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祸》 媚祸 第1节 《媚祸》作者:望烟 文案 被傅元承带回去那日,是阿莹最狼狈的时候。他不在意她是个失忆的半残奴婢,耐心帮她治伤。 后来阿莹知道,救她是因她长得像他心上人。即便这样,她还是做了替身外室留在他身边,他是恩人,而她也实在无处可去。 傅元承生得极好,一副顶好的相貌。笑时,翩翩之姿,皎如玉树临风前;怒时,同样带笑,抬手捏碎别人脖颈…… 他给阿莹衣食安定,却从不许她离开宅院半步。 阿莹有恶疾,每次是傅元承喂她吃药,直到一次他提前离开,阿莹忍不住将难咽的苦药倒掉。那一日后,她空洞麻木的脑海中泛起星点记忆…… 大雪漫飞的年节夜,傅元承准备带阿莹回家。阿莹攥着酒壶,摇摇晃晃的爬上九层临江塔。 傅元承追到塔下,风中是他薄怒的声音:跟我回去! 阿莹失手摔碎了酒壶,头一回对着他忤逆的冷笑:陛下是在叫臣妇? 风雪中,她没管傅元承如何的惊诧,纵身一跃便投进了滚滚寒江。 冰水吞噬阿莹之时,听见的是他的怒吼:把她给朕找回来…… 。 再醒来时,周围是陌生的富丽堂皇。 阿莹竟是没跑掉,虚弱的被傅元承圈在身前,动不能动。 男人微凉的手指轻刮过她的脸颊,感受到女子的战栗,他笑了声:不可以离开朕。 阅读提示:古早狗血风,含强夺、火葬场,双c。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蔚茵(阿莹) ┃ 配角:傅元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陛下,请自重 立意:狂风?暴雨?我心中依然有阳光! 第一章 像要将她灼烧干净。 “咳咳……”蔚茵被水呛了一口,用帕子捂在嘴边,轻拭去唇边水渍。 因为这盏凉茶,驱走了因梦魇而引起的胸闷。 平复下呼吸,视线逐渐清晰,日暮已西垂,柔柔霞光铺满她所在的这片露台。还是四方的院子,八月秋意初显,院中那株桂花树镀上一层暖色。 她揉揉酸麻的手臂,在竹席上坐正,想来是昨晚没睡,刚才撑着小几迷糊了过去,不想做了个噩梦。 才平复呼吸,院门开了,一个灰衣婆子走进来。 蔚茵赶紧从席上起来,踩上鞋子跑下露台:“妈妈,如何了?” 风轻卷起她一缕青丝,贴上白瓷一样的脸颊。身上一套柔粉色轻裙,发髻只系了根珍珠发带。长裙曳地,柔顺绸料下的一把腰身若隐若现。 温暖光线笼罩着她,恬静柔美。 “夫人,”来人是槐妈妈,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心中泛酸,她不忍又无可奈何:“侯爷还被留在宫中。” “还在?”蔚茵秀眉不禁蹙起,又问,“二郎可有消息?” “二公子想必是在外面想办法。”槐妈妈宽慰一声,又道,“侯府之事已经交由太子查办,我是听说过,太子为人端正持重,相信会秉公办理。” “太子?”乍听这个名字,蔚茵略有恍惚,愣了一瞬,“他会来府里?” 人像钉在了那里,脸色苍白。 槐妈妈走过来,看着纤瘦的身影,眼中一抹心疼:“要查的话,自然会来,不过女眷的后院,应当会顾忌的。” “是吗?”蔚茵声音很轻,手里松松攥着袖口。 “夫人怎么了?”槐妈妈拉起她的手包在手心,眉间深深皱起:“手怎的这样凉?” “无碍。”蔚茵回神,扯扯嘴角。 “进屋吧,下黑起蚊虫了。”槐妈妈劝了声。 蔚茵点头,便没再问别的,往屋里进去。 一踏进门,映入眼帘的全是喜庆红色。床幔纱帐,桌上的龙凤烛,各处家什上大大小小的喜字,成双成对的摆件…… 两日前,她嫁进庆德侯府与穆家二郎成亲,可至今独自守着这间喜房。当日的婚礼未到一半,宫里的一道圣旨下来,侯爷和世子便进了宫,自此没回来。 想必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匆匆离开了喜宴,生怕粘连上一点儿。 当今圣上虽然还没明说什么,但是扣了老侯爷在宫中,连着府邸里的人也不许外出,此举已经表明深意。 蔚茵无意听见过下人私下里传言,说是宫里有了侯府谋逆的证据。如今,府里可说是一片惨淡。 “夫人,”槐妈妈点了灯,将纱制的灯罩轻放于烛台上,“要不我回陈家那边问问?” 说的陈家正是蔚茵姑母的夫家。 蔚茵转着扇柄,垂下的穗子随着动作轻晃:“姑丈也在朝中任职,贸然过去不妥。况且,现在根本出不去。” 她知道姑母向来疼她,定然是会派人来打探,如今没有动静,怕也是进不来。 自从出事,府里是人人自危,已经是掌灯的时候,还不见有下人进来。 直到天黑透,一个婆子进来,站在正堂的门外:“二少夫人,太夫人来了。” 蔚茵应下,随后整了整衣衫,带着槐妈妈迎去院中。 没一会儿,太夫人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走进院门,一眼看见站在院中等候的蔚茵。女子盈盈,玲珑剔透。 “瞧你还跑出来。”太夫人小心迈下阶梯,眼角堆起慈爱的褶皱。 蔚茵从婢子手里搀扶上太夫人,轻轻带着人往前走:“正好槐妈妈泡了新茶,太夫人进去尝尝。” 她身上沾了桂花香,说话时美目不自觉弯起,卷翘眼睫微颤轻扇,嘴角软软勾着。 太夫人面容苍老,头发花白,发髻盘好扣在脑后,闻言颔首应下。随后挥挥手遣退了身边几人,跟着蔚茵进了正屋。 屋中灯火不算明亮,正间照壁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喜字,刺目的大红,婚礼当日的东西甚至都没撤去。 “茵娘,”太夫人苍老的手一把抓上蔚茵的,神情已不见方才的闲适,“赶紧走。” 蔚茵才想将人扶上软塌,闻言动作一顿:“什么?” 太夫人四下看看,拉着蔚茵往自己靠靠:“如今这个关口怕是难过,我老了没什么所谓,就是觉得对不住你。” “说不准只是误会,会查清。”蔚茵安慰一声,眼睫微微垂下,心底却是十分不安。 “不,”太夫人从齿缝中送出几个字,“不可能。” 蔚茵一惊,掉了手中团扇,再看太夫人的样子根本不像说假,心口攸地下沉。 如此,是说侯府已然保不住? “这事复杂你无需知道,”太夫人抬手抚上蔚茵的肩头,话语中全是愧疚,“我与你祖母交好,当年她带着你来京,小姑娘娇娇的让人疼爱,我是真喜欢,就给你和二郎定了亲。” 蔚茵点头,那时候她才五岁,而穆明詹七岁。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太夫人长叹一声:“若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定下。你大老远嫁来京城,却是这样的结局,是穆家对不住你。” 室内一瞬静寂,槐妈妈站在暗处的角落无声叹息。 若是侯府真的获罪,这府里每个人都逃不掉,包括蔚茵。现在能走的全走了,整座侯府空了大半,那些个门客、挂名亲戚此时都没了影儿。 大厦将倾,作鸟兽散。 “二哥他……”蔚茵嘴角些许酸涩,剩下的话不知如何问。 穆明詹现在在哪儿,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太夫人稳住心绪,到底活了这么些年岁,见得也多:“二郎有他自己的造化,茵娘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蔚茵眉间蹙起,从太夫人的话中觉察到无力。 太夫人看着眼前的姑娘,干脆又催促一声:“赶紧离开,回你姑母家。” “回去?”蔚茵一瞬的茫然。 “回去罢,”太夫人摆摆手,话音中透着疲倦,“你和二郎当日并未拜堂,当不算是穆家人,何故留下来遭这一趟灾?” 蔚茵怔住,恍惚间还能听见成亲当日的敲打喜乐,繁复的大红嫁衣,姑母疼惜而喜悦的眼泪。 “太夫人,全京城的人看着我进的穆家门,我是二哥的妻子,如何回去?”她鼻尖发酸,抿紧了唇。 两日里,她也怕,也担忧,会在夜里辗转难眠受折磨。说到底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简单的人。 可是穆家对蔚家有恩,也并未因为她家里变故而不认这门婚事,照旧迎她入门,可算有情有义,她如何能离开? “咳咳,”老夫人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你怎就不明白?这一遭躲不过的,太子的虎牙军很快就来。你不想想自己的弟弟,以后他怎么办?” 蔚茵身子一晃,呢喃一声:“阿渝?” 三年前父母意外双亡,留下姐弟俩相依为命。蔚渝如今才过十一,以后就留他独自一人? 太夫人手搭上小几,腕上翠玉镯碰出一声响:“我知道你重情义,就算是为了你祖母,我也得保住你。出去了,也有个盼头不是?” 说着,拉过蔚茵的手,不着痕迹的在她掌心刮了两下。 “二……”蔚茵试到了,太夫人在她手心写的是“二郎”两个字。 这是说穆明詹已经逃了出去? 太夫人不着痕迹的往槐妈妈那边看了眼,又催促道:“趁着天黑你快走,否则人来了就走不掉了。” 这里已经保不住,庆德侯和世子皆被扣于宫中,说是皇上挽留,可是围住府邸的那群兵士作何说?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何必拉上一个无辜的生命? 蔚茵攥紧手心,走到堂中跪下,对着太夫人磕了三个头。 “去罢。”太夫人别开脸,手无力的摆了摆。 。 夜里的庭院死一般寂静,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缓缓飞舞。 蔚茵换了一身素淡衣裙,带着槐妈妈往深处的小门走去。那扇门隐藏在一片蔷薇下,许多年不曾开启,早已被人遗忘。 媚祸 第2节 两人并不熟悉侯府的路,加之是黑夜,因此走得并不快。 忽然,几声狗吠传来,回头看就见有人手持火把在院子里散开。 蔚茵一把拉上槐妈妈闪去旁边小径。眼看这架势,是有人冲进府,莫不是宫里终于动手? “哎哟!”槐妈妈痛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妈妈?”蔚茵赶紧蹲下,双手搀扶着想将人拉起来。 槐妈妈抽出手臂,往外推着蔚茵:“夫人快走,来不及了!” 只这么会子功夫,已经听见铿锵的脚步声渐近,伴随着呼喝声,让人心颤发惊。 蔚茵搀着槐妈妈藏在假山后,躲过了一批士兵。脑中迅速想着那扇小门的位置,手心中攥的那把钥匙几乎陷进肉中。 等着那队人远去,两人继续往前,借着夜色在灌木中慢行。 “站住!” 一声大喝让蔚茵定在原地,她看见了两丈外的花墙,甚至隐隐的有扇小门轮廓。 来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身冷硬铠甲泛着寒光,行走间发出甲片摩擦的声响,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 “大人,我们是府里的奴婢。”槐妈妈赶紧道,一把将蔚茵藏在身后。 她怕,怕真乱了,她的姑娘被人毁掉。 男人手握佩刀刀柄,冷冰冰撂下一句话:“侯府所有人去前院。” 蔚茵垂下头,手里钥匙悄悄丢在地上,脚尖一碾踩进泥土中。随后上前扶上槐妈妈手臂,跟着府中一众下人往前院走去。 前院亮如白昼,乌压压站了一片人,个个低头弯腰不敢说话。 朱红大门敞开,有人走进来。 为首的人步伐端方,金冠束发,玄色蟒袍衬勒出颀长身躯,宽大的腰封垂下淡金色的流苏穗子,坠着环形紫金玉。 他在门檐下稍一站,下颌微扬,自带一股高贵,被高挂的灯笼映着,看起来很冷,低垂的眸中好似结冻的冰潭,让人不寒而栗,偏偏那张脸又玉一般好看,眉目如画。 一旁的随臣微躬腰身,矮下不少一截,指着台阶谄媚提醒:“殿下小心。” 傅元承淡淡斜睨一眼,随后迈下石阶,经过院中静立的人群,径直走进前厅。 蔚茵深深垂首,当那片玄色衣角在视线中滑过时,浑身一僵,冷意爬满脊背。 前厅门大开,里面穆家的老弱妇孺亦是齐等在这儿。 “殿下这是?”太夫人在两位儿媳的搀扶下站在最前面。 傅元承走过去,目光一扫,语气清淡:“穆侯爷想要些东西,本宫过来帮着取一下。” 穆家人相互间看看,这架势哪是取东西?分明就是搜家,可又不敢言语。 傅元承走去照壁前背对众人,手一伸,接过随臣递上的名册:“还差谁?” 他未抬头,指尖翻着书页,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男的,女的,正好缺了一个。 太夫人上前一步,深深作了一揖:“殿下明鉴,是缺了一个,她不算是穆家的人,已经让她离开。” 傅元承不语,手指一松合上册子。 身旁随臣开口,抱起双拳往皇宫的方向:“太夫人这不合规矩,圣上发话府内任何人不得离开,你这是抗旨。” 眼见又是一桩罪名压下,有不堪重负的穆家子女轻声啜泣。 “我在。” 一声清凌凌的嗓音,随后一抹纤柔身影走进来。 太夫人身子一晃,转过来看着门边的女子,苦涩的唤了声:“茵娘?” 同样转身的还有傅元承,目光锁上几丈外的身影,静静垂首站在那儿。 蔚茵袖下手心攥紧,听着脚步声渐近,心头惧意蔓延,更加掐紧手心。随后,视线中出现华贵的绣锦蟒袍,落下的身影将她笼罩。 仿佛进入三九寒冬,她木木的站在那儿,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压迫感,像要将她灼烧干净。 良久,凉凉的声音问道:“名字。” 第二章 他将你丢下,自己跑了? …… “蔚茵。”她低着头,微垂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掩住了昔日清澈的瞳仁,亦想遮住里面的恐慌。 从不会想到,与他重逢会是如此。 傅元承单手背后,面无表情,眼尾微不可见眯了下。 眼前的人柔软纤瘦,低头露出一截白玉脖颈,脆弱不堪。看不到她面上神情如何,但看得出她绷紧的肩头在微颤。 像过了许久,蔚茵等不到人的意思,指甲几乎抠破手心,丝丝缕缕的往事泛起在脑海中,挥散不去。她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无法逃脱。 “侯府穆明詹的妻子。”她唇角微启,声音不大,却能让对方清晰听见。 “哦?”傅元承鼻间送出一声,无波无绪,“原是二少夫人?” 蔚茵终是抬头,撞进那双古井深沉的眼眸,看清了里面的讥讽,以及冰冷淡漠。 “是。”她应着,垂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傅元承凉薄的嘴角一翘,吐出几个没有温度的字:“本宫当还要恭贺一声的。” 他身量极高,腰背挺拔,两人立在一处对比如此明显。有一瞬,蔚茵甚至想,只要傅元承一抬手,就会钳上她的脖子。 她忍不住想后退,逃离这种无形的压迫。 然而面前的人又往她近了一步,几乎清楚的嗅到他身上气息,让她心惊肉跳,额间沁汗…… “太夫人!”一声女人的尖叫打破这份诡异。 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犯病,太夫人晕倒在地,闭着眼睛不省人事。 蔚茵趁机从傅元承面前绕过,跑去厅中,与众人一起围着太夫人。 一时间,前厅混乱一片,哭声喊声都有,更有那胆小的姑娘直接慌了手脚,呆愣的站着。 “快扶太夫人回房。”蔚茵说着,唤了一个强壮婆子过去,将太夫人扶到人的后背上。 所有人看去傅元承,没有这位太子殿下发话,谁也不敢擅自离开前厅。而他始终不语,淡漠的看着这一切。 侯夫人赵氏气得发抖,豁得起身,两步冲到傅元承面前:“殿下到底何意?” 所谓世家到底还有自己的骄傲,被压到这种地步,除了恐惧就是不甘。 而原本守在外面的护卫因为赵氏的行为,瞬间冲了进来护在傅元承身侧,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拔出腰间佩刀。 本还哭哭啼啼的穆家人见此情形,只能将所有咽下,如今他们不过是一群羔羊,拿什么与傅元承拼? 赵氏恨得咬牙,这两日没有人比她更煎熬,丈夫和长子皆扣在宫中生死不明,二儿子也是不知下落,这所有一切几欲将她压垮。 傅元承抬手过肩,侍卫们收了刀,退去他身后:“太夫人身体不好,回房去罢。” 轻飘飘几个字落下,前厅又换了一种气氛,比适才更为压抑。分明清爽初秋夜,却生出几分冬日严寒。 只有两个人被放出来照顾太夫人,蔚茵和那个婆子。 然而刚回到寿安院,后面便有人守在院门外。 婆子到外面烧水,蔚茵坐在床边照看太夫人,拧了一条湿帕搭在人额上。 没有跑出去,想着姑母要是看到这情形,赶紧离去才好,眼看侯府是已经陷进去,莫要扯上陈家才好。这两日也算看清楚,即使是穆家出嫁的几个姑娘,也没敢再回来问上哪怕一声。 太夫人说侯府已经保不住,蔚茵何尝没看出? 外面的犬吠一直不断,今夜怕是侯府的每个角落都会翻遍。 “茵娘。”太夫人缓缓睁眼,抬手攥上蔚茵手臂。 蔚茵往人面前坐近了些,低下头去小声问:“您醒了,哪里不舒服?” 太夫人摇摇头,看了眼门边没什么动静:“到底还不曾冲进我老太婆的屋。” 她勉强撑着坐起,方才不过是故意装晕,想她也是堂堂诰命,皇族血脉,如今却靠豁出脸面,依着过往的那点儿身份,换这一口喘息机会。 “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太夫人身背佝偻着,往昔一丝不苟的发如今乱了些。 变化太快,蔚茵至今还记得傅元承眼中的讥讽。本以为过去那么久,他早该淡忘了,原还是记得清楚吗?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她搭了一条薄被去太夫人身上,既然跑不出去,那就走一步算一步。 太夫人捂住胸口,想纾解里头的憋闷,看着烛光中的恬静姑娘:“躲不过也得试试。你还这样小,穆家的事怎好连累你?” 这些慈爱的话,让蔚茵想起了远在陆州的祖母。 “茵娘你记住,千万稳住等时机。”太夫人叮嘱着,苍老的手夹了力气,“你不知道侯府一倒,身为女眷的下场。为奴为婢都是好的,就怕……” 老人浑浊眼中滚落两行泪,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 蔚茵知道,以前听说过那些抄家的贵族,家中女儿会被送去哪里?只这样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寒。 外间想起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话语掐断,太夫人重新躺回床上,而蔚茵将被角掖好。 进来的是婆子,手里端着铜盆搁去了盆架上:“二少夫人,外面兵爷让你过去一趟。” 蔚茵应下,低头在太夫人耳边说了什么,随后起身。 从寿安院出来,垂花门外站着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她记得好像叫庞稷。 庞稷长臂往前方一送,做了个请的动作:“夫人请。” 蔚茵吸了口凉气,抿紧唇走上石板路,跟在人身后。 黑夜沉闷,星光惨淡,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侯府的路不甚熟悉,只能这样跟着。 穿过半个庭院,那一片莲池的尽头,一间阁室临水而建,透出浅浅灯光。那是穆明詹的书房,蔚茵去过一次。 如今里面的人却成了傅元承,书案后,垂眸扫过案上几页字帖,字迹清晰端正,笔锋如云。 蔚茵隔着琉璃帘子站在书斋外,双脚如同粘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去哪了?”傅元承问,声音浅浅淡淡没有情绪。 “臣妇不知。”猜想他问的是穆明詹,蔚茵小声回道。 媚祸 第3节 傅元承抬眸,晃动的珠帘模糊了他的脸庞:“听不清,进来说。” 蔚茵眉间一簇,抬起手挑开了珠帘,迈步进去。 书斋布置的清雅,处处彰显着主人的性情,淡淡墨香萦绕。 两人隔着一张书案,窗外传进来小虫的低鸣,池面亦是生出一层潮湿水雾。 蔚茵半垂眼帘,心中几分忐忑:“回殿下,臣妇不知。” 是真的不知,自从进了侯府,她就没见过穆明詹。 傅元承手中握着一把墨玉珠串,细润的珠子捏在指尖,衬得那手白皙而细长,薄唇忽而一勾:“他将你丢下,自己跑了?” 那一声笑极轻,自鼻间哼出,带着嘲弄。 蔚茵心口一梗,手攥得更紧:“夫君他……” “夫君?”傅元承直接截断她的话语,随后绕过书案,“本宫所知,你俩并未拜堂。” 蔚茵骇然抬头,见人走进,不禁后退两步:“即便是,我也是他的妻子。” “你在提醒我?”傅元承步步紧逼,轻易抓到她眼中惊慌。 她还是那样,即便害怕还是逞强的装出一副镇定。 蔚茵与人对视,微抖的唇角送出几个字:“殿下想怎样?让人知道持重的太子殿下,如今这样逼迫臣子家眷?” “说这些?”傅元承不在意的挑下眉尾,“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还是你忘了?” 蔚茵无言以对,只能摇着头,以此拒绝他的靠近。 然而她的举动并不奏效,只能被逼得节节败退,直到无路可退,后背贴上冰凉的墙面。 来不及为自己生出悲哀,高大身影已将她完全笼罩。她像是跌进蜘蛛网的蝴蝶,被紧紧粘住,动弹不得。 她的下颌一疼,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上,迫着她抬起头,对上傅元承半眯的双眼。 “说,”傅元承将人逼在窗边,牢牢掌控,“忘记了吗?” 指尖不觉用力,就见着那张柔美的脸蛋儿皱了双眉,眸中盈盈水汽,似乎随时会掉下泪珠,可又拼命忍住,忍得眼眶泛红。 两人靠得太近,几乎贴在了一起,影子落在墙上纠缠在一起。 蔚茵排斥这样耻辱的对待,想要别开脸,伸出手去推据:“放开我!” 她像一只生气的猫儿,张牙舞爪的反抗,想要逃离。 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委屈,愤怒,屈辱,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几欲让她崩溃。 挥舞的双手被人轻易攥住,没用什么力气便摁去墙上,她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挣扎,她的发带松开掉落,一把青丝散开倾泻而下,盖住柔弱的双肩,也让她看起来更加无助脆弱。 蔚茵安静了,心中恐惧无限蔓延,如果不是被傅元承掌控在手中,她怕自己早就瘫去地上。 傅元承下颌微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眸光描摹着女子精致的脸庞。 “蔚茵,蔚茵?蔚茵!”他连着叫了三声她的名字,字字咬在齿间,忽而讥讽一笑,低下脸去凑近她。 蔚茵将脸别开,贝齿几欲咬破嘴唇。 “你叫蔚茵,那你说,”傅元承一顿,故意将薄唇擦去她的耳边,语调冰冷,“当初的阿莹又是谁?” 第三章 殿下认错人了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蔚茵呼吸一滞,顺带着脑海中一帧帧的过往浮现,如同翻转的画册。 那片后山,她救起了倒在灌木丛中的男子。 后面虽然发生了许多,她以为都会过去。人一辈子会碰上各种事,好的、坏的,她和他都有自己的路走。 手腕上的疼痛让她回神,继而看进傅元承眼中。她才明白,在他这里事情并没有过去。 心口像被一只手紧攥住,绞痛抽搐。 傅元承就这样盯着,仿佛极有耐性。抓在掌中实实在在的触感,证明眼前的人是鲜活真实的。 蔚茵咬住牙根,压下喉间的惧意:“殿下认错人了。” “呵!”傅元承喉咙发出一声冷笑,微凉的手指点去她右侧眉尾,“是吗?” 女子整张脸完美如瓷,肤如凝脂,唯独那眉尾处一点微瑕的伤痕,不算明显,只有像两人离得如此近才能看清。 蔚茵被这轻微碰触激出些许颤抖,脸一别避开,明显感受到了傅元承的怒气。她知道,若是不松口,他便绝不会放开她,要是被别人看去,更是没法解释?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或许是觉察到人的妥协,傅元承稍稍后退,空出少许距离,一只手却牢牢将人控住:“你知道。” “是,我是洛莹。”蔚茵轻吐出一个字,唇角一抿。 “好。”傅元承满意的颔首,然后静等着她继续说。 蔚茵抽着自己的手,皱了下眉:“殿□□恤,可否松开臣妇?” 话音刚落,手腕即被松开,她本就耗尽了力气,身子差点儿顺着墙滑去地上。 一只手及时托住她的臂弯,她抬头看了傅元承一眼,慌忙从他手中抽回侧出一步。而他只是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一条线。 蔚茵双手端在腰间,极力维持着自己贵家千金的端庄,柔顺的长发直垂下腰际:“当日家中有事,臣妇匆忙离开的汉安城,因此并未来得及与殿下道别。” 她看向他,见他不语,眼眸深邃,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层阴霾,遂也只好继续往下说:“殿下恕罪,当初实在是不知道您的身份,做了些僭越行为。殿下现在无恙就好,臣妇也安心。” 是想多说一些,可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说。也从未想过当日的相遇,会造就今日的困局。他明明什么都有,为何还如此偏执的计较那一段过往? “只有一句不知道?”傅元承问,忽而嘴角一冷,“所以你自己说的话都忘了?” 他不信。蔚茵看得出。 她自然是都知道,也是刻意的离开。在知晓傅元承的身份时,在看见他面不改色的站在尸堆前擦着刀口血迹时,她能做的只有赶紧抽身,避而远之。当时庆幸的想,亏得用了一个假名,两人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便也不再多说,静默站着,手心中全是汗。 所有人都赞扬当今太子端方如玉,才貌双全,处事果敢公正……然而蔚茵见过不一样的傅元承,打从心底里惧怕。 “又不说话?”傅元承口气看似平和,稍稍一顿,“让本宫猜猜,穆二是否知道你我之间的事?” “你!”蔚茵气恼的瞪大双眼,眼睫都在颤抖。 傅元承上前一步靠近,一把抓上蔚茵手臂,轻松扯来自己跟前。跑?她能跑去哪儿? “我和你什么都没有,你放开!”蔚茵双脚往后蹬着,抗拒着。 “刺啦”,布帛撕裂的声音。 蔚茵缩起双肩,带上哭腔祈求:“求你,我不敢,我不敢了……” 破开的袖子耷拉下去,露出一截细嫩小臂,手腕上留下一圈手攥的红痕。 女子压抑的啜泣满是惊恐和委屈,浑身抖个不停。傅元承松开手,就见人逃也似的躲去墙角。 她怕他。 傅元承眉头皱起,别开眼语调平静:“既是侯府家眷,你可知自己后面的下场?” 蔚茵抱住双肩,湿气贮满眼眶,紧咬嘴唇不说话。 “罢了,随你。”傅元承瞥了眼墙角,随后迈步出了书斋。 长臂一挥,那面珠帘哗啦啦碰撞着,人影一闪消失在门边。 人走了,留下蔚茵自己。她再也支撑不住,手臂摁在窗台,大口的喘气,用以驱赶走那股压抑。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怎样也止不住。 槐妈妈寻来的时候,就见到蔚茵半挂在窗边,失魂落魄的披散开头发,心中大骇,几步冲上去将人抱住。 “夫人。”她眼角流下两行浊泪,一声声唤着。 蔚茵双脚一软倒在人身上,抓上槐妈妈的衣角:“妈妈,我该怎么办?” “我可怜的姑娘,”槐妈妈抚摸着蔚茵发顶,愤恨的骂出声,“太子怎能这样对你?” 蔚茵闭上眼睛,嘴中全是苦涩:“我没事。” 槐妈妈什么事没见过,当下不好再多问,搀扶着蔚茵起来:“回房吧。” 两人搀扶着回了千安苑。 侯府的人都回了各自房中,谁也不准随意乱走,违者格杀。偌大的宅院,此时成了牢笼。下人们也不再露面伺候,显然侯府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主子。 一夜未眠,蔚茵情绪稍微平静。院门不能出,像前两日一样坐在露台处。 天上飘下细雨,冲刷着院里的一切,将那株桂花树洗得干干净净。 听说下半夜的时候,在老侯爷书房发现一间密室,已经将不少东西送进宫里。或许,后面出来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如今没有动静,说明太夫人没事。”槐妈妈端了碗蜜汁过来,搁在小几上,“雨天凉,进去罢。” 蔚茵跪坐在竹席上,身子端正,自小良好的教养让她时刻保持自己的姿态仪容:“天凉了,阿渝的喘鸣症容易犯,尤其京城天干,怕是又要受罪。” “小公子有陈夫人照顾,不会有事。”槐妈妈接话道。 蔚茵点头,还好有疼爱他们的姑母。 她端起瓷碗送到唇边,嘴角一抿吮了一口,甜蜜在口中蔓延,给了喉咙些许滋润。 “妈妈,若是侯府获罪,府里的人会如何?” 槐妈妈一怔,跪坐去蔚茵身后:“太夫人不是说夫人不算穆家人,应当扯不上你的。” 蔚茵摇头,嘴角浅浅一抿:“太子那本名册上记了我的名字,必然是逃不开的。” “这可如何是好?”槐妈妈忍不住垂泪,蜷起手指拭着眼角。 蔚茵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心中泛起悲哀。当朝律法严苛,天子最忌讳犯上作乱者,男丁怕是轻则流放,重则处斩。 至于女眷,下场可能是生不如死。 她不想要那样的下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况且还在父母坟前起过誓,要将阿弟抚养长大,看他娶妻生子,成为蔚家家主。 可是看眼前的形势,侯府最多只能撑两三日,只待宫里列出各项罪名。不然,身为太子的傅元承怎能亲自前来? “我想去太夫人那边。”蔚茵回过身,眼神清明。 媚祸 第4节 “这?”槐妈妈指指紧闭的院门,“咱们出不去啊。” 蔚茵双手往膝盖上一放,轻盈站起:“妈妈,一会儿你去炖一盅雪梨银耳汤。” 没用多少时候,一盅清香软糯的汤羹做好,端正摆在红木托盘上。 蔚茵端着托盘,手腕上隐隐带着昨晚的攥痕,索性套上一串红珊瑚珠遮掩。 她打开院门,一提裙角迈步出了垂花门,还不待站稳,就见两把银枪指到她面前,尖利枪头被雨水洗出寒光。 “太子有令,不准出去。”守卫冷冰冰撂下一句话,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娇娘子就客气两分。 蔚茵吸了口气,眼睫被雨丝润湿分外卷翘:“我去为太夫人送清肺汤,她咳症犯了。” “不行不行,快回去!” “吵什么?”雨中大踏步走来一个大高个儿,一声深灰色劲装,显得人孔武有力。正是昨夜那位叫庞稷的人。 守卫忙收起银枪,对着来人恭敬叫了声:“庞统领,她非嚷着要去太夫人那儿。” 庞稷拧眉,一双虎目看去垂花门下女子,粗着嗓门:“夫人回去,别让咱们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 “统领。”蔚茵喊了声,“太夫人年纪大了,最近吃不好睡不下,昨夜更是晕倒,请你体谅一下。” 庞稷回头看看,目光落在红木托盘上。昨夜太夫人晕倒所有人都知道,封了府邸之后,那寿安院也没再进去人,如今这般形势,一个老人家怕也成不了多久了。 见庞稷不语,蔚茵赶紧又道:“只是送一盅汤羹,统领觉得不妥,可以让人跟着。” “送去就回来。”庞稷也不再为难。 如此,蔚茵自己去了寿安院,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守卫。 雨不大,进去时只沾湿了肩头。 想来是太夫人还有些分量,院里安排了三个婆子。 蔚茵进去房中,太夫人坐在床上,腿上搭了一条薄毯,佝偻在昏暗中。 “茵娘来了。”太夫人动了动,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蔚茵坐过去,将汤盅放在一旁桌上:“槐妈妈熬了银耳羹,太夫人喝些。” 太夫人点头,随后往外间看了眼,就见着一个婆子探着脑袋往里看:“瞧,这厢就开始盯着了。也不怪她们,人都想要有条后路不是?” “往日,侯府待这些人也不薄。”蔚茵道,方才进门时就见到东西厢房乱的很,怕是被人翻找过。 太夫人笑笑:“所以啊茵娘,呈去宫中的罪状只会越来越多,府里的那些反骨之人在将功折罪呢。” 大抵墙倒众人推便是如此罢。 “她们在翻找的时候,我也在想你的事,”太夫人看着那盅汤羹,眼中有着欣慰,“你别怕,为了自己闯出去。” 蔚茵双手绞在一起,眸中泛光:“我会的。” “这就好,”太夫人松快许多,又叮嘱道,“别再过来这边,免得惹人眼。” 蔚茵点头,还有那守卫在外头等着,她不能久留便起身离开。 太夫人伸手拉住蔚茵小臂,叹了一声:“你祖母把你交给我,我就该将你护得周全,以后好好地。” “太夫人。”蔚茵眼眶发酸,重重点头。 太夫人长舒口气,对着外面道了声:“给二少夫人准备伞。” 依然是侯府太夫人该有的气势,出口的话不容置疑。那偷奸耍滑的婆子只能从隔间里找出一柄花伞,送去蔚茵手中。 天色渐暗,雨势加大,噼里啪啦的砸在伞面上。 蔚茵踩着石径前行,雨幕模糊了庭院,全是沙沙的落雨声。她看去深处的花墙方向,踩进地里的那把钥匙是否还安在,或是已经被人发现? 忽的,一阵狗的狂吠将静谧撕破,也让她回过神。 不远处墙下跑过一个人影,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边跑边回头看。后面两丈多远,两条巨犬撒开四腿追赶。 那人脚下一绊重重摔到地上,两条恶犬瞬间扑上去大口撕咬,随即男人的哀嚎响遍庭院。 蔚茵一惊,侯府的人她认得不多,但是这个她正好识得,是穆明詹的庶兄,曾经帮着取送彩礼,打过几次照面。 她慌忙转身,想要求那守卫过去帮上一帮,赶走那两只恶犬。 下一瞬她愣住了,身后站的哪还是方才的守卫?那人自雨中来,一身玄衣,丝毫不介意衣裳湿透,到了她面前。 然后,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接过伞去,随后将伞面遮在两人头顶。 “昨日刚说,任何人不得出府,这厢就有人犯了。”傅元承漠然看去墙下,语气无波无澜。 第四章 想做什么?救他? 偌大的庭院一片葱茏,却也不如往昔的热闹,笼罩在阴冷之中。 身后,男人的惨叫与恶犬的撕咬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生恐惧。 蔚茵站在傅元承面前,身形勉强够到他的肩头。这样的相对,让她想起昨晚被他钳在掌中时的无力,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想逃的念头。 稍仰脸就看见那张好看的面容,温润雅致,眉眼间一片清和,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一位谦谦俊逸的君子。当初她救下他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之后不要乱跑,”傅元承收回视线,落在蔚茵身上,清淡语气看似叮嘱,“免得像他这般。” 蔚茵不想离他这样近,下意识退出伞外,整个淋进雨中。 傅元承转下手中伞柄,也没在意人的排斥,身躯如挺拔翠竹,脸上写满淡漠。 “殿下,求你放过穆消,会出人命。”蔚茵垂下头去,无法忽视墙边传来的哀嚎。 这两只犬身形巨大,活像两头健壮的牛犊,即便是成年男子也敌不过。 傅元承不紧不慢,手中攥着那把珠串:“可他想跑,本宫之前可说得明白,难道不是他自找?” 最后的两个字可以加重口气,没有半点要通融的意思。 “再说,”他话语一顿,无波无澜,“他若真跑了,本宫便会有麻烦。总得让那些心有想法的人看看,警告一番。” 蔚茵无言以对,分明可以唤回狗留人一命,傅元承偏偏有一套自己奇怪的说辞。心中滋生出一股虚意,她也是有想法的,想逃离这里。 就在方才,她还盘算着或许可以取回那一把钥匙。 穆消的喊声越来越弱,甚至听见了恶犬撕咬吞噬的声音。 蔚茵浑身战栗,在雨中瑟瑟发抖,不禁抬眼怒对上傅元承。这哪是警告,分明是折磨。她更不明白,太子那些光风霁月的称赞从何而来。 傅元承从来不是温善君子,他是一头恶虎,掩盖在那层美好的皮囊之下。 “就这么喜欢淋雨?”傅元承问,看着雨中女子苍白的脸庞,眉间微不可查的皱了下。 蔚茵湿透的袖下双手攥起,忽的转身就往墙边跑去。 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傅元承下意识伸手去抓,只触到薄薄的衣角,人影已经踉跄的跑出去。 蔚茵跑着,不知道是想去帮穆消,还是她自己想逃离,总之用了全力。 连那两只恶犬也听见动静,回头张望,尖利牙齿上尤沾着黏腻的血肉。见着雨中人影,像是发现了新猎物,弓起身子呲着牙,蓄势待发。 一声唿哨破空而来,两个恶犬收起一身凶狠,犹豫一瞬,随后从来路跑了回去,到了不远处牵狗人手中。 蔚茵停步,不敢置信的看着几步之外。 穆消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浑身血污,披散开的头发盖上他的脸,露出一只眼睛瞪得老大,已经没了声息。 雨水更大,冲刷着地上的人,血迹蜿蜒,渗进那片泥土中。 “呕……”蔚茵身子一软瘫去地上,双手抓进泥中不停的干呕,腹中翻腾不休。 傅元承两步上来,蹲在她面前,挡住那片血腥,伞面往人身上一遮:“想做什么?救他?” “咳咳!”蔚茵被雨水呛进喉咙,不停咳着,手臂一挥扫开他的手臂。 雨水直直的浇着两人,傅元承凉凉笑了声,随之扔掉雨伞,一把攥上蔚茵手腕,拖着她便往前走。 花伞落下,底朝上的在地上打了个转儿。 “放开!”蔚茵身不由己被带着走,几次差点跌倒,但是前面的人丝毫不管,继续走着。 任凭她如何挣扎,没有人会出现帮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无法掌握自己。 她被拖上游廊,傅元承手上一用力,她像一片叶子一样甩出去,还未站稳,就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架住。 蔚茵动弹不得,侧着脸看看,这俩婆子分明就是侯府的下人,如今都是听从傅元承了吗?人性果真是现实而又残忍,她在太夫人那边已经看清。 傅元承扫了一眼狼狈的蔚茵,抬起手指扫去华服上的水珠:“送她回去。” 两个婆子连忙称是,架着蔚茵走向游廊深处。 傅元承站在原地,转身看去外面,廊檐下缠绕的藤枝曲曲折折,无法分开。 “殿下,”庞稷从外面大踏步进来,立在廊柱旁,“汉安那边送来消息,找到一个叫罗莹的女……” “不必再找了。”傅元承打断,手里折下一只带水的花枝。 从来就没有什么洛莹,她叫蔚茵。 。 槐妈妈一直站在垂花门下等候,见人这般模样回来,急忙将人抱住,揽着回去屋中。 那俩婆子也留了下来,帮着一起准备热水,干衣裳。 蔚茵泡进浴桶的时候,还是抖得厉害,根本忘不掉墙下的那一幕。 昨日还好好的人,就那样被狗生生咬死,惨不忍睹。 槐妈妈将人全部打发出去,自己留下来,一边收拾一边叹气。几次看去蔚茵,欲言又止。 , 蔚茵掬起两捧水,用力搓着脸颊,大口喘着气,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屋里充盈满氤氲水汽,总算是找回了些暖意。 一天又这样过去,整座侯府在风雨飘摇中。 蔚茵站在窗前,耳边隐约听见有人的哭声,想必是因为穆消,或许是他的姨娘在悲泣。 媚祸 第5节 “夫人,喝碗姜汤罢。”槐妈妈过来,把一个小瓷碗搁在窗沿上。 蔚茵低头,看见那碗清澈的汤水:“妈妈还记得去年夏日吗?我去湫州祭奠爹娘。” “记得,”槐妈妈点头,“当年老爷夫人意外在湫州过世,夫人你一片孝心,想在入京前去那边祭奠。现在想想实在是险,居然碰上发水,我们在家一直收不到你的消息,偏偏又进不去人找。” 蔚茵看着雨帘,回想着一年多前也是那样日日下雨,无穷无尽,天上好像破了一个窟窿:“对,我被困在汉安城。” 还未到湫州,就被大水困在汉安城。到处是一片慌乱,城中人人抢食,死人,疫病。幸亏她想办法出了城,带着丫鬟躲在一座山间的道观中,给了些银钱,被几个年长女道收留。 她知道这种受灾时候,极易发生动.乱,贼匪横行绑肉票,盯得也是那些富贵人家。便和丫鬟一起穿着灰布道袍,用了一个假名,洛莹。 母亲的姓氏,加上她的闺名。 想着等一切安定下来,就找机会回家乡泰临。 也的确如她所想,明霞观荒僻,倒是没有什么麻烦事。 那一日天好容易放晴,她跟着一个女道去后山挖草药,遇到了倒在树丛里的傅元承。 他浑身是伤,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蔚茵走了过去,从他衣着看出应当是家境不错的读书人,便想着是否他遭人绑的肉票,逃了出来。 她将他藏在后山洞中,而他醒了,果然就和她之前猜想的一样,说自己遇到贼匪逃出来。 蔚茵并不想知道太多,救人不过是因为正是父母忌日,她想为父母积德。所以大多时候,她只是送些水和吃食,帮着他换药,别的从不过问。 她记得,那时的傅元承话不多,应当也是提防她的。她没在意,简单的想他伤好走了便是。 只是有些事总是不能被人掌控…… “夫人是说,你在汉安时遇到了太子殿下?”槐妈妈如何能不惊讶。 未出阁女子名誉相当重要,当初家中老太爷几次派人去寻,都是私底下偷着,生怕传出去损了家中名誉。所以蔚茵平安回来时,见她毫发无伤,这件事就被压下去,谁也不再提。 如今想想,当初汉安大水,身为太子的傅元承可不正在那里。 蔚茵有时候感到事情很荒唐,可她就是碰上了。 “妈妈,你不是穆家的人,后面肯定会放你离开,”她手指搭在床沿上,完美的指甲抠着木板,“到时候你一定带着阿渝回泰临,别留在京城。” 或许她不会死,但是傅元承定然也不会让她好过。至今她已经确定,傅元承对汉安的事耿耿于怀。 槐妈妈只能应下,面对皇权,她们无能为力。 室内静下来,槐妈妈走去床边铺着被褥,瞧着那大红的颜色总觉得心酸厉害:“夫人几日都没睡好,今晚早些歇息罢。”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从窗口看去,一队兵士冲进院中,为首的人一挥手臂,其余人散开,去了各间房中。 守在外面的婆子赶紧跑进来,站在卧房外:“二少夫人,官爷要搜查咱们院子,需要你去外面。” 就这会儿功夫,那些士兵已经进了正房,手里没个轻重,见什么都会推开检查。 槐妈妈赶紧找了一件披风搭在蔚茵身上,仔细护着她到了院子。 那些人在房中到处翻找,噼里啪啦的要将房子拆了般。 蔚茵撑伞站在雨中,身前有槐妈妈和另两个婆子挡着,生怕那些粗鲁的男人会伤到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才离开,手里什么也没搜到。千安苑是为了穆明詹大婚重新修缮过,哪会藏有什么东西? 一顿折腾,蔚茵回去房中。 到处都是乱的,各种碎片物品撒了满地,就连刚铺好的床铺也被胡乱扯开。唯独窗沿上那碗姜汤还在,却已凉透。 两个婆子在外间收拾,一声不吭。 蔚茵将槐妈妈拉来跟前,小声道:“妈妈,记住我的话,一定带阿渝回泰临。” 弟弟阿渝自小体弱,她实在不放心。 而她要去寻回那把遗落的钥匙,然后也逃离这儿。 第五章 太子殿下,你这样擅闯臣妇住所…… 雨停了,天空照样阴霾。地上落了一层桂花,看上去像铺了一条黄色绒毯。 昨日已经借着去看太夫人出去了一趟,蔚茵想今日再要出去恐怕不易。况且依着昨晚的情势看,侯府的事越发紧急,怕是今日还会继续将剩下的院落搜一遍。 也就说明,是圣上真是要对穆家下手。 对于穆家为何会犯下如此大罪,蔚茵并不知道,但看得出应该是迟早的事。 她倚着美人靠,因着昨日的淋雨头有些晕,身上软软的发酸。耳边偶尔能听见外面的动静,那是傅元承的虎牙军在各处行动。 传说当今圣上并不喜欢太子,但是依旧给了他一些权力,可以在东宫养自己的幕僚,毕竟是一国储君,也会有一套相似于朝中的官宦体系。 相比,似乎五皇子势头更盛,更为圣上喜爱。因此,类似这种查抄世家大族的事,交给了太子傅元承,说到底不是什么好差事。 “吱呀。”院门开了。 一个守卫站在门中央,手里杵着一柄银枪:“统领让夫人去前厅认人。” “认人?”蔚茵与槐妈妈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不解。 槐妈妈赶紧跑下去,对着院门客气的笑问:“敢问是什么事?认什么人?” 那守卫扫了一眼,毫不客气:“去了就知道。” 蔚茵扶着木栏站起,眼前一花,身子不由晃了晃。 “夫人。”槐妈妈唤了声,赶紧回来将人扶住。 蔚茵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怕是因为穆消的事,我过去看看。” 槐妈妈将人搀着走下阶梯,眼神中透露出担忧:“夫人可小心些,走大路,看看能不能和别的夫人姑娘结个伴。” 还想再叮嘱一番,可又怕多说话反而让蔚茵更忧虑。现在府中乱,对于女子来说更是危机重重。昨日可不就有趁着搜房,而对女眷出手轻薄的人。 蔚茵点头,明白槐妈妈的担忧,随后一幅素淡模样出了院子。 路上并未见到其他穆家人,空空荡荡的,像是一座荒院。 蔚茵一脚踩在地上,松软的泥土上便留下一个脚印。 她不由慢了脚步,侧着脸张望去深处那偏僻的花墙方向。现在土软,那钥匙万不能被人踩出来,如今这样被他们细细搜查,找到是早晚的事。 “快走。”守卫不耐烦的催促道。 蔚茵抿唇,继而往前厅方向走去。 还有一段距离,她听见了女人凄厉的哭声,正是前厅。可是那声音不是穆消的姨娘,那声音是侯府夫人赵氏。 蔚茵僵在原地,头脑翁的一声炸开,在赵氏的哀嚎中听见两个字:明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前院,看到赵氏伏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哭得没了声调。 一片白布搭盖着,蒙住躺在地上那人的整个身体,全是湿透的。 蔚茵在赵氏身旁蹲下,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截满是伤痕的手腕从布下滑了出来,那张脸亦是血肉模糊,但依稀能辩出原来的俊朗面容。 “二郎!”赵氏趴在尸身上,一遍遍唤着小儿子。 “夫人,二哥他……”蔚茵扶住赵氏,对方瘫了一样靠在她身上,泣不成声。 “茵娘,二郎没了!”赵氏撕心裂肺,再难维持往昔的端庄。 蔚茵眼中滑落两行清泪,手颤巍巍伸出去,抓上那只不成样的手腕:“二哥怎么会……” 那手早就冰凉,好些的伤痕遍布,满是泥灰,明明那双手之前是拿笔的,作画书写。 泪眼朦胧中,蔚茵拿出帕子想为穆明詹擦拭干净。到底夫妻一场,他又是个整洁的人,怎能让他这样脏? 她仔细的擦着一根根手指,拇指,食指,中指…… 蔚茵忽的怔了一怔,随后抬手用力拭去泪水,拿着手帕再去擦那手指。 庞稷一直站在旁边,手搭着腰间佩刀的把柄:“两位夫人认一下,这是不是二公子?” 赵氏这才抬头,眼中满是悲痛:“你们把二郎怎么了?”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明白,尸首的确是穆明詹。 庞稷身形魁梧,声音洪亮:“二公子藏身在一队北戎商队,被发现后逃跑,中箭后摔下山崖。” 简单告知,他便对身后人挥手,士兵会意,大踏步上前抬起地上那卷草席。 “不准动他!”赵氏伸开双臂,护着尸首。是一个母亲最后对儿子的维护。 然而没有用,草席被抬走,赵氏被人一把推在地上,趴在那儿再起不来。 眼看着,尸首就要被抬出大门,蔚茵飞快追上去。 没人料想到她会这样做,所以当她从穆明詹身上拽下什么跑开时,众人才回神。 庞稷浓眉一锁,只得亲自带人去追。反正人跑不出去,一个姑娘家的也没多少气力。见到准备冲上去的虎牙军,他早早的摆手示意不要行动。 就这样,看着她边跑边哭,偶尔才上泥浆滑一脚。 “庞统领,由着她发什么疯,直接拖回去得了。”士兵更在旁边不耐烦的道。 庞稷瞅了人一眼,没说话。 就在昨晚,他大概知道了,傅元承一直在找的人就是这位侯府二少夫人。不就是现在死了丈夫伤心,倒不至于对她下狠手。跟上她,也是怕别的虎牙军不知道,继而伤了她。 果然,蔚茵好像是跑累了,蹲在几步外的泥地里,抱着身子缩成一团,轻轻抽泣。 庞稷看了一会儿,随后大步上去到了人前:“夫人,把东西交出来。” 蔚茵垂着头,手心紧紧攥起:“这是我的。” 她不给,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视而不见,反而往自己腰间藏去。 “若是夫人的,待我们查明,自然会归还。”庞稷道,多少有些烦躁,若是换了男人,他早就一脚踹上去。 蔚茵不语,双脚发僵,像是冻在那里。 庞稷又道:“太子有令,侯府内任何东西不能乱动,可疑物品必须收缴。” 蔚茵抬头,脸上尤带泪痕,讽刺一笑:“可疑?便是这一物什怎就可疑?” 说着,她扔出手中之物。庞稷反应迅速,一把抓过。 媚祸 第6节 手心中湿漉漉的,瞥了眼见不过是一只青缎香包,针脚绣工极好。便也知就是方才蔚茵从穆明詹扯下之物,不过是想留下丈夫遗物。 当然也只是想想,庞稷可没有多大的善心,随后又道:“夫人以后不要这样跑,虎牙军手中万一有个闪失,不好交代。” “交代?你们闯进穆家又怎么交代?”蔚茵皱起眉,想是气急,双手抓进脚边泥沙中。 庞稷不会浪费功夫跟一个女子,遂摆摆手,示意手下送蔚茵回去。 蔚茵站起,脸庞仰起,不待人说话,自己沿着路往回走。 。 千安苑。 蔚茵刚进院门,身后大门便被关死,再次隔绝在这一方天地。 槐妈妈迎上来,见着她哭肿的双眼吓了一跳:“夫人?” “妈妈,”蔚茵直接扑进人的怀中,痛哭出声,“二哥他没了,连尸首也被抬走。” 她抓上槐妈妈的手,余光看见从耳房里冲出的一个婆子,对方正在看着她俩。 槐妈妈一边安抚,一边扶着人进了正屋,回头又对婆子道了声:“给夫人准备水。” 那婆子听了,又看了蔚茵两眼才磨蹭着去提桶。 这厢,蔚茵搀着槐妈妈进了正房,随手关进了房门,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手,漂亮的手指上沾满泥浆,然后缓缓张开,手心中赫然一把黄铜钥匙。 “这是?”槐妈妈捧着蔚茵的手,低下头去看。 “是,”蔚茵手微微颤抖,因为方才的哭泣带着哑意,“我把钥匙找回来了。” 没错,所有人都以为她疯跑是为了穆明詹,是失去丈夫的悲痛,其实她是想借此找回钥匙。而在昨晚,千安苑已经搜过,钥匙现在很安全。 她到了榻上坐下,心口依旧跳得厉害。方才也是赌了一把,虎牙军会不会放狗,像昨日对穆消那般。 如今,她赌赢了。 槐妈妈在旁边,看看蔚茵脸色:“方才夫人说二公子他……” 蔚茵垂下头去不再言语,或许这样很好,让所有人都认为穆明詹已死,他才会安全。包括赵氏,槐妈妈,不能漏出一丝风声。 她不知道那卷草席中的尸首是谁,但绝对不是穆明詹。穆明詹的右手中指肚有一条新疤,是他十几日前非要给她雕一只木蝴蝶,被刀尖划破,而那尸首的中指肚完好无损。 槐妈妈见她不说话,也没再问,只叹了一声。 天下黑,空气中仍旧湿潮,雨水好像并未下透。 蔚茵刚将钥匙收好,突然听见院门打开,从窗口看过去,就见傅元承从外面进来,径直下了石阶往正房而来。 他眉眼间隐含一股愠怒,行走间宽大袍袖翻摆。 槐妈妈大惊,赶紧上前拦阻,小心翼翼提醒:“太子殿下,此处是我家夫人住所。” 傅元承并不停步,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越过槐妈妈,踏步进了正房。 “不可以啊,殿下!”槐妈妈身子一个趔趄,跪在门前,又不敢大声,怕被旁人听去。 屋里还未点灯,蔚茵下意识去看放钥匙的粉盒,待回头,傅元承已经进了她的卧房。 “太子殿下,你这样擅闯臣妇住所是否不妥?”她强逼自己镇定,攥紧双手站在柜前。 第六章 还以为你要殉情 房中昏暗,蔚茵纤瘦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掉。 对于傅元承,即便过了一年之久,仍旧残存着当初的惧意,以至于现在越发加深。 傅元承单手背后,目光锁上墙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她:“合着,昨日我说的你全未听进去?” 别说是这一处小宅院,现在的侯府哪处是他去不得的? 蔚茵后腰碰上柜子,再退不得,眼见人已到了面前,一伸手就能抓住她。那股令她窒息的压迫感袭来,只觉得头越发晕沉:“殿下何意?” “怎么,”傅元承鼻间送出一声冷哼,隔着她一步外站定,半垂眼睑盯着她,“你想和穆消一样下场?” 蔚茵别开脸,身子一侧想要走出这片控制阴影。 然而步子才稍一动,傅元承手臂一挡将路拦住,把人困在原处。下颌微一扬,脸色阴沉几分。 “可,”蔚茵动动唇角,艰涩吐出几个字,“臣妇夫君横死,连具尸首都不得,连哭几声都不允么?” 说着,眼睛再次湿润,垂下头去轻拭眼角。 傅元承单手背后,手掌不觉收紧,没有温度的轻笑一声:“哭几声?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二少夫人是要殉情!” 他刻意咬重“殉情”二字。 蔚茵不想多说,白日不过是想拿回钥匙装作发疯,如今达到目的,她又何必在此与傅元承胶着?便是让他离去最好。 可是,显然对方并不想走,也不知为何就那么大的火气。 “蔚茵,抬起头来。”傅元承口气带着毋庸置疑。 蔚茵咬咬牙,压下情绪抬头,平静道:“殿下,过去是蔚茵不懂事,说了错话。可今日是我要为亡夫守孝,您来这儿会沾上晦气。” 这般说出,傅元承才仔细在她身上打量,果真是一身素白,连着发间也簪了白花。还真是为那穆明詹戴孝。 “好一个守孝,你以为我在意这些?”他不以为意挑了眉,伸出手抓上她的肩头。 蔚茵下意识躲避,仍旧是慢了半拍,双手推据。只觉发间一扯,那朵白花已被傅元承摘取手中。 他指尖捻着那白色绒布绢花,冷嗤一声,随后手里一松掉去地上,踩进脚底:“你没想过落至如此,是拜他所赐?” 蔚茵皱眉,嘴角抽动两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该如此做。” “啪”,身旁的柜面上一声拍响,是傅元承的手掌落上,带着手腕上的墨玉珠串也磕碰出声。也就将她整个圈住在眼前。 “夫妻?”他从齿缝中送出这俩字,嘴角满是讥讽,“真好,你对他真是有情有义。” 蔚茵心中一沉,忍不住开始发抖,钳在肩上的手几乎随时会捏碎她,就像他当日在汉安时一样。以至于那句“放开我”黏在喉咙里,怎么都无法说出。 他会,他真的会。 两人如此的僵持着,蔚茵浑身难受,后背浮出一层虚汗。明白继续说下去只会更糟,在傅元承面前她什么都不是,不如闭嘴。 “蔚茵,”傅元承淡淡开口,好似在嘴里琢磨着这个名字,“本宫不喜欢这身素服,去换下来。” 蔚茵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瞧着黑暗中男人的脸,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眼中如何的冰冷:“我……” “你?”傅元承松开五指,指肚试到她柔软的发丝,这样近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桂香,“记住,以后听话。” 蔚茵大半的力气是靠着柜子支撑,胸口憋闷非常。傅元承的话让她恐慌,身子摇摇欲坠,手伸出去想扶上柜角。 眼看着她侧过身子弓下腰移动着,在傅元承眼中是一种渺小的逃脱,或是厌恶。不由心中生出莫名的异样,烦躁。 “还是不想听?”他五指张开扯上她的手腕,带来自己身边。 然而下一瞬,人就软软的滑下去,像树上坠落的桂花瓣。 “阿莹!”傅元承长臂一伸,半蹲下将人拦腰接住,继而抱在怀中。 “嗯……”蔚茵难受的轻哼,眼皮越来越沉。 傅元承探上她的额头,试到一片滚烫,连着她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 。 灯火昏黄,蔚茵醒来的时候,桌前点着一盏灯。 一床厚被子搭盖着,捂得身上出汗,粘腻难受,迫切想要一丝清凉。 “夫人醒了。”槐妈妈上前小声唤着,看得出松了一口气,“你怎的不舒服也不说出来?” 蔚茵知道自己在发汗,忍住了想蹬被的想法:“我以为不会有事。” 一说话才知道嗓子哑的厉害,口中苦涩,身上无力。 槐妈妈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轻声说着:“郎中来看过了,给你开了药,需要养些时候才行。” 蔚茵眨眨眼睛,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郎中,开药,有这个权利的只能是傅元承:“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槐妈妈回道,看着她欲言又止。 蔚茵看出来,就问:“怎么了?” 槐妈妈站好,双手握在一起:“今儿白日里,有官员过来给府里的人登记,说是与侯府无关的人要离开。” 屋里一静,能听见外面小虫鸣叫。 蔚茵看着槐妈妈,嘴角漾出一抹笑:“妈妈正好可以离开,回去照看阿渝。” “夫人,”槐妈妈再也憋不住,以手掩面哭泣出声,“你这样,我怎么能走?” “官家的事总要跟着办,”蔚茵倒是有些欣慰,人能出去就好,“说到底,要是碰上那些昏庸的,感情一鞭子全打成侯府的人,冤都喊不出。” 她说得有气无力,嘴角干燥发白,眼中倒生有一簇火焰。 已经开始统计人员,说明侯府已经彻底垮下,无力回天。那些有自由身的人会放走,剩下的就是穆家人与卖身穆家的奴仆。 槐妈妈垂下头,话语犹疑:“夫人要不要去求下太子殿下……” “妈妈,”蔚茵打断,眉间深深皱起,“不要再说这些话。” 槐妈妈也知自己说错,忙揩去眼角泪痕,说是去温一碗清粥进来,便出去卧房。 待身上汗消了,蔚茵支撑着起身,倚在床边。便也就想起穆明詹,他现在在何处?虽说逃出去,但是眼见家族倾倒,想必也会难受至极。 他是一个清润的郎君,行事温和有礼,无论对谁都是带着几分笑意,十分好相处的人。而且,他身上没有其他贵家郎君的坏习气,不会流连花楼歌坊之地,整日就是喜欢收集些书籍孤本,名师画作。 姑母曾经说过,能找到这样的夫婿,她该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她从枕下摸出那块瑞兽青玉腰佩,瘫在掌心,指尖摩挲着:“二哥,一定要跑出去。” “什么出去?” 突如其来的一声,差点惊散掉蔚茵的魂儿,手心下意识收紧。转头看去,门边进来的不是傅元承又是谁? 他现在都如此明目张胆的进来,不怕别人瞧见吗? 是了,虎牙军是他的,整个侯府已经控制在他手里,他什么不能做? 媚祸 第7节 傅元承迈步走进,后面跟着槐妈妈,放下粥碗便躬身退下。 他的身形高大,落下阴影叠在蔚茵身上,衬得她越发纤瘦:“不说话?” “我以为是槐妈妈,”蔚茵声音很轻,眼睫半垂遮住眼中情绪,“说我出去吃就好。” 她的面颊带了病容苍白,嗓音发哑,有气无力。 傅元承见她如今静下来,可能因为风寒而看起来更加柔弱,连之前的那股排斥似乎也随之消失。 “手里是什么?”他瞅见了她的小动作,悄悄地向藏起的手。 蔚茵抬头看他,手下意识往背后放藏:“是我的。” 傅元承皱眉,想起之前她在院子疯跑,为的是藏住穆明詹的香囊。再看看,这整间屋里,哪一处不是穆明詹的? 即便这样,他还是伸出手:“我看看。” 蔚茵抿紧唇,一头黑发披肩垂下,发尾落在枕上,最后缓缓将手抬起,松开。 “这个?”傅元承手指捏起,不过是枚竹牌罢了。雕工并不细致,粗拉刻出荆桃花的轮廓,大约鸡蛋大小,“弟,渝。” 他反正看看,实在看出不这东西有何金贵之处。也就知晓,这物不是穆明詹的。 蔚茵指尖抠着被角,额上尤带几点汗迹:“是我阿弟给的。” 幸亏,枕下还有一枚竹牌,是蔚渝当初为她刻的。她生辰在阳春三月,正是荆桃盛放之时。 傅元承面色稍缓,视线落在桌上那碗粥:“不是要吃吗?” 蔚茵指尖越发紧攥,看去傅元承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别说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单说面对他,她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捆绑住。 “端着,不烫了。”傅元承捏着瓷碗送过去,根根手指如玉,骨节分明。 蔚茵双手接过,指尖试到了瓷碗的温热:“谢殿下。” 傅元承撩袍坐在床边,轻易感觉到她身子一缩。随后拿着调羹在她的粥碗中搅了下,舀起一勺,送去她的唇边。 嘴唇碰上那点温热时,蔚茵头皮几乎炸开,慌忙用手接过调羹:“我自己来。” 她低下头去,不再看傅元承,慢慢吃着软糯清粥,偏偏喉咙堵住了一般,实在难以下咽。 傅元承也不在意,手里继续把玩着那枚竹牌:“想家了?” 蔚茵不语,想不想有什么两样? “好好吃吧。”傅元承也不再问。 房中静下来,只有瓷器相碰的轻微脆响,那碗粥不知不觉见了底。 温热到了腹中,蔚茵身子舒服一些,不如方才发虚。 忽的,她额头一凉,是傅元承的手探上,瞬间让她身上一冷。 “退热了。”傅元承收回手,将竹牌送还给蔚茵。 蔚茵连忙收回,攥进手中。不知为何,她觉得傅元承今晚心情不错。很多时候,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甚至,当他笑着的时候反而是他最危险的时候。他的表象那样好,完美的伪装了他的内在,那是他极擅长的。 “蔚茵,有人想见你。”傅元承伸手擦去她的耳边,将垂下的发别去耳后,露出那张如花的娇颜。 蔚茵不解,眼神中带着疑惑。 正好,院中有了动静,大门开关的声音在静夜中那样明显。 傅元承往窗口看了眼,淡淡道了声:“看,来了。” 外面有着小而轻的说话声,分辨着像是女人。 蔚茵呼吸一滞,嘴角蠕动两下:“她怎么会……” 第七章 本宫不再追究你之前的事,但是…… 傅元承慢条斯理起身,目光在蔚茵脸上略一流连,柔和的光为她镀上一层光晕。 两人自相遇开始,便一直是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是头一回这样平和相处,就像是汉安最开始之时。 “先把自己养好。”他收回视线,广袖一甩,平开上头褶皱,“你会没事。” 蔚茵仍旧不语,看着他转身往前头走去,然后推开连接露台的拉门,闪身出了卧房。 她浑身一松,虚脱一样倚在靠枕上,身遭仍是残存着傅元承的气息。 这时,卧房门敲响,外头是槐妈妈试探的问:“夫人?” 紧接着,门扇被推开,一位中年妇人迈步进来的,身着深色衣衫,见了她眉目紧皱。 “茵娘,我可怜的姑娘。”妇人忍不住抽泣一声,快步到了床前。颤着双手碰上蔚茵清瘦的脸,继而一把将人抱住,两行热泪淌下。 蔚茵双臂回圈上妇人,任自己埋在她的胸前,委屈苦涩的唤了声:“三姑母。” 她没想到蔚书莲能进来,现在这种形式,谁都不愿与穆家扯上关系,就看穆家嫁出去的女儿便知道。然而她的姑母来了,心中顿时生出对亲人的依赖和不舍。 槐妈妈悄悄退下,关好门留两人在屋里说话。 “茵娘,我不能在这儿久留,有些话要和你说。”蔚书莲抹去脸上泪痕,扶着蔚茵双肩,眼神认真。 蔚茵吸口气,眼睫一片濡湿:“姑母是如何进来的?” “你姑丈办的,不必担心,没人知道。”蔚书莲道,“你也千万别说出去。” “姑丈?”蔚茵柳眉一蹙。 听姑母的意思,是暗中打点好偷着进来的,那为何傅元承会知道? 她心中一惊,莫不是他故意为之。 蔚书莲不知道蔚茵心中所想,坐在人身旁:“守门的护卫现在用膳,咱只有一刻钟。” “姑母请说。”蔚茵点头。 至于傅元承为何故意放蔚书莲进来,她暂时猜不透他的意思。 蔚书莲摸着蔚茵的发顶,眼中含泪:“你姑丈说想把你接出去,离开穆家。” “离开?”蔚茵心中一动,她是花轿抬进的穆家,如今是说接就能接回去? 蔚书莲坚定点头:“你和穆明詹当日未拜堂,怎能算夫妻?自然是得回家的。” “这样简单?”蔚茵不信,“未拜堂是真,可是我与他交换过庚帖,定亲千真万确,况且,我的名字已经在穆家名册上。” 如果这样简单就能离开,那便是穆家男子写几封休书,将妻妾休掉,如此不也就能离去? 蔚书莲摇摇头,攥上蔚茵的手:“这些你别管,且听姑母的,明日你姑丈就去找同僚处理。” 蔚茵总觉得不对劲儿,看进姑母眼中:“姑母,是不是有事?” “这,”蔚书莲话语犹豫,抿了几下唇叹息,“你姑丈听说宫里……穆家就剩这两日了。” 一下,蔚茵便已听出,这是说侯府的期限到了。 而这样紧密的消息姑丈又是如何得知?说到底,他的官阶是一个闲职,接触不到如此重大的案子。 “姑丈如何得知?”她问出自己的疑惑,想着提醒姑母一声莫要牵扯上侯府。 蔚书莲不敢再耽搁,站起身:“之后你姑丈可能会调职去东宫,任职詹事府。白日与东宫几位同僚相谈,才得知。” 说完,赶紧系好披风。 “茵娘,你别慌,我再回去同你姑丈商议,一定把你接回去。”蔚书莲有安抚了一句,这才急匆匆走出去。 蔚茵坐在床上,听见脚步声逐渐消失,脑中不断回想着方才蔚书莲的话语。 姑丈调职去东宫,傅元承督办侯府一案,这样看的话,姑丈此举像是要与穆家割离关系。毕竟作为储君,傅元承的东宫有一套和朝廷相似的管理体系,设有各个衙门,虽说多是闲职,不会插手前朝事务。可是将来太子登记,手下的幕僚不少都会成为重臣。 姑丈如此做,却也在情理之中。 那为何傅元承又会知道,还提前过来同她讲蔚书莲会来? 蔚茵看去微晃的烛火,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傅元承,他会放她离开,回姑丈家。那然后,他会将她重新攥住,他从没想过要放过她…… 她打了一个冷战,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 东宫。 盏盏灯火映亮这处雄伟之地,层楼叠榭,琼楼玉宇。 一排宫人规矩的站在殿外,拢手弓腰,头微垂,显示出皇家的规矩与威严。 东宫还有一处地牢,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深藏于地底。 伴随着铁门刺耳的吱嘎声,一道人影走进地牢,墙上火把将他的影子拖了老长。 傅元承走到墙边停下,面无表情的盯着吊在墙壁上的男人。想来是一夜间受了不少刑,男人几乎没剩一块好皮,血污糊满了原本的脸。 男人感受到不安,带着捆绑的铁链哗啦啦响。 傅元承眯眯眼睛,牵起的嘴角满是厌恶,抬起手放于鼻下遮挡血腥气。 “殿下,他还是没招。”