那涨得几乎发疼的茎体,有些生疏地开始上下滑动。 这是错误的事情,这是犯罪,你应该立刻停下。 清楚地认知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魏鸣甚至都觉得自己可能根本都没有醉,不然怎么会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不立刻勒令自己停止。 他看向身下的季灿灿,知道此时如果她突然醒过来,就会看见一个男人像个不受控制的畜生一样对着她自慰。 然而这种认知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对于事情败露的恐惧,而是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毒瘾般的驱动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暗哑且低沉的呻吟,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一种生理上的快感和心理上的满足感同时刺激着他,马眼时不时冒出来几股透明粘稠的淫液,然后在动作间蹭到季灿灿黑色的礼服裙摆上,留下一道泛白的水渍。 他接着又迅速套弄了几下,积累的快感使得他身体不自觉地发抖,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到达巅峰。最后急促地喘息起来,抽搐着把精液射在了自己手心里。 魏鸣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眼睛瞟到自己释放时不小心蹭到她身上的一点点白色精液,觉得此刻的自己竟然无比冷静。 他去浴室找来湿毛巾,一点点擦去她身上自己留下的痕迹,包括裙子上那些暧昧的水渍。然后把毛巾仔细清洗干净,用过的纸巾则全部收进了一个塑料袋里。 在给季灿灿掖好被子以后,他熄灭了卧室的灯。又想了想,去了楼下的烘焙店给她买了点第二天醒来能填肚子的早餐和牛奶,才带上自己的随身物品和那个塑料袋离开了她的家。 只是走到楼下的时候,那一股压抑着的情绪却又突然翻腾上来,一瞬间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压垮。 太荒唐了。 他像失去了全部的支撑一样蹲下身来,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掌心里,把那仅留的一点血色也挤压成青白。 —— 先让男二尝尝假车的味道。。。 11一通电话 季灿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头疼得快要裂开。 记忆还模模糊糊停留在送方晴进出租车的时候,后来再睁眼的时候好像是在车上,而彻底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 身上穿着的还是前一天的衣服,飘着一股一夜过去都没散尽的酒气。 她扶着脑袋有些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摸到了客厅,餐桌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烤蛋糕和牛奶,一旁还放着张自己毫无印象的字条。只是还没等她看清上面写得是什么,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是魏鸣。 他声音里带着一层隐隐约约的疲惫,于是季灿灿也蓦地想起,他昨天晚上似乎也出现在了酒吧。 “醒了吗?” “魏鸣?……嗯,刚刚醒。” 她看着手里的字条,有些犹豫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电话对面魏鸣的声音顿了一顿:“嗯,我提前买了点早餐,放桌上了。” 季灿灿听他这么说,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回想自己昨晚有没有干什么发酒疯的丢人事。只是不论她如何搜刮记忆,昨晚的情景还是像被整段截去了一样根本想不起来。 最后只能有点怂地问:“我昨晚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你只是醉得没什么意识了,所以我叫了出租送你回家而已。没什么别的事,也没有麻烦到我。” 她有点愣:“哦……哦,那谢谢你送我回家。” “嗯,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魏鸣没有再多说什么,像是时间有些紧迫一样迅速地切断了电话。而季灿灿看着餐桌上的东西,也明白自己这傻既然都已经犯了,那现在再后悔也没什么用,一时间倒有种自暴自弃到了极点才有的豁达。 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最后还是决定吃早餐前先把衣服洗了。 == 虽然每当想起自己当晚逞强喝下了那杯果酒的错误决定,她就不免有些想捶胸顿足。但接二连叁的工作安排压得她连私人时间都不太有,也就不怎么会因为回想起那些尴尬事而在半夜脚趾蜷缩了。 与柏林爱乐合作的那张专辑,录音地点定在了柏林一个由废弃教堂改建的录音工作室里。 为期一周的录制工作循序渐进,最后比预定计划还提前了一天完成,多出的时间则额外录了一些备选的版本。 她是第二天一早回D城的航班,但也还是空闲出来了一个下午,于是打算去拜访一下居住在柏林且与她许久不见的老师安德森。 仔细想想,她离开柏林将近五年左右的时间,虽然与安德森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但确实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碰个面。尽管她有时也会在柏林举办演奏会,但安德森本身也有指挥的工作,两人能凑出个见面的时间都十分困难。 这次她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发了短信问他,对方竟正好因为需要调整状态而休了一段时间的短假。 而季灿灿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苍老了许多,先前灰白的发都已变为银白,只是精神气还是与以往一样的足。依旧是那个在她作为替补出席的那场音乐会结束之后,在后台突然叫住她的人,那个在她职业生涯上给予了莫大帮助的老师。 他一见到季灿灿,便又恢复了那个话痨的老样子,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场音乐会开始说起,一直唠到了季灿灿近些年在欧洲举办的那一场场演奏会上的表现。 而当提起她最近在D城音乐节上的那场的演奏时,安德森夸着夸着,就不知怎的突然开始怂恿她当场再次演奏一遍,好给她挑挑里面有什么毛病。 他家厅里就有架琴,而对于季灿灿而言,给安德森演奏的机会本身就是求之不得,又哪里会拒绝他。 “我这次跟柏林爱乐的录音也有录这首,您要能看看效果那就更好了。” 演奏的还是那首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安德森听毕,把那份她演奏前递给自己的谱子又摊在钢琴顶板上,就着谱子一点一点给她讲解自己的意见。只是等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下面还压着本别的谱子。曲子虽然还是同一首,却既不是钢琴谱也不是总谱,而是小提琴与钢琴的合奏谱。 季灿灿见他盯着翻到最后一页的谱子若有所思,便探头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啊我怎么把这份谱子也一起带过来了……是之前排练的谱子。” 安德森听得有点疑惑:“怎么会有机会用到这个?” 季灿灿很诚实地回答:“之前乐团出了点事换了人,所以排练时间不太够,我有个拉小提琴的朋友就帮忙改了份谱子,然后陪我练了一段时间。” 安德森顿了顿,然后猜测般地问道:“是魏鸣吗?” 这次轮到季灿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您为什么会知道?” 安德森看她这反应,也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笑着回答:“这么点时间就能做到这种事的小提琴手,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就没几个,何况我也知道上次跟你合作的是哪个乐团。” 季灿灿于是反复咀嚼了一下他这句话里的情绪,接着问道:“您认识他吗?” 听见她这句询问的时候,安德森的双眸中一瞬间盈满了一种近乎怀念般的情感,就像明明身在此时此地,却又突然回到了过去的某一段时光里一样。 “他之前在柏林爱乐也待过半年时间,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秀的小提琴手。” 只是他话语里带着的那丝遗憾,却又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甚至说得上是有些唏嘘了。 而事实上,季灿灿并没有听魏鸣说过他的这段经历,也没有在这次与柏林爱乐的录音过程中见到他。也因此哪怕安德森并没有作出任何额外的解释,她也在这个瞬间理解了他语气中那份遗憾产生的缘由。 于是她最终只问了一句:“他是自己选择离开的吗?” 安德森略微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想要打破这份突然凝重的空气一样,语气里多了点刻意为之的轻快,笑着对她说道:“你这问的,怎么每一句都戳中我伤心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还因为这件事骂过他呢,毕竟这种有着这种级别才华的人,谁不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受到旁的事物影响,而能够一辈子专注于探索他们这个领域的顶点呢。如果不这样,都有点对不起他们的天赋和努力了。” “只是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也不过是我强加给他的。毕竟只要还活着,还在与这个世界的人和物产生联系,就会受到来自他们的羁绊和束缚。我觉得魏当时只是在他的处境下,做出了他认为正确且负责的选择而已,我无法去责怪他。” 他这段话说得有一种如同在回顾一个人一生般的厚重感,只是情感却由一开始的不解甚至愤怒,最终转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释怀。 季灿灿突然想起魏鸣在后台时,那双紧握的,苍白到发青的手。 她不知道魏鸣是怎样做出这个决定的,他所可能经历的挣扎和进退两难,也不是她站在旁人的立场上就能够感同身受或加以评判的。而对于一个依靠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的人,甚至连表示遗憾都是对于他的侮辱。 她凝视着安德森那副不知藏了什么情绪的面容,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但是我觉得他现在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您不用太担心了。” 安德森笑笑:“希望是这样吧,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他拼命折磨自己的样子了。” 回去的路上,季灿灿一边回想着今天与安德森的那段关于魏鸣的对话,一边检查着第二天去机场的路程。 而也正是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自从她来到德国以后,就没怎么再见过的国内号码。 “舅舅?”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接着便听到对方那可能是因为信号不好而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 “灿灿,舅舅有些事情要跟你说,是关于你的妈妈。” 那段通话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中间还被无数次突如其来的沉默所打断。只是当季灿灿挂断电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没有今天上午的录音和下午与安德森的那场见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她并不熟悉的,用于描述病情和病程的医学术语。 她想起安德森所说的,魏鸣所受到的来自外界的羁绊和束缚。 那时她只当这是一个万般无奈下的妥协,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又突然觉得那可能也并非是一种被迫的选择,而只不过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再普通不过的决断而已。 12告别 从季灿灿接到那个电话到她订下叁个月后回国的机票,只隔了差不多一周左右的时间。 她不记得自己当天晚上是怎样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的了,而这一周,也似乎是她记忆里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周。 只是她也在潜意识里意识到,这个决定似乎是只在一个瞬间就做好了,而剩下的时间只是花在说服自己上面而已。尽管她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不留遗憾的选择,但却也清楚,如果不做这个决定,自己很有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后悔。 而这之后的时间,则大多放在了处理回国前的各项事宜上。虽然能赶上正式毕业的时间,但还有不少已经签下的合约和定下日程的演奏会安排需要调整。 只是好在她虽然回国,但也只是将活动的中心转为国内而已。与包括DC唱片公司在内的企业仍然保持合作关系,下一张专辑的录制也会依照原先的预定提上日程。而已经定下的在欧洲各地的演奏会,虽然部分会有所推迟,但大多仍然按预定时间举办。只是来往交通上不比定居在德国的时候方便,需要慢慢习惯以后的高强度的倒时差和无数的国际航班了。 到了最后一周的时候,剩下的事情基本上是与还在德国的朋友们聚餐告个别。 方晴难过得不得了,但是也知道这也不过是暂时的分开,况且季灿灿下一次欧洲巡演的日程还是那个样,没过多久还能再次见面。于是也就慢慢想开了,开始琢磨起了让她下次回来时带点什么国内的美食。 乐团里稍微与她熟悉一点的人则约着一起聚了一次餐,多是在祝福她以后的事业还能继续顺利下去,期待下次巡演的时候再次见到她。 而当季灿灿告知魏鸣这件事情以后,他第一反应是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有些恍惚地说:“那你回国前,我们找个时间再见一面吧。” 只是在这之后来自他的联系就中断了。季灿灿想起之前听他随口提过一句最近在准备某个乐团的面试,因而也只觉得他是因太忙而抽不出时间。 但就在她快要被各项回国前的复杂手续堆得几乎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却在离开排练楼琴房的一个晚上,撞见了似乎已经在楼下等待了很久的魏鸣。 夜色暗得有些看不清他的脸,自然也就看不清此时他是个什么表情。 只是他手里提着的长型的黑色小箱子,却因外壳反射了路灯微弱的光而有些格外显眼。尽管乍一看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季灿灿已经见过很多了,猜出来那是一个琴盒。 他开口,声音里有点不易察觉的嘶哑:“对不起,没提前跟你说一声,就在这里等你。” 这个人还是这样,会为自己所有的哪怕只有一点不恰当的举动而道歉。 “没关系,你有事找我吗?” “希望你可以帮个忙。” 他蹲下身将提着的琴盒放在了地上,然后拉开那因为生锈而不太顺滑的拉链,琴盖打开的那一瞬间季灿灿看清了,里面是一把有些老旧的小提琴。 只是看起来日常保养却做得十分妥当,光打在那层薄薄的的清漆上都看不见上面任何明显的刮痕,落在面板上的松香也是被除得干干净净的。 魏鸣取出那架琴,有些仓促地调了个音,然后递到了季灿灿的面前。 “是一把我之前用过的老琴了,本来想回国的时候一起带回去。但加上现在用的这把也不太好拿,就一直没带成。” 还不等季灿灿猜测他这句话的意思,他便接道:“可以的话,帮我带回去吧。先放在你那,等下次有机会巡演的时候回国,再去找你拿。” 这个请求并没有多大困难,季灿灿于是听完也没什么犹豫便直接答应了下来。 只是身体上的反应总是迟一步的,当她还盯着那琴,甚至突然不自量力地想要依靠自己贫乏的经验和知识来判断判断这琴的成色时,魏鸣便已把琴递了过来,于是慌张之下只能两手接住了揣在怀里。 魏鸣看她这样子,笑了一下,伸手引着她摸到了指板的位置:“拿这里。” 季灿灿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这把琴,讷讷道:“这是把好琴吧?” “是把旧琴了,只是音色还是不错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要听听吗?” 她点点头:“要听。” 魏鸣想了想,把琴架在了左肩上。 一个下行跳进的引子,像从幽幽山谷中传来一声渺远的泣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缱绻。 季灿灿听出来了,是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开头的弦乐部分。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拉着琴,眼眸下垂着,只是既不是看向他的琴也不是看向季灿灿,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演奏到原本钢琴快要切入进来地方,他才停止下来。 季灿灿于是打趣道:“我要接着弹吗?可惜这里没有钢琴哦,不然我也想试试跟你合奏这首曲子。” 魏鸣回她:“以后会有机会的。” 她看着魏鸣突然沉默的神情,一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怀念地说:“我还记得之前送一个朋友回国前,我们偷偷瞒着他在他家里准备了个惊喜,来了个唢呐混音版的离别练习曲。” 魏鸣这才看向她:“你想听吗?我也可以拉给你听。” “……我就随便说说,还是不要了,完了我们都当场抱头痛哭了好久,你还不如来点欢乐些的。” 魏鸣听她说完,思考了一阵,最后拉了一首小星星,还把十二个变奏都拉全了,季灿灿听得在一旁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离开前她接过魏鸣递过来的琴盒,蓦地想起之前安德森跟她讲的关于魏鸣的事。一时间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担心居多,有些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离开柏林爱乐呢?” 魏鸣顿了顿:“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她于是有点生气,撇了撇嘴:“好吧,我看你就是不打算告诉我。” 语气里还有点泼皮无赖的味道了,而魏鸣看着她这个样子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看着她笑了一阵,手心有些不自觉地捏紧。 == 在回国的行前准备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季灿灿开始跟妈妈商量起了回国以后的初步的打算和治疗计划。 在她来到德国以后,由于时差和各类繁杂的工作学业安排,平时就连跟贺成华视频的机会都不太常有,大多是通过短信联系一下近况。若非如此,她的病情也不会被瞒了这么久。 “灿灿,妈妈对不起你。” “没有这回事,你也不要这样想,这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电话对面顿了顿:“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情回国,你本来会有更好的发展。” “只是把重心转回国内而已,我的那些工作还是按原来的安排进行,你不用担心,现在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 自从她告知了妈妈自己打算回国的决定,贺成华每次都会用一种仿佛是自己拖累了她一般的语气说话。那份内疚感如此明显又沉重,甚至产生一种会被压垮的不是她而是季灿灿的错觉。 而季灿灿当时从舅舅那里得知她的病情时,大致的治疗方案其实就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由于当地医疗条件的限制,主治医生建议的是转去S市的大医院进行心脏搭桥手术。转院手续会在她回国前不久完成,接着便是尽可能地把身体调养到一个适合的状态,然后在年底的时候正式接受手术。 “这段时间我收拾得也差不多了,打算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她一边检查着电脑里列好的待办事项清单,一边跟电话里的贺成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只是等了好一阵,对面却没有任何回复。 “妈妈?” “灿灿,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贺成华像是思考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开口似的,语气里都有些难以掩饰的动摇。 “你的……爸爸跟我联系过,说现在清泽在S市的大学教书,所以你回来的时候,可以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如果还是不方便,等稳定下来了再搬出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季灿灿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 她的爸爸,还有哥哥。 已经很久没有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了。 毕竟在结束音院附小考试的那个夜晚,是母亲在她们落脚的酒店里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她们不会再回去了。 她当时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只是不论如何追问贺成华,她也只是说:爸爸妈妈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决定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一下。 虽然她当时也哭闹了好一阵,但心底却从未怀疑过,还是觉得过不了多久,家里就会恢复成原来那个样子的。 只是等到她再长大一点了,贺成华却仍然没有想要带她回去的意思。她因而也逐渐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平日里几乎相敬如宾的父母,那时候会突然产生什么必须决裂到这个地步的矛盾?甚至严重到连让自己回去见他们一面都不行? 然而这时候再去追问她,贺成华却已经不愿意再跟她解释什么了。只是在强行把她送去德国之前,像是想要彻底斩断她的念想一般,用平静却再残酷不过的口吻告诉她:爸爸妈妈还是觉得以后没有办法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已经协议离婚了。 从那时候起,爸爸和哥哥就几乎成了她们母女之间的一个禁词。 可是就算跟爸爸是这样……哥哥又有什么错呢? 她不能理解。 当时一个人远走异国他乡的孤独感已经快要压垮了她。语言不通,没有认识的人,寄宿家庭也只会整天嫌弃她的琴声吵到了家里小儿子睡觉。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浩瀚汪洋中的一片孤岛,渴求着任何一个流落到岛上的遇险者。 也正是这个时候,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怀念记忆中那个安定而沉稳的声音,想念那双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于是她悄悄地,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般,做出了一个无比隐秘的决定。 她偷偷跑回国了。 瞒着所有人,就这样不顾后果地回去了。去找到那个妈妈醉酒的时候随口提过一句的,哥哥所就读的T大。 她就站在他们教学楼的下面,只等时钟指向十二点十五分,心里满满的都是将要溢出来的期待与欢喜,屏息间只听得见胸腔里饱含渴望的鼓动。 这一幕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反复上演过千百遍了,仿佛下一个瞬间她的哥哥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然后笑着迎上来抱住她说:“灿灿,哥哥也好想你。” 然而他并没有。 季清泽看见她的时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无动于衷。 直到她凑上前去,他才用那个她从未听过的,无比冷淡而疏离的声音问她:“灿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哥哥你不想见到我吗?”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着,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季清泽说完,没有再看她,转身就要离开。不论季灿灿在身后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回头。 于是一路上积攒的期待与想念,全都在这个瞬间化成了满腔的委屈与愤怒。 她追不上季清泽的脚步,于是跑着跑着故意摔了一跤。然后等待他后悔,等待他折返回来用盈满心疼与愧疚的眼神看着自己,把自己揽进怀里。 然而他也并没有。 “……” “我讨厌哥哥!什么哥哥啊……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季灿灿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就那样蹲在地上哭了多久了,可就算抬头,湿润的视界里也只留下季清泽远去的背影。而直到她被一个不知道什么人带去了医务室,又带回了贺成华的家里,她都始终没有等到季清泽回头。 ——- 首-发:roushuwu.me (po1⒏υip) 13季清泽 T大计算机学院院楼的一间办公室门前,杨思琦和叶凡已经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几分钟了。 由于还在暑假期间,学校里除了少部分留校干活的研究生以外都没什么人。而至于他们这种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但还没正式入学的学生,本身就更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了。 只是好巧不巧,招收他们的老师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过于负责了,说是怕他们开学了不适应研究生的学习模式,想先带他们提前熟悉一下组里的环境和团队成员,提议开学前先见上一面。 而不论他们这之前已经在考研论坛和群里搜索过多少相关信息,第一次跟导师见面,心里总是没底的。 “我有点紧张。” 又沉默着等待了十分钟以后,是叶凡先按耐不住开了口。 “我也有点紧张。” 回应他的是杨思琦同样心里发虚的声音。只是想到好歹紧张的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绷直的身体瞬间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说季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杨思琦虽然自己也没见过真人,但道听途说的消息却是存了不少:“我之前在考研群里问过师兄师姐,听说虽然要求挺严格,但私下里对学生们好像挺不错的。” “但是我怎么听说这些走青千项目回国的年轻老师,因为项目压力大,导致push到极点的变态非常之多啊?” “真的假的……不过季老师不是已经做到正教授了吗,这已经不会被随便解聘了吧?还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谁知道呢,而且见学生的时候还好好的,等招进去了再暴露本性的老师不是一大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说了,我现在越来越害怕了。” “……” 本是想缓和气氛才提出的话题,却没想到反倒使得现在的等待越来越难熬了。于是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终止了这场对话。 只是光站在这等也是有些百无聊赖,叶凡是最先待不住的,提脚就要拐去楼梯口透个气。而正当杨思琦也想跟过去的时候,却看见了叶凡一瞬间整肃起来的神情。 “季老师,您来了。” 迎面过来的是一个高挑且面容隽秀的男人,看起来最多叁十出头,又或者还要更加年轻一点。 他穿了件淡色细纹的衬衫,下摆很规整地收进西装裤里,手里还拿了台笔记本和一小沓文件之类的东西。见到在门前等着的叶凡和杨思琦以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先跟我进来吧。”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于是叶凡和杨思琦也惴惴不安地跟着走了进去。 杨思琦探头张望了一下,里面一眼看去收拾得算是十分整洁干净,正面办公桌上是台连了好几个显示屏的电脑,堆了些书和散乱的纸张在上面。 只是从他桌面到一旁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都几乎看不见什么有个人色彩的东西,因而也无从猜测这位老师的喜好与性格。 “杨思琦和叶凡?” “是的老师。” 季清泽听毕,拿起桌上两份用回形针别好的纸质文件递给他们:“你们的学生邮箱和个人账号,以后开组会前,记得先提前把PPT在云端共享一下。我一会先带你们去办公室挑个座位。” 他语气平静,只是叶凡和杨思琦听着却登时心里一紧: 不是说就见个面吗?难道现在还没入学就要布置工作了? 季清泽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是一瞬间洞穿了他们心中所想一样:“只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带你们认识一下组里的师兄师姐们。” 他们这才安下心来。 “你们报考前应该也了解了,我们组主要是做目标识别的算法开发的,但是去年陈老师进来以后,涉及自动驾驶相关的应用技术研发的都会有做一些,也有跟企业合作,所以之后你们找实习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帮忙联系一下。” 杨思琦和叶凡边听边一个劲点头,也没提出什么疑问,看得出是做了一定功课才过来的。只是当他们听到季清泽说要帮自己联系实习的时候,一时间想起那些师兄师姐们抱怨自家导师连工作都不让自己找的悲惨经历,只差就要跪下来抱着他的腿边哭边喊神仙老板了。 “我过段时间先发点文献给你们,你们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方向,再跟我说。” 他说着便从座位上起身,要带杨思琦和叶凡去一趟办公室。 只是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而杨思琦就站在桌前,虽是没有故意去看,却也还是不小心瞟到了上面来电显示的名字。 林郁。 季清泽微微示意了一下让他们稍等,便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杨思琦在一旁悄悄看着,见他沉默地听着对方说了好一阵子,才语气平淡地回应道:“可以,那就晚餐的时候见一下吧。不过我可能没太多时间,晚上要回我爸那里一趟。” 应该是约了什么人吃晚饭吧?她想。 而季清泽挂掉电话以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便要带着他们往办公室走。 杨思琦和叶凡就跟在他身后稍微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叶凡这次终于见到了导师本人,算是对自己今后叁年的生活质量稍微安下心来一些,正想和一旁的杨思琦共享一下劫后余生的心路历程,却发现她眼神讷讷的,叫了好几下,才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他盯着她脸看了好一阵子,满脑子疑惑,最终憋出来了一句:“你是吓缺氧了吗?