庞稷站在傅元承身后,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尊铁塔,虎目直瞪墙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说自己喝多了。” 傅元承微侧目扫了庞稷一眼,随后踱步到了木桌前,上面满满当当的刑具。 “喝醉?”他捞起一把剔骨刀,指尖一弹那锋利刀刃,发出一声轻响,“喝醉到都能翻过侯府的墙?壮士好身手。” 语气中有着赞赏,不想下一瞬他攸地回身,手中那柄刀刃寒光一闪,直接刺进了囚犯肩头。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室内响起男人的哀嚎,绝望又无力。 傅元承拿帕子擦拭着自己指尖,火光映着他好看的脸,眸中无有一丝情绪:“刀刃该磨了,太钝。” 庞稷往木桌上瞅了眼,那剔骨刀自然是锋利的, 用上第四把剔骨刀的时候,囚犯终于忍受不住,浑身抽搐,嘴里含糊着:“我,说……” 傅元承什么都不问,转身走出铁门,独自走上阴冷的地道。 庞稷留在密室交代了一番,随后疾步跟上去离去,在门边回头看着一摊烂肉般的囚犯,心道一声,有时候想死都成了奢望。 媚祸 第8节 从地牢出来,傅元承立在游廊下,身旁的立柱挡住他半边身影。 “殿下。”庞稷走去廊下。 傅元承收回视线,慢悠悠盯上庞稷:“这是什么?” 庞稷双手托起一卷书册,往前一送:“仲秋祭典的礼仪流程,殿下再看一遍。” 傅元承一侧嘴角勾起,并未接过册子,而是抬步下了阶,擦着庞稷肩头而过。 “殿下是储君,当日要随在陛下身侧。”庞稷赶紧跟上。 他有时候会疑惑,不明白傅元承身为太子却事事让五皇子占去先机。皇上龙体越来越差,朝中之人已经开始站队,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敢说皇位落在谁手? 就说皇上安排的差事,分给傅元承的是容易出乱子的侯府重案,而五皇子负责秋祭大典。更不说五皇子生母姚贵妃有多得宠。 “庞稷,”傅元承捻着指尖,“你是不是也觉得东宫这次换了不少人?” 庞稷跟在两步之后,回道:“属下斗胆,殿下处理侯府之事许多人暗中盯着,稍一不慎就是把柄。穆家二少夫人她始终……” “如何?”傅元承脚步一顿,回头扫了眼。 “殿下三思。”庞稷躬身抱拳行礼,字字清晰,“她不过一罪臣妻,于殿下声誉会有损。” 不知为何,庞稷觉得傅元承在笑,可是眼中明显阴沉了几分。 “这些无需你管。”留下一句,傅元承再没说什么,径直继续往前。 被盯着又如何?他想保下一个人有什么难?那些暗中想下手的人迟早会来,他从来不缺少敌人,比的就是谁手段更高一筹。 庞稷攥着那本册子站在原地,眼见傅元承走远。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侯府那位夫人就是个祸害,该除掉。 。 槐妈妈走了,一大清早就被人带离千安苑。 现在不是谁说想留就能留,也不是谁想走就能走,一切是按照大恒朝的法典律例办事。 又有十几人离开侯府大宅,这里越发显得安静冷清,园中那滩湖水也像死了一般,无波无澜。 千安苑留下的两个婆子亦开始担心,但是并未生出怠慢,该送药送药。 蔚茵披了一件外衫,坐在露台晒太阳。 那场雨过后,秋意渐浓,桂花树越发绚烂,香气飘满整座院落。 她半仰脸眯着眼睛,张开五指挡着倾泻的阳光,简单挽着头发。房中素白的衣裳早被收走,她好容易找了一间浅玉色裙衫穿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一方阴影落下,罩在她身上,遮住了暖阳。 “好了?”傅元承站在露台下,垂眸看着坐在竹席上的蔚茵。 对于他的到来,蔚茵没有感到意外,千安苑对于他来说就如一处平地,没有阻碍。再看那俩婆子,早就没了身影。 她缓缓起身,依照规矩对来人行了一礼。 傅元承双手负后,一身淡青便服修身挺拔,如临风玉树:“下来走走。” 蔚茵看他一眼,随后提着裙子踩上木阶下来院中。 四方的院子,能看的就那些东西,总也不会走出那扇院门。 蔚茵踩着青石板,静静的跟着傅元承,最后见他在那棵高大的桂树前站下。 “本宫记得汉安明霞观中亦有一株桂树,”傅元承捏上一截花枝,香气染上指尖,“是否比这株大些?” 蔚茵胸口一堵,贝齿咬上下唇,轻轻一声:“是,那株桂树有上百年了。” 或许是她的语气柔和,傅元承回身看她,攥上她的手腕:“过来。” 蔚茵被拉到他的面前,眉角落上他微凉的指肚,眼睫轻颤,眸中波光闪动。 “蔚茵,”傅元承叫着这个名字,嘴角轻勾着好看的弧度,“本宫不再追究你之前的事,但是以后不许再犯。” 他声音清和温润,如同摇晃枝头的软风。就是这样一个出色的郎君,京中人人称颂的太子殿下,蔚茵却只想逃开。 “殿下何意?”她问。 “不用怕,”傅元承手指落去她的发顶,轻扫去落下发间的碎花,“只需随着你姑母回去陈家,不会有事。” 蔚茵僵硬站着,又问:“我不明白。” 傅元承脸微侧,去寻她低垂的双眼:“不明白?是让你活着。” 第八章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的意。 阳光穿透浓密树冠,从缝隙中漏下斑点的碎光,星星一样。 “活着?”蔚茵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睫轻扇。 这应该是现在侯府中最奢侈的字眼。可是真的那么简单?从姑母的来探,到现在傅元承亲口说出,她也越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她声音轻柔,静静的站着,掩映在一片花色中,娇媚清雅,玉雕的美人儿。 “是。”傅元承颔首,声音难得温和几分,“自此你与穆家再无瓜葛。” 两人被花香萦绕,彼此相望,好像之前那些尖利的碰撞不曾存在,回归了最初的美好。 蔚茵嘴角浅浅一翘,脸色略苍白:“然后呢,我可以回泰临吗?” 傅元承收回手垂至腰侧,对她摇摇头,微微带笑:“不行,你该履行之前的承诺,记得吗?” 蔚茵心底一沉,下意识想抽回手来,他的手好似一个烧透的铁怀箍着她的手腕。因而,她抽不动。 “殿下忘了,臣妇新寡。”她咬紧后牙,心口发疼。 傅元承不以为意,晃晃她的手:“这些本宫自有办法,你只需听话,跟着回去陈家。” 一阵风过,两人间落下片片飞花。 蔚茵忽而笑出声,银铃一样清脆,眼睛弯成一双月儿,可眼角分明沾着泪珠。 “笑什么?”傅元承敛起笑意,手上加了一份力道。 蔚茵双眉皱起,笑着仰起脸字字清晰:“我不回去,我已是穆家妇。” 眼看着,傅元承的脸色渐沉,嘴边冰冷勾了下:“蔚茵?” “承诺,”蔚茵喉中酸涩,“我没有给过,从来没有。” “呵!”傅元承冷笑一声,手一用力将她提到面前,“你不认?” 蔚茵身形晃着,脚尖翘起堪堪够着地面:“有谁会认为一个人病中的呓语是真的,而要她兑现?你要我兑现,可我从不记得自己有过许诺。” 她的声音陡然变尖,眼眶泛红,极力憋住盈满的泪水。 “我自小就有婚约,家中教养严苛,行事规矩,从不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事。我真的不是欺骗你,也不知当初说了什么。” 她看着他,认真的解释着,期望他能听进去。然而,等到的只是他越发阴冷的双眸,以及眸底堆积明显的戾气。 有那么一瞬,蔚茵绝望下来,早该知道的,什么解释傅元承也不会听进去。 “好,真好,”傅元承从齿间送出几个字,“二少夫人真是忠贞之人,一心赴死。” 蔚茵剩下的手臂去推他,努力着想逃离:“放开我!” 那只钳住她的手突然松开,她猝不及防的身形踉跄,后退躲避直到背后靠上树干。 两步外,傅元承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薄唇微启:“是不是说汉安明霞观亦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 蔚茵身陷在一片花枝中,紧紧盯着他,咬牙切齿:“殿下所说的明霞观是何处?难道已不是一片废墟?” 话音甫落,就见傅元承看过来,目光犹如两柄利剑。 事已至此,蔚茵鼓起全部勇气,直视面对于他,嗓音染上微颤:“是啊,观中那株桂树好容易生长百多年,却被殿下一把火给烧了。观中的女道,她们没有错,为何你……” 眼前蓦的覆上一片暗影,傅元承的手捏上她的下颌,她清楚看见他眼尾浮出暴戾的晕红。 “你知道?”傅元承盯上那双眼睛,氤氲泪雾下,有恐惧、愤恨,羞辱…… 他紧抵着她在粗粝树干,掌控在一片地方。惊觉原来她知道,当初是故意离开,躲着他,连一个字都不曾留给他,独留他枯等一夜。 她不想沾上他。 蔚茵被迫仰头,脸被捏得扭曲,心中压制的恐惧蔓延开,身子开始发抖:“蝴蝶她也没错,还是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只因为傅元承的多疑,轻而易举的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天知道,当时的她有多害怕。 身上渐渐没了力气,她知道,只要傅元承手指一收就会要了她的命。 傅元承薄唇抿成一条线,在蔚茵眼中看到死气:“当真不走?” 蔚茵不语,紧抿唇角。 “很好。”傅元承吐出两个字,眼睛一眯。 蔚茵动弹不得,终于再也压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腮颊无声流下。 她不会回陈家,那不过是傅元承给她安排的一条路,他要的是把她抓回去,逼着她履行那根本不做数的承诺。她根本就不会给他承诺,是她病了迷糊着,他哄着她说出的。 她不要跟他,那些汉安明霞观的过往,如今侯府的牵绊。她既已进了穆家门,后面跟着傅元承,世人如何看她?太夫人会否心冷?穆明詹定会失控…… 清泪沾上傅元承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他死死盯住她,如同钳住一只小兔子那样简单,见她终于心理崩溃而哭泣。 蔚茵双手去拍打他的手臂,想要从他手里挣脱:“放开我。” 她像一只挣扎的猫儿,浑身炸毛,用着仅有的武器爪子。可是病后的虚脱很快让她没了力气,只剩下不争气的呜咽声。 傅元承眼帘微垂,瞧见了手背上几道抓痕,讥讽一笑,像是嘲弄她的那点儿气力。 他手松开她的下颌,随即一把揽上她的腰,将她带来身上,试到了那微不足道的抵抗,以及糊满脸的泪痕。 两人的动作激落了一树落花,纷纷扬扬的黄色小花飘下,落雪一般。 蔚茵呼吸不稳,胸口剧烈起伏,想着或许这样被他杀死也算解脱。 谁知,傅元承收起了脸上阴郁,反而送出一个好看的笑:“既然如此,那便如你的意。” 他轻柔的为她整理着衣襟,指尖帮着扫去肩头落花。 下一瞬,他的手臂一收,一把将蔚茵推开,甩袖走出树下。 蔚茵一个不稳,慌忙扶住树干,这才站住。 媚祸 第9节 傅元承大踏步往前走,没再回头,只是声音冷漠:“别后悔。” 院门开启关闭,院中重新归于平静。 蔚茵靠着树干,身子慢慢滑落,最后瘫坐在地上,久久不动。 她一直想忘掉汉安的一切,希望那真的是一场梦。原本过去一年,想着就这样让时光去淡化那些,她与傅元承不再有交集。 可是老天爷仿佛在跟她开玩笑,让他们再次相遇,到底谁是谁的孽债? 可以重来的话,她不会选择去湫州给父母拜祭。 湫州,父亲曾经在那边为官,后来与母亲相继病故,蔚茵和阿弟被祖父接回了泰临本家。 去年的祭日,蔚茵特意去祭拜,为已故双亲积德。因为很快就要进京,与早有婚约的穆明詹成婚,她想着以后都不会再去湫州,才有了这趟出行,是身为儿女应有的道义。 经过汉安时就是雨天,不停的下,没完没了。 后来水灾,她带着婢子蝴蝶住进城外明霞观。观中女道见她柔弱,好心收留。 还记得那日雨后,她救下了满身是伤的傅元承。为了给父母积德,她为他送饭送药。 他说他日后会报答,她不在意也不多问,有时候他说话,她也只是笑笑,静静听着。与她来说,他伤好了就会走,她也有自己的路。 心中虽然对他遇匪同情,却也生出过怀疑,为何他从未给家人送过信儿? 想到这里,蔚茵叹了口气,指尖摸上右侧眉尾的疤痕。 就是那次,不知哪里蹿来的一股流民冲上明霞观中抢夺,她跑去后山想通知傅元承赶紧离开,他的伤已经养好。 后面人追得急,她大声喊着让他快跑,并看见了那隐藏洞口前,男子颀长的身影。慌乱中,她一脚踩空,坠下山道旁的深潭,眉角处重重一磕,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紧紧抱住,靠在人的怀抱中,头晕脑胀,浑身酸痛滚烫。然后,有人为她换下湿衣,裹上一件干爽的袍衫。 耳边朦朦胧胧的有人说着:“如此,阿莹以后嫁给我罢。” 蔚茵迷迷糊糊,喉咙间溢出一声轻吟。或许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想找一个依靠,无知的她糊涂间靠上他。 再醒来时,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宽敞的房间,松软的床榻,桌角上精致的香炉正出着细细烟丝,气味清香。 支撑着从床上下来,她摸到了额上绷带,后面赤着脚走出去。 屋外,一轮圆月悬挂半空,傅元承静静站在游廊下。她刚想过去,就见有人走到他的身后,恭敬行礼唤了声“太子殿下”。 蔚茵浑身冰冷,至今记得从傅元承口里说出的每个字: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明霞山上,不管是流民还是女道,乃至她的丫鬟蝴蝶,全部死了,一把火干干净净。 而他回过头更是平静的对她说,明霞观毁于流民之手…… 所以,她跑了,费尽心力骗过他,逃离了汉安城。 蔚茵坐在那儿,漂亮的指甲抠进泥土,指尖的疼痛让她清醒几分。 回想起方才与傅元承的说话,她明白了,或许明日之后世上再无庆德侯府。 果然,日暮时分,院外开始嘈杂,吆喝声不断。 两个婆子紧紧跟在蔚茵身后,无论她走到哪儿。隔着一道门,她无法窥见外面情形,疾步跑去东墙边,把着花窗看出去。 外面,穆家的男丁被虎牙军推搡着,往正院方向赶去,那些成年的已经被绑上了绳索。 这么快,都还未挨过这一日,这便开始了。 天色黑下来,千安苑的门被打开,有人大着嗓门吼道:“带人出去。” 蔚茵明白,男丁已经带走,剩下的就是处理女眷。 不眠夜,这便就是抄家罢。. 第九章 如今成了软弱可欺的羔羊 乱,很乱,尖叫声,哭喊声…… 随处可见来回奔走的士兵,他们凶神恶煞,动作粗鲁,甚至直接狠手的拖拽着女人,不耐烦还会踹上一脚。 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如今成了软弱可欺的羔羊,只能抱着头哭泣。 蔚茵麻木的走在路上,身旁一柄明晃晃的枪头。这里已不完全只是傅元承的虎牙军,御林军也来了。 穆家真的倒了。 “啊!”一声惨叫,有身影重重叠在她脚边。 蔚茵不由后退躲闪,看着倒下那人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像是被灼烧的虫子。 还不待她忆起这男子是谁,就见寒光一闪,一柄刀刃直直扎进他的腿腹,他疼得仰直脖颈叫喊得更加凄厉。 “想跑?老子让你跑!”一个将领大步而来,随后就将长刀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将男子衣袍浸染蔓延。 将领的刀在男人背上擦了两下,讥笑几声:“还当自己是贵家郎君啊,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接着眼神放肆的上下打量着蔚茵,最后盯上那张脸,心里开始发痒。 蔚茵皱眉,反感这些人的无理,可是也清楚自己现在处境,出了事没人能帮她。 耳边仍是不绝的尖叫声,那些娇生惯养的女人们被拖拽着走,黑暗掩藏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样乱,出点什么事情多正常,没人会在乎。 她攥紧手心,在那将领的注视下绕开地上男子,继续往前走,没露出自己的一丝胆怯。 不长的一段路,仿佛走了许久。 到了前厅外,一众穆家女眷被驱赶聚集在此。谁都知道此时大难临头,悲伤哭泣,恐惧颤抖。 太夫人也被搀着站在正中,苍老的脸庞没有表情,依旧骄傲的扬着脸。她也是皇家血脉,傅氏的一位郡主,落到如此依然保持着高贵。 然而,当官兵押着穆家男丁出现的时候,她眼神终究闪了闪,起了湿润。 女眷们亦是开始激动,哭声更大。可是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士兵们手持□□将她们圈在一处,谁要妄动必是被杀。 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郎、儿子被套上枷锁,捆住手脚,继而一个个被官兵摁着跪在地上。 “不许吵闹,跪下,都跪下!”士兵厉声呵斥,握着佩刀晃了晃。 蔚茵搀扶着太夫人,随着一众女眷跪去地上,垂首躬下腰身。 朱红大门处一片火光,映着门板上的黄铜铆钉格外亮眼,两队黑甲侍卫手持长戟,踏着铿锵脚步列队而入,整齐立在走道两旁。 须臾,一个人影出现在大门正中,金冠蟒袍,端正高贵。正是太子傅元承。 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微欠腰身的宦官,手中拖着一卷明黄色布帛,脸上笑嘻嘻与他搭着话。 傅元承平视前方,嘴角若有若无勾着,腰封上垂下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而轻晃。 想是习惯了人对他的跪拜,对于扑跪在地的场景没有任何在意,径直踏着阶梯进了前厅,袍边轻扫过阶面。 整座侯府现在唯一点着灯的地方就是前厅,一张宽大的太师椅摆正在厅正门处,他站在椅前。 宦官轻咳了一声清嗓,随后直直身板站在阶下,右手高高托起:“圣上有旨。” 他尖着嗓子,扫着跪地的一片人,脸上难掩刻薄,故意一顿也是给穆家人更多的心理折磨。 果然,底下真有人憋不住抽泣出声,惊恐无助。 “经查,庆德侯府穆家罔顾皇恩,有作上犯乱之心,伺机谋反之意,更查出当年欲加害尚是太子的圣上,罪无可恕。现侯府一干人等全部收监,等候发落……” 顿时,哭声震天,本还存有一丝的希望彻底破灭,只剩绝望的眼泪。 宦官完成自己的职责,便又与傅元承话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侯府。 傅元承立在厅门外,手中捏着墨玉珠串,淡淡道了声:“带走。” 士兵们得了命令,拉扯着穆家男丁,口里呵斥着,一个个拽着往外走。有那些软弱的已经瘫软在地,像一坨烂肉被拖着。 女人们更是吓得再不敢动,瑟瑟缩缩的蜷勾着,只剩下发抖和哭泣。 “我穆家堂堂士族,百年基业,定是有人故意加害!”赵夫人从地上站起,扫着衣袖上的灰尘,抬头去看高处的傅元承。 傅元承不语,睨了一眼,随后坐上身后的太师椅。 赵夫人声音失了声调:“我要进宫,让我见圣上。” “大胆罪妇,快跪下!”几名黑甲侍卫围上,手中长戟指着赵夫人。 “哈哈哈……”赵夫人笑着,竟是迈步走出来,一转身就往大门跑。 才两步,她就定在当场,不敢置信的低下头,看着刺入胸膛的利刃,直接穿透后背。 “噗”,赵夫人口中冒出汩汩鲜血,瞪大的双眼像要鼓出来,渐渐灰败无神。 黑甲侍卫噌的收回长戟,冷漠的看着女人软软倒下,胸前的殷红蔓延。 “夫人!”女眷们吓得紧缩在一起,谁也不敢上前去,眼看着赵夫人躺在冰凉石板上,一点点没了气息。 上面,傅元承稳坐太师椅,一手搭着扶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身子微斜。对于下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这些都与他无关。 直到士兵将赵夫人的尸首拖走,留在地上的长长血迹,才让他微不可觉得皱了下眉。 死了一个人并没有引起什么,士兵们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男丁全部押了出去,接下来就是女眷,被那些武夫蛮横的驱赶着站起。 这时,从大门又进来一人,大跨步走到院中,右手一抬,制止了目前混乱。 “且慢。” 士兵们弯腰抱拳,齐声唤道:“率王殿下。” 来人是当今五皇子傅元韫,年纪轻轻,一身贵气,抬头就看见坐在正厅外的傅元承,眼中滑过不屑。 “见过皇兄。”他做了一礼,便笑着走向傅元承。 傅元承亦是回以一笑,只是嘴角根本就没有一点温度:“你来了?” 傅元韫站去太师椅旁,看着地上血迹,深深皱起眉:“赵夫人到底是是赵将军妹妹,皇兄怎就不拦着点儿?” “率王殿下,是赵夫人突然冲出,属下们职责所在。”庞稷抱拳回道。 傅元承挥挥手,示意庞稷退下,转而侧过脸去看着傅元韫:“来此有事?” “是,”傅元韫双手背后,同样有着自己的气势,“父皇宣皇兄进宫一趟,这边由我来处理。” 媚祸 第10节 “哦,”傅元承轻应了声,后背一靠,“五弟辛苦。” 说完,站起身走下前厅,便往大门走,丝毫没有相争的意思。 庞稷快步跟上,有些不解,压低嗓门道:“殿下,率王明明是过来抢功。” 先前侯府未曾定罪,这事交在傅元承手上,若查不出定然是傅元承做这罪人;如今眼看事情完结,率王明目过来插手,目的何其明显。 “他想抢那便给他。”傅元承一侧嘴角勾了下,“就看看他抢到的是什么。去把虎牙军全部调走,撤出侯府。” 庞稷越发疑惑,站在原地停住看着傅元承出了大门,随后自己只能听从吩咐,指挥虎牙军撤走。 转瞬的功夫,掌控侯府的权利到了傅元韫手里。与傅元承的不闻不问相反,他制止了羽林卫,下令将女眷们先关在府中。 同时,又派了自己的人继续搜查侯府。 一群女人被赶着往后院走,个个惶恐。 蔚茵一直同太夫人在一起,行走在一群人的最后面。 “记住了,别回头。”太夫人袖下攥了攥蔚茵的手。 蔚茵点头,走到这一步只能拼一把。既然活着是生不如死,那就试试死里逃生。 一群人走到假山前,突然前方跑出一个婆子,对着士兵们喊道:“官爷,那边有人想跑。” 立刻,一半的士兵跟着婆子跑向黑暗中。蔚茵记得,是那个唯一留在太夫人身旁的粗使婆子。 刚想到这儿,耳边响起一声:“跑出去。” 紧接着,太夫人倒去地上,女眷们一片慌乱,纷纷围上去,哭着唤着。 几个士兵上去制止,大声吆喝:“都起来,吵什么?” 这时,有一个女人再受不住压抑,疯狂的跑出去,边跑边大喊:“杀人了,快跑!” 人朝着不远处的湖水,看守们赶紧去追。剩下的女人们也慌乱开,惊恐四下散开。人太多,士兵们一时无法兼顾。 趁乱,蔚茵闪进了假山,在狭窄的怪石间艰难前行。幸而她身子单薄,那狭小的缝隙能够穿过去。 她轻着步子摸进黑暗中,几把将身上外衫扯下,里面赫然是一套丫鬟穿的布衫。然后静静蹲在石缝中,听着外面动静。 很快,外面的糟乱被压制,士兵们掌握了主动。 待安静下来,蔚茵悄悄从假山的另一头钻出去,朝着花墙方向跑去。这处地方偏僻,加之所有士兵改为听从傅元韫指挥,都在全力搜寻剩下的罪证,无人顾及这边。 她弓着腰身,每一步都走得仔细,额上沁出细汗,极力轻着动作。 夜风吹拂,满墙的蔷薇藤刷刷作响,叶片之间拍着小手掌。 蔚茵快速跑去墙下,用一截木棍扒拉开浓密的花藤,面前便出现一扇旧门。这便是早年间,花匠们运送肥料的小门。 她蹲下深吸一口气,掏出藏在身上的钥匙,拿着去开锁。 光线太暗,她指尖去摸找着钥匙孔,微抖的手心早就出了汗。 由于太急,手里忽的一滑,那枚铁钥匙“哒”的一声掉落地上。 第十章 是来接你的吗? 钥匙掉进杂草丛,再难看见。蔚茵跪趴在地上,用手摸索着,纤瘦身形隐藏在花藤下。 “在找什么?”一道清冷声音突兀响起。 蔚茵呼吸凝住,周身如坠冰窖,手指正好摸到那把掉落的钥匙。 她蹲在那儿僵硬转头,看去声音的主人。 已近仲秋,天上的明月近得就像镶在墙头,清冷月辉映照着这一片荒僻处。几丈外,那人挺拔而立,像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两只巨犬围绕在他身旁,嘴里凶狠的哼哧出声,弓着腰身,仿佛随时会冲出去发起攻击。 傅元承抬手摸着巨犬的脑袋,只两下就安抚下去,然而眼神只留下蜷蹲在墙下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进,脚踩着草坪带出轻响。 蔚茵豁得起身,不顾蔷薇藤上的尖刺,伸手去抓开藤蔓,攥上那把斑驳铜锁。 她抖着手去开锁,明明只差一步的,明明这里已经没人记得……尖刺划伤她的手背,她仿若未觉,执着的想打开锁,喉咙中压抑的啜泣溢出两声,伴着咯咯的牙齿碰撞。 她只是想离开。 忽然,一只手攥上她的手腕,轻易便从墙边将她扯回。 “放开我。”蔚茵身形踉跄,手拍打推据,眼泪不争气的涌出来。 那是她这几日的所有隐忍,只为跑出去,如今希望破灭,情绪几乎崩溃。她激烈的反抗,想要挣脱钳制,哭泣让她语不成声。 “放开你?你又能去哪儿?”傅元承半是嘲弄的笑了声,最后单臂圈上她的腰勒紧,如此慢慢消耗着她的气力。他是了解她的,娇生惯养的大家姑娘,没什么力气。 可是这次他似乎低估了,她并没有想妥协,脚下踹着,蹬着。他手上一用力,就听见她疼的哼了一声。 蔚茵停下挣扎,紧紧咬牙,抬起泪眼:“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她收回自己挣扎的手,一动不动任由他抱住,尽力用出软和的口气,想要从他这里求来一线怜惜,祈求着。 “阿承,好不好?” 傅元承因为这一声呼唤拧了眉头,昔日的回忆涌现,山间爱笑的少女,帮他、救他,从来不问他来自何处。当初他想过要杀了她的,可最终没有。 蔚茵仰着脸,泪水模糊视线,想要等他给一个答案。她想,或许他念着最后那一点情意呢? “好不好?骗我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傅元承送出一声笑,手指按上她的眼角,刮去那一抹泪珠,“本宫不就是来带你走的吗?” 蔚茵摇着头无言以对,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要跟他走。 傅元承揽着麻木的她带离墙下,走到假山旁,随后看去侯府的东南方:“本宫算算,此时应该差不多了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股火光冲天而起,顿时响起救火的呼喊声。 蔚茵望着那团火,身子无力虚脱,只被傅元承一只手臂带着支撑柱。起火的是千安苑,一切都安排好了,火中会有一具女尸,用来替代她。 而她,就会逃出这里。 “金蝉脱壳,你真擅长用这个。”傅元承揽着靠在身边的人,轻拍着她的肩头,“可你知道吗?我会来救你。” 即便她骗过他,他还是会来。 蔚茵木木的看了他一眼,嘴角蠕动两下:“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一国储君,想要什么没有,为何就是不放过她?只因为她的一次瞎好心,就种出这样的恶果。 傅元承习惯的微扬下颌,嘴角轻勾:“不知道。” “你疯了!”蔚茵伸手去推,对方纹丝不动,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几欲将她折断。 这么说,他根本早就看出来,可是在暗中一直等着,等她自露马脚,打破她的所有希望。多好的计策?在众人面前将侯府交给傅元韫,就算侯府烧成灰烬也不必他来担责,他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她自投罗网。 他还是他,从来都不会让人看透。蔚茵越发心惊,不由往小门看去。 而千安苑那火势越来越大,借着风开始蔓延,再没人关注这偏僻之地。 傅元承摇摇头,带着些许可惜道:“千安苑修缮了好些日子,终究付之一炬。让我再猜猜,这大火也是讯号是吧?” 他转过脸,笑着问蔚茵,手里替她理着掉落的发丝。 果然,小门那儿有了轻微动静,传来“嗒嗒嗒”三声轻响。 蔚茵惊恐瞪大眼睛,心口狂跳,声音颤的厉害:“我听话,我都听,我跟你走,你别……” 她着急的祈求,不停的对他点头,眼泪一滴滴砸上他的手背。 “别哭,我带你走。”傅元承往那扇小门看着,抬手过肩,两根手指在黑暗中做了个动作。 蔚茵大惊,看见几条人影悄悄往小门边潜伏、行动。她焦急之下想大喊出声,傅元承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未出口的呼喊生生堵回去,任她如何扭着身子想逃离,他就是死死的将她困在身前,不许她发出一丝声音。 “唔唔……”蔚茵逃不开,绝望的呜咽堵在喉咙中,就听见那小门又被敲响两次。 傅元承垂首,薄唇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问:“是来接你的吗?” 夜色中,两人怪异的拥在一起,像是远处胶着的火焰,纠缠不清直到化为灰烬。 旁边走出一个女子,对着傅元承恭敬弯腰:“主人。” 傅元承扫了来人一眼,之后抓着蔚茵的手,在她手腕上一捏:“把手松开。” “嗯……”蔚茵疼得拧了眉,手吃不住疼而被迫松开,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终是滑落。 钥匙漏出掌心,好像也带走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瞪着面前女子,声音和身形与她如此相像。 那女子眼急手快,当即伸手接下钥匙,随后若无其事轻着步子到了墙边,小声回应了墙外,随后轻易开了那把锁。 “吱嘎”,封闭已久的门扇打开。 蔚茵被控在傅元承身前,后背贴着他,眼泪涌出,滚到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上。 快跑,快跑……她在心里无数遍的呐喊。 然而没有用,两个黑衣人轻巧跳进门来,想来是把女子当做她,护着就想离开。 “嗖嗖”,几支羽箭破空而出,蔚茵听着耳边擦过的风声,再看时,墙边的两人已经倒在地上。 瞬间,埋伏的侍卫悄无声息翻出墙去,墙外响起刀刃相交的声音,人的惨叫声…… 蔚茵抖若筛糠,那一刀刀的像砍在她的身上,痛不欲生。 千安苑的大火还在蔓延,所有人聚焦在那边,这边的杀戮无人知晓。就连墙边那女子亦是抽出一把剑,围剿着那些来接应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花墙那边重新恢复安静。 夜风送来滚滚浓烟,那轮明月染上血色,依旧遥远。 腰间禁锢的手松开,蔚茵直直的瘫去地上,双目无神的盯着小门。 死了,都死了吗? 她知道傅元承心狠,可未想到他竟如此算计。所有人都是棋子,搁置在他摆好的棋盘上,掌控着一举一动。 傅元承缓缓蹲下,手指抚上她的脸颊,语气一无既往的平静:“我们走吧。” 蔚茵双手抠进草坪,垂下头不语。因为挣扎,她的发丝散乱,外衫松垮的滑到肩下。 媚祸 第11节 “蔚茵?”傅元承唤了声,搭上她的肩头。 “拿开!”蔚茵手臂一挥,扫开他的手,双脚蹬着草地一点点挪着远离。 她才明白,当初救下的根本不是落难书生,而是一个嗜血的阎罗。人命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分明今晚他可以放过这几个人的,她已经选择放弃,跟着他走…… 傅元承也不阻拦,就任由她如此,直到她退到假山前再动不得。 蔚茵大口喘着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腮肉,逼着自己憋回眼泪,愤恨的盯着两丈外的人。今夜之后,世上再无蔚茵,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永远被傅元承握在手心,不见天日。 她像是累了,又像是吓到了,坐在那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呼吸久久没有平息。 小门边,那些暗卫已经在处理尸首,一具具的拖了出去,悄无声息。 傅元承站起,一只手臂儒雅的端在身前,一步步靠近,声音放轻几分:“该走了。” “我,”蔚茵哽咽一声,带着浓浓鼻音,“我冷。” 傅元承脚步一顿,侧过身去对着暗处道了声:“去取披风……” 话未说完,就见假山旁的人快速爬起跑了出去,像一阵风儿席卷而过,他甚至没来得及伸手去抓。 蔚茵拼命跑着,朝着那扇半开的小门,那扇她这几日一直期待的希望,用尽了全力。 跑出去的瞬间,她在想,或许自己也会死在箭下,可是真的想出去,哪怕是一下。 “蔚茵你敢!”傅元承喊了声。 蔚茵跑得更快,心脏怦怦跳着,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傅元承,可她还是想跑,尽力去拼一下…… 近了,那扇门很近了,方才那个假扮她的女子冲过来阻拦,她不顾一切将人推开。那女子想必不敢伤她,竟让她得了手,被推到在地。 蔚茵急急的伸出手去推那门扇,指尖碰上粗糙的木板,已经能看见外面的黑暗。 “噌”的一声,一枚羽箭射来直直的钉进门板,带着她的一片袖子也钉在上面。 她还在跑,身子失去平衡,重重摔下。 傅元承伸手去拉,只触到滑掌而过的发丝:“蔚茵!” 第十一章 就算死,你也要逃开? 有一瞬间,蔚茵以为自己会被那支箭射穿,心中生出一种解脱,这样也好,也算是逃离了罢。 她听见了傅元承的呼喊,置之不理,只是想出去那扇门。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她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栽…… 傅元承听到一声闷响,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倒下,趴在地上,身子抽搐两下。 “阿莹?”他两步过去,将地上的人捞起来抱在怀中。 几名侍卫,包括方才的女子,背对着傅元承而立,将他护在圈中,提防着四周。 傅元承皱了眉,手指探出去轻扫开蔚茵的额头,那张柔美的脸此刻被鲜血浸染,额角仍旧汩汩的冒着。 “别怕,不会有事。”他拿手捂上她的额头,阻止那些喷出的热浆。 好看的手指间依旧流淌的血液,他看惯了血腥,可又那样讨厌血腥,如今徒劳的想控制血腥。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像一具软软的人偶,任由他抱住,气息越来越弱,身子越来越凉。 “殿下,该走了。”庞稷走到门旁,一挥手遣散了侍卫。 他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傅元承的背影,蹲在那里死死抱住女子。 庞稷心焦,高大的身躯弯下,压低声音:“有人往这边来了,殿下需早做打算,宫里陛下那边也不能久等。” 眼前形势大好,侯府在五皇子手里出事,傅元承这边又抓到了来接应的人,说不定就能扯出穆明詹以及更深的人。如此时候,决不能让一个女人坏了大局。 傅元承听清了庞稷的话,低头盯着蔚茵:“把她带走,找郎中,快!” 他抱着她站起来,脸色重新变回冰冷。 “这,”庞稷为难,“殿下明鉴,此时不可带上蔚夫人,今天凶险,不能生出变故。” 方才处理尸首已经浪费不少人力,如今再带上蔚茵,明显的是给人以把柄。再说,看她的样子,指不定就活不了。 傅元承抱着蔚茵转身,冷冷扫了庞稷一眼:“变故?” 庞稷后退两步,后背瞬间生出一股冷意,低头道:“蔚夫人如此情况,带出去反而会加重伤势。” 一个人伤成这样,如此辗转带回东宫,说不好路上人就没了。 傅元承低头,看着已辨不出模样的人,低声喃语:“就算死,你也要逃开?” 夜风起,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远处是人的哀号哭声,深夜中实在瘆人, “等我回来。”傅元承俯身,将蔚茵放在软垫上。 两个候府家仆打扮的人赶紧上来照看着。 不能久留,傅元承从小门出去,走过一条窄道,几匹骏马等在黑夜中,侍卫们无声躬腰迎接他们的主子。 他系上宽大的暗色披风,上脚一踩马镫,翻身跃起上了马背,高大雄壮的黑色骏马喷了两声响鼻儿,铁蹄踢踏两下,蓄势待发。 傅元承拉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侧脸看去那扇隐在黑暗中,重新紧闭的小门,随后骑马进入长街。 只留下一串渐远的马蹄声。 。 好大的火,是要将整座山焚烧干净吗? 蔚茵蹲在石头后面动也不敢动,这段日子她栖身的明霞观没了,吞噬在灼热的火焰中。 和蔼的住持道长,擅长医理的明处道长,总是吃不饱的明源道长,还有自小跟着她的婢子蝴蝶,所有人无声无息躺在那儿,任凭烈焰灼烧,化为灰烬。 她来晚了,全部都没了。 “这些贼匪当真灭绝人性。”身旁的男子叹一声气,又有些不放心的劝说,“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先离开。” 蔚茵浑身冰冷,木木的任他抓上手带着离开。 她看着他的背影,清瘦而模糊,遂愤而将手抽回。随后看见他回过头来,面色阴沉,突然伸手掐上她的脖颈,五指收紧。 “呃……”窒息感让她张大嘴巴,下意识拍打着那只手,双脚蹬踏着。 他笑,手上越发用力:“你也去死,去陪她们!” 话音落,手指松开,她身子下坠,跌进了那片火海中…… ““呼……”!蔚茵忽的睁开眼,捂住胸大口呼吸。 她无力的倚在墙角,身上出了一层黏腻冷汗。 视线渐渐清晰,还是那间阴暗潮冷的地窖,没有窗,一根火把嵌在墙上,照着偌大的地方,唯一连接外面的是一扇厚铁门,此刻仍旧紧紧关着。 关在这里的有二三十个女子,是庆德侯府原先的婢女。侯府倒了,她们这些奴婢自然该被重新易主发卖。 蔚茵很虚弱,头脑晕沉。方才的噩梦仍让她心悸不止,可是仔细去想,却又完全记不起。 “怎么了?”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问了声。 “噩梦。”蔚茵哑着嗓子回道,继而动了动身子。 妇人摇摇头,略带怜悯道:“可怜你摔坏了脑袋,把什么都忘了,不然给家里人报个信儿,说不准还能花银子把你赎回去。” 她又看了看坐在墙角的蔚茵,似乎犹豫了一瞬,便从身上掏出一块饼子递过去。 蔚茵抬眼看,颤巍着伸手接过:“谢谢桂姐。” 饼子又干又硬,像块石头。可就算是这点吃的也是不易,需得抢夺来才行。每日铁门只会开启一次,便是看守来送吃食,一只破旧木桶装的哪够这些女子吃?便是只能用抢的。 桂姐摆摆手:“左右也要出去了,你且吃一点儿,还能有些力气。” “出去?”蔚茵抬头,垂下的发丝挡住了半边脸。 这个地窖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依着看守送饭的次数来算。她醒来的时候就在地窖中,桂姐说她被人送进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昏迷着不省人事,本以为活不了的。 她忘了一切,记得的只是这里冰冷的石墙,难闻的混杂气味。 桂姐身子往墙上倚靠,双手抱着缩进袖筒:“方才来送吃食,那人说了让咱准备好,过晌就出去。” 蔚茵攥着饼子,眼中茫然。她忘了自己是谁,可是出去了又会怎样? 好像看出她心中所想,桂姐叹了一声:“你说你,磕了头连着把一张脸也毁了,这要是找主家,必然有影响的,你还生着病。” 蔚茵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右脸颊,手指碰触到粗糙的血痂,厚厚的盖住了半张脸。 是啊,这样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谁也不会要她。 “阿莹,”桂姐唤了声,“吃点吧,总归要活下去,去找自己的家人。” 蔚茵点头,她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叫阿莹,可能是穆家族里的一个婢女。而且,她摸向自己的腰间,掏出一枚圆润之物。 指尖摩挲着荆桃花形状的竹牌,一下下描摹着上面的字:弟,渝。 她是有家人的,所以一定要活下去。想到这里,她将那块饼子送到嘴边,张口咬住。 “咳咳。”饼子卡在喉咙处上不来下不去,堵得她涨红了脸,眼中盈满泪花。 “瞧瞧你这体格,”桂姐无奈过来,伸手帮着蔚茵顺背,“可怎么办?” 蔚茵抬起袖角,轻拭去眼角的湿润,压下了自己的咳嗽。 有一瞬,桂姐恍惚觉得眼前这女子的举止实在不像是粗使婢女,尽管身上不爽利,但动作总是轻轻柔柔,也不会像别的婢子,动不动就哀嚎出声,粗口骂人。 “桂姐,”蔚茵叫了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在这个地窖里,桂姐算是照顾她,会分给她吃的,和她说话。她从人的眼中能够看出什么,既然找不到主家要,她到底会去哪儿? 桂姐闻言一怔,收回手重新靠上石墙,低下头去藏住脸上神情:“我家小妹和你差不多大的。” 蔚茵嗯了声,这也就明白为何桂姐总会帮她两手,想必是联想到自己的妹子了。 “三条路,”桂姐比划着三根手指,灯影中拉长在地面上,“长相有些姿色的会被送去花楼,就是前日走的那几个。” 她顿了顿,到底年长一些,知道的也多,声音不算高,刚巧两人都能听清:“剩下的咱们一块放出去,运气好会被主家相中,或是被一些人家买回去做个媳妇儿。” 蔚茵看着她,知道前面说的都不是自己,平静的等着人继续说。 “军营,”桂姐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剩下的可能会送去边城军营。” 蔚茵愣住,手里紧紧攥着竹牌。一个女子送去军营还能做什么?更何况以她的状况,怕是死在半路,被一卷草席扔去乱尸岗。 媚祸 第12节 “当啷”,那扇紧闭的铁门被从外面推开。 看守走进来,手里棍棒敲响铁门,嘴里大声吼着:“出来,都出来!” 靠在墙边的女子们一个个站起来,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的挪着步子。 这些日子熬下来,每个人都没了原先的模样,蓬头垢面。对未知的恐慌,有人已经抽泣出声。 人一个一个的走出铁门,蔚茵身子差,拉在最后。桂姐回头看了眼,不放心转身折了回来。 “阿莹撑住,”她扶着蔚茵的双肩,最后叮嘱道,“撑着活下去。” 桂姐体格不错,出了侯府也能找到别的主家,左右是换个地方干粗使洒扫的活儿,有口饭吃。蔚茵不一样,她毁了脸又在病中,不会有人要她。 蔚茵点头,恍惚的对人扯扯嘴角:“我会的。 ” 第十二章 跟我回去罢 青谷山在距离京城二十多里地的东北方,峰峦叠嶂,群山俊秀,也是皇家猎场的所在。 秋高气爽,谷地平坦的营地中扎着几顶帐子,有兵士正在忙碌,偶尔传来几声马嘶。 傅元承站在一处山腰,垂眸看着营地。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袍,也不知在想什么。 内侍范岭躬身上去,双手托上披风,提醒一声:“殿下,小心着凉。” 没有得到回应,范岭抬眼看过去,瞧到的还是傅元承□□的腰背。他才跟了这位主子一年多光景,始终摸不透这位的脾性,做起事来小心翼翼,多余的话更是不敢说。 就像现在,只能弓着腰等。 “京里现在如何?”傅元承问,并未回头。 范岭赶紧应下,神色仔细地回道:“皇后娘娘派人来过,问殿下这边几时回京?侯府那边,圣上已经收了率王殿下的权,现在全由御林军接手。此时,应当还在侯府细查。” “御林军?”傅元承唇间微动,所以是圣上亲自插手。 由此可见,他东宫这边已经完全插手不上侯府之事。更遑论现在他被派遣在这青谷山,筹备不久后的秋猎一事。强行去做什么,反倒会被有心人察觉。 算了算,仲秋节后,来到这儿已有三四日了。只有事情办妥才能回京。 他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范岭赶紧小步跑到他身后,帮着将披风搭上。 山路上,一名年轻的将领往这边过来,几丈外被侍卫拦下,隔着一段距离对傅元承行礼。 “下官参见殿下。” 傅元承看过去,脸色淡淡,问旁边的范岭:“此人是谁?” 范岭仔细辨认一番,弯腰回道:“陈校尉,南城军派过来,协助殿下猎场一事。” 京城中有北城军与南城军,皇宫及大臣所在的北城由北城军守卫,南城军则负责京城各处城门城墙。 “定是最近殿下做出许多,圣上看在眼中,将南城军也给了您调遣。”范岭适时地道了声。 负责京城安危的守军,自然不会轻易交于别人。圣上交给傅元承这些,自然也是有些想法。 傅元承挥挥手,范岭弓腰退后。 前面,陈正谊走过来,对傅元承行礼:“下官南城军校尉,陈正谊。” “免礼。”傅元承扫了眼面前的人。 一身轻甲,身形高挑,二十左右的样子,倒也一副精神奕奕。 陈正谊正身,双手送上一卷图轴:“殿下,这是青谷山最新绘制成的地形图。” “好。”傅元承单手接过,垂眸看看图轴,并没有想打开的意思。 他看眼陈正谊,见人还站在原处:“陈校尉还有何事?” “殿下恕罪,”陈正谊双手一攥,再次抱拳作礼,“下官斗胆想问一件事。” 人人都称颂太子贤德,为人处事公正,也因此他有了这个大胆举动。 傅元承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手中画轴转了下:“校尉想问什么?” “庆德侯府,”陈正谊一顿,这件事确实敏感,遂看了下傅元承的面色,继而道,“下官的表妹在候府没了下落,殿下当初监察这案子,是否知晓?” “你的表妹?”傅元承神色不变,眼角不觉冷了几分。 话已至此,陈正谊干脆全部说出:“家父是陈庆,任职东宫詹事府,我家表妹叫蔚茵,之前刚嫁进侯府。” 一瞬的静默,风刮过来,从两人间穿过,带着秋凉。 “蔚茵?”傅元承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回想。 他看见了陈正谊眼中的期待,以及逐渐绷紧的双肩,心中哂笑。 找表妹?可世上从此再无蔚茵,如何找。 “本宫已不管侯府之事,”傅元承道,平常的语气无波无澜,“不过,陈校尉也也应当知道,侯府千安苑失火,那位二少夫人已经……”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谁都知道大火后,废墟中有一具焦尸。陈正谊也知道,只是他不信,想要确认。父母都说表妹会回来,突然人就没了。 如今这样,却也算是从傅元承口里得到确认罢。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戚,不再说话。 傅元承往一旁走去,踩上下山的石径。走出一段,回头还见陈正谊站在原处,像尊石雕。 范岭自是什么都不会说,低头跟着主子。 “说吧,还有什么?”傅元承问,继续方才未完的话。 范岭手里拖着佛尘,手心冒汗:“蔚夫人醒了,现在还记不得以前的事,再有……” 他不觉深吸一口气:“御林军在侯府细查,殿下留在里面的人怕蔚夫人被识破,给她做了一个假身份,是穆家族里的一个女婢。” “她在哪儿?”傅元承问。 范岭头垂得更低:“侯府地窖。” 他感受到头顶上拿到阴冷视线,不禁瑟缩脖颈。 “废物!” 。 几丝冷风从铁门钻了进来,摇晃着墙上的火把。 桂姐伸手帮蔚茵扫开面前乱发,露出那张小小的脸,颇为遗憾的叹了声:“可惜这张脸伤了,不然还能碰见个买你的主儿。你说当日怎就伤成这样?” 想是听见了她俩的小声说话,前面有人哭泣出声,为着自己未知的以后伤感。这里的每个人都没办法掌握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蔚茵眼皮沉重,干燥的唇角蠕动两下:“军营有多远?” 有多远?桂姐不知道,大恒朝疆土万里,谁知会被送去哪儿?瞧着蔚茵现在的病弱样子,怕是连城门都出不去,人就没了。 “兴许会有善人救下你,病得那样重都能醒过来,是老天不想收你。”终究还是劝了声。 穆氏一族被抄那日太乱,别说伤了脸,就是丢了命的也不少。 都说王侯将相富贵滔天,真要一朝天塌,那便是阖族覆灭,连带着这些府中下人奴婢也要遭殃,再度发卖易主。 至于哪条路也是看造化。 “啰嗦什么,快走!”看守上来,一把推开蔚茵。 她身子撞在墙上,骨头疼得像碎成了渣。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后面会去哪儿。脑海中时常模糊着什么,就是无法看清。 已经被推出去的桂姐回过头来,喊了声:“如果你留在京城,到时候就去永安桥头的……” 话未说完,人被带了出去,只听得一个“永安桥”。 有人走过来,粗鲁的在蔚茵手腕上套了绳索,往前推了一把:“都排好,谁敢跑直接砍死!” 就这样从头到尾,一条粗绳串珠子般将这些女子一个个捆住,被人带着出了地窖,远离了那扇厚重铁门。 已经忘记在地窖里关了多久,乍看到外面的光明,蔚茵眼睛刺得眯了起来。微凉的空气钻进口中,带着干爽,再不是地窖中那腐朽糜烂的味道。 她想记起什么,尽管眼睛刺痛却依旧睁大,看着经过的每一处。直到眼睛酸得流泪不止,也不曾记起半分。 官兵见队伍走得慢,毫不客气的下手推搡,将人全赶出了侯府后门。 女子们的稀碎哭声被风刮着送远,街上不少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很快,一些人上来,将她们分开。吆喝声中,牲口一样交给了新的主家。 蔚茵走在几人的最末,散开的长发遮挡了面容,迈着虚浮的步子,眼神中闪过茫然。 她的这一队有五六个女子。 她没想到有人会买下她,强忍着浑身的颤抖,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扔去乱尸岗。 她也清晰记得,方才剩下的那些没人要的女子被押上马车,而发出的撕心裂肺嚎啕。 仲秋节刚过,长街两旁木架上残留着几盏灯壳,冷风卷过,苟延残喘的摇晃。 听着女子们的凄凄哭声,边上看热闹的人亦生出怜悯之心,唏嘘几声。主家犯错,这群奴婢也跟着遭了殃。 新主家的伙计看守着这五六个女子,偶尔吆喝两声,催促她们快走。 蔚茵眼皮发沉,机械的跟着往前,好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寄托的支撑,她摸去腰间,指尖隐约试到那枚圆润之物的轮廓。她还有家人的,要活下去。 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幼童,莽撞的冲进队伍。 蔚茵本就虚得厉害,是一直咬牙强撑,如今单薄的身子连个孩童都承受不住,像沙袋一样重重摔在地上。 “嗯……”她趴在地上疼得呻.吟出声,狼狈得如同一个落魄乞儿。 她想起来,手抠上冷硬的石板,可显然病痛已经消磨了她最后一丝气力,让她粘在了地上再起不来。 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拿着一张草席将她卷起…… 这时,她面前落下一方袍角,精致的绣纹像起伏的水波。 提着一口气,蔚茵仰起脸,冷风将她面上乱发吹开,露出那张毁掉的脸。 艳阳晴天下,男人姿容翩翩,低垂的眸中好似幽邃深湖,让人看不透彻,脸长得那样好看。 青玉色锦袍衬勒出他颀长身躯,宽大的腰封垂下淡金色的流苏穗子,坠着环形紫金玉。 他也在看她,居高临下,睥睨着,面无表情。 男人眉间轻轻一皱,盯上地上那只脏兮兮的手:“跟我回去吧。” 媚祸 第13节 第十三章 手这么凉,去哪了? 初冬乍冷,淅沥小雨过后,墙边娇弱花草轻易折了腰,颓败萎靡下去。仅余窗前那株耐冬茶树依旧青翠,无惧风寒,俏丽张扬着花骨朵,含苞待放。 淡薄的冷雾蒙住庭院,飘渺如一层轻纱。 蔚茵站在窗边,雾气同样遮住她的心头,无法挥散。站着瞧了片刻,受不得寒,她抬手拢了拢衣襟便合上窗扇。 “两个月了。”她盯着窗格,轻声自语。 方才的冷气在她秀巧的鼻尖留下一抹冻红,卷翘眼睫微颤尤沾着湿气,软软的嘴角线条柔美。 因为刚午睡起来,身上只披着宽大的衬裙,散着的长发直垂下腰际,身形越发显得单薄。 从秋入冬,她守着这宅院两个多月,看外面由葱茏一片变为此时的冰冷萧索,脸上的伤彻底褪去,回复如初。始终,她没有记起任何东西。 总也觉得自己被困在迷雾中,无法走出去,那份憋闷实在难受。 “娘子在说什么?”丫鬟碧芝问道,正提着壶往木架上的铜盆里加热水。 蔚茵回神,嘴角浅浅翘起:“说天要冷了。” 碧芝浸湿手巾,便也应道:“又冷又湿,娘子记得多穿些。” “那位郑三叔何时会来?”蔚茵走过来,在妆台前坐下,手中握着一枚竹牌,荆桃花的形状。 屋里光线弱些,菱花镜映着女子恬静的模样,整张面皮就是上好的细白瓷。 碧芝看看镜中人,开始为她梳头:“应当快到了。穆家谋逆,能跑出去的人巴不得撇清自己。他是老早前在侯府做过事,兴许知道些。” 蔚茵垂眸,手指尖摸着竹牌的刻字,点了下头。 她一直留在这座宅院,从未出去,只能从碧芝这里问些外面的事,也想知道是否有人去侯府寻过她? “娘子放心,我让他等着的。”碧芝说着,由衷夸了句,“娘子生得真好看,脸上没留疤真的万幸。” 蔚茵闻言笑笑,看着镜中那张脸,总有种说不出的生疏感。或许,找不回过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心中总是空空的不实落。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香包,送去碧芝手中:“见你的那只旧了,以后用这个罢。” 碧芝忙收下,手指摩挲上头的一截翠枝绣花,欢喜道谢:“娘子手艺真好。” “也只记得这些了。”蔚茵坐正,脑中的记忆是忘了,手上的记忆还在,拿起针线自然而然就会绣出好看的图样。 她出不去宅子,很多事情都是碧芝帮着去打听。人家帮了她许多,拿不出别的,这些刺绣倒是可以。就像今日,碧芝帮她打听到一个人,曾经在侯府做过工,她就想着找人问问。 万一就会记起些什么呢? “娘子人好,一定会找到家人。”碧芝性子活泼,笑着安慰了一声。 蔚茵是真的想记起过往,耳边听着碧芝的话,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然而终究是白茫茫的团雾,而头侧也开始隐隐作疼。 “后来穆家的人怎样了?”她深吸一口气,忽视掉头疼,仰脸问。 “死伤都有,挺惨的。”碧芝摇头啧啧两声,怕说多了伤感,“娘子好命,被公子带了回来。” 蔚茵也明白,若不是被傅元承带回来,她现在已是乱尸岗的一副枯骨。她永远忘不了那日,摔在地上爬不起的时候,他站在了她的面前伸出手。 头痛加具,她掀开台面上的青瓷糖盒,捏了一粒糖丸含进嘴中。 糖丸可以缓解头疼症,是傅元承让人专门为她做的。糖丸在舌尖上化开,终究还是苦味儿多些。 “娘子现在过去吗?”碧芝看去镜中,长发挽起的女子明媚娇艳,简单的装扮便已让人夺目不已。 蔚茵点头。 推门出去的时候,雾气散了几分,当真已经染上冬日的寒意。 蔚茵披了珍珠色的披风,由碧芝领着往宅子后门而去。 假山下,蔚茵停下,看着后门边上站着一个男人,一身粗布衣裳,是今日过来送柴火的伙计。 碧芝脚步利索的跑上去,同那人说了几句。 没一会儿,男人走过来,几步外对蔚茵弯腰做了一礼。 “你叫郑三?”蔚茵问,遮盖在斗篷下的手不禁攥起,指尖抠着掌中那块圆润竹牌,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以前在庆德侯府做过工?” 郑三低着头,大约知道是这家宅子的女主人,不敢放肆看,便回道:“回娘子,在那边帮着修理过宅院,不算太久,大概有两三个月。” 蔚茵樱唇一抿,雾气打湿了长睫,小声问:“阿叔可记得侯府有个家仆叫阿渝,或是书童?” 这可能是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当初落难时被她藏在腰间,是否她和弟弟一起在侯府做事? 郑三似在回想,眉间皱了老深,最后摇摇头:“侯府大,我们做工不能随处乱走,在见过的人中没有叫阿渝的。” 蔚茵知道不会那样容易,可听到结果仍是遗憾。 “不过,”郑三话一转,又道,“我要是想起来什么,便来告诉夫人。” “那烦请帮我去打听下。”蔚茵双眼一亮,心头重又燃起希望,“等下次阿叔来,我付你酬劳。” 让人帮忙总不能白出力,她现在拿不出,只能许诺下次。 郑三没太在意,只道声应该的。 一同来送柴的还有一个年轻小子,比起沉稳的郑三显得胆大些,仗着站得远些几次往蔚茵脸上看。 两人从宅子后门出去,小子忍不住开口:“三叔,工头当初把候府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他会知道罢?” 郑三将绳子往板车上一扔,瞪了小子一眼:“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再就管好你的眼珠子。” 小子怏怏摸了摸鼻尖,又回头往假山处看,那里已经没有人影,独留一片怪石嶙峋。 。 蔚茵往回走,半道上见着一女子从游廊下来,双手端起拢着,三十多岁,眉目清淡。正是宅中管事,玉意。 到了跟前,玉意对着蔚茵微微欠了下身,随后在人身上打量一番,皱眉淡淡开口:“娘子怎的来这儿了?” “屋中憋得慌,出来走走,和那送柴的郑三叔说了两句。”蔚茵柔柔回了声,也未隐瞒。 玉意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公子来了,在房中,娘子过去罢。” 蔚茵先是一怔,随后点头,提了裙裾踩上鹅卵石经,珠色的绣鞋露出一尖,足儿又小又轻。 而方才掌心那枚竹牌早已收进袖中,放得仔细。 一阵风摇,身旁银杏的叶子簌簌下落,片片黄叶如同失重的蝴蝶,染进地上泥沼中。 玉意稍一回头,看着落下自己半个身位的蔚茵,手里不知何时接了一片叶子,指尖捏着,恬恬静静的跟着。 “娘子还是莫要随意和旁人交道好。”玉意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路。 蔚茵脚步一慢,听出了玉意话中意思,是不让她再见郑三。 “侯府的事官家依旧在深查,”玉意淡淡开口,像是解释,“你是从那儿出来的,别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当初你是被家人卖进穆家,签的死契,他们又怎会寻你?” 蔚茵心里一沉,轻轻嗯了声:“知道了。” 宅里开始掌灯,下人手握挑杆往檐下挂上灯笼,在昏暗中发出盈盈亮光。 正房外,玉意停下,帮蔚茵理了理鬓发上唯一的饰物发带。 这样一张脸无需过多修饰,如此简单便已让人移不开眼。谁能知道当日那副残躯修补好,竟是这样的绝色? “进去吧。”玉意声音软和了些。 蔚茵走去门外,里头没有点灯,亦是安静得不出一丝声响,只有门扇错开一些。 轻轻一推,那门发出一声吱呀。 抬步走进去,正间一片黑暗,感觉比外头还要阴冷。 蔚茵攥着手心,生出几分紧张。傅元承已有近十日没来,那时她的脸还未全好。他救了她,可有时又会让她生出莫名的惧意。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种。 不过说到底,他对她很好,给她衣食安定,帮她治伤。对于他,她心存着很深的感恩。 她点了盏灯穿过正堂,到了卧房外,隔着珠帘,便见着窗边隐约的人影站立轮廓。 “公子。”蔚茵唤了声,声音像春日擦过花枝的柔风,轻软温婉。 她站在原地福了一礼,双手托着烛台,烛光映着柔美的脸庞。 良久,里面传来一道微凉的声线:“进来。” 蔚茵挑了珠帘进去,轻步到了桌前放下灯烛,随后退了两步。 几步外,男子身姿颀长,面向窗扇而站,背回的一只手上捏着一张薄薄信纸。暖暖烛光中,指节分明。 能看出他刚来,还未褪下身上的青玉色斗篷,两条淡金色的流苏穗子自他的双肩垂下。 傅元承转过身来,指尖一松,信纸轻飘飘扔在案面上。 他对着她伸出手,嘴角若有如无勾起:“阿莹。” “是。”蔚茵应声。 莲步轻移,裙尾扫过木地板,盈盈而立,微蜷的手伸出去。 下一瞬,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包裹住。 傅元承眼帘微垂:“手这么凉,去哪了?“ 第十四章 可分明他的手更凉 蔚茵脸颊微热,染上一层薄绯,身形被面前男子完全笼罩:“逛了会儿院子。” 说她的手凉,可分明他的手更凉。 以前他来的时候,她总会在房中等着,今日是唯一一次,她因为去见郑三叔而没呆在房中。 “嗯,”傅元承听了回答,指尖轻轻落在她右边眉尾处,点着那并不明显的伤痕,“头还疼?” 亲密的举动让蔚茵脖颈一僵,抿抿唇角:“好多了,一直吃着郎中配的药。” 鼻间钻进来微凉的清香,那是傅元承身上的浅淡的月麟香,更偏向于冷清,像染上了冰雪。 媚祸 第14节 烛火微晃,两人投下的影子缠在一起,交叠在身旁的书架上,难解难分。 见傅元承久久不说话,蔚茵稍稍抬眼去看,正好对上他半垂的沉眸,深如古井,明明嘴边有笑意,可又觉得不是在笑。 她赶紧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别处都好了,只眉边这儿留了疤,大概就是当初撞伤的地方罢。” 不知为何,蔚茵总觉得傅元承身上带着一种压迫,身子会下意识的想缩。分明他对她是好的,这样清新俊逸的一个人。 想到这儿不觉有些好笑,他是救她的恩人,或许身上那点儿感觉,应当是不习惯或是矜持感作祟。 “无碍。”傅元承薄唇轻启,听不出什么情绪。 喷洒出的呼吸落在蔚茵面颊,微微扫动过鼻尖,不禁耳根一热。与傅元承相比,她个头实在算矮,总需仰着头看他。 她在想,或许他透过她的脸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他所说的和她相像的女子。 不管如何,替身也好,奴婢也罢,她会报答这份恩情。 “在想什么?”傅元承问,手指缓缓松开。 蔚茵身体一松,小小后退一步,细语柔声:“没有。” 傅元承盯着两人宽开的这一小段距离,一侧眉尾挑了下。没问什么,视线扫了桌面上那页信纸:“上次你说记得一些字,来念念这些。” 说完,他走回桌后,将解开的披风扔上椅背,随后坐进太师椅。 蔚茵捻起信纸展开,凑在烛台下,身子微倾,看着上面两行清隽字体。 这些字想一想也能记起来,打眼一看,应当是哪位郎君写给挚友的信,让人帮忙寻找走失的妻子。 “兄安,吾妻茵娘久无消息,不知生死。”蔚茵顿了顿,垂下眼睫落了一方阴影,接着念道,“如今不同往昔,已经回不得京城,望兄念几分情意,留意一番,致谢。” 她念完,目光落在信纸最末端的落款,抿抿唇:“弟,子詹。” 想着落款没有姓氏,怕应当是那男人的字。 蔚茵读完信,抬眼看去傅元承。而他也正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眸深沉,单臂撑在椅扶手上,像在确认什么。 她什么也不问,将信纸平稳放回桌上。 “这叫子詹的人要找他的妻子。”傅元承先开了口,身子往前一倾离开了椅背,“他的妻子叫茵娘。” 他盯着蔚茵看,注视着她的每一寸表情。 蔚茵应了声,随即想到了自己:“毕竟是妻子,肯定忧心。” 心中不免拿着自己做对比,是不是家人找不到她,也会拖人四处打听? 傅元承收回视线,抓起桌面上的珠串,掌心微凉:“不错。” 蔚茵猜不明白他这句话中的意思,也不清楚他为何让她读那封信。便看去窗扇,天已经黑下来。再看傅元承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是今夜要留在这里? 以往,他都不曾留宿这边,天黑之前就会离开。 这时,有人在外面唤了声“公子”。蔚茵记得那个声音,是跟在傅元承身边的庞稷,人高高大大不爱说话。 傅元承收起信纸,折好塞进袖中,从座上站起。 经过蔚茵时,他脚步一顿,盯上她的双目:“阿莹,这几日你出过宅子?” 蔚茵一怔,随即摇头:“没有。” “好。”傅元承声线和缓,嘴角勾起浅浅弧度,随后走了出去。 蔚茵站在原处目送人离开,转身瞥见了椅背上的披风,便走过去想挂去衣架上。抬步绕过去,一低头见到地上躺着一枚信封。 想来是方才那信的封皮,她弯下腰捡起来。 信封有些湿意,皱皱巴巴的并不平整,应是被下午的小雨所湿。蔚茵觉得或许傅元承还会用到,就平铺在桌面上,伸手抚着想捋平整。 烛火轻摇,她的指尖一顿,停在卷皱的一角,那里一点不起眼的暗红。 她拿起来细看,像是一滴血,可方才傅元承的手上没有伤。 也没多想,蔚茵收拾好也出了卧房。今晚傅元承留下,她要去看看厨房准备些什么。 外面有下起了雨,白日里没有下透,现在雨丝更急,被风斜刮着像绣花针一样,细细密密。 厨房的位置偏僻静,在宅子的东南角。 家仆给蔚茵递上一把伞,她独自撑着往厨房走。隔着花坛,就见到游廊下站立的傅元承,似乎与庞稷吩咐着什么。 她低下头,踩着石径前行,手攥紧了伞柄,雨滴顺着伞面下滑。 几丈之隔,傅元承也看见了风雨中前行的娇瘦身影,人遮在伞下面,仿佛风一大就会被吹走。 “查到这是给谁的信?”他双手背后,身形笔直。 “那人嘴硬,只说不知道。”庞稷回道,又提醒一句:“若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穆明詹还活着,他会藏在哪儿?” 傅元承收回视线,缓缓转身往前行:“兄?你觉得这个兄会是谁?” “属下想不到,穆明詹交友甚多,只能从今日这人查起。”庞稷跟在人身后。 他并不是不想说出心中猜测,而是觉得傅元承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便知道自己说出来也没什么结果,倒不如直接听命办事。 傅元承并未在意,目光平视前方:“把人关好,别弄出动静。” 庞稷称是,想了想又道:“殿下,属下斗胆,莹娘子留在此处是否不妥?这处私宅隐秘,万一被察觉……您知道盯着的人可不少。”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明处解决,东宫沾不得的东西,总要有个地方来处理,暗中神不知鬼不觉。 这处私宅就很不错,隐在城南一片普通宅院中。 “这些无需你来管。”傅元承手里转着珠串,脚步亦随之一缓:“庞稷,你跟了本宫两年多,实在不必事事都往那边传送汇报。” 庞稷停在原地,垂首道:“是。” 傅元承眯着眼睛看了人一眼,随后独自离去。 。 雨好像又急了些,水点砸着屋瓦噼里啪啦的响。 这场雨也留下了傅元承,用过晚膳,他有事去了书房。 蔚茵进去送茶水的时候,书斋中只剩下他一人。