为什么脸这么红?” == 挂掉电话以后,林郁收起了手机,目光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往来的人群,愣愣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季清泽在她对面落座,她才收敛起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飘忽的的眼神。 原本和他约的是七点在学校马路对面的咖啡馆见个面,只是中途对方打电话来道歉,说行政那边有点事,可能会迟一些,最后就推到了七点半。 他看起来一路上过来得十分匆忙,走进店门的时候都还微微有些喘。 “抱歉,让你久等了。” 只是林郁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冲动任性的小姑娘了,不可能因为这种外因导致的迟到就对对方大发脾气。更何况,自己是要站在这个人朋友的立场上发脾气吗? “没事,最近很忙吗?” 季清泽不置可否:“还好,只是去见了两个今年刚招进来的研究生。” 他顿了顿,又随口问了一句:“还没有打算找找合适的教职吗?” 林郁听毕,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是打算继续熬个两叁年博后,凑点文章再去申请。跟你们这种热门行业不一样,我们发文章是相当不容易啊。” “嗯,这样安排也挺好的。如果有需要我引荐的人,我会尽力帮忙。” 林郁看着他平淡的神情,总觉得他似乎哪里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人的回答总是这么滴水不漏,像是一个极其贴心且善于倾听的朋友。不论对他倾诉怎样的烦恼,他的回应总是妥帖而恰如其分。 林郁心想,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向他开口寻求帮助,他也是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的,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她有时候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还想追求这之上怎样的对待呢? 只是这也注定得不出答案,于是最后也只能将情绪一笑带过:“对了,你们上次参与招标的那个跟Tesco的合作项目,现在已经在审核了,我爸说问题不大,应该基本上是定下来了。” 他点点头:“好,这次麻烦你了。” “我只是牵个线,最终能不能过还是要靠你们自己,你也不用谢我。” “还是要谢谢你的。” 林郁看向她对面的人,他低头抿了几口手中的咖啡,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冒出这样一个如此冲动而大胆的想法的,只是这场漫长的等待实在是太过于难熬了,就像将满腔的热血投向一个永无回音的山谷,而她甚至一开始就是清楚这一点的。 身体甚至先于她的理智做出了决定,有些恍惚地问出了声。 “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想找个人陪陪你?” 只是在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个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越轨了,却又没有办法收回。 季清泽抬头看向她,神情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她只是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林郁。” 他站起身来,捡起了挂在身后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你喝多了,我叫辆车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看眼前还没喝到一半的拿铁,只觉得上一秒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的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了。 == 由于跟林郁见了个面,季清泽回到季方林在S市郊区的那套住所时,已经接近夜里九点多了。 开门的时候,季方林正坐在厅里看电视,放的是典型的八点档家庭伦理剧,只是他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十分投入。 “爸。” 季方林看见儿子回来了,本想过去打个招呼。只是他这些年身体状况不比往昔,最终只是在沙发上对着刚进门的季清泽点了点头。 “江姨今天没有过来吗?” 季方林见他皱了皱眉,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儿子今晚开家长会,就请了个假。不过没事,我自己随便弄了点吃的,不打紧。”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开口道:“灿灿下周叁的飞机到S市。” 季清泽此时已经坐在桌前,俯身盯着屏幕,处理今天因各种杂事而延后的工作事项。 他沉默了很久,甚至连季方林都要以为他是没有听清,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才听见他缓缓开了口:“好,我会清一间房间出来。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再告诉我吧。” 季方林点点头:“你们兄妹,向来是最要好的,这点我不担心。” 他看向这个儿子,尝试着想要通过他神情猜出他此时心中所想。只是季清泽依旧面色平静,仿佛与他即将重逢的妹妹不过是分开了一个暑假一般。 然而季方林却记得,就在自己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这个总是在情绪上表现得毫无波澜的儿子,却在那个瞬间突然踉跄了一下,他眼神凝视着自己,身体却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是遇到了什么他始终不愿相信,也不愿面对的事情一样。 最后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季方林知道,这个儿子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尽管他依旧体贴而温柔,似乎善待于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然而相处久了却会让人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每当自己觉得与他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的时候,他却总会突然后退一步,就像是什么预警机制在发作一样,让人觉得自己或许永远都走不近这个人。 于是一时间不知触动了心中的哪根弦,有些恍惚地问道:“清泽,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如果不是我当初太懦弱了,不愿意承认,也不会让你误会你妈妈这么多年。” 季方林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无数次想问出这个问题,却始终开不了口。只是这一次不一样,灿灿也回来了,那也许今天就是他问出口的最好时机。 “没有。” 预想中的回答。 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失望,只是听见他这么说,季方林也知道自己或许是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即使是父子,即使是这个世界上联系最为紧密的血亲,也总会有一些事情无法说出口。只因一旦说出口了,就可能再也无法挽回。 于是万般情绪最终化作一口叹息:“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跟那个人也已经断了,确实是我那时候糊涂。这些年,我也算是遭到了报应。你妈妈,是我对不起她。” 季清泽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只是起身离开桌前去烧了杯水:“先吃药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化疗吗。” 这已经是他拒绝继续沟通下去的信号了。 季方林见他将水端至自己面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却又听见他突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话。 “这里还是离市中心太远了,我打算过段时间把这里租出去,然后再给你找套房子。” 只是他听完,也并没有答应下来:“再看看吧,都住习惯了,换起来也不太方便,郊区其实挺好的。” 他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离市中心大约两小时的车程,已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房子了,周边的各类配套设施也都不是很完善。只是季清泽看他坚持要住在这里之后,又重新装修过一下,好歹是住起来不会像看起来那么憋屈。 季方林前些年再次创业失败后,无奈之下抵押掉了A市的那套旧房子,后来靠着自己做代课老师的收入和仅剩的一点家底,好不容易才攒出来这套房子的首付。 只是季清泽之后全奖去美国读了博,又走青千计划在T大拿了教职,光是安家费就拿了四百多万,也就不再发愁经济上的事情了。 而他提议自己搬出去的事情,在这之前其实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只是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季清泽没有明说,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抗拒自己住在这里。 这个在外人看来永远谦和,优秀,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的儿子,选择把自己那一段狼狈不堪,不愿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的过去,都埋藏在这里。 而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14重逢 季灿灿在机场取完托运行李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夜里八点的时间了。 起飞前,妈妈给她留了一个季清泽现在用的电话,让她落地了就联系他。只是她现在手指就停留在屏幕里那串号码的上方,却又开始犹豫着该什么时候点开它。 太久了,已经过去太久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偷偷去找季清泽的那件事情就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她就还可以像是过去的她一样,无比自然地接通电话,让他来接自己,甚至撒娇两句哥哥我好累啊。 只是发生的事情毕竟无力改变,而他们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犹豫的间隙中,手机屏幕熄灭了又被点亮,然后再次熄灭。 最后一次点亮的时候,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哥哥的名字。 她屏住呼吸,等待对面先开口。 “灿灿。” 他的声音依旧安定而沉稳,就如记忆中那一片广阔却风平浪静的海。 “你在哪里,我已经到机场了。” “哥哥。”她张望了一下附近的标识:“我刚拿完行李,出口应该是C13。” “好,我在那里等你。” 对面的季清泽不再说话,只是也并未挂断电话。季灿灿于是等了一阵,见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次开口,犹豫了一下便也挂断了。 他的语气与以往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别。季灿灿于是一时间有些愣愣地想:那说不定这次回来,真的可以假装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出口处等待接机的人并不少,哪怕被阻拦在了分隔线外,也还是探着脑袋去寻找他们期盼已久的人。 季灿灿本以为找到他也许还要多花一点时间,只是她也许低估了这个人在自己记忆中的份量。哪怕是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她还是一眼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认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她缓步走过去:“哥哥。” 季清泽面色平静,也看不出是否对于他们的重逢感到高兴。只是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然后说了一句:“走吧。” 她于是跟在他身后,眼神追随着前方那个与印象中相比更加高挑挺拔的背影。而也正是此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十多年的分别带来的是一种怎样的认知上的错位感,以及一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弥补的鸿沟。 季清泽一路无言,带着她来到了自己位于S市中心的住所。他打开灯,于是季灿灿得以看清楚里面的情状。 这间公寓位于接近顶楼的高层,外面的霓虹灯星星点点的,里面的摆设却简洁得几乎没有生活气息。 他引着季灿灿来到走廊尽头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然后压下了门上的把手。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再跟我说。” 季灿灿抬眼看向他,然后点了点头:“好。” 他动作停滞了一下,像是思考了一阵,接着便缓缓开口:“旁边那间,可以当你的琴房用。” 季灿灿于是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了侧面的那扇门,刚想问些什么,却又被他打断了:“只是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情再找我。” 他说完便要离开。然而也正是在那个瞬间,不知是从哪里溢出来的勇气驱使着她,即便心里打着鼓,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拉住了那个人即将远去的衣角。 “那,没有事的时候就不能找你吗?” 季清泽愣住。 “我们不可以就像以前一样相处吗?哥哥。” 她的眼神里带着些微的惶恐,好像光是说出这句话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季清泽回望着她,也不知是装作还是真的看不出她想问的是什么,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什么傻话,现在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吗。” 季灿灿听完他说的,脑袋讷讷的,只是也想不出任何能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理由,最终还是一点一点松开了攥紧的手指。 而季清泽看着自己的衣角,眸色暗暗的,也没有追问她刚才突然说出那番话的原因。只是在离开她房门前,又瞟了一眼那时不时被风掀起来的窗帘,像是想起了什么过往的片段一样,随口提了一句:“别开着窗睡。” 他说完便径直离开了房间。而季灿灿一个人盯着那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一时间也提不起劲收拾。最终只能仓促地洗了个澡,然后一股脑栽回了床上,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放空,就等着下一刻困意将她整个人带走。 只是意识朦胧之际,偏偏手机里连续不断的消息提示却又打断了她的思绪。最终只能捡起手机来,一件件查看起那些被堆积了快一整天的信息。 有方晴的,有魏鸣的,多是问她安全到达了没有,甚至调侃起了她会不会因为太久没回去而找不着路。 她于是笑了一下,也耐心地回复让他们放心。 只是翻着翻着,短信列表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人名。 周子睿? 她满脑子疑惑,像是努力在从记忆中搜刮着什么,然后下一个瞬间便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也来不及回复短信了,干脆直接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对面是一个听起来十分年轻的男声,只是接到电话的瞬间似乎比她还要诚惶诚恐。 “季,季老师?” “……对不起对不起,差点就忘记了,是后天下午两点吗?” 对面于是很快反应了过来:“是的,不过您刚回国我们这边就安排得这么急,实在是不好意思……因为K-Rock这两天正好在S市有活动,就想跟您当面讨论一下合作的事。” “好,没有问题。” 季灿灿挂掉电话,有些虚惊一场地松了口气。 就在她回国前不久,DC唱片公司曾与她商议过一次。如果以后以中国国内和欧洲两地为主要活动中心的话,包含演奏会举办在内的各类事项都会变得比以往更加繁杂,因而建议她签约一名专职的经纪人,为她打理今后的各项事务和演出安排。 而初步定下来的人,就是周子睿。 是的,哪怕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工作和生活都还是要一如既往地继续下去。她还有许多接下去想要逐一尝试的东西,妈妈的病情也还是个未知数,并没有太多时间纠结在一些细枝末节上。 尽管情感上难以接受,但理智上她也是清楚的。不论哥哥选择如何对待她,都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微小细节。况且即便是现在的哥哥,也并未强硬地与她划清界限,或者拒她于千里之外。 在她的立场上,实在是没有理由感到难过。 而这种令她难以释怀的落差感,归根到底,可能也不过只是因为她贪心地想要太多了。 季灿灿躺在床上,却是越想越清醒。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尝试着构建出一套合理的解释来说服自己,尽管逻辑上是通顺的,但潜意识里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便翻来覆去地推倒重构。 一番折腾下来,连最后仅剩的一点困意都被消磨殆尽了。 接近半夜两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今晚可能是睡不着了。于是忽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房间,然后在侧边另一间房间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并没有带着什么预想或期待,她打开了房门。 里面是一架叁角钢琴。 像是刚买没多久,房间里还飘着一股木质香气,混杂着估计是搬运过程中使用的缓冲材料散发出的塑胶味道。 只是太晚了,她也不知道这间房有没有做过隔音处理,本想着随便看两眼便回去,却在掀开琴盖的一瞬间,看到了音板上放着的一方白色的手帕。 她于是愣了一下。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微小且不为人知的习惯了。一开始是因为立式钢琴的黑键总容易打滑,后来则逐渐成为了一种演奏前稳定情绪的仪式性小动作。哪怕是上台前已经洗过手了,她也还是喜欢在演奏前用手帕再将双手仔细擦过一遍。 他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提前放在这里的吗? 季灿灿突然发现自己脑中已然逐渐变得清晰的哥哥的形象,在这一个瞬间过后却又变得如此矛盾。 如果这次回来以后,与哥哥之间那份微妙的距离感都是出于他权衡之下的选择。那为什么明明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却还要一边尝试着丢弃他们以往相处间各种点点滴滴的习惯,一边又留下如此明显而不加掩饰的漏洞? 那一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太能看清哥哥的想法了。 15摇滚乐队 大致安顿下来以后,季灿灿便去医院看望了一趟贺成华。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还算是不错,只是由于本身还有点高血压的基础疾病,需要安排长期的治疗调养方案。但目前来说,还没有太多需要家属过度操心的地方。 季灿灿于是在与医院确认过随时保持联系后,又不得不立刻转身投入进了她回国之前便定下的工作安排中。 而与周子睿和K-Rock成员的见面,则约在了他们长期签约的一处录音棚里。 这是一份通过周子睿联系上她的合作邀约,也是她从未尝试过的领域:和一个如今势头正盛的摇滚乐团合作一首曲目,还是在一场音乐颁奖盛典的开幕式上。 刚接到对方的合作邀约时,她一时间也是相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古典音乐和摇滚乐,可以说分别算得上是保守和前卫的代名词了。好在如今的音乐界包罗万象,虽说私底下少不了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太顺眼,但也能相安无事地各自发展下去。 然而现在却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壁垒,把他们拎到一起去,就为了看看这两种风格迥异的音乐类型碰到一起以后,到底能撞出什么样的新鲜火花。 有人不看好,但也有人满怀期待,只是结果总是无法预期的,而这也可能正是跨界合作的魅力所在。 季灿灿于是抱着那就看看自己戏好了的心态,也接下来了这份工作。 会面当天她提前了十分钟左右到,生怕认不出人,还特意向周子睿要了他照片。等到楼下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在楼下入口处等着了,却完全没有要先上去的意思,于是有些惊奇。 她笑着问了一句:“你是子睿吗?大热天的为什么不先上去吹吹空调。” 周子睿第一眼看见她,面色顿时恢复了当天电话联系她时的诚惶诚恐:“季,季老师!您您您!咳,咳!我是怕您找不着路,就想先在下面等着。” 她点开手机信息,有点疑惑:“不是B栋叁楼307吗?你还发了地图给我。” 周子睿一时有些僵住,脸色也涨得通红。像是纠结了一阵,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坦白了:“其实是我想提前见您一面……实话说,您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钢琴家。以前业余考级的时候就看过您的示范曲目录像了,小柴赛的那场我也有看过!……本来是想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您的现场的,只是后来您一直待在欧洲了,结果这些年还是就只能看看转播和录像。” 他长得比一般人还要高壮一些,比起经纪人,不如说更像是个搞体育竞技的,整个人还透露着一股十分憨厚的气息。 “所以这次您回国,我就申请调回中国分公司了。” 他一番话说下来,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过于紧张,语速都加快了好几倍。只是季灿灿听着他那份像是压抑已久的热忱,心中暖暖的,甚至冒出了一股逗弄的心思。 “谢谢你。不过偷偷告诉你我本人比录像难对付多了,又麻烦又事多的那种,所以就算你发现录像和真人不符,也不允许投诉啊。” “怎么可能!” 周子睿十分惊恐地否认,于是她反倒笑得更欢了。 只是这一番打闹下来,两人距离上倒也亲近了不少。周子睿一路上讲了不少观看她演奏会和比赛的经历,神情完全就是一个刚刚见到偶像的迷弟。 进入录音棚的时候,K-Rock的四名成员都已经在那等着了。 主唱兼吉他手的约瑟是个染了一头粉毛的年轻小伙子,另外叁人的打扮则在相比之下有些诡异的普通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今天的会面特意选的。 只是无一例外的,全员都十分地热情且自来熟。 目前初步的方案是让她负责曲目开场的引子和中间的一段过门,而合作的作曲家已经准备好了几分用以备选的谱子。她的部分虽然在整个曲目中并非最为抢眼重要的,但如果配合得好,会是古典和摇滚跨界合作的一次极具意义的尝试。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值得全力去做好的一次合作。 只是季灿灿本身毕竟不太熟悉摇滚乐,虽然对K-Rock早有耳闻,也在这之前看过他们的演出录像。但毕竟与现场不同,很多细节和氛围是无法被摄像机收录下来的,而这些都会成为潜在的能用于为他们的合作演出增添色彩的关键部分。 于是讨论下来,得出的结论是还是要必须亲自听听他们的现场才行。毕竟只有站在观众的视角,才能发觉观众真正想看的到底是什么。 约瑟听完她的想法,也很是赞同:“没问题,明天是我们在S市巡演的最后一场了,你要不要就来看这场?” “好。” 而周子睿在旁边听着也起了劲:“那我也能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我会提前联系一下,到时候你们直接找工作人员带你们进去就行。” 约瑟说完便开始给自己的经纪人打电话,确认预留席位的事情,倒也没花太多功夫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只等第二天正式开演。 == 只是季灿灿第二天到现场的时候,也不得不感慨实际体验跟在电视上看的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从进场开始就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穿戴着各种应援用的头带和衣服,满满的都是K-Rock的乐队色彩。只是她也早有准备,跟周子睿两个人打扮了一番,一点都看不出是第一次参加摇滚乐队现场的人。 所有的舞台灯光骤然熄灭之后,是一道贝斯的旋律从看不清人的台上传来,于是场下便是怒涛翻腾般的尖叫和喊叫。而K-Rock的成员在一片烟雾中登场之后,氛围则直接被拉到了高潮。 或者说整场演奏会下来,就没有不是高潮的地方。季灿灿也切实地体会到了,这些摇滚乐手,确实都是调动气氛的天才。 被这种热情感染着,很难相信还有哪个参与者能保持冷静自持。 周子睿刚到的时候还相当放不开,嘴里一个劲咕哝着“我觉得我耳膜快要裂了”,只是还没过半场,各种互动的玩法都已经学得神乎其神了,适应得甚至比季灿灿还要快。 直到散场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都快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只是正当他想回过头去,跟身旁的季灿灿分享一下这难得的体验时,却看见她紧皱着眉,神情好像有些痛苦。 “季老师?” “……你稍微等一下,我可能要休息一阵。” 她弯下身去,借着晦暗不清的灯光看了看自己的脚踝,又伸出手揉了揉。正站起来打算走,却还没走一步就又明显地崴了一下。 周子睿于是有些慌了:“您怎么了?是受伤了?” “刚才被人群挤到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扭了一下,不过应该问题不大,至少回到家大概没问题。” 她说着便又要起身,只是这一次还没等到她站定,一股剧烈的撕裂痛便从脚踝传了上来,整个人登时一软。然而万幸的是被旁边一脸惊恐的周子睿接住了,不至于真的摔倒在地上。 他现在一脸懊悔的表情,就差是要当场涕泗横飞了。 “是我疏忽了……您,您这可怎么办,您等一下我现在就叫人来接……” 季灿灿摆摆手:“真的没事,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刚才没顺着人群走,坐一会就好了。” 只是周子睿现在哪里会听她说的,先是一脸心急火燎地联系了公司的司机,又把人扶到了最近的停车场,等车一到便要笔直地往最近的医院走。 季灿灿估摸着自己应该是没有伤到骨头,便中途拦住了他。一番好说歹说下来,终于算是让他同意了去药店买点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之后,便直接送她回家。 “您一个人没问题吗?” 季灿灿虽然想着自己就算是一个人也没问题,但为了让他安心,还是补充了一句:“没事,我哥哥也在。” 原来她跟哥哥住在一起。 周子睿听了,总算是放心地点了点头。 季灿灿是被他半扶着带回家的。周子睿按下门铃后等了一阵,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表明身份,门便打开了。他于是朝里瞅了一眼,接着便看见一个身影走了出来,还奇了一下为什么这人在家还要打领带。 季清泽就站在门口,看见季灿灿前一秒还拽着身边人的手臂,却又在见到自己以后逞强般地站直了身体,眼神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 只是他的接下来的动作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甚至在伸出手握住她手臂的瞬间,还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 而就在季灿灿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的时候,季清泽又顺势往前走了一步,让她虚晃晃地倚靠在了自己身前。 他没有问季灿灿,而是转而问向了她身旁的人:“你是谁?” 周子睿也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恐慌。 但是他也并未深想,只是一脸愧疚地解释事情的缘由:“您是季老师哥哥吗?我是她最近刚签的经纪人……叫周子睿,今天因为工作上的安排有个活动,结果人太多了,应该是中途不小心扭了一下。” 季清泽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平静地开口道:“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带她回来,我会照顾她的。” 他说完便不再有其它的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周子睿。 周子睿好歹是跟不少演艺界的人都打过交道的人了,在猜人心思方面还是自信道行颇深的。看着眼下的阵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很识相地回了一句:“那麻烦您了,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还对季灿灿补充了一句:“那您稍微好点了跟我说声。” 听她嗯了一声,周子睿这才放心地离开。 门关上以后,季灿灿刚想着该怎么跟季清泽解释,却发现自己突然两脚一轻,整个人都被他一把捞了起来。 季清泽冰冰凉凉的手指,一瞬间蹭过她裙摆下光裸的腿。 她于是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身体的失衡还是使她反射性地伸出手搂住了季清泽。 他也没说话,直至走到厅里沙发前才把她放了下来,然后径直走到了电视机柜前,去找抽屉里面的药箱。 季灿灿忽然就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开口唤了他一声:“哥哥。” 而此时季清泽已经折返回来了,在她身前屈腿半蹲了下来,一手握住她脚踝。碰到的那一瞬间她吃痛般地小声叫了一下,季清泽于是顿了一顿,改为轻轻地扶着,然后往那上面喷着治疗扭伤的气雾剂。 季灿灿低头看着他,突然便想起了自己练琴练到虎口发疼的那个晚上,他也是丢下自己复习的功课来照顾自己的。于是一时间过去的片段与眼前的景象登时交错重迭,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现在是哪年哪月。 “去哪里了?” 直到季清泽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哪怕知道自己明明什么错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委屈,却总会在面对他的时候产生一股没来由的心虚。 “这次要跟一个摇滚乐队合作,就想先去听听他们的现场。” 