她是算准时候过来的,来早了会打搅到。 “公子。”她将茶盏搁在书案一角,刚好傅元承伸手就能捞到。 果然,下一瞬男人好看的手边握上了茶盏。蔚茵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又去看了他拿笔的那只手。 “看什么?”傅元承侧过头来,笑着对上她的眼。 蔚茵垂下头,道了声没什么。他的手上没有伤,或许那信封只是沾了点颜色罢:“我回去了。” 她弯了下腰,回身往门边走去。 “留下来罢。”傅元承开口。 闻言,蔚茵折回来,想着正好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她过来的时候,帮着把傅元承的斗篷也带了过来。见他还在写着什么,她自己就静静走到窗边凳子上坐下,从兜里掏出针线。 斗篷上有一处开了线,正好可以趁此补好。 傅元承随意扫了眼,墙边的人安安静静,手中一针一线缝的仔细。 外面雨声滴答,不经意想起了汉安时,明霞观后山洞中。小丫头不会说太多话,但是爱笑,眼里像盛了碎光,璀璨夺目。 屋里安安静静,烛火轻晃,偶尔有落笔与纸上的轻响。 从书房出来,两人沿着游廊往前走。蔚茵跟在后面,始终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目光落在傅元承斗篷上,上面是精致的八穗草绣纹。 “我想之前可能看过《紫亭记》,看了几页就觉得熟悉,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就是我心里想的那个答案。”她有些欢喜的说着。 傅元承脚步一顿,回过身面对她:“还有呢?” 蔚茵摇摇头,心里的那点欢喜很快消散,只是记得几个字,旁的还是什么都没有。 “对了,有东西要给你。”傅元承掏出一个锦囊,手指捏着送出去。 蔚茵双手接过,捧在手心中沉甸甸的:“是什么?” 傅元承抽开袋口,从里面取出一只镯子,即便是暗夜,也能看出它的流光溢彩。 他摁了某处,镯子分开一个豁口,随之他为她套在了左手腕上。 这些就发生在瞬息间,蔚茵抬起手腕时,也就看清了这只镯子,什么材质并不知道,但是感觉很坚实,上头刻着精美的荆桃花,宝石做蕊。 她试着往下脱,然而好像是专门为她的手腕定做,就卡在那儿下不来。 傅元承执起她的手,眼中似乎很满意:“阿莹戴着真好看。” 第十五章 那你想要什么? 檐下的灯笼摇晃着,风卷着雨丝飘进廊中,冷意渐浓。 手腕上多了一股沉甸,蔚茵虽记不得之前的事,但是这镯子一看就不是俗品,仅看那精致雕工就会知道。然而心中生出空虚与不踏实,得到的这些终归是因为傅元承心中的那个女子。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奴籍,倒没想过去争抢什么。但心里仍生出一股涩意,眼角微酸,是否那女子回来,她就该离开? “不喜欢?”傅元承见她低头看着镯子不说话,又道,“那你想要什么?” “喜欢。”蔚茵抬头,嘴角浅浅勾起。 至于傅元承问的后一句,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想要什么?其实在这宅子里,她有吃有住什么都不缺。若说有的话,那就是心中有一处,总是想着去围墙外面看看。 傅元承抚上她的发顶,手一用力将她收来身前。 蔚茵脚步往前一冲,被人整个抱住,鼻尖撞在他的前胸,一瞬间脑中发懵。腰间的手臂将她勒紧,贴合在一起。 不知为何双手下意识想去推据,浑身抗拒的紧绷。手终究还是缓缓垂下,那冲到喉咙处的喊叫也被咽了回去。 从她的僵硬到渐渐松缓,傅元承自然感受得到,听见她因为勒紧而溢出的轻哼,手掌下是温软的鲜活。不再抗拒,不再张牙舞爪,那样顺从乖巧。 像一张白纸,过去的那些全被抹净。 “怎还这么瘦?”他问。 蔚茵在他怀里仰头,视线中是男子优美的下颌线,闻言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是一直在吃药补身子,但就是不长肉。 “那么,”傅元承单手圈着那截细腰,手指勾起她的下颌,对上她赧然的双眼,“下回我过来,你再说想要什么。” 媚祸 第15节 他的脸很好看,每一处仿佛都是上天细致的打磨,嘴角带着笑意,让人极为轻易便会相信他的话。 蔚茵嗯了声,纤长的眼睫轻扇:“公子要回了?” 天色暗沉无边,此时也不知什么时辰。她除了知道傅元承是贵家的郎君外,别的一无所知。大户家的总是规矩多,家教严苛,想来他是瞒着家人养了她罢。 傅元承松开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瞬,随后抬步往前走去:“回去罢。” 蔚茵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廊外,随从利索的为他披上雨披,然后很快消失在雨帘中。 回到房中 ,玉意姑姑正好也在,指挥着婆子往浴间中送水。 “水备好了。”玉意走过来,伸手为蔚茵解着斗篷。 “姑姑,永安桥离这里多远?”蔚茵问。 玉意将斗篷搭在臂弯,闻言打量了蔚茵:“娘子如何知道永安桥?” 所有人都知道蔚茵失了记忆,如今却能准确的说出一处地方,不得不让她多想。 “在侯府地窖的时候,一位阿姐提过。”蔚茵言语轻柔,眼睛清澄透彻。 玉意点头,面色不改,心中却已明了:“娘子是想过去找她?” 她见蔚茵不语,自然是猜到人的心思。犹记得第一次见蔚茵的时候,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一动不动,好似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虽失了记忆,但身上依旧是过去的柔雅气质,只是更多了一份纯稚。 让人不想伤害她。 “娘子对我说过就罢了,”玉意开口,语气稍缓,“你是公子的人,当着他的面,千万不要提。” 蔚茵一瞬间明白,即便知道了永安桥在哪方又如何?她出不去,傅元承说过她只能留在宅子中。 感受到她眼中些许落寞,玉意没再多说,开了浴间的门。 从里窜出一股水汽,扑面而来氤氲了眉眼。 浴桶的水温正好,水面上撒了一层花瓣,被水汽蒸出了原本的香气,弥漫在浴间内。 蔚茵褪去衣裙,整个人没进水中。温热袭来,将她重重包裹住,舒服的叹了口气。 屏风一隔,玉意正把浴巾和新衣一一摆好在架上,手中动作利落干脆:“侯府之事惨烈,娘子忘记指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蔚茵一怔,随后回头去看,一只手露出扒在桶沿,葱白玉指细腻温润。 玉意绕进来,淡淡应了声:“娘子只需记得,得到公子的在意就好。” 蔚茵回转过身,身子一软靠在桶壁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水面。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玉意知道什么,可转念一想或许人家是在安慰她。 “我自己就好,姑姑先忙去。” 玉意点头,随即后退到屏风处转身,只留下一句别泡太久便离开出去。 袅袅水汽朦胧了四下,好闻的香气亦让情绪平缓下来。 蔚茵抬起左臂搭在桶沿上,脑袋一斜枕在上面,眼睛开始使不上力,又贪恋这里舒服的温暖。没一会儿,眼皮合了上。 朦胧间,眼前弥漫的不知道是水汽还是雾气,蔚茵不确定,只是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站在那儿,身上很重,是一套拖曳华丽的红色嫁衣,眼前垂下一排珠串,晃着她头晕。 突然,一只手攥上她拉住就跑,直冲进无尽的黑雾中。 她看不清,只是跟着跑,身后是巨大的火光,冲天之势。 最后她跑不动摔在地上,那只手松开了,浓雾中只有一个声音留下:“等我,等我回来。” 火已经烧到她的脚边,嫁衣燃着寸寸化为灰烬,火舌灼烧上皮肤…… “别丢下我!”蔚茵大喊。 身子的剧烈带起一串水声,蹬踏的脚趾踢在桶壁上,疼得她打了一个机灵。 此时眼前渐渐清晰,是浴间,方才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她平复着呼吸,后背上无力的倚着桶壁,娇细肌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又是那个梦,但是这次又清晰了,已经听得清那人的声音。 “娘子?”碧芝跑进来,担忧的唤了声,“你怎么了?” 就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蔚茵脑海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影子,轻易吹散。 “没事,”她轻叹一声,稍感遗憾,“碧芝,沈郎中何时过来?” 碧芝扶着她出来浴桶,为她披上衫子:“明儿他会过来。” 蔚茵应了声,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快要找回记忆。 翌日,沈郎中来过了,说的还是那些话,好好休养,用开了个补身子的药方。 蔚茵实在是喝够了苦药,却也没有办法。 天一日日变冷,难得今天日头不错,蔚茵和碧芝找了一处地方晒太阳。 傅元承自那日后已经几日没来。 “郑三下回来是何时?”蔚茵倚着美人靠,披了一条素色斗篷,长长系带垂在腿上。 这里的游廊能晒到太阳,又正好看得见后门,若是送柴来定能看得见。 碧芝正在低头剥橘子,闻言亦是往后门处看看:“今日不来,那定是明日了,娘子莫急。” 蔚茵看去湛蓝的晴空,那里飞着一只孔雀纸鸢,不是是谁家的人在放,为枯燥的冬日添了色彩。她想,若那线绳断了,纸鸢应该会飞出去很远。 “明日立冬,若是能出去看看热闹多好。”碧芝把橘子瓣摆进小碟,放在蔚茵手边,“不过,玉意姑姑肯定不让。” 碧芝遗憾的叹了声,随后看看蔚茵:“娘子身子养得差不多了,还是出去走一走的好。” 蔚茵一怔,收回视线:“是你想出去罢?” 嘴上这样说着,可是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能随意出去,傅元承不喜欢。虽然他从没有明着说出,可她就是知道。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试过许多次,根本褪不下来,大概是戴上了便一辈子摘不下的。 正想着,就见到那枚纸鸢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假山处。 “去看看。”蔚茵从座上起来,迈步下了台阶。 宅子里太静了,一日日的轮回,哪怕只是院中掉进来一只纸鸢,她就像碰到了意外的大事。 碧芝跑上去将纸鸢捡来,交到蔚茵手中。 “咱们在这边等等看,说不准它的主人会来寻。”蔚茵指指后门。 她就真的在那里等着,就算没了日头开始下冷,仍旧想着那扇后门会被敲响。 “回去罢,我看不会有人来了。”婢子劝了声,不过就是只纸鸢。 蔚茵嗯了声,手指摩挲着鲜艳的孔雀。 “哒哒”,后门敲响。 两人对视一眼。 “我过去瞧瞧,你去问护院拿钥匙。”蔚茵走向后门,隔着门板,心没来由跳得厉害。 “谁?”她问。 门外静了一瞬,随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我家的纸鸢落在贵宅,想取回来。” 很快,护院过来,上前开了锁。 两扇门板打开的时候,一股冷风钻进来。 蔚茵没有注意到门外的人,而是看着外面的路。 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走进来,一眼看到蔚茵手里的纸鸢,笑着道谢:“多谢夫人,打搅了。” 蔚茵回神,笑着回礼。 “我是知道这宅子有人搬了进来,今日可算见着主人了。”女人二十多岁,看着是个极爱说话的,“我姓曾,娘子你怎么称呼?” 蔚茵很久不曾与外人说话,端秀地笑着:“你叫我阿……” “阿莹。” 一道略带清淡的声音传来,将蔚茵剩下的话堵回嘴里。 她回身循声看去,正是傅元承从拐角转出,面带轻笑,芝兰玉树之姿,行走间带着墨青斗篷翻飞起一角。 第十六章 你想出去? 冬日天总让人觉得短,一会子的功夫日头已经西沉下去,天色渐渐暗淡。 起了风,不停摇晃着假山旁的那丛竹子。 “公子。”蔚茵眼看傅元承走到跟前,轻轻唤了声。 “这么冷还呆在外面?”傅元承一只手落在她耳边,为她别回掉落的碎发,“老远就听见这边的声音,是有什么趣事?” 他又看看站在后门外,视线落在正打算迈进来曾氏娘子,脸上温润带笑。 曾娘子莫名就收回了脚步,后背上生出一股怯意,讪讪笑了声:“打搅。” 想着这家的郎君一副清贵模样,看着也是温润尔雅,但就是让她身上生出冷意,不敢去上前攀谈。 傅元承低头看着纸鸢,伸手从蔚茵手中取过:“给我罢。” 蔚茵下意识收紧些手指,可是终究是留不住的,便就看着傅元承转身面对那位曾娘子,将纸鸢还了回去。 她自己被他挡在身后,没看见了曾娘子的身影,只听她说:“不早了,东西找回来我便回去了。” 傅元承客气地微笑颔首:“慢走。” 蔚茵从他身后探出身来,眼看那个连两句话都没说上的曾娘子消失在门口,很快,后门也被关上。 “咔嚓”,护院面无表情的下了锁,重新封闭了这里。 “怎么不说话?”傅元承回过身,嘴角噙着一抹笑,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什么也没说,”蔚茵柔柔道,视线仍旧落在紧闭的门扇上,“她来找飞进来的纸鸢。” 傅元承垂眸,细长的手帮着她重新系了系斗篷缎带:“回屋罢。” 蔚茵称是,便带着碧芝往回走。走出一段路再回头,见着傅元承去的方向是书房。 媚祸 第16节 “那位曾娘子是谁?”她忍不住开口问。 “大概就是咱们隔壁的娘子罢?好像听过家中相公是做什么买卖,对这位娘子十分好。”碧芝道,后面又加了句,“就像咱公子对娘子你。” 蔚茵只当是碧芝说些让她开怀的话。 “娘子,从这边走吧。”在一处岔道口,碧芝拉着蔚茵走上一条小道。 蔚茵当即明白过来,这条小道会绕一些,但是那条大道会经过狗房。狗房里养了两条巨大的蒙獒,强壮得像狮子,长长的尖牙能直接咬透人的腿骨,实在骇人。 她见过两次,都是远远地不敢靠前。 那是傅元承养的,据说从关外带回,凶猛如虎。每天夜里,便会放出来看顾宅院。 碧芝遥遥往狗房方向看了眼,有些发瘆:“那蒙獒总吃新鲜的生肉,我有时候想,它们饿了是不是连人都吃?” “吃人?”蔚茵脚步一慢,脑海中闪过什么,转瞬即逝根本抓不到。 。 玉意将一本册子交给傅元承,随后恭敬跟在人身后,垂首而行。 “宅子最近很安定,除了定日来的那几个人,没有特殊之处。”她一五一十汇报着。 傅元承随意看了两眼册子,便交了回去:“我觉得,有人已经摸过来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面前颓败得荷塘。 “公子的意思,”玉意心里琢磨一下,“这宅子已经留不得?” 傅元承背手而立:“你说说看。” 玉意两只手握紧,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已泛起波澜。要说这宅子放弃了,那这里面的人也就……劳作的下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莹娘子身体还未大好,”她回道,“她应当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周边那些住户,亦没有异常,适才的曾娘子是隔壁家的女主人。” 照顾蔚茵两个多月,她知道人根本就忘了之前。有时候看蔚茵想找回记忆的迷茫,会生出些许的心疼。 十六岁,大好的人生才开始,偏偏遇上这些变故。所以玉意觉得,或许就这样也好,蔚茵记不起过往,便可以简单活下去。而且目前来看,只要蔚茵留在这儿,宅子就不会有事。 傅元承只是听着,在他看来这个地方用不上随时可以放弃。其实试探一下这里是否暴露,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完玉意的汇报,他独自走进书房。 屋中昏暗,没有他的准许,别人不敢进书房。尽管光线很差,但是他走得顺当,直到了高大书架下。 他伸手搭上一个架格,手指按上某处。 “吱嘎”,庞大的书架缓缓移动,错出了一处入口。 傅元承想也不想直接踏入,身后书架重新合拢,回复原样。 面前是一条幽深的地道,有着坚硬的石壁。仔细听,好像有什么细微声音,似鬼哭,又似是幻觉。 他顺着往下走,一直到了一扇铁门前停下。 要说真的放弃这边,倒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总有不少东西要处理。 。 约莫两刻钟后,傅元承从书房出来,走到门边透气。 此时天已大黑,半开的院门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灯笼,身形轻巧,极有规矩的小着步子,袅娜进来院中。 正是蔚茵,走到台阶下:“公子,晚膳好了。”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解去了一些冬日寒冷。 傅元承走下台阶,从蔚茵手里提过灯笼:“走罢。” 两人沿着路往前厅走,蔚茵能觉察到傅元承心情似乎不太好,尽管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温润。 走了一段,传来狗叫声。 傅元承脚步一顿,随后折身往狗房走去。蔚茵实在害怕,便在远处等了一会儿,见人一直没回来,也就往那边走过去。 狗房在后院的偏僻处,平时有人专门照看。 傅元承站在铁栏外,抬手将灯笼挂在檐下。 两只蒙獒见着主人在,一直站在铁栏旁,偶尔摇着尾巴叫上两声。 “玉意姑姑说,这狗儿在关外是狩猎的,脾性凶狠。”蔚茵壮着胆子站去傅元承身后,问道。 傅元承手伸进栏杆,淡淡道:“狗比人忠诚可信。” 笼内,凶猛的蒙獒此刻变得温顺,拿着脑袋去蹭傅元承的手,嘴里轻声哼唧。 见此,蔚茵心提了老高,生怕那蒙獒张嘴咬上他的手。之前她可听碧芝说过,这狗咬上了就不会撒口,在关外敢和豹子打架。 她想上前的脚步又往后又挪了回去。 傅元承余光中看见他小小的动作,伸出手去:“把手给我。” 蔚茵不明所以,把手放去人的掌心,紧接着一股力气将扯着她带过去。反应上来,已经身处铁笼边,而面前就是那两只蒙獒。 “我不要!”她吓得叫了声,像只受惊的猫儿往后缩身。 后背贴在傅元承身前,耳边听见他一声轻笑,温热的气息落在面颊,让她红了耳尖。 他没让她逃脱,半揽半抱拥着她,握上她的手,然后带着伸去铁栏内。 “不用怕。”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蔚茵试着抽手,尤其看清蒙獒的尖牙,不禁缩了脖子。 傅元承试着那股小小的反抗,不以为意,反而嘴角翘得更高:“你都这样胆小了?” 他的手包裹着她的手,最后落在蒙獒的头顶。凶猛的狗子吐着舌头,站在栏杆前。 蔚茵现在全部心思都是自己手掌心里那团温软的毛绒,至于傅元承说了什么,并未听真切。见狗子乖顺,索性,顺着他的手,她手指僵硬的抚摸两下。 狗儿似乎极为受用,越发耷拉下耳朵,一副享受的摇着尾巴。 谁能想到看上去那样凶狠的蒙獒,现在像个可爱的孩子,任人抚摸。 如此,她又去揉狗儿的脖颈,指尖轻轻勾挠。光线落上她光洁的面颊,眼神清亮。 脑海中浮现出一团模糊的景象,她好像也有过狗儿…… “啊!”蔚茵攸地收回手,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口水,是被狗儿舔了一口。 罪魁祸首还在笼中摇着尾巴,冲她欢快叫了两声。 她稳过神来,听见傅元承笑出声,随后抬脸看他,适才他身上的那股阴郁已经消散不少。 养狗的家仆端着盆过来,傅元承过去,从里面抓了一块鲜肉扔进笼中,继而又是一块。 两个蒙獒没了刚才的欢快,转头就跑到食盆边,撕咬着生肉,嘴里发出哼哧声。 “它们不会伤你。”傅元承转过身来。 蔚茵则看着他的袍袖一瞬的发呆。一直以来,她觉得傅元承是个温润持重之人,可方才他将肉扔进笼中时,总觉得他眼中滑过嗜血的阴冷。 傅元承垂眸,抬起右手。白皙细长的手上沾着粘稠的血水,连着整个袍袖也是斑斑点点。 “手脏了。”蔚茵回神,掏出帕子一下下的擦拭傅元承手上的血。 傅元承垂眸,能看见女子轻颤的眼睫,发髻上只有一根素净发带,手里动作轻柔。 擦干净,蔚茵往后退开两步,背对灯笼,浅淡的光线在她纤瘦身形上打出一层柔和。 “立冬前一日也会放鞭炮吗?”蔚茵望去墙头,嘴角浅浅带笑。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传来,也不知是哪家晚膳前的燃放。怎奈高墙隔着,根本窥不见外面何样。 傅元承手臂垂下,看着等下的女子:“你想出去?” “我,”蔚茵唇边一僵,随后敛了笑意,眼中带着认真,“我想。” 她看见傅元承眼睛微不可查的眯了下,而后一步到了她的面前,手抚上她的脸颊。 “真的?” 第十七章 阿莹,不要乱跑。 蔚茵仰脸看他,用力分辨着话里的意思。许多时候,她不知道傅元承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一个参不透的人。 突然就想起玉意之前提点的一句话,说让她得了傅元承的在意就好。这个在意是指什么? 晚膳,傅元承并没有留下来用,离开了宅子。他是主子,来或者走都不需要给谁理由,旁人也不敢多言语。 一桌子菜肴只剩下蔚茵守着,用的也不多。 玉意暗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翌日,外面的鞭炮声从早上就开始燃放,间接的让着冷清的宅子也染了些热闹。 蔚茵抱着被子靠在床边,不知是不是昨晚在狗房那边吹了凉风,头有点疼,睡得并不舒服,全是乱七八糟的梦,还有那个不知道谁的声音。 “娘子快出来瞧瞧。”碧芝一边卷起幔帐系紧,一边眉飞色舞的说着。 蔚茵抬脸就瞧见碧芝脸上的雀跃,揉揉眉心问了声:“瞧什么?” 碧芝圆圆脸蛋笑得灿烂,干脆伸手扶着蔚茵从床上下来:“是公子送了东西过来。” 蔚茵被拉倒了外间,就看着墙边堆放了两只箱子。 其实她用不上多少东西,她没有认识的人可以交际,就算打扮成俏丽的花枝,又能给谁看,她出不去。 好似…… 她透过门看去阴霾的天空,好似是一只关起来的笼雀。 就在昨日,她以为可以与那曾娘子相识,说上一些话。 碧芝丝毫未察觉蔚茵的心思,径直跑过去掀了箱盖,皆是冬日里要用的物什,各式各样摆放的仔细。 “娘子,快看。” 蔚茵看过去,见那箱子满满当当,是女子都会喜欢的。 “公子待娘子真好,指不定就快把你接回本家呢?”碧芝说着,双手托出一尊圆滚滚的紫铜双耳熏香炉。 媚祸 第17节 闻言,蔚茵只是淡淡一笑:“莫要说这种话。” “怎么不能说?”碧芝叽叽喳喳的像只喜鹊,“今日立冬,公子自然是要回本家祭祖的,想必是因为不能陪娘子你,才送来这许多礼物。” “立冬。”蔚茵念着这两个字。 “对,”碧芝点头,“听说天子今日会带领王公大臣出城,去北郊迎冬,那场面定是小不了。” 蔚茵听着,完全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 “娘子,瞧这个。”碧芝又将一面腊梅纹手柄银镜送到她面前。 蔚茵盯上映在镜面上的脸庞,柳眉杏眼,乌发雪肤。这是她,她又是谁? 一层忧愁蒙上眼眸,她在想若是这样一日日的下去,会否将心中仅存的那份坚持磨灭掉?不再去追寻自己是谁,安安静静的留在这里。 所以,她不后悔昨日对傅元承的坦白,坦白自己想出去。 在这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几日,傅元承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并不会停留太久,大多时候在书房。空闲时候,他会让蔚茵留在身旁。 她看得出他很忙,不会上前随意说笑,总是静静的呆在一处,然后他抬头便在他的视线中。 而那晚狗房前的事,也再没被提过,好像已经淡去。 又是一日,傅元承留的比较远晚,当他放下手中信笺时,房内光线已经暗下来。 看去窗边,蔚茵仍旧垂首坐在那边,一头柔软青丝垂下,显得人分外纤巧玲珑,柔美得像个细瓷人偶。 “手里是什么?”他问。 闻言,蔚茵起身走到书案旁,双手托起:“我编了一条丝绦,给公子系腰封。” 一条青灰色的丝绦躺在她的掌心,整齐的卷好,两头穗子上分别穿了一颗琉璃珠。看得出是花了心思。 头一次给傅元承准备东西,还是随身之物,蔚茵心中存着在意。她知道富贵人家的郎君姑娘,一般是家里早就会给定下婚约,她若送香包太扎眼,丝绦不起眼正好。 傅元承站起,绕过桌案,伸手抓上丝绦,随后垂眸看着:“何故突然送这个?” 蔚茵怪不好意思,抿起唇角:“没有公子,阿莹不会有今日。” 想想侯府那些女婢的下场,有几个好的?自始,她对他心存感恩。 “所以,你是报恩?”傅元承问,盯着低头的女子。优美脖颈如上好羊脂玉,“报了恩,你去哪儿?” 尽管光线不强,仍能看清她清澈的眼睛,神色温顺。失去记忆的她就像是新生,一切重头开始,而他绝对是她心里最重的那个。 傅元承确定,她除了他这里无处可去。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蔚茵,有的只是阿莹。千安苑那场火,是结束,也是新开始。 “不知道。”蔚茵摇头。 傅元承不语,丝绦缠在指间,像在想什么,眸色深沉。 “去准备下,”良久,他终于开口,“我带你出去。” 房内一瞬间静下来,只剩下炭盆中轻微燃烧声。 “什么?”蔚茵问,声音轻轻带着试探。 傅元承看见了她眼中燃起的光亮,丝绦轻敲自己掌心:“去吧,不然天黑了。” “知道了。”蔚茵弯腰做了一礼,随后退出了书斋。 。 回到房中,碧芝便忙着在衣橱中翻找,拿出一件又一件,总觉得哪件也不合适。 “随便一件就好了。”蔚茵哭笑不得,好似出门的那个是碧芝。 “不成,”碧芝抱着一件袄裙往蔚茵身上比量,“公子第一次带娘子出去,自然得好好打扮,以后还要回本家的。” 蔚茵笑,也就随便碧芝倒腾。她倒没想的那么长远,目前只想记起过往,知道自己是谁。 收拾好,外面天已黑下来。 玉意进来,一如既往地端庄秀雅,眉目间一片清淡。 对着蔚茵微微欠了下身,随后在人身上打量一番,淡淡开口:“公子让娘子过去。” 路上,两人说着话。 “姑姑的家在哪里?”蔚茵问。 闻言,玉意一怔,脸上露出些许情绪:“很远,在西南,有山有水,茂密的竹林。” 蔚茵听着,脑海里能出现一副画面,雾气缭绕,山水如画:“有家人吗?” “有,”玉意颔首,倒也不见说起家人的热乎气,“都在老家。” 道旁,低低的梅枝晃着,娇嫩的花骨朵俏丽,不日就会开放。 蔚茵心里生出羡慕,笑着:“会想家吗?真想去姑姑家乡看看。” 玉意皱皱眉,心中莫名一堵。想吗?当初家里养不起孩子,还不是把她卖了?至此落在京城再无法离开,不会如旁的女子嫁人生子…… 即便父母每年都会拖人送来家里的特产,可是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她看看蔚茵,那张柔美的脸上笑得简单,只因为得了这么一次出门的机会。 “自然会想的。”玉意没有想到,说出这几个字时,眼睛会酸涩。 很快到了大门处,玉意停下,转身面对蔚茵,帮她理了理斗篷上的系带。 “天冷,娘子早些回来。”玉意叮嘱一声,声音较以往柔了些,“千万别乱跑。” 蔚茵对人笑笑,总觉得玉意好像还有话说,见没再说,随后走出大门。 第一次,她看到了宅子外,似乎比里面风大。隐约的街巷,远处朦胧的灯火。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 一辆马车停在门旁,马儿甩着尾巴,铁蹄踏着石板发出脆响。 “上车。”马车里传来傅元承的声音。 蔚茵走过去踩上马凳,车夫将棉帘掀起,她抓着斗篷进了车厢内。 “公子。”她唤了声,随后轻轻坐去门边,仔细收好裙摆,身姿端正。 车厢不大,就是最普通的马车,棚顶一角悬着一盏羊角灯,盈盈光线洒下。 蔚茵双手交叠搭在腿上,然后试到马车缓缓前行,传来车轮的咯吱声。 “应该有一段距离。”傅元承开口,微一探身将一个青缎袖套递过去,“你身子未好全,注意着些。” 蔚茵接过,手指抓上袖套的软软兔毛镶边,一股柔柔的暖意:“是。” 她见傅元承手里翻看着几封信件,不再说话。近些日子,似乎他清瘦了些,脸色略显苍白。 “一会儿去侯府,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傅元承低着头,半张脸掩在信纸后面。 “候府?”蔚茵心一跳,双手在袖套中捏着,“谢公子。” 傅元承只是勾勾嘴角,再没说别的。 他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她想出来无非就是想记起过往。那边让她看一下罢,去掉心事,左右她能做得了什么? 天冷风大,路上没什么人,街旁的店铺早早打烊熄了灯火。 不知走了多久,车壁被人从外面敲响,传进来庞稷压低粗犷嗓音:“主人,后面有人。” 傅元承抬眸,眼角浮出凌厉,嘴边习惯的勾出好看弧度,将看到一半的信慢慢折起。 他正正身子,看去门帘边依旧乖顺的女子,温着声音:“阿莹先下车,让庞稷送你过去。” 蔚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对于傅元承知道的很少,更猜不透庞稷所说的来人是善是恶,亦或是傅元承只是不想让她被人看到。 “知道了。”她应了声,袖套中的手捏紧,“夜黑,公子注意脚下。” 傅元承笑着微颔首,抬手敲了两下车壁。 转过一处荒僻的拐角,马车停下,蔚茵从车上下来,冷风让她裹进斗篷。 另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大半隐藏在夜色中,庞稷等在几步外。 蔚茵不耽搁,提着裙裾往前走,绣鞋踩着冷硬石板路。 身后,马车窗帘挑开一道缝隙,傅元承的声音响起,如此刻的凉风。 “阿莹,不要乱跑。” 第十八章 她不会再跑,现在这是他的阿莹…… 尽管冬日寒冷,京城夜间不如春夏,但是总有一些地方是热闹的。 东花市口的长亭街巷便是这样的去处,喧闹的酒楼,消遣的歌舞坊,乃至在往里走的柳巷。只要有银子,便是一处极快活的地方。 傅元承上了万盛楼的三层,前方伙计脚步利索的帮着引路。 最里头的包厢外,一名体格清瘦的小子对他恭谨弯下腰,随后将门敞开:“公子请进。” 傅元承扫了眼,只见着小子伏低的腰身,而后踏步跨进间内。 身后门关上时,屋里等候的人赶紧绕过桌子,到了傅元承跟前,双手一抱深弯下腰作揖。 他的体格臃肿,圆圆脸盘子上一双小眼挤成线,尖着嗓子:“老奴见过殿下。” “予总管,”傅元承睨眼予德仕,又看看面前满桌菜肴,笑问,“让人跟了半座京城,原是知道本宫未用晚膳?” 予德仕抬头,赶紧笑道:“殿下哪里话,这不是你许久不去永恩宫,皇后娘娘担忧,差老奴来看看。想着殿下在外面遇到什么,咱这边也好搭把手。” “总管真会说话。”傅元承解开斗篷交给一旁侍者,随后坐去座上。 予德仕挥挥手,侍者得了眼色退出包厢。 他走过去给傅元承斟满酒杯,偷偷瞧了人的脸色:“娘娘的意思,皇上龙体欠安,殿下去宫中多走走,免得被别人钻空子。” 傅元承手搭上桌沿,指尖一勾将酒盏控于掌中,闻言却也不说话,只在嘴角送出意味深长的笑。 予德仕一时猜不准傅元承心中所想,往旁边退开一步:“殿下宏图伟略,娘娘当然知晓您在外面诸多事务,但也要小心。有的事情掌控不好,反会变成伤自己的刀。” “刀?”傅元承微侧脸,瞧着身旁那看似苦口婆心的人,“母后总是想得更远。” 媚祸 第18节 看着是赞同母亲的话,可予德仕在傅元承眼中完全看不出人的心思。明明这位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就越来越摸不透,行事更是隐秘,再少见到当初的样子。 也难怪皇后会生出担忧,怕与太子越来越远。 “是了,娘娘是殿下亲生母,所做的自然是为了您。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为您做了许多。”予德仕陪着笑脸,费着口舌可不就想让这对母子拉近一些。 说到底,皇家最是无情,只有权力握在手里才是最实在的,要不然整天争宠、斗得你死我活是为什么? 厢内一瞬静寂,能听见下层传来的琴乐声。 “总管回去告诉母后,本宫明日去永恩宫。”傅元承淡淡开口,眸中神色微敛。 仍是清淡如玉的温润模样。 “瞧,”予德仕双手一拍,难掩欢喜,“老奴这就回去禀告给娘娘。” “等等,”傅元承嘴角凉凉一勾,“本宫在外面的事,也请总管莫要插手。” 予德仕脸上一僵,小眼睛转了转。这哪是不让他插手,是让他背后的皇后不要插手。 “自然。”他赶紧点头,权且应下,回去当还是要告知皇后的。 一个奴才敢做什么?夹在中间跑腿传传话儿罢了,宫里熬了这么些年,这点早就看出,糊涂人活的才长久。 知道傅元承不喜,予德仕识趣的带着小太监离开,出了门才重重松了口气。这才几个时日,当初温润儒雅的太子,已经有了如此重的压迫感。 包厢只剩下傅元承,对于眼前的菜肴他毫无兴趣,只是执着的转着手中白瓷酒盏。 烛光将酒液映成琥珀色,随着他的手一抬,整盏酒全部洒出,在桌面上流淌。 “如何不能掌控?”他扔掉酒盏,转身去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 冷风瞬间灌进屋中,扬起傅元承肩上的发丝。 他看去黑夜边缘,是庆德侯府方向。此刻,庞稷应该已经带着蔚茵过去。 那么,她会想起来吗?亦或是,还会跑? 。 蔚茵这边,正如傅元承所料,此时站在庆德侯府大门外。 月光并不明亮,却也隐约看得出这里的颓败。没有一丝灯火,只有冷风擦过房顶的呜呜声,随后奔向远方,不曾停留半刻。 两扇朱门早被贴上封条,关得严严实实。 门前石阶上落满杂草枯叶,就连两头石狮子亦像是被灰尘蒙盖久了,再不见昔日威武。 蔚茵回头看看庞稷,人默默站在身后几步远,一声不吭,像一尊冷硬的雕像。 已经站了许久,她还是记不起分毫。 对于这里,蔚茵唯一能记得就是那间阴冷的地窖。二十多个女子关在里面,被一道后铁门锁着,见不到阳光,分不清白天黑夜,周围是腐朽糜烂的味道,整日听着女子们的凄凄哭声…… “庞稷,里面是否烧毁大半?”蔚茵问。 毁了那么多,便就不是原来的景致,即使真的进去也记不起罢? 庞稷看了眼,道:“千安苑起火,烧了整个东苑。” 蔚茵回头,黑暗中看着庞稷:“你知道?” 庞稷浓眉一皱,忽觉自己说得太多:“听人说的。” 蔚茵尽管心中还存在疑虑,但是瞧庞稷的样子不想说,也就没有再问,只往那高门后的黑暗中望了几眼。 到底是王侯之家,府邸面积颇大,往前走了长长一段才到了隐在巷子中的后门。 同样,这里也是门板紧闭,蔚茵站在墙下,根本窥不见里面的丁点儿。想要记起以前,的确还是很难。 光秃的古树枝丫越过墙头,斜斜探出,夜色中张牙舞爪。 这一趟看来是白走。 如此,蔚茵心中起了淡淡失望,缓缓转身往回走。 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边深墙下瑟缩着几个身影。 天冷夜黑,几个半大的乞儿搭着一张破毯子,一块聚在避风的墙角取暖。 庞稷警觉的上前挡在她面前,虎目盯上那几个乞儿。相比较,似乎对方更为怕他,缩在那里再不敢动。 “莹娘子,公子叮嘱早些回去。”他松开搭在刀柄上的手。 见蔚茵还在看,庞稷两步上去,从身上掏出一枚荷包,交给一个大点的孩子。 马车已经停在巷子口,蔚茵回过身往外走。 。 正厅,灯火明亮。傅元承坐与正座,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 下首处站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肩上背了药箱,腰身微躬:“是莹娘子头疾的止疼丸,十日的用量。” 傅元承将瓷瓶往桌上一搁,抬头看去大门方向:“有劳沈太医。” “不敢,”沈太医话语顿了顿,看眼主座上人的面色,“依老臣看,莹娘子不会再记起。” 傅元承斜睨一眼,眉尾松松一垂:“沈太医好好诊治就好,别的……” “别的,老臣什么都不知道,”沈太医腰身垂得更低,抬手一摆,“殿下放心。” 傅元承微颔首,转身踱步离开,暗处的沈太医抬袖擦了擦额头。 外面,玉意一直在等着,见傅元承出来赶紧跟上。 “就快子夜了,属下已经安排好车架,公子该何时回去?”她提醒一句。 平时,傅元承不会太晚回东宫,毕竟他一个储君时时被人盯着,哪怕是睡了几个时辰。而今日却奇怪,他居然很晚从外面回来,以至于现在也没看出要走的意思。 傅元承不语,薄唇抿成线,扫了眼毫无动静的大门。 心中生出烦躁,他单手背后往暗处走去,轻飘飘留下一句话:“下去罢。” 寒夜冰冷,傅元承沿着墙根走着,耳边除了风声再无旁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呆在东宫,扮演那个勤政的太子,留在这边没什么意义。 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他理了下斗篷,随后往大门方向走去,回东宫。 走到回廊尽头,庞稷刚好出现,强壮身躯丝毫不惧寒风,仍旧是一身修身劲装。 傅元承见着庞稷,脚下一顿,下意识往人的身后去看,什么也没有。 “主人,”庞稷躬身抱拳行礼,“一路上没有异常,莹娘子已经回房。适才处于稳妥考虑,我们是从后门回来。” 傅元承嗯了声,握紧珠串的手稍松,随后在廊下调转了脚步。 庞稷跟上,想着应该再具体汇报些:“娘子只在侯府外面转了转,后来帮几个小乞儿买了些吃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回来得晚。 傅元承手一紧将珠串收进掌心,薄唇一平:“小乞儿?” “怕是那里很快就会变成乞丐窝子。”庞稷回道。 傅元承回头看了庞稷一眼,问得平心静气:“什么样的乞丐?” “就一些半大孩子。”庞稷心中一跳,突然意识到什么,“主人,我这就回去将那些小子逮回来。” 傅元承手背去身后,凉凉道:“不必。” “是。”庞稷浓眉一皱,不明白傅元承心中所想。 傅元承没再管庞稷,转过假山,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正院,柔柔灯光在寒夜中格外温暖,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招引他回去。 他的步子快了些,进去院门就见着婆子们来回进出。 屋中,蔚茵褪去夹袄,穿着轻盈单裙坐在炭盆前烤火。 傅元承进去卧房,就见着纤瘦女子恬静如画,脸颊被炭火熏上两片红润。豆蔻梢头,妙龄娇俏。 “公子?”蔚茵站起迎来门边,唇角浅浅。 她没想到这么晚傅元承还留在这儿,所以她图松快舒服,只着了单衣。 傅元承伸手将人揽来自己身上,单臂圈上细腰,另只手抚上女子脸颊:“阿莹回来了。” 看,她回来了。那座侯府根本不能让她记起什么,她能去的地方,只有他这里,依仗的也只有他。 她不会再跑,现在这是他的阿莹。 第十九章 敢跑,就打断你的腿! 傅元承身上寒气重,手上墨玉珠串凉了蔚茵的腮颊,不由使她缩了脖子,随后抬脸看他。 “嗯。”她点头,好看的眼睛弯了弯。 心底里到底还有些遗憾,走了一趟侯府什么也记不起。 她看着他的眸底,深沉席卷着什么,又分辨不清。 他微凉的手点在她的唇角,半垂眼帘,声音底而轻:“都看见什么了?” 蔚茵看着傅元承的唇边,是柔和的弧度。很多时候,他也是带着笑的,但总让她觉得并没有在笑,只是随意的勾起。然而现在,她觉得他是真的在笑。 “天黑,没看到什么。”乍一说出,她自己都觉得像是在抱怨,又道,“我想没那么容易想起来。” 傅元承颔首,手扣上她的后脑,摁在自己的肩窝下,脸侧贴上她的发顶,嗅到了她淡淡的桂香。 轻摇的烛火中,仿佛见到那株繁茂的百年桂树下,身着青衣道袍的姑娘浅笑盈盈…… 紧靠在一起,蔚茵双手无处安放,耳边能听见他胸膛中的心跳。偏偏外间的婆子们还在忙活着往浴间准备热水,偶尔说上几句话。 万一走进来,那可叫她羞死。 傅元承的怀抱有些凉,还有些硬,虽说身形清瘦,但是力气绝对不小。 蔚茵觉得今晚他有些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你敢跑,”傅元承开口,指尖探进她的发丝中,“我就打断你的腿。” 蔚茵一惊,不可置信的吸了口气,在他的怀中打了个哆嗦。 媚祸 第19节 外间传来一声关门轻响,婆子们忙活完全部退了出去。 这时候,禁锢着她的手臂也放开,蔚茵双肩一松。还未等她缓上一口气,身子突然一轻,双脚已离地被傅元承打横抱起。 吓得她小声惊呼,双手下意识抓上他的衣襟。 她的举动换来他的轻笑,垂眸看了她一眼,随后迈开大步。 蔚茵心口跳的厉害,方才腮颊的淡红瞬间变深,直蔓延去了耳根边,像是熟透的蜜桃。 桌上一角摆着香炉,袅袅散发出舒缓的香气。 到了床边,蔚茵被放去松软的被褥上,双肩微微颤着,手指抠着抓进身下锦缎,小小的挪动着身子。 她垂下眸去不敢看,心跳如鼓,脚趾勾蜷着。 后知后觉,她才记起自己的脸好了,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而他养着她,给她衣食住处,心中明白,她是要跟着他的…… 面前落下阴影,身边位置陷下去,男子俊美的脸凑近,微凉手指扣上她的软腰,轻易将她抓到自己身旁,指尖正好勾着她的系带。 蔚茵浑身发僵,手指不禁攥紧被子的缎面,抓皱,半个身子伏在他的腿上。心中生出一种无助,一点点蔓延开。 身旁的人为她理着头发,细长的手指微凉,他的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窥不到他的眼神。 “怎么了?”傅元承捏下她的脸颊,对上那双潋滟的明眸,“怕我打断你的腿?” 蔚茵摇摇头,樱唇微抿:“公子不会的。” “为何?”傅元承倚在床边,女子蜷着他的身旁,身子柔媚玲珑。 春日柳枝般柔软。 “公子,”蔚茵眼睫轻扇,嘴角柔柔勾着,“是好人。” 好人? 傅元承心中琢磨着这两个字,无论何时,他可都与“好人”二字无关。弱肉强食,好人嘛,那便是拿来祭刀的。 想着,他手里一松,眼中清淡下来。 蔚茵没了支撑,身子落下,陷入松软的被褥中,好闻的香气钻进鼻子,是碧芝白日刚刚熏晒过的。 她身子一翻想要坐起来,下一瞬腰间被人揽上勾回去,后背直接贴上傅元承。 “睡吧。”他道了声,没有再做别的,就这般合衣抱着她。 蔚茵没敢动,听出了他话里的疲倦。 她自然睡不着,心里跳得厉害,一侧身子已经发麻,只能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试到后颈上落下一方濡湿,轻吮着微微痛感。随之,身后人起来下了床榻。 她知道,傅元承是要走了,回本家去。 。 永恩宫。 淡淡日光透过窗纸进入,极力让这处宫殿亮堂几分,奈何那股阴沉堆积太久,实在无甚作用。 予德仕在前头领路,颠着小步子时不时回头笑着说两句:“娘娘一早就在等着殿下。” 闻言,傅元承淡淡一笑,眼角溢出几许温润,引得边上宫婢偷偷相看。 全京城都知道太子才貌双全的温雅人物。如今身着玄色四爪蟒袍,修身塑腰,偏偏带上一股上位者的王气,使人不敢靠近。 内殿,皇后廖氏坐于锦榻,一身彰显身份的华服,头顶盘了高高的发髻,插满珠玉金环。许是保养得当,面容并不显老,只是嘴角积下的戾气已经永远凝固在那儿。 一只白色狮子猫懒洋洋趴在她的膝头,被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抓着。 予德仕挑开珠帘,喜气的尖着嗓子:“娘娘,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廖皇后瞅过去,就见许久不见的那张脸出现,手里动作攸尔一顿。 “儿臣参见母后。”傅元承走去榻前,双手拱起往前一送,颔首作礼。 廖皇后将狮子猫交给一旁女官,上下打量傅元承:“知道你忙,可也得注意自己个儿的身体,瞧着又瘦了。” “娘娘是哪回见着殿下都这样说。”予德仕在一旁接道,小眼睛直接眯成缝。 想来这话是得了廖皇后的心,便笑着道:“太子坐下吧。” 随后摆摆手,殿内的人尽数退出去。 傅元承一撩袍角坐上榻去,与廖皇后之间隔了一张金丝楠木小几。 突然间就这样静下来,能听见外面房檐上的鸟叫,墙边柜上摆的如意熏香炉,悄悄往外冒着烟缕。 “你外祖昨儿来过,问你的婚事。”还是廖皇后先开了口,往小几边靠近些,手指搭上几沿,镶五彩宝的玳瑁护甲擦着几面轻微一响,“母后想知道,你这边的意思。” 傅元承看过去,目中意思不明:“母后如何打算?”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问,就好像以前的无数次一般,是儿子在询问她这个母亲的安排。可廖皇后总觉得生疏,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作为一国储君,婚事自然非同小可,娶的哪家姑娘是得精挑细选,人品、才貌,样样都需要考量。重要的是,能助力太子。 廖皇后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暂时有几个人选。” “母后费心。”傅元承亦是端茶,水汽朦胧了他的面容,只见着金冠上垂下的冠带微晃,另一只手始终攥着墨玉珠串。 廖皇后瞅见那珠串之后,眉间不自觉皱起:“那是需带在手上的,攥着作甚?” “这个?”傅元承摊开手心,笑着看母亲,“为何母后一定要我随身携带?” 廖皇后收回目光,端正坐着:“为你辟邪挡灾,这还用问?” “母后总是一心为儿臣想。”傅元承低头,将手钏套在了腕上。 “你是本宫唯一的孩子,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廖皇后幽幽叹出一口气,护甲往鬓间一扫,“你自小就争气,可也要小心,你那五弟如今是越发不老实。” 一提起来自然就会连扯上姚贵妃,廖皇后面上不变,内里咬得牙根痒痒。她同姚贵妃斗了二十多年,男人她早就不抱希望,左右身后的母家势大,动不了她皇后位子,现在挣得就是看谁的儿子坐上皇位。 见傅元承不说话,廖皇后干脆挑明:“在外面可千万别给他捏住什么把柄,你是储君,以后要什么没有?” 傅元承眼皮轻抬,颔首:“母后说的是。” 不承认亦不反对,好像那些话无关紧要。 廖皇后想了想:“你生辰快了,不如母后到时候办一个赏梅会?” 明白母后的意思,傅元承眼眸一垂:“父皇龙体欠安,作为儿子不好大张旗鼓搞生辰。” 廖皇后嘴角一僵,随后道:“你说的是这个道理。” “母后,儿臣还有事做,先行告退。”傅元承起身。 廖皇后还要说什么,如今只能笑笑,起身过去帮儿子整理着冠带:“去吧。” 待傅元承离去,廖皇后重新回去榻上坐下,已没了喝茶的心思。 于德仕抱着狮子猫进来,轻手送去廖皇后手里:“双子被娘娘养得真好,怎也瞧不出当初捡回来的脏样儿。” 廖皇后低头看看猫,眉间生出一股惆怅:“养猫越养越熟,偏得本宫的儿子总觉得生疏起来。” “哪能?”予德仕笑笑,宽慰道,“殿下这是有自己的主意,老奴就觉得殿下身上的气势强了许多。娘娘想啊,这才是身为储君该有的样子,您对比那位一惊一乍的五殿下?” 如此一说,廖皇后胸口舒缓一些。自古帝王薄情多疑,她的儿子以后大概也是罢:“本宫还担忧,他若知道了以前……” “娘娘?”予德仕忙开口打断。 廖皇后摇摇头,指尖揉额:“皇位之事不能有闪失,他确定在外养了个女人?” 予德仕嘴唇一紧,笃定点头。 “不成,这关键时候不可出差池。”廖皇后鼻下送出一声冷哼,“查查那女人是谁?” 第二十章 她叫我蔚夫人 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低压,没有了昨日的冷风,空气中多了一丝憋闷。 蔚茵没想到,隔壁的曾娘子会过来。毕竟是来客,玉意安排了一处暖阁招待,在后门旁。 两家的后门近,离着没几步路。 “我在家闲着,想着要过来谢谢娘子。”曾娘子笑着,转身一把掀开丫鬟手里竹篮的盖布,露出里面黄橙橙的梨子,“相公老家里给送过来的,不是贵重东西,吃起来倒甜。” “你叫我阿莹就好。”蔚茵颔首。 “成。”曾娘子是个爱说话,性子爽直,没一会儿便熟路起来。 阁里早已经备好煮茶炉,各种点心也摆满了小几,两人各坐在锦榻两端。碧芝与那小丫头也去了别处玩牌,留给两位娘子单独说话。 曾娘子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盐焗番瓜子,咬进嘴角磕着:“你家相公出去忙了?” “嗯。”蔚茵低着头,手里攥着小刀打着果皮。 傅元承不喜欢她牵扯到外面,所以大多时候就是听曾娘子说话。 “听说当今圣上又病倒了,”曾娘子说着从自家男人处听到的,“已让太子辅政,太子仁孝,今日得生辰都没过。” 蔚茵听着,对于朝堂的事她不懂,倒是因此想起另一件事:“曾娘子可知道永安桥?那边有什么?” 曾娘子歪过头来看她一眼,笑着道:“能有什么?自然是些铺子,街道。” “这样,”蔚茵略一沉吟,将削好的果肉往人面前一送,“可否帮我打听一件事?” “巧了,”曾娘子隔着小几往这边一靠,“我家在永安桥那边刚好有间铺面。” 两人没说太久,曾娘子起身告辞,今日是冬至,家中还得准备。 傍晚时,天开始落雪,没一会儿地上铺了一层白絮。 用过晚膳后,蔚茵听说傅元承来了。 没想到他会过来,今日是冬节,他应当留在本家,之前也说过这段时日不会过来。而且外面雪下着,路定然不好走。 她披着斗篷找到狗房那儿,傅元承独自站在雪中,一动不动,檐下那盏灯笼映着他,显出些许孤单来。 小心踩着脚下的雪,蔚茵走去人身后,将手里的伞高高擎起遮去傅元承头顶。 傅元承垂眸,视线里闯进一片女子的裙角,瞧着素雅,鼻尖若有若无的淡淡甜香:“这么冷,出来做什么?” “也不觉得冷。”蔚茵轻声道,抬手帮着扫去他肩上落雪。 媚祸 第20节 她动作很轻,不管说话或是做事总是这样,温温柔柔,不会鲁莽。 傅元承侧过身,正瞧着她踮高脚尖,手指想去掸他发上的雪絮,一张脸仰着,嘴唇轻抿,柔软的睫上带着湿润气。 “有雪。”蔚茵指了指,也就闻到了傅元承身上浓重酒气。 可是看着人,又不像醉酒的样子,站着稳当,只是说话比往昔多了冷淡,凉得像现在的冰雪:“公子喝酒了?” 傅元承眯眯眼睛,良久送出几个字:“跟我走走。” 蔚茵一怔,迈着步子小跑跟上。 傅元承没说话,直接带人出了后门。 一条幽深的长巷,两头延伸到黑暗中。 蔚茵看着傅元承的侧脸,没想到他会带她出来。 两人撑伞前行,出了长巷,听见潺潺水声,寂静夜里那样明显。再往前走,一尊高塔隐约露出轮廓。 “临江塔?”蔚茵看去那高耸的塔顶,在宅子只能看见一个塔尖,如今才知道有多高。 傅元承嗯了声。 “这里给公子道一声冬节安康。”蔚茵半弯下腰,道了一声祝词。 傅元承嘴角抿平,看着女子发顶:“好。” 一时又无语,簌簌的落雪将两人萦绕。 这里空旷,实在没什么景致可看,树木早就掉落干净,也就是围着塔转上几圈,再去看那黑黢黢的永安河水。 傅元承撑伞立在河边,飞雪卷着他的发丝,扬起落下,偶尔瞥眼走到塔下的蔚茵,纤瘦得像随时会被风刮走。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往回走,因为下雪,这次走的是平坦的前街。 前方不远有一间面馆亮着灯,有些突兀。傅元承脚步顿住,盯着那处。 “公子要吃面?”蔚茵顺着看过去。 傅元承回头来看她:“我们去吃好不好?” 面馆外头,一个女子守着一只大木盆,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刷洗碗筷,口里不时哈着气。 见到有人过来,她麻木的抬头:“对不住,我们已经打……” 在看到傅元承身后的蔚茵时,女子蓦得愣住,抬手想扫开额前落发。 “有的有的,”从馆子里走出一个妇人,赶紧笑着招呼,“客官请进,要什么一会儿做好。” 见此,两人进了馆子,找了一处位置坐下。 里头不大,也就摆了两张旧方桌,一盏半亮不亮的烛台。 蔚茵本以为这样的小地方傅元承会嫌弃,毕竟是贵家的公子,怕是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可是见他好像没有什么,撩起袍衫坐下。 “我去洗洗手。”她指指厨房。 见傅元承点头,蔚茵跟着妇人掀了帘子进去。 这是一间临街的屋子改建,这头厨房里面连着住处,能听见里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儿子喝了点酒。”妇人讪讪一笑,指指墙角的铜盆,“那儿有水。” 蔚茵摆摆手,却是看向锅灶:“阿婶教着我下碗面罢。” 她想,傅元承喝了酒,面要下软一点才行,这样吃下去会舒服。 妇人自是看出来店里的两人出身不凡,因此什么都应承下,赶紧叫了外面洗碗的女子进来生火。 女子进来,蹲在灶台前生火,一身灰衣,双手冻得通红,连着咳了几声。 蔚茵下意识看过去,对方也在打量她,一双眼睛藏在乱发之下。 “还坐在这儿发什么神?快进去看看你男人。”妇人过来,目光沉沉的训斥道。 女子只能爬起来,进了屋里去。 这厢,蔚茵端着做好的面去到外面,见傅元承静静坐在那儿,盯着手里珠串出神。印象中,这手钏一直被他带在身上。 “公子,面。”她把大大的粗瓷面碗轻轻摆上桌面,连着一双筷子推到傅元承面前。 傅元承眼睑微垂,盯着那碗素面,边上放了一颗荷包蛋,摆上几片腌菜,当真是清汤寡水。抬头,就看见蔚茵柔和的面容。 面汤的蒸汽朦胧,那张女子的脸被模糊。 “你做的?”他问,随后拾起竹筷伸进碗中。 平平无奇的蛋面,吃入腹中竟生了一股暖意,慢慢延展想四肢。这便是生辰面? 然而蔚茵并不知道,只当是傅元承在家时没用膳。 他优雅的执筷,平平无奇的面,愣是吃出了山珍海味呃意思。 这时,方才那女子出来,手里布巾擦拭着店里物什,再次往蔚茵看去,视线却在中途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打断,让她生生打了个冷战,瑟缩着收回目光。 傅元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夹了两口面。 “雪大了,回去罢。”他放下筷子,帕子将指尖擦拭干净。 蔚茵应声,随后站起身。 见人要走,灰衣女子赶紧过来,指着她的衣边:“娘子身上沾了灶灰,我帮您擦擦。” 蔚茵原想说不用,见女子已经去拿手巾,只能先等着。 傅元承先起身去了店外,在檐下撑起伞,回头看了一眼,眸色不定。 店里,女子攥着手巾过来,却是直接双膝跪在地上,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此举太过突然,蔚茵下意识往后退步。 女子痛哭出声,粗糙双手抓上地砖:“夫人,蔚夫人,救救连翘罢。” 蔚茵怔在当场,叫连翘的女子就跪在她的脚边:“你说什么?快起来。” 连翘试探的伸手想去抓蔚茵裙角,肿红的手到了一半又垂下去:“我是四姑娘……” “你这是做什么?”妇人从外面进来,一个箭步冲到连翘面前,不由分说伸手就拽拉她。 连翘像是吓坏了,缩起脖子再不敢说话,拼命憋住眼泪。 妇人拉不动,朝着连翘头顶狠狠敲了两巴掌,边朝屋里喊:“还不出来把你这贱骨头婆娘拉进去,又犯疯病了。” 一会子功夫,连翘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给拖进里屋,像是一只小鸡仔般无力。 眼前事情发生的太快,蔚茵甚至没想出该如何做。 妇人叹了口气,歉意笑笑,堆起眼角的褶子:“让娘子见笑了,我那儿媳有疯病,没吓到你吧?” 蔚茵瞧着那条门帘,里面传来是男人的骂骂咧咧,叹了声:“她娘家是哪里?” “城郊,”妇人脸上笑意渐冷,已经起了不耐烦,“天晚,我们要打烊了。” 既已如此,蔚茵不好再留,只能出了面馆。疑问却缠在心间挥之不去,回头看了许多眼。 傅元承撑伞等在墙下,一截梅枝从墙内探出,正擦在他的肩旁:“看什么?” “公子,那女子好似认识我。”蔚茵停步,回头见那馆子已经熄了灯,融入黑暗雪夜,“我想再回去问问。” “认识?”傅元承走过来,伞面擎到她的头顶,眼角浮出冷戾。 蔚茵点头,将方才店里连翘的话说与出来:“她叫我蔚夫人。” 第二十一章 如此,你之前嫁过人?…… 雪越来越大,打得伞面沙沙响。 “夫人?”傅元承念着这两个字,忽而一笑,“如此,你之前嫁过人?” 蔚茵也觉得奇怪,心中明白自己是姑娘身,怎么能是夫人? “她是不是还说自己受了很多苦,让你救她?”傅元承问,顺手揽上女子腰肢带来身边。 蔚茵点头,想着那女子确实可怜,大冬天的一身薄衣:“可是看起来不像是疯病,说话清清楚楚。” 尤其后来,那个男人粗鲁的将连翘拖进屋内,她当时也心生害怕。 “阿莹,”傅元承语气轻了几分,黑暗中脸色不明,“你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蔚茵心中一跳,这才恍惚觉得连翘与当初的自己很像。身处逆境,想着有人来拉一把。所以,她会下意识选择相信连翘? 傅元承带着她往前走,踏上已经积了很深的雪,垂眸就见着安静跟随的身影,沉默顺从。 “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你若去了,指不定那女子处境更加艰难。” “知道。”蔚茵应着,也清楚是这个道理。 连翘是那家的媳妇,万一不妥,搞不好更换来那对母子对连翘的虐待。一时,她心中生出无力感。 “这样,”傅元承话语一顿,目视前方,“我让人私下去打听,探探她的底细,是否是侯府出来的。” 蔚茵眼睛一亮,侧仰脸看去,心中暖暖生出感激:“谢公子。” “你还是在意。”傅元承嘴角微微扯起,眼角明明没有笑意。 。 蔚茵等了两日,终于,玉意带来了连翘的消息,和那面馆妇人说的差不多,不定时会犯疯病,京郊人氏。 “公子吩咐,”玉意又道,“娘子可以亲自过去问问,明白才好,左右前街几步路。” 如此,蔚茵想了想,决定亲自走一趟。 只有她们两个人过去,蔚茵怕冷,玉意为她披了一件厚斗篷,深深兜帽遮住了那张娇花脸蛋儿。 已过晌午,面馆过了最忙的时候,那位妇人独自在里面打扫着,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迎过去。 蔚茵往里屋看了眼,并没有什么动静,也不见连翘。 玉意对妇人简单说明来意,妇人看看蔚茵,好像也记起来是前日晚上过来的娘子。 “那日对不住,我那儿媳冲撞了娘子,”妇人端上一碗水,一边致歉,“也没办法,上来发病那阵儿谁也拉不住她。” 媚祸 第21节 说着,叹着气揩了下眼角,脸上一片愁苦。 蔚茵双手拢在斗篷下,微仰脸问:“她去哪儿了?” 妇人搓搓手,头往北一撇:“大郎送她回娘家养几日,最近城里乱,我们也怕她再乱跑丢了。” 蔚茵点下头,也就明白为何只有妇人照看这面馆:“你那日叫我蔚夫人,阿婶知道是谁?” “蔚夫人?”妇人对着两人摇头,“我们家哪认识什么夫人?” 玉意站在一旁,声音平淡:“您可再想想。” “哦,”妇人一拍双手,嘴巴张圆,“记得了,是那天白日里来了一个娘子吃面,说好吃,赏了连翘两个铜板,后来就听她念叨过两声蔚夫人。” 想必是越说越伤心,连叹了几声气:“我是个寡妇,大郎也是老大不小没娶妻,这才找了连翘……” 蔚茵不语,那晚见的男人的确比连翘大了许多,不说三十却也差不多。 到现在,也明白了缘由,心中些些失落。从郑三叔,到去侯府,再来连翘这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结果。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戏弄,并不想让她找回过往。可是看着街上来往人潮,都有一个目标,而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找不回了吗? 见着蔚茵失神,妇人扯了嘴角笑笑,往前上了一步,想再说什么。玉意一个眼神过去,妇人一怔,便又讪讪退了回去,闭紧了嘴巴。 没再久留,两人离开了面馆。 后面,蔚茵依旧过着之前的日子,没再踏出宅子。 经过上次面馆的事,她也在想自己这样一味去寻找过往是否正确?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她是奴籍,傅元承不发话,她得一辈子跟着他。 已近腊月,京城里落了几场雪,虽然天冷,但是很多人开始忙活着准备年节。 游廊下,傅元承看着站在不远处雪地里的粉衣女子:“让那对母子尽快离开。” “是,”玉意站在廊柱旁,垂首应着,“对外会说买卖不好,南下回乡。” 傅元承眼帘微垂,鼻音嗯了声。 “莹娘子近日也没再提过去,当是已经放下了。”玉意又道,“前日往隔壁的曾娘子回了份礼,没有异常。” 傅元承摆手,玉意会意,躬身退下。 蔚茵走进游廊,手里折了一截梅枝,嘴角挂着柔软的笑:“我帮公子摆去书房罢?” “好。”傅元承颔首,看着花枝上清雅的梅花,“你看着弄。” 两人一起往前走,蔚茵落后半个身位:“公子在这边用晚膳吗?厨房今日要做梅花粥。” 傅元承回头一瞥:“我一会儿就走。” “知道了。”蔚茵摆弄着手里的花枝,嗅着清香,有些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傅元承脚步一慢,眉眼轻和。 他看着她,那张脸恬静的柔和,他说什么她就会去做,不会违逆。明明是希望的样子,可又觉得少了什么。 蔚茵仰脸,眼角弯了下:“是隔壁曾娘子递了一张帖子过来,我在想怎么回绝。” “她约你?”傅元承问,伸手接过那截花枝,垂眸盯着看,“什么事?” 在他面前,蔚茵没有什么能隐瞒,也就直说出来:“说年底了,她家铺子来了一批绸料,让我去挑。” 听完,傅元承笑了,眉眼间的冷淡减缓些许。 蔚茵低下头,捏着手指:“就说天冷,我身……” “去罢。”傅元承开口。 蔚茵抬头,发带落在肩头:“去?” “不过一张帖子,就这般小心翼翼。”傅元承转身,继续往前,“趁年前,出去看看罢。” 人已经走出一段,蔚茵才抬步去跟。她不明白他后一句话的意思,年前看看,年后不能吗? 。 雪溶尽,湛蓝天空像轻薄的蓝色丝绸,清透干净。 永安河将京城一分为二,南城北城。虽是腊月,但是宽阔的河面并未冰封,寥寥几条船只打拱桥下划过。 旁边僻静处,蔚茵打马车上下来,手搭上站在车下的傅元承掌中。他顺势将她接下。 幕篱垂长的白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上半身掩在朦胧中,旁人窥不见她的分毫。 “正好今日我在这边有事,一会儿挑完了布料,过去接你。”傅元承低头,手指隔着白纱触上她的脸颊,“不准乱跑。” 蔚茵应下:“知道了。” 街口,活泼的碧芝朝蔚茵招手:“娘子,快来看。” 蔚茵仰脸看傅元承,后者颔首:“去罢。” 她笑着转身,脚步不自觉的轻快,竟是迈着小步跑起来。遮下的白纱闪开一线缝隙,露出明媚的笑颜。 傅元承站在原地,看着蔚茵跑走,衣袂飘然,似春日飘落的荆桃花,轻盈曼妙。是这些日子少见的活力,像在汉安时的那个少女。 “殿下,人已经在船上了。”庞稷走过来秉了一声。 傅元承视线扫去永安河,河面上漂着一艘画舫,面上攸尔一冷。 “莹娘子那边,是否让人过去跟着?”庞稷问,也就道出心中不解,“殿下今日有要事,为何带出来?要是被……” “她,”傅元承轻启薄唇,目视前方,“趁现在,让她看看罢。” 他没再说,庞稷听得云里雾里,只好吩咐人远远跟着蔚茵就好,没事不得上去打搅。 这边,蔚茵走在大街上,迎面而来各色的人,街边小贩卖力吆喝着揽客。耳边声音混杂着,那样热闹,生动。 她边走边看,不远处就是雄伟的永安桥,巨大的石拱横跨河两岸,桥头处不少铺面酒肆,好不热闹。 “是那家罢?”碧芝指着一间布庄,回头问。 蔚茵抬手掀开一角白纱,看着那红色的铺匾:“是,就是这家。” 两人便想着过街去,碧芝似乎更为开心,笑眯了眼睛:“曾娘子人真不错。” 蔚茵点头,又看看四下诸多铺面摊位,心中思忖,桂姐所说的永安桥头又是什么?她能否找得到。 正想着,传来一阵吆喝声,紧接着人群开始惊慌的拥挤。 事情来的突然,蔚茵与碧芝被冲开。她本就瘦,不知被谁撞到,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幕篱掉落在地,脑中一阵晕眩。 “快闪开,闪开,找死啊!” 蔚茵下意识愣在当场,坐在地上,头嗡的一声。记忆中某处起了模糊的画面,同样是有人大声吆喝,人群挤在一块儿,推搡、驱赶,有人摔倒哭泣…… “站好,站好!”“还以为自己是贵家的郎君?”“敢乱动的,格杀!”“跪下,统统跪下!” 无数的声音交织混杂,她努力的想抓住一点,头开始发疼。 “娘子!”碧芝朝她大喊,眼睛惊恐的瞪大。 第二十二章 她并不了解他,甚至生出怀疑…… 蔚茵瞬间抬头,才看见一匹失控的马狂奔而来,眼看着就要踏上她。 她迅速往旁边一闪,堪堪躲开,马从身边驰过。 马上之人一惊,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逼着马头调转方向,手肘干脆重重击打马的脖颈。马吃疼嘶鸣一声,四蹄不稳,哐当摔在地上。 地上泛起一阵尘土,那人身子轻,一跃从马上跳下来,先是往蔚茵的方向看了眼。 “你没事吧?”他问,手里边拍打着身上灰尘,话里也没多少歉意。 面对围观众人的指责,这位年轻郎君毫不以为意,挥挥手:“都散了吧,有甚好看?” 随后对着上来的几个随从给了个眼神,后者赶紧去牵马。 碧芝不满的瞪着三步外的男子,气愤道:“我家莹娘子有个好歹,定让你好过!” 男子这才懒洋洋上前,装模作样做了个揖:“好,对不住这位娘子,在下给你赔罪。” 蔚茵恍惚着被碧芝扶起来,伸手去捡地上的幕篱,仍在想着方才脑中那混乱的画面,不曾理会眼前男子。 “我们走罢。”她对碧芝道了声。 蔚茵抬头时,男子一愣,随后两步追上:“你……” “你什么你?休要无礼!”碧芝将蔚茵挡在身后,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蔚茵皱眉,隔着碧芝看了那男子一眼。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目俊秀,自带一股张扬气。 好像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男子笑了笑致歉,但仍在她脸上注视一番:“抱歉。” 蔚茵没再管,拉着碧芝一起离去。 看着两个女子离去,他手指敲着自己的脸颊,嘟哝一声:“这么像?” “公子。”侍从跑过来,将马鞭送到男子手里。 男子接过,攥着敲敲自己手心:“我要去喝酒,你们几个别跟着。” 说完又看了眼走去人群中的女子,随后转身往远处的酒肆而去。 刚到了酒肆门口,伙计从里面迎出来,满脸笑着迎请:“乔公子来了?” 乔晋一步跨进门去,闻到了新鲜的羊汤味道,瞥了眼伙计,随后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的包间内,几个男子围在圆桌前饮酒。 乔晋也不客气,直接拖了凳子坐下,伸手拍拍身边的男子:“正谊,你家表妹是嫁的穆二没错吧?” “拿开,”陈正谊扫掉肩膀上的手,不客气的瞪了眼这个纨绔子弟,“你整日里没正事吗?” 乔晋活动着手指,去斟了一杯酒:“我就是奇怪人还有这么像的,简直一模一样,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 “什么?”陈正谊皱眉看过去。 乔晋笑笑,往人凑近些:“适才在街上碰到个小娘子,长得极像你家表妹。” 听人提起蔚茵,陈正谊沉了脸,手一扬将一盏酒倒进嘴里,眉间深深皱起。 媚祸 第22节 “算了,我的错。”乔晋装模作样的安慰一声,“亏我马缰拉得紧,不然那莹娘子怕是会被踏到……” “嗒”,陈正谊手中瓷盏搁在桌面上,深深看着乔晋,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莹娘子?” 他是知道乔晋见过蔚茵,但是乔晋并不知道蔚茵的小名,阿莹。 见到乔晋点头,陈正谊手一攥,几杯下肚的酒此时起了燥意:“你莫要拿这些来说笑。” 乔晋也认真起来,干脆拉着陈正谊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在满大街上找寻着。 他指着永安桥头的方向:“呐,就戴着幕篱的那个。” 陈正谊双臂撑在窗台上,视线聚焦在那抹身影上,俊逸的脸上闪过惊讶,嘴唇张合送出两个字:“茵娘?” 只是那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只是错觉。 。 适才的事让蔚茵有些心不在焉,手中茶水凉了都未察觉。 曾娘子安排了二楼的小间,坐在桌对面不停说着话,又指着蔚茵选的几块料子说她眼光好。 蔚茵偶尔与人笑笑,头开始隐隐作疼。 “阿莹,你知道前街那个面馆不?”曾娘子问,然后啧啧惋惜一声,“他家那个买来的小媳妇儿死了。” “谁?”蔚茵差点掉了手里茶盏。 面馆的小媳妇,莫不是连翘? 果然,曾娘子叹了一声:“就那个连翘,永安河里淹死的。” 蔚茵呼吸一滞,看着曾娘子:“连翘买来的?她不是回娘家了吗?” “娘家?”曾娘子眼珠一转,似乎猜到了什么,“怕是老太担心扯上官司才这么说吧?人的确死了,就前两日的事,听说老太年前要南下回乡。” 曾娘子还在说着,蔚茵全然听不进去。傅元承给她的消息不是这样的,他说连翘是京郊娘家,回家养病。 “阿莹?”曾娘子唤了声,见她脸色苍白起了担忧。 “哦,”蔚茵回神,心中某处堵得厉害,“连翘是哪里买的?” “不曾听说,这种事情没人会拿出来说,万一惹上麻烦。”曾娘子道,放下茶盏,“对了,还有件事与你说,上次你问我打听的人找到了。” “桂姐?”蔚茵念出这个名字。 “对。”曾娘子点头,随后对着门外吆喝了一声,外面的伙计应声边去办事。回来又对上蔚茵期待的目光,“可巧,就是我家铺子外摆摊的冯二,他姑表姐。” 蔚茵没想到会这么快找到桂姐。方才还在为连翘的事疑惑,现在似乎可以知道答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个伙计走进来,到了曾娘子身后:“娘子,冯二的表姐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灰衣妇人进来,略局促的看着间里的人,正是当日和蔚茵一起关在地窖中的桂姐。 “见过两位娘子,”桂姐客气作揖,脸上挂笑,“冯二说让我今日过来一趟,不知何事?” 她的目光在两位女子脸上打量一瞬,随后垂下头。 蔚茵知道桂姐已经认不出她,那半张毁掉的脸现在已经养好。 “行,我先去帮你看看那几块布料,你俩说说话。”曾娘子有眼色,笑着起身走出小间。 蔚茵站起:“有劳。” 听到她的声音,桂姐愣住,嘴边几次张合想说什么。 “桂姐,”蔚茵笑着唤了声,“我是阿莹。” “阿莹?”桂姐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女子。 娇美艳丽,衣着光鲜,脸皮子嫩的像剥壳的鸡蛋,哪看得出当初半点痕迹? “你,你好了?” 蔚茵点头,昔日点滴上心头:“好了,是我让曾娘子打听你的。” 百感交集,桂姐眼睛一酸,噗嗤笑了声:“我就说你这丫头命大,福气在后头。瞧,这下都好了,真让人欢欣。” 两人一起坐下,不免就提起在地窖中的时候。物是人非,庆德侯府已经不在,当初一同放出来的二十几人,如今也不知道去向。 “亏得你还记得永安桥,”桂姐揩揩眼角,坐正身子,“我在城西一家染坊里,东家待人挺好的。” 蔚茵瞥见了人手上的皴裂,大冷天的手泡在冷水里能有多好?心中生出感慨:“我没忘,还记得桂姐给我分的饼子。” 桂姐笑笑:“见你好好地,我也放心了。还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你是穆家族里过来的,我也没见过你。” 话到这儿,蔚茵想起了方才的事,手心一紧:“桂姐记不记得府里有个连翘?” “连翘?”桂姐嘴角一琢磨,试探问到,“四姑娘的贴身婢子?” 一瞬静寂,落针可闻。 蔚茵搭在桌边的手指发紧,连着口舌似乎也变得僵硬,桂姐的话验证了她心中所想。一个“四姑娘”,就和当日连翘所说的对上。 “蔚夫人,”她张口,眉间不觉皱了起来,“侯府可有这个人?” 桂姐盯上蔚茵苍白的脸,回忆道:“要说是有一个蔚夫人,二公子的妻子,可她葬身在一场火中。” “死了?”蔚茵头越发疼,胸口憋闷得厉害。 “死了,房子塌了没跑出来。”桂姐摇摇头。 蔚茵不再说话,想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然后想到了傅元承,她之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告诉她的,她从不会怀疑,因为在她即将死掉的时候,是他救了她。 可是,现在这些都变得虚幻起来。他到底是谁,为何仅凭着半张脸就说她像那位女子? 正想着,突然外面一阵嘈杂,是曾娘子的阻拦声。 “这位公子,楼上有女客,你不能上去。” 布庄一层楼梯口处,正是寻过来的陈正谊:“我能否见见她?” “这,”曾娘子笑笑,奇怪的上下打量着,“瞧着公子也是好人家儿郎,却要做些无理的事,不妥罢。” 话说的不客气,陈正谊却只想看看,因为那抹影子实在太像。乔晋虽然性子顽劣,倒也不至于拿这些来扯谎。 “我是南城军校尉陈正谊,”他干脆直接亮明身份,“适才进来的娘子是我……” “陈正谊。” 一声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看过去,就见有人迈步进了布庄。 傅元承习惯的微扬下颌,目光清冷,嘴角却是勾着好看的弧度。 蔚茵走到二楼的扶栏处,从上看下去,正好对上了傅元承的目光。虽然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但是就在方才,她发现并不了解他,甚至心底的某处生出怀疑。 第二十三章 (万字三合一) 他低下头,脸…… 曾娘子是识得傅元承的, 见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他可能是来接蔚茵的,遂对人客气点了点头。 傅元承面色不变, 经历过太多事, 即便心中再多的波澜,脸上总是云淡风轻。 “当家娘子, 可否让我俩说几句话?”他问曾娘子。 曾娘子自是应允, 将人领进旁边的间里。 陈正谊抬头往楼上看, 正看见一片衣角闪过,没抓到人影。 “陈校尉。”傅元承睨了眼两步外的陈正谊, 心知肚明人是为了什么而来, “这边。” 陈正谊双手拱拳行礼, 见傅元承摆手不想暴露身份,遂称声是。 隔间是平日掌柜算账,清点货物的地方,多少带些凌乱,几只箱子横亘在墙角, 又带着些布匹独有的气味儿。 一张简易的桌子摆在那儿,伙计送了两盏茶进来。 陈正谊微微诧异,心道傅元承身为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而那老板娘似乎也与他相识。 他心里还在疑惑着,这边傅元承已经开口:“陈校尉在想本宫为何出现在这儿?” “下官不敢。”陈正谊道,但也不掩饰自己的不解。 傅元承坐上圆凳,手里捞过茶盏, 垂眸瞅着清透茶水:“陈校尉饮酒了?上楼想去做什么。” 陈正谊站得位置只能看到傅元承的侧脸, 此刻酒气正顶,颅内略许的晕沉。正寻思要不要说出,又想侯府已倒, 即便蔚茵活着,官家也饶不了她。 况且,他实也不确定那女子是否是蔚茵。 如今被傅元承碰上,万一人家给他定个欺辱女子罪名,传将出去也不好听。 不等陈正谊开口,傅元承先是看他一眼:“你知道楼上人是谁?” 陈正谊皱眉,认真看过去,对上那双深眸:“殿下,实不相瞒,我适才见着上楼的女子像我家一个妹妹。因此才想上去确认。” 傅元承转着茶盏,闻言温温一笑:“校尉家几个妹妹?” 陈正谊双手不禁攥起,这话实在不好回答。他家只有一个小妹,若说还有的话,那就是表妹蔚茵。 可是蔚茵死在侯府那场大火,若说她还活着,谁信?面前的是太子,当初也督办过候府案,有些话不能乱说。 “家中有个小妹。”他回道,不管如何,都是不能将蔚茵说出。 说话间,外面几个女子上了楼,打首的三十岁左右,步伐端庄。陈正谊越发拿不准,可是内心又不想舍弃,那个背影实在太像。 傅元承轻轻咳了声,随后吮了口茶:“是平西候家的千金,校尉当是认错了人。” 他清淡的眼神扫去陈正谊,清楚见了人眼中的失望。 陈正谊薄唇抿平,脑中似乎清晰开来。顺着傅元承的这句话,也就解开了所有的疑惑。 平西候廖怀是太子傅元承的舅舅,常年驻守西北封地。适逢年关,已从西北回京,的确随行带着女儿。这样看,傅元承出现在此地也就不难解释了。 而且就在方才,傅元承叫出他名字的时候,那楼上女子分明在栏杆旁,却没有丝毫反应。 那么,他看到的其实不是蔚茵,是平西候家的千金。 “下官鲁莽,殿下恕罪。”陈正谊弯下腰去。 傅元承将茶盏往前一推,扫扫衣袖站起:“身为南城军校尉,要谨言慎行,今日事本宫只做不知。” “是,下官告退。”陈正谊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若冲撞了平西候家的千金,日子定然不好过,说不准这职位也就丢了。 他从隔间出来,下意识往二楼看了眼,隐约听见些声音,随后叹了声走出布庄。 媚祸 第23节 二楼。 蔚茵不明白,为何玉意突然过来,还带了两个婆子。 玉意也不解释,只给蔚茵系好斗篷。婆子们将采买好的布料一一搬出去,同样一语不发。 “娘子脸色不好,回去罢。”玉意搀上蔚茵的小臂。 蔚茵站着不动,眉头始终没松:“适才,楼下的男子是谁?公子认识?” 玉意停下,道:“公子在外面认识谁也正常。” 也是,碰到个熟人罢了。 桂姐一直站在角落,要说看到的这些不吃惊是假的。心中实在猜不透,蔚茵现在到底怎么了?看样子是被一个公子养了。 蔚茵看去桂姐,回来对玉意道:“让我和桂姐再说两句,她救过我的命。” 她眼中带着恳切,玉意却皱了眉:“娘子,还是不要说了。” 不要说也不要问,她追求的答案,永远不会得到结果。傅元承只要动动手指,就会轻易断掉她一直追寻的路,完全没有用。 玉意心生怜悯,面上笑笑:“公子在等着,娘子快下去,我与桂姐嘱咐两句。” 蔚茵被推出门去,回头看了眼桂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下了楼去,只有曾娘子还站在柜台旁,若无其事的无她话别。 蔚茵道谢,直到看着桂姐下来,一颗心稍稍平缓:“我先回去了。” “照顾好自己。”桂姐张张嘴,叮嘱一声。 街上比适才更加热闹,人来人往。 蔚茵被几个人簇拥在中间,一直往永安河边走去,后来上了一条游舫。 刚进了仓中,船便缓缓滑动,逐渐摇进了河中心。 桥上,陈正谊目送船只飘摇而去,冷风吹着面颊,也吹走了最后一丝执着。 “平西候刚才乘车走了,你没看见。”乔晋在一旁絮叨着,“他的平西军会不会与你们南城军切磋?想来会很热闹。” 陈正谊扶额,呼出一口浊气:“你很吵。” 乔晋不以为意,干脆脸皮厚的勾肩搭背:“哥你真勇,敢去冲撞太子表妹。” “差点以为真是她,也是我喝了点酒太冲动,”想起方才,陈正谊自嘲笑笑,“小时候还说要保护这两个妹妹的。” “知道,”乔晋自以为是的点头,“你小时候跟着你舅舅的时候多,人之常情。” “离我远点儿。”陈正谊将人一把推开,迈开大步下桥。 “哥,”乔晋笑着追上去,“清清妹妹这几日去哪了?” 陈正谊冷哼一声,一下就猜到这小子的心思,大早上就缠着,还是打他家小妹的主意。 “滚!” 。 蔚茵从玉意那儿接过药丸,随后送进嘴里,一口温水送了下去。 外头的风还是挺厉害,擦过船艄发出呜呜响声。 坐在靠椅上缓了缓,她才起身往里间进去。 船身大而平稳,一掀帘子迎面而来一股暖香,光线不如外面,朦朦胧胧的不真切。 锦榻上,傅元承坐在那儿,手中那把珠串发出轻响,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莫名,蔚茵顿住脚步不想上前,站在门边,喉咙像是卡住了说不出一个字。只在布庄那一会儿的功夫,却知道了许多,她理不清,也辨不明。 以及,在心底生出的那一丝怀疑,已经开始阻止她去到他的身旁。 连翘是侯府的婢女,为何傅元承会查不出?蔚茵不信。连翘明明死了,为何骗她人因为犯病回了娘家? 桂姐不会说谎,也没人知道她今日出来,会正巧碰上桂姐,证实连翘的身份。还有那楼下寻来的男子,他又是谁? 刚刚压下的头疾似乎有复燃之势,蔚茵只觉的眼前发花。 “过来。”傅元承开口,话音中没有情绪。 蔚茵想动一下,可是脚不听使唤,像是粘在了那儿。 傅元承眼尾一眯,手中珠串扔去旁上几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明显的响声让蔚茵身子紧绷起来,然后就见傅元承站起身,缓缓迈步朝她而来。不知为何,她好似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抑,迫使她身子轻抖。 是害怕,想逃走。 她像是困在一张网中,挣脱不得。 当男人的身影到了面前,蔚茵忍不住用手攥上门帘,想要掀开跑出去。 傅元承眼见门帘动了下,手臂当即伸出,摁在蔚茵脸侧的墙面上,身子微微前倾:“怎么了?” 两人靠的这样近,几乎将鼻尖碰到一起,彼此的气息交缠。 蔚茵仰着脸,嘴角微动:“公子。” 他的这个动作实在太像阻拦,她往后挪步,后背贴上墙板,清晰的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冷意。 “头疾。”她终于送出一个理由,压抑住想出口的疑问。 傅元承在她脸上巡视一番,随后指尖轻摁上她脑测太阳穴,轻揉一下:“疼吗?” 蔚茵点头,视线看见他的腰封,上面系着她编的那条丝绦,长长垂在锦袍上。 “阿莹,”傅元承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暗中对上那双眼睛,“你是我买回来的,不可以离开。” 蔚茵明白,他是知道了桂姐的事。他对她好,但是唯独就是不喜欢她牵扯到外面,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只是怕牵上侯府的烂事? “可是,”她张嘴,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 “阿莹,”傅元承淡淡打断她,整个身躯逼上,将她紧抵在墙上,“那不是你答应的吗?” 蔚茵挤在这一处动弹不得,他侵略的危险让她更加心慌。是,她是恩人,她说过拿一辈子报答。可这和她找回记忆有什么冲突? “嗯,我知道。” “好。”傅元承轻轻送出一个字。 蔚茵试到他的掌心扣上了她的后脑,然后托着往他带去,眼前的脸扩大,然后唇上落下两片微凉。 她僵硬的站着,像提线木偶控制在他手里,带着她迎合他,高高地仰起脸。明明心里那样迷茫,不知所措……而他并不温和,吻的近乎掠夺。 两人紧拥在一起,蔚茵下意识想紧闭齿关,那只细长的手捏着她的下颌,她吃疼松开,他便趁机进去。 翻卷缠绕,他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一点点吃尽她细碎的轻吟。 “你想知道什么?”傅元承薄唇拂过她的耳廓,喘息着低笑一声。 蔚茵双脚发软,眼前的人完全不像之前,仿若换了个人,阴冷暴戾。如果不是他一条手臂揽着,她估计已经滑去地上。 “我……”她嗓音微哑,唇和舌都在疼。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发怒,或者是惩罚她?只因为见了桂姐? 见她说不出话,傅元承眼尾浮出一抹红晕,手指摁上微烫的樱唇。脑海中翻滚着过往,那些她对他的排斥和反抗。 原本都过去了的,现在像翻滚的浪潮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不,不行。”他笑着摇头。 蔚茵颤着声音,眼角发酸:“公子?” 她惊恐的试到傅元承的手握上了她的脖颈,指尖刮着跳动的颈脉,胸腔再次升腾憋闷感。眼睛睁得老大,包着一汪水汽。 “别哭。”傅元承攸地松手,拇指指肚揩着她的眼角,“让我靠一下。” 他低下头,脸埋进她的颈窝,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他看出她适才的躲闪,怕她逃离,忍不住像以前那样将她抓住不松。 蔚茵木木的被傅元承抱住,眼睛呆呆看着前方。这样的他,实在太陌生。 良久,箍在腰上的手松开,她的双眼终于动了下,滑下两串泪珠。 “吓到你了?”傅元承为她擦泪,手里温柔。 蔚茵还是不动,任凭他牵着她到了榻上坐下,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袖炉。 她忍不住缩回手去,继而看去傅元承,却见他不以为意的笑了下,随后将袖炉放在几面上。 就这样短短一瞬,他又是以前的样子。 “与你说一件事吧,”他坐上榻,与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你可能会想听,或许也可能不想。” 蔚茵双手捏在一起,小声嗫嚅:“什么?” 傅元承捞起珠串,指尖捏着:“关于侯府那些送往边城的女婢。” 他看她一眼,果然就见到她愣了一瞬,又道:“当初那些发卖剩下的奴婢,要送去边关,赏给那里的屯军。” “不是两个月前已经发卖了吗?”蔚茵问,嘴里除了傅元承留下的疼感,现在又多了苦涩。 当日侯府已空,奴婢们也已经发买干净,如今为何又出来这些犒赏屯军的侯府女婢? 傅元承嗯了声,话语不轻不重:“还有一批,皇恩浩荡,送过去正赶上年节。” 如此,蔚茵也算明了,不过就是拿那些女子换来世人一声称颂,换那些屯军一分忠心。世道如此,她们这些奴籍女子的命从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又不禁想起自己,若不是傅元承将她带回,怕是她活着也会送去边关。那样的话,就算她记起所有事又如何,人已经毁掉在那地方。 可心里还残存着桂姐的话,感激与怀疑并存,她心中生出矛盾。 “你若还想知道,我便让人去打听。”傅元承道,“或许就有认识你的人。” 听着这些,蔚茵极力想记起什么,可是不管如何努力,仍旧无果。 “一会儿你跟玉意回去,这几日我不会过去。”傅元承起身,再次将袖炉递过去,送去蔚茵手里。 蔚茵坐在原处不动,垂眸看着手里圆滚滚的祥云袖炉,感受到传出来的暖意。 傅元承走到门边,脚步一顿,略略回头:“年节时,我带你回家。” 说完,他掀了帘子出去,留下室内一片静谧。 久久,蔚茵呆坐在那儿,冻住了一般。 媚祸 第24节 她在脑海中一点点的拼凑着,连翘,桂姐,蔚夫人,大火…… 玉意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蔚茵像丢了魂儿,小小的缩成一团,袖炉里的炭已经烧尽。 “娘子想吃什么?”她问,顺手将袖炉拿走,搁在一旁。 蔚茵回神,坐了许久,情绪平稳下来:“到了吗?” “还没,”玉意摇头,“公子说娘子难得出来一趟,晚膳前回去就好。” 蔚茵抬手摸着唇角,还带着隐隐的疼,忘不了方才被傅元承逼在门边的那些。 “公子他,”她抿唇,认真看去玉意,“他到底是谁?” 玉意眉间微微一蹙,铁夹子从炭盆中加了一块炭,随后放进袖炉中,盖上盖子:“娘子想知道?” 蔚茵点头,但是并不确定玉意会说出,毕竟,傅元承才是玉意的主子。 “听姑姑一句话,别问。还是那句话,娘子只需得到公子怜惜。”玉意将袖炉送回去。 “可,”蔚茵吸了口气,眼睫轻眨,“连翘她死了,是吗?” “对,”玉意点头,平静的回应,“淹死的,至于怎么落的水,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当啷”,那圆圆的袖炉滚去地上,在地板上打着转儿。 蔚茵站起来,由于太急身子晃了下:“为什么,你们都说她回娘家养病?” “难道直接告诉娘子,人死了?”玉意反问,摇摇头,“侯府出来的人,有几个命好的?就是今日那位桂姐,下场已经是好的了。” 蔚茵呼吸一滞,玉意的每句话说的都对。大多的人,都是生不如死。 玉意弯腰蹲去地上收拾,若有若无叹息一声:“娘子知道连翘死了,会心理内疚罢,内疚当时没有帮她一把。与其如此,就说她回娘家养病。” “都是公子授意吗?”蔚茵问。 “是。” 蔚茵听到这里,心里还是有疑惑,那就是连翘的那声蔚夫人是不是在叫她?可她实实在在是个姑娘:“桂姐没说什么吗?” “没说,”玉意站起,拍拍手上灰尘,“娘子想见桂姐,以后有机会。” 蔚茵摇摇头,眼神中有丝黯淡:“可能再也见不到呢?公子说,年节带我回家。” 回家,私宅自然不是傅元承的家,那里只是他用来处理些事情,顺便安置她的地方。她在玉意震惊的眼神中,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带你回去?”玉意向来没有表情的脸带着不可置信。 本以为,傅元承养着蔚茵只是一时的兴趣,他终归是储君,到了必要时候会放这女子离去。可是,玉意万没想到傅元承会这样打算。 带回去,那要乱成什么样? 回宅子的时候,蔚茵特意从前街经过,那间不起眼的面馆已经关了门,仅余一片破旧的招幌在风中翻卷。 踏进宅门,迎面的就是冷清与寂静,仿佛身到了另一个世界。 玉意一路跟着,见蔚茵没说一句话,有些担忧:“娘子回房休息罢,等晚膳时候我让人去叫你。” 说着,回身给了碧芝一个眼神,碧芝会意,道了声姑姑放心。 蔚茵一路上机械的走着,分明这里的一景一物再熟悉不过,如今瞧着又十分陌生。 碧芝好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没了往日的叽叽喳喳,安静的跟在人身后:“娘子可是被吓到了?那人真是鲁莽。” 蔚茵抿抿唇角,也就记起那策马的郎君,他见到她时眼中的迟疑与惊讶。 见她还是不说话,碧芝歪着脑袋看,生出些许害怕:“娘子?” 从来没见过蔚茵这样,往昔人总是温温柔柔的,说话轻声细语,如今一语不发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碧芝,我自己待会儿,你下去罢。”蔚茵停在正院垂花门下,有气无力的道了声。 说完,也不等碧芝回应,兀自进了院中。 进去房内,炭火熏的暖意融融,正间榻上还有她未绣完的帕子,一旁的笸箩里卷着各色丝线。 这就是她住了三个月的地方,是傅元承给她的安身之处,曾经她那样感激他,在意的想回报他。可如今,她才明白,自始至终她就不知道傅元承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嘴角舌尖的疼感提示着在船舱中的那一幕,他没了温润儒雅,将她箍住无处可逃。 她承认,那一瞬间害怕极了,是心底下意识的恐惧。 。 陈家。 蔚书莲找了后院一处避风的地方搭了一做供台,上头摆了些果品,点了两根白蜡。 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扔了几张之前,帕子揩揩眼角:“茵娘,今儿是你的百日祭,姑姑这边给你做了好吃的,你过来拿些钱花,在那边好好地。” 念叨着,不禁叹声气。 一旁站了个十五六的姑娘,伸手将蔚书莲扶起来:“娘。” 蔚书莲抚上女儿陈清清的手,感慨一声:“茵娘命苦,父母过世早,如今遇到祸事,牵连着穆家,害她连座坟冢都没有。” 陈清清一双圆圆的大眼,双颊尤带着一点圆润,闻言点头:“表姐在那边会好的。” 一阵风卷来,刮着烧透的纸灰纷扬。 “阿渝身子一直不好,让他贸然上路回泰临实在不放心,”蔚书莲皱皱眉,“便只能过完年节看看,到时天暖了,让你大哥送他会泰临。” 陈清清点了一炷香,双手栽进香炉中,双手合十拜了下,嘴里低声念叨两句。 从蒲团上起来,她回到母亲身边:“表姐应当知道娘的心意了,将这供台想撤了罢,爹就快回来了。” 蔚书莲脸色一变,张嘴便道:“不过就是去了东宫任个詹事府,这怕那怕的,生怕穆家的事连累上他。” “娘,咱去看看阿渝吧。”陈清清嘴巴甜,晃着母亲的手半是撒娇的道,“等事情淡了,让外祖在泰临给表姐做一处墓地,也是可行的。” 蔚书莲点头,脸色稍缓:“还是得指望着我这俩孩子啊。” 陈清清对着旁边挥挥手,两个婆子见到,随后上去收拾。 两人结伴往回走。 “爹也是为咱家考虑,”陈清清又劝了声,“我不知道那些官场上的事,但是大哥会与我讲,那些什么勾心斗角。” 闻言,蔚书莲噗嗤笑了声:“你的女儿家学那些作甚?你爹可整日想着会平步青云,哪有那么简单?” 陈家祖上也出过大人物,只是后来几代都较为平庸,勉勉强强维持着士族这个招牌,其实也只剩下这个了。是以,陈父极为在意调去东宫这件事,总以为可以当做一个跳板,届时太子登基,他们这帮随臣当会有个好差事。 两人说着话,就见有人打从垂花门下进来,英姿勃勃,正是出门而归的陈正谊。 蔚书莲打发女儿去看望蔚渝,自己和儿子进了前厅说话。 “你一整日去哪了?”她坐去座上,伸手指指椅子。 陈正谊随后坐去椅子上,捞起茶碗喝了一口:“出去走走,有几个兄弟派去押送侯府女婢去边城,喝个酒践行。” 蔚书莲点头,才消散的忧伤重新聚集,实在听不得关于庆德侯府的事。蔚茵是她亲手送进侯府的,作为血亲骨肉,她这个姑母一直心怀内疚。 “都是些可怜的。”怜悯一声,也就不敢再问,听了也是徒增伤悲。 陈正谊却还在对永安桥的那件事挂记,虽然种种都说明他看岔了,那女子不是蔚茵,可就是还会去想。 “娘,有件事,”他看看自己的母亲,也明白人一直聚在心头的症结,“可能穆明詹还活着。” “什么?”蔚书莲差点洒了手中茶水,震惊的看着儿子,“你可不能乱说。” 陈正谊笑笑,又解释道:“只是说有可能。” 蔚书莲了解自己的儿子,从来不会信口乱说。若真是穆明詹没死,那么当日娶蔚茵进门,难不成是穆家…… “夫人,”一个婆子慌张跑进来,手指着东厢房,“渝小公子他,他上不来气了!” 坐上母子俩齐齐站起来,赶紧往外走。 一进东厢房,最先听见陈清清焦急的呼唤声,听着都带上了哭腔。 陈正谊见状哪敢怠慢,急着跑出去找郎中。 蔚书莲几步跑到床边,小心翼翼将蔚渝抱进怀里,伸手为他捋着后背:“阿渝,姑母在这儿,你表哥去找郎中了,一会儿就来。” “呼呼……咳!”蔚渝脸色发紫,张大了嘴咳声虚弱。 陈清清吓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敢再出声,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 蔚书莲脸贴上孩子的头顶,拦着他瘦小的身子:“听姑母的话,没事,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梅花粥。” “呼……”蔚渝嘴唇泛青,瞪着一双大眼睛,“姑,姑母。” 他哑着嗓子叫了声,手里抓上蔚书莲的袖角。 “阿渝。”蔚书莲应下,手里柔和的摸着他的头顶。 “我,咳咳……”蔚渝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咳声将他眼中泪水逼出,“我梦见阿姐了。” 屋里的人全部静默下来,就连在盆架前泡手巾的槐妈妈亦是怔住,吧嗒一声,巾子重新落回盆中。 。 “阿渝!” 蔚茵豁得睁开眼睛,胸口跳得厉害,睡裙已被汗水溻湿。 耳边听见脚步声,还未调整好呼吸,眼前一亮,床幔被人从外面揭开。 是傅元承,身上的斗篷还未来得及解下,带进来一股凉气,沉沉的眸光对上她。 他站在那儿,手里抓了一把幔布,蔚茵的那一声喊叫,他清楚的听见,也知道她在唤的人是谁。 “公子。”蔚茵轻轻叫了声,随后将手臂缩回被子下。 傅元承注视着她,明明伸手就能抓到她,偏偏生出一种远隔千山的距离。前些日子的美好一点点浮现,她听话、乖巧,心里有他,为他做各种事情。 那不就是重新开始吗? “怎么了?”他松开幔帐,就着床边坐下,手指落上她的发顶,穿进发丝中,试到她似乎僵了下。 蔚茵裹在被子中,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额上微汗:“没有,做了个梦。” 她依旧说话小声,柔柔如春风。但是傅元承听进耳中就是觉得不一样,带着说不出的疏淡。 他不喜欢这样。 见着蔚茵还往被子里缩,他干脆长臂一捞,将她从锦被上带来自己身上。 媚祸 第25节 蔚茵惊呼一声,双手撑在傅元承身前,胸口起伏。 “头还疼?”傅元承问,帮她轻扫着额前落发,圈着她偎在自己身边。 蔚茵动了动身子,发现对方没有松开的意思,遂就垂下眼去:“可能是吹到风了。” 自从永安桥回来之后,这两日她的头一直疼,那些药丸只能暂时压制,后面还是会发作,细密的像针扎般。 但是伴随着的,却是脑海中出现的某些画面,断断续续并不清楚。她觉得那是自己的过去,所以她没再服用药丸,玉意送上来,她就偷偷放起来,谎称自己已经服下。 比起头疾,她更想找回自己。 这次,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偷偷地自己一点一滴的拼凑。 方才梦中,有一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就扯着她的手说想回家。她看不清,就一直跟着他走,紧紧抓着那只小手,生怕人走丢。 走过寒冬,去到一片湿润温暖的地方,男孩开心地笑,叫她“阿姐”。 蔚茵坚信,那应当就是她的弟弟。 “阿莹,”傅元承开口,垂眸看着她光洁的额头,“那个连翘的确是侯府里出来的,是我不让告诉你的。” 他看见她微闪的眸光,白皙的脖颈,以及胸前皱巴的薄绸。 “我是不喜欢你去碰侯府的事,那件事很深。你也看出面馆妇人的态度,同样掩藏了连翘的身份。但凡与侯府相沾的,人都会避开。” 蔚茵仰脸看他,抿唇不语。知道傅元承不是喜欢解释的人,话也很少,如今难得对她说这么多。 傅元承脸一仰看着帐顶,眸色深沉:“这样吧,侯府那一批送去边城的婢女,我让人安排你去一趟。” 帐内静下来,只留两人浅浅的呼吸。 蔚茵腰间的手箍着,隔着那层薄绸亦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热度。现在她内心又疑惑了,或许之前不告诉连翘之死,是怕她内疚。 “真想记起来?”傅元承问,并没有看她,只是手臂收紧了些。 “想。”蔚茵声音极轻。 傅元承盯着帐顶的眼神一冷,一侧嘴角勾了下:“好。” 蔚茵得到回应,心中一松,随之顺着他的意思,轻轻靠在他身上,脸枕在他的胸前。 这时天才刚亮,窗纸朦朦胧胧。 用过早膳,傅元承离开,去了书房。 蔚茵收拾好,照常坐在榻上绣花。玉意送来的药丸就放在身旁小几上,小指肚大,散发着淡淡药香。 等着房中静了,她将药丸捏起,埋进墙边架上的花盆里。 半晌的时候,蔚茵独自去了后门处。 这两日,曾娘子没再过来,大抵是家中事多。因人说过,年底会往各家长辈送些年货之类。 冬阳惨淡,落在那片嶙峋的假山,更加突兀出凌厉。 一个年轻男子扛着扁担正往后门走,蔚茵眼尖赶紧快走几步将人喊住。 男子回头,先是一愣,随后弯腰行礼,正是上回同郑三一道来送柴的小子。 蔚茵不知道人的名姓,只在几步外站定:“郎君可知郑三叔最近为何没来?” “三叔家中最近有事,可能得年后了。”他回答。 蔚茵笑着道谢,转身想走。 “夫人想知道侯府的事?”男人问。 蔚茵打量着眼前人,随后点了下头:“你在侯府待过?” “去过两日。” “那,你可知道侯府有位蔚夫人?” 男人抓抓脑袋,好像在思考,最后摇摇头:“平时我们见不到夫人,打交道的都是府中伙计。” 他说着,仿佛是怕蔚茵觉得这些信息没有用,又道:“倒是见过侯府的二公子穆明詹,我们当时过去做工,修缮的正是他以后娶妻的院子,千安苑。” “千安苑?”蔚茵念着这三个字,脑中一阵刺疼。 “对,”男人点头,不自觉脸上热了下,“当时说我们干得好,给了些赏钱。” 风大,呼呼刮过,像要揭掉廊上的瓦片。 这两日没用药,冷风又加剧了蔚茵的头疾,难受得抬手扶额,身形晃了下。 “夫人,你怎么了?”男人往前两步,试探的歪头去看,瞅见了蔚茵苍白的面颊,应当是身体不适。 他犹豫着伸手出去,想着扶一把。 傅元承再忍不下,几个大步上去,手臂一揽将蔚茵收到身旁,厚实的斗篷将她裹住。 送柴的男人一愣,一只手还擎在半空中。 傅元承细长眼睛一眯,余光扫去身后男人,冷冷送出一个字:“滚!” 男人那还敢留,只得扛着扁担离去。 蔚茵鼻尖撞得一疼,仰脸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嘴角蠕动两下:“头好疼。” 说完,她眼皮一沉缓缓合上,搭在傅元承肩上的手也随之滑落,整个身子软软的靠在人身上。 “阿莹?”傅元承呼吸滞住,一只手拖着她的脸。 她像一朵枯萎的花,静静的没有回应。 他弯下腰将她抱起,沿着路往正院跑着:“你给我醒过来,别睡!” 蔚茵昏昏沉沉,身子在颠簸中几乎折断。后来,耳边聒噪不停,身上也不安生,有人为她各处拿捏着,又疼又痒的,临了又往她嘴里灌了苦药。 苦涩汤汁进了腹中,很快舒暖过来,身上每一处都很轻快,随后陷入沉睡中。 外间,傅元承站在墙边,盯着上面的一幅画。 “是这样,”沈御医微垂腰身,话语谨慎,“莹娘子没有大碍,就是这两日未曾用药,导致身体发虚。” “未用药。”傅元承站着不动,“还有什么?” 沈太医觉得口干,咽了口口水:“她可能是记起了些什么。” 傅元承眉头微不可觉得皱了下,随后垂眸看着面前那一株盆栽:“你当初怎么说的?” 当初?沈太医自然知道说过蔚茵不会好起来,可他那不是要保命,顺着傅元承说吗? “可以,有办法……”沈御医支支吾吾,话已经开始不利索,毕竟他知道的太多,怎能不怕? 傅元承斜睨了一眼,鼻间送出一声冷哼:“沈御医是觉得本宫还会信你?” “殿下,”沈御医双膝一软跪去地上,浑身发抖,“有办法,一种南疆蛊药,可以让人再记不起过往。” 室内无声,屋外寒风肆虐。 傅元承不语,手臂一抬,广袖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进花盆中。很快,便抠出了一礼药丸,接着又是一粒。 一颗颗的放进掌心中,带着沙土,十几粒:“你为何这样犟,非要回去?” 沈御医听不清傅元承在说什么,还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老臣句句属实。” 傅元承舒出一口气,收紧掌心,随后松力,将半把的药丸重新埋回盆中。 转身过来,他拍掉手上泥土,看着地上的沈御医:“属实?” 。 蔚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了灯。 身上并没有不适感,头疼也已消散,有一股说不出的松快。 这时,傅元承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醒了?” 他手臂揽着她坐起,轻柔为她理着头发。 玉意端着托盘上前,送到傅元承手边,抿唇不语。 傅元承一伸手,端起托盘上的药丸,随后低下头吹着上面的热气:“阿莹,把药喝了。” 他把药碗送去蔚茵面前。 蔚茵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眼皮尤带干涩,抬眼看着傅元承:“什么药?” 第二十四章 所以,这算是补偿?…… 玉意往后退了两步, 托盘放下去,随后到了门边转身,离开了卧房。 踏出去的那一瞬, 她忍不住轻叹一声。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 随后直起腰身出了正房。 房里静了,蔚茵没有去接那碗药, 心底里的想要的还是回忆。她忍着这两日的头痛, 就是想将脑中那些细碎的影子拼凑完整。 “我, ”她喉咙发涩,声音微哑, “不想喝。” 傅元承搭在碗沿上的指尖发紧, 盯着她的双眼, 那样轻柔而美好,暖暖的让他想去抓住。他喜欢那线光亮,想要拥有。 然而,他明确的感觉到,她在慢慢恢复, 以前轻易的阻止已经不管用,她心中已经生了对他的怀疑。她这样温顺的靠着他,醒过来后是什么? 是更大的裂痕,狰狞可怖,永远无法修补。 “怕苦?”傅元承脸色和缓,将人揽得更紧, “有糖怡和蜜饯。” 他示意一眼墙边桌上, 两只精致的小玉碟。 蔚茵下意识将脸一别,似乎想避开那苦药的味道:“不是。” 她不怕苦,她只是想记起过往, 哪怕受点罪。 感受到她微不足道的抗拒,傅元承心中生出一股燥意。如他所料,是有些变了,以前她是听话的,顺从的,哪怕是他送上一碗毒药,她也会笑着喝下。 “那是什么?” “我想,”蔚茵嘴角浅浅勾起,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以后不再依赖药。” 傅元承在她眸中探视着,知道她并没有说谎。他总能控制所有事,朝堂的,东宫的,算计任何人,脚下白骨累累,把自己装成最讨厌的样子……可最终面对她,竟不知如何回她。 “不吃药,如何好起来?”他脸上控制的很好,内里的狂风骇浪总能在面上显出一副风平浪静,“后日,那些侯府女婢就要带离出城,不想去看看?” 媚祸 第26节 蔚茵眉间轻凝一下,眼中闪烁:“公子会让我去吗?” “会,”傅元承颔首,“只要你好起来。” 他知道,自己开出的这个条件蔚茵根本无法拒绝。他从来知道人性的弱点,只要亮出人心底最想要的筹码,谁也不能拒绝。 她虽从来不说,但他明知她是想要真相,尤其是现在。 果然,他看见她的手缓缓抬起,碰触上瓷碗,继而端去面前。 “我要糖怡。”蔚茵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清亮。 长发柔顺的贴着肩头披下,嘴唇因为虚弱变成浅浅的粉色,眼睫微微颤着。继而,药碗沾上唇边,安静的喝下。 “好。”傅元承松开手站起,走去墙边取糖怡。 蔚茵嘴中含上苦药,眉间微动,在傅元承转身的一瞬,口里苦药吐到手中帕子,迅速塞去枕下。 然而他回身的太快,她只能将剩下的半口药汁咽下去。 傅元承垂在腿侧的手攥紧,一瞬不瞬看着蔚茵。本该是他想要的这一幕,可是心中某处慢慢的越来越凉。 他攸地过去,伸出手抓上药碗,她微诧的抬眼看他,似在疑惑。 “太苦的话,少喝些。”傅元承道。 蔚茵坐正,顺手松开碗:“喝完了。” 口里充斥着苦涩,舌尖也被苦的发麻。她抬手捂住嘴,眉间深深皱起,想等着那药苦散去。 一颗糖怡送到她的嘴边,手指白皙细长,仔细看虎口处有层薄茧。 “含下,就不苦了。”傅元承坐回去她身旁。 蔚茵将糖怡送进嘴里,圈在腰间的手重新带着她枕在他身旁,头顶上贴下他的脸颊,呼吸轻扫过她的鼻尖。 口里的甜蜜渐渐压过苦涩,她似乎听见他叹息一声。 “会好的。”傅元承道。 蔚茵嗯了声,身子开始发热,头疼渐渐平缓,想来是那碗药有了作用。 桌上红烛摇了摇,晃着拥在一起的两人。 “这么晚,公子不回去吗?”蔚茵问,眼皮有些使不上力,分明才睡醒没多时。 “今晚不回去,”傅元承淡淡吐出几个字,“陪你。” 蔚茵嗯了声,困意席卷而来,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往傅元承身上靠,脑袋蹭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傅元承身子一僵,继而将人抱得更紧,低头凑去她的耳边:“阿莹想要什么,说给我听?” “嗯,”蔚茵意识开始迷糊,眨巴两下眼皮,“阿渝,我应该有个弟弟叫阿渝。” 像是怕忘记,她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记住。 说完,她身子一软,趴在他胸前睡了过去。确切的说,是因为药效发作,让她陷入沉睡。 傅元承托着蔚茵,她枕在他的臂弯中,睡颜恬静,嘴角轻轻抿着,总有温温的笑挂在那儿。 “阿莹,”他手指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心疼,描摹着精致的眉眼,像是最挚爱的宝贝,“睡醒就会好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会好好对你,而你也不会离开。 三个月太短了,他不想只要三个月。也不管坚守的这些是真是假,他只想去留住。 风刮了一夜,次日清晨终于消停。 傅元承从正房出来,往书房走,身后两步远跟着玉意。 “她要什么就给她,想做什么也不用去阻止,”傅元承道,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随她。” 玉意称是,随后想了想道:“公子用的药,是否会伤到她?娘子体弱,或许不适合京城的寒冷……” 傅元承停步,回身睨了一眼:“你想说什么?” “属下逾越。”玉意垂下腰身,并未再说。只从傅元承的眼神就能看出,他根本不会放走屋里的女子。 傅元承扫过玉意的头顶,随后径直踏上游廊,一身斗篷难掩挺秀的身姿,脸上惯常的清淡。 庞稷迎面上来,抱拳行礼:“殿下。” “昨夜都有什么事?”傅元承问,目光平视前方。 “平西候在东宫等了殿下许久,戌时才离开。”庞稷回禀道,“说今日再去东宫。” 傅元承扫了庞稷一眼:“还有话说?” “属下,”庞稷一顿,“认为殿下应该尽快回东宫,实在不宜分心在这边。” 傅元承未再理会,抬脚继续往前。一个两个的都在劝他放手,若有那么简单,当日她在汉安就死在他手中。 他向来只会往前看,目的也是至高之处。厌烦那些期期艾艾抱着过去不放的人,可是他却会回忆汉安。 。 蔚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外面大亮,隐约听见碧芝在外间与人说着什么。 她揉揉肩颈,抱着被子坐起来,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两声。 醒了醒神,伸手从枕下摸出那枚荆桃花玉牌,指尖轻轻摩挲:“阿渝?” 头不疼了,感觉精神很好。 蔚茵闭上眼睛,想试着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那些碎片式的场景,仔细拼凑,一定会记起来。 她让自己安静沉下心来,随后在脑海中搜索,然而之前的那些好像冰封住,再也寻不到点滴,直到额间沁汗才放弃。 “娘子?”碧芝想必是听见动静,在帐外试探的唤了声。 蔚茵应了声,随后睁开眼。 碧芝惊喜的掀了幔帐,圆圆的脸上全是欢喜:“娘子醒的正好,外面的耐冬开花了,可是好看。” 蔚茵下来床,光着脚踩在脚踏上,身子有种说不出的舒爽感,轻盈有力。便就想到傅元承喂给她的那碗药。 穿戴好,她走出房门。 外面亮得刺眼,院中那株耐冬花开着俏丽的红色花儿,在寒风中摇曳,翠绿的叶子衬着花朵,相依相伴。 “娘子睡着的时候,公子一直守着,还送了好些东西来。”碧芝叽叽喳喳说着。 蔚茵也发现了,房里多了不少东西。本来屋子还挺宽敞,这样一来塞进许多东西,看着倒像个百宝阁。 两人正说着话,玉意带着沈御医进来院门。 蔚茵回到正间榻上坐下,沈御医照例先给她号脉。 “娘子还是体虚,需准时用药。”沈御医往旁边一站。 蔚茵想了想,抬眼看去:“沈郎中,若是不吃药会怎样?” “这,”沈御医笑着摇头,“不可,有病自然得用药,怎可拿自己身子儿戏?” “那请郎中直说,我的身体到底怎样?从来你只说体虚得好好修养,具体病症呢?”蔚茵问。 沈御医敛起笑,面色变得严肃:“所有的病症那不都是因为体虚造成?人体是根本,固本培元,加以调理气血,娘子就会好起来。” 一通话下来,蔚茵发现沈御医就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没回她的话。遂也就没再问,人不想说,问再多也没用。 碧芝跟着沈御医下去煎药。玉意留了下来收拾。 蔚茵看着这位管事姑姑,很多时候人总是安静的:“我想出去走走。” 玉意看过去,点了下头:“我给娘子拿件斗篷。” “公子呢?”蔚茵问。 玉意帮着系斗篷:“在书房,昨晚留在咱宅里。” 两人走出院子,蔚茵故意往后门的方向,步子不紧不慢。 “娘子想去找曾娘子?”玉意问。 蔚茵摇头,双眼弯如月牙:“不去,她家年底应当很忙。” “是这样。”玉意颔首,便就安静陪在蔚茵身旁。 走出一段,蔚茵停步,伸出自己的手:“姑姑留着用。” 玉意低头看着那片白玉一样的掌心,上面躺着一枚圆滚滚的百花瓷盒,淡淡的香气散着,是女子冬日里用的手脂。 “我看姑姑手背有些皴了,”蔚茵见她不接,干脆拉上人的手硬塞进去,“你知道我又不出门,这些用不了太多。” “娘子?” “姑姑切莫客气,这些日子我知道你很照顾我。” 玉意唇角动了动,最后只说出一声:“谢娘子。” 蔚茵后退两步,想必是见玉意收下,开心地牵着嘴角,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到了狗房外,透过铁栏看见了里面的两只蒙獒。俱是黑黑的皮毛,强壮的身躯,张嘴就会看见尖利的獠牙。 这样关着,蔚茵已经不害怕,甚至伸手抓上栏杆。蒙獒只是看了看,随后专心低下头去进食,撕咬着生肉。 玉意跟着转身,手心中仍旧攥着那盒手脂:“娘子别在外面待太久。” “姑姑,”蔚茵回头,“公子的本家什么样?京城有元姓的人家吗?” 从始至终,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元承。 “不好说,复杂。”玉意难得嘴角扯出笑来,眼底映出一缕疲倦。也有些意外,因为之前蔚茵从不问这些。 突然,也就有些不忍,若是真的被围进那高墙之内,怕是一辈子也逃不出。事情不可能永远瞒住,现在的人被困在网中,但若有一日她挣脱开…… 一定是破碎不堪罢。 蔚茵不知道玉意在想什么,抬头看着天空:“今日初一?” “是,进腊月了。”玉意回道。 蔚茵记得,明日就是那些女婢送出城的日子,而傅元承承诺过会带她前去,尽管她不知道过去能不能找到自己想到的。 正想着,傅元承走过来,阳光下脸色温淡。 玉意担忧的看了蔚茵一眼,随后悄声退下。 媚祸 第27节 蒙獒见到它们的主子过来,兴奋的跳起,前爪搭在铁栏栅叫唤两声。 傅元承却只是看着蔚茵,抓上她藏在袖下的手:“还疼吗?” “不疼,”蔚茵摇头,“昨晚的药很管用,今儿起来浑身很松快。” 傅元承嘴角微微一僵,随后抬手摸摸她的头:“想要什么便跟玉意说。” 蔚茵半仰着脸,眼中鳞光轻闪:“沈郎中真的好本事,什么病症都能治。人也好,怕我瞎想,都不会说我是何病症?” 她笑着,娇柔脸蛋儿几分纯真,看似真是闲聊。 “病症?”傅元承捏捏她的脸颊,“你只是体弱罢,按时用药会好起来。” “嗯。”蔚茵点头。 所有人都说她是体弱,却又从不提原因。 “阿莹,”傅元承站在人前,为她挡住刮来的凉风,“带你去一个地方。” 蔚茵感觉到他攥着她的手,指间互相扣紧,亲密相牵,在他的眼中看见柔和:“公子不需要回本家吗?” 他昨晚便留在这边,今日眼看也要过去,以往他并不会在这边呆很久,来去匆匆的也不给理由。 傅元承说不需要,家中的事有人处理,牵着蔚茵往后门走。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人上了车。 路上,马车停下过两次,每一回傅元承会下去,回来时会捎回许多零嘴儿。 蔚茵包裹的严严实实,可能顾忌她身子还弱,车厢里备了柔软的绒毯。面前摆着一摊好吃的,各种颜色煞是好看。 团团鼓鼓的坐在车壁旁,手里一下一下抠着绒毯,瞅去坐在正中的傅元承,他正低头剥着橘子。 “去哪儿?”她问。 傅元承抓起蔚茵的手,剥好的橘瓣给她:“出城。” 蔚茵收回手,没再多问。之前他只准她留在宅子,曾经也只想能去到街上看看就好,从没想到可以出城。 今天,他对她与以往不一样。 马车轻晃,车轮发出轻微的吱嘎声,普通的像是平常人家出行。 傅元承倚着车壁:“昨日吓到你了?” 蔚茵看他,便想到了船上之时,他控制住她逃不开,像要将她捏碎毁掉。如此,今日做的这些是补偿? 见她不语,他伸手拉过她,就着力气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还有一段,你可以躺一会儿。” 蔚茵先是僵着身子,半蜷半躺的偎在傅元承身旁,试到他的手指抚着头顶。 “先前总是很忙,这次带你出来看看。”傅元承像是在解释,声调轻缓。 蔚茵嗯了声,随后闭上眼睛,想试试能否记起什么。 车停下的时候,天已经下黑,正是一片山峦下。 蔚茵下车来,面前一栋偌大的宅院,宅门檐下挂着两盏灯笼,一个女子自宅门下迎过来。 “这是?”她不解,看着身侧的傅元承。 第二十五章 男人在这上面小气得很,自己…… 乍看到走过来的曾娘子, 蔚茵生出疑惑。 这里离着京城有一段距离,四周是起伏的山峦,只有这座别院孤零零的。 “曾娘子帮了你许多, 咱们这边也该尽些意思。”傅元承侧身, 低下眉眼看她。 蔚茵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用的是“咱们”二字:“这里是什么地方?” 宅子占地不小, 修缮得相当讲究, 朦胧中隐着亭台楼阁的轮廓。 傅元承带着她往前走, 下颌微扬:“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去就行。曾娘子人不错, 你以后可以同她走进来往。” 蔚茵跟着脚步, 目光在傅元承侧脸停驻一瞬。如果说以前她是被关着一无所知, 那么现在他愿意松开一些了吗? 会让她出门,许她与别人交际。 进了别院,傅元承独自去了别处,让两个女子单独相处。 气氛一下子松快起来,曾娘子翘着脚看着走远的傅元承, 啧啧一声:“阿莹家夫君好本事,这里都能进来。” 蔚茵环顾四下,寂静的庭院,悬挂的灯盏,回头笑着:“怎么了?” 曾娘子一脸雀跃,拉着蔚茵就往游廊深处走:“这里是廖家的别院, 离平谷山皇家猎场很近, 这里面有汤泉,皇后都曾来过。” 这些事蔚茵自是不知,闻言又看了看, 奈何昏暗,看不到多少。 “廖家,那是百年士族,真是了得。”曾娘子不住的称赞,“没想到我还能来这儿,全是沾你的光。” 曾娘子也是有眼色的人,说到为止,并不多过问。能够猜出蔚茵外室的身份,也不会去自讨嫌的问人家夫郎到底是谁?本身她也是商户人家,自然比不得士族。 “桂姐的事,谢谢娘子。”蔚茵道谢,“昨日我走后,你那边没什么麻烦吧?” 始终,昨日的事让她觉得蹊跷,以及后面傅元承的莫名恼火。 曾娘子摆手,表示不用在意:“过去了,那人就是喝醉了,后来我特意让伙计盯着,可巧那陈郎君在一起的就是骑马冲撞到你的人。” “这样吗?” “可不?”曾娘子哼了一声,“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指不准就是见你标致,打主意呢。” 蔚茵被曾娘子逗得一笑,抬手捂住嘴:“你可瞎说。” “哪是瞎说?有男子来堵你,”曾娘子往蔚茵身边一靠,神秘兮兮一笑,“我可不信你家郎君没吃味儿。” 蔚茵脚步一顿,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瞧吧,是不是他回去后恼火过?”曾娘子拿手肘戳了下蔚茵,像是帮着支招,“男人在这上面小气得很,自己的女人被人看两眼,恨不得给人抠出眼珠来。” 说完,像是想起了自家男人,噗嗤笑出声来。 蔚茵听着,若说昨日傅元承那般控制她,是因为这个?或许是忘记太多东西,她并不知道男女之情如何,况且傅元承那样高傲的人,真会吃味儿? “京城里有姓元的人家吗?” “元?”曾娘子想了想,摇摇头,“应当有吧,回头我让相公帮着打听下。” “不必,”蔚茵笑道,“到时候桂姐的事,还需要娘子帮着留意下。” “何必客气。” 傅元承说话算话,留着偌大的别院给蔚茵和曾娘子玩耍,自己不知去了何处。 蔚茵知道他很忙,仿佛有做不完的事,就算是稍稍停下来,心里也在盘算着什么。 用过晚膳,两人去跑了汤泉。曾娘子性子活泛,什么都愿意试一试,下水之前还带了两颗鸡蛋,说要是泡饿了可以吃。 蔚茵自然不会这么做,只是静静的坐在水里,水汽飘渺中,像一朵盛放的清荷。 四下遮着围栏,将这圆圆的汤池围住,温热的水带着一股硫磺清香,这样泡着舒缓提神。 蔚茵身体不宜久泡,早早的出了池子。 女婢伺候着她穿戴好,她披着斗篷出了庭院。远离那片温热之地,也就感受到腊月的寒冷。她被温热浸透,倒也不觉得什么。 沿着游廊往前,就看见傅元承从大门进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手里拿的什么?”他朝她走过来,对身后随从挥下手,后者躬身退下。 蔚茵低头看看手里,正是那只曾娘子硬塞给她的鸡蛋。 “汤泉里煮的?”傅元承从她手里拿了过去,指尖捏着看:“别信她,熟不透。” “如何知道?”蔚茵问,脸半藏在兜帽中。 “你不是没熟吗?”他笑了声,手指去碰触她的脸。 他的手指很凉,蔚茵缩了下脖子:“公子出去了?” “嗯。”傅元承拉上她的手,带着往前走,并没多说什么。 蔚茵知道他忙,很多事情做,可是从来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反倒是相处不久的曾娘子,什么都会说出来,现在连她家厨子擅长什么菜都清楚得很。 走出游廊,傅元承没有停步,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身上浸透了浓重的寒意。 蔚茵觉得他应当是熟悉这里的,不然晚上不会出去,道路不会这样熟悉。她想,他是不是廖家的人? 廖府便是当朝皇后的母家,百年士族,根基深厚。 “汤泉水煮鸡蛋是有的,”傅元承回头看眼,人就安静的跟着,“西北有汤泉水温极高,可以直接用以煮饭,你会看见那水咕嘟嘟的冒泡。” “公子去过西北?”蔚茵问。 傅元承看去前面并未回答,只道:“到了。” 眼前的是一座马厩,一名侍者牵了一匹马过来,躬腰双手送上马缰。 傅元承牵上马缰,伸手抓抓骏马鬃毛,转头看蔚茵:“阿莹过来,我教你骑马。” 蔚茵不知如何骑马,甚至连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但还是走了过去。 她学着他的样子,揉着马鬃,随后拍拍膘肥的马身。 “手给我。”傅元承看她。 蔚茵犹豫一瞬,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这时,天上飘下细细的雪絮,落在她的鼻尖。她借着他的力,脚踩上马镫,手胡乱的把着马身,想要爬上去,落在地上的那只脚跟着一下下的跳,动作笨拙又可爱。 “笨,”傅元承笑了声,双手从后面掐上她的腰,“你再乱跳,当心让马拖着跑出去,我可追不上。” 蔚茵不动了,耳廓落上温热气息,然后身子一轻,她被人从后面一拖,腾空而起。 “腿甩开跨上去。”傅元承道,手里稳稳用力。 闻言,蔚茵照做,直接坐上马背,马鞍给了平稳的支撑。 兜帽滑下,雪花落在发顶,她身子紧张的勾着一动不敢动,生怕跌下去,手里缰绳更是死抓住不放。 傅元承站在马下,微扬起脸:“坐好了。” 说完,他牵着马往前走,朝着更黑暗的地方。 媚祸 第28节 蔚茵身子随着摇晃,低头看见傅元承的背影,宽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身形,亦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学会骑需要多久?” “你真要学?”傅元承问,没有回头,“学会了做什么?” “想想罢了。” 跑马场在别院深处,山峦脚下。 此时雪大了,纷纷扬扬,像要将这个世界染白。 比起方才,蔚茵放开了些,似乎对骑马有些熟悉。或许是傅元承特意吩咐过,找的这匹马脾气温顺。 “我自己试试。”她开口。 傅元承停步,眼尾不觉一眯,回头看着马背上的女子,簌簌落雪让她变得模糊,能感受到她的期待。 攥着缰绳的手发紧,对她颔首:“好。” 他松开手,往旁边一站,随后见着马从眼前走过,步子缓慢渐渐往前方,女子回头看了他。 出去一段,他见到那马迈开四蹄开始奔跑,马背上的女子俯下身去紧贴马背,双腿一夹马腹。蹄声渐远,一人一马消失在黑夜中。 “蔚茵!”傅元承大喊一声,眼中布上戾气。 他跑着去追,斗篷在雪中翻飞,冰凉的空气钻进鼻息。偌大的跑马场,他脚步不停,想搜寻到那片人影。 蔚茵听见身后喊了一声,因为颠簸并未听清,但是她确定他喊得不是“阿莹”。 心中一寸寸下沉,手里机械的轻拍着骏马脖颈,身子前倾保持重心。原来她会骑马的,虽然不是擅长,但是能控制住。 她从马背上下来,站在跑马场的草垛后面,马儿站在一旁,伸直脖子啃食着。 隔得远加上下雪,蔚茵同样看不到傅元承在哪儿,只是风雪送来了细碎的话语声,是她熟悉的那个男人。 她松开了马缰,转身往更深处走去,踩着地上薄薄的雪层。 很快,她便听见了身后的声响,抓着斗篷的手紧了紧,只做不知继续往前。 高墙下,蔚茵停住脚步,身后的声音也停了,能感觉到那双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背。 她又往前两步,翘起脚尖,仰脸伸长双臂,去够那枝盛放的腊梅。 “唔。”可能是动作太急,积在枝上的雪掉落下来,扑了她一脸。冰凉的钻进她的衣领,她不禁缩了脖子。 随后,一双手臂从她头顶穿过,抓上方才那截梅枝。“咔嚓”一声脆响,花枝折下。 蔚茵回身,正是傅元承。 “拿着罢。”他将梅枝送到她眼前,声音不像之前温润,多了清冷。 蔚茵笑着接过,低头嗅了嗅花香。已经清晰感觉到傅元承身上寒意。 他拉上她带着走回了马场。 跑马场依旧安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地上清浅的脚印,分散在各处。蔚茵知道,这里不止她和傅元承,还有别的人。 一直有人在暗处保护他,不然他怎能一瞬留找到她? 她被他重新抚上马背,只是这一次他从后面坐上,拥着她一起乘马前行。 蔚茵抱着梅枝,腰间手臂揽着她靠在他怀中,与风雪中给她庇护,却又强硬的不给她选择。 她是想相信他,可是心中的疑惑越凝越大,像现在的雪。 别院很大,依山而建,周围高墙隔绝。 傅元承轻攥着缰绳,任白雪落满肩头。怀里的人还是那样乖巧,不会反抗分毫,方才的短暂失踪,难道真的只是去折梅? 他是允许她舒展一下翅膀,但必须是他给的范围内。 回去房中,蔚茵发上有些湿雪,便去了浴间清洗,傅元承当是有事又去了别处。 一座矮墙之隔,那边是曾娘子的住处,想必是人十分开心,蔚茵在浴间都能听见人的笑声。 她喜欢曾娘子这样的性格,应当是家里相公疼爱,并不拘着给许多的规矩,就连今日出门都会答应,是个不错的男人。 想着这些,她笑着回了卧房。 “什么事让你偷着笑?”傅元承站在房中,随后将斗篷扔去衣架。 “公子?”蔚茵脸上一僵,记得傅元承说有事离开,这回怎么又回来了?再看他手中,拿着的可不就是她的那枚竹牌。 她指尖捏上轻薄的衬裙,不由垂下脸颊,眼中滑过紧张,遂轻移步子走过去。 傅元承抬起手,那枚竹牌从掌心滑落,就着一条系绳晃着,抓起蔚茵的手,塞进她手中。 “谁是阿渝想起来了?”他问。 面前女子微垂着头,长发未干,带着沐浴后的话香气,隐约可见发丝间娇细的白玉脖颈。乖巧的站着,清清灵灵。 蔚茵攥紧玉牌,摇摇头:“记不起,先前那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疾,而生出的胡乱猜想。”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一暗,一条干爽的浴巾兜头蒙上她。还未等她反应,一双手已经隔着浴巾落在她的头顶,然后揉擦着。 是傅元承。 蔚茵嘴角缓缓轻抿,围绕着她的是男子微冷的气息,身子僵僵的任由他。 大概他不太会做这些事,只是在她头顶擦着,并没顾及到发尾,其实这时的水大多已经聚到了发尾处。蔚茵甚至觉得头皮被扯了一下,不由轻哼出声。 傅元承手一顿,指尖一挑露出浴巾下那张娇生的脸蛋儿,清亮的眼睛正看着他。稍显凌乱的发丝湿漉漉搭在她肩头,次绸衬裙上是点点晕开的水渍。 光线微晃,女子如花颜色瞧着更加清晰,粉面上的薄绯。 他喉结一滚,捏上她秀巧的下颌,抬起与自己对视,手指轻点上她的左侧眉尾,“胡思乱想?” 蔚茵眼中黯淡一分:“我进候府签的死契,死契一签便成奴,与原来家人再无瓜葛,或许家人已将我忘了。” “如此,”傅元承唤了声,蜷着手指去勾上她的一缕发丝,“倒想起初次相见。” 他淡淡声线,嘴角挂着笑意。 蔚茵看他,记起他当日带她回来时说的话,至今都清楚。 他说:跟我回去,以后就不许离开。 她唇间抿了下,一如当初般回他:“公子救了我,我会跟着你。” 傅元承手掌揉着她的发顶,轻滑着下到了脖颈,指尖轻易试到了女子轻微战栗,细腻的肌肤像上好的白瓷。 手掌握上那截柔柳细腰,依旧盈盈纤软,却不再挣扎和反抗,只是僵硬的承受。 蔚茵只觉腰间一紧,便被人揽去身前抱住,呼吸攸地一滞,不敢抬头去看,双手无措的抱在胸前。 一只手托上她的后脑,指尖穿进发中,眼前落下一片阴影,继而唇瓣覆上两片微凉。 她蓦地瞪大眼睛,感受到对方的入侵,挑开了她的齿关,纠缠翻卷。 外面风雪变大,冷得刺骨。 蔚茵舌尖发疼,不禁轻吟一声,细微的很快就被他吃掉。后背贴在墙上,面前的人将她紧抵住不松,像要将她生生勒断,近乎痴迷沉浸。 她仰着脸,被脑后那只手牢牢控住,内里全部沾染上他的气息。 他紧紧抱住她,手掌探去纤细脚腕,指尖顺势沿着衬裙里上滑,肤如凝脂…… 蔚茵挂在人的身上,不禁发抖,耳边被温热的气息清扫,听着往日清润的声音染上微哑。 “我跟着,是这样的。” 第二十六章 真的是吓到了,出口的声音颤…… 风雪交加, 天地间一片茫茫。 曾娘子泡了汤泉后,现在浑身舒爽,着了一件薄薄的中衣靠在榻上。 随身的丫鬟给她端了一盏茶:“今日还真是见识了, 没想到莹娘子家如此本事?” 曾娘子笑着瞅了人一眼, 端过茶来抿了口:“这有什么看不出的?她那郎君可不是一般人物。” “既如此,怎的窝在咱那处居住?”丫鬟不解。要说本事了得, 可住的宅子却也在商户区域, 虽说家中都是都有些底子, 可俗话说士农工商,商人总是排在最末尾。 “行了, ”曾娘子打断, 懒懒伸了个腰, “这地儿真不错,回去问问相公,以后看看在这边买一块地。” 丫鬟笑,自然猜到主家娘子的心思,无非是喜欢那汤池, 想着也建一处宅子。 “还笑,”曾娘子作势打人,笑了声,“我便是说说罢了,这些地方普通人可捞不着……” “娘子,”丫鬟忽的脸色一变, 抬头看着顶棚, 脚步下意识靠到曾娘子身旁,声音谨慎放轻,“屋顶上有动静。” 曾娘子瞅了人一眼, 随后也皱眉盯着棚顶,摒了呼吸:“哪有?你听错了罢,一惊一乍的。” 说完,她又端详起榻上的黄花梨木小几,看那雕刻的花纹有多细致。 丫鬟抓抓脑袋,的确再没什么声音,便也觉得是自己听岔了。 “也或许你没听错,”曾娘子抬头笑笑,指指身后的强,“是莹娘子那间。” 一墙之隔,桌上烛火微晃,映着缠着一起的两人。蔚茵被人勾着腿弯抬高,架在劲瘦的腰间,胸腔中的空气几乎被挤了干净。 她又惊又慌,虽说这天迟早会来,但是却因为那生出的怀疑而下意识抗拒。 坚硬的胸前像滚烫的铁板,将她熨帖在哪儿,双手桎梏在头顶,继续拉长着这次深吻。 轻薄的衣料摩擦出轻响,为安静的房间填了些靡丽气,那截梅枝躺在桌上,雪水化为清露。 “阿莹长大了。”傅元承轻声道,薄唇游弋去她的耳边,舌尖卷住了耳珠。 蔚茵浑身战栗,嘴唇木木发疼,所有感知都那么明显,他的牙尖,捏在腰下微凉的手:“别,别这样。” 真的是吓到了,出口的声音颤得厉害,染上哭腔。 他眸色渐深,啄下她眉尾那处浅浅的伤痕:“别怕。” 没有因为她的害怕而松手,反而那双细长眼睛更多了蛊惑的柔光,将眼底的阴鸷完美隐藏。 蔚茵喘不上气,胸口难掩的憋闷蔓延开:“咳咳……” “紧张?”傅元承下颌蹭蹭她的发顶,柔柔的发丝轻扫着,那股奇异的痒意直直扫在心尖上。 他一直在找她,而她现在就在他手里,她是他的,如此简单。 指尖贪恋着那份柔软的温度,只怕是一用力就能掐断。这样精致的人儿,现在想的就是得到她。 媚祸 第29节 不再犹疑,他腰身一弯去抱她起来,手臂碰到她腿弯的时候,动作忽的一顿。随后眸光一冷,身影一闪已到了桌边。 腰间的手突然松开,蔚茵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手扶着一旁的柜橱。还未看过去,眼前一黑,傅元承已经灭了烛火。 “别说话。”傅元承已经走回来,一根手指摁在蔚茵唇上,将她半拥着在怀中。 黑暗中,蔚茵屏住呼吸,随后看去傅元承,见他仰头看着棚顶,周身散发着阴冷。 “走。”他拿了他的斗篷给她披上,随后拉着她就往外走。 蔚茵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傅元承的行为来看,必是有事情要发生。 