季灿灿一边说着,一边很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如果是以前的季清泽,估计会在十分严肃地训斥她一顿以后,又接着叮嘱她下次这种非去不可的活动一定要叫上自己陪她一起去。 然而现在的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赞同或反对。最后只是给她脚踝上又贴了块膏药,便把药箱放到了一边。接着又把人抱了起来,径直朝着她房间走。 季灿灿没有侧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却隐隐约约觉得哥哥似乎不太高兴。 季清泽在她床上放下了她,叮嘱了一句不要乱走以后便又回到了厅里,似乎是要继续开他刚才被这个意外打断的网络会议。 而季灿灿虽然逞强了一路,现在躺在床上了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这脚真的是痛得一点儿都不想动。 只是脑袋却是清醒得很,也还完全没到她平时入睡的时间。刚还打算着既然手没事,那不如练会儿琴来打发时间,却又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她费劲地摸了过来,发现是魏鸣打来的电话。 一片细微的嘈杂声过后才传来他的声音:“回国还习惯吗?” “嗯,你别担心了。” “住在家里?” “暂时住在我哥哥家,刚刚还去听了个摇滚乐队现场。” 她本以为魏鸣会像所有第一次得知她有一个哥哥的人一样,对这个人的存在感到好奇,然而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对此多问些什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等了一阵,他才再次开口:“如果我这次面试顺利的话,可能下一轮巡演也会有机会回国。” “真的吗?”季灿灿听完笑了起来:“那你可一定要过,毕竟我家已经快要没地方放你的小提琴了。” 对面似乎也笑了一下:“好。” 他说完,便问季灿灿要不要听听他的面试曲目。 季灿灿点头答应下来,然后摸索着打开了免提,听着对面传来被滋滋电流声裹挟着的悠扬琴音。只是一开始还是认真听着的,但也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身体像是终于开始对这一整天积累下来的疲惫有所反应,迷迷糊糊地便泛起了睡意。 而季清泽结束网络会议以后,本打算再来她房间看看情况,却发现她整个人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了,旁边的手机却还在外放着不知哪里来的小提琴声。 他以为季灿灿是忘了关音乐软件就睡着了,便想过去替她关掉。然而在拿起手机的那一瞬间,才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正在通话。 他瞟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直接关掉了免提。 然后一直等到对面的声音彻底停止,才按下了挂断。 16旁观者迷 没有什么特殊安排的时候,季灿灿一般七点左右就会自然醒,只是尽管这样,她早上能在家里遇见季清泽的次数都相当屈指可数。 虽然前一天脚痛得不行,但可能也因为确实只是点皮外伤,加上季清泽还帮她上了药,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可以自由活动了。 并且所幸的是,尽管扭伤了脚,但实际去了一趟现场的收获却还是不小。而与K-Rock的合作,也只等他们结束巡演后再敲定最后的细节便可。至于下一场需要飞回欧洲的演奏会,则还排在半个月之后。 于是十分意外地,她刚回国的这短暂的一两个星期,竟然成为了她这几年来相当难得的一次小休假。 季灿灿起床以后,先是十分悠闲地喝了杯咖啡,然后便打算等吃完早餐后,开始练练跟K-Rock的合作曲目和之后她为演奏会准备的曲子。 她嘴里叼着一块吐司,边吃边在家里走廊四处晃荡着。之前还住在A市家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少因这个不太规矩的习惯而挨父母的训斥,只是每当这时候季清泽总会站出来帮她说话,也因此这小毛病改了好几年都还是没改过来。而至于到了德国以后,就更加放飞自我了。 走廊最中间的那一间,也是紧挨着她琴房的那一间,是季清泽的书房。 平时他不在家的时候,书房的门总是关着的。而季灿灿也知道,哪怕门没有上锁,不跟哥哥说一声就随便进去总归还是不大好的。 只是想到这里她又忽然有些没来由地失落,毕竟小时候的她跟哥哥,完全不是需要顾及这种细节的关系。 然而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出门时走得匆忙,一下子忘记了也说不定。季灿灿路过的时候才发现,今天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 她本来也没打算进去,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好奇地向里面瞟了一眼。却听见书房里面不知道哪个位置,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像是震动的声音。她刚想寻找那声音的来源,震动声便中断了,只是还没过多久,又再次响了起来。 她担心季清泽是不是把什么东西忘书房了,走近一看,也没多久便顺着声音找到了他落在桌面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下面的通知栏里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似乎是什么人急着要联系他。 季灿灿看到这里时也没思考太久,仓促地吃完手里的最后一口面包,便把季清泽的手机揣进了兜里,接着就打算要出门。只是这一次她实在是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抬头四处瞄了瞄这间她从来没有进来过的书房。 里面摆着的大多都是些他所在领域的专业书籍,而几乎见不到什么消遣类的读物,至多是几本装订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代感的人物传记。 但有些令人意外的是,他书房里面还摆了台黑胶唱机。 季灿灿四处扫了几眼,却并没有看见他哪里有摆着什么收藏的唱片。 带着这一点点无法消解的疑问,她最终还是没有过多地在里面探寻什么,便退出了他的书房。 只是出门前她蓦地停顿了一会,又转身回到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花了十来分钟做了个简单的鸡蛋羹,便用饭盒装着一起带出门了。 季清泽任教的T大离他的住所不远,只是这时候正赶上早高峰,还是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 而季灿灿虽然知道他是什么专业的,但毕竟从来都没有去学校找过他。于是进了校门之后,也只能从门口的保安开始一路问过去,再靠着路上同学们的好心指点,才好不容易摸到了他们学院楼。接着又按照一楼挂着的楼层指示牌找,总算是确定了他办公室的位置。 只是上去以后,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却并没有听见什么回应。 而除了季清泽以外,她也确实不认识其他T大的人了。于是尽管有些无奈,她还是只能先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而正当她开始思考如果真的一个人都没来的话,那她岂不是要在这里等上一整天的时候,办公室门前则仿佛救星来临般地迎来了两个人。 == 杨思琦和叶凡此时刚结束了两节早课,正准备回办公室准备这周组会上的文献汇报,却看见季清泽办公室门前等着一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姑娘。 有人来找季清泽这件事情本不稀奇,于是他们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只是叶凡干了好一阵子的活,刚想去走廊泡杯茶歇口气时,却发现季清泽办公室前等着的那个人还在。 他于是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过去问了一句:“是找季老师吗?” 季灿灿点点头:“嗯,他手机忘带了,我过来送一下。” 叶凡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劈开了一道惊雷。 忘带了?送手机? 尽管理智上他也清楚不应该对导师的私生活过问太多,但季清泽平时在他们面前都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几乎缄口不言,一开口也大多是关于他们学业的事,反倒让人好奇得心里发痒。 偏偏这时候,出现了个跟他们年龄差不多大的漂亮姑娘,说要来给他们老师送手机,而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觉得这姑娘似乎有点说不出的眼熟。 于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本身胆子就肥,又或者是八卦的本能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季老师的女朋友?……还是说,竟然是师母?” 季灿灿很快摆了摆手表示否认:“我是他妹妹。” “哦……哦,原来如此。” 刚还以为自己得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正想着回去该怎么跟办公室的同学们报告一下的叶凡,这下则冷静得如同被一瓢冷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于是挠了挠头发,像是想要掩饰刚才发问时的小尴尬:“季老师的话,好像早上是有本科生的课,估计中午才会回办公室……啊,忘记说了,我是他的学生。” 季灿灿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那我可以直接放他办公室吗?” 叶凡的表情有些无奈:“之前听说同一楼层的办公室被偷过电脑,然后就加强管理了,只要离开办公室都要上锁,所以季老师不在的话应该是进不去的。” 他又像是思考了一阵,可惜着说道:“……本来我还想帮您转交的,只是我们下午的课比较早,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季老师回来。不然我帮您问问隔壁办公室的人?”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要找人,只是这时候季灿灿轻轻拉住了他:“没事,那就不麻烦你了。反正我上午也闲着,就在学校里四处转转顺便等我哥哥就好了。正好我也没来过,还挺好奇你们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叶凡于是点点头:“这样啊,那也好。” 他说完便与季灿灿道了个别,拿着泡好的茶回到了办公室。只是还没回去多久,季灿灿便见他又转悠了出来,步伐还有点奇怪的犹豫。 然而他眼神却是亮晶晶的,像是打起了什么绝妙的如意大算盘。 “如果您上午也没什么事干的话,是否考虑一下为我国自动驾驶行业的发展作出一点贡献?” 季灿灿这下子听得也是一头雾水了:“……啊?” 只是叶凡却并没有想要退缩的意思,还很激动地补充了一句:“顺便问一下,您有驾照吗?” == 季灿灿在德国的时候确实是考过驾照的,只是回国后还没来得及换成国内的。 听完她的回答,叶凡先是稍微思考了一阵,接着嘟囔了一句:“只要能开车应该就行吧。”便在她稀里糊涂地被自己说服着答应下来之后,又把她带到了一楼的一间实验室里。 只是季灿灿进去以后,发现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更像是个机房。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正中间那与真实的汽车内部一般无二的,带着方向盘和坐席的驾驶台,以及坐席前方正对着的连成一排的叁台显示屏。 叶凡就站在驾驶台的旁边,一边调整着手里头盔一样的东西,一边给旁边看起来满脸疑惑的季灿灿解释:“……是这样的,我们有门课布置了个实验设计,大概就是研究开车的时候,人的视线是怎样变化来识别出路上的危险的,然后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判断来避免危险。” 他正说着,手里的东西却似乎已经调整完毕,接着便要拿过来递给季灿灿。 她于是两手接过来,才发现这头盔在视线前方还接着许多看起来复杂又精致的机械装置一样的东西,一时间惊奇了一下。 “只是我实验方案虽然弄好了,但也没什么自信,担心中途出些什么岔子,最后还浪费了招被试的经费,就想先提前找熟人试试……只是问了好几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驾照,所以刚刚那样问您也实在是因为病急乱投医了……” 他脸有点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提议似乎是过于突兀了。 而季灿灿来的时候虽然确实是有些稀里糊涂的,但作为一个一直几乎只跟音乐厅和琴房打交道的人,这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事物的确是相当容易激起人的兴趣。 “没关系,我感觉也挺有意思的,如果能帮上忙就最好了。” 叶凡指引她坐到了正中间的驾驶台上,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了先前拿在手上的头盔,便开始在一旁的电脑上操作起了什么。 “一会您只要跟玩赛车游戏一样,尽量避开里面障碍物就行。当然这个不会像游戏里这么难,就像平时开车一样就好,这里会自动收集数据的,不需要别的什么特殊操作。” 他说完,驾驶台前方的屏幕便显示出了公路的模拟影像。 而季灿灿虽然说不上是什么高手,但毕竟也维持了好几年安全驾驶的记录。中途叶凡操作着切换过几次场景,于是障碍物的数量和类型也相应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最后大概试了五六个场景之后,叶凡便从侧面的显示屏后方探出个脑袋,告诉她已经结束测试了。 季灿灿闻言离开了驾驶台,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他的屏幕。 整个过程中她视线中心的变化情况都被一个小小的光点记录了下来,同时还包括她认识到障碍物的存在以后做出的所有操作类型和时间节点。 叶凡看起来很高兴:“真是太感谢您了……我回去看看,如果数据能用,就可以跟老师申请开始招被试了。” 他说着转过头来,才发现季灿灿还戴着那个笨重的头盔,于是一边很慌张地要给她取下来,一边一个劲地道歉:“哇不好意思……忘记给您取下来了,这个很重吧?” 只是这头盔戴上去的时候虽然简单,取下来却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上面延伸着好几个连接有感应元件的小机械臂,叶凡一边解着那些零件,一边要帮她把头盔取下来。而就在快要取下来的瞬间,他却感到头盔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阻力,和季灿灿一时没有压制住的小小的痛叫声。 “怎么了怎么了?” 他赶紧停下自己的动作,低下头检查,才发现是她的头发缠住了头盔上的那些细小零件,便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解。 季灿灿也尝试着去帮忙,只是无奈在她的视角里实在是什么都看不见,最后只能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慰他:“我刚才应该把头发绑起来的……你先别急,没事的。能解就解,解不开的话剪了就行。” “那怎么行!” 叶凡又尝试了好一阵子,只是头发似乎是缠得越来越厉害了。 实验室里虽然开了空调,但他这么折腾了一番下来,竟然都有些满头大汗。 而季灿灿正准备提议让他给自己一把剪刀的时候,实验室门口却传来几声短促的敲门声,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季清泽先是在门口看了叶凡一眼,目光便落在了他身旁的季灿灿身上。 他手上还拿着电脑和书,似乎是刚下课没多久的样子。 “怎么来学校了?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灿灿听见他问,本来是想回答的,只是此时叶凡还在努力解着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刚一转头便又被拉扯到,吃痛地“啊”了一声。 