他大步迈开,拉着她走过雪中的院子,一直往前。蔚茵回头,曾娘子的房间还亮着灯,身子能听见她的笑声。 “曾娘子,她……” “会有人过去。”傅元承想也不想,一步不停。 蔚茵被拖着走,在雪中留下一条踉跄的痕迹,她想抽出手来,奈何两人力气实在悬殊。 傅元承觉察到她的动作,皱眉回看一看:“听话,赶紧走。” “那,”蔚茵看着他,眼睫上落了雪絮,觉察到什么,“你真会告知曾娘子出来?” 傅元承的脸色比现在的冰雪还要冷,嘴唇一抿再不多说,强行拉着她走。 蔚茵鼻尖一酸,突然就明白了他不会去知会曾娘子,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留下人在那儿……她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想。 “可她,你才说让我与她来往的。”她心如刀绞,有对曾娘子的处境担忧,更多的是似乎她一直在意的男子,原是那样冰冷无情。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那副翩翩温润的贵家郎君,是否只是一层外皮? 傅元承权当未闻,在一处隐秘拐角停下,两条人影无声无息落下,对他抱拳叫了声“主子。” “把她带走。”他将蔚茵推给两个手下,声音冷清,没有房中时的温情。 蔚茵木木的看着他转身,往相反的地方走去,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出声。 傅元承转过拐角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人带走,不反抗,只有顺从。 “还真的来了?”他低头转着自己的手腕。 庞稷从檐下走出:“是,来的还不少。” “手足情深,”傅元承冷笑一声,“让我这个皇兄怎么招待他呢?” 这厢,蔚茵被两名护卫带着往后山走,不知是不是傅元承早就安排好,这条路走得相当顺当。 她身上是傅元承的斗篷,长长的拖在雪地中,内里还是方才房中的单薄衬裙,一脚踩进雪里冷得要命。 一名侍卫回头看,突然叫声“不好”。 他们方才经过的草垛着了火,一点点的由火星染成升腾的火焰。 蔚茵脸上平静,是她方才扔的火折子,这把火烧起来,不管宅子里发生了什么,现在都会被这里吸引,那样,曾娘子也会看到,希望能警觉起来。 果然,别院中有了声响,混乱着,锣声,叫喊声…… 两名侍卫相互看看,不管是不是蔚茵放火,他们的职责都是保护她,只能继续带她走。 可是没多远,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一名侍卫留下抵挡,另一人拉上蔚茵继续往山上走。 “我走不动了,”蔚茵蹲在山道旁的树下,似乎是累极。 侍卫相当焦急,又不能真的上手去动她,只能劝声:“娘子坚持下,翻下山去就有我们的人。” 蔚茵低头不语,眼睫抖了两下。山下有人,是傅元承早就算好了吗?他算计的是谁,她是不是也包括在里面? 头疾在此时发作,再难前行,像冻在了原地。 已经能听见刀刃相交的声音,侍卫眼见形势危急,指着不远处的山坳:“娘子去那边,我去将人引开。” 蔚茵抬头,往那山坳看了一眼,也不停留,随后站起来就往那边走。 她顺手折了一节松枝,将留意雪地上的脚印扫平。 侍卫见人躲好,赶紧踩着雪前行,一直往山顶跑去。 蔚茵用斗篷裹住自己,埋在松软的雪中,隐藏极好。等到外面追赶的脚步声远去,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 这里太冷,她想找一处避风地方藏住,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傅元承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杀手追他? 手里拖着那截树枝,在林木间穿行。 雪不知不觉停下,蔚茵继续摸索着前行,雪光映出一条茫茫前路。恐惧反而她冷静下来,不时停步四下张望。 她走的方向与别院完全相反,不知为何已经不想再回去,哪怕不知道前路。 想着再往前一些,虚弱迈开步子。却没想一脚踩空,滚下了小坡。身子狼狈的在雪上翻滚,一直滑到沟底。 蔚茵趴在那里,头晕目眩中好像有无数影子闪过,所有人笑着恭喜她。 “茵娘可要常来看看姑母。”“表姐真好看!”“阿姐……”“茵娘,我也给你刻一朵荆桃花。” 是谁…… “茵娘?”她模糊的念着这个名字,鼻尖一酸,忍不住抽泣一声,“茵娘,茵娘……” 她趴在雪地里良久,双手抓着刺骨的雪层,眼泪一颗颗砸下来,在雪上烫溶出一个小坑。 只有这个名字,别的依旧模糊。蔚茵支撑着起来,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是方才跌下来时扭到了脚,现在根本不敢动,过了一会儿试着动了下,可以动证明没伤到骨头。 刚想到这儿,就听见沙沙的轻响,蔚茵瞬间绷紧神经,身子往杂草丛中缩了缩,屏住呼吸。她怕被人发现,不管是刺客,或者是傅元承。 然后声音似乎越来越近,然后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跑到她跟前,呼呼的吐着舌头。 “你?”蔚茵没想到来的竟是傅元承养的蒙獒,漆黑的毛皮不知是其中的哪只。 那狗强壮高大,满身的厚毛上落了雪,黑夜中一双眼睛带着凶兽的光芒。 蔚茵试探着伸手摸上狗背,为它拍去雪絮。蒙獒竖起耳朵像在听四下的动静,随后甩甩尾巴,干脆趴去她腿边。 狗鼻子嗅了嗅,停在她手腕片刻。 “你要留下陪我?”她摸着蒙獒头顶,心中一软。 人说万物有灵,这狗长相凶狠,倒是通人性。 天那样冷,四下寂静一片,不知身在何处。蔚茵伸手抱住蒙獒,像是找到了一点慰藉,轻轻哭出声。 相比于现在的冷,她的心中堵的更加难受。一步步走着,探寻着,是否她一点点撕开的真相是血粼粼的残忍? 有一瞬,她在想是否这样糊里糊涂的下去更好?人有时总是想下意识逃避痛苦,而她感受到了,等待的真相并不简单。 蒙獒干脆蜷成一团,让蔚茵靠在塔身上,像在给她取暖。一人一狗相伴,依偎在草堆中。 淡淡晨光自东方蔓延,露出一片澄篮的空际。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日子早起,漫山遍野全是白雪,别院死一样的沉静。 “殿下,只剩下两个活的。”庞稷大踏步过来,立在回廊外。 傅元承抬头看去白皑皑的山峦,仿佛没听见来人的话,皱着眉道:“她能跑去哪儿?” 庞稷一噎,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却觉得如此正好,那女子是祸水,绝对沾染不得。 昨夜发生了什么,现在全被大雪掩盖住,哪怕是遍地的血迹。 须臾,傅元承自回廊上下来,颀长身姿立于雪中,眼中戾气乍现。 庞稷往后退开一步,恭敬弓腰:“殿下还需快些回宫,莫要留在此地。” “连你也觉得本宫亲身为饵,此举为不慎?”傅元承淡淡问,昔日温润双眼现在凝成化不开的厚冰。 庞稷不语,皇室夺嫡的争斗他这个粗人不懂,他的职责一直都是保护眼前的太子。 大门外的地上落了血迹,在雪里晕开,太过刺目。 傅元承抬手挡在鼻下,厌恶的别开目光:“宫里什么情况?” “姚贵妃早早地去了天极殿侍奉皇上,不准旁人进出。”庞稷道,“殿下也趁早打算,要不让皇后那边……” “不必。”傅元承打断他的话,举目望去远处。 训练有素的士兵守在周围,时刻警惕的盯着四下,护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傅元承整个身躯罩在斗篷下,手心中捏紧珠串,几乎听得见珠玉摩擦声。 “殿下,请尽快回宫。”庞稷眉间深深皱着,印出明显的焦急,“属下让人去寻莹娘子。” “她?”傅元承薄唇抿起。 的确,他不该留在这无用的别院,他该躺在东宫的床上,扮成那副被人陷害受伤的样子。只需再轻轻使一把力,他那个自以为是的五弟就会彻底废掉。 庞稷回身朝着车夫示意,一辆奢华车架便朝这边缓缓而来,顶盖垂下的红色流苏随着来回轻晃,如秋日起伏的麦浪。 车架在身旁停下,傅元承收回目光,抬脚踩上马凳。 晨风擦上他的面颊,带着一声狗吠进入他耳中。 他急忙回头看去街上,看见一只黑色的蒙獒朝自己跑过来,一身锃亮的皮毛,迈着矫健的四腿。 蒙獒狂吠,停在不远处转着圈。 傅元承一把推开侍卫,拽着马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朝着蒙獒奔去。 他身子伏低,双目注视前方,再无尽荒野中搜寻。 万里雪色,他终看见了晨光中的女子蹒跚而行,手里拄着一截木棍,头发乱开,那样狼狈。 傅元承没等马停稳便从马背跳下来,向来稳妥的步伐凌乱起来。 蔚茵愣在那儿,眼看着人朝她跑来,踏着深深的积雪,身形倾斜,没有了昔日的高贵风华,甚至差点摔进雪中…… “阿承?”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涣散,面色苍白如纸。 傅元承蓦地停住,站在几步外,面上闪过什么。 这时,跟上来的士兵将此处团团围住,手握银枪,训练有素,齐齐将枪尖对准前方。 蔚茵眨眨冰凉的眼皮,认真看着面前的男子。他身形颀长,一身玄色,华贵的金冠束发,两条金色冠带落上斗篷厚实的黑色毛领,好看的眉眼间全是冷淡。 哪怕是简单的一个抬手,都能感觉到他的高高在上,身份斐然。 明明是她这些日子印在脑海中的那张脸,为何这时反倒觉得那样遥远? 媚祸 第30节 第二十七章 饶过她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 将这一副画面冻住,风声擦过耳边,拂动着垂下的发丝。 傅元承盯着几步外摇摇欲坠的身影, 眉间不觉生出一股阴戾。打破冰冻, 他抬脚往前迈了一步,抬手过肩。 身后的侍卫接令, 遂收了银枪往后退出几步, 转过身去。 蒙獒开心的围着傅元承转了一圈, 又跑回去蔚茵身边,汪汪叫了两声, 像提醒也像邀功。 蔚茵站着不动, 脚踝已经麻木, 身上凌乱的披着那件男子斗篷,绣鞋亦是被雪水浸透。奔逃躲藏一夜,几乎用光了她所有力气,是紧咬着牙跟着狗儿走到的这儿。 她面上苍白,耳边冻得发红, 两节小腿肚埋在雪里,眼睁睁看着傅元承走近,直到了她的跟前。 “阿莹,我带你回去。”他温着声音安抚,细长的手从斗篷下伸出。 蔚茵眯着眼睛,乱发遮挡了大半边脸, 干燥的唇角蠕动一下, 只觉喉咙黏在一起什么也说不出,眼前一阵阵发黑。 脑海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出理不清, 几欲炸开。 他握上她的双肩,为她扫去发上的雪,最后捧上她的脸:“你方才叫我什么?” 蔚茵看着他,身子忍不住战栗,每根眼睫都在颤动,那样想从他的手里逃开。 手一松,手里干枯的木棒砸去地上,她泪眼朦胧:“好冷,好疼……” 她身子滑落的时候,有人将她拦腰接住带进一个怀抱中。她疲惫闭眼吸了口气,一丝香气钻进鼻间,意识逐渐模糊。 傅元承单膝跪于雪中,紧抱住蔚茵,手指落上那张苍白的脸,眸中复杂:“阿莹?” 似乎,那声“阿承”只是听错了罢,她只是对他说冷而已。他亲手为她喝下蛊药,不可能记起来。 怀里女子迷糊着皱眉,嘴里嘟哝:“明詹,身上是什么香……” 傅元承手指一僵,脸色攸然变冷,垂眸盯着怀中之人,手臂不禁收紧。 “殿下?”庞稷再次跟上来,本想提醒尽快回东宫,却不想听到了那个名字。 女子柔色的裙角从傅元承的斗篷下露出,庞稷差点脱口而出这女子留不得,必须除之。 傅元承从地上站起,不费力气的抱起女子,小心将她整个遮在自己的斗篷下:“把车叫过来。” 庞稷大惊,浓眉紧锁:“殿下?” “快去!”口气冷硬,毋庸置疑。 “是。” 傅元承抬脚往上面走,留在雪地上一串子脚印。 。 蔚茵很不好受,像是掉进油锅里煎熬。耳边数不清的声音交织,哭的,喊的,笑的…… 那么多的人影围着她,无数影像往她的脑海里钻,一位美貌的妇人抱着她,心疼哭泣,怎么都不放手。 她紧攥上妇人的衣角:“娘,别离开阿莹……阿渝?” 傅元承皱眉,那只苍白的抓着他的衣袖,几声呓语已经让他意识到什么。 一旁,玉意舀了一勺汤药,看去傅元承询问意思,后者点头。玉意心中叹了声,将调羹送去蔚茵唇边。 “啪”的一声脆响,那枚白瓷调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是蔚茵下意识的拒绝,昏睡中抬手打掉,或许是知道什么,紧紧闭着嘴唇,任凭那汤药从嘴角滑下,直直的流进脖颈中。 “不要,我不喝……”她皱着眉头,模糊的嘟哝着。 傅元承从玉意手里夺过药碗,沉沉道了声:“给我。” 玉意手中一空,再看蔚茵眼角沁出的泪珠,终于心中不忍:“主子,饶过她吧。” “下去!”傅元承眼尾浮红,阴冷开口。 玉意喉中酸涩,缓缓从床边退开,垂下眼帘再不忍去看一眼。 房里静下来,傅元承一口将碗里苦药含进嘴中,身子前倾俯下对上那两片颤抖的双唇,一点点将药喂进她的嘴里。 她双手绵软的推拒,眼角滑下清泪。 他一点点用帕子擦着她的脸,泪痕,药汁,还有眉间的褶皱。指尖停顿在她眉尾的伤痕处,这里就是她为了他伤到而留下的疤痕,代表了那一段过往。 明霞山的明媚少女,心怀美好,在逆境中也满怀希望,像一束光照着那段阴霾日子。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儿,也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已经决定毁掉明霞山,不过区区几个人陪葬罢了。 一切都是他算好的,每一步怎么样,可是他没算到她会出现…… 蔚茵难受异常,看着面前无数闪过的场景,直到嘴里冲进一股温热的苦涩,呛得她喉咙发疼。 自此,那些画面渐渐模糊消失,最后风平浪静,只剩一团冰冷黑雾。 。 东宫。 这处富丽堂皇的地方,似乎比别处更加寒冷。宽阔的大殿外,夜空缀着几颗寒星。 予德仕臂弯中挂着一柄拂尘,凌厉扫了眼冻得发抖的宫人:“都给我站好,有点儿规矩。” 他自己倒是在殿门外溜达两步,不时往殿内看两眼。 殿内,一架架精美的琉璃宫灯悬在棚顶,静静的垂下暗红色流苏,上头的百鸟花卉栩栩如生,照着偌大的东辰殿恍如白昼。 傅元承一身玄色宽袖袍衫坐与座上,墨发规规整整的收在金冠中,两条冠带趁得脸庞越发俊美。 “这么大的事就自己做了?”廖皇后坐在桌的另一侧,瞅了眼儿子,“你没想到暗中还有别的人?” “母后挂心,”傅元承对着皇后弯腰,“儿臣不与母后说,自然是怕母后爱护儿臣而阻止。只是,现下看来结果是好的。” 廖皇后冷笑一声:“儿子大了,终归是不听娘的话。” 傅元承脸色依旧和缓,眼中流淌着淡漠:“儿臣实在是怕母后担忧。母后要应付后宫各种事物,已经很累。” 这话倒是让廖皇后欣慰一些,脸色稍松:“不过经过这事,五皇子算是废了。就算姚贵妃在天极殿跪断腿也没用。” 好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她嘴角的隐藏的戾气浮现出来。最终,还是她赢了。 “皇家亲手足,他居然派人暗杀一国储君,当真大胆,削去爵位都是轻的。”廖皇后拍下小几,护甲划出一道冷光,“也就你能忍住,竟是将他的谋士藏了这么久,是藏在何处?” “一处别院。”傅元承回道,也就想到了同在别院中的蔚茵,不知道人现在醒了没? 廖皇后故意皱起眉,打量着儿子:“别院?什么时候的事?” 是否予德仕所说的那个女人,也被安排在别院?可是终究还是不想母子关系僵化,她不想去伸手太深,引得傅元承反感。也在想,他是不是借着养个女子来掩饰,真正做的是别的大事,毕竟这个儿子对于女色实在没什么兴趣。 傅元承的确想让人这么认为。当得知皇后已经知道蔚茵存在,他干脆就把暗地里那些事故意露一些出来,这样反倒不会把麻烦引到蔚茵身上。 “不算久。当初抓到了就一直关着,想着找机会一并抖出来,也为母后消气。” “你有这份心。”廖皇后轻叹一声,她是被姚贵妃压了许多年,如今的确是出了心中闷气。 又看去自己的儿子,总觉得变了太多。以前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如今虽然还是过去那样的温润模样,可是又实实在在的感到陌生,仿佛不是她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 也许正如予德仕所说,为帝王者,终究是无情之人。 “再说说你的婚事,不若年前定下。”廖皇后此刻只想乘胜追击,将姚贵妃母子打趴下。 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相比,殿里实在算是暖意融融。小几上摆着一串水润的葡萄,颗颗玛瑙一般。 傅元承手指落在膝上,一下一下轻敲:“本也没什么,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做的话,父皇那边难免会多想。” “这个?”廖皇后略一沉吟,眉尾一挑,“倒是可以打着冲喜的名头。你父皇近来龙体欠安,今年诸多事端,也该有场喜事了。” 与皇帝的离心,她不介意在儿子面前露出。皇家就是这么无情,彼此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傅元承颔首,轻抿薄唇:“母后安排便是。” 廖皇后垂下眸去,扫扫广袖上的褶皱:“说起你的舅父这次回京,还带了他家小女儿,转眼姑娘家就大了。” “的确是,”傅元承应着,起身过去扶着廖皇后站起,“母后若是想念,便将人接进宫住些日子。” 他何其明白皇后心中所想?这个时候接廖家女儿进宫,不过是结成一种契约。 廖皇后缓缓站起,繁琐宫装擦出轻响:“这主意是不错,姑娘家长在那蛮夷地作甚,早该回来。” 该说的也已说完,她不再久留,拖着裙摆往外走。 “儿臣恭送母后。”傅元承弯下腰去,埋下的脸庞闪过阴戾? 东辰殿内静了。 庞稷从外面进来,一身戎装。 “怎么样?”傅元承问,手上珠串扔去桌上。 庞稷抱拳行礼:“玉意传来的信儿,说是人还未醒,但是应该无大碍。” 闻言,傅元承往殿门处踱步,单手背后:“宫门是否已经落锁?西侧门呢?” “殿下,”庞稷唤了声,“朝臣们都知道你身上有伤,在东宫修养。这个时候,你不能出宫。” 傅元承停在殿门旁,冰冷的寒风扑到面上,看着宫墙。 见状,庞稷猜不透傅元承是否打消了出宫的念头。自然,这个时候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前功尽弃。 皇位,才是最重要的。 “殿下,还有一事,”庞稷攥起双拳,往前一步,“上回侯府外的小乞儿,后来没再寻到,却有另外的人出现在那儿。” “谁?”傅元承淡淡问,眸光一利。 “不同的人,小贩、柴夫之类。”庞稷顿了顿,“莹娘子留着,会惹来祸端,还有平西候……” “那么,”傅元承慢慢转身,冰冷的脸上似笑非笑,侧着脸看庞稷,“依你之见呢?” 庞稷对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莫名脊背一凉,剩下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属下鲁莽,殿下赎罪。” 傅元承广袖一甩,出了殿门。 。 又下了一场雪,屋檐下挂着亮晶晶的冰凌柱,像盈亮的刀尖。 宅子里又到了掌灯时间,空荡荡的总让人觉得冷清。 媚祸 第31节 “怎么会这样?”碧芝急得掉泪,摇着一旁玉意的手臂,“姑姑,娘子都睡了这么久,为何还不醒?” “大抵是被冻着了,她身子底弱,自然比别人多些病痛。”玉意叹了声,伸手过去探了探蔚茵的额头。 碧芝一张脸皱成一团,嘟哝着:“娘子说起来怪命苦的,当初剩了半条命被救回来,又忘了自己是谁,瞧着多温善的一个人。” 玉意抬手松开铜勾,幔帐轻轻放下:“她啊,的确是个温善的女子。”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她错就错在和傅元承生出交集,硬生生的掰断翅膀圈在此处。 这时,床上的人嘴里模糊呓语着,干燥嘴角蠕动两下。玉意隐约听到一个人名,面上一惊,盯着蔚茵闭紧的双眼,确定睡沉过去,才松了口气。 “娘子是否经常发梦话?”她弯腰掩好幔帐,低声问着。 碧芝摇头,将空药碗收回托盘上:“没有,可能是觉得难受。” 玉意盯着帐子,朦胧透出里面的身影:“你好好守着,有什么事赶紧去找我,千万记住娘子说了什么不要同别人讲。” “知道。”碧芝想也不想便点头。 她知道蔚茵是庆德侯府来的,怕是玉意担心人说出些有罪的话,再被传出去。 玉意点头,随后出了屋去。 屋外,正碰上一个端着汤盅的婢子走到阶下。 “不用往里送了。”玉意将门关好,随后走下院中。 婢子称是,转身跟上:“姑姑,莹娘子怎么样了?是不是病得厉害?” 玉意走出垂花门,闻言皱眉:“风寒罢了,娘子习惯碧芝伺候,这几日你不用往正院这边跑了。” “是,”婢子笑着应下,像是好奇,“有时候我觉得莹娘子留在这里,早晚会出事。” 夜里的风轻摇着灯笼,照亮了一排挂在檐下尖利的冰凌柱,是白日里化雪积成。 玉意停步转身,身姿笔直,双手端着拢在一起:“出事?” 婢子攥紧托盘,怯怯的道:“毕竟牵扯到侯府,我就是怕莹娘子会连累到咱们。” 好像只是简单的话,却有另一番意思。 “姑姑,”婢子往人近了一步,小声问,“莹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玉意面上不变,视线在汤盅上一扫而过:“你在宅里也不少时日了,应该明白谨言慎行。今日我权当你没说过这些话,以后本分些。” 她表面上训斥两声,心中暗暗吃惊。这宅子已经不安定,指不定是谁的人已经渗透进来。 婢子难堪的低下头,嘴唇被咬的发白:“谢姑姑提醒。” 玉意看人两眼,随后离开。 是不是更大的风浪要来了?这小小的一处地方怕也将天翻地覆。 几日后蔚茵醒了,大多时候都是窝在房里,众人也是只当她风寒没好利索,不去打搅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风寒,只是想静下心来思考。脚踝处还有些难受,正了骨位还需好好养些日子,不能用力,每日两次药汤泡脚。 这期间,傅元承没有来过,只是让人又送了些东西过来。 宅子越发冷请,听说有几个家仆离开。那位答应帮着打听消息的郑三,也再没来送过柴。 每次有人进来送药,她的心就会提的老高。喝了不少药,她已经能分辨出补药还有风寒药,除却这些,那便是傅元承曾经为她喝下的药,她记得药味儿,又苦又酸还夹杂着细微的药粒子。 极难下咽。 所幸,这几日没有人送这种药。 她脸朝里侧躺着,手里翻看着竹牌,指肚摩挲着上面两个刻字。已经看了无数次,那枚鸡蛋大小的牌子,早被摸得光滑柔润。 其实很简单的牌子,能看出边缘刀刻的痕迹,中间雕了一朵荆挑花。 回到宅子后,那些在雪地里想起的事再次消散,关于这些,那位姓沈的郎中给了解释,只说她是风寒,忧思多梦。 忧思多梦?若放在以前,她是信的。 正香闭上眼睛,轻微的脚步声进了卧房,直走到她的床边,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月麟香。 蔚茵攸地睁大眼,指尖抠进肉中,浑身发冷。 “阿莹,是不是醒着?”傅元承撩袍坐在床边,手探上她的额头,“起来,我来带你回去。” 第二十八章 她还真的跑了? 蔚茵咬着自己的腮肉, 强压下心中情绪,软软的应了声。 她从被子中坐起,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惊悸, 嘴角柔柔带笑, 或许是脸色苍白,让她看上去特别柔弱。 “公子, ”她唤了一声, 像当初那般顺从, “让我去哪儿?” 那双眼睛清澈,纯稚并未褪去, 让人看了人不禁生出怜惜。 傅元承在她脸上巡视片刻, 随后笑着抚上她的腮颊:“自然是跟我回去。” 他也说不出具体带她去哪儿, 按理说是带着回他的家,可皇宫是家吗?那里似乎没有亲善的家人,没有相帮的手足,只是冰冷地宫强围起来。 她去了,那里就会变暖吧。 蔚茵嗯了声, 垂下眼睑藏住情绪:“我这就收拾。” 傅元承看着她慢慢往床边移着,依旧听他的话不质疑,却也闻听她想压下去的咳声。 “不会很远,过去了也有人照顾你。”他像是安慰,握上她冰凉的手。 蔚茵点头,轻轻踩上脚踏, 刚一站起就身子一斜, 嘴里痛呼一声。 傅元承一把将人扶住,皱眉看着她微蜷的脚踝:“还没好?” “可能冬日不易好,”蔚茵靠在他身前, 装作不在乎的笑笑,“沈郎中用了些药,说年前差不多,公子放心,我慢些走就好,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串咳声,咳得眼圈发红,那单薄的身形几乎支撑不住。 她用帕子捂住嘴,挪着步子想下脚踏,仰脸对傅元承笑:“公子莫要离着太近,会过上病气。” 说着,蔚茵手扶着床往前,那只伤到的脚踝只轻点着地,不敢用力。 傅元承一步上去,弯腰将她抱起,重新放回床上:“罢了,也不急,养几日再说。” 这座宅子是不能留了,他想将她带走,可是看这样子病还未好,而且那只脚踝不止是扭了,还冻得厉害,沈御医说过若是再冻得久一些,脚疾会伴随一辈子。 闻言,蔚茵手心一松,脸上依旧温顺:“知道了。” 这时,碧芝端着木盆进来,里头是泡脚的药汤,蒸汽带出草药味儿在房中弥漫。 傅元承走去门边,回头就看见蔚茵坐在床边,将双足浸去药汤中,秀巧的眉蹙起。 他是留下了她,可是她似乎也不再是她,身上的那股明媚渐渐散去,越来越少。 推门走到院中,正碰见前来诊治的沈御医,后面跟着一个婢子,手上托盘搁着一碗药。 “殿下。”沈御医行礼,将药箱往身后一搭。 傅元承视线落在那碗药上,直到婢子进屋:“怎么样?” 沈御医看看人脸色,小声道:“最后一幅药,喝过这三碗,任凭以前发生过什么,她也不会再记起来。” “三碗。”傅元承齿间琢磨着。 第一碗他看着她喝下;第二碗,他强行喂她喝下;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碗,今夜过后,她就会永远留下来,再不会离开。 “只是,”沈御医还是开口提醒,“她若喝下,世间便没有解药让她还复。” 一个人有过往那才是完整的,没了过往她知道自己是谁?时日久了,莫不就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傅元承挥挥手,沈太医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回到卧房,蔚茵坐在柔和的烛光中,婢子送来的那碗药正摆在她身旁的桌上。见傅元承进来,她对着他笑。 傅元承别开眼,走到桌边,手指搭上碗沿。 “有些烫,我放着凉一会儿。”蔚茵道,两只玉足静静泡在深褐色的盆中,“总觉得这样泡着,浑身都很暖和。” 傅元承端起药碗,指尖发紧,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眸色深沉。 蔚茵从他手里接过那碗药的时候仍旧是笑着的,眼中盛着璀璨的光:“伤寒药吗?” “不是,”傅元承松开手指,盯上她的笑靥,“头疾的,喝了就会好。” “嗯。”蔚茵应下,双手端着碗沿,垂下眼帘遮住酸涩。 苦涩的药味钻进鼻子,表面浮着一层药渣,是她记着的味道。前两次,喝下这药之后,她便昏睡过去,好不容易记起的片段消失,仿佛只是梦。 第一次她只咽下一口,那些片段后来可以死而复生,可第二次昏迷中被喂下的是一整服药,那些影像彻底散开…… 她的面上不变,将碗凑近嘴唇,抬头看了眼傅元承,他亦站在那儿看她,似乎在等她喝下。 “咳咳……”蔚茵抿了一口,好像是被药呛到而咳了起来,顺手将药碗放回桌上,捂着自己的胸口。 傅元承上前去,伸手为她顺着后背,见她仍旧咳着,转身往外间走:“我去拿水。” 蔚茵还在咳着,逼出了眼泪,朦胧中看着他走向外间。 她一把捞起桌上药碗,将满满的药汁倒进泡脚的药汤,黑色药汁一瞬间便与药汤融合,再寻不到痕迹。 那药汤甚至已经变凉,她的双脚还泡在里面,等的就是处理掉这碗药。她不知道这碗药是什么,但是知道绝不能喝。 她压下咳声,然后举着空碗对准自己的唇,将仅余的那些药汁沾满唇角。 傅元承回来时,就看见蔚茵将药喝尽,拿着帕子擦拭嘴角:“喝口水。” 她皱眉吐着舌头,接过水碗喝下两口,眉间才松开。 傅元承在她旁边坐下,抬手帮她理着头发。蔚茵心慌不已,以为那药味儿实在太淡,怕他生出疑心。 “公子。”玉意站在门外唤了声。 傅元承站起,随后又出了卧房。 人走了,蔚茵大口喘着气,天知道方才她用了多大的气力才稳住自己。 她疲惫的将双脚从盆里抬出,木木的放在脚踏上。 碧芝进来,拿了帕子坐下脚踏上,一下下帮她擦拭。 媚祸 第32节 。 马车缓缓前行,离开宅子,轱辘碾着青石板路发出轻响。 傅元承坐在车内,抬手敲了敲车壁:“改道,去廖府。” 拖了几日,也是该履行对皇后的承诺,送廖家那位女儿进宫。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却让他亲自走这一趟,廖家无非是还想出一位皇后。 廖远中身为当朝太师,亦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半个朝堂都是他的门生;长子廖怀为平西候,掌有二十万平西军,镇守西北。 家中有文有武,权势滔天来形容不为过。因此,廖皇后有父兄撑腰,即便圣上与她形同陌路,她也稳坐皇后之位,无一丝动摇。 有利就有弊,权势太盛终究会惹帝王猜忌,因此圣上明面上不显,但是对太子傅元承心底并不喜。 傅元承当然知道,所以大多时候做出一副不去争抢的样子,让那草包率王出风头。左右率王做的好不好,总会有一帮老臣跳出来指摘,说什么嫡庶有别,说什么宠妃祸乱朝纲。 毕竟,正统的储君是他,他只要做出一副宽厚的心胸便好,必要时候说几嘴率王年轻,需要磨练。自然,又会收到一片老臣的褒奖,太子贤明宽厚。 马车停在太师府门前,早就有人在府门前等候。 傅元承从车内下来,被引着进了大门,廖家一干男丁,包括廖远中父子,皆等候在正厅外。 见着太子到来,纷纷弯腰行礼。 傅元承经过廖怀时,扫了一眼:“舅父。” 闻言,廖怀直起腰身,脸上带笑:“太子诸多事务还亲自前来,臣荣幸。” 廖怀身为武将,并没有那种孔武有力的身躯,相反,他身形清瘦,长相清隽,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虽已近四十,但是面相极为年轻。 傅元承回以一笑,眼中无有情绪:“舅父客气。” 寒暄几句,几人进了前厅,家仆们忙着上茶。 男人在一起,聊得就是朝堂,彼此说着也是心照不宣。傅元承要依靠廖家,廖家自然也需要傅元承,各取所需,这个时候亲情早就淡薄,要的只是权势。 “殿下该去看看皇后,”廖远中捋着花白胡子,后倚着太师椅,“正好顺道带上陌珠那丫头,让她跟着过去看看。” 傅元承与廖远中平座于主座,闻言放下茶盏:“母后亦是挂念表妹。” 喝过茶,傅元承与廖怀在花园中随意走着。 “别院之事,殿下也算因祸得福。”廖怀看了傅元承一眼,笑着道。 傅元承看去前方,声音清淡:“承蒙舅父相助,本宫感激。” 廖怀摆摆手,笑得温和:“应当的。不知送给殿下的人,用得可还顺手?” “自然,”傅元承回看人一眼,看似是夸奖道,“庞稷一身本事,忠心可靠,很不错。” “那就好,”廖怀一副放下心的样子,又道,“还有一个呢?” 傅元承脚步一顿,右臂端在身前:“舅父给的人,哪一个不好呢?”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各怀心思。 在太师府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傅元承准备离开。 前厅外,一个妙龄女子等在那儿,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娇俏的流苏髻,缀着几颗珠花,不过分华丽,又突出了女儿家的灵动。 “陌珠参见殿下。”廖陌珠柔柔弯腰作福礼,瞧瞧抬眼瞅着停下来的傅元承,心里跳了下。 傅元承嗯了声,随后脚步不停直接走向大门。 廖陌珠一愣,嘴角笑意僵住。也只是一瞬,随后她笑着对廖怀道:“父亲不要挂心,宫里的规矩我都懂,一定听皇后姑姑的话。” “去罢。”廖怀拍拍女儿的肩膀,示意大门方向。 廖陌珠点头,面带微笑转身,迈着规整的步子去跟上前面的人。 傅元承将车架留给了廖陌珠,自己骑马先行。 进了宫门,早有女官等候,一路领着往永恩宫走。 受了廖怀的嘱托,傅元承自是要将廖家的这位女儿送到皇后面前。 廖陌珠跟在傅元承身后,不时拿眼睛瞧他,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殿下,你记得陌珠上一次进宫时吗?”她问,嘴角甜甜笑着,侧着脸看傅元承。 “你?”傅元承看着前路,也不多想,“本宫不知。” “三年前啊,”廖陌珠像是提醒,又像是对自己说,“那时候也是表……殿下带着我,后来我去了西北。” 傅元承生了一张温润精致的脸,每一处都是恰恰的好,除却藏在眼底的阴翳,便如谪仙一般。 他哦了声,面无表情:“西北啊?” 廖陌珠赶紧点头,声音轻缓而矜持:“殿下以前去过西北的,还记得那里的样子吗?” 傅元承自始至终微扬着下颌,在听到“西北”两个字时,眼中一冷,遂停下脚步。 宫道上吹来冷风,扬起他的衣袂。 “咦?”廖陌珠疑惑一声,也跟着停下,然后羞赧的看了傅元承一眼,“殿下冠带缠住了,我帮……” 她的手试探着伸到一半,傅元承身子一侧避开:“永恩宫就在前面,你跟着女官去罢。” 说完,他便抬步离开,冬阳下背影冷硬。 嘴角不屑的勾起,廖家人以为他这个太子好掌控?行,那就让他们等着,看看什么是掌控。 。 离着年底越来越近,偶尔能听见墙外的鞭炮声。一墙之隔,宅子里却丝毫没有要过年的喜气。 上次傅元承走后,连着十几日没有再来。蔚茵想着一直装风寒迟早被人看出,也便只说脚不舒服,所幸,要带她离开的事好像也搁了下来。 “曾娘子可好?”她慢慢走着,沿着长长游廊。 碧芝陪在人身后:“听说前段日子也病了一场,人没事儿。” 蔚茵松了口气,心中知道这件事会被压下去,就像当初连翘的事情。种种看来,似乎都出自傅元承的手笔。而她,应当再也不会与曾娘子有所交集了吧。 “帮我送些东西过去,与她说我即将搬走。”如此,也算给曾娘子一个安心。 碧芝应下,又道:“今年终于要过去了,想不到年底又出了大事。” 蔚茵看她一眼,浅浅笑着:“哪儿那么多大事?” “很大,”碧芝赶紧道,“圣上禅位,太子登基,天大的事儿呢。” “那的确是。”蔚茵点头,看去前方。 圣上自入冬来身体越来越差,有一次晕倒在金銮殿,整整昏迷了四日,众臣焦虑不已,想着年底番邦各国来朝,各种祭典大事。最后可能是圣上心力不足,下旨禅位,太子登基为帝。为表尊重,太子并未改国号,而是将此事定于除夕夜,新旧年的交汇点。 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外,蔚茵脚步一顿,看着两扇紧闭的门扇。 上次她当着傅元承的面假装喝下药,那日起,再没人给她送药。因此,她也就如原先时候般,没事的时候绣绣花,和碧芝一起逛逛园子,也会去狗房那边看看蒙獒。 一切都平平静静的,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她的记忆在一点点的复苏,只等那些零散的拼凑完整。 “碧芝,我脚累了,想进去坐会儿。”蔚茵伸手去推书房的门。 碧芝犹豫不前,小声问:“公子的书房?” 蔚茵低头看看脚,叹了口气。 “不过娘子可以进罢,以前公子也是允许的。”碧芝又道,想着蔚茵脚踝未好,的确需要休息,“我去拿炭来,生个火。” 碧芝走了,蔚茵独自进了书房。 “茵娘。”她念着这个名字,站在书架前。 她记得,当初傅元承让她念过一封信,上面就有这个名字。她还记得,那封信后来放在书房中,如果没被傅元承带走,她想找出来看看。 想到这儿便不再犹豫,蔚茵在架上书册间翻找,那枚信封的皮上有一处红点,像血渍。 底下都没有,她便翘着脚,伸直手臂去摩挲上层的格子,手指好像碰到一处凸起,她脚腕一疼,指尖下意识抠了下。 “咔咔”。 突然而来的声响吓了蔚茵一条,连忙后退两步,本就是偷摸着做事,现在心里发虚。 很快,书架错出一条缝隙。 她走过去才发现是一条密道的入口,黑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个,也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宅子里会有书房,按理说傅元承大多时候在本家,这里留个书房实在没什么用处。 没再多想,蔚茵干脆走进去,踩上阴冷的通道。冰冷的洞壁回响着她的脚步声,更为心中增加一份压抑。 她吹起火折子,借着这点光亮往前,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闪铁门。 蔚茵站住,不由想起了在侯府的地窖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后铁门,所不同的是,眼前这扇门看起来更新,而且未上锁。 她用力将门推开,刺耳的铁器摩擦声在地道中回响,有线光亮从门缝透出来。 蔚茵稳住气息走了进去,果然里面是一间密室,墙壁上点了一盏油灯。 “是否如你所愿了?”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蔚茵下意识转身,随后看清了前方昏暗中的一处铁栏。正在她犹豫的时候,里面传来几声咳嗽,辨认出来是个男人。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她朝铁栏走去。 “现在该称呼你什么?”男人又道,“陛下?” 蔚茵停步,离着铁链三步远,隐约看见了缩在角落中的人影。 好像是久未得到回应,那人影动了下,伴随着沉重的铁链声,干哑的嗓子难以置信的疑惑出声:“你是谁?” 一间密室已经够让蔚茵吃惊,如今这里面还关着一个人,所以是傅元承的所作所为? “你是谁?”她问,“为何关在这儿?” 那人扶着墙往外探探身子,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我?大概叫冬至吧。关在这儿,是因为我不能出去。” 这叫冬至的男子蓬头垢面,根本看不出样貌,似乎是在这里关了很久,精神不是很好。 “我知道了,”冬至突然笑出声,抬手扫开面前乱发,眼睛打量着蔚茵,“阿莹,你叫阿莹,他怎么会让你进来?” 蔚茵明白人话中的他是指傅元承:“你方才叫谁陛下?” “你不知?”冬至倚回墙去。 不知为何,蔚茵觉得眼前人知道很多,便就上前两步,手握上栏杆:“公子为何将你锁在这里?” “锁?”冬至念着这个字,遂看去蔚茵,“你不是一样锁在这里?你甚至被困在一张网中。” 媚祸 第33节 蔚茵呼吸一滞,手指收紧:“你到底是谁?” “世上还真有如此狠心的人,”冬至摇摇头,像在苦笑,“可是他又实在可怜,靠着那些虚幻来慰藉自己。” 蔚茵走去旁边,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顺着栏杆斜着送进去。 冬至舔舔嘴角,最终伸手接过水瓢,也就清楚看见了蔚茵那张脸。 “能走多远走多远,离开罢。”他说完,埋下头去喝水。 蔚茵蹲在栏杆前,垂下眼眸,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人并不会伤害她:“我忘了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儿?” 冬至喝完水,乱发上抵达着水滴:“你是偷着进来的,你在找答案?你也怀疑他是吧?” 说完这些,他仰头大笑,声音在洞壁间回荡。 蔚茵出奇的安静,眼看冬至又往外挪了挪身子,看清了他脚腕上厚重的锁铐。 “那好,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冬至笑笑,嗓音怪异而难听,“你口里的公子是大恒朝太子,傅元承。” 他咬重了最后三个字,带着无边恨意。 蔚茵身形一晃,头又开始疼,这些日子她都是极力忍着,不让别人看出分毫,如今听到这些,震惊得无以复加,“太子?” 太子傅元承?元承?那些高强的侍卫,廖家的别院,凶猛的蒙獒…… “你,”冬至话语一缓,似乎带上些怜悯:“三个多月前,庆德侯府穆家灭族,他带回了一件战利品,就是你。只是我不明白,阿莹本是在汉安明霞山,为何进了侯府?” “汉安,明霞山?”蔚茵念叨着,突然脑海中升腾起无数火焰,“战利品,侯府?” 等着冬至转头看她,她才发现人的脸上是可怖的伤痕,整张面皮全部毁掉,又如蛰藏暗中的厉鬼。 从密室出去的时候,她是失魂落魄的,仅凭着最后的清醒警告自己要撑住,不能让旁人发现和看穿。 没人知道书房下面的密室,也没人知道里面囚禁了一个人。 后来,蔚茵会偷着过去找冬至,而那些封闭的回忆就像泄洪的水闸,奔涌而来将她吞没。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汉安那不该有的交集,侯府抄家,她摔在地上失了记忆……假的,全是假的,傅元承给她编制了一张网将她困住,在网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像一张白纸一样信任着他。 内心像在火上煎熬,她不敢回头去想对他的顺从,也不敢想穆家人流的血,一切象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动气。 即将崩溃的时候,冬至会说些鼓励的话,告诉她还有希望,毕竟相对于锁住的他,她是有一线选择的。 转眼间年节到了,宅子里一如既往冷清。 碧芝倒是高兴,一大早就帮着蔚茵收拾梳妆,因为傅元承派人来送了信儿,会接蔚茵回本家。 “娘子能回本家真好。”她话里隐含着羡慕,手里灵巧的梳着头发。 蔚茵愣愣看着镜中的脸庞,苍白而柔媚,心中有个念头,是否这张脸毁了,她就可以解脱? “曾娘子送过些南货来,说感谢娘子上次送的礼物。”碧芝又道,“还说城东染坊的桂姐已经回乡,家人交了赎银。” 蔚茵回神,摇头晃掉刚才的想法:“这样真好。” 她笑着,面上看不出滴血的内心,依旧和缓着说话。手里转着那枚宝石做蕊的荆桃花手镯,淡淡的香气持久散发。从冬至那里得知,这手镯并不普通,是西域进贡而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镯子里的香气,不管她藏身哪里,傅元承的蒙獒依着气味总能找到她。 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将她一直锁到死,怕她逃走,给她带上这脱不下来的手镯。 碧芝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蔚茵完全听不进去,看着西沉的暮色,越发难掩心中紧张。 墙外响起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天还未黑,便有人家开始燃放烟火,高高的空中绽放开金色的绚烂。 蔚茵一身崭新的红衣,那样适合喜庆的年节,心灵手巧的碧芝将她打扮的花儿一样,走上一步袅袅婷婷。 密室中,她手伸进铁栏,留下一把糖怡。须臾,铁链声想起,那只脏兮兮的手抓走糖怡,却也难掩手指原本的细长,甚至和傅元承的一样好看。 “保重,冬至。”蔚茵站起,始终只知道里面的人叫冬至。 冬至看去外面女子,明媚娇艳,那张脸上带着柔婉,难掩大家千金的气质:“保重。” 蔚茵点头,想了想又问:“为什么叫冬至?” 冬至将一颗糖怡塞进嘴里,齿间狠狠咬下,随后自嘲似的一笑:“我出生于冬至那日。” 一时无语,时光像是静止在这一刻,两个人各怀心思。 “走吧,”冬至首先开口,“离开这儿,好好活着。” 男子沙哑的声音极为难听,像是喉咙坏掉了,但是难掩一股温润气,最后看看蔚茵手腕上的荆桃手镯。 蔚茵走出书房,若无其事的和平时一样,去狗房喂蒙獒。等到吃的差不多那时候,她手指挑开了铁门。 蒙獒欢快的跑出狗房,窜进黑暗的院中。毕竟是畜生,听见鞭炮响声难免惊慌,很快就引起家丁的注意,纷纷去找狗。 趁乱,蔚茵从后门走了出去。平常总是关闭的门扇,因为迎年而敞开一下,就是这一下,她抓住了机会。 纤瘦的身影就那样一闪,便消失在门边。 宅中,婢子找到玉意,说是寻不到蔚茵。 玉意眉间皱了下,随后不动声色:“许是在书房,莫去打搅她,下去做你们的事。” 婢子再不多问,转身离去。 蔚茵沿着长巷往前,天上飘下落雪。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有个好光景吧? 这条路她走过,是冬至那日跟着傅元承,同样是下雪,他撑伞她跟随,她承认那一刻心中是有他的。 孩童欢笑着从她身旁跑过,蹲在墙角点着鞭炮。她原本是害怕这些的,如今好像都已不在意。 她仰脸,眯眼看着远处的临江塔。 戌时将过,很多人家已经围在家中过节,享受那份团圆,嘴里说着吉祥的话。 蔚茵问路人买了一壶酒,走到永安河畔,随后踩上了上塔的阶梯。 塔上风大,将她规整的发髻吹乱,与钗环卷缠在一起。冰雪刮着脸庞,让她迷了眼睛。 朦胧着,有人远远跑过来,宽大的斗篷翻飞。他抬头看着已经爬上塔顶的她。 “阿莹!” 第二十九章 你敢跳,我便杀了所有人…… 宅子里的人全数跪在院中, 风雪无情落向他们,噤若寒蝉。 傅元承身披斗篷站在前厅门外,面上一片冷戾:“把她找回来。” 最前头的就是玉意, 跪下的身影也是笔直。她知道, 面前的男子已是当今圣上,掌握天下的主子, 那逃出去的女子终究柔弱, 跑不远, 可还是想着她或许能逃出去。 傅元承大步出去,眼睛眯了下。 一直跟随的庞稷不敢言语, 只能吩咐人去寻找。此时, 他也矛盾起来, 蔚茵如果真的消失,傅元承会做出什么疯事?两年的辅佐,他清楚这位主子可怕的内里。 到处是鞭炮声,这种情形下,蒙獒根本用不上。 傅元承边走边笑, 原来她还是会走,在他面前装成乖巧顺从,利用他心里对她的那丝不忍。凭着她自以为的聪明,从这宅里逃脱,像汉安时那般。 他怎么就相信她了? 立在风雪中,天空中的烟花映着傅元承的脸, 忽明忽暗。 “你跑哪儿呢?”他勾下嘴角, “我是想带你回家,一起过节的。” 新旧交替,他已经到了权力的顶峰, 也想着和她走向新的开始。给她最好的,抛去以前的龃龉。 “主人,找到了。”庞稷跑过来。 傅元承微垂下头,手里攥紧珠串,随后大步往前。 他知道她跑不掉,别说出城门,就是能跑出这一片区域都不可能。他养的金丝雀早就没了翅膀,不会明白外面有多难,她寻不到路,又不敢随意找原先的亲人求助…… 根本没有路让她走,而他让她妥协的法子很多。 傅元承是这样想的看,他会抓她回去,进了宫强内就再也跑不掉。他与她之间,他永远是主宰的那一方。 可站在永安河畔时,风雪刮着他的斗篷,第一次,他觉得冬日的严寒那样冷,冷得将胸腔里的怒火冻住。 临江塔,因为年节的缘故挂满了灯盏,映着栏杆后的身影。她摇摇晃晃的前行,红色的衣裳飘舞,血一样刺目。 “主人,是否让人上去?”庞稷问。 傅元承不语,独自一人朝着塔走去,目光紧锁着那抹身影,生怕下一瞬就被风雪卷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不顾天子之尊跑起来,皂靴踩在雪中,留下仓促的脚印。 “阿莹!”他站在塔下,对她呼唤着。 鞭炮声没有淹没他的声音,塔上的身影一顿,随后手扶着栏杆垂下头来看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傅元承忍不住抬高手,脚步往前一迈:“你别动,站好了,我来接你。” 他看到了她手里的酒壶,怕她一脚踩滑摔下来。 蔚茵呼出一口气,面颊微微带红,手指搭着木栏。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从高处看傅元承,有些模糊。 “别上来!”她冲着他喊,歇斯底里的拒绝。 傅元承顿住,袖下双手成拳,青筋暴起:“你喝多了,跟我回去。” 如果他现在在她身旁,肯定毫不犹豫将她捆绑起来,然而不可能,两人间高低隔了太多,他已经控制不住她。 蔚茵噗嗤笑出声,摇摇手里酒壶,继续往上爬,视线扫过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些侍卫。 已经是最后一层了,一点点的地方,栏杆也很短,台子上落满了雪,滑不溜秋。 傅元承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让人冲上去:“阿莹听话,快下来,今日年节,我说过带你回家的。” 他劝着,声音温和却又染上微颤,那张一直掩藏很好的脸撕开裂缝,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回家?”蔚茵笑起来,软软的嗓音带着悲戚,随后摁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陛下,是在叫臣妇?” 她浑身发抖,手一松,那把酒壶脱手而出,在风雪中坠落。 “啪”,瓷片在傅元承脚边散开,崩进雪里,溅到了他斗篷的一角。 他怔住,细长的眼睛泛红。四个月了,他以为的重新开始只是他以为,想留住的那些终究是虚幻,给她编织的网已经被她挣开,满目疮痍,破碎不堪。 她找回了记忆,知道了过往,那些以前所做的再无法遮掩,明晃晃摆在那儿。 她不会下来,她即便爬上一条死路也要逃离,她恨他! 傅元承双肩绷紧,面色灰败难看,抿紧的薄唇难掩狠戾。 媚祸 第34节 原来,这三个月平静的美好,只是他骗来的,还妄想着会继续下去…… “跟我回去!”他的发被扬起,再次看去她。 蔚茵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泪痕,仰头望去远方:“哪有什么家?我不过是陛下的战利品,折断翅膀的笼雀!” 是啊,他从来不是什么恩人,他想套住她,因为心里的那份偏执,宅子,手镯,蛊药……这就是他给她的。自始至终,她何曾欠过他什么?没有,她不欠他的。 她抬脚踩上栏杆,累赘的衣裳绊了一下,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阿莹,”傅元承摇头,再不见昔日的冷静,乱着步子在塔下挪动,“你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蔚茵摇头,不再回应他,身子摇晃着攀上栏杆,脚底着力在那半掌宽的木栏上。风刮着衣裳,猎猎作响。 大雪漫天,远处焰火腾空升起,金色的花朵绽放,将她的身影映亮,转瞬又暗淡下去。 傅元承慌了。他可以机关算计,操控朝堂,让圣上禅位,可面对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已经掌控不住。他想和她好好地开始的,是哪里错了? 她曾经答应他会嫁给他,不是吗? “阿莹,你敢跳我便杀了所有人陪葬,这里的,陈家的!”他眼尾泛红,声音冷戾。 蔚茵眼波微动,最后看了眼底下的人,脑中闪现着与他的过往。最终高扬起头颅,映着北面刮来的风雪。 她不会听他的,不要再被他拿捏住,他给她的从始至终都是欺骗。想着,她脚下开始松力。 “蔚茵!” 傅元承大喊,撕心裂肺,惊恐的看着女子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飞下,双脚毫不眷恋的蹬开木栏。 烟花还在绽放,已经到了子时,新的一年已经来到。红色的身影在烟花中滑过,直直坠落,掉进了滚滚寒江,留下巨大的落水声。 傅元承奔去河边,黑黢黢的河水依旧奔流,水面上的那一圈涟漪很快被浪花吃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蔚茵,你给我回来!”他踉跄的跑进河水中,想寻找一点影子。 庞稷赶紧冲上来,跳进水里将傅元承拉住:“陛下!” 傅元承一把推开庞稷,继续往水里走,华贵的衣袍湿透,冰凉刺骨,他仿若未觉,嘴里一遍遍叫着蔚茵的名字。 “把她给朕找回来!”他怒吼着推开庞稷,直接扎进水中。 侍卫们纷纷下水搜索着,虎牙卫更是将整片河道封锁。 除夕夜,永安河上一片灯火,直到天亮。百姓们说,这是新帝的一种祭祀。 。 天极殿。 傅元承将药碗推到一旁,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三日过去了,人还是没有找到,连尸首都不见。庞稷说,永安河水湍急,可能尸首早就被卷走;沿岸一直在搜,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年节,所有人都是在家里的,不会有人去永安河边,天那样冷,蔚茵是女子不识水性,碰不到救她的人。 陈家,曾娘子处,桂姐处,同样没有线索。 听着这些,傅元承面上不显,笔下的字错了顺序。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想跑,她只是想死。 “继续找。”傅元承摆摆手,示意庞稷退下。 庞稷也不能说什么,退出殿去。 范岭小心翼翼上前,将药碗往傅元承手边送了送:“陛下,药凉了。” 傅元承没抬头,盯着那碗药想起了蔚茵,曾经,他亲自将蛊药给她喂进嘴里,而她是否也已经知道? 他每一步都会仔细盘算,做什么事不会后悔,唯独这一件事情他拿不准,也就断定她只会更加恨他。不会有重来,只会将怨恨堆叠得更多。 “陛下,太后还在偏殿等候。”范岭看看傅元承面色,小心道。 傅元承眼皮一抬,眸中冰凉:“送她回去,说朕没空。”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殿门被推开,廖太后迈步进来,脸上尤带薄怒。 “母后。”傅元承唤了声,手里搁下笔,起身从御座上下来。 廖太后瞪了一眼挡路的小太监,随后拖着厚重裙摆走到殿中。视线中,是站在御案前的傅元承。 如今的他一身玄色龙袍,金线绣制的五爪盘龙蜿蜒,板正的腰封让他身姿更加修长,愈发突出那股高高在上的帝王气。 “哀家有事同皇上讲。”廖太后端着架子,再怎么样,这个也是他的儿子。 傅元承手一摆,殿里的人尽数退了出去,随后走到茶桌前,端起一枚瓷盏:“母后请讲。” 廖太后皱眉,面对傅元承的态度心中极为恼火。自从禅位以来,这个儿子几乎就没见她,连着年节也让她独自留在永恩宫,如今更甚,直接禁止廖家人进宫来见她。 “太师和平西候,陛下为何不许他们进永恩宫?” 面对质问,傅元承面不改色:“最近宫里事多,朕也是为母后着想,舅父想什么,母后会看不出?等后面,所有事安排好,朕当然不拦着。” 廖太后一噎,禅位以来的确还没有稳定,作为新君要最快处理好宫里的事。仔细一想,廖家虽是母家,但是廖怀的确太盛,这次回京居然带了好些兵马。 权衡利益,她自然还是站在傅元承这边。 “这个暂且不谈,姚怀玉怎么回事?”廖太后问,这才是来这儿的目的,“为何留着她?” 她与姚贵妃斗了一辈子,如今儿子做了皇位,那贱人却还好好地,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傅元承端了瓷盏送到廖皇后手里,眼色清淡:“都到这一步,母后何必太急?来日方长,神不知鬼不觉才好,毕竟父皇还在。” “你说的可当真?”廖太后半信半疑,儿子坐上皇位,可是太上皇还是护着姚怀玉,让她这个皇后看起来就像个笑柄。 “上元节后,父皇会带着姚太妃去青谷山别院修养,专心道学。”傅元承淡淡道,“母后若是愿意,也可跟着过去。” “你!”廖太后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不敢信傅元承竟会这样说,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去,他便一定会点头,“这就是哀家养了二十年的好儿子?” 她笑出声,满是讥讽与心冷。 傅元承转身,眉间更冷:“二十年?母后真的养过我吗?” 说完,他径直往御座上走:“范岭,送太后回去,出正月后,迁移寿恩宫。” 廖太后身子一晃后退一步,看着儿子的背影说不出的陌生。她的儿子聪慧温润,只是偏于温厚,她曾担忧这样的脾气会被傅承韫压住,为什么明明还是那张脸,偏偏像换了一个人? 天极殿重新安静下来,傅元承批完奏章,走去隔间榻上休憩。 他手里握着一条丝绦,指尖发紧:“她还活着。” 范岭一惊,不敢回话,只将头垂得很低。 傅元承扫了一眼,冷笑:“一定是逃去城外了,她喜欢往偏僻的地方躲,逃离别人的视线。在汉安时,亦是这样。” 范岭眼观鼻鼻观心,心道别说是个娇弱女子,就算是个壮实男子掉进腊月冰河,也得丢半条命。那莹娘子多半是葬身水底,只是傅元承不愿相信罢了。 “备车,”傅元承将丝绦收好,大步迈出门去,“朕要出城。” 。 外面阳光似乎不错,窗纸透进的光线明亮,耳边是家雀儿的吵闹声。 蔚茵将窗扇错开一条缝,给屋里透气。昨晚的炭火烟大,呛得嗓子难受。 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进来,手里端着簸箕,往窗边看了眼:“清姑娘,外面扎了好些灯架,你不出去看看?” 蔚茵走过去,帮着人掀开面缸,捞起面瓢舀面:“不去了,怪挤的。” “也是,”妇人点头,将簸箕放在旧桌上,站着聊起来,“你身子刚好,先养养。安心住在这儿,三公子会来接你。” 蔚茵一身粗衣,闻言点头:“有劳周婶娘。” 三公子,是冬至交给她的。他知道她逃出宅院或许简单,但是没有藏身处,当时给她指了这个地方,只要说出三公子,这户人家就会帮她。 住了半个月,她也就知道,冬至对周家有恩。周婶娘的男人曾在军营讨生活,得罪权贵被打断一双腿,是冬至将事情摆平,周家一直记着。而且,周家痛恨官府,必不会怀疑她的身份。她也用了“清”做自己的名字。 当日她从塔上跳下,落进冰凉的河水,拼的就是一线生机。她会浮水没有人知道,小时候母亲疼爱,为她在家中修了一个小水池。 她知道傅元承多疑,便就扮做醉酒后寻死。犹记得冻僵的手脚在水里划着,就借着喉咙中的酒来给自己刺激,念着家人的名字,她游到了河对岸。 年夜的爆竹声,那两只蒙獒不会再找到她,而大雪也会掩盖她的踪迹。她找了一张破旧毡毯,钻进了枯萎的芦苇丛。 蔚茵回神,对那一段不愿去回想。现在只想着天暖一些,然后离开京城。 周婶娘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屋子。蔚茵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周家厢房,平时用来放些粮食与杂物,如今里间给她收拾了出来,也算干净。 她听见院子里,周婶娘支使着小儿子出去买元宵,说是晚上做来吃,特意叮嘱每种馅儿都要一些。 周家是普通人家,男人在外面支了个打铁铺,帮着打工具,做菜刀之类。 蔚茵回到屋里,拿起针线筐,住在这里,她会帮着周家人做些针线活,期间就会想将来自己往哪里去? 冬至说,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北漠,南疆,东番,西域,天下之大总有容身出。却也叮嘱,她是女子万事小心。 蔚茵觉得冬至知道的很多,当初仅凭着一点的线索就理出了她的真正身份,因为有他,她才会那么快记起来,至今也不明白傅元承为何关着冬至,分明只是一个毁了脸的人。 不常出去院门,她也就很少听到傅元承的事情,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放弃。却也知道他心思深沉,对她极是了解。 这次,她就是藏在闹市,等身子彻底好了便离开。 过晌的时候,周伯早早收了摊子回家,预备晚上的上元节。 “哗啦”一声,他的工具放在墙角,随手拍拍身上灰尘,走去井边洗手,双腿很明显的不利索。 “是不是忘记打酒了?”周婶娘一边舀水一边问。 周伯一抓脑袋,嘿嘿笑了声:“还真忘了,我这就去。” “我去罢,”蔚茵将收补好的衣裳递给周婶娘,“阿伯忙活一天,好好洗洗。” 周家人实诚,也就指了酒馆的方向。 蔚茵随后出了院门,外面当真热闹,人人打扮光鲜,高高的灯架上挂满了灯笼,只等天一黑便燃起。 她低着头打扮朴素,在街边安静走着,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听说新帝今夜会出行。”路过的人道了声。 “如此一定要去看看。”另一人回应。 蔚茵脚步顿住,下意识浑身发冷,脸色亦苍白几分。逃了出来,可傅元承留给她的阴影始终没有散去。 深吸一口凉气,她稳住情绪,迈步去了对面酒馆。 刚打上酒出来,一个人跑到蔚茵面前,伸手接过酒坛:“怎么让清姑娘你来打酒?” 媚祸 第35节 来人是周家的儿子周繁,人开朗爱笑,平日跟着父亲一起经营打铁铺。 “我没事就出来看看,”蔚茵柔柔一笑,“今日真热闹。” 周繁点头,迈开步往前走:“前街更热闹,你不去看看?” 蔚茵摇头,这种时候她不会自找麻烦,安静呆着才是正经。 “也是,前街乱,”周繁道,手里拎搭两下,“也不知怎的,官府在查找一个女子,没说名字也没说样貌,只说家中出现陌生女子一定去报官。” 蔚茵呼吸一滞,很难不往自己身上想。 傅元承还是没打算放过她,还是发现她并没有死?那么现在是否立刻离开京城,万一下面他下令每户搜查。 “清姑娘?”周繁回头,见着拉下几步的蔚茵。 蔚茵抬头掩去情绪,指着一旁的元宵摊子:“这些买了吗?” “原来你在看这个,”周繁笑笑,“再买些也行。” 往回走时,蔚茵想了一路。觉得还是以静制动,万一傅元承此举只是逼着她自露马脚,出城可不就是自投罗网?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就这样耗,耗到他放弃,到春暖花开,人都走动起来,到时候才是离去的最佳时机。 转过街角就是周家,墙外支的草棚下立着一个身影。 他站在打铁的水槽前,伸出手去摸摸上面的灰尘,指尖捻了捻。夕阳的余晖落上他半边侧脸,英挺俊美,修身的衣袍衬出宽肩窄腰。 蔚茵怔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他,眼光闪烁,脚步不由自主的想靠过去。 “他怎么来了?”周繁疑惑一声,随后看看蔚茵,“可能是来找我爹的,我过去看看,你先回去。” 说完,他大步往草棚走去,站立的男子随即看过来,面带微笑。 “陈校尉。”周繁笑着打招呼。 陈正谊正过身,手里提着一把宝刀:“刀刃钝了,请周伯帮着看看。” “成,进屋吧。”周繁指指自己身后,“方才我俩去了酒馆打酒。” “和谁?”陈正谊望去周繁身后。 第三十章 你还活着吧,蔚茵 只是空空的一截街道, 根本没有人影 “我娘的表侄女,阿清。”周繁回头也没见到人,抓抓脑袋, “人呢?” “阿清?”陈正谊没在意, “我家妹子也叫清。” 拐角,蔚茵后背紧贴在墙壁上, 手捂住自己的嘴, 生怕哭出声。 表哥就在几步外, 可她不敢上去相认。就让陈家也以为她死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陈正谊并没有进周家, 说是家里等着回去, 留下那柄宝刀告辞离去。 夜色下来, 处处点了灯,上元节又叫灯节,在这一日家中一定要明明亮亮的。 周婶娘在伙房里下元宵,周伯闲不住,就坐在井边的磨石旁, 打磨着陈正谊那柄刀。 蔚茵忍不住走到井边,看着那柄明晃晃的刀,时隔这么些年,刀还是原来的样子。那是她的父亲找人专门打造,给陈正谊的生辰礼。 “好刀。”周伯抬头笑着道,手指一弹刀刃, 发出一声响。 周繁递上擦刀布, 接话道:“陈家今晚包船,会去游永安河赏灯。对了,陈校尉还说过两日送一块铁过来, 给他表弟打一把匕首。” 周伯嗯了声,低头接过:“路上人挤,船上自然好。” 两父子还在说着,蔚茵转身端着水送进了伙房。 她蹲在灶膛前,往里填着柴。从方才周家父子的对话,她知道弟弟阿渝还在陈家,那么晚上的游河,他会去吗? 应当会的,以前陈清清就说过,每年上元节夜都会包船游河赏灯。只有这一天,女子可以不受家人拘束,光明正大出门,甚至去会自己的情郎。姑丈自恃祖上家族不凡,认为挤在街上不妥,会为妻女专门寻一条游舫。 蔚茵已经决定离开京城,在侯府被抄的那日,世上再没有她这个人。要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体弱的弟弟蔚渝。没了父母,现在她这个阿姐也将离开,小小的孩子以后要靠自己站起来。 用过晚膳,周婶娘和周繁去了街上,周伯腿脚不好留在家中。 蔚茵简单一身粗衣也出了门,离开前,想着看一看蔚渝,他是否安好? 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各式花灯点起,将整条街道装扮的绚烂无比。 蔚茵知道陈家会在哪里上船,便就沿着街道往前。 永安河的支流水波平缓,上头飘着好些的河灯,承载着人们为以后的美好期许。 这边是一处渡头,没有大街上热闹,水面上泊着两艘游舫,两名船工蹲在船头说话。 蔚茵站在一棵柳树下,黑暗藏住了她的身影,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不上前去,经过许多事,现在已经十分谨慎。 春意初显,柳枝虽还光秃秃的,但是已经泛出一层油色,代表着即将复苏的生气。 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停在渡头旁,蔚茵脚步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手指抠住粗粝树皮,紧盯着马车门帘。 没一会儿,骑马的郎君下地,过去帮着掀开门帘,对里面说了什么,后面一位夫人挽着个姑娘从车厢中下来。 是蔚书莲与陈清清母子,两人之间说笑着,陈正谊走去渡头与船工交代。 蔚茵紧抿嘴唇,鼻尖酸酸涩涩,想起了自己在陈家的日子。姑母对她与蔚渝很好,表哥和表妹也好,虽说姑丈有些古板,但也为她操着心。 明明隔了几丈远,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再不会有交集。 最后,一个瘦瘦的小少年从车上下来,被陈清清扶着。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因为身体弱扣着深深的兜帽,看不到脸。 “阿渝。”蔚茵嘴角轻轻蠕动,声音只能压在喉咙里。 陈家人没有多耽搁,先后上了游舫,随后船缓缓离岸,摇进河中央。船板上的小少年不知为何,往岸边那排柳树看了眼,随后陈正谊上去,将他带进了船舱。 蔚茵躲在树后,眼看着船远去消失在夜色中,轻轻叹了一声。 胸中发堵,却也放下心来,蔚渝看起来不错。只要再长大一些,他的身子状况就会慢慢好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主街上拥挤不堪,两排士兵将大道清出来,行人尽数赶到两旁。 “是新帝的车架。”有人兴奋的翘起脚。 众人骚动起来,纷纷翘首望去街尾,实际根本没有仗队的影子。天子出行,必然是提前开好道路,确保万无一失。 蔚茵挤在人群中,突然心中发慌。即便还不知傅元承在哪儿,可只想起这个名字就会手脚冰冷。 不能这样干等着,她不想再受他的影响,哪怕只是车架从她面前经过。 只是到处是人,实在寸步难行,往高处一站看见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眼见是挤不出去,蔚茵干脆退到人群后方,在一处铺子外站下,刚好墙角有一处位置容她站立,想着等人群散去就离开。那么多的路,傅元承不一定就会走这条。 想着,她低下头盘算着以后。离开京城需要花费,她没有银两。所幸傅元承送过她许多东西,随便两样便是价值不菲,所以除夕那日带了两件出来,埋在临江塔下的河滩。 自然是不能在京城兑换,很容易会露出马脚。只能待离开京城,然后找偏僻处将东西溶了换盘缠。 这时,突然几匹骏马从街上疾驰而过,人群瞬间热闹起来。 “来了,来了!”有人举高手臂指着。 蔚茵下意识跟着看过去,就见着奢华的帝撵缓缓而来,随行仗队浩浩荡荡。 御林军侍卫个个精神奕奕,骑着高头大马,为他们的帝王开道。 帝撵有两层楼那么高,透过朦胧的帐幔,里面端坐的就是当朝新帝。 两旁楼阁的二层平座上,有妙龄的女儿家半遮着脸张望,想看一看里面丰神俊逸的年轻天子。 外面的喧闹丝毫影响不到傅元承,静静坐在那儿。登基以来,第一次以帝王仪仗出行,也算是同万民一起庆贺佳节。 为帝王者,也要做到与民同乐。 身旁摆着一张檀木小几,他顺手捞起上面的画轴,抽开系绳展开。 画面上出现一张女子娇靥,眉目含笑。仅看了一眼就被他收起,扔回几面上。 不像,根本不像她。那些画师没见过她,怎么能将她画出呢? 傅元承攥着珠串,指尖揉揉额角。 “陛下,是否觉得不适?”御座后,范岭小声问道。 傅元承不语,透过绫纱幔帐看出去,全是拥挤的人。 范岭转转拂尘,身子半躬:“平西候已经在宫中等候。” “他想等便让他等。”傅元承并不在意,微阖眼睑,“范岭,这么多人,你说她会不会就站在下面?” “奴才不知。”范岭不再言语,退了回去。半个月了,该着的地方都找了,人怎么能活着? 街旁,围观的百姓兴奋又畏惧,高声赞扬着他们的帝王。 蔚茵身子紧贴着墙壁,将自己尽量藏起来。虽然这么多人,傅元承根本发现不了她,可还是被恐惧支配,想远远躲开。 她屏住呼吸,往正经过的帝辇看了眼,随即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风掀开一角幔帐,露出他微扬的下颌,以及那串总是被他握在手里的墨玉珠串。 直到人群散去,蔚茵才从墙角出来,站的太久身子发僵,头间也隐隐作疼。 回到周家,她径直到了自己房间,将包袱摊开往里塞着衣裳,想着现在就离开。 收拾到一半,她才瘫坐在床边。上元节,城门早已关闭,这样离开,周家人不知道缘由再跑去打听找寻,反而坏事。 坐了许久,蔚茵终于平复下呼吸。到底,傅元承的点滴都会影响到她,哪怕只是一个模糊身影就会让她坐立不安。 她低头,看着手心中的荆桃花竹牌,习惯的摸着上面刻字。幸好,阿渝他还好好地。 “嗯?”她不禁发出疑惑声,指甲尖在玉牌上扣下一点东西。仔细在指尖捻了捻,原是蜡屑。 怎么会有蜡屑? 蔚茵微怔,将竹牌凑近来看,见到一片花瓣下的确起了些许蜡屑,绝不是包浆,是蜡屑无疑,像竹牌一样的颜色。 她找来剪刀,挑开那一层封死的蜡,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卷起的纸条。纸条展开也就食指大小,上面两行小小的字迹,她认出是穆明詹的。 凑在烛火下,蔚茵看着:茵娘,去东花市口的长亭街巷香料坊,我在关外等你。 “二哥?”她手指微颤,再次看着那张纸条确认,的确是穆明詹的字迹无疑。 心中五味杂陈,原先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现在这张纸条给了她方向,原来路一直就在她手里。她不知道这张纸条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却知道穆明詹应该一直在找她,上次傅元承给她看那封信,其实是在试探她,看她是否真的失忆。 媚祸 第36节 关外?去关外。 蔚茵起身,将东西全部放回原处,然后静静等着天亮,她要去长亭街巷的香料坊,她要去关外找穆明詹。 却又担忧,傅元承既然能截到穆明詹的信,也就是他也知道穆明詹活着。那是否香料坊也在他的注视中?她又茫然起来。 。 “我以为你会毁掉这里?”铁栏后,男子坐在暗处,难听的声音笑了声。 傅元承扫了眼,语调不疾不徐难掩冰冷:“怎能毁掉?留着你,可以把她引回来。” 铁链声摩擦着地面,冬至活动着腿弯:“她不会回来,你谁都留不住,注定孤独。你没有感情,不懂爱。” 密室内静下来,火把映着傅元承的脸,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他走到铁栏外,开了上面的锁。 “咔嚓”,铁器尖锐的摩擦声在密室内想起,那扇铁栏被打开。 冬至凌乱的发下眉头皱了起来,认真看去外面的人。被关在这儿两年,他不相信会放自己出去,也就在原处没动。 “是你教她离开的,她去了哪儿?”傅元承问,人站在出口处。 冬至一笑,收回视线:“我不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不是亲眼见她跳下临江塔?其实是你自己不想相信,她死了。” 后面三个字他刻意咬重。 “她不会死。”傅元承眼角一冷,抬步走进牢笼中:“不说?你以为我查不到?” “那就去查,永安河一年吞噬多少人命?又有几个能找回尸首。”冬至抬头看他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不想承认罢了。” 傅元承往前一步,手一伸捞起地上的铁链,用力一扯,冬至被从阴暗中拖了出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铁链哗啦啦的响,冬至完全无法反抗,双手下意识护住脖子上的锁圈,后背擦着地面被傅元承直直的拖出铁笼。 “真的?”傅元承松开手,将锁链扔到冬至身上,“听起来好笑极了。” 他蹲下去,单臂撑在膝上往前倾身,轻蔑的眼神在冬至身上扫过。忽的,他瞳仁一缩,注视到冬至破烂的衣裳掉出什么。 冬至发觉不对,伸手去取,奈何动作一慢,东西到底到了傅元承手中。 他指尖捏着那颗干瘪的饴糖,甚至已经没了糖的香气。不用想也知道,这糖是谁给的。 “那是我的,请陛下还回来。”冬至伸出自己的手,想要要回。 傅元承生出烦躁,手一攥收走糖怡,随后高高站起:“你的?你什么都没有。” 冬至擎着手,最后噗嗤笑了声垂下头去。 这时,庞稷走进来,怀里抱着几样东西,二话不说放去墙壁旁的桌上。做好这些立马退了出去,对着地上的人看都未看一眼。 傅元承居高临下,眼神睥睨着:“去把她给朕画出来。” 冬至看去桌上,才发现刚才送进来的事纸笔颜料。 “她来找过你,你知道她的样子,把她画出来。”傅元承见人不动,一字一句说了遍。 他太想她了,哪怕是她的一幅画像,可是那些画师没见过她,根本画不出她的神韵吗,一点点的不像,那都不是她。 “哈哈哈,”冬至笑起来,支撑着从地上站起,“原来陛下是有求于我?” 傅元承脸色发冷,手臂一伸,单手钳住冬至脖颈,慢慢抬高。 “咳咳!”冬至无还手之力,窒息感让他双目瞪大。 忽的,傅元承手臂一甩,将人扔去地上。随后,从桌上捞起一支笔递给趴在地上的人:“画出来。” 他可不会在意一句奚落,现在只看到她的脸。 冬至接过笔,再次从地上爬起,两人的身高几乎一致,只是对比又那么明显,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个邋遢落魄的囚犯。 “瞧,”冬至叹声气,“有些东西终究是你掌控不住的。” “闭嘴!”傅元承往旁边走去,随手将饴糖扔在地上,脚尖一碾。 密室静了下来,冬至拖着脚铐站在桌边,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嘴角沾着血丝。 两年多了,他终于从那笼子里出来,可以摸到纸笔,曾经他觉得世上最好的事莫过于书画琴棋,以至于母亲总会训他,他生来是掌权者,那些喜爱并无用处。 “等等,”傅元承看着冬至的背影,语气厌恶,“把自己洗干净了再画。”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密室,那道厚重铁门重新严丝合缝。 从密室里出来,傅元承在书房坐着,看着窗边的位置。以前,他在这边处理事情,蔚茵就安静的坐在窗边绣花,脸色柔顺。本来,他打算抛弃这座宅子,密室中的人也应该带走,这里不再安全,已经被盯上。 可最后还是留着这处,不忍毁掉。只是短短三个月,大概留着这里还能证明当初的美好,即便是他用欺骗编织出来的。也在心底有一丝期望,万一她会回来呢? 这时,玉意端着茶水进来,轻放在书案一角。 傅元承回神,抬了抬眼:“怎么样?” 玉意往后退开两步,低眉垂首:“曾娘子与桂姐那边都没有动静,娘子除了她们,京城里只认识陈家。” 傅元承也知道蔚茵不会那么笨,跑出去还去求助相识的人。所有人都说她死了,连关着的那个残废也如此说。他们都不懂,都被她骗了,上一回在侯府,她不就是想假死逃走? 心里有个声音在赞同他,又有一个声音反驳着,让他不得安生。 他独自沿着后门出去,一直到了临江塔下,却再不敢上前。他没有过怕的东西,即使面对死亡也不会,如今心中空荡荡的缺口是什么? 吹了许久的风,他抬步慢慢走进水里,初春河水依旧冰凉,瞬间浸湿衣袍,脚底淤泥拖拽着他下沉。 是不是淤泥?她踩进淤泥陷了进去。 傅元承直接蹲进水中,双手去抓着那些稀软的烂泥,好看的手染成黑色。 跟上来的庞稷摇摇头,只能硬着头皮上去:“陛下。” 傅元承像没听见,连头顶也没进水中,眼前一团黑,淤泥污染了这一片,视线再也不清晰。他干脆双脚一蹬,潜进水底。 不同于除夕夜的漆黑,白日的河里有些光线。他在河底的乱石间搜摸着,衣袍缠在身上,像是厉鬼的手将他往水底拖,脚腕不小心就会被水草缠上。 直到憋闷到不行,他才浮出水面透气,继而又钻进水里。 回到岸上时,傅元承已经冻僵,水珠顺着俊美的脸流淌,红润薄唇褪去血色,呈现难看的铁青色。 庞稷为他披上斗篷,示意马车过来,好歹将人送进车内。 傅元承安静坐着,突然笑出声,似乎不明白自己方才那样奇怪的举动,太不像他。他从不在乎别的人死活,他想要的是天下,可是现在得到了,越发觉得无趣,他甚至连一件喜欢的东西都留不住。是不是就如那人所说,最终他什么东西也留不住。 “啪”,车内一声脆响,那是瓷盏捏碎的声音。 外面的庞稷不禁攥起双拳,瞅了车帘一眼。跟了傅元承两年多,他知道这个主子阴晴不定,平和的表面只是假象,内里偏执自私,心狠手辣。蔚茵是可怜的,车里的男人不是好人,但是却会是一个合格帝王。 “陛下。”他凑近到窗外。 良久,里面淡淡的嗯了声。 庞稷像是下定决心般,低声回道:“侯府,那边有异动。” 面前的窗帘被从里挑开,细长手指流着血,蜿蜒着像一条丑陋的蚯蚓。 帘子后露出半张冷白的面庞,傅元承薄唇抿直:“侯府?” “是,”庞稷颔首,“之前会在侯府外出现的人,今日一个没来。” 马车轻晃,车轮吱呀轻响。 傅元承松开窗帘,抓起一旁的帕子擦手,血迹染上雪白,蔓延成狰狞的花:“你还活着是吧,蔚茵?” 。 二月春日暖,墙下迎春花开放,风中带来干燥。 从香料坊回来已有十日,蔚茵每一天都在耐心等候,等着离开京城的这一日。 离开周家时,周婶娘叮嘱了许多,又让她代为问候三公子,蔚茵对人致谢。 她没有太多东西,走的时候也是简简单单。 在出城前,她跟上了往关外去的商队,一男一女两个异族人护着她,他们是穆明詹留在京城寻找她的。 商队有七八头骆驼,背上拖着木箱,是送往关外的商品;另外还有马车,骡车。 蔚茵雇了一辆骡车,她同女子坐在车中,男子在下面跟随。两人话都不多,严肃着一张脸,但是极为认真,对她照顾小心。 出了西城门,路上顺利的话,沿着官道往西走上一个多月就可以出关。 路程遥远,总要一点点的行进。 临近中午的时候,商队停下休息,有些人就围坐在地上吃着干粮。 蔚茵不会同商队走到底,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三人会离开,加快出关。如今靠着商队,是因为她没有证明身份的符牌,只能扮成异族女子模样,穿了一身肥大的罩袍。 随行的异族女子叫虹彩,身材偏高,正从河边打水回来。 蔚茵坐在车前板上,见着虹彩的步伐有些快,再看身旁她的哥哥南扎神情跟着严肃起来。 “后面跟上一队人来,”虹彩将水袋往车上一扔,神情紧张看了蔚茵一眼,“穿着军服。” 本来这条路上出现一对骑兵也正常,只是现在蔚茵的处境,难免会多想。 仅一会儿的工夫,那队人马踏起的尘土飘了过来,商队的人紧张站起,彼此的眼中都带着疑惑。 骑兵们策马,围着商队转圈,骏马嘶鸣。 蔚茵坐进车里,挑开一线帘缝看出去,见一名将领勒马停下,一身硬甲。 “本官查到一名在逃的大盗藏在商队中,”将领居高临下扫了眼,“现在所有人到前面站好,快点!” 第三十一章 我还是能抓到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忐忑起来, 那位西域商人走过去,对着马上将领解释着,掏出了盖有官府大印的通行令。 将领冷冷睨了眼, 连看都不看, 直接挥手让手下们将商队团团围住,一个人也不放出去。 南扎的官话不是很好, 用自己的族语低骂一声, 手摸向车底, 那里藏着一把弯刀。 虹彩赶紧抓上他的手,皱眉摇头。 眼看着商队中的人一个个走到前面平地上站好, 拿着证明自己身份的符牌。 蔚茵放下帘子, 低头抿唇。商队怎么可能有大盗? 想了想, 她从车上下来,拽着宽大的罩袍,蒙头的围巾只露出她一双眼睛,清灵透彻。 媚祸 第37节 “姑娘?”虹彩挡在蔚茵身旁,阻止她往前走。 蔚茵脚步一顿, 看看四下。这里地势平阔,只有几处凸起的缓坡。根本没有地方躲藏,商队为了避免遇到贼匪,都会选这样的平坦路走。 “你俩不要承认与我相识。”她叮嘱一声,推开虹彩的手,往前方人群走去。 才走几步, 就看见官道上疾驰而来一辆马车, 前后几人骑马相护,虽身着便装,但是最前面马上的高大身影那般熟悉。 蔚茵呼吸凝住, 为首马上之人是庞稷无疑。就算刚才还抱有一丝侥幸,那现在就是完全认清,她被发现了。 人群还在缓缓聚拢,忽的一声马儿凄厉嘶鸣,然后就见商队中一匹马疯跑出去,背上似乎趴着一个人。 将领神情一凛,赶紧吆喝手下去追。几匹马迅速跟上,马车那边也有几名随从跟着去追。 蔚茵藏在骡车与货物的夹缝中,与虹彩对了个眼神,后者点头。 紧接着,又一匹马疯狂冲出去,四蹄踢踏,显然受了惊。一会儿的功夫,四五匹马跑了出去,人群慌乱起来。 剩下的士兵手持银枪想维持好秩序,大声吆喝着,疲于应付。 蔚茵骑马出去的时候,身上罩袍绑在了另一匹马身上,两匹马同时冲初。 无垠的旷野中,已经分不清前面是不是有路,青草将将冒头,看上去依旧荒凉。 马背颠簸,蔚茵身子伏低,双腿紧夹马腹。头上的围巾滑落,露出她略带惊慌的脸。 后面已经有了追兵,正骑马追赶。 她不能停,只想离开,穆明詹说在关外等她。只要到了关外,傅元承就再也抓不到她,她会自由。 身后十几丈远,几匹马紧紧追着,骑兵总是更擅长骑马追逐。 最前头是一匹黑色骏马,膘肥体壮,四蹄矫健。它的主人松了缰绳,上身直起稳稳当当,双手搭着弓箭对准前面的马。 庞稷将弓拉满,羽箭撑在弦上,锋利箭头对准了女子的后背。 蔚茵体力不行,速度越来越慢,可依旧咬着牙,双腿用力夹住马腹,不肯放弃。 “嗖嗖”,箭矢闪着冷光从身旁擦过,直直的扎进前方草地上。 她不停,用尽全力策马而奔,脖上的围巾被风扯走,留下她单薄的身形。 又是羽箭,这次射在马腿上,马儿吃痛嘶鸣一声,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庞大身躯轰然倾倒。 蔚茵身形不稳从马背上摔下,身子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咳咳。”她趴在那儿,鼻子闻到了嫩草的清香,眼中没了生机,黯淡下去。 很快,她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耳边被马蹄声包围,马上的人遮住了暖阳,在她身上罩下阴影。 蔚茵抬眼,双手深深抓进草地。 庞稷对上那双死寂的眼睛时,不是没有感触。曾经,他觉得这女子就不该活着,历史上多少的祸国妖妃,就说如今太上皇的姚贵妃,还不是用禅位都要保住?眼前这个女子,分明也是。 可是,是她们的错吗?他有一瞬的不解,她们其实命运从不在自己手里,是在那些帝王手里。 “起来。”庞稷从马上下去,犹豫一下,终是伸手去扶。 蔚茵不动,余光中是宽厚的手掌:“庞稷,让我走吧,别带我回去。” 庞稷浓眉皱着,手臂僵在那儿。一个杀伐的武将心肠冷硬,在这一刻生出几丝怜悯。 “他找了你很久。”他兀自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细细的手臂仿佛一用力就会捏碎。 蔚茵叹了一声,力气早就耗光,如今魂儿也像丢了,恍恍惚惚的被带着往前走。她回头看去远方的山峦,终究是没跑过去。 前方的小坡上立着一个人影,春风卷着他的玄色衣袍,身形修长,好看的侧脸无可挑剔。 士兵将蔚茵往前一推,她一个没稳住摔在他的脚边。 熟悉的月麟香,熟悉的压迫感,她下意识缩起脖颈,攥紧衣裳。 傅元承低眸看了眼,凉薄的嘴角勾了下,眼中翻滚着浓浓阴戾,背后的手攥紧:“瞧,我还是能抓到你。” 声音那样温润,像此时的春风,却又让人冰寒彻骨。 蔚茵不语,甚至不曾想过抬一下头。不去回应也不去理会,木头般呆坐着。 “好,”傅元承笑了声,随后在她面前蹲下,“不想说话?” 他注视着她,细细的扫着每一处。现在的她穿着异族服饰,头发编成一条长辫搭在右肩前,那张脸依旧清灵柔美。不用任何雕饰,就是最美的。 一个多月,她就藏在京城里,耐心的寻找机会,哪怕死在箭下也不愿跟着他。她要去找穆明詹,去关外,逃离他。 这个认知煎熬着傅元承,她心中不可以有别人! “杀了我罢。”蔚茵轻轻送出几个字,清清冷冷。 “想死?”傅元承抓上她的下颌,迫着她抬头看他,“蔚茵,别想了。” 蔚茵瞪着他,咬住牙根。她有多后悔,当初会救他:“我不跟你回去!” 两人对视,傅元承脸颊一侧,好笑的看着她:“不回去?” 说完,他手一松,在她的脸上留下几枚清晰的指印,随后优雅的站起。往旁边给侍从递了个眼神,立马有一张弓送到他手上。 傅元承脸色攸地冷下来,双臂一拉弯弓,对准的正是坡下商队。那里,众人还聚在一起,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蔚茵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眼看着他毫不犹豫的将箭射出,一眨眼功夫,人群有人倒下,胸前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人群慌乱哭嚎起来,她看见虹彩抱着南扎痛哭。 可是傅元承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重新搭箭瞄准,细长的手指捏住箭尾…… “别,”蔚茵拉上他的袍摆,声音发颤,“别杀他们。” 傅元承手一松,箭还是飞了出去,朝着慌乱的人群。 蔚茵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倒下,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她知道他很坏,可是没想到会用这种办法逼她就范,她以为自己在方才已经心死,可他总有办法让她再“活”起来。 “我回去,我跟你回去。”她脸色苍白,嘴角发抖,清泪顺着眼角滑下,“我回去,我回去……” 她看见那只手落下,在她的发顶摸了下。 傅元承垂眸,看着伏在腿边的女子,薄唇抿紧。明明她已经在手里,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遥远? 他知道商队里有穆明詹的人,不止一个,全都该杀了…… “以后不会再跑?”他问。 “不,不会。”蔚茵声音很轻,眼泪进到嘴里,酸酸涩涩。 他扔掉弓箭,一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攥着那只冰凉的手带着离开了小坡,像拉扯着一个布偶。 “庞稷,让人记下下面那群人,连同他们的族人,此生不准踏足大恒。”傅元承留下一句话。 被塞进马车前,蔚茵看见了望过来的虹彩,至少这个姑娘还没事……这样,穆明詹也就会知道所有事了吧?知道她被大恒帝王带走,以后不再是他的妻子。 她收回视线,僵硬的抬脚踩上马凳,车夫一直掀着帘子等她,而车里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当她坐进车厢那一刻,门帘落下,将外面的灿阳遮住,周身只感受到冰冷。 马车往京城的方向折返,前后跟着两队骑马的便装侍卫。 圈在远处的商队人员依旧惶惶不安,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被摆布着签了文书。 马车前行。 应该用不上半日就会回到城中,蔚茵静静的坐着,一语不发。 眼前出现华贵的衣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上她的手腕,接着身子被拉了过去,撞进他的怀中。 “你回来了,真好。”傅元承抱着她,双臂紧紧圈住,脸底下贴上她的发顶,嗅到了淡淡桂香气。 蔚茵皱皱眉,任他抱住没有动弹。 她不给他反应,哪怕是点滴的生气抗拒,可他不在意,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证明着她又被他握在了掌中。 腰间的手臂实在太紧,他的手无意间抓上了她的痒肉,身子一抖,她鼻间忍不住轻哼一声,软软的带着压抑。 傅元承眸色一深,喉结滚了滚,手指托起她的下颌。她的眼中水汽还未散去,朦胧中带着恨意,鼻尖带了一抹微红,越发让她的脸白润清透。 他的手指不禁又去捏了她腰间痒肉,试到了她更明显的颤抖,莹莹的唇角几乎咬破。 他笑了,冷戾的眼角柔和几分,俯下身去吻上她,狂风一样席卷。 失而复得,他尽力补着先前的那片缺失。 蔚茵一直垂着的手攥起,仰着头无力抗拒他的掌控,几声溢出的呜咽被吞噬干净。 “茵娘,茵娘。”他贴着她的耳边,轻唤着她,声音沙哑,热烈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我真想打断你的腿。” “嗯!”蔚茵脖间一疼,轻哼出声,那是唇齿咬上了她。 轻疼感像一种折磨,她想别开脸,双手推上他的肩头,下一瞬被制住在软毯上。身上一重,他伏在她的颈窝出:“我找了你好久。” 心里还是怕的,当试着他不松的禁锢,她无法阻止,眼中瞬间死寂,愣愣的盯着车棚。 冰凉的手缠住她,指肚一点点沾染她的温热,一次次感受她的颤抖与恐惧,掌控者般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标记。 这是他的。 “你……”蔚茵颤着声音,想逃离禁锢。 “茵娘。”他没有放,反而更抱紧了几分。低头吻上她,眼底全是癫狂的阴翳,手指勾着使了一份力…… “唔唔……”蔚茵瞪大眼睛,盈在眼眶中的泪水无声滑下,丢了鞋的脚在毯子上蹬着。 马蹄声轻踏,车身轻晃,京城高大的城墙已在远处。 一名侍卫策马而来,刚想出声,被庞稷抬手制止。回头看了眼车厢,习惯的皱眉。 “什么事?”他问,手里甩了甩缰绳。 侍卫勒马掉头:“平西候知道陛下出城,在城门处等候。” “知道了。”庞稷看去城门,觉得事情越来越棘手。同时心中也矛盾,一来他当时是廖怀安排跟着傅元承,算起来他该是听从廖家的命令才是;可是如今傅元承已是一国之君,他若再听命与廖怀,那就变得不简单了。 身为武将,他想做的是保护江山社稷,并没参与朝堂争斗的想法。是以,总在心中为难。 “陛下,平西候在西城门等您。”庞稷在车厢窗外禀告。 厢内,静了一瞬,随后是男子一声低沉的“嗯”声。 蔚茵从软榻上爬起,挪着身子往车门处移动,不适感让她皱了眉。直到后背靠上了车壁,她才将自己抱成一团。 发辫乱了,松松搭在前胸,额前碎发落下,黏了薄汗站在颊上。 媚祸 第38节 傅元承瞅着她,指尖的温暖还未褪去,沾着她的味道。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证明了她是真的。 “跑什么?朕不会打断你的腿。”他坐正身子,懒散的支起一条腿。 蔚茵低着头,不想花心思去想他话里的意思。 “茵娘,”傅元承叫她一声,手搭在膝盖上,简单的动作都带着一股优雅气,“你的表哥叫陈正谊?” 蔚茵皱眉,贝齿咬住嘴唇。 傅元承嘴角一哂,心知肚明她的弱点在哪儿,怕是藏身京城这么久,极力忍着不去找她的亲人。 “他可能调职御林军。陈家早就败落,他身为陈家唯一男丁,自然得肩负家族的命运。你那姑丈着实平庸,指望不得。” 蔚茵知道,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想告诉她,她再敢跑,他会拿陈家开刀。 “不说话?”傅元承眉尾轻挑,“那你这一个多月是住在……” “我不跑了,”蔚茵抬眼,漂亮的眸子略带空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别动他们。” 陛下? 他应该高兴地,他一直在等她屈服,如今她低下头来求他,为何心里生出一股烦闷? “你过来。”他看她。 “是。” 她移着身子到了他面前,不由就看见他的手,脑海中是自己方才的挣扎,他指尖带来的痛感,不禁双肩一抖。 “冷了是不是?”傅元承刮下她的脸,随后捞起一旁的斗篷在空中一展,随后将她包裹住。 他裹紧她,带来自己身侧,让她倚在自己身前,揽紧。 马车进了西城门,停在城墙下。 一个四十多岁的儒雅男人对着马车行礼,面上带笑:“臣廖怀参见陛下。” 车厢内,傅元承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子,她正也抬头看他。 蔚茵知道廖怀的身份,是平西候,亦是傅元承的舅舅,手握重兵驻守西北。穆明詹当初说过,廖怀此人野心极大,对傅氏江山是一个威胁。 “想什么?”傅元承凑近她的耳边,笑着问,“想打朕这个舅舅的主意?” 蔚茵耳边发痒,别开眼睛。的确,刚才她真的这样想过。 “朕劝你死心,”傅元承揉揉她的头顶,“朕是坏人,他比朕还坏。” 蔚茵不语,现在的他干脆都不再装,露出了原本的凶戾。 “平西候有何事?”傅元承抬手挑开窗帘。 光线瞬间洒进来,蔚茵下意识趴下身去躲藏。男人轻笑声钻进耳中,带着她枕在他的腿上,指尖去揉她的耳下,用斗篷将她严实盖住。 廖怀往车里看了眼,面上不变:“是臣的平西军来一趟京城,想与京城将士切磋一番,正好碰上陛下出行。” “好事,提高士气,扬我大恒军威。”傅元承颔首,并不点破这奇怪的理由,“平西候去办就是,朕当然会准。” 看似是平平和和的对话,内里总是夹杂着刀光剑影。 站在周围的将士隐约听了两句,也就更加信了传言。传言,新帝是靠着平西候才登上皇位,城外数万平西军就是证明。新帝根基不稳,自然受制。 廖怀弯腰谢恩,眉间一片清朗:“陛下出西城门去做何事?” 车内,傅元承面色冰冷,声音却是和缓:“舅父忘了,几日后就是春分,朕想去看看城外耕地。” 廖怀面上微一顿,连忙道:“是,届时陛下会去城郊做亲耕礼。” 春分时节,天子会亲架农田耕地,劭农劝稼、祈求年丰。 傅元承对于应付这些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一时间,廖怀也有些疑惑,到底这位新帝能不能掌控住。 “对了,”傅元承看着廖怀,勾唇一笑,“舅父的故人,朕已经有点眉目。” 说完,他放下窗帘,没有漏过廖怀眼中狠意。想拿捏他,他也有办法回赠。 “不知死活!”傅元承笑了声,随后将趴在腿上的女子提了起来。 蔚茵抿着唇,随后从他手里出来,坐去一旁:“陛下让我回宅子吗?” 没有回宅子,她想着即便重新关回那冷清的地方,看来也不错。可她没有如愿,他把她带进了世上最深最高的墙内。 第三十二章 朕的话你没听进去? “你说的可是真的?”廖太后看着下面站着的予德仕, 手里不由加了力气。 趴在腿上的那只猫受了惊,直接跳了下去。 “千真万确,”予德仕一脸笃定, 往前挪了两步又道, “人昨晚被带进了清莹宫。” 廖太后往对面看了眼,廖陌珠乖静的坐在那里, 一语不发, 见姑母看她, 就对人回以温柔一笑。 “陛下这样做实在不合礼数,”廖太后一拍小几, 护甲嗒的一声响, “查出那女子什么来历?” 新帝登基, 稳住朝堂的下一步自然就是立后。这个节骨眼儿上带回来一个女人,不免就想起之前傅元承养在别院的女子。只是后来探回来,他已经将女人处理掉,宅子里什么都没有。 那帮老臣最看重的就是新帝德行端正,这突然整出这一桩事, 下面怕不是要闹翻天? 予德仕摇摇头,为难的开口:“进不去,宫门都锁着。老奴瞧着,倒像是关着个囚犯。” “锁着?”廖太后沉吟,对那个儿子的做法越发疑惑。 “太后,”始终不说话的廖陌珠开口, 站起来为廖太后添了盏新茶, “陛下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还是让他自己处理罢。他向来端方持重,行事稳妥。说不定正如予总管所讲, 是惩罚犯错的宫婢。” 廖太后面色一缓,扯出一个笑来:“也就你能帮着他说话。” “陌珠说的是实话。”女子小声嗫嚅,脸颊浮出一抹红润。 廖太后也知道,即便她想管,傅元承也不会乐意她的插手。眼看廖怀那边几次提醒,让她帮新帝立后,她何尝不想。 如此再看看廖陌珠,廖太后又有些犹豫。虽与太上皇形同陌路,夫妻缘已尽,但这天下到底是傅家的,廖怀到底要做什么,她有些难以琢磨。 “放心,本宫知道的。” 天黑来以后,廖太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清莹宫外。果真如予德仕所言,大门紧闭,挂了一把锁。 把守的侍卫见到来人,恭敬上前作揖,说皇上下旨,此宫为禁地。 廖太后自然不会真的想进去,边走边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越来越觉得奇怪。 身后予德仕安静的跟着,抱着她的那只肥猫。 她在想,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这个儿子渐渐变了,离她越来越远。以前,她对太子算是严厉,但是他总会认真听从,极少逆他的意思。 大概,就是前年太子南下汉安治理水患,回来后就与她之间变得冷淡。 “会不会是因果报应?”廖太后叹了一声,“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予德仕脸色一变,跟上几步小声道:“太后,事情早已过去,您当初也是逼不得已。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没了,您是别忧虑了。” 廖太后在高墙下停步,从对方手里接过猫:“当时是平西候办的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安……” 她高贵的姿态有一瞬的萎靡,眉间叠起深深褶皱,只能紧抱着怀里的猫寻一点温暖。 “这两年精神越发不济,连睡个午觉都不安生,”廖太后继续往前走,“一闭上眼,就听见他在我耳边哭。” 予德仕弯腰跟上,晃着臂弯间的拂尘:“要不,老奴去请相国寺似的主持大师来一趟,做一场法事?” 廖太后回头看了眼:“也好。” 。 其实不止廖太后在猜测清莹宫里的人是谁,就连那些宫人私底下也会悄悄谈论。 清莹宫在皇宫中算是一处较偏的宫殿,但是有一条与天极殿直通的宫道。 傅元承做太子的时候,东宫并没有姬妾,登基后也没有立后的消息,如今清莹宫突然住进一个女子,像湖面丢上一粒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 范岭做事利索,当即惩罚了两个嘴碎的宫人,自此没人在敢往清莹宫那边去探听。 隔着厚墙,蔚茵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能看见的也只是那些宫殿的琉璃房顶。 已经关在这里两天,进来时,她甚至没有看清院门上的牌匾,两扇宫门便紧紧关上。这里处处奢华,但是并没有当初的别院宽敞、自由。 服侍她的宫婢也个个像木头人,除了做事很少说话。院门外守着两个侍卫,每两个时辰轮换。 蔚茵坐在露台上,仰脸看着天空,这是真的把她关起来了。 院门开了,玄色身影走进来,一眼就看见她的位置。 蔚茵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看去天空,也不知是谁的纸鸢断了线,此时越飞越高。 宫婢见着傅元承过来,纷纷躬身退下。 她软软的坐在那儿,手肘撑在几面上,腰身微扭着,衬出那截盈盈细腰,若隐若现。他看着,眼神软了下来。 御书房中,那帮臣子还在等着他过去。可他就是想过来看看,看看她还在不在。即便是有高高的墙头,牢靠的门锁,还是觉得不踏实。 她会不会又跑掉? “胆子越来越大了,见了朕来都不起身?”傅元承站在露台下,挡住了蔚茵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印上自己的身影。 他的话中没有怒气,反而多了些许无奈与纵容。 闻言,蔚茵懒懒从软毯上站起,扫扫裙摆,双手叠起作礼:“臣妇参见陛下。” 傅元承眼睛一眯,面色沉了下来,一跨步上了露台。 蔚茵感受得到头顶那两道冷戾的视线,似乎要将她戳出两个窟窿。她硬了硬脊背,抿紧唇。 攸尔,那只微凉的手抓上她的下颌,带着她仰脸,便对上了他双眼。 她试到他的手在用力,眉间因为疼而轻皱,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看他。她已经什么也不剩了,也不必硬做出他喜欢的样子。她现在是蔚茵,穆明詹娶过门的妻子,不是那个没有记忆被他诓骗的阿莹! 因为吃疼,她嘴角随着他的力道而松开,轻吟声从喉间溢出。 “蔚茵!”傅元承咬牙切齿念着她的名字,总是藏在眼里的阴翳翻卷出来,眼帘半眯。 蔚茵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发怒了,一用力就会捏碎她的下颌骨。如今好像也不觉得怕了,或许是心底的死寂麻痹了她。 春阳遮进云层后,院子暗下来,那只纸鸢早不知被卷去了何处。 “以后,”良久,傅元承慢慢松开手指,转为轻揉着她的嘴角,“不准这么说。” 媚祸 第39节 蔚茵眨下眼睛,在他眼中居然看到一闪而过的委屈,转瞬即逝,是错觉吗? 刚才的对抗也耗尽她的气力,随即躲过他的手,兀自坐回小几旁,手里摆弄着瓷盏,一旁瓷瓶中装着宫婢们泡好的梅花茶。可能是怕她无聊,还摆了一张棋盘,只是她哪有什么心思下棋,草草的推到一旁。 “朕和你下过棋,记得吗?”傅元承撩袍坐下,将棋盘摆正,脸色柔和下来,好像刚才两人的不快根本不存在。 蔚茵只是瞅了眼并不回话,随后转过身去端着瓷盏品茶。柔润茶水入口,清淡梅香沾染舌尖。 突然,搭在几上的手被轻轻碰了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只圆滚滚的漆雕棋笥被他推过来,红色艳丽,雕着灿烂的菊花,罐中是晶莹剔透的白色玛瑙棋子。 “你先行。”傅元承手指点点棋盘,看她。 蔚茵放下茶盏,手指伸进棋罐内,一下下抓着里面的棋子,发出清脆好听的碰撞声。 想了想,她还是落了一子在棋盘上。傅元承看着她若有所思,随后跟着落子。 一时间,露台上那般安静,只有棋子落盘的轻响。 蔚茵无意间往傅元承手腕看了眼,发现之前他总攥在手里的墨玉珠串不在,好似被他抓回来后,就再没见到过。 “不专心,你会输的。”傅元承提醒一句。 “我有赢的机会吗?”蔚茵盯着棋盘,大片的白子被围住,“陛下在这边下了半天棋,不用处理朝政吗?” 傅元承捏着棋子动作一顿,看去对面无悲无喜的女子。 她抬眼回看他:“是过来看这边锁的严不严实?” 他如此也明白了,她只是借着棋盘来讥讽,不管是清莹宫,还是棋盘,他都在囚着她。 “等过些日子,”傅元承本也没有下棋的兴致,可以说不喜欢,不过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朕有件事要处理。” 蔚茵也不问,她现在没有路,只能是被他握在手中。看他身上龙袍,应当是下了朝就来的这边,他这样在意她这个囚犯吗? “春凉,去屋里罢。”傅元承将棋子扔回棋笥中。 蔚茵闻言站起,一点要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只看了他一眼,就往房中走去。 刚迈出两步,手腕赫然被人抓住,随即身子用力一拽。她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摔下去,反应上来已经被傅元承抱住。 她胸口起伏,一只手腕被他抓在手里,侧坐在他的腿上。他还坐在棋盘边,垂眸看她。 “陛下自重!”蔚茵挣扎两下,恼怒瞪他,原本死气的眼睛瞬间明亮。 傅元承唇角微勾,手掌托着她的后脑,脸庞凑近:“你听话,朕什么都会给你。” 她微弱的挣扎让他想起之前,他抓她回来的马车上,衣带勾开手指滑下探进,她忍不住的哭泣,颤抖。有些东西一旦占了就会念念不忘,甚至想要更多。 蔚茵看见他盯上自己的胸带,心中大惊,亦是记起他摁住她的时候,所做的那些,顿时又羞又恼。 她抬手挡上缎带的结扣,身体开始紧绷。 “茵娘。”他在她耳边哑声唤着,气息扫着小巧耳廓上的绒毛。 手忍不住就去她腰上掐一下,她受不了扭了下,嘴里哼唧出声。衣料的摩擦带出窸窣轻响,两道呼吸缠着。 蔚茵背一僵,试着那两根手指顺着脊椎往上,一节一节的描摹,像游弋的毒蛇。 她呼吸凝住,肌肤上生出一层细密小疙瘩,手不禁伸出去抓上小几的边缘。 “哗啦”,棋笥被扫落在席面上,墨色玉子铺洒开来,带着莹润的光,棋盘上亦是乱七八糟。 日头从云层中出来,两人对视。 傅元承噗嗤笑出声,扫眼棋盘:“朕还没下完,你得把毁掉的棋局恢复原样。” “分明你都不下了。”蔚茵道。 “朕可没说。”傅元承并不承认,想要在她的眼中看到别的情绪,“看意思你是恢复不了,就挨罚吧。” 蔚茵不语,他干脆就势抱着她站起,大踏步走进屋中。 眼看着就是往床榻边走,蔚茵推他一把:“我要下来。” 傅元承看她一眼,也随了她的意思,将她放到地上:“那帮老东西还在御书房等着,朕晚上过来罚你。” 人走之后,蔚茵无力坐去榻上。周围一切富丽堂皇,那样陌生。 她搞不明白,傅元承为什么非要抓住她?他如今是天子,要什么没有,强锁着她有什么意思?多少女人等他宠幸,不怕被天下知道,他夺了臣子的妻? 两名宫婢端着托盘进来,分别是各种丝线和一些绸缎布料。 “姑娘觉得闷,可以绣绣花。”宫婢小声道,头都不敢抬。 蔚茵只说放在一边,就见两人忙不迭退了下去。 清莹宫统共就那么点地方,方方正正,除了每隔两个时辰的侍卫换岗,别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 蔚茵想起傅元承之前的话,陈正谊会调进御林军,或许也有可能。御林军中世家子弟不少,能走近天子,若是做出些本事,必会提拔重用。 她蹲在墙角,几株茶花即将开放,粉嫩的花骨朵冒出了头,让这冰冷的宫殿有了春意。 “你可别乱说,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没有,我去膳房的时候,亲耳听到的。” 蔚茵从花丛后抬头,见到两个小宫婢站在墙边上说悄悄话,遂也没有再管,手里小铲子继续给花松土。 “那,真打死了?” “真的,已经拉出宫外,送去乱尸岗。”小个子宫婢道,“她们说咱宫里这位是陛下原先养在外面的外室。” “这样啊?那难怪了,外室不光彩,陛下还未立后,没名没分的到底不合规矩。” “说得是,所以陛下这样关着不许她出去,怕也是如此寻思的。” “立后,那定然是廖家的姑娘啊,年前就住在宫里,当初还是陛下亲自接进来的,太后也是这个意思,明摆着的事儿。” “陛下同皇后大婚后,那咱宫里这位也会有个名分吧?” “难说,”小宫婢摇头,“要给名分早在东宫时就能给,如此藏着,莫不是身份低贱?” 两人想看,彼此摇了摇头,跟着这样的主子自然没有前途。 听了两人的对话,蔚茵竟然觉得她们说得很对。的确,她这辈子都不会从傅元承那里得到名分,他要他的帝王尊严,容不得某些污点。她是罪臣之妻,是不小的污点了。 这样也好,藏在暗处没人看得见,也就不会让姑母和弟弟担忧,失望…… “咳咳。”她抬手挡在唇边,出了些声响,也算是提醒那俩宫婢,莫要落得那打死的下场,虽然话是真的没错。 果然,两个宫婢瞬间煞白了脸,随后低着头离去。 蔚茵打理花圃,是当初在明霞观跟着明处道长学的,道长擅长医理,会种一些奇花药草。那时整日下雨,道长心疼花草,特意搭了一座棚子挡雨。 她跟着明处学了些皮毛,也就是靠着这些后来帮着傅元承清理伤口,包扎上药。 一直到日暮西垂,一个年长的宫婢寻了过来:“姑娘,范总管来了。” 蔚茵从花圃中站起,看见走来的范岭,身材不高,石青色的太监袍板板正正。 “咱家见过娘子。”范岭见人就弯下腰去作礼,拂尘几乎落到地上。 进宫的时候,是范岭将蔚茵送进的清莹宫。因此她记得他,也知道他一直跟在傅元承身边。 “总管。”蔚茵回了声。 “啧,”范岭看到了她手上沾满花泥,责怪的瞪了眼宫婢,“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宫婢吓得低下了头,一声不敢吭。 “不怪她们,”蔚茵从花圃中走出,轻盈的裙摆拖在地上,毫不在意的扫着泥沙,“左右我没什么事做,也出不去。” 范岭笑容一僵,随后将宫婢挥手遣下,自己转身跟上。一会儿的功夫,脸上回复如初。 “最近宫里乱,娘子多担待,”他笑着赔不是,“这不早上还有两个胆大妄为的,好容易揪出来。” 蔚茵笑笑,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提傅元承说话。也是,除了她,所有人都在赞颂他。 见蔚茵不说话,神色也淡,范岭兀自笑着说话:“陛下忙,但是一直惦记着娘子这边,您的家乡在南面,陛下特意让我送来些泰临的特产。” 蔚茵这才看见几个小太监从正殿里出来,还有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搭了一条薄绸。 范岭将薄绸掀开一角,里面是切好的生面,摆在上面整整齐齐:“娘子宫里有自己的厨房,陛下说晚膳想吃面,咱家就让人做好送来了。” 他挥挥手,小太监懂事的退下,端着托盘送去殿后的厨房。 蔚茵管不了,皇宫是傅元承的地方,他想吃什么想做什么谁能说不? “到时还得劳烦娘子下一趟厨,”范岭到底说出来,看看人的脸色又道,“陛下一直想着娘子的手艺。” 蔚茵叹了声,她何曾有过什么手艺?不过就是在连翘的面馆下过一次,他倒记住了。 “咳咳,”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饶是范岭这样舌灿如花的人也生出些尴尬,“娘子好好休息,咱家先回去了。” 说完,他退后几步转身,朝着半开的院门走去。 “范总管。”蔚茵唤了声,抬着步子跟上去。 “不敢,”范岭折身回来,“娘子还有何吩咐。” 蔚茵手中攥着花铲,嘴唇抿了下:“穆家,是不是……” 范岭大约也明白她想问什么,遂叹了声:“罪名太重,是太上皇亲自批下,咱家不敢乱说。侯爷与世子是没了,剩下的女眷由吏部来管,左右就……剩下是有些牵扯的人,后面会慢慢审理。” 他不敢说下去,又把傅元承从中摘了出来,这件事是经由太上皇过的。 蔚茵低低嗯了声,垂下头去。也就想到穆明詹独自在关外,承受着家族倾覆的痛苦,是穆家唯一剩下的男子。知道她在皇宫中,他会恨她,也会失望吧? “娘子,”范岭见她悲伤,又道,“太夫人还在啊。” “什么?”蔚茵抬头,眼中迷茫又疑惑。 “是真的,”范岭赶紧道,“太夫人是傅家的郡主,有皇室血统,太上皇念及亲情,准了她为道修行。” “道士?” 范岭点头,拂尘往臂弯一搭:“咱家听说太夫人极为疼爱娘子,待后面有机会,可以去观中看看她老人家。” 蔚茵转身,泪水盈满眼眶。皇家当真无情,说什么顾念亲情,就是让那位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儿孙被斩杀,□□。白发人送黑发人。 夜色降临,宫人在皇宫各处点灯。 傅元承从天极殿出来,径直去了清莹宫。 整座宫殿没有看见蔚茵的影子,他眉间生起戾气,几步冲出殿外。 却正看见她袅袅而来,一袭轻柔烟粉色衣裙,轻盈的胸带垂下,随着步伐轻卷。身后跟着宫婢,每人手里端着托盘。 媚祸 第40节 “你去哪儿了?”傅元承上去抓上蔚茵的手腕,一把拉来自己跟前。 蔚茵皱眉,往回抽着自己的手腕,语调清冷:“不是陛下吩咐让臣……让奴婢下面?” 傅元承往她身后一扫,见到宫婢托盘上的碗碟,最前面的正端着一碗面。 “送进去罢。” 他托着她的手,另只手摸着那上面的攥痕:“攥疼了?” 蔚茵抽回来,一拉袖子盖住,没有说话。 “给,”傅元承把自己手送到她面前,“让你抓回来。” 蔚茵皱眉不理会,随即绕过他往殿中走,发带在她优美的颈上滑过。 “蔚茵。”傅元承转身,看着女子纤瘦的背影,“朕的话你没听进去?” 她是找了回来,不哭不闹的留在他身边,却用了另一种方式对抗他。 “不是陛下要吃面?”她回看一眼。 “好,”他两步过来,叹了口气,“朕现在还记得你做的生辰面。” 蔚茵侧脸看他,眼中疑惑。 “走,进去吧。”傅元承道了声,最后踩上阶梯,袍边扫过阶面。 蔚茵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她从来没有给他做过什么生辰面,唯一一次是冬至跟他出去,雪中他看着那间面馆…… 冬至!生辰! 好似一道惊雷将她炸醒,呆站在那儿。傅元承的生辰也在冬至! 第三十三章 朕会让着你,没有人会欺负你…… 宫婢将饭桌摆好, 随后规矩的退后站好。 蔚茵踏进殿门,目光落在坐在桌前的傅元承,他正拾起桌上的象牙筷, 抬头也在看她。 冬至, 她想起了关在别院密室中的那个男子,他叫冬至是因为出生在冬至。这么巧?他又刚好知道傅元承的所有事。 提起傅元承时, 冬至多半是在叹息或者无力的笑。问他为什么关在那里, 他又不说, 只是告诉她他永远都不会再出来。 轻移着步子过去,蔚茵提裙坐下, 心中疑惑越滚越大。 “想什么?”傅元承问, 挥挥手遣退了殿中宫婢。 蔚茵靠去满桌菜肴, 脸色淡淡:“没有。” 对于她的冷淡,他好似也不在意,难得这样坐在一起用膳,是多少日子等来的,也就不想破坏掉这种安静气氛。 他用筷子在汤碗里抄起面, 放进手中玉碗,随后搁在蔚茵手边。接着,又为自己捞了一碗。 蔚茵不语,拿起筷子夹上面,心中仍旧在想着刚才的事。 “还有这个,面上必须有它。”傅元承的象牙筷往蔚茵碗中一送, 看她一眼, “给你了。” 蔚茵低头看碗,那是汤面上为唯一的一颗荷包蛋,厨房时被厨子小心摆在汤碗中, 当然是给他们陛下的。 其实这面她没动过一手指头,就是被拉着过去看一眼。要经她手,她不敢保证会不会撒一把泻药进去。 可是傅元承似乎并不知道,吃得津津有味,偶尔给她夹着菜。 “范岭说你在打理花圃?”傅元承开口,可能是察觉了诡异的安静,或是只想单纯和她说几句话。 蔚茵低低嗯了声,没有别的话语。 “想要什么,你就跟他说。”傅元承放下筷子,只看着她低头用膳。 她生性柔和,家中教养很好,这一点在用膳上表现的淋漓尽致。用筷,夹菜,进食,一次一点点的送进嘴里,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 见他看她,忍不住抿唇停顿,一边的腮帮子轻鼓。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下她的脸颊,笑道:“你怎样才能长点肉?” “奴婢自来就是这样。”蔚茵回了声。 “你这样的体格,若是在西北可不行。”傅元承推了站清茶过去。 蔚茵也不抬头:“要体格做什么?陛下想让我去西北打仗?” “胡闹,”傅元承揉揉她的发顶,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谁教你骑的马?” 他还记得她骑马从他眼皮子底下逃离,伏在马背上,纤弱又勇敢。也就发现,或许在城郊马场的那次,她是故意试探。 “我表哥。”蔚茵脸色一瞬间的柔和,幼时美好的时光想起。陈正谊对弟弟妹妹们很好,有耐心,也教会了蔚茵许多,只是那时候她嫌累不肯学。 她的笑使得傅元承眼睛一眯,嘴角冷淡下来:“陈正谊?他曾找朕打听过你。” 蔚茵眼中终于有了情绪,手指收紧了筷子,随后又慢慢松开。 “现在都过去了。”傅元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辛辣酒液想去浇灭体内涌起的嫉妒。 他心中猜测着,若没有与穆明詹的婚约,蔚茵是否会嫁给陈正谊?都是一样的世家子弟,被家族悉心栽培长大,寄予厚望…… 蔚茵和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而他,那时候还在为一口饭拼命。 “西北什么样?”蔚茵松开筷子放去桌上。 见她愿意开口,傅元承心口烦躁减轻一些,“觉得失望?没有去成关外?” 蔚茵看他一眼,撂下筷子,随后转身从凳上起来就走。他的手将她拉住,随后跟着她一起站起。 “很大很荒凉,”傅元承手指替她理着头发,揽上她的腰带来贴合自己,“风沙,高温,野兽狼群,处处都是要人命的地方。” 她想往后退,才一动,就被强硬的带回去。 “那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歌舞升平,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傅元承继续说着,残酷的事在他嘴中没有任何情绪,“每个人都可能出卖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强。” 蔚茵看他,眼睫垂下落在颊上一片阴影:“陛下的话,也适用于京城。” 哪里不是弱肉强食?他这样了解西北,是曾去过? “茵娘说得对。”傅元承唇角淡淡的酒气,继而低头抵上她的额头,“白日里的事忘了?” 蔚茵腰身后仰,下意识排斥,隐约试着那只手又要捏她,慌乱记起他说的是棋盘之事。这人也是胡扯,毁掉的棋局哪能复原,捉弄人罢了:“这,这怎么……” “你结巴什么?”傅元承笑出声,在她的唇间落上,吮着细细的柔软。 没有那一日车中的狂戾,他这次放轻的进去,品尝琢磨着,手指一捏她的腰,她便轻哼一声松开了齿关。 蔚茵一步步退着,他一步步逼着,直到她靠上桌沿再不能退,后脑被他托在掌中,带着她仰脸迎合着他。 “哗啦”,桌面上的盘盏晃出轻响,他把她勒腰抱上桌面,自己更近一步挤到她双膝间,任她两条腿在桌下踢蹬。 他是想温和的对她,不再让她排斥,然后进展还是控制不住,心底最原始的占有欲翻涌,越来越凶。 蔚茵胸腔的空气被挤出,他隔着衣料捏上了里面的结扣,指尖似在挑着。 “朕不知,”他抱紧她,舌尖卷住那粒玉润的耳珠,“我的茵娘这样有趣。” 他不想松手,想将她揉碎与自己相溶。隐约中有个声音对他说,这就是喜欢。 谁说他没有感情、不懂爱?他现在懂了,他有她,和她在一起这就是爱! 他嘴角浮出笑意,没了以往的冷戾,竟带着纯真的欢喜:“朕会让着你,没有人会欺负你。” 良久,他松开她,指肚抹着她红润发烫的唇瓣,眼底躺着满足。 傅元承还有事要处理,说是平西候在等,与蔚茵说了两句,亲了她眉尾的伤痕便离开了清莹宫。 蔚茵虚脱一样扶着桌子才堪堪站稳,后面咬着唇走回了寝室,坐在黑暗中。 这厢,傅元承出了清莹宫宫门,范岭赶紧带着一班宫人跟上。 很轻易,范岭察觉了傅元承心情很好,也就暗中松了口气。要说那位清莹宫的主子也是个倔的,放眼宫城,谁敢给陛下脸色?不就是一碗面能解决的事儿? “这次记你一功,”傅元承扫了眼半弓腰身的范岭,“除了家乡的东西,还应该给她什么?” 范岭后背冒汗,舌头忍不住打结:“陛下,奴才打小就进了宫,这娘子的心思……” “宫中若干的宫婢不是你来管?”傅元承道,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 范岭心里琢磨下,也就大了胆气:“奴才斗胆,女子在意的自然是名分。” 傅元承脚步一顿,看他一眼,随后踏步上了十六抬的步撵。 仗队在夜色下的宫道上前行,帝王坐与御座,双臂搭于两侧龙头扶手。 名分?她在意名分吗? 傅元承手指轻敲着,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范岭仰头看看上头的人,趁着心情好又凑了句:“奴才知道民间嫁娶很是繁琐,三媒六聘,过定纳礼;成婚日,女子还得找一个家庭和美的梳头娘子化妆容,寓意夫妻和美。” “你一个阉人,懂什么夫妻和美?”傅元承嗤了一声,扔下一粒玉珠砸在范岭头上。 范岭赶紧蹲去地上捡起,后小跑着跟上:“谢陛下赏赐。” 御座上,傅元承抬头看着星空,夜里空气清凉,嘴角还有她的味道。 夫妻和美?他原先也不懂男女之情,觉得多无趣的东西。然而碰一下之后,就是再不想罢手,中了蛊般想要的越来越多。 。 蔚茵披了件衫子走上露台,嘴角还是微微发疼。 “沙沙”,一条影子从墙上跳下,直接钻进花丛间,她吓了一跳。 往前探探身子,等了一会儿,发现花丛下一对发亮的眼睛,随后“喵喵”叫了两声。 是一只猫,全身白色,在黑夜中着实明显。 “喵喵。”蔚茵蹲下,伸出手唤着小猫,刚好身旁小几上摆了一碟肉干,顺手就拿了块去引诱。 猫不怕人,迈着小脚一跃跳上露台,张嘴就去啃肉干。 是一只漂亮的狮子猫,浑身雪白,蔚茵摸上它的脖颈,手指轻轻拿捏,长而软的毛暖暖的。 这时,听见宫门外有声音,像是侍卫在阻拦。 蔚茵想,应当是猫的主人寻了过来,便将猫抱起走下露台。谁知没抱稳,狮子猫从她身上跳下,滋溜的没了影儿。 媚祸 第41节 门外,侍卫将来人拦住,不让踏进清莹宫。 “是太后的猫,白色的,我见着跳进了院子。”宫婢指着方才的墙头,为难的解释,“侍卫大哥帮帮忙,让我把猫找回来,不然太后会发火。” 宫婢可怜兮兮的,几乎急得掉泪。 侍卫自然不允,别说一只猫,蚊子都别想进去,他们还得要脑袋。 “求求你们,找不到猫我没法回去。”宫婢声泪俱下。 侍卫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开口:“你回去吧,等我们找到了会送去寿恩宫。” 宫婢还是站着不走,一把把的抹着眼泪儿。 “紫月,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女子从前方走过来,“不是让你来找猫吗?在哪儿呢?” 叫紫月的宫婢指指清莹宫,哭得眼睛通红:“回廖姑娘,双子跳进了墙里。” 来人正是廖陌珠,先是用手拍拍紫月的肩膀以示安慰,随后往前走到侍卫面前:“不怪她,这只猫寿恩宫人找了大半天,太后十分着急。” 说着,她往宫门上看了眼,见着并没有上锁,心中一诧,前两日分明是锁着的。也就想着或许是傅元承刚走,还没来记得上锁。 “一只猫,她找到了也好抱回去交差,天这样晚了,僵在这里什么也解决不了。”廖陌珠又道,将这件事推到紫月身上,自己就是个看不过去说两句的过路人。 侍卫自然不敢松懈,便道:“廖姑娘体恤,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清莹宫。” 一听这话,紫月又是哭个不停。 廖陌珠面色不变,素素淡淡的打扮,眼中盈盈楚楚:“都是当差的,不容易,你们可要看着她回去挨罚?再说那猫有个什么,太后也会追究。” 墙内,蔚茵听着外面说话声,猜出了来人身份,不就是宫婢嘴里的廖家姑娘,太后的侄女儿,傅元承的表妹。 这样的人来了,侍卫根本拦不住。得罪的是谁?太后,廖怀,指不定还是未来的皇后。 果然,宫门开了,侍卫跑进来。 “我看见猫往殿后跑了,去那边找吧。”蔚茵也不为难,顺嘴的提醒了句。 侍卫点头,忙和几个宫人去寻猫。 这时,廖陌珠提裙踏进宫门,一眼就看见站在庭院中的女子。一袭轻粉色衣裙,夜风轻拂摇曳着垂袖,身段纤柔,轻轻袅袅。 知道傅元承将这女子藏得紧,廖陌珠料想过人会生的很美,但是亲眼见了,还是吃惊的。不只是美,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柔媚,真真水做成的人儿。 有时候人会有种感觉,即便只是相对而站什么也不做,就能感觉到她是你的敌人,现在的廖陌珠就有这种感觉。 “叨扰了。”她有些歉意的弯弯腰,想了想干脆走进院中。 蔚茵淡淡一笑,站在原地:“那猫的爪子似乎伤了,方才见它跛着后腿。” “谢姑娘提醒。”廖陌珠视线扫在蔚茵身上,“我能在这儿等等吗?” “姑娘请便。”蔚茵不阻拦。 廖陌珠走到她身边停下,不由叹声:“宫里猫儿娇贵,改日该让父亲选一只西北的猫儿给太后姑母,健壮也听话。” 蔚茵不语,听得出这是人在暗着表明身份。 “西北挺好的,就是风沙太大,你去过吗?”廖陌珠看眼不说话的蔚茵,心中生出优越感。 如此胆小不说话,怕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民间女,这样难怪会被锁在这儿,出身在那儿呢。 蔚茵抬手理理发鬓,声音请涓如泉:“不曾,陛下倒是与我说过不少西北的事,有滚水的汤泉,吃人的流沙,无垠的隔壁。” 廖陌珠手心一攥,很难不觉得这是在对着她炫耀:“是啊,陛下十岁的时候去过西北,随太上皇一道,在平西候府待了半月。” “十岁?”蔚茵嘴角微动,眼眸闪烁,“他后面去过吗?” 廖陌珠皱了眉,心道这女子没有尊卑,称呼陛下直接用“他”。 “是,”语调多少有些得意,“陛下诸多事务,怎能日日去西北?” 蔚茵垂眸,手指间捏着。晚膳时,傅元承说的那些西北之事并不像一个十岁少年能做的,他甚至说亲手猎狼…… “出过关外吗?”她又问。 廖陌珠奇怪的看了眼,做出一副甜美笑脸:“一国储君怎么可能去关外?出事谁担得起?” “廖姑娘请便,我回屋了。”探知了想知道的,蔚茵对人说了声,便转身离开。 廖陌珠没想到蔚茵这般怠慢,即便是在宫里,哪个人不对她恭恭敬敬?望着走出的背影,咬了咬牙根,眼中一厉。 一番动静没有太久,清莹宫重新静寂下来。 夜里一场春雨不期而至,沐浴过后,蔚茵上了床榻。 她怕冷,整个身子缩在松软的被子下。不知是外面沙沙雨声的助眠,还是桌上熏香舒缓了神经,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听见外面的梆子声。 正待缩回脑袋,突然觉得身上一轻,被子被掀开,随后床垫陷下,一条手臂圈上她,后背贴上一片结实的胸膛。 睡意瞬间全无,黑暗中她瞪大双眼,呼吸停滞。后颈落上温软濡湿。 第三十四章 别怕 春夜雨, 润物无声。 御湖旁的水榭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檐角挂的灯笼在水面上落下倒影,照着雨滴入水的圈圈涟漪。 傅元承站在柱旁, 一半脸庞隐在暗处, 耳边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混杂在雨声中。 “陛下好兴致。”廖怀踏步进了水榭, 暗色的官袍让他脸色少了文雅, 多了几分深沉, “臣也是不得已才前来打搅。” 说完,他竟也不客气的撩袍坐下, 手指捏起桌上的清茶, 放近鼻尖嗅了嗅。 身为臣子, 如此行为实属大胆,但是傅元承面色如常,丝毫不在意,转身走到桌边。 “西南的竹尖茶,早春第一片, 舅父觉得还好?” 廖怀看着茶汤,碗底躺着清脆的茶片,茶香清新:“陛下赏赐,臣谢过。” 傅元承笑笑,细长的眼睛几许阴沉:“还是有机会,让舅父的故人帮着泡一壶。” 两人对视, 彼此各怀心思。 “臣等着那一日, ”廖怀站起,手中瓷盏放下,“相对于春茶, 陛下是否知道冬至的下落?” “他,”傅元承面色不变,“当日不是舅父带走的人吗?朕不知。” 廖怀盯着傅元承,眸光变利,像要将他看穿:“陛下不知?他留着可是大威胁,交给臣处理掉,永绝后患才好。” “不知。”傅元承斩钉截铁,随后提起水壶为自己斟了茶,眼帘微垂,“朕跟着舅父二十年,有什么你不知道?” 永绝后患?这世上谁的话都不能信,廖怀今日可以跟他,明日也能跟别人,甚至他自己上位。交出冬至,不过是想着手里再多一个筹码。 以为是操控棋局的掌控着,事事尽在掌握?可笑! 廖怀神情一松,手摁着桌面往前倾身:“陛下明白就好。莫要忘了,别人让你死的时候,是臣将你救回养大。” 傅元承颔首,眼底闪过阴戾,面上静静的将茶喝下。 “臣还有件事,陛下该立后了,后宫需要女主人。”廖怀站直身子,单手背后,“宫中传言,陛下带了个女子回宫?” 傅元承指节发紧,嘴角轻轻一勾,眼神扫过去:“后宫的事,向来是太后定夺。” 这话明指着廖怀手伸太长,可他实在等不及,眼看新帝登基已经两个月,始终没有立后的意思。也是那个女儿不中用,进宫这么久都没成事,如此他豁了一张老脸亲自开口。 “陛下说得有理,臣的平西军会支持陛下。”廖怀颔首,继而看着深沉的湖面,“今日十五。” 傅元承薄唇一抿:“朕记得。” 廖怀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瓷瓶,指尖转着:“本该早几日给陛下的,实在事忙就给忘了。幸亏赶在时辰前,送过来给陛下。” 傅元承胸口一闷,眼角浮出淡淡红晕,额间经络突出。 “陛下是明君,后宫女子来历不明不成,必是要与您比肩的才行。”廖怀不急不慢的劝说,“朝臣那边也好交代,对太后也是一片孝心。” 傅元承手臂支撑坐去凳上,脸色越来越白,唇角褪去血色,肉眼可见。他咬牙坐直脊背,金色冠带沿着脸颊垂落,视线盯着廖怀的手。 “这样吧,”廖怀像是退让一步,商量着,“三月,阳春三月陛下立后,大婚。” 说着,他将小瓷瓶嗒的一下放在桌上。 傅元承一把捞过瓷瓶攥在手心, 三月?三月也是她的生日。 廖怀看傅元承打开了瓷瓶,遂整整衣袍弯腰拱手:“夜深了,臣不便打搅,告退。” 傅元承看眼走上栈道远去的人影,嘴角冰冷一勾。随后他看着掌中的瓷瓶,每根手指开始发僵颤抖。 “哼!”他送出一声冷笑,手一扬,那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咚”的一声落上湖面,沉进了水底。 想控制他? 雨夜的深宫如此安静,傅元承沿着宫道一直往前,脚步僵硬,每节骨头里都往外渗着寒气。 他走进了清莹宫,抬手阻止宫人们出声。 雨水把他衣裳润湿,湿漉漉的靴底踩进殿内,手里轻着动作推开门。她的寝室已经熄了灯,她向来熬不得夜,稍一晚就会哈欠连天,眼眸满是水汽。 傅元承站在门边,手把着门框,心里一角生出温暖。 任由宫人为他换下湿袍,擦净墨发,才轻步去了床边。 借着外殿透进来的光线,依稀看着帐中沉睡的女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藏在被子下,柔顺头发散在枕上。 他越发麻木的手指挑开幔帐,暖暖的桂香气钻出来,听见她梦里轻轻地哼声。 “茵娘,”傅元承单手摁上窗边,手指轻轻勾上她的发丝,“我很冷……” 体内的积毒翻涌奔腾,像铁叉绞着五脏六腑,万千虫子啃咬骨髓,可他的脸上只是苍白,深深藏住狰狞的痛苦,面上不显半分。 女子动了动,随即又缩了缩脖子。 傅元承坐去床上,双腿一收整个人进了帐内。靠着缓了缓,他才伸手掀了被角躺进去,手臂圈上那截细腰,用力将人收进怀中。 平时简单的动作,此时疼得要命,好像那具身体不受控制的想分裂崩开。 他试到了她的僵硬,知道她被吓醒了。她身上的味道那样好闻,忍不住就埋进她的发间,唇穿过去,吻上细嫩的后颈。 “别动,让我抱抱你。”他低低喃语,贪恋的箍着她,脚尖僵硬的过去勾着她的。 媚祸 第42节 软软的,暖暖的,这样抱着像是一种慰藉,减轻了身上的痛苦。 蔚茵蜷着身子,怎能不害怕?每一次感觉到他的呼吸,都会让她紧张不已。直到她发现他只是抱住,并没有做别的。 腰间勒得难受,隔着衬裙,她试到他手的冰凉。不是他之前那种自带的微凉,而是真的如同冰雪。 她感受着身后的动静,听着他的呼吸,明显是不顺畅。此时也觉察到他的轻抖,像是极冷。 他这个样子,蔚茵想起了汉安。她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浑身冰凉,冷得像冰。 “陛下?”她唤了声,声音带着没睡醒的轻哑。 “嗯。”傅元承鼻音回应一声。 蔚茵试着动动身子,那只被他勾住的脚实在抽不回,动了两下,又被他缠回去。 她干脆就在他身前动着,想转过身去。 “茵娘别走。”傅元承轻轻出声,带着疲倦,手臂想用力已很艰难,木木的任她在怀里乱动。 她想跑?他咬牙已经试不到感觉,只能用那条腿死死勾住,想挽留。 可是她没有跑,只是转过身来面对他,然后那只柔软的手落上他的额头。这一瞬,他的眼角一酸,浑身再感觉不到疼痛。 “你,”蔚茵摸了一手冷汗,以及傅元承那不正常的冷,“怎么了?” 傅元承扯扯嘴角,让自己用着以往的语调:“下雨,冷。” 蔚茵自是不信,大冬日的他穿一身单衣都不怕,一场春雨会让他冷?莫不是…… 他当日汉安时,留下的病症?