季清泽皱了皱眉,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便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她声音隔着个头盔,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你手机忘家里了,我看好像有人一直要找你,就想帮你送过来……结果等你下课的时候,刚好遇见他们做实验缺个会开车的,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了。” 季清泽没接话,只是示意让一旁的叶凡让让位置。 叶凡一开始见他进来也是没什么反应的,毕竟他们只是在正经地做着实验,而季清泽平时也经常鼓励他们多把时间花在课业上。然而转念一想,这毕竟还是他们导师的妹妹,而自己居然就这么把她拖过来当免费劳动力了,登时一身冷汗就快要下来了。 所幸的是,季清泽进门以后并没有怎么理他。 他走到季灿灿身后,稍微抬了一下头盔的后檐,大致确定了她头发被缠住的位置。 接着便走到一旁的工作台前,在下方的抽屉里拿了几把螺丝刀和小钳子,便又回到了她身边,开始一点点拆解着上面的细小元件。 他语气听起来十分平淡,却又似乎藏了些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以前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头发打结了不要硬扯,你感觉不到疼吗?” 季灿灿突然就有点委屈:“可是就是拆不开啊……而且打结的部分剪掉就好了,都不用这么麻烦。” 她想回过头去看季清泽,却被他扶在自己头上的手轻轻阻止了:“先别动。” 他一边解下那些零件放在桌上,一边把她被夹在那些衔接处或者缠在小机械臂上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抽出来。 叶凡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极尽细致地拆掉甚至直接剪掉了那些他自己装了好几个星期的零部件时,都有些想替他的工作成果流泪了。 只是他自己也毕竟算得上是半个导致老师的心血化为泡影的罪魁祸首,于是也只是站在一旁,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而季清泽把那些东西拆了个七七八八以后,总算是把那些被缠住的头发都解了下来。 他并没有把头盔递给叶凡,只是拿在手里对他说道:“我晚点会重新组装一下,有些部件不能用了,需要找找备用的,可能会多花点时间。你要是急着用的话,我去问问外校认识的老师有没有类似的装置可以外借,然后调试好了给你。” 叶凡赶忙摆手:“不急的不急的!” 季清泽于是嗯了一声:“那你先拿刚才的数据看看现在的实验设计能不能用,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先改好了再发给我看一下。” 叶凡听着简直都要受宠若惊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季灿灿便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了他的手机和那碗装在饭盒里的鸡蛋羹。 季清泽接过去,一时间愣了一会。眼眸垂得低低的,轻声说了一句:“嗯,谢谢你。” 他思考了一阵,又开口说道:“我下午会一直开会到晚上,可能没办法送你回去,你一会可以自己回家吗?” 季灿灿听完,也不知道是该惊讶他居然提出来要送自己,还是该惊讶他竟然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法回家。 她于是一时间有些好笑:“当然了,我都多大了。” 季清泽语气有些轻飘飘的,接着便用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是啊,你已经长大了,我都快要不认识了。” 只是季灿灿此时已经被桌上那些拆散的零部件吸引了注意力,自然也就没留意到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季清泽并没有待上多久,便又要赶着去参加下午的会议。而叶凡接下来也有课要上,于是在给季灿灿很严肃地道谢以及道歉之后,便也匆忙与她别过,迅速地赶去了教学楼。 只是在见到了导师本人以后,叶凡便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见到他妹妹时的那股毫无来由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开学后不久他去办公室找季清泽时,他办公桌上放着的那张黑胶唱片上印着的人。 季老师的妹妹……竟然是位钢琴家吗? 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知道了一件值得和办公室的同学们八卦一整个下午的事情。 == 由于T大主校区离校外最近的车站还有一定距离,因而从设置在校内的几个指定乘车点到校外车站间运营的小摆渡车则成了学校里主要的移动手段。 季灿灿与叶凡打了声招呼,离开学院楼之后,便直接找了一处离那里最近的乘车点等着。 只是此时将近正午,车次要比清早和傍晚时要少上许多,她查看了一下时刻表,离下一趟车到来还有将近十几分钟的样子。 而正当她犹豫是否干脆走过去还要更快一些的时候,背后却有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她。 季灿灿一时间也觉得奇怪,毕竟在这所学校里她确实也不认识除了季清泽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最多加上一个刚刚打过交道的叶凡。 她回过头去,发现叫住她的是一位看起来最多叁十出头的女性。一头乌黑的直发刚好及肩,眉目虽不惊艳但也十分清秀。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与她柔和的面容不太相符的,带了些凛冽与刚毅感的眼眸。 “你还记得我吗?” 正当季灿灿还在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哪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时,对方却先主动开了口。 “抱歉……我一下子不太想得起来了,我们之前是在哪里见过吗?” 她见到季灿灿确实是记不太清的样子,也并不感到尴尬,而是十分坦然地笑了一下:“之前我们高中游园会的时候,你哥哥带你来过一次我们学校。只是那时候不巧广播台有点事走不开,就是他托我带你在学校里逛逛的。不过你那时候还小,记不起来也正常。” 听她说完这段话,季灿灿只觉得自己脑海中关于那个晚上的琐碎片段在刹那间翻腾而出。 “……林郁师姐?” 林郁见她终于想起来了,也微笑着耸了耸肩,只是眼神却并没有注视着她,而是像在回想着什么昔日往事一样。 “下一趟车还要挺久的,你如果不着急的话,介不介意一起喝杯咖啡?” 林郁说着,指了指与车站一片草坪之隔的前方。而季灿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那里竟有一座小小的露天咖啡厅,还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 她于是点点头,也跟林郁一道走了过去。 == 林郁把包放在了靠近栅栏角落的一处座位上,雕刻了些装饰花纹的白色小圆桌就摆在正中,刚好能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 她们点完饮品便又回到了座位上,只是季灿灿看着林郁,一时间有些想不出该怎样挑起话题。 最后只是尝试性地问了一句:“你也是在这里教书吗?” 林郁摇了摇头:“我还在做博后,没有你哥哥这么厉害,现在教职都还没什么着落。”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听不出有什么负面的情绪,讲述的却是有些无奈的事实。于是季灿灿听了,也只能有些笨拙地想办法安慰她:“可是你们都已经很优秀了,就算一下子遇到些不太如意的事,以后都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 林郁的视线本来还是落在桌面上的,却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抬头对上了她的双眼。 “你也是相信只要努力,所有事情就都会得到回报,困难也都会迎刃而解的那种人吗?” 听她突然这样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季灿灿一时也想不明白她问出这句话的目的,几乎是有些愣住了。只是林郁还没等她接话,又像是自问自答了起来:“也是,毕竟你这一路走得这么顺利。我看过报道,你这几年好像在欧洲那边拿了不少奖,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努力一定会有回报。” 季灿灿并不是一个对语言十分敏感的人,然而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了她话语中那一丝带着违和感的怪异。 “……也不是一直都很顺利的,中间也遇到过觉得迈不过去的坎,有时候差点都要放弃了,只是……” “但是跟连维持普通的生活都困难的人相比,这些都只能算作是日常的调味剂了。” 季灿灿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只因为听到这里,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她话语中隐含着的那些意味不明的暗示和攻击性了。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起这些。 而就在这个瞬间以前,林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一直都隐藏着这样一个近乎有些骇人的想法的。 她看着季灿灿有些茫然的神情,淡淡地笑着说道:“你现在看起来过得真的挺好的。只是不知道当年你靠着你妈妈离婚时卷走的钱,在国外住着大房子,念着几十万一年的音乐学院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一下大年叁十和你刚破产的爸爸一起被赶出房门,又因为交不起学费差点被退学的哥哥呢?” 说出口的话语,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只是林郁并不后悔,她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心中涌出的那股类似宣泄般的快感,是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 也不知道它的产生是源于自己捅破了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秘密,还是因为终于得以跟一个局外人炫耀自己作为这个秘密为数不多的共享者之一的身份。 尽管她并非当事人,但代替这个秘密的主人在别人面前拆穿这件事,就像是宣告了某种私权一样,给她带来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灭顶般的快慰感。 而至于宣泄的对象是谁,对她而言都似乎不太重要了。 她看着季灿灿一瞬间放大的瞳孔,和几乎凝滞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在了一种报复成功的畅快感之中。 于是自然也就不会注意到,此时此刻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季清泽站在她身后,漆黑的眼眸锋利得像一把见血的刀。 他看着季灿灿一脸惶然的面容,见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最后终于像是按捺着对什么东西的恐惧一样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哥哥。” 林郁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骤然回头看向了身后。 17被隐瞒的过去 季清泽这个时间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而林郁也知道,虽然今天遇到他的妹妹这事实属是个意外,但不论是自己在她面前揭露季清泽可能一直以来有意隐瞒的秘密,或是这整个对话的走向,细想之下都是她在理智清醒的状态下刻意引导的。 而就算今天不被他撞见这一幕,难道之后见到自己妹妹动摇的态度会猜不出点什么吗? 慌张的情绪在她脸上仅停留了极短的时刻。林郁自认和季清泽都算是聪明人,那么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不如说,让他撞见这一幕反而正好。 某种意义上她在赌。 但她并非毫无底气,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季清泽这辈子最落魄低谷的样子,并陪他度过那段日子的人。而即使是现在,他的野心和事业想要进一步发展,也无法离开她背后的助力和所能带来的资源。 这份特殊性,应当足以让他为自己打破一些原则了。 林郁压下自己心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季清泽。 他眼神中那一瞬间的锋利和压迫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仿佛她先前捅破的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而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自己今天吃了什么早餐。 季灿灿与林郁本就是只见过两次面的关系,自然不清楚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说出这番话的。 事实上她也并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了,她甚至不清楚,这一番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的话,为什么却像是在她脑中打了一个死结。而同时袭来的还有一种骇人的恐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并隐瞒了什么真相,却冷眼旁观她活在一个被编造的假象里。 最后还是季清泽走到了她面前。他蹲下身,手搭在她身侧的雕花镂空扶手上。也许是不想让现在这个状态的她受到什么额外的刺激,刻意避免了这个姿势可能带来的身体接触。 只是过了一阵季灿灿仍然还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哄她练琴的时候,用那双有些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 “灿灿,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林郁看着他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也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丝似乎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望和难受。 她清楚并早已习惯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距离感,哪怕自认与他的交情已经足够深刻。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有一天成为那个唯一能够打破这层保护壳的人。 而也正是这种想法,使得她不会因他每次无意识地划清界限而动摇或受伤,反而拥有了更大的安全感。毕竟他对自己都是这样,那对别人就更加不可能。 直到她无意地发现他生活中那些碎片化的影子。 像是在他赶项目连续通宵的夜晚,她想着顺手去办公室给他带杯咖啡,就看到他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正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 桌面上摊着许多看起来翻阅到一半的资料,有的被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压着。她知道季清泽是个极度追求整洁的人,可见这段时间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了。 只是这样,他桌子上仍然留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角落,跟周围重迭的书籍纸张十分不搭。 她有些好奇,于是在将咖啡放在他桌上的时候瞟了一眼。 是一张照片和一份外文的报纸。 照片上的女孩子面容精致美丽,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着一件典雅而不失华贵的绸质礼裙。微卷而带着些许栗色的长发衬着她肤色愈发白皙,哪怕只见过一面也足以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面中她站在一架钢琴前,背后是看起来正在鼓掌的乐团,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林郁自己对于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了解不多,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获取这方面的资讯。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在看见她双莫名熟悉的眉眼,看着那种在人群中仍能让人第一个注意到她的莫名气场,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没有再去看那张照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份报纸上。 不是英文,正当她想进一步辨认一下语言时,注意到印在头版上的人物似乎是之前报导刚上任的德国总统。 她一门心思扑在学术上,能认出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并不认为季清泽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这些政治资讯,随便翻了一下,上面果然登着一篇看似是演奏会的报道,配图里出镜的依旧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 她能猜出来,这个人是季清泽的妹妹。 但她们总共也就见过一次,还是在她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季清泽的妹妹应该还在读小学。可就算当年还有印象,这也过去太久了。 只是去关注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近况,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尽管除了高中游园会那次,季清泽并没有向周围人过多地提起她。但林郁想起之前他家发生变故的那段时间,自己上门探望时看见的那些被珍重地收在防尘袋里的乐谱,又或是有时出现在他书架上的黑胶唱片,想来都是跟他的妹妹有关吧。 这太正常了,林郁无数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这时候,就像是某种潜意识在质疑自己这种想法一般,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有些恍惚的夜晚。季清泽高烧到40度仍然强撑着加班,而等她去看他的时候,这个人看起来已经烧糊涂了,却还在准备过几天的项目申报材料。 她的声音里有点怨气:“有必要这么拼吗?你看看做到这个地步有哪个人能来心疼你?你爸你妈?还是你那不知道在哪国衣食无忧的妹妹?” 季清泽正靠在椅背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脸上看起来是一片异样的红。他本来闭着眼,但是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突然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刚好抓住了面前林郁的手臂。 林郁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下一秒,手臂上隔着衣服布料传来的那份滚烫温热的触感又让她心脏停跳了一拍。 “灿灿……” 季清泽的声音有些暗哑,只是林郁也并非没有见过他以前生病强撑的时候,但这一次又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似乎在恍惚间将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嗓音里蒸腾着一股炽热又难以言说的情欲。 是的,情欲。 林郁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定义他话语里的这份情绪。 而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淡然又自我克制到极点的人,叫着那个她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名字,露出这样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压抑而又充满男性欲望的神情。 == 季清泽记忆中有一个不愿回想的夜晚。 事实上他不愿意回想时刻有很多,尤其是家里发生那场变故之后,但也没有哪个时刻会让他像那个夜晚一样焦虑和恐惧。 尽管作为一名高三应考生,学校把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相当紧凑,但从下午放学到晚修之间还是可以匀出来一个多小时。那天他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去图书馆,而是赶着脚步回了家。 今天理应是灿灿结束音院附小的考试,从C市回来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操劳又纠结的家长,不知道一会见到她回来,该不该问考得怎么样。但他也比谁都迫切地希望妹妹能顺着自己的愿望,在这条路上平稳地走下去。 他到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尽管他平时着家的时候也不多,但自那场争吵以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同时凑齐四个人了。 但是母亲和灿灿理应到家了,考试安排在上午,而这里距离C市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心中有些疑虑,想确认是否日程上发生了什么变更。但又担心万一打扰到她们,于是先拨通了季方林的电话。 “爸,妈和灿灿不是预计今天下午回来吗?但现在家里没人,是路上堵车了?”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一阵,季方林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她们可能晚点到,你先去上晚修吧。” 季清泽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父亲看起来却是一副知情却避而不谈的样子。再问下去,他也只是劝着让自己先回学校,最后只能先答应了下来。 只是等到下了晚修回到家,季清泽从楼下看着平日本该昏暗的阳台亮起了灯,胸口隐约溢出一股暖意。但当他打开门之后,却并没有见到那两个本应出现的身影。只有父亲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手旁烟灰缸里是看起来刚掐灭不久的烟头,还缭绕着一缕几乎微弱不可见的烟雾。 说不出是预感还是直觉,他隐约地意识到,今天过后,有些事情可能就回不到从前了。 == 季方林告诉他,姚老师突然联系到他们,说最近有个欧洲的老牌交响乐团刚好世界巡演到国内,这几天会在S市落脚。乐团指挥是姚老师的旧交,本身也是个知名的钢琴家。他就想趁这个机会带灿灿过去见见他,所以暂时先不回来。 季清泽嗯了一声,也没有过问太多。 “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是、是啊……而且灿灿之后如果要走这条路,肯定是要出国的,不是说古典音乐都是发源于那些什么欧洲国家么,要有机会早点出去看看,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他话语间一开始还有些隐约的不自在,但见儿子也没深问,反而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听说姚老师认识的那个指挥家是个大人物,灿灿要是能在他门下学习,之后的发展肯定不会差。就算这次考上了附小,以后肯定也是要出去的……” 季方林说着说着情绪就上来了,提到灿灿要出国,还瞟了一眼儿子的反应,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得十分仔细。 也许是学业上的忙碌使得他平时敏锐的感知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变得有些迟钝,季清泽并没有因为平时严肃寡语的父亲突然说了这几番话而感到奇怪,也没再询问什么细节,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过几天,家里依旧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联络。季方林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绪上的古怪,于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说那个指挥家觉得灿灿挺有天赋的,鼓励她试试今年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少年赛。能不能得奖不重要,但这个经验会对她之后的发展很有帮助。 预选就在三个月之后,地点是德国的慕尼黑。而贺成华会带着她一块过去,短期内应该是先不会回来了,还不忘叮嘱他要安心备考。 三个月,正是季清泽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中途他也与母亲联系了几次,但基本都是贺成华接的电话。季灿灿似乎是忙着准备比赛曲目,总是很不凑巧地没在她身边。 而季清泽看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失落,只是在高考前的一个夜晚,悄悄订下了飞往慕尼黑的机票和酒店。想在这样一个对她而言弥足珍贵的比赛上,至少做到一个哥哥应有的鼓励与陪伴。 == 季方林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见不到人影。 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学校开始清理考场,让学生都提前放假回了家。季清泽对于在哪学习也没什么所谓,依旧情绪平静地在客厅看着书,正好撞上季方林回家。 他看起来在外奔波了许久,现在正是六月,正午时足足有三十几度。他脸上看起来都被晒得有些发红了,还有一头没来得及擦的汗。 “清泽,你在家啊。” “嗯,这几天学校清考场,放假。” 季方林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在这种关键时刻应该表现出的关切,接着问道:“考试那天,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只是季清泽的反应依旧平淡:“不用了,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考场也是本校,我走过去就好。” “行,那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常心对待。” “好。” 季清泽答应下来。 高考后准备去德国看妹妹比赛这事他还没有跟季方林说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家长普遍觉得特殊的时间点,与他谈论过多其他的话题,只要临行前告知一声就行。 但不知道季方林是故意这么表现,还是他看起来严肃古板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相当开明的性子。季清泽高考的这两天,也没像他的同学一样受到来自家里人的各种令人诚惶诚恐的特殊关怀,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 他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便开始准备行李。本来高考完后他就打算跟父亲说自己要去德国看妹妹比赛的事,但这两天他偏偏没有回家。 也正是这时,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家里的座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平时亲戚有事联系一般也是直接打手机或视频。只是贺成华坚持家里还是有必要留个座机号码预防万一,这才没有取消。 季清泽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有些生疏的年轻男性的嗓音。 “您好,请问是季董事长家里吗,我是秘书小余。” 像是公司员工把电话打到家里了。 “是的,但是他现在不在家,我是他儿子,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您、您好。” 对面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语气里开始带了些焦急和慌张:“对不起打扰了,实在是这几天联系不上董事长才打过来的。如果季董最近有回家,能麻烦您转告一下吗?之前我们订的那批原料,货款本来预定上个月就要给到,但现在已经延了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算严重违约了。请季董尽快看看该怎么处理吧。” “货款没有按时付清?” “是的,现在对方公司威胁要走诉讼途径了,我们都为了这个单子忙得焦头烂额的。” 打电话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工作经验,也不清楚这些细节能否向非当事人描述得过于仔细,更不知道接电话的人虽然是董事长儿子,但也就是个刚高三毕业的学生。 “我会转告的,是公司财务出了什么问题吗?” 电话对面的人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模糊一些信息: “嗯……也、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麻烦您转告董事长一声就行,剩下的我们会先看着处理,您也不用太担心了。” 挂断电话以后,季清泽在厅里仿佛一座雕像般静坐了许久,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林郁吗?我是季清泽,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 查到那个账户的实际持有者,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林郁家里的关系网。从初中认识季清泽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请她帮忙处理这种相当私人的问题。 只是这件事情其实相当敏感,因而林郁家里虽然有些关系,能查到一些保密性不太高的资产流动情况,但有些太过深入的细节实在是难以得到定论。她于是中途又联系过季清泽几次,要了一些相关人员的具体信息,最后把查到的资料给他发了一份过去。 季清泽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份文档,里面的信息相当混杂,几乎包含了公司这一年以来所有的资产、股份变更以及流水记录。 