或是本身就有?不然,他绝不可能这么老实,太不像他。 如此想着,蔚茵的手探出往他脖上的人迎脉摸去。在明霞观,她跟着明处道长学过诊脉,是最简单的人迎脉。指尖刚碰上,似乎被他看穿了意图,脸一侧咬上了她的手指。 “你松开。”她指尖一疼,随后被濡湿的舌尖卷起。 傅元承当没听见,齿间咬住,吮住。心知她是怀疑想试探,然而他的惩罚只能这样。 肆虐的毒终于在体内慢慢平复,他撑过这一遭已是精疲力尽,渐渐的麻木僵硬消散,他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肢体。 “下次再敢,朕给你咬掉。”傅元承舒一口气,心中暗笑一声,自己是不是在找死? 明明,她是排斥他的,他偏将最脆弱的自己送到她面前,疯了吗? 蔚茵收回手,用力在被面上擦净水渍。 他把她的脑袋枕上他的手臂,臂弯蜷起,手掌正好抚摸的她的额前,一下一下轻扫。另条手臂圈紧细腰,将她紧紧控制在身前。 “朕不舒服,快睡吧。” 不久,就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了过去,然后身上慢慢热了回来。 。 “什么?”廖太后抱着狮子猫,手掌托着那只伤到的后爪,眉头一皱,“是个粗俗的民间女?” 廖陌珠亦是心疼的看着猫爪:“不过看着人挺温顺,不像心思歹毒的。” 廖太后叹了一声:“人会把心思歹毒写在额头上给你看?你也是天真。” 廖陌珠不再说话,乖顺的站在一旁。 廖太后将猫交给宫女,自己从榻上下来,伸手拍着廖陌珠的手背:“前面有个姚怀玉不就是看着温顺,你说她心中歹不歹毒?” “姚太妃的确……”廖陌珠支吾一声,“便是这种女子最有手段,做出一副柔弱骗男人。亏得太后一手压着,否则真不得了。” 姚太妃是廖太后心头的刺,一直扎了二十年,即使太子登基,人还是好好地被太上皇护在身边,人怎能不气?这种事积久了就成病,廖陌珠就是想让廖太后从蔚茵身上找到姚太妃的影子。 廖太后倒是没想把清莹宫那位怎么样。一来怕与傅元承再生龃龉,二来既是民间女便是无依无靠,顶多做个美人。这事,她在心里觉得廖陌珠太过心急,堂堂贵女专程去会一个民间女,有失身份不说,也太过小家子气。 一国之后还妄想得到帝王的心,这是大错。只要那民间女安安分分,别像姚怀玉那般跳,就随她,哪日一个疏漏打发就是了。 虽是心中这样想,明面上还是要做点什么,总归说还是母家。便说明日问问。 等殿内静下来,廖太后看着趴在榻上的狮子猫,眼神攸尔一深。慢慢走过去,翘起护甲,食指轻轻抚上猫儿手上的爪子。 “予德仕。” “太后。”予德仕轻着脚步过来。 廖太后摸摸猫的脑袋:“去找一只小母猫罢,以后一起养在寿恩宫。” 予德仕往榻上看看狮子猫,遂也明白了廖太后的意思,低声应下,随后退了出去。 “是啊,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这么久了,”廖太后一下下摸着猫背,眼中没有半点柔软,“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眼睛狰狞瞪起,狠狠抓上猫的脖颈提到面前:“缠着我做什么!” 猫儿惊恐的扬着爪子,喵呜出声。下一瞬便被重重扔去地上,受到惊吓瘸着腿钻去了柜缝中。 廖太后一手撑住榻沿,大口喘气,眼圈通红:“本宫是逼不得已,留不得你……” 半夜的时候,御医被叫进了寿恩宫,说是太后病倒,里里外外的人忙碌着。 德仕托着拂尘在殿外来回走着,望去清莹宫方向,重重叹了口气。 这厢,清莹宫倒是安静,淅沥小雨静静冲刷着屋顶,迫近天亮的时候仍旧不紧不慢。 帐内温暖,半睡半醒间蔚茵只觉一重,不由哼了声,接着有什么滑进嘴里,异常的憋闷将她拉醒。 “茵娘。”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唤着。 气息扫进耳蜗,痒得她打了个激灵。微凉的手绕到背下,将她托起,双膝抵开。 蔚茵瞬间惊醒,一时间懵住不知道怎么办,双手去推,下意识转开脸,吓得出了一声哭腔。 “别怕。”他蹭蹭她的脸颊,轻声哄着。 昨晚是他每月都会发作的毒,是廖怀为了控制他专门给他喂下,他想活着就必须从廖怀处得到解药。可是他不想受控制,这些日子已经试着不服解药,生生去忍受那蚀骨之痛。 经历过毒发的劫难,他重新活过来,面前的她,似乎是给他经受那些痛苦的奖励。 他握住她的手腕压去枕边,脚勾开她的脚,唤着她的名字。 那一刻,蔚茵疼得瞪大眼睛,看着朦胧的帐顶,他一声满足的喟叹钻进耳中。 春风夹雨,敲击着门扇,一下又一下摇晃,在台上落下清润水迹。枝头轻轻抖动,新冒出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沾染上雨滴,娇嫩极了。 宫门外,予德仕站在雨里许久,从黑暗一片到如今的朦胧曦色,那两扇门始终紧闭。 昨夜那两名放廖陌珠进清莹宫侍卫已被革职,如今的侍卫可再不敢擅作主张,即便是太后的贴身大总管,亦不给半分情面。 宫殿内,范岭同样心焦,几次皱眉看去内殿,却也不敢出声。 昨夜前半段还好,谁知一个多时辰之前,里面就传来女子哭声,一开始还是压抑的,后来祈求,到现在已经很细弱沙哑。 他也知道,主子定是随了意。可现在的已经快黎明,寿恩宫那边来了人一直等着,早朝还要照旧。心中自嘲,现在倒是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想着,里面又是一声女子压抑的低呼。 范岭走到殿门外,招招手换来小太监:“出去同予总管说,让人先回去。” 小太监应下,赶紧往宫门外跑去。 内殿昏暗,暖香袅绕,重重帷幕深垂,静静压上两双鞋履。 傅元承抱着蔚茵坐在自己腿上,手揽着她发抖的肩头。 蔚茵无力的靠着他,不适让她忍不住蹙起秀眉,额上消却的汗珠重新沁了出来,黏着她的发丝继续贴在脸颊。 “茵娘,朕会一直对你好。”他的指肚揩着她的眼角,沾去那点湿润。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除了细微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动静。这样的她让他心中一慌,抱得更紧。 “这样好不好,”他的脸贴上她濡湿的额头,声音哑而轻,“春分那日,朕带你去城外,春分需祭日,有耕耤礼,你也出去看看踏青。” 蔚茵垂下眼睑,指尖微微发颤,好似在听,又好似没听。 “朕走了,你休息罢。”傅元承将她放下,为她搭上被子。 蔚茵往床里挪了挪,躲开他的手,身子勾起蜷成一团,压在喉咙的哭泣溢出一声。 她脸朝里,贝齿咬着唇瓣,眼圈通红发肿,眼中闪过茫然。 傅元承收拾好,走出内殿。宫人连忙上前为他整理,他身姿高挑,双臂一展,宽肩窄腰。 范岭往内殿看了眼,可算放下心来:“寿恩宫予总管两个时辰前来过,说是太后病倒。” “病?”傅元承面无表情,“传御医去吧。” “自然去过了。”范岭看看他,奴才不敢教主子做事,只道,“听说这次来得厉害,一宿了。” 傅元承看了人一眼,随后大步往外走,却说起另一件事:“人来了吗?” “哦,”范岭赶紧点头,“只等天亮,就让她进来清莹宫。” 宫人撑着一把大伞举高,为傅元承遮着落雨,他回头看了眼安静的宫殿,嘴角尽是满足。 早朝过后,雨停了。 傅元承沿着游廊往寿恩宫的方向,身旁庞稷说着南城校场准备的比赛,以及平西军和御林军之间的人数设置。 他听着,不以为意。不过是廖怀整些噱头罢了,平西军若是胜了,正好有借口掉些人马回京城,打着守护京城的旗号。 这人的野心啊,有时候似乎太明显。 “可以,全照平西候说的做。”傅元承单手背后,顺手折了枝春梅拈在指尖。 庞稷疑惑,可他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摔角,骑射这些分明是平西军擅长,陛下如何不加一些别的比赛?” 说实话,御林军中一部分是世家子弟,另一些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子。这和平西军那种专门作战的军人,对比实在明显不过。 傅元承知道庞稷的心思,笑了笑:“且看吧,胜负属谁。” 庞稷看出傅元承心情似乎不错,应当说是很好。以往人可是冷淡着一张脸,恨不得说话只用一个字,现在会笑了。 遂转身看着范岭,想得到一个指点,后者只对他笑着摆手,示意后面再说。 庞稷摇摇头,转身看见更不可思议的一幕,瞪大双眼。他看见傅元承走到梅树下,轻折下最盛的花枝。 “统领先请回,太后昨夜病了,陛下还得去寿恩宫。”说完,范岭迈着步子去了傅元承身后。 傅元承瞧着手中花枝,转身交到范岭手中:“给她送过去。” 。 蔚茵根本睡不着,这床上的每一处都留有他的味道,让她不得安宁想要逃开。 媚祸 第43节 幔帐挑开,她急切从床上下来,却不想身上没什么力,脚下一软直接蹲坐在脚踏上,疼得轻哼了声。 头一阵晕眩,只觉身子散了架般,她干脆也就靠着床坐在那儿不再动弹,大口喘息着想驱走那股憋闷。 晨曦微亮,透了些进来,依稀着能辩出室内的物什,各种布置。 离了暖帐的温度,也就感受到早春的清寒,蔚茵抱着双肩缩坐着,将脸埋进双臂间。 玉意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蜷作一团的女子缩在脚踏上,双肩发抖,长长头发柔顺披下,发尾落在踏面上。 四下昏沉,看上去那样柔弱。 她轻轻走近两步,才听到撕开的衬裙,以及脖颈上的点点红痕。 “娘子。”玉意开口,弯腰将一件衫子为她搭在身上。 蔚茵一怔,随后从双臂间抬头,木木的开口:“姑姑?” 女子声音软软的,哑哑的,玉意心头一酸:“怎么了?” 蔚茵回神,嘴角浅浅勾起,吸了吸鼻子:“犯了头疼,睡不着。” “不怕,”玉意双臂抱上女子单薄的身躯 ,眼中渗出湿润,“姑姑在。” “嗯。”蔚茵埋进人的怀中,汲取到一点温暖。 不止头疼,身上处处都是不适感。还有心中对于穆明詹的愧疚,可是在被傅元承抓到的那刻起,她早就料到什么也留不住,不过早晚罢了。 玉意摸着女子的发顶,心中叹了一声。兜兜转转的,她还是没能跑出去。也是,谈何容易?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去拼? 一时间,她有些愣怔。 玉意将蔚茵扶到床边坐下,抬手收起幔帐,低头时见她指尖轻微发颤,料想是之前吃了不少苦头。 “娘子忍过去就好。有些事来了,咱就只能接下,不是还有往后吗?”她不忍,也就轻声劝了句,“已经备了热水,泡一泡身子会舒坦些。” 蔚茵看她,知道是在劝解她。可是她的往后在哪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自己的路,除非傅元承不再是皇帝…… 不是皇帝?她心中又生出那个疑惑。傅元承与冬至,西北与京城。冬至知道傅元承的所有事,而傅元承知道西北的所有事。 在玉意的照顾下,蔚茵泡了身子,在干爽的床上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一顶小软轿抬进清莹宫来,蔚茵被抬去了天极殿。 第三十五章 你该说,谢陛下恩典 天还阴霾着, 云层低压,宫道上残留着昨夜留下的潮湿。 蔚茵坐在软轿中,进皇宫以来第一次离开清莹宫。对于外面什么样, 她实在没有兴趣, 没想过要挑开帘子看一眼。 范岭在前面领着,一路将人接进了天极殿。 这里比清莹宫大出好多, 各处修葺彰显着帝王威仪, 肃穆又冰冷。 蔚茵进到殿中的时候, 傅元承正坐在榻上翻着一本册子。 “茵娘,过来。”他抬头, 笑着对她勾手。 蔚茵脚步停顿在门边, 指尖抠抠手心。 见她不动, 他干脆站起走过来:“还气着?” 他扶上她的双肩,垂下眼眸与她对视。见那双清澈的眼中毫无情绪,脸上也是清清淡淡。 昨晚是他强行要了她,每一下的亲近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排斥。他便一次次的去征伐,想将那排斥抹平。他做什么不会后悔, 对于她便更不会。 “陛下叫奴婢有事?”蔚茵垂下眼去,脸别开。 傅元承拉上她的手带着往侧殿走,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两人。他捏着她的掌心,想着她娇娇的哭泣,这好心情维持了整整一日。哪怕在寿恩宫面对廖太后,他亦是难得多了份耐心。 偏殿摆了一桌饭食, 是用晚膳的时候, 各种的杯碟盘盏满满当当。 蔚茵看一眼傅元承,这是要她陪他用膳? “没看出来?”傅元承捏捏她的鼻子,随后指着示意, “泰临菜,你多久没吃了?” 蔚茵这才看见将近半桌的是泰临菜,一时心中感慨。家乡,应当再也回不去了吧? 他带着她坐下,往她手里塞了筷子。 殿外,范岭检查着御膳房送来的果品,后面会自己亲自端进去。 宫人们好不奇怪,知道是一直关在清莹宫的那位进了天极殿,猜测着后面的走向,宫里是不是很快就会有一位女主子?毕竟没有名分就进了天极殿,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 新帝极为宠爱那位美人。 殿外偏僻的角落,宫人凑在一起八卦,全都围绕着那神秘的美人。 “姐姐,你在清莹宫做事,可见到过那位美人?”小太监问。 那宫婢见人嘴甜,也就开了话匣子:“见过,真真的美人儿,玲珑剔透,便是姚贵妃样貌最盛的时候也比不得。可就奇怪了,这美人还不爱打扮,随意坐在那儿就跟一幅画似的。” 这话当然是夸张,不过也的确说出了蔚茵的特点。她性子柔静,那股婉约有骨子里带着,却又美得刺目。 “就是不知是什么来历?” “你管什么来历?有陛下的宠爱就成。”宫婢瞥了眼。 小太监有些羡慕,笑得谄媚:“姐姐命好,以后定然在美人身边得个好差事。我可就惨了,整日都要跑断腿儿。” “你在寿恩宫当差,跟着太后有什么不好?”宫婢笑笑,心里难掩得意。 “你不知道,”小太监往人凑近一步,趴在耳边道,“尽让我去做些阴森吓人的事。” “何事?” 小太监叹了声:“扎纸人,还是一个女人,你说瘆不瘆人?” 宫婢赶忙往外退了步,生怕沾上什么,也就转回话题:“也不知美人今晚会不会留宿天极殿?” “真好,都接去天极殿了,说不准陛下立后的时候,一起就给她封了名分。” “立后?瞧这架势,你说这美人会不会……” “咳咳!”一声明显的咳嗽传来,吓得两人赶紧缩着脖子垂首站好。 一名嬷嬷走过来,凌厉的眼神甩过去:“一个个的不做事,话倒是挺多,舌头不想要了,还是腿不想要了?” 两人赶紧陪不是,快着步子离开。 嬷嬷哼了声,回头走到脸色难看的廖陌珠身旁:“姑娘,要不咱们回寿恩宫罢?” 廖陌珠低头看着食盒,手指捏的泛白:“她怎么会在天极殿?” “咱现在回去……” “不,”廖陌珠看去天极殿的方向,“这女人怎的如此可怕?昨夜太后发病,魅惑陛下不去寿恩宫,这厢连个身份都没有,就堂而皇之进了天极殿。” 天极殿是天子的住所,岂是能随意去的? 嬷嬷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此刻的天极殿。 蔚茵没什么食欲,眼前那道家乡清炒小菜不错,就多吃了几口。 “好吃?”傅元承问。 蔚茵看他,随后点下头。 “给朕尝尝?”他没有动筷,手攥着杯盏看她。 蔚茵看看他又看看菜,伸手端起盘子送到他面前。 傅元承皱眉,一时哭笑不得:“你给朕夹一筷子过来不就得了?” 他为她夹满了碟子,她就看不出来?还是心里怨,故意的,哪怕一点都不愿给他? 蔚茵当没听见,无聊的转着茶盏,宁愿看那碗中伸展的叶片,也不愿说一个字。 “茵娘,”傅元承拉上她的手,身子往她凑近,“你仗着朕舍不得是不是?” 蔚茵转过脸对他笑了笑,似乎是在肯定他所说。 他说的不错,她现在就是仗着他舍不得。要是还看不出,那她也太傻了。 “既然你知道,那你也该明白,”傅元承的手指与她的根根相扣,眸底深沉,“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他看清了她眉间微微蹙了下,虽然很轻。 “朕带你出去走走。”他拉她起来。 她跟着站起,腿根的不适让她脚步一顿,不禁用手扶腰。 傅元承笑了声,绕到她身后,双手握上纤腰,指尖轻摁慢揉:“昨夜茵娘受苦了,朕后面一定努力补偿。” 补偿二字带着热度钻进蔚茵耳中,身子一僵,耳廓生出一层薄绯。哪里不懂他话中意思?本不想回忆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他制住她,不顾她的哭泣,几乎折断她一遍又一遍。 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清隽俊美的皮相下,是野兽的本体,嗜血凶戾。 靠在一起,身后人的呼吸变得急促,手中力气变大,不再满足于那一点,开始游移。 “我,”蔚茵轻哼一声,抓上腰间只手,“想出去走走。” 耳边一声轻笑,随后含了她的耳珠轻咬:“好,朕的茵娘总算开口了。” 傅元承帮她整理着衣襟,指尖滑过她眉尾伤痕,遂带着她出了殿门。 蔚茵从他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攥在一起端在身前。想走走不过是借口,要说她现在还是很虚,没什么力气,尤其腿根又酸又麻。 这时,正好碰到范岭带着廖陌珠走来,后者看着傅元承身旁的蔚茵,瞪大了眼睛嘴唇发抖。 要不是当着新帝的面,她恐怕早就将食盒摔去地上。 “臣女参见陛下。”廖陌珠到底也算廖家教导出来,瞬间压下情绪,乖巧对人行礼。 傅元承淡淡道了声免礼。 廖陌珠笑着走上前去,甜美的弯着眼角:“陛下,臣女做了些西北的糕点,太后喜欢,让送来些给陛下尝尝。” 她双手捧着食盒,眼中盛满期待,只是眼角冰冷的扫了眼一旁蔚茵。 蔚茵自知是个识趣儿的,人家未来帝后说话,她杵在这儿实在不像话,便转身离开。 媚祸 第44节 傅元承余光看着人影离开,眸中冷下来。 蔚茵往殿旁的花树下走去,身子不适走得很慢,尤其下台阶,一抬腿就发酸。 见她叹着气慢吞吞下去,傅元承嘴角微微翘了下,也就松了像把她揪回来的念头。 廖陌珠自然察觉了男人嘴边的温和,不觉脸上一热,往前又提了提食盒:“陛下?” “哦。”傅元承示意一眼,一旁宫人马上接过。 “陛下操劳朝事,太后那边我会帮着照顾,”廖陌珠一副懂事贤惠的样子,“太后向来待我极好,这次生病,我恨不能替她遭这份罪。” 傅元承眉尾微不可觉得挑了下,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有心了。” 因为这句简单的夸奖,廖陌珠开心不已。偷偷瞧了眼男人俊美的脸,心跳漏了几拍:“应该的,我不觉得累。” 傅元承目光追随去花树那边,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不在意他同谁说笑,哪怕是个对他有心思的女人。 “陛下你说呢?”廖陌珠捂唇而笑,花枝乱颤。 “哦。”傅元承应了声,抬步往阶梯下走。 廖陌珠难得离傅元承这么近,当即抬步跟上,心底里也想要比一个高低。 这厢,蔚茵走到花树下,百无聊赖的看着一地花瓣,风雨璀璨,落入泥浆。 “娘子若想要花,我这就让人给你折。”范岭站在身后。 蔚茵抬头,看着盛放花枝:“让它开着就好,为何非要折下?” 耳边,是廖陌珠清脆的笑声,好似极为欢喜。也是,傅元承那人惯会遮掩,一副相貌当真了得,怕是廖家那姑娘已经深陷。不久后,全大恒都会知道帝后情深,传为佳话。 “娘子莫要在意,”范岭笑着道,“廖姑娘是陛下表妹,平西候家千金,等说完事情,陛下会过来的。” 蔚茵回头看眼范岭,面上轻柔带笑:“我不在意。” 范岭脸色一僵,随即干笑两声。这话说的可真是直接,一点情面不留。 “我什么时候回清莹宫?”蔚茵问,抬脸看着黑下来的天色,几丝雨滴落在脸上,“下雨了。” “这个,奴才做不得主。”范岭讪讪一笑,撑开一把伞擎在蔚茵头顶。 傅元承轻步走过来,从范岭手里接过雨伞,后者会意悄悄退下。 蔚茵没有察觉,抬手出去接着雨滴:“京城雨水真少,泰临正月都会下雨。城里诸多河道,家家都会有小船,在水中穿行。” 她说了许多,没见范岭回答,就转过身,见到了身后的傅元承,遂慢慢合了嘴角。 “还有呢?”他问。 蔚茵往不远处看了眼,见着廖陌珠还站在那儿,笑着道:“陛下,她还在等您,女子家的别被淋湿了。” “蔚茵?”傅元承垂眸看她,所以他和廖陌珠说话她不在意,甚至愿意帮着伸手把他推过去。 蔚茵不在意他发冷的眼神,转身走出伞下。 范岭瞅瞅主子,赶紧去追上蔚茵,护着人走进天极殿。 这边,廖陌珠走过来,懵懵懂懂的问:“是不是陌珠做错了什么?我去跟姑娘解释。” “不必。”傅元承持伞转身就走。 廖陌珠在原地一愣,她不撑伞等在雨中,就是想或许可以站进他伞下,不想他根本不管。一时忍不住跺了脚。 还是嬷嬷看不下去,帮着递上一把伞。 一道往寿恩宫走,廖陌珠脸上依旧笑嘻嘻的,不时抬头看傅元承两眼。 “昨日是不得已去的清莹宫,可能那位姑娘在意罢?”她带着歉意,怯生生的抠着手指,“双子不知怎么,竟跳了进去。” “双子?”傅元承念着这两个字,突然顿下脚步,“以后,离清莹宫远些。” 廖陌珠怔住,对上那双深沉眼睛不由打了个冷战:“我,我只是……” “朕说的不清楚?”傅元承淡淡道。 廖陌珠不可置信,虽说傅元承性情淡漠,但是对她从没说过这种狠话,还是为了那个民间女。当即心中升起怒意,像一把火蔓延全身。 傅元承收回视线,没再说话,提步离开,去的不再是寿恩宫方向。 眼见人影消失在雨中,廖陌珠发狠的将伞扔掉,跑上去用力踩着。 “哎哟,”嬷嬷赶紧上来拉住,把人护在伞下,“姑娘且消消火,这是宫里,多少眼睛看着呢?” 廖陌珠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明媚,五官扭曲在一起,一声声的冷哼:“狐媚子!” “你也看出来了,又何必去触陛下逆鳞?他现在在兴头上宠着那民间女,姑娘非要硬伸出头去?”嬷嬷劝着,“凡事慢慢计较,你也说她是民间女,背后能有什么?” 廖陌珠发狠的跺跺脚,用力撕扯着手里帕子,以此来发泄胸中怒火。 寿恩宫。 廖太后半倚在床上,刚喝完了予德仕端上的药,皱眉往嘴里送了口清水。 听见有人进来,赶紧抬眼看过去,却只见到廖陌珠一人:“怎么湿成这样?没有伞吗?” 廖陌珠扯出一个笑,拿着手巾为自己擦了擦:“没事,雨不大,清莹宫的姑娘身子弱,让她撑着罢。” “什么意思?”廖太后沉了脸色,廖陌珠去天极殿她知道,也明白傅元承会跟着过来。如今廖陌珠如此,让她心中生出疑惑。 廖陌珠走过去,跪在床前脚踏上,伸手为廖太后捏着腿:“刚才在天极殿,那位姑娘也在。” “什么?”廖太后陡然高了声调,又问,“陛下呢?” “陛下带着姑娘一起用膳,她应当是南面的家乡,陛下吩咐做了些很特别的菜肴。”廖陌珠低眉顺眼,“也是,姑娘伺候……” 好似觉察到自己说多了,她赶紧闭嘴。 廖太后直起身,眸光沉沉:“说出来,本宫想知道怎么回事。” 廖陌珠抿抿唇角:“昨夜,陛下宿在清莹宫。” “啪”,廖太后手中茶盏掷去地上,瞬间粉身碎骨。如此,她就明白了昨晚为什么儿子没有过来,是被那女子留住了。今日更甚,她还在病中,人就去了天极殿? 不知天高地厚! 她是太后,皇帝的女人再怎么样也要来她跟前看一眼。这还没什么,就这般嚣张了,缠着皇帝,抢去廖陌珠的伞…… “呵,”廖太后嘴角戾气堆积,额间突突的跳,“是有什么三头六臂不成?” 廖陌珠赶紧站起,伸手柔柔帮人顺背:“太后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 半个时辰之后,傅元承回到天极殿。蔚茵坐在灯下,百无聊赖的翻着适才的那本册子。 是礼部送来的关于立后侧妃的章程,如此,傅元承应该很快就会有他的后宫。那么到时候他会不会放过她? 蔚茵生出一点小小的希望,又想起晚膳时他的话,很快便熄灭了希冀。 “能看懂?”他走过去,两指一夹就从她手里抽了去。 “看不懂。”蔚茵如是说。 他在她身旁挤着坐下去,硬塞进这把椅子中,满意的看她皱了眉。一点点的表情也好,至少她对他有情绪罢。 “茵娘,蔚家算是士族,家里现在情况如何?”傅元承揽着她的腰,在她面前展开册子,“你给朕说说。” 蔚茵余光看他一眼,淡淡开口:“陛下何意?” 这是陈家还不够,要拿着蔚家一起加上? “家里可有为官者?现在是何品级?”傅元承猜出蔚茵心思,敲了她的额头一下,“朕不会动蔚家,你吓什么?” 蔚茵微垂眼睑,面前册子的字开始模糊:“大抵有叔伯是为官,现在我不清楚了。” 已经太久没有蔚家的消息,她也不知现在家中如何? 傅元承嗯了声,揽着她又翻了两页,那甜馨的桂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家中姐妹是不是也很多?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吗?” 蔚茵总觉得不对劲儿,侧过身对上他的脸:“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茵娘三月出生,朕想着给你备一份生辰礼。”傅元承扣住她的后脑,“你呢,是不是想见到家里人?” “家人?”蔚茵心提了老高,再难维持先前的冷淡。 傅元承颔首,嘴角微含笑意:“朕想提拔一位蔚家的人进京为官,茵娘觉得呢?” “不行!”蔚茵想也不想,惊恐摇头,“蔚茵早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他想做什么?把她推出去,重新活在世人眼中,让那些人指着她,骂她?所有穆家人都没有好下场,唯独她出卖色相靠新帝苟活? 傅元承皱眉感受到她的愤怒,他的笑也收了起来:“朕会做好,没人敢置喙。”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到底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茵娘放心,你还是蔚家的女儿,朕帮你换个身份,你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宫。”傅元承说着,眼底也写着他会这么做。 蔚茵全身虚脱,这就是给她备的生辰礼,却不会问她的想法。 “茵娘,此时你该说些什么?”傅元承抵上她的额头。 “陛下想让我说什么?” “说,”他捏着她的下颌,一字一句,“谢陛下恩典。” 蔚茵嘴角被他捏的嘟起来,疑惑的重复着那句:“谢陛下恩典?” “乖。”傅元承嘴角一勾,在她唇上印下。 “哗啦”,书册掉去椅子下。 他推开她垂下的罗裙,攥起脚踝拉开向着自己,手掌托着她的后腰抱来自己腿上,让她跪开在椅面上。 蔚茵推上他的肩头,咬着唇摇头,当即就感受到他要做什么。身体上还带着昨夜痕迹,她害怕起来,浑身发抖。 “这次不会难受。”他贴贴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语,沙哑蛊惑着。 寝殿这一角用来休憩饮茶,推开窗就能看见外面的花团锦簇。窗扇被留了一条缝隙,花香从外面钻进来,带着雨夜的清寒。 窗边那截花枝受不住雨水侵袭,瑟瑟摇晃,娇软花瓣慢悠悠落下。 灯架将这一方位置映得明亮,女子轻颤的玉肩犹如被春雨洗过,粉嫩如柔梅花瓣。 她的双脚擦着坚硬椅面,面前的他最紧密的抱住,勒住后腰不松…… 后面,他抱她起来,自己的龙袍将她裹进,抱着进了内殿浴间。 媚祸 第45节 翌日,雨过天晴,肉眼可见的春意盎然。两日细雨灌溉,各处草木有了生机,显得这座宫城不再那么阴冷。 蔚茵不想坐软轿,说自己要走一走。范岭自然找人跟着,见玉意在,也就没什么不放心。 “春天这么晚吗?”蔚茵问。 玉意笑笑,跟在人身后:“宫里的春天总是比旁的地方晚一些。” 身后两丈远跟着两个宫婢两个太监,规矩的低头跟随,眼神绝不往别处看。 “娘子别往前走了,”玉意提醒了一声,“前面是寿恩宫,廖太后的住所。” 蔚茵嗯了声,随即拐上一条小路:“现在多看看,回去后又会被锁起来。” 她说的无悲无喜,好像这是多正藏的一件事。 沿着小道往深处走,是一片林子,没有方才开阔地方的明亮,显得阴暗。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缕烟尘,在林子里蔓开。 “那是在做什么?”蔚茵看过去,见到一个小太监正在往火堆里烧一个纸人。 纸人是女子,扎成真人大小,身上衣裳居然是真正的锦缎宫装。 玉意脸色一变,皱眉将蔚茵拉回:“娘子不知,宫里人冤死的多,这个纸人是烧给死人的,给那死人做妻子。” 蔚茵听了,难免生出一股阴森,抚了抚发毛的手臂。 宫婢双手托着披风送过来,小声开口:“奴婢认得那小太监,是寿恩宫的。” 第三十六章 睡着的样子好乖 回到清莹宫, 宫门再次关紧,外面的侍卫如同两尊雕像。 蔚茵感觉困乏,回到房中睡到过晌才起。 外面春风好, 天空湛蓝。 她拿了花铲去到苗圃, 随意做着一些小事。茶花即将开放,小小的叶片也蓄势待发。 有一瞬, 她盯着花丛发呆, 对昨晚傅元承说的那些话, 至今心有余悸。说什么给她一个新身份,还是蔚家的女儿, 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 结合那本立后封妃的册子, 应当是八九不离十。 或许三月,这座冷清的后宫就会热闹起来。而她,定然会被他安排在其中,随那些嫔妃人选一起将名字填上。他会给她起个什么名字?会把她交给哪个蔚家叔伯做女儿? 细风扬着她的发丝,抹不去眉间的点点忧愁。 两次与廖陌珠的相见都不算好, 凭直觉,蔚茵也知道那女子不好相与,坐上皇后位子,定然会想办法扒了自己的皮。傅元承与廖家,他再怎么舍不得自己,总不会杀了廖陌珠吧? 蔚茵蹲到双腿发麻, 干脆就等着, 让这麻意自己过去。 “娘子,范总管送来的花种。”宫婢过来,弯下腰将一包花种送上。 宫婢十八九岁, 声音脆甜,这样近也就看见蔚茵纤细的玉颈,白皙柔嫩,突兀的布着狰狞吻痕,不由心中一跳。 蔚茵抬头,对上宫婢的眼睛:“你叫青兰?” “是。”青兰点头。 蔚茵接过花种,放进身旁小篮子中:“你说早上那烧纸人的公公来自寿恩宫?” “没错,昨日正好和他说过两句。”青兰忙接话道,“也听他提过纸人这事儿。” 蔚茵拍拍手站起,回头对着人笑笑:“宫里许多事我不懂,青兰能否与我说说?我怕不知规矩冲撞到谁。” 青兰一想,觉得蔚茵嘴里说的怕是廖陌珠,怎么看也是廖陌珠把这位莹娘子当成眼中钉。 “倒不是娘子的原因,那纸人是太后吩咐烧的。”她小声道。 蔚茵眨下眼睛,面颊尤残留着几丝倦意:“太后尊贵,怎会信这些?你可小心,出了清莹宫别乱说。” “娘子刚进宫,宫里好多传言不知道,”青兰也趁机想讨好,说不准就会让她以后贴身伺候,那可比粗使宫婢强太多,“都不敢明着说,知道的人更少。” 蔚茵了然,面上只做叹气:“清莹宫,似乎就只有你愿意同我说话,让玉意调你进殿内当值吧。” 青兰眼中一喜,忙弯身道谢:“谢娘子。” “其实传言谁都不知道真假,就像我,”蔚茵无奈笑笑,“背地里也被人编排不少。” 青兰摆手:“那是有些人看不得娘子好,我说的那传言可不这么简单,掉脑袋的。说是太后还有过一个孩子。” 蔚茵怔住,看着青兰不似在撒谎。虽说宫中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但是皇后的孩子怎么能乱传?皇家的子嗣,哪怕是夭折都会有史官记载,这事乍听起来实在荒谬。 似乎青兰也觉得说太多,连忙又道:“也是瞎传罢了。” “可不?怪荒谬的。”蔚茵笑笑,装作不在意。 提篮转身时,才露出眼中疑惑。傅元承是太后唯一的儿子,但她看出母子关系很微妙,就那日太后犯病,他根本不曾在意,哪怕是做做样子也不去往寿恩宫走一趟。 加上树林那个纸人,太后是在怕什么? 。 拂晓,天幕泛青,世界仿佛停止在这一刻,安静的能感受到雾气的蔓延。 房中仍旧昏暗,墙角盆架上的海棠养在精致瓷盘中,粉红的花瓣围着娇黄色吐蕊,静静的散发着清香。 帷帐里轻晃着,犹如清湖起伏的水波。女子涓涓几声娇啼自里传出,断断续续压抑着,混着木板的轻吱响。 一只手钻出帐外,抓上床沿,细细腕子上套了两条细白色掐丝景泰蓝手镯,随着抖动轻晃。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小臂滑出来,细长手指扣上她的,重新带了回去。 殿外,范岭已让宫人准备好,帝王辇架停放在前方宫道上。 傅元承掀开帐子出去的时候,蔚茵仍有些恍惚,晕沉沉的脑袋贴着松软的缎枕,里头淡淡药香钻进鼻子。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她知道傅元承是去了浴间。他今日要去城南校场,有平西军与御林军的比赛。 她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下,气力早就被抽了干干净净,如今连眼皮都懒得睁。都说女子熬过第一次就好,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傅元承回到卧房的时候已经穿戴好,身姿皎如玉树,见到床上的人没动静,并不责怪她的无理,反而又去看了看她的睡颜,替她擦了擦额头薄汗。 “茵茵睡着的样子好乖。”他的唇勾出好看的孤独。 自从碰了她后,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总想着人怎么会这样软,这样有趣?以及喜欢看着她瓷白的脸蛋染上靡丽,甚至委屈的皱鼻子。 朦胧间,蔚茵知道他离开,便重新陷入沉睡,睡梦中也在想那个她不解的问题。 太后在怕什么?是她的另个孩子,烧纸人给那孩子做妻子,说明是和傅元承年纪差不多吗?傅元承生辰是冬至…… 迷迷糊糊中,她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寝室外有了动静。 蔚茵无力的揉揉脖颈,让自己找回些精神,随后抱着被子坐起,平复着气息。 她手指挑开幔帐看出去,见着天色已经大亮。 找了衬裙套在身上,蔚茵下床来,赤着脚进了浴间。 泡进水里才让她舒缓一些,手里一下一下清洗着头发,低头就看见肌肤上遍布的痕迹,干脆身子一低尽数没进水里。 青兰一直在一旁伺候着,偷着往她身上看了好几眼。女子长成这样的身段,让她心中着实羡慕,尤其那一把细腰,又柔又细,偏偏上面留着被人掐出的指印,也就想到昨夜房内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水凉了,娘子擦擦吧。”她抱着浴巾上前,提醒一声。 蔚茵回神,轻轻嗯了声,遂从水里出来,细白的腿迈出浴桶。 擦拭干净,她套上抹胸衬裙,拿着梳子打理头发。 这时,浴间的门被人推开,玉意急匆匆走进来,一脸焦色:“娘子。” “姑姑?”蔚茵转身。 玉意赶紧捞起一件衣衫为蔚茵披上,手中快速系着结扣:“太后派人过来了。” “太后?”蔚茵看去门扇,果然听见外殿的吵杂声,心知便是来者不善。 她被傅元承抓回来以后,这位太后也没管,今日过来可见是挑好了时候。傅元承不在宫里,去了南城,白日比赛,晚上庆功,回来都不知道是几时。 没一会儿,两位脸色阴沉的嬷嬷走进浴间,不客气的扫了眼蔚茵:“莹娘子是吧?过去见见太后罢!” 蔚茵看着两人,要是她稍微反抗,这两人必是撸袖上来拖拽她,到时候谁能保证有个好歹? “知道了,民女这就去。”她面色不变,抬步就走到两人跟前。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收起了想动粗的手。 蔚茵心中倒没多少害怕,终究遭遇了太多,仔细算算,都死过两次的人了。随即,姿态自若的走去前殿。没想到,廖陌珠也跟了来,眼中得意不加掩饰。 出门前,蔚茵回头看了眼玉意。 寿恩宫。 廖太后端坐正中锦榻之上,左面站着趾高气昂的予德仕,右面有看似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廖陌珠。 蔚茵走去中间,所有目光都落到她身上。这架势,就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等着众人的审判。 庆幸的是,她不是京城人氏,没有人认得她。也就难怪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民间女。 “民女见过太后。”蔚茵不卑不亢,端端行了个礼,丝绸春裙轻柔,端的就是柔美婉约。 廖陌珠最见不得那张娇花一样的脸,心中发狠冷笑,下面定是毁掉那张脸。一个丑八怪,新帝还能宠爱? 廖太后脸色阴沉,不免就想起姚贵妃。那个女人让她一辈子脸上无光,将太上皇抢走的干干净净,她可以不要那个绝情的男人,但是不能再让这种女人来祸害她的儿子。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中有谁?”她放松手臂搭上小几,精美的护甲勾下。 蔚茵嘴角浅勾,眼神清淡:“民女是孤女,陛下给的名字,莹。” 她本就是这世上不存在的人,哪里有家、有名姓? 廖太后冷笑一声,嘴角戾气初显:“那便就是来历不明咯?” 不等蔚茵说话,予德仕忙接话:“禀太后,宫规有言,来历不明者不得留宫。” “居心叵测!”廖太后重重撂下四个字,抬眼示意,便有几个太监要冲上去拿人。 “太后,”蔚茵抬高声音,往前一步,“民女亦知自己身份,并不能陪伴圣驾。能不能求太后给个恩典,赐我出家?” 她不愿意把命交代在寿恩宫,她是什么都没有了,但也不想被如此宰割。 廖太后眉间一皱,看过去的目光重新认真起来。才发觉眼前女子一身气质,不像什么都不懂的民间女,再看她娇细模样,根本就是大家里娇养出来的姑娘。 “出家?” 媚祸 第46节 蔚茵一把松开发间簪子,抓起一把头发:“是,民女就在寿恩宫剪去青丝,了却尘缘。” 她不会再妄想去关外找穆明詹,她与他已无可能。余生伴着青灯,这样也算清净,进去佛门,她不信傅元承会把她再给拉回来。 不挣一把,如何知道不行?就看太后还会不会顾一层颜面。 廖太后不语。她料想过女子会大哭大闹,会惊慌失措,会搬出皇帝来压她……唯独没想到,女子会自愿出家,看着决绝的态度并不似作假。如此,她再赶尽杀绝也没有借口。 一旁,廖陌珠看出太后犹豫,迈出一步:“你可真会演,仗着太后心软会听信你,你如何不说将这张脸划花。” 殿中人听了俱是倒吸一口冷气,人都说剪发入空门,太后面前不敢说假话,这又让人自己毁掉脸,委实有点太过。还是出自一个大家闺秀的嘴中,将来真的成了皇后,后宫的女人可有的罪受了。 廖太后亦是瞪了廖陌珠一眼,如此气度,人已经抓来跟前,就急不可耐的想踩死,连个样子都不会做。 蔚茵不去理会廖陌珠,只看着太后:“民女自愿出家,只是前来求太后成全。” 一句话,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关谁的事。廖太后只是心软,成全了她。 廖太后盯着那抹纤细身影,心中猜测着,天下有不想承皇帝恩宠的女子吗?真的不愿,那她锁在清莹宫…… 锁?她垂下眼帘,心中不可思议,不成这女子是皇帝抢回来的? “本宫身为太后,自然要管这后宫里的事。你呢,最好把实话说出来,本宫也不会为难。”廖太后开口。 蔚茵松开头发,任其披开垂下:“民女早已失忆,往事全记不得。” “这等荒谬的话你说出来诓谁?”廖陌珠简直觉得好笑,往廖太后身边一站,“太后,她就是在拖延。” 廖太后皱眉,虽说这民间女说的在理,可到底都见着人进了寿恩宫,若是人吵闹打砸反抗,倒容易处理,定一个冲撞太后的罪名,把人办了就是;如今人这样冷静且句句有理,她强硬动手也不妥。 “失忆?正好御医在寿恩宫,让他给你看看。”她轻舒口气,这不就是现成的罪名,“若是实话,你也确实可怜,若是假话,便是欺瞒本宫,可是大罪!” 两个嬷嬷会意,带着蔚茵去了偏殿,一名御医等在那儿。 蔚茵知道,不管御医是否能诊断出失忆症,结果都会给她安上一个罪名。廖太后并不会给她一条生路,还是要逼她死。反正傅元承回宫,她早就是一具尸体,什么都晚了。儿子不可能杀了母亲,她又是个不存在的人,没人为她伸冤。 她不动声色坐下,把手臂伸出。 廖陌珠刚好跟过来,看到蔚茵手腕上的攥痕,瞳孔一缩,自然知道是谁留下的。 御医装模作样把了脉,然后皱眉,从药箱中取出一粒药丸:“娘子含住,可以稳定经络,老夫有把握帮你探出病因。” 蔚茵接过拇指肚大的药丸,指尖微抖。她跟着明处学过把脉,可没听说要含着药丸才能把脉。 “吧嗒”,她把药丸丢在地上,脚底踩上,直直盯着御医:“医者救人还是杀人?” 御医一瞬间惊慌起来,心虚的低下头。 一个嬷嬷眼见事情败露,硬是从药箱中有翻出一粒,另一人也是冲过去想制住蔚茵。 蔚茵眼疾手快,一脚踹在还没跑出去的廖陌珠腿弯,廖陌珠惨叫一声重重扑倒在地,头刚抬起,脖子一疼再不敢动。 “别过来!”蔚茵冲着两个嬷嬷喊道,手里紧攥着几根长长银针,正抵在廖陌珠的喉管上。是她方才趁人不备,从御医药箱中抽出的。 两个嬷嬷不敢上前,互相看看:“大胆,居然敢挟持平西候家千金,不想活了?” “活?带我来寿恩宫,想过让我活吗?”蔚茵瞪大眼睛,嘴角发抖。 都不想让她活,她又何必让别人好过?到了这一步,她有什么好怕,自始至终她孑然一个,比拼命她也会! “唔唔……”廖陌珠痛苦的捂着嘴,鲜血从指缝里流淌下来,偏得身子动也不敢动。 蔚茵一把揪上廖陌珠的头发,扯起来让两个嬷嬷看:“都出去,我要见范岭!” 廖陌珠疼得哇哇大叫,再不顾往昔形象。两个嬷嬷如此也就看到她的脸,以及从嘴里吐出的两颗牙,混着血掉到地上。 偏殿这边没有人,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那药吃了当下不会有任何反应,几日后就会犯病,状态极似痨病,自是慢慢等死。只是没想到廖明珠会跟过来,现在反倒被蔚茵抓住机会。 “出去,叫范岭过来!”蔚茵手上使力,那针尖就刺进了廖陌珠脖子。 两个嬷嬷连同御医赶紧退出偏殿,其中一人忙跑去告诉廖太后。 偏殿里只剩廖陌珠的痛哭,眼神恶毒瞪着蔚茵,嘴里含糊不清:“我爹我,我哥不会饶了你!” 蔚茵低头睨了一眼,淡淡道:“所以我该乖乖的坐着,让你们杀?” 说着,她一脚踩上廖陌珠的背,将人踏在地上,随后迅速在药箱里找到一瓶麻散。弯下腰,掰开廖陌珠的嘴给她倒了进去。 “咳,唔唔!”廖陌珠一张血脸狰狞可怕,偏偏什么也不敢做,趴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蔚茵起来跑去殿门下了栓,将两人就关在这里面。她知道玉意会来,现在就是耗,有廖陌珠在手里廖太后到底会顾忌。 廖陌珠又疼又怕,身子也开始慢慢麻掉,嘴里还是不停往外流血。原本想看这民间女死,一瞬息间就变成了她,绕是她娇纵非常,此时也只是待宰羔羊。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窗纸上透进一些人影。 “大胆,把门打开,把人放了!”廖太后厉声呵斥,“本宫好意让人给你疹病,你反倒伤人挟持,这宫里和容不得你来胡作非为。” 蔚茵轻轻坐在榻上,脚下是已经彻底麻掉的廖陌珠。闻言也不多废话,就是等着。 听不到回音,廖太后更怒,抬手对几个太监示意,眼神凶狠。 外面有人开始撞门,若大的动静,现在恐怕整个皇宫都知道了。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唯有人死了闭嘴。 “哐当”,两扇门被撞开,强壮的宫人滚进殿里的地上,抬头就看见两个女子在前面,一个趴着满身血,一个坐在那儿安安静静。 廖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蔚茵:“把她拿下,乱棍打死!” 蔚茵只是看着她,桌上取来的削皮刀慢慢架上廖陌珠的脖子,就看谁敢冲上来。 “呜呜……”廖陌珠现在只能嘴里出点动静,别的什么都不行。 廖太后知道这事僵持下去只会对她不利,眼见已经浪费不少功夫,再等下去必生变故。 “上去把她拿下!” 相比于蔚茵的冷静,廖陌珠则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她一直以为疼爱的姑母现在不顾她的死活,让人冲进来。比起身上的麻木,似乎心里更恨。 几个太监冲进殿门,手里拿着长棍,眼漏凶光。 突然,外面一阵吆喝声传来,紧接着是铿锵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盔甲铁片的摩擦声。 廖太后脸色一变,见着宫门进来一个年轻将领,擐甲操戈,腰悬佩刀大跨步而来。 “启禀太后,范总管让臣过来守卫寿恩宫。” 男子声音清朗,自带一股正气,字字清晰,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直率。 殿内,蔚茵一怔,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但这声音却是陈正谊无疑。她攥刀的手一抖,下意识看看四下,想着是否有地方让她遮一下,莫要让他看见。 陈正谊只是让羽林军散开,并没有踏进宫殿一步。对于后宫的争斗他不想去管,做的只是分内之事。隐约也知道,似乎殿里的是傅元承新宠幸的美人。 “两个女子争风而已,还让你们过来?这后宫,本宫是管不得了?”廖太后一声冷笑,直接将这事说成争风吃醋,她只是在调解。 左右众人看见那民间女和廖明珠斗在一处,她这个太后好言相劝,全寿恩宫都能证明。 廖陌珠听着这些,心底越发冰凉。是她太过心急,亲自带人去清莹宫找人,现在又这般,怎么说的清? 至于陈正谊,他并不管谁和谁斗,只要这里不出人命。 眼看日已西陲,宫门走进一道身影,男子身姿修长,玄色袍子上一条威武的盘龙,利爪在余晖中闪着冷戾金光。 “去院外守着。”他看眼陈正谊,淡淡道。 陈正谊领命,带着一班羽林卫退出寿恩宫。 范岭额上全是汗,悄悄示意一眼那破门的偏殿。 傅元承皱眉,喉咙中低低的嗯了声。 玉意得到会意,赶紧踩上阶梯往偏殿跑进去。一到门边,就看见地上一身血的女子,吓得停滞了呼吸。 “姑姑。”一道轻轻地声音唤着。 玉意瞪大眼睛,才看着完好无损的蔚茵坐在那儿,漂亮的头发披着:“娘子。” 她跑过去将人扶起,仔细上下打量,见人无恙,终于松了口气。了不得,在寿恩宫半日,她保全了自己。 殿外,傅元承踩着台阶一级级上去,温暖的余晖也化不开那张俊脸上的冰冷。 廖太后从来没觉得这个儿子这般陌生,每一处她都不认识。 傅元承手里攥着墨玉珠串,淡漠的声音从齿间送出:“母后,为什么要动朕的人?” 第三十七章 我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的小…… 混乱的场面静下来, 整个寿恩宫的人俱是垂下腰身,心怀忐忑,栗栗危惧。 事情在最糟糕的时候被皇帝撞见, 他们正在迫害那位得宠的美人。这种时候必是要推出一些人去治罪, 包括那位御医,摇晃着身子几乎站不稳。 傅元承细长眼睛半眯, 眸中带着淡漠的讥讽。 廖太后仰脸看这个儿子, 心中生出寒意。在他的眼中完全看不到半点亲情, 甚至没有对一个母亲的失望:“陛下何意?” “嗯?”傅元承鼻腔送出一个音调,薄唇动了动, “不是该母后来回答朕?” 廖太后双手搭在一起, 护甲间碰出轻响:“陛下从南城回来, 到殿里说罢,到底是家事。” 傅元承睨她一眼,随后往范岭侧侧脸:“将寿恩宫的人全部拖出去!” 此话一出,一片人呼啦啦的跪下,哭嚎着求饶, 已不见方才的嚣张。 廖太后脸色一变,没想到傅元承竟是一点情面不留,将全宫的人带走。这明摆着是他要细查,并处理此事。 “陛下!”她想出声阻拦。 予德仕在地上跪着移到傅元承脚边,头磕着坚硬的石板:“陛下,都是老奴的错, 太后还在病中, 只是因为吵到才出来看看。太后辛苦养育陛下,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他一下下的磕着,没一会儿额上起了大大的包, 看上去那样的忠心一片。 傅元承先是看看廖太后,随后垂眸扫了眼予德仕:“滚!” 他眸中狠戾之气乍现,抬脚踹上予德仕的肩膀,人就如同一个沙袋,咕噜噜的滚下了阶梯。 见此,宫人们全都听着了哭喊,弓着身子伏在地上。 “予德仕!”廖太后大叫一声,不可思议的瞪眼看着傅元承,浑身都在发抖。 傅元承好像无事一般,转身看去院中:“范岭,耳朵不好使?” 范岭回身,后背已是一层冷汗,连忙弯腰称是,后面小跑着到了宫门处,让御林军将人全部带走。 这边傅元承回过身,伸出手托上廖太后的臂肘:“朕就依母后所说,去殿里,好好处理家事。” 媚祸 第47节 “你?”廖太后试到手肘的那股力气,毫不怀疑他是想掰碎她的骨头。 “哦,对了,”傅元承回复以往的口气,清润且低沉,“家事嘛,也该带上阿莹,母后也好好认认她。” 范岭的位置看过去,是一副儿子相扶母亲的画面,两人一起进入殿中。可他跟在傅元承身边,怎会不知道今日之事的严重?那莹娘子是陛下废了多少力气才寻得,动她就全等于在陛下心口插刀,找死。 “陈校尉,今日多谢相助咱家。”范岭托着拂尘双手一拱,对年轻将领致谢。 陈正谊回礼:“总管客气,这是我的分内事。” 在抬头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一个女子被人扶着走进寿恩宫,身影纤瘦,柔弱如柳。不禁瞳孔一缩,脚步下意识想追上去。 “陈校尉?”范岭唤了声。 陈正谊回神,看的地方只是空荡荡的殿门,再无谁的身影,遂也就对着范岭客气笑笑。 从寿恩宫走出来,他几次回头。一名侍卫经过,问他:“寿恩宫有相识的人?” 陈正谊平时不太在意后宫中事,只是极力做着自己的职责,所以只知道皇帝宠幸一个美人,却没有名分。 “你知道那个美人的名字?见过她没有?”他问。 “陛下的女人,谁敢盯着看?不过瞧见过她上轿子,一截身影罢了,看起来十分柔弱。”侍卫笑着拍拍陈正谊肩膀,“似乎叫什么莹娘子?” 陈正谊身形一僵。在永安桥头时,乔晋也曾说过莹娘子,这么巧吗?相同的身影。 侍卫不知道陈正谊在想什么,反倒摇摇头道:“平西候此番怕是不会罢休,他女儿伤成那样。” 一句话,让陈正谊升起的疑团渐散。平西候千金,原来是她。他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多了。 他见到的身影是廖家的那位千金,他可怜的表妹早在那场火中没了。是他整日里疑神疑鬼。 寿恩宫,正殿内。 门扇关上,没有灯火,光线暗沉灰朦。 蔚茵站在门边,柔顺的头发依旧贴服的落在肩背,天色下黑,单衣挡不住凉意,手脚发凉。 她是想过玉意会去叫范岭,范岭因为要帮傅元承准备耕耤礼仪仗,并没有跟着一起去南城校场,因此她只要等到范岭过来,就可以阻止廖太后,可她没想到傅元承会回来。 而殿中,那对母子相视而站,分明已经势同水火。 “母后所说家事为何事?”傅元承冷淡开口,完全不像是儿子对母亲的语气。 廖太后依旧端着架子:“陛下真是翅膀硬了,怎么,想把本宫也一起交给羽林军?” 傅元承鼻间送出一声轻哼,视线往门边的女子瞅了眼:“你不该动她。” 一听这话,廖太后更是怒从心来:“所以陛下扔下平西候,为了这来历不明女子回来问本宫的罪?” “你没有罪吗?”傅元承反问,语气尽是讥讽。 “本宫是为了陛下你着想,”廖太后声线陡然尖利,尖尖的护甲指向蔚茵,“她就是个祸水,是第二个姚怀玉,你看不出来?” 殿中一静,蔚茵感受到两人都往自己看来,竟觉得心中几分好笑。 她何曾做过什么,怎就成了祸水?有谁可以帮她作证,她只是想要一个简简单单的人生,看着阿渝长大娶妻。她没有害过人,难道想保全自己也不对? 想着,轻轻叹了声,越发觉得荒唐起来。 “母后,把你的手收回去。”傅元承觉得廖太后那只指出去的手十分碍眼,放在西北的时候,他应该毫不犹豫就会用刀去剁下。 廖太后不可思议,带着深深的失望:“陛下不要再执迷不悟,到现在还护着这妖女?” “她不是妖女!”傅元承往前一步,眼神死死盯上廖太后,一字一句,“这世上,她是唯一对朕好过的人,她不是妖女!” 没有人可以说他的茵娘,她干净得像一个精灵。他在烂泥堆里长大,每天过着你死我活的日子,眼里和心里都是黑暗的,只有别人死了,他就能活着。而她突兀的闯入,他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弱的人,他一收手指就能捏死她。 可她身上很暖,看见那双清泉般的眼睛,他就会安静下来,再舍不得动她一点儿。他才知道,活着并不全是黑暗,贪婪的想用手捧住她…… 廖太后不禁往后退步:“你,你胡说什么?本宫养了你二十年,你说她对你好?你可有良心?” “良心?”傅元承齿缝中溢出冷笑,“母后所说的良心,是指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冻住,黑夜彻底降临,屋里漆黑一片,人影隐约模糊着。 蔚茵后背贴在门板上,外面早已没有人,整座寿恩宫空了,谁也不会知道这里的争吵。她看着傅元承的方向,听到了他愤怒声音中带了丝恨意。 而廖太后惊恐的瞪大眼睛,好像被抽走了魂儿,麻木的躯体摇摇欲坠:“你……谁跟你说的?这不是,不是真的。” 她含含糊糊的否认,摇着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眼前的儿子说。 可能是听见什么动静,或是饿了想找食吃,那只白色狮子猫从内殿懒懒出来,瘸着后脚。它循着气味儿蹭到廖太后脚边,然后用背撑着她转来转去,嘴里喵呜叫着。 “啊!”廖太后尖叫起来,抬脚将猫踢了出去,“你别过来。” 由于动作太大,她重重摔倒在地,精致的护甲从指上掉落,滚了出去。 “呵,”傅元承摇摇头,弯腰将要逃窜出去的猫抓在手里,“母后既然把这畜生当成小儿子,就该好好养着,干嘛怕它?” 说着,他捏上猫儿的脖颈,猫受到惊吓凄厉叫着,张牙舞爪。 廖太后抬头犹如看见恶魔,不顾身上疼痛,蹬着脚往后退,那端庄的发髻早就乱开,步摇歪斜、衣衫凌乱。 “双子,”傅元承手一松饶了狮子猫,改为轻抚着它的脑颅,“母后一胎双子,为何只留一个?” 他一步步逼近,最后在廖太后身旁蹲下,伸手拉开她攥紧的双手,将狮子猫送进她的怀里:“小儿子呢?为什么不要他了呢?” 廖太后机械的抱着猫,眼中渗出浊泪:“双生子,皇室视为不吉,即便本宫是皇后,双生子也断无可能成为储君。那时候姚贵妃即将临盆,已经确定肚里是个男胎,本宫不能输!” 她一只手去拽上傅元承的袍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他生下来瘦小孱弱,哭都哭不出来。帝王家双星降临,必有一个是灾星,母后选你有什么错?况且,他带出去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 “为我?”傅元承眼尾泛红,薄唇浮出狠戾,无情抽回袖子,“说得好听,母后做的那些,全是为你自己罢了。” 他笑了声,将手中珠串抬起,往廖太后面前送。 廖太后猛然别开脸,身子缩成一团:“把它拿走!” “锁魂珠是不是?”傅元承替她解释着,好看的手指转着珠子,“西域高僧所做,用来困住那小灾星,不让他回来索债,护佑朕与太后永世长安。” 永世长安,多好?将小儿子的灵魂献祭,换大儿子的平安一世。 廖太后倚在墙角,没有了往昔的高贵,像一个落魄的乞婆,瑟瑟发抖。 “啪”,那把珠串被傅元承重重摔去地上,珠子破碎散开,四下滚落,消失去了各处。 “朕本来想,你安分点活着就是,”傅元承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声音懒散淡漠,“可你要动她,是不是我就不配得到任何东西?娘!” “你,你怎么……”廖太后只剩下惊恐,周身如坠冰窖。 傅元承往人凑近些,手里帮着她扫扫肩上褶皱,声音极低:“我,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灾星啊!” “不不……你走开!”廖太后惊慌大喊,歇斯底里,“他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母后好好修养,朕下次再来探望。”傅元承站起,再不看墙边的人一眼,甩了衣袖大步往殿门出走。 母子俩的话,蔚茵听了大半,也终于解开了她心中一直迷惑的疑团。双生子,傅元承还有个孪生兄弟…… 手腕蓦的被来人攥上,拉着她推门而出。 夜风吹来,月光皎亮。 身后殿中是廖太后惊恐的呼喊,可是没有人去帮她。 傅元承腰身挺秀,面上温润清淡,万千的情绪再次被他完完整整隐藏。 “伤到了没?”他面对她,双手捧上她的脸,“你在发抖,怕还是冷?” 蔚茵咽口口水,眼睫颤着如是道:“都有。” 傅元承笑出声,将她拥住:“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蔚茵撞在他的胸前,耳边感受到强健的心跳声,同实也知道他身上满是怒气,很重很重。 “茵娘,”他低头,脸颊贴上她的发顶,轻蹭了下,“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走了这么久,他一个人从烂泥中一步步到了权力的顶峰,停下看看得到的,也只有她是鲜活温暖的。 蔚茵没有回清莹宫,傅元承带回了天极殿。度过了惊魂的半日,至今想起来仍能感受当时的紧张。 傅元承应当是去处理寿恩宫的事,已经是亥时,人还没有回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新帝与太后不睦,怕是前朝大臣都会掺和进来,更不提权势通天的廖家。 对于踹翻打废了廖陌珠,蔚茵一点都不后悔。别人欺负过来,一味退让只会让她们得寸进尺。 宫婢们准备了热水,她带着冰冷的身体泡了进去。 温热包裹席卷,消散身上冷意,舒缓了紧绷的神经。 玉意往桶里放了些舒神的干花,此时也终于松了口气:“宫里这种事情常有,娘子心里有数就好。” 蔚茵疲倦倚在桶壁上,轻叹一声:“我不喜欢。” 她不喜欢斗来斗去,更不愿时刻心存算计。可也知道若是傅元承有了后宫,即便她想安稳简单,别人还是会把她当成眼中钉。不由就会想,若是没有那道查抄侯府的圣旨,她会不会和穆明詹有和谐的生活? 玉意站直,往后退了一步:“没有什么喜不喜欢,只要活在这宫墙内,终归都会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 蔚茵垂眸,眼睫轻颤两下:“姑姑说得对。” “娘子记住奴婢以前的那句话吗?”玉意在人身后摇摇头。 蔚茵眼眸闪烁,那句话她记得。玉意教过她,凡事错综,只要她得到傅元承的在意就好。 对啊,只要得到帝王的在意,靠着他仗着他,然后也会变成她自己都不认识,却能好好地活着,得到天下最好的。 玉意见人不语,也知她心里复杂。这种话本不该她来说,但是她见这姑娘太苦了,这样杠下去迟早还是一身伤。 “适才范总管送来消息,”她岔开话题,“廖陌珠断了两颗牙,嘴角豁开一道口子。” “她?”蔚茵噗嗤笑出声,当时只记得廖陌珠一脸血,平时的嚣张早就没有,像只将死的老鼠趴在那儿哼哼唧唧。 玉意也轻捂住嘴,着实没想到眼前这个纤弱女子能这般,将寿恩宫掀了个底朝天:“娘子还笑的出来?” 蔚茵眼睛弯起,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过:“她掉了两颗牙,这下连皇后的位子也丢了。” “是这样。”玉意点头。 一国之后自然的体态端庄,姿仪典范,容貌可以平淡但绝不可以残缺。廖家适龄女儿只有廖陌珠,别的不是已经嫁了,就是几岁的女娃娃,眼看是不会再出一位皇后。 蔚茵后脑枕着桶沿,乌黑头发浸在水中:“廖陌珠此人心胸窄,怕是真有个妹妹的话,也不会相让吧?” 玉意脸上一僵,眸中黯淡下来,手紧紧攥起,指甲掐进肉中。 “姑姑?”蔚茵唤了声,见到玉意脸色很差,“你不舒服?” 玉意扯扯嘴角:“娘子先泡一会儿,奴婢去外面守着。” 说完,她走出了浴间。 媚祸 第48节 方才玉意只说了廖陌珠的事,关于廖太后和寿恩宫的应该短日内无法定夺,毕竟是太后。 浴间静了,蔚茵脸上收了笑意,回想起傅元承同廖太后的对话。 当年廖太后生下双生子,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儿子的皇位,只能留一个,便将那瘦弱小儿子放弃。 “冬至?”蔚茵从水下抬手,张开手心,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墨玉珠。 这是在寿恩宫时,她捡起的一颗,听傅元承说这是西域高僧制成的锁魂珠,锁那小儿子的魂儿。 莹润的墨玉珠在她指尖转着,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中浮现。冬至,是傅元承的双生兄弟。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冬至不能出现,一辈子锁在阴暗地下,因为皇位只有一个,天子也只能有一个。 傅元承不会允许冬至的出现。 这个讯息令她震惊,连珠子从手里滑落都未曾察觉。 水面上落下一个人影,蔚茵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陛下?” 傅元承嗯了声,手掌摁上桶沿,随后就着蹲下:“还冷吗?” 四目相对,蔚茵意识到自己还泡在水里,当即身子往里藏,只露着个脑袋在水面上。 “不冷,”她小声嗫嚅,垂眸避开对方视线,耳边呼呼发热,“陛下走路没有声音吗?” “有什么好藏的?”傅元承被她提防的样子逗笑,“你有哪处是朕没见过的?” 适才稍紧的眉头舒展开,他微凉的指尖捏捏她的耳垂,就见到她耳下浮出薄绯,带着水渍越发娇艳。 蔚茵忍不住缩脖子,耳垂又麻又痒,躲开他的手。 轻轻水声,清淡花香,女子一双明眸水盈透彻,双颊泛着氤氲的桃粉,水中柔肩如玉。 傅元承眸光染深,自然记得夜间掌控手中的软玉温香。手指勾缠上她的发丝,任那些湿润染上自己。 蔚茵心中一惊,后背紧靠在桶壁上无有退处,紧抿着唇角,眼看他的手探进水中。 她僵在那儿不敢动,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肩头滑了一下,当即忍不住颤了下。与他的床榻间,总还是有些惧怕,他喜欢掌控她,每每,她总觉得自己会被生生折断,那种无处可逃翻滚的云雨,他咬着她的耳边叫她别怕,却又一点点卸走她的气力,力道加重。 她皱眉看他:“陛,陛下……” “水凉了,出来罢。”傅元承淡淡道,随后收回沾湿的手指。 蔚茵一时怔住,缩在水里不动,稍稍侧着脸去瞅傅元承,眼中一层蒙蒙雾气。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可她绝不会当着他的面来一副美人出浴图。 “出来罢,朕不看你。”傅元承站起,随后转身往屏风外走,不久就听见关门声。 浴间静了,蔚茵松口气,赶紧从水中出来,简单擦干身子套上衣裳。 收拾好,她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想着梳理头发。听见有点重的脚步声,抬眼看过去,见是傅元承又回来,手里攥着什么。 “朕这次走路有声音了吧?”傅元承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他从她手里拿过梳子,随后捞起一把微湿的发丝,半垂眼眸为她梳理。她的发丝很柔很顺,梳齿穿过轻轻理开,指尖也就沾上淡淡花香。 蔚茵坐着不动,试着头皮被轻刮着,比起那次他给她擦头,动作轻很多。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冷戾帝王。 “坐上来。”傅元承在她耳边道了声。 蔚茵呼吸一滞,手心下意识攥紧,低头看看仅容一人休憩的躺椅,僵硬着将两条腿抬到椅面上。 他拉过她的脚腕放在自己腿上,随后撩起衬裙往上推到腿根,指尖落上如雪的小腿。 蔚茵抿紧唇,带着湿气的羽睫轻颤:“能不能,不要在这……” “别动。”他摁住她想抽回的小腿,随后从一旁取来一枚小盒,是他刚才进来时手中攥的那个。 他看她一眼,手指一拧打开盒盖,淡淡药香气散出。他指尖蘸上药膏,然后低头给她抹在膝盖上,指尖慢慢揉开。 膝盖上一阵清凉,蔚茵看去那块淤青,是在寿恩宫慌乱时撞到的,当时并没有试着多疼,现在看看肿了起来。视线顺着上移,就看见傅元承的侧脸。 这时的他是安静的,身上没有阴戾,灯光暖绒,那脸上竟也真的有些许温润,眸光清和。 若不是生于帝王家,他会是什么样? 第三十八章 朕准你恃宠而骄 “你怎么生得这样娇生?”傅元承问, 看着那处淤青突兀留在她的膝上,生生破坏了无暇美感,“一碰就会碎似的。” 蔚茵蜷回腿, 顺势遮回衬裙底下。闻言, 故意呛他:“女子的确娇生,廖姑娘断了两颗牙齿呢!” 不想, 傅元承非但不生气, 反而捏捏她的脸:“这件事, 朕觉得茵娘干得漂亮。” 他的她自然不能受别人的气,就算廖陌珠没有断牙, 他也不会放过她。 “漂亮?”蔚茵瞅他, 干脆又道, “那就是下回我还敢?” 傅元承侧脸看那张柔美的脸,微笑颔首:“朕准你恃宠而骄。” 蔚茵闭了嘴,这样说下去定然还是他把她套进去,还不如安安静静,让他觉得没趣。 见她低下头去装鹌鹑, 傅元承扯扯她的袖子:“手臂掀开看看,撞到腿也能撞到别处。” 蔚茵还没动,他已经起身坐到她身后,帮她撸起袖子。 “瞧,朕说什么,”他看她, 手指点点她的手肘, “身上一处撞到,那必会有另一处。” “陛下如何知道?”蔚茵不赞同,平日不小心碰一下, 也没见全身有伤吧? 傅元承握上她的小臂,拉过来:“混乱起来,撞伤是小丢命是大。” 他怎么会不知道?一群人打在一起,刀剑无眼,拼谁的命硬。一场下来,身上哪还有一块好肉? 蔚茵想起白日的确是混乱,一些磕碰的确会顾不上,便由着他继续给她抹药。 说起来,她真没想到他会赶回来。更没想到,后面他会和太后发生争执。在她看来,傅元承醉心权术,善于把握平衡,于廖家,他会谨慎处理。而今日,他算是明着打廖家的脸,派人将廖陌珠关了起来,丝毫不管人一身血。 “躺下,朕给你看看后背有没有撞到。”傅元承托着蔚茵的脸颊,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蔚茵若有若无轻叹一气,眼睛微微阖上:“我不想换身份,不想认别的人做父母。” 她说的小声,几乎呢喃。 “不想?”傅元承垂首,眼睛习惯的一眯。 范岭说过,女子最在意名分。他愿意给她,像天下许多的夫妻那样,和和美美,生儿育女。 