半年前的数据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但这三个月以来,公司名下的好几处不动产都出现了频繁的持有者变更、抵押或是被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的情况,其中部分现金流向了一个瑞士银行的私人账户。林郁在把这份报告发给他的时候也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虽然有点难,但也许有办法查出来是什么人,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季清泽继续往下翻,注意到公司的一部分股权也早就被抵押出去了。从这份未公开的财报数据来看,已经有一部分业务完全处于架空的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公司的常规运作是否还能正常进行。 而林郁发给他的那份文档也到这里就结束了,所有的资料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公司的资产运作出现了一个窟窿,但细节和原因都还不清楚。 季清泽给林郁回了个电话:“谢谢你,方向大概知道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吧。” 挂断后,他又仔细地删除了所有关于那封邮件的收发记录。 只是他最终也没能去成德国。因为家里这些天几乎堵满了人,有忙着找季方林追讨订单尾款的供应商员工,也有法院派来处理破产清算流程的工作人员。 季清泽正是在这时收到了林郁的又一条短信,里面写道:“那个瑞士银行账户的来源查清楚了,持有者是一个叫Chenghua He的人,你认识么。” 他回:“我知道了。” 一部分资产清算的流程走到途中,时不时会有银行的人上门让季方林配合处理,还会带着几个应届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旁整理资料和记录,其中几个小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么,有时会悄悄跟旁边的同事谈论几句。 “这次可麻烦了……但上头说这种事情不常见,让我们跟着跑跑流程,以后要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听说是女主人卷了钱带着女儿跑了,留下老公和儿子,儿子还刚高考完。造孽啊,怎么会有当妈的这么冷血。” “就是说啊,我觉得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常见,让我们来熟悉流程也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真麻烦……” “……” 说话的人不认识季清泽,但就算知道他在场也无法猜出来是谁。只因到了此刻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或者是任何哪怕只能被称作动摇的情绪。 ------- 对不起作者996快要噶了。。。会慢慢写的(跪 18兄妹 回家的路上季清泽只是紧握着方向盘,却一言不发。 但他能感觉到副驾驶上那个比平日里显得更为脆弱的身躯,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微小幅度不住地颤抖着。有好几次感觉她想要开口,想要伸出手,但最终还是没有去触碰他。 他眉间骤然紧了一下。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尽管可以借助林郁家里的那一层关系,但他所能查到的信息也仅限于此了。没有哪一个时刻他比那时更清楚地认识到:抛开周围人给的那些无用光环,自己确实只是个无力且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的普通学生。 也许是平时优异的成绩和相对同龄人更加稳重的行事风格,让他在学校受到的那一份来自同学和老师的略显特殊的关照,使他在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有了一种自己已经足够强大的可怕错觉。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那么这份错觉也许会伴随着他的成长与成熟,逐渐融入他的内核,成为他真实人格的一部分。但偏偏事与愿违,这份错觉下的强大最终在与现实的碰撞中破裂粉碎,只暴露出一个如此幼稚而可笑的自己。 查到那个账户的持有者只花了几天,但追溯更为细节的部分却近乎耗费了三年。 季清泽打开了纸箱,里面是一台看起来相当有年代感的笔记本电脑,原本金属色的外壳已经被掩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灰。把他寄过来的人似乎也只是草率地做了几下清洁,哪怕是相对干净的地方也布满了各种细小的银白色划痕。 他平静地输入手机里已经记录了三年的账号和密码,知道自己也许正在打开一个潘多拉的盒子。 这台电脑原本属于家里的公司,但在进行企业破产清算时被作为资料物证提交给了法院,中途却不知被什么人截下,又经过各种途径最终落到了他的手上。里面是哪怕动用林郁家里的关系,也难以查到的各种非公开资产记录和财务内帐。 公司三年前的经营确实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而在资金链几乎断裂的情况下,那部分不动产变卖后获得的现金也没有拿去抵之前的窟窿,而是流向了一个瑞士银行账户。 正如林郁所说,持有者是一个叫Chenghua He的人。 只是公司经营开始出现危机和这件事情的发生之间,仍然存在相当一段时间的间隔。资产变卖换来的现金没有拿去维护资金链是事实,但更关键的问题却出在这场经营危机的起因上。 季清泽翻着里面的文档和报表,注意到内报表上开始出现明显的赤字,与公司和一个叫青林进出口的股份有限公司之间开始存在订单往来几乎是同一个时间点。 订单内容是非常普通的生产原料,但对照报价单能够发现,这个公司给的价格基本在市场价的两倍以上。但即便如此,两家之间的订单往来也只是越来越频繁,最后来自这个渠道的原料订购几乎占据了订单全体的70%以上。 而股权架构显示,青林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叫杨曼。 季清泽对于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但他继续检索着,最终找到一个不起眼的TMP文件。而注意到它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相同层级的文件都有明显的被删除清理过的痕迹,偏偏这份文件却保留了下来,很大的可能性是出于处理上的遗漏。 季清泽看着那份文件,一开始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到了中途,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嗤笑。 几百页的纯文字,几乎都是聊天记录,基本都是日常琐事,却时不时出现一些露骨的调情。 “曼曼,投资都是有风险的,这不是你的错,我一定会给你更好的生活。” “不要再说之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清泽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等这次公司的危机过去,我们就结婚。” “……” 季清泽看着屏幕,久久没有动静。 事情的真相如此简单而直白,那一瞬间甚至令人感到可笑。 == 后续的发展也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戏剧性。 季清泽这天难得回了父亲在S市郊区的住所,他平日里都住在学校,因此开门时季方林见到他竟在家,脸上登时出现难以掩饰的吃惊。 “今天没课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家……” 季方林有些犹豫地问出口,自从儿子上了大学,父子之间的联系就逐渐变得少了起来。也许是不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俩确实缺少了共同话题,又或者只是因为儿子到了需要更多私人空间的年龄。 “有事,所以回来一趟。” 季方林正想问他是什么事,却看到桌上摊满的打印纸。他拿起一张来看,在注意到内容的那一刻脸色骤变。在这三十几度的盛夏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因为寒冷而发起了抖。 季清泽此刻的表情却可以称之为轻松,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才解释道:“没告诉您我在查,抱歉,爸。” 只是他的语气一如即往,季方林却从中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冷漠和距离感。 “这个青林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杨曼,跟您是什么关系呢?爸。” 季方林如坠冰窟。 “这些账目如果被查到,您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都发生得无比混乱,但季清泽记得,他平日里看似稳重而严肃的父亲,这个已经五十五岁的男人,像是舍弃了所有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威与尊严一般,在他面前蓦地跪了下来。 甚至连无力的解释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清泽……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一下爸爸……我知道他们说你妈做了什么,我不是不想解释的,但曼曼的公司那个时候急用钱,而你妈和灿灿都出国了,账户也是瑞士的,怎么都查不到她身上的……但是一旦查到那个人身上她就会坐牢……” 季清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如泣如诉般地跟他解释着,仿佛怀抱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 “……只是我绝对没有亏待你妈,你知道的,离婚时我们签了协议,那部分钱都是给她的……” 事已至此,不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都不再有资格请求任何人的原谅。 季清泽没有再追问细节,他清楚,也不再有这个必要了。 只是离开家前,他对季方林留下了一句话:“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去美国交换一阵子,也不太方便,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也不用联系了。” 季方林很多年都认为,是自己的缄口不言让这个儿子把心里无处安放的憎恨都留给了母亲。 但季清泽自己心里清楚,自始自终他厌恶的都只有那个无力挽救也无法保护任何人的自己。 == 而即使是S市,与上下班高峰期时段相比,工作日下午时分的车流还是会少了许多。 季清泽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一路上也并未等几个红灯就到了,只是这短暂的路程也在车内静止般的沉默中显得如此漫长。 季清泽没有说话。季灿灿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季清泽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她才在后面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子,用着几乎令他心碎的声音问道:“哥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 厅里的摆设简洁得几乎没有烟火气,只有沙发是偏暖色系的天鹅绒。 他们还住在A市的时候,家里也是这种材质的沙发。那时候季灿灿最喜欢在上面打盹,然后看着哥哥在一旁专注地看书,甚至觉得比在自己床上都要睡得舒服些。 季清泽让她坐在沙发上,又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哄着她先将那微小的抽噎平复下来。 他俯下身,手臂就搭在她身旁的坐垫上,两人之间并无接触,但看起来却像是季灿灿被环在了他的怀里。 “你先别把刚才林郁说的话放在心里,哥哥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事情不是那样的。” 季清泽此时的语气,是自他们重逢后从未有过的,近乎露骨的温柔。 “爸妈当时确实是因为感情不和离了婚,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季灿灿脸颊上那已经干涸的泪痕,仿佛陷入了回忆:“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公司的经营遇到过一些困难,爸妈权衡之下申请了破产流程。但还有一笔名义上与公司无关的备用资金留了下来,爸也用这笔钱尝试过再次创业,只是不太顺利而已。”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令季灿灿有些懵,但是哥哥的话语听起来真诚而毫无隐瞒。 只是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追问着之前那番对话里的细节:“可是林郁师姐说的交不起学费退学……” 季清泽这次却没有等她说完便打断了:“没有这回事,但是很多事情她不知道,也没有必要跟她解释。灿灿,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灾难。我无法否认这件事对我造成了一定影响,但如你所见,我现在平凡地工作与生活着。而爸虽然没住在这里,但他的生活也是一切照常。” 他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深海般的宁静:“我不打算一直瞒着你,但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不再是什么值得你多想或者担心的事情。” 季清泽心里其实没有底,因为他并不确定妹妹能否接受这个解释。如果是十几年前,他也许会更有把握一些,但他也清楚妹妹的想法已经与十年前不同了。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 季灿灿一开始还在小声地抽噎着,中途数次询问着哥哥是否还有所隐瞒,并试图从他身上或是言语间的任何一处微小的细节,去寻找哪怕轻微的一丝经历过苦难的痕迹。直到找不出任何影子,她才开始有些压抑地哭出了声。 但季清泽的回应只是平静地环住她的身体,甚至有些调笑地说道:“好了,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她哭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鼻子和双颊都红了,但季清泽也由着她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等到她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又开口问道: “爸爸妈妈……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离婚?” 季清泽想了想,手臂上的力道又更紧了些,最终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没有爱情,只有亲情了吧。” 怀中仍然有些颤抖的脆弱身躯沉默着,又在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问道: “那哥哥……之前我去找你的那一次,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不需要她补充更多的细节,季清泽也清楚她指的是哪一次。 因为害怕她开口后的任何一个询问而不敢见面,只能托朋友把她带去了医务室。哪怕放心不下,也只能悄悄地躲在门外。 季清泽想,为什么呢。 也许是无法忍受,我将来有一天会成为被你施舍,被你同情,甚至是让你产生罪恶感的根源吧。 他看着眼前那泛红的双颊和湿润的眼眸,最终没有回答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