他就会有一个家,和她一起的家。 蔚茵试着他掀开她的衣后,手指落在背上,帮她点上药膏抹平,一圈一圈揉开。 “所以,陛下现在是在询问我吗?” 傅元承指尖微顿,视线落在她的背上,手中小盒捏紧。 “这样吧,此事以后再说。”他缓了力气,放下药盒,替她盖好衣裳。 他听见她轻轻地嗯了声,软软的,柔柔的,似乎消融了些两人先前的冰凉,带着汉安时那个少女的纯真。 蔚茵悬在心中的线因他这句话而松开,他这算是答应吗?不管如何,总算是有点转机。 “今日在寿恩宫你都听见了?”傅元承问,手指在她的鬓间一下下的画着。 蔚茵不语,这算是天大的秘密,但凡谁知道都是掉脑袋得罪。 见她没动静,他低头看她:“皇家的双生子不吉利,史书上从来不会记载。若是诞下龙凤双胎便是大吉,双子的话只能留一个。” 而他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蔚茵动动嘴角:“冬至?” “嗯?”傅元承听到这个名字时,眉间下意识皱起,无数的往事随着这个名字而浮现。 冬至,就是他的名字,没有姓,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被关在那黑暗的密室中,同那些一般大的孩子一起,训练再训练。 蔚茵因脖间的痒意勾了下身子,缓缓打了个哈欠:“别院密室,冬至就是陛下的弟弟?” 她晓得,傅元承定然知道她与冬至见过,所以此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她就是知道了,而他也心知肚明。 “他?”傅元承眼底滑过冰凉,“现在他是谁没什么意义了。” 已成定局,他是天下之主。不管昔日谁是傅元承、谁是冬至,现在他是大恒朝的天子。 可能是太累,蔚茵枕在他腿上睡了过去,呼吸清浅平稳。 两人间似乎很少会这样平静,他想要靠近,她身上生出尖刺阻止,他强行靠近,她躲避抗拒,到最后他抓住她,一根根去拔掉她身上的刺…… 今日他若是赶不回来,那她是不是会被太后害死?到时候等着他的只是一具冰冷尸体。皇宫,终是世上最险恶的地方。 “茵娘,我们可以好好的吗?”傅元承手掌托着她的额头,固定在舒服的位置,不让她滑下。 她在睡中微动了嘴角,脸庞放松的舒展开,恬静美好。 玉意轻步走进来,到了屏风住停住,看见了坐在躺椅上的帝王,那般小心呵护着身边女子。 “陛下,有什么吩咐?” 傅元承只是低头看着,闻言轻道一声:“出去。” 他的心情很不好,几乎压不下心中狂躁,想抽剑去刺死廖怀。怒气在体内翻滚,需要血腥来压下,他想杀人,所有人全杀了…… 她的安静平复了他,在她面前,哪怕他是凶戾的猛兽,也会愿意披上一层柔软外皮。 沉夜深深如墨,春寒侵袭梅梢头,隐约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响。 蔚茵迷迷糊糊间试着被人抱到床上,接触到松软被子,她循着温暖缩进被子中。 隐约听到一声笑,身后位置一陷,她被紧紧抱住,那股力气让她不满的哼了声,扭着想要离开。 “别动。”他咬咬她的颈侧,舌尖勾了下。 蔚茵略一清醒,圈在腰上的手臂似乎又收了收,带着她往里靠,脖间感受到身后人喷洒的呼吸,鼻息间钻进极淡的月麟香。 明显试到那方强硬之处,整个人一僵,没敢再动,猫儿一样勾着,指尖抠紧松软的被边。 好在身后的人并没想做什么,只贪婪的埋在她的后劲处,没一会儿呼吸变得均匀,应是睡了过去。 又挨了一些时候,腰间的手臂渐渐放松,蔚茵双手抓上他的手,轻轻掀开,从他怀里移了出来。 刚想舒展一下,后背又被贴上,重新将她箍住。 “茵娘,别走。”他模糊着呓语。 。 媚祸 第49节 翌日,朝堂乱成一锅粥。 虽然后宫之事前朝勿议,但仍旧有人拐着弯提起,说是廖太后作为新帝生母,理应在耕耤礼这日一同出行。如此不过是想逼傅元承妥协,放下寿恩宫一事;再有人提议,立后不急,便可先选嫔妃,后宫不能空置,王朝需要子嗣。 一时间,有适龄女子的世家生了开始跃跃欲试。 自然,也有人提起这件事情起因,后宫中那个来历不明的美人。现在更是添油加醋,说她狐媚天子,恃宠而骄,连太后都不放在眼中,太后教育两句,直接大闹寿恩宫。 一般臣子苦口婆心进谏,说这种祸水留不得,后宫不得安宁种种。更是搬出史上被口诛笔伐的妖妃苞姬,弱女子在他们口中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眼看这群人越说越激愤,连一直对蔚茵有敌意的庞稷都听不下去。别人不知道,他从头到尾知道,这女子从没害过人。 “求陛下赐她出家!”老臣子深鞠一躬,情深意切。 高高御座之上,傅元承不语,整张脸掩在冕旒之后,看着殿里荒唐的表演。一日日的,他不做点什么,这群人是想上殿揭瓦? “吴大人既然想通了,”他端坐着,下颌微扬,“朕准你告老还乡。” 一时间殿内静了,人人脸上神色各异,那些正慷慨激昂讨伐祸水的人也都闭了嘴。没人想辞官,不过拿此来表演,逼着新帝表态,料想过就是一个女子,新帝迫于压力定会送走。 可结果不是他们预想,那位吴大人更是呆若木鱼,成了哑巴。 傅元承眼角泄出冰霜,见没人再往外跳,又道:“朕记得适才丁侍郎也说要辞官回乡,一同准了。” 这可真是有趣,他还没腾出手来清理他们,一个个自己跳出来。真当自己是回事,了不得? “还有哪位大人想要辞官,朕这边全准了!”他最后撂下一句,就看谁还会往外站。 官职而已,当年东宫养着那群幕僚随时可以接上,有什么可在意? 最终,没有人再往外跳,只是廖太师将话题回转到太后身上。直指蔚茵冲撞太后,要求说法。 “太师所言极是,”傅元承点头,眼中略带赞赏,“朕自然会给出说法。” 前朝的异动,后宫亦会听见风声。 蔚茵回了清莹宫,那日之后,傅元承将她的宫门开了,准她随意走动,但是必须有人跟着。 明着是自由许多,可昨日一个宫婢寻不到蔚茵,傅元承直接让人将宫婢拖了出去。 自从寿恩宫之事后,他似乎怕她再出事,放松了她的活动,却也看得更紧。 而蔚茵此时不在意出不出去,依旧留在清莹宫,大多时候还是整理花圃。左右都是牢笼,大小之分罢了。 一旁,青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间或骂着那群古板的老臣。 “分明娘子被她们算计,这帮迂腐老头睁眼瞎说。陛下宠爱娘子,怎会送去出家?” 蔚茵料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只要她没有名分做这个来历不明的美人,就一定会有人揪着不放,逼傅元承表态。 寿恩宫一闹,她这不就藏不住了吗? 众臣知道她的存在,傅元承神不知鬼不觉想为她换身份,就变得极为艰难。尤其加上廖家施压,她或许会有更好的收获,被傅元承送走出家,离开宫城。 这才刚开始,他可以凭借强硬压下,后面谁又能说得准? 寺庙也好,庵堂也罢,她觉得都不错。 “娘子在笑什么?”青兰问。 蔚茵从花圃中站起,衣裙垂下:“花要开了。” 果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的压下。朝臣哪堪被一个后宫美人折了面子,一本本请愿奏章像雪花片子一样送到傅元承手中。 御书房外,更有那搬出傅氏祖训来念的臣子。 傅元承也晓得,自己处理的那几个喽啰虽然走了,但是廖家还在。只要廖远中或者廖怀一句话,总有那往前伸脖子的。 因此,也就更加坚定尽早除掉廖家的想法。他的天下,何须他人来操控?从小到大,他唯一信奉的即使,强者胜弱者亡! 这件事不能拖,调查的结果也很快出来,傅元承在金銮殿上,让一干人等全部说出。有寿恩宫宫人,有当日的羽林卫,有那位疹病御医。 最后,还有被人搀扶着出来,据说病得厉害的予德仕。 众口一词,那日莹美人的确去了寿恩宫,是听说太后病了去探望。太后修养需要安静,大部分人留在殿外伺候。美人和廖家姑娘去了偏殿说话,也就是这时殿里着了火,顿时乱成一团。廖家姑娘一脚踩空摔倒,伤得厉害。 太后亦是受到惊吓,幸亏最后无碍。 羽林卫过去的时候,那火已被宫人灭掉,就是偏殿毁的不成样子,门扇都烂了。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这么多证人出来,还有太后身边的大总管,他们还怎么再质疑?一时间,有人看去廖怀。 廖怀一声紫衣官袍,精美华贵的腰封显示着他有爵位在身。抬眼默默看着御座上的青年,眸光泛冷:“陛下何不请太后出来说两句?” 傅元承高处俯瞰他,嘴角淡淡一扯:“太后病还未好,前次又受到惊吓,此时在寿恩宫修养。不若,平西候去看看太后,劝她两句,放下二十年前的心结。” 一句话,满大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二十年前,指的必就是双生子。 廖怀脸色越发阴沉:“臣,会过去。” “下朝后,同朕一道吧。”傅元承收回视线。 他可不怕廖太后向廖怀说出实情。当年廖太后将小儿子交给廖怀处理掉,廖怀阴奉阳违将孩子带回西北,私下里养大,打得可不是一般的心思。两人看似还是一线,其实已经割裂,生出龃龉。 廖太后此时什么都没有,跟寿恩宫的一处死物没什么分别。 。 寿恩宫的事暂时搁下,迎来另一件事,耕耤礼。 春分这日,天子需要亲架田中,拽耙扶犁,鼓励耕种。 正逢西域一使团来京,希望学习大恒耕种,回本国后推广。因此提前两日,天子倚仗出城,进驻皇庄。 天子六驾,偌大的马车奢华,平稳行与官道之上。 傅元承看完一本文书,随手在上面批注两笔,便就看见窗边乖静的身影,简单的宫女装束也藏不住她的娇色。 以前的她,少女纯净柔美,现在则更多了女子的靡艳妩媚,眼尾多少显出几丝妖媚颜色。身段也在变化,腰身越发细巧,该长的地方也是丰盈圆满起来。 可预见两三年下去,褪去青涩后,她会是怎样的风姿卓越。 “陛下不必非带我前来。”蔚茵见他盯着自己衣襟处,恼得皱了眉,“诸位朝臣眼中,我已十恶不赦。” 傅元承扔下文书,伸手过去:“当初朕答应过你,一定会做到。再说,朕还护不住你一个小女子?” 蔚茵权当没看见他的手,拽拽身上的粉色衣装。 “过来。”他见她不理,口气一冷。 蔚茵瞅他一眼,心知他不过装一下罢了,并不是真生气,便就慢腾腾的往他身边移。 “无法无天。”他揽上她,手里捏着小巧下颌,在上面留下自己指印,“你这宫女装扮不错,以后可以时常穿给朕看。” 蔚茵知道,前朝那边给傅元承的压力大了,他才把她扮成宫女带上。放在之前,他可不会管。 “陛下想看,宫中那样多女子,肯定让您满意。” 傅元承的手指去勾她的唇,低声道:“朕会以为你在吃醋。” 蔚茵抬头对上他,张嘴:“我没……唔唔。” 那两根手指趁机顺着开启的齿关滑了进去,指尖勾着她的小舌。 “你没什么?朕没听清。”他笑着看她,指上全是温暖的黏柔,以及那细微的哼声。 蔚茵眼中沁出水汽,双手抓上他的袖子。 “让你牙尖嘴利,”他抽回手指,见她双唇莹润殷红,如雨水滋润后的樱桃,低头啄了下,“或者,有时你也可扮做小太监,朕也喜欢看。” 他去捏她的痒肉,见她颤抖着趴在自己腿上。 蔚茵贝齿咬唇,想忽视他手上刻意的撩逗,腰间麻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他已经摸透了她,知道该去拿捏她的哪一处,如何卸掉她的气力。 心中生出悲哀,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身子不争气的在他手里变软。 “怎么了?”傅元承捧上她的脸,看到眼角的湿润,“这么快就哭了?” 蔚茵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撑在他的腿上,幽幽道:“雀屏山。” 他看她,嘴角的笑冷了下去,指肚摁上她尤带水渍的唇瓣,用力抹了下:“如何?” “想去看看她。”蔚茵跪坐在他面前,轻易看到他瞬间冷却的双眸,“我不会跑,只是去看看。” 傅元承盯上她的眼睛,有一瞬在想,当初或许真的该杀了她。她总能轻易让他发怒,给他火上浇油。 “可以,”他薄唇一动,随即放开她的脸,“你想跑就试试,反正雀屏山跑不了。” 蔚茵往后移了下,端秀的弯腰:“谢陛下。” 仗队出城行至半道雀屏山下,帝王下令暂停前行,说要上山进香参拜。 顾名思义,雀屏山形似开屏孔雀,山上有座雀屏观。本也是平常,只是观众修道的人都不一般,有清修的贵家女眷,也有太上皇昔日的嫔妃。 其中有一位是蔚茵一直记挂的,原庆德侯府的太夫人,那个当初拼力想送她逃出的老人家。 雀屏观内很清静,偌大的香炉摆在正殿外,两个女道正在洒扫。这里不接受一般香客,大都是皇家贵族才可进来。 傅元承带着几名大臣去了正殿参拜,此举换来臣子们的赞颂。 蔚茵只作是一个宫女,趁了空挡去到后院,在女道的带领下,进了一间道房。 午后的阳光正是猛烈的时候,那间道房前有两棵小柏树,绿油油的在地上落下影子。 这是后院最偏僻的角落,小小的道房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咳咳。”房内传来两声轻咳。 蔚茵脚步僵硬站在门前,终是抬手敲了敲门。傅元承不会给她很多时候,她不能在这边犹豫。 “哒哒”,门被轻轻敲响,她的脑海中一瞬恍惚。侯府的事好像已经很遥远,又好像就是昨日之事。 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 “进来罢。”一道苍老的声音。 蔚茵轻轻推门,门扇吱呀一响。 光线透进阴暗的道房,盘腿坐在炕上的老人眯着眼看去门边。逆着光线,一个女子缓缓踏进来。 “太夫人。”蔚茵唤了声,眼睛一涩。 土炕上,老人一身宽大灰色道袍,身子伛偻,面前守着一个黑乎乎的木鱼,正是昔日的侯府太夫人。 “吧嗒”,她手里敲木鱼的犍稚滑落,身子往前移着:“茵,茵娘?” 蔚茵两步跑过去,扶上太夫人,蹲在炕沿下:“是我。” 媚祸 第50节 她忍着没掉泪,经历了太多,她已经不想再哭。 “你,”太夫人苍老的手放去蔚茵脸颊,仔细确认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两行浊泪自眼中滑落,她拉着蔚茵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蔚茵心中刺疼,她知道太夫人看到了她的一身宫女服,却什么都不问。老人家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能猜不出她从哪里来? 山下浩浩荡荡的帝王仪架,已经那样明显。 “茵娘,要不要喝蜜水?”太夫人问,简单的像是拉着小辈儿说话,“你喜甜,走的时候带上两罐,是观里女道养蜂酿的。” 越是这样,蔚茵越是愧疚。 “我没有,”她低下头,不敢看太夫人,“我没有跑出去,我摔到头什么都忘了。” 太夫人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心疼的问:“很疼是不是?” 蔚茵吸了口气,热泪在眼眶聚集,喉咙像是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疼,很疼,但是没人知道,也没人帮她。她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一直困在那座深院中,走不出。 “茵娘,”太夫人唤了声,“不用再顾念穆家,穆家已经没了。以后,你为自己想想,好好活着,十七岁,以后还很长。” “太夫人,我不懂。”蔚茵看过去,似乎想要一个指引。 这么久以来,全是她自己在走,偶尔会出现一个人指引她,又转身不见,像冬至。 太夫人笑笑,捡起掉落的犍稚放回木鱼上:“你呀,别苦着自己。” 蔚茵嘴角微抖,鼻尖透出一点微红:“我不想的,可是我跑不掉……” “茵娘,”太夫人打断她,眼中慈爱,“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 蔚茵恍惚,愣怔的坐在那儿。 太夫摇摇头:“二郎与你无缘,以后便忘了他。你们未拜堂,谈不上要为他守着什么,回去好好过。” “哒哒”,敲门上传来,紧接着是范岭的声音。 “娘子,该下山了。” 蔚茵无奈站起,又看了看太夫人。 “去吧。”太夫人摆摆手,“我这里很好,以后别来了。” 蔚茵不语,转身离开,余光在炕角的被子上滑过,瞥见一抹温润之色。 到了外面,阳光刺眼,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下,玄衣帝王等在那儿。 看着傅元承,蔚茵猛然想起方才道房中的一瞥,掖在被间露出的玉牌一角。青玉瑞兽腰佩,穆明詹之物,曾是一对儿,一块配在他身上,一块送给了她。 穆明詹,他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给朕生个孩子 离开雀屏山, 一行天子仪仗再未停留,直到了目的地皇庄。 这是一处平坦的地方,土地肥沃, 北面的高山遮挡了部分寒流, 让这里气候温缓,永安河静静流淌, 像一条银色带子蜿蜒。 身为帝王, 傅元承拥有大恒朝最好的耕地, 专门的官吏为他打理,所有盈利也为他私有。年前, 穆家查抄, 所拥有的土地自然也归给天子。 原本还算静寂庄园, 此时变得热闹。加上番邦来使,还有别院过来的太上皇,这里的房间经变得紧张起来。 范岭忙得脚不沾地儿,半天不到嗓子哑了。 蔚茵不用担心住宿,她都扮成宫女了, 自然是给傅元承贴身伺候。别处乱糟糟的,帝王的房里安安静静,桌上摆了各式水果,蔬果稀缺的春日,实有些奢侈。 她倚在窗前,看着外面墙头渐暗。心里一直想着那枚青玉瑞兽玉佩, 自己的那块应当在大火中毁了, 那么太夫人房中的那块定是穆明詹的。 是他已经回来,还是托人送来给太夫人保平安?蔚茵希望是后一种,能逃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玉意走过来, 往她身上搭了一件衫子。 “夜里凉,娘子注意些。”她看了看蔚茵脸色,探身过去收起一扇窗,“青兰怎的没在?” 蔚茵紧了紧衫子:“当是吃了凉东西,肚子不舒服,我让她下去休息了。” 玉意站直,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她是奴婢,娘子不该惯着。” 说着,引着蔚茵到了屋里椅上坐下。 蔚茵轻身落座,抬头看眼玉意。这位姑姑不管何时,总是收拾的一丝不苟,衣裳得体,举止端庄。 “姑姑也认为我会跑吗?”她垂下眼睫,双手叠着搭在腿上,“我知道,年节那日,是姑姑撤走了别院后门的家仆。” 玉意看她一眼,递了杯温茶过去:“有些事情娘子试过后才会知道,不容易的。” 蔚茵双手捧着茶盏,指尖点着杯沿。是的,其实玉意说的没错,试过才知道。所以,她现在知道一味地躲避逃走没有用,她没有身份符牌走不远。 说到底,还是得让傅元承主动放弃。 “娘子知道这次还有谁来了?”玉意岔开话题。 蔚茵抬头看她。对于谁来耕耤礼她没有兴趣,说是让她出来踏青,可傅元承还不是把她关在房中? 玉意笑笑,语气轻和:“姚太妃,太上皇带了她一起。” 姚怀玉,一个同样被世人骂之为妖妃的女人。 蔚茵忽而跟着笑起来:“姑姑故意笑我?” 这对傅家父子也是有意思,来这种祭礼上还带着她们,做实了她们惑君媚主之名,生怕是被人骂的不够。 所以也有些感激,这种日子里玉意对她的开解和陪伴。 春夜清冷,天上不知何时飘下雨丝,蔚茵畏寒,干脆钻进床上的被子中。 一直到半夜,雨势不减,像要将一切浇个透彻,桌角上的熏炉冷却,空气中残存几缕香丝。 傅元承从外回来,径直进了卧房,第一眼就见到了缩在床上的身影。身上披了一间淡色外衫,一头柔顺的发披散而下,发尾落在软垫上。 他嘴角冰冷消融一些。不管怎样,他现在有她了。 然后,床上的人动了下,眼睛迷蒙着一条缝,嗓音微哑:“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似乎包含了许多。像是最自然的询问,又带着一些些的关切。 傅元承是这样以为,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嗯,回来了。” 蔚茵从榻上下来,顺手指着桌上一方茶盏:“范岭给陛下送来的。” 傅元承垂眸,随后扫了她一眼:“何物?” “蜜水。”蔚茵送出两个字,别的也不解释。 瓷盏中的蜜水清澈,淡淡的琥珀色,这样近能闻到清浅的花香。 “应该还温着吧?”蔚茵又道,看起来是忘记放了多少时候。 傅元承单手捞起,指尖触到微凉的瓷盏:“是,还温着的。” 说完,将凉透的蜜水喝下。 “陛下不怕我下毒?”蔚茵问,仰脸露出一截优美细弱的脖颈,眸中一点纯净。 “怕,但朕知道你手里没有。”傅元承看看手中瓷盏,不置可否。身为天子,不能随意吃旁人送上的东西,不管是谁。 可这是她给他留的。 “哦,陛下说得对。”蔚茵叹声气,重新裹进了被子中。 “起来。”傅元承一把扯了她的被子,下一瞬就见她鼓起双腮瞪她,像一条金鱼,“还敢瞪眼?” 他手指捏上她圆鼓鼓的腮帮,泄了她的气,好笑的看她清淡脸庞有了生气。 “跟朕出去走走。”他兀自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随后出了卧房。 而她也不反抗,随他怎样,就像控在他手中的人偶。 雨夜深沉,庄园不起眼的小门外,有人牵着马等在那儿。黑色的骏马高大,立在那儿踏着蹄子。 是傅元承的马,蔚茵认得,仰脸看他:“陛下,天在下雨。” 他将她放下,随后有侍者为他披上长长雨披,他看她:“过来给朕系上。” 蔚茵慢吞吞抬手,指尖挽着雨披上的系带,脸色淡淡。 傅元承没在意她的冷淡,抓上缰绳翻身上马,身形利索坐与马背,骏马兴奋的喷着响鼻儿。 “上来。”他对她伸手。 “陛下自己去罢。”蔚茵兴趣缺缺,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随后转身往回折返。 才迈出一步,细腰忽的被一条手臂捞住,随后带离地面。 蔚茵惊呼一声,身体失了平衡,双腿下意识踢蹬。 傅元承双腿一夹马腹,骏马迈开四蹄奔腾,左臂上挂着刚抢到的姑娘。 “你放开!”她慌乱抓着,摸了一手的水。 “再乱动,你就这样一直挂着。”他在笑,手臂却是一用力将她捞上马背,固定在自己身前。 蔚茵胸口起伏,脸上沾了水渍,春雨带凉,她打了个哆嗦。 他抬起袖子,帮她擦着头顶和脸颊,说出的话霸道:“你不去也得去。” 蔚茵干脆闭嘴,像一截木头随他摆弄。然后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他罩在雨披之下,挡住了风雨,也遮住了视线。 只有鼻息间是淡淡的月麟香。 。 雀屏山。 屋檐滴滴答答,观中的女道大都睡下,只有前殿两个守职的女道在整理。 后院墙边道房内。 太夫人拍拍胸口,想顺去那股子憋闷:“听我的话,回关外去。” 媚祸 第51节 门边立着一道身影,手指用力捏住门把,似乎要将其捏碎:“今日,她是不是过来了?” “没有,”太夫人否认,“二郎,你与茵娘缘尽,放手罢。” “放手?”穆明詹转身,往炕边走了两步,“她是我花轿抬进门的夫人,如何放手?” 太夫人急得咳了两声:“那你待怎样?” 穆明詹冷笑一声,手里捏着玉佩:“我道她如何重义,还不是转身就跟了别人?穆家那么多人死了,偏得她进了皇宫!” “二郎!”太夫人低叱一声,眼睛泛红,“那不是她的错,她有什么办法?” “她没有办法,就去勾上新帝?让我蒙羞!”穆明詹一拳砸在墙上,脸庞在黑暗中扭曲着。 “你,混账!”太夫人气得捶着自己的腿,“这种话你都能说得出?摸着良心说话,茵娘何曾对不住你?她怎么嫁进穆家,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 穆明詹靠在墙边,咬住后牙。 他是想娶她的,一直都在等,等她守孝期满。没人知道,夜间多少的梦里都有她。 “我当初都安排好了的,会带走她。”他低着声音。 “可世事难料,”太夫人摇摇头,长叹一声:“再怎么样,始终是骗了她,穆家对不住她。” 一瞬的静寂,只闻外面雨声。 “我还是会带她走。”穆明詹稳了情绪,站直身子。 太夫人皱眉,低声责问:“带她走?你疯了!就算她会跟你走,你怎么安置她?还能给她什么?” “我……”穆明詹一时语塞,但心中的不甘久久盘积。 他从小就知道那个女子会是他的妻子,而他也慢慢等她长大,惊喜的看她出落成倾城摸样。结果到头来,她被别人夺走,双手捧住的美好破灭,叫他如何甘心? “祖母保重,子詹还有事。”穆明詹往炕上作了一礼,准备离开,“至于茵娘,她进了穆家门,死也要是穆家的鬼。” 门吱呀一声敞开,男子身影消失在雨夜中。 太夫人看着紧闭的门扇,差点心一梗晕厥过去。她无力的瘫坐在哪儿,双眼无神。 “造孽啊!” 。 一匹骏马在雨中前行,沿着小道进入阴暗的林子。 四下全是雨声,敲打着树叶沙沙作响。 傅元承整张脸藏在兜帽下,一手扶着女子柔腰,一手握缰控制方向,眼睛注视前方。 “只有朕和你。”他轻着声音,拥着怀中温软。 这话倒让蔚茵觉得奇怪。傅元承此人多疑,做事情谨慎,真会雨夜冒险带她出来,不带旁人? “我会以为陛下在暗示。”她往后倚在他胸前,轻轻笑了声。 “暗示你什么?” 蔚茵扬起脸,额头擦上他的下颌:“暗示我可以逃走。” 对他,她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傅元承笑出声,带着几分愉悦:“你要试试?” 他已经把她抓牢,她逃不掉,他也不想罢手,就这样一日日的拉扯着,焦灼着。知道她的小花招,甚至利用到前朝,却也只能纵容。 至少,那也算是两人间的纠缠。 穿过林子有一处屋宅,静静坐在在山脚下。 傅元承下马,双臂将蔚茵托下马去,随后带她进了屋宅。 一进门,两名侍者便将院门关闭,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 绕到后院,蔚茵似乎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微仰脸看傅元承。 “对,是汤泉,”他将雨披扔给侍者,手指捋了下金色的冠带,“给你修的。” 因为她怕冷,身子很弱。没去廖家别院汤泉的时候,他就已经让人在这里修了,他是想着年节过后就带她来。 可是她在年节那日逃了,让所有人以为她死了。她心里没有他,可他就是心心念念的要为她做许多。 蔚茵视线落在傅元承身上,才发现他还穿着龙袍,腰下的位置几乎全湿。那件雨披是全挡在了身前的她身上? 他牵着她进了屋内,氤氲水气迎面而来,驱散了一路上的湿寒。 “池子很大。”傅元承看呀蔚茵,笑着,“茵娘可以在里面浮水。” 蔚茵嘴角跟着一弯,听出他话中意思。不过就是她年节夜,跳了永安河逃走。那天的河水好冷,几乎掉了半条命。 婢女伺候她宽衣解带,只留了轻薄的藕色抹胸衬裙。 泡进水里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声,身子瞬间暖透。见傅元承想靠过来,她干脆手脚一伸往水里钻。 他眼疾手快抓上她的脚腕,一把拉了回来。 “嗯……咳咳!”她呛了一口水,抬手撩开眼前落发。 傅元承捏着脚腕不松,看她单脚支撑:“还真想跑?” 他抱着她倚着石壁坐在水中,手指去缠她的头发:“茵娘怎么长得这么好?” “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她淡淡回了句。 “甚好。”他噗嗤笑了声,托起下颌仔细端详她的脸,继而眸色渐深,低头吻上她。 她被挤在池壁上,胸中憋闷难受,便将人一推转身上岸。 才把上池沿,被人从后面勒住,重新挤在那里:“呃……” “茵娘,”傅元承的下颌搭在她的肩头,手落在她的腹部,“给朕生个孩子。” 有了孩子,她就会安心留下来。她不是狠心的女人,心肠柔软,不会像他的那个狠毒的母亲扼杀骨肉。 蔚茵一惊,然后试到那双手握着她的腰往上一提,随后慢慢靠上容纳。 “沈御医说过,我,我体弱不……”她撑着池沿,起伏水波擦碰着皮肤,渐渐染上绯色。 “那,嗯,”他从后面带着她的脸转回,啄下她的唇,“就是愿意咯。” 蔚茵起先不为意,因为自来体弱,加上之前养病许久,在别院时从沈御医话中多少能听出,她伤了根本。 前日,沈御医还去了一趟清莹宫为她诊脉,说的还是好好休养之类。后面在院中,他同傅元承说了好一会儿。而傅元承当时看向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她知道了,他当时在掩藏。沈御医是他的人,她身子状况怎么样,他比她自己都清楚。 要孩子,这句话他不是随意说说。 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挣着想躲开,伸手拍着池沿:“你放开我!” 他箍住她的腰,深深摁住,阻止了逃离。 第四十章 手里的是什么? 婴孩的哭声带着奶气, 一声声的往耳朵里钻。 蔚茵躲在一处角落,外面的宫婢们找翻了天。她听见殿中傅元承发怒的声音,以及他逼近的脚步声。 眼前豁然一亮, 他的脸出现在她视线中, 将一个整整齐齐的襁褓放进她怀中。 “茵娘,孩子饿了。” 傅元承掀开襁褓一角, 露出小粉团子的脸, 那双眼睛乌黑, 完全带着他的影子…… “不,不是……”蔚茵摇头, 蓦地睁开眼。 外面是倾泻而下的阳光, 而她正躺在一张竹编躺椅上, 身上搭着一张薄毯。 是个梦。她胸口突突跳得厉害,呼吸久久不能平复,头间隐隐作疼。 这里是庄园后面的一处草地,还算平坦,正在河边。今日是春分, 也是耤礼耕,傅元承正带着一班大臣在田地中亲耕。 此处安静,蔚茵被准许来这边游玩,说是游玩,其实范围就只有这一片空地,而且四下布着不少人。 她身子疲累, 在临时的帐子里休憩, 不想睡了过去,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从躺椅上坐起,她喝了口水, 想压下心口憋闷。脑海中清晰记得那个婴孩的模样,不知道男女,但是像极了傅元承。 抬手揉了揉额头,心中安慰自己是昨夜被傅元承的那句话吓到,才会这样。 可是又隐隐担忧,若是成真了如何是好?昨夜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在汤池没有逃掉,后来去了房中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纠缠,根本没办法抗拒。 蔚茵摸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发紧,心中恐慌蔓延。她本想借着前朝那些臣子施压傅元承,让他放手,加上她与廖陌珠的恩怨,廖家定然也不会允许她留在宫中。 时日长短罢了,她只需等着。 可是若她有了他的孩子,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身怀龙胎,新帝的第一个孩子,谁敢出言把她送去宫去? 蔚茵打了个寒颤,身上越来越冷:“不行,不能出生……” “娘子醒了?”青兰进来,端了清茶进来。 蔚茵嗯了声,遂站起身,几步走到帐子外,想让日光晒去身上冷意。 青兰跟在人身后,不由就瞥见她脖间的吻痕,旧的,新的重叠一起。 要说整个皇宫,新帝只宠爱这一个女人,旁的女子完全入不了他的眼。可瞧着这莹娘子对新帝冷冷淡淡,甚至爱答不理,心情好了会开口说几个字。就是这样,新帝还是宝贝一样捧着,夜夜相陪。 蔚茵扫了眼青兰,装作无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后者赶紧跟上。 “那是谁?”她看见前方草地上有人在放纸鸢,一名妇人端庄站在那儿,手持线轮。 纸鸢稳稳的挂在天上,是一只颜色艳丽的蝴蝶,翅膀和尾巴随着风忽扇。 妇人一身青色宫装,梳着繁复的发髻,两支步摇斜斜插着,小步前行,腰身款摆。 青兰低头凑到蔚茵身旁,小声道:“那是姚太妃。” “嗯。”蔚茵心中了然,这位就是众臣口中惑乱后宫的姚怀玉,率王傅元韫的生母。 这样看着,女人并没有什么倾城之貌,长相秀丽而已,只是话音极为温柔,暖暖的泉水一样。一对比,廖太后的确是美,但是气势太过凌厉。 “奴婢见过太妃。”蔚茵主动走过去,对人作了一礼。 媚祸 第52节 姚怀玉转头看了眼,复又抬头看着纸鸢:“你说扯断线,这纸鸢能飞多远?” 蔚茵对她笑笑,纸鸢飞了又怎样,人还留在这儿:“当会再寻不回。” “说的也对,”姚太妃笑笑,“你叫什么?” “太妃叫我阿莹罢。”蔚茵回道,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是谁。 姚太妃仔细打量了她,随后把线轮交给小太监,对她道:“陪本宫去前面走走。” 蔚茵颔首,没管青兰提示的眼神,抬步跟上。 要说姚怀玉与傅元承,两人之间也是有恩怨的。率王傅元韫谋害储君获罪,削去爵位,被发配去苦寒的北城边关,永不准回京,到底一对母子再难相见。 这厢,能在这边放纸鸢,蔚茵不信是巧合,就等着姚太妃先开口。 “当日廖家别院的女子,是不是你?”姚怀玉终是开口,话音是天然的柔和。 “是。”蔚茵点头。 看来,姚怀玉对于那件事还是不能介怀。只是事已成定局,皇座上的是傅元承,傅元韫输得干净。 “他利用你,你还跟着他?”姚怀玉问。 蔚茵嘴角浅浅一勾:“身不由己。” “你到底是谁?”姚怀玉停步,柔声问她。 “我都忘了自己是谁了,”蔚茵回她,声音清澈,“陛下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呵,”姚怀玉笑出声,开始细瞧着眼前美人,“这就有趣了。可惜回不去皇宫,不然本宫真想去探望一下太后娘娘。斗了一辈子,好像我和她是一样的结局,最终什么都没有。” 一样的结局,两人的儿子终是都离着远去,再怎么努力都留不住。 蔚茵看着人脸上有些悲戚,便劝了声:“太妃还有太上皇。” 一句话,姚怀玉脸色沉下,漂亮的指甲掐紧进心:“你也信吗?他对我无比的宠爱。换句话说,你会信一个帝王的宠爱吗?” “不信。”蔚茵直接了当。 若是太上皇真的在意,为何还让那妖妃的罪名落在这个女人身上,而不帮她辩解?一个帝王,完全能够做到。而他没有,任由那些臣子指责一个柔弱女子,乱后宫,媚君主,不过就是他们帝王所谓的平衡术。 姚怀玉看着蔚茵笑笑,仍旧一双温柔眸子:“你都能看出,偏得本宫那儿子他看不出。一心想去抢什么皇位,到头来就是给人算计的。” 对于傅元承和傅元韫,两人当时各有追随者,只是傅元承并不会太去经营朝堂,好像看起来只是占着一个皇后嫡出;而傅元韫则相反,会结交各式人,礼贤下士。可蔚茵知道,傅元承只出了两次手,就让傅元韫一败涂地,永不再翻身。 一是侯府抄家易权;二是廖家别院亲身做饵。 “太妃娘娘,奴婢想见太上皇。”蔚茵看去姚怀玉,不能等了,她的得让傅元承尽快放手。 朝臣那边不行,那就看太上皇这边。 姚怀玉一怔,疑惑的看过来:“本宫为什么要帮你?” “太妃回不去宫中,奴婢愿意帮您捎一封信去寿恩宫。”蔚茵淡淡开口,“只是太后现在精神很不好,有时候连人都认不出,寿恩宫封了。” 她像是无意的说出,也算是让姚怀玉知道了廖太后如今处境。 良久,姚怀玉笑了声:“她也有今天?” 春风吹来,那只纸鸢在空中摇摇晃晃。地上,杂色的小花开着,朴素而坚韧。 。 夜里,傅元承特意安排了篝火宴,用以接待番邦使节,以及也算庆祝春分。 庄园前面的空地上,燃起了大大的火堆,边上支起了烤架,肥美的羔羊肉烤的滋滋冒油,香味儿扑鼻。 远远地就听见那边的欢闹声,蔚茵依旧留在平地这边。姚太妃白日里没有给她答复,一时间她有点儿猜不准。 她还想不通,傅元承为何让她等在这边,眼看天越来越黑。 在河边慢慢走着,身后两丈远跟着俩宫婢。 正在这时,前面慌张跑来一个人影,身形踉跄,却是玉意。 “姑姑?”蔚茵将人扶住,谨慎往她身后去看,“怎么了?” 玉意抓上蔚茵的手臂,声音发颤:“若有人来寻,娘子便说没见过我。” 说完,她人就朝那顶帐子钻了进去。 蔚茵正疑惑,就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自暗处慢慢走出,看不见脸却能感觉到儒雅之气。这是方才追赶玉意之人? 来人停下,四下扫了眼,随后看着两丈外女子:“可有看见一个女人跑过来?” 蔚茵一身宫婢打扮,料想是对方将她认作宫婢,便道:“没见到。” “没见到?”那人往前走近,口气中几分不耐,“好大胆子,舌头不想要了?” 这里开阔,根本没有地方可躲,除非是人跳进河里,那都还有个声响呢。没见到?明摆着就是假话。 “大人恕罪。”蔚茵随意道声,也就隐约看清来人相貌。 男人四十岁模样,身姿优雅,想是这次一起前来的官员。 她心中笑声,傅元承天天吓唬她要拔了她的舌头,面前这人也要割她的舌头。口气不是一般臣子,看架势,怕不就是平西候廖怀。 只是蔚茵心中不解,他追着玉意做什么?看起来玉意很害怕。 廖怀皱眉,眼睛盯着平地上那顶帐子,再看眼前毫不畏惧的女子,眸底生出阴狠。 “莹娘子?”他的齿缝中送出三个字,猜出了她的身份。 “阿莹给侯爷问安。”蔚茵虚虚一礼,抬头又道,“您在找谁?” 这一问,反倒廖怀说不出口。本以为普通宫人,定会老实将人交出,如今被猜到了身份,总不能说他堂堂平西候在追一个女官,还追到了皇帝的女人这里。 相比抓到玉意,廖怀现在更想捏死蔚茵。他的女儿廖陌珠,就是毁在蔚茵手中,好好地皇后位子没了,一手操控的棋盘乱套,逐渐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倾斜。 “本候只是随意走走,碰到一个冲撞的奴婢而已。”廖怀改口,转而问道,“莹娘子入宫以前,住在哪里,看着面善?” 蔚茵眨了下眼睫,心中略一思忖。她与廖怀真真是第一次相见,张口问她住在哪里,是想知道什么? 结合刚才他追赶玉意,一定没那么简单。她之前自然住在傅元承的别院,那里……想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廖怀想知道傅元承的那处私宅,而私宅里有个秘密。 冬至?廖怀也知道双生子的事? “平西候怎会在这儿?”夜风中送来傅元承淡漠的声音。 随即,玄衣帝王自黑暗中走来,御靴踩上微泛青的草地,带着轻响。 廖怀面不改色,回身看去:“臣参见陛下,是不知不觉走了过来,并无他事。” 蔚茵趁机转身,留下舅甥倆人站在河边。 “陛下是否太过任性?将人带来这儿。”廖怀看着离去的身影,不咸不淡问了句。 傅元承身形一侧,挡住廖怀视线:“舅父又为何追赶朕宫中女官?” “她,”廖怀语气骤然降温,那股自带的温润早就消失,“臣记得陛下说过,她离开了京城,不知去向。” 傅元承也不解释,只道:“舅父的故人,朕自该照顾的。” 说完,转身离去,面色瞬间冷下。 帐子内,玉意站在那儿,到底是缓上了一口气。 蔚茵没问,也不想掺和太多。在她眼里,玉意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知道哪些是该做。人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双手将一盘烤羊腿放于桌上,随后将一把小巧的切肉刀送去蔚茵面前:“娘子拿着这个切肉。” 蔚茵伸手接过,突然手心一凉,眉间轻皱一下,随即很快平展开:“下去吧。” 转身过去,低头一看差点儿惊掉手中之物。即使在暗处,那玉佩也带着莹润的光,雕成精致的瑞兽,正是穆明詹的那块。 与玉佩一起的,还有一片折起的纸。 他果然回来了。 蔚茵掐紧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着穆明詹回来做什么,将这块玉佩送来又是何意? 他是在怪她吧? 这时,傅元承走进来,视线先落在玉意身上,暗含着警告。后者安静站在那儿, “下去罢。”他淡淡一声。 随后,傅元承绕到蔚茵面前,拉过她攥紧的手,皱了下眉。 “这么凉,手里的是什么?” 蔚茵心口跳得厉害,抬眼正好撞进他的眸中。 第四十一章 朕,不准! 蔚茵松开手, 手心中躺着一枚切肉的小刀片子。 “给朕吧。”傅元承笑笑,捏走刀片,随后走到桌旁, 低头片着烤羊腿。 蔚茵回头看他一眼, 随后将玉佩往腰间又深掖了些,藏住眼中情绪。 走去桌边的时候, 她看见他已经削了一碟子肉片, 好看的手指上沾着油渍。视线上移, 见到他微抿薄唇,眼神专注, 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极少, 她会看见他这样安静, 灯火柔和,竟然散了他眼底的阴霾。 “你的。”傅元承垂眸对上她的视线,将那小碟抬起一送。 蔚茵抬手去接,不想他攸地收了回去,笑看着她。 “没有一句话?你倒会占便宜。”他似乎有些不满, 沾着油渍的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 蔚茵手慢慢放下,看着他一字一句:“我不饿。” 说完转身就走,顺手将鼻尖上的油点擦去。 傅元承也不恼,一把把人给拽了回来,摁在凳子上,小碟搁在她手边:“朕把烤的最好的给你, 你还不领情?” 他挨着她坐下, 那把小刀往羊腿上一扎,一方湿帕子擦着手。 蔚茵是饿了,天黑以来就没人给她送吃的, 便也没客气,夹了羊肉来吃。 “今日做什么了?”他扔掉帕子,看着她问。 媚祸 第53节 蔚茵动作一顿,肉片正好咬在齿间,肉美多汁,随后垂下眸去:“陛下不是都知道?” 那么多人看着她,就算她掉了一根头发,也会有人去告知他。问她做什么,这是没话找话? “这个,”傅元承捏起她的长袖,“怎么破了?” 蔚茵低头,见着袖子裂了一道口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破的。还真是没话找话说。 “朕可以为你补一下。”傅元承对她伸手,“有针线吗?” 蔚茵只当他在拿她开心,清清淡淡的道:“陛下会的东西真不少。” 傅元承不管她的阴阳怪气,正正身子:“肯定比你想的会的要多。” 从小靠自己长大,他什么不会?只是她从不会注意他。 待她吃得差不多,傅元承带着她在河边漫步。 夜里河边安静,远处篝火依旧旺盛。 突然,天上炸开一朵烟火,随后一朵接着一朵。 蔚茵仰脸看着,脸庞一明一暗,不觉想起了年节夜,那晚的烟火也是绚烂无比。 原本,她以为会有个新的开始,可是命运让她重新转了回来,依旧和傅元承纠缠在一起。一日日的,她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所谓的与他抗争,终究越来越力不从心。 “是不是很好看?”傅元承站在她身后。 河水中亦是倒映着片片烟火,还有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烟火绽放只是一瞬间,绚烂消失就是点点灰烬,再寻不到,好看却没办法永恒的拥有。 “嘭、嘭……”巨响的烟花在空中炸开,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他的双手捂上她的耳朵,为她遮挡那些巨响。她倚着他,能感受到他震动的胸膛。 眼前明明灭灭,蔚茵突然觉得很累,又有些迷茫。加之穆明詹的到来,所有的麻烦缠绕着,让她生出逃避的念头。 烟花结束,世界安静下来,清明月光洒下。 蔚茵静静转身,仰脸看傅元承,声音清透柔和:“陛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脸色认真,月霜为她浅浅映出一道光圈,一双眼睛落上星辰。 傅元承看着她,自从把她抓回来,他与她每日相处,却始终是深深的隔阂。哪怕是他拥着她进入,两人连接在一起颤抖着,已然是隔着千山万水。 也是头一次,她如此清楚的想和他说话,他抿了唇,手去拂她的耳边。 “说什么?” 蔚茵很平静,收起之前对他的冷淡,出口也是心平气和:“蔚茵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她试到耳边的手一僵。 “然后呢?”傅元承问,听不出一丝情绪。 “留在宫里,与陛下与我都不是好事,”蔚茵继续道,“我嫁过人,是罪臣妻。陛下千古英名,不要带上此一污点。” 傅元承微不可查的勾了嘴角,声音淡淡:“嗯,继续说。” 蔚茵往后退一步,一字一句:“我不会去关外,此生也不会再嫁他人。念与昔日情分,陛下赐一处庵堂给蔚茵容身,毕生,不会再离京城,青灯古佛相伴。” 风吹来,空气中仍旧残留着火.药味儿,呛着鼻子难受。 “就这些?”傅元承问,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垂在身侧。 “求陛下,”蔚茵抿抿唇,眼睫微抖,“成全。” 她看他,等着他的回应。两人的相互折磨总归要找个出口,一日日耗着,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想与他说清楚,放开她,也就是放开他,两个人都会解脱。 时间久了,她会慢慢疗好伤痛,他亦会慢慢忘记她。 良久,一声轻笑响起。 蔚茵心里一沉,然后试到那只微凉的手落在她的颈间,指肚摩挲着她跳动的颈脉,顿时浑身冰凉。 他靠近她,紧拉进怀里抱住,薄唇贴上她的耳廓,温热气息喷洒:“朕,不准!” 蔚茵疲倦的闭上眼睛,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执念。 傅元承揽着她的后背,唇一点点滑着她的脸颊,最后吻上她的唇,紧紧贴合。 “你,”蔚茵用力去推他,几乎失了声调,“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她?他坐拥天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一定要锁住她? 她挣脱开,踉跄踩着草地往前跑,毫无目的。 他几步追上去,发狠一样将她拉回抱住,控在怀中。 她捶着,蹬着,拼了力气挣着:“我不欠你的,傅元承,我不欠你……” “我知道。”他任她踢踏,就是不松。 蔚茵最后没了力气,软软的被他抱住。她对他冷淡、疏离,像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头美人跟着他,可到头来终究不行,她还是她。 她突然没了动静,傅元承起了一丝心慌,单手托起她的下颌:“茵娘,记得朕说过的话。” 他冰冷的口气让蔚茵打了个寒颤,陈家、蔚家……他始终是有太多东西来掣肘她。 傅元承手上用力,原本还为她准备了许多,甚至还想与她说说将来孩子的名字,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 他做什么,她从来不在意。 范岭早将宫人撤了老远,看着河边拥在一起的两人,亦是叹了口气。 回到庄园,蔚茵静静躺去床上,搭了被子将自己蒙住。暗笑自己天真,居然妄想和傅元承平静的谈,希望他讲道理。 他怎么会讲道理?他是一个信奉强权的人,想要的只是臣服。 傅元承走进来,坐在床边,手一伸搭在她的腰间。 她不回应,他就收回手去,一直坐在那里。 蔚茵皱眉,耳边闻听了他的一声轻叹。 后半夜时,傅元承离开了,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蔚茵这才拿出昨夜的纸条,打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不出所料正是穆明詹。 纸上清晰的写了时间地点,他想见她。 蔚茵走去烛台下,抬手将纸条烧掉,面无表情。而那枚玉佩,第二日小太监来送膳食的时候,她塞还了回去,一句话不说。 一个傅元承已经够她费神,她不明白穆明詹回来做什么?过往已经回不去,她不想再与穆明詹牵扯不清,那会害了他,就让他觉得她是一个无情的人,心中咒骂她几声,然后回去关外。 。 河畔,田中的农人弯腰耕种,几名稚童在浅河滩上摸虾,嘻嘻哈哈闹着。 河时后,一名灰衣男子手持鱼竿,眼睛盯着河面,那鱼漂动了几下,也没有想收杆的意思。 “她不来?”穆明詹低声问,一张俊脸盖在斗笠下。 “是。”身后的男子道。 穆明詹不信,将手下遣走,自己仍在原地等候。直到日头高升,彻底化开清晨雾气。 他手紧攥起,双臂用力,“咔嚓”一声,手中钓杆被他折为两截。 “蔚茵!”他咬着后牙,脸色阴沉,“连你都要弃我而去?” 他早就知道,今日大早傅元承离开皇庄,去了别处。蔚茵如果想的话,一定能够出来,可她没来,甚至连个字都不给他写,就捎了一句话过来,“回去罢”。 回去罢?往哪里回?他本就是京城人氏,世家贵族,人人夸耀的佳公子,如今落魄了,连自小的定下的妻子都不愿再来见他。 穆明詹丢掉鱼竿,一路回了山下小村内。 村尾一座简易农房,土坯垒成的院墙只有半人多高。 一个女子迎出来,脸上欢喜的笑着:“公子回来了?” 穆明詹乍看上那张脸,微微一怔,低低嗯了声,随后走进院子:“准备下,这里不待了。” 女子关上门,快步跟着人进到屋里,跑着去桌边泡茶:“下面去哪儿?” 穆明詹不语,手心里摩挲着玉佩,连这件东西她都还了回来,是想和她划得干干净净? “公子,”女子小声唤着,娇红着脸去瞅穆明詹,“要不要茵娘先做些吃的……” “什么?”穆明詹抬眼,盯上女子的脸,“谁准你用这个名字?” 他的话说得不重,女子双手绞在一起,嗫嚅:“昨晚公子唤我茵娘,我以为是公子给的名字。” 光线透进这间沉闷的屋中,女子的面容几分与蔚茵相似,也只是面貌,其实神态相差甚远。 穆明詹当初买下这个女子,也是因为那张脸像极蔚茵,想着或许之后能用上。 女子乖巧的在他面前蹲下,仰望着他,双手捧上他的手,羞赧开口:“我喜欢这个名字。” “阿凤喜欢啊?”穆明詹不着痕迹抽出手,去端起桌上的水,“我认为,凤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阿凤心底有些失望,也就彻底明白那个茵娘才是穆明詹心里的人,不然在床间最动情的时候,他怎会喊出? “阿凤听公子的。”女子咧唇一笑。 穆明詹目光又是一动,要说像,便是眼前这女子的下半张脸,几乎与蔚茵是印出来的,尤其是声音,一模一样,虽说笑起来少了那份欲语还休的娇媚韵味。 “你在做什么?”他瞥见桌上一本书册。 阿凤往人身边靠靠:“公子什么都知道,我也想学写字,您以后能教我吗?” “不必妄自菲薄,你这样也挺好。”穆明詹不明确答复,眼底藏着一丝厌烦。 他心道一声,终究差得太大。一样的脸却不是同一个人,一个愚笨的奴婢妄想去攀比大家里养出来的明珠?有些可笑。 想到这儿,他心口刺疼。再好的明珠又怎样?现在被别人抢了去,从来,他都没有碰过一下。 穆明詹眸色一深,体内腾起一股怒火,压抑不住。一把拉上还在说着什么的阿凤,直接将人拖进了里屋。 窸窸窣窣过后,一声声柔弱轻吟从门帘后传出。 男人沙哑着嗓音,断续念着一个名字。 。 蔚茵本以为穆明詹会明白,却没想到他又往她手里送了一行信条,同样写明了时间地点。 媚祸 第54节 一次两次或许侥幸不被发现,他再如此大胆,傅元承怎么会不知?她不明白,之前的穆明詹并不是这样鲁莽的人。 真的发现了,傅元承会让他活?还是他就是以此来逼她出现相见? 玉意进来,看见蔚茵脸色不好,走过去关了窗户:“明日就回京了,娘子不再出去走走?” 蔚茵摇头,在哪里都一样,就算再好的景致,也看不进眼中去。 “姚太妃让人送了这个过来,”玉意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双手送过去,“说明日启程前,让你去坐坐。” 蔚茵伸手接过,随后当着玉意的面打开。纸上简单两句话,无非就是喝喝茶之类。 她盯着纸上的字,心中明白,姚太妃这是应了先前的事,让她去见太上皇。 “陛下呢?”蔚茵叠好纸张,心里记好了时辰。 对于傅元承的行踪,她甚少过问。今日白日里,他都不在,说是去查看即将修建的城西大营,现在天下黑都没回来。 玉意表情微顿:“陛下与平西候去了猎场,不知会不会回皇庄,直接回京也有可能。” 蔚茵嗯了声,也就想起昨日与傅元承的争吵。 罕见的,他昨日没有发火,只是诡异且安静的坐着,半夜离去的时候也没说话,只是替她掖好被子。 深夜来临,整座庄园静寂下来。 蔚茵守着偌大的房间,傅元承并没有回来,说是留在了猎场那边。 屋外起了风,擦着屋檐呜呜作响。 范岭过来说了几句话,交代着明日晌午后启程回京事宜,又问蔚茵这里是否需要什么? “前面是什么乐声?”蔚茵站在门边,听见了风送来的声音。 “那个,”范岭站在身后,挂着招牌一样的笑,“是番国送来的舞姬,当是在房中练舞。” “舞姬?”蔚茵重复着两个字。 那便是番国送给傅元承的美人罢? “莹娘子想去看看?”范岭问,偷偷往人脸上看了眼,似乎是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不明白,两个人到底怎么了?一个偏偏看上她,一个偏偏就是看不上他。这中间怎么了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两个人都是强硬的去碰撞,终究有一个会先毁掉。 蔚茵出乎意料的点头,随后迈出门去。 范岭赶紧跟上,看着女子这般瘦弱,心中也生出不忍。 一进到安置歌姬的院子,就听见独特的乐律声,番国人热情奔放,女子也不似恒朝女子内敛,性格热烈。 蔚茵站在门边,看那女子在堂中旋转,优美的像一朵盛放海棠,身上的纱衣眼花缭乱。 “进来看啊!”歌姬们朝着蔚茵招手,不见一丝扭捏。 蔚茵笑着走进去,回头,范岭就等在门外。 乐声再次响起,乐师们拉琴拍鼓,舞姬翩翩起舞。有一个就围着蔚茵转圈,转得像一个陀螺。 跳罢,舞姬们干脆坐在厚地毯上,哈哈笑着。 “坐下呀。”舞姬拉着蔚茵坐在自己身边,用着磕绊的大恒话,“我叫洺采,你叫什么?” 蔚茵看她,想起了虹彩,番国女子五官深,长相极为艳丽,又热情如火,让人不得不注目。 “阿莹。” “阿莹,”洺采凑近来看,发出一声惊叹,“你真好看,像瓷娃娃。”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蔚茵的脸颊,甚至眼神盯上她的前胸。 蔚茵咳了声,抬起袖子作遮掩。她身形纤柔,自然不如洺采的健美。 “你见过皇帝的女人吗?”洺采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他?”蔚茵在洺采眼中看见了爱慕,对傅元承的向往。 洺采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我想让他看见我。” 蔚茵知道洺采是把她当成了宫婢,才会打听傅元承。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傅元承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应当最喜欢的是权力,以及别人的臣服。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 翌日。 傅元承仍旧没有回来,众人开始准备回京。 蔚茵按照约好的时辰,去找姚怀玉。 太上皇住的地方在庄园东北方,一处很安静的地方,院中修了一座池子。 被宫婢引着进去的时候,姚太妃正站在池边喂鱼,一把饵料洒进池中。 蔚茵上去见过,还是一身宫婢打扮。 “来了?”姚怀玉拿帕子擦着手,上下打量着,随后挥挥手遣退了宫婢。 两人站在池子旁,水中映着两人身影。 “能不能告诉本宫,你找太上皇做什么?”姚怀玉问,边将锦帕收进袖中。 蔚茵微垂脸庞,长睫盖下挡住眸光:“求一个恩典。” 姚怀玉看她不想说,便又问:“陛下知道?” “不知。”蔚茵声音柔和,如是说。 “你这姑娘有趣。”姚怀玉笑了声,眼角一弯,“看起来不争不抢的,以后在后宫会吃亏的。” “不是每个人都会想留在宫墙内。” 姚怀玉拂拂发鬓,叹了声:“本宫明白,陛下不是好人,性情阴戾不定,做事狠绝,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作为帝王是合格的。” 蔚茵看着姚怀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来了这一句。 说完,姚怀玉带着蔚茵往屋中走去。 蔚茵跟上,似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让她去挣,好像她只有这一条路。 姚怀玉站在门外,回头看了眼:“进去罢,他不一定会帮你。” 蔚茵对人道谢,随后迈步进到屋中。 相比于外面的春光,屋里显得阴冷,甚至有一种腐烂的死气沉沉,让人压抑。 正中榻上坐着一位老者,花白的头发,正喝下太监端上的药。 “奴婢见过太上皇。”蔚茵过去行礼,双膝落地。 她没想到太上皇如此苍老,算起来应当只过四十的年纪,却已头发全白,身形也瘦得厉害。 太上皇挥挥手遣下太监,随后看着地上女子:“起来吧,你来这什么事?” 他看起来很疲惫,身后垫了一个不小的靠枕,仿佛一抽走,他就会倒下去。 “奴婢是大闹寿恩宫的莹娘子。”蔚茵自报家门,料想太上皇定然知道。 果然,太上皇抬抬眼皮,嘴中奇怪的笑了声:“是你这个小丫头?” 蔚茵也不想绕弯子,留给她的时候并不多:“奴婢想求一个恩典,让奴婢出宫。” “出宫?”太上皇咳了声,身子动了下,“你是皇帝的女人,如何出宫?荒谬!” “奴婢用一个秘密换。”蔚茵开口。 到了这一步,她只想拼一把。 “秘密?”太上皇好像听到一个笑话,“皇宫最不缺的就是秘密,你这个又是什么?” 蔚茵低下头,眸中闪过坚定:“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一道声音从内殿传出,清冷而淡漠。 蔚茵不可置信的咬住唇,剩下的话卡在喉咙中。 “阿莹想过来,跟朕说一声就好。”傅元承从帐后走出,直直的看上蔚茵,“说说二十年前怎么了?” 蔚茵身形一晃,对上他的眼睛,看清了他眼中的刺痛。她是准备拿双生子的秘密来换,可是到了这时却生出犹豫。 原来傅元承在这里等着她。方才姚怀玉已经提醒过她,只是她没发觉。 适才的老太监出来,将太上皇扶进了内殿。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相视而站。 “蔚茵,”傅元承话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是不是只要能离开朕,你什么都会去做,哪怕是出卖?” 蔚茵眼前发花,颅内隐隐作疼,双脚像定在原地。 “好,”傅元承凉薄笑了声,淡漠的脸上映出悲哀,“那朕就带你去看看,你想要的!” 不等她反应,他紧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出了门。 第四十二章 可用我做饵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 不停歇,一直进了京城的大门。 熙攘繁盛,这座城市在春天散发着无穷的活力。来回的行人, 交易的商贩……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 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蔚茵任前面的人拖着她走,颠簸一路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 机械且麻木。 前方那座青色楼宇矗立在街边, 大大的牌匾悬在上面。她看清了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教坊司。 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抗拒的往后退,想要挣脱他的手。 傅元承不停步, 她的那点力气撼动不了他, 径直拉着她走进门去。 白日中, 这里的人并不多,鸨母想迎上来,被跟上的庞稷一个眼神阻止。 穿过前楼,到了偌大的后院,耳边有着清雅的琴声, 曼妙的歌喉。 “看吧,”傅元承松手,将蔚茵往前一推,话音冷若冰霜,“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 媚祸 第55节 蔚茵一时怔住,愣愣的看着前方, 阳光落在她身上。 不知是谁在设宴, 湖边八角亭中笑语一片,外面台子上舞姬翩翩起舞。 再看那些男客人,各式各样, 胖瘦老少,身边皆是搂着妙龄女子,享受着这些女子们的伺候。 蔚茵浑身在抖,摇摇欲坠,如同冻在冰窖中。视线模糊,她看不清那些女子的脸,也不敢去看。 她的一身宫婢装与这里格格不入,自然引来了别人目光,有些人甚至在想,是不是受罚的宫婢给送了过来? 这太平常了。 自然,亭中的女子们也看了过来,蔚茵慌忙转身。 不远处,傅元承就站在树下,身影被遮在阴凉处,看着有些孤单。他看着她,见那些好奇的男人走上去打量她,这次他没有上前阻止。 “小娘子,走错路了?”胖男人上前笑眯眯的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张美丽的脸。 蔚茵木木看着男人,胸口一阵厌恶翻腾,一把将人推开,逃也似的离开。 她没管身后人的骂声,失魂落魄。周围也是高墙,没有皇宫的高,却也根本看不见外面。 一个女子从拐角出来,正好与她撞上。 “对不住,是……”女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中,眼神中是震惊与羞愧,忙低下头去,“你没死?” 蔚茵嘴角蠕动两下,嗓子艰涩,最终没有唤出声。 她见女子一身轻纱薄衣,领口开得极大,几乎只挂着肩头,露出白润的大片胸口。是穆明詹的庶妹,那个本已定下亲事的四姑娘,穆雨双。 “你……”蔚茵眼角发酸,想伸手过去帮着人整一下衣衫,想着至少遮一遮。 她的举动好像刺激到了穆雨双,后者退后躲开。 “不用遮,”穆雨双不在意的笑笑,故意仰起头来,“这里的姑娘都是这样。” 蔚茵僵住。说得对,这里是教坊司,男人寻乐子的地方,女子在这里没有任何地位,唯一的价值就是伺候那些男人。 一个男人走来,自然的伸手揽上穆雨双肩头,嘴角猥琐笑着:“小美人儿,跟老爷我回房去。” 可能是心中最后的骄傲,穆雨双将那花白头发的男人推开,不想当着昔日的嫂嫂被人轻贱。 “吃了豹子胆了!”男人瞬间变脸,一把揪上穆雨双的头发,恶狠狠道,“还当自己是侯府的姑娘,摆什么脸子?贱.人!” 他就像对待畜生一样,拽着穆雨双的头发往房里拖。 光天化日,没有人过来帮忙,好像是见惯了这种事情,又或是从未将这些姑娘当人看,那些人乐呵呵的瞧两眼,继续回头寻自己的乐子。 穆雨双疼得叫着,撕心裂肺。 蔚茵冲上去,拔起头上簪子狠狠扎进男人的臂上。 男人哀嚎一声松了手,抱着手臂双目怒瞪着蔚茵:“老爷今日就弄死你!” 蔚茵手里紧握簪子,护在穆雨双身前,贝齿咬着苍白的嘴唇。弄死她?她早死过两次了,根本不会怕。 男人吆喝声引来了打手,几人撸着袖子大步上来,瘦弱的蔚茵在他们眼中,就像一只鸡仔,对付起来毫不费力。 “不用你帮!”穆雨双一把推开蔚茵。 蔚茵后背撞上门板,不可置信的看着穆雨双重新走回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身旁,抱上男人手臂。 男人没好气的打了穆雨双一巴掌,穆雨双忍着痛继续贴上去,形容那般狼藉,却还得做出一副笑脸。 鸨母过来,好一顿说和才将人劝回屋去。 蔚茵呆站在原地,比任何时候都无力。那些闻声过来的女子,其中有的像穆雨双一样,逃避她的眼神。 良久,鸨母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叹了声:“进来这里就是这样,别想着和以前一样。想活着,就得低声下气。” 蔚茵闭上眼睛,鸨母的话想魔音一样,一直在耳中回荡。 “别站在这儿了,”鸨母推着蔚茵的小臂,带着她往前走,“那位算是客气的,真要碰上那种有恶癖好的,会把人往死里整。你说有办法吗?没办法,进了这儿,就再难出去了。” 蔚茵回头去看,已经没有穆雨双的身影。她知道,在这里的穆家女眷不少,大抵也是这个命运。 她被带进一间房中,收拾的还算雅致,一架长琴摆在桌上,榻上搭着一条薄毯。 窗前立着一个身影,暖暖春光中,身上的冷气像是无法消融,仅一个背影便让人不寒而栗。 “看到了?”傅元承问,依旧看着院中,似乎在欣赏什么。 蔚茵站在门边,手里仍然抓进那只簪子,久久没从方才的事中回神。 是,她看到了,看到那些她曾不敢想的东西。这里没有人把女人当人看,只是取乐的工具,而她当时也应该送来这里。 见她不语,傅元承走过来,立在她身前两步远,眼神再没有先前的半点柔和。 “这就是你一直在挣的,”他扫她一眼,嘴角一丝讥讽,“有时候,你是不是将事情想得太天真?看看她们,你会想要变成这样?” 蔚茵垂着脸,半落着眼睑,眼睫抖得厉害。 天真吗?所以他带她过来,就是将她心中以为的那些彻底打破,让她看着自己是个笑话?那他又是什么?另一个笑话? “你觉得到了这里会有人帮她们出去?看清楚,谁都是躲得远远地。”傅元承又道。 蔚茵双肩绷紧,仍旧不语。 “蔚茵,”傅元承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不带有感觉,“朕原先是高兴的,你没有去找穆明詹那个草包。是真的高兴,以为你心中有一点点是在意的。” 蔚茵慢慢抬头:“你知道?”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不解,依着他的性子,肯定会杀掉穆明詹,可他没有。 傅元承不回答,反而自嘲一笑:“是否,给你一把刀,你会刺进我的心口?” 他的声音很轻,没了以往的高高在上,似乎掺杂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蔚茵垂眸,有一刻她在想,或许他这是想放手了,两人之间的折磨在此告终。 傅元承深深的看着那张脸:“蔚茵,朕很后悔,当日在汉安,就该杀了你。” 他仰脸痛苦的闭了双眼,别在背后的手攥紧,根根筋络凸起,显示着心中此刻的怒火。 可是,终究还是舍不得。要说这辈子他有什么软肋,那大概就是她了。就算拥有天下,可她眼中永远不会有他的影子,他没有去杀穆明詹,是因为他想和她要一个孩子,手上的杀戮太多,他为了那个还不存在的孩子,想积德呢。 多可笑?他是一个心肠狠辣,视人命如土的君王,如今却小心翼翼的,听那些他从来不信的善缘、功德。 那夜在河边,他为她放了烟花,原想对她说的话也没有意义了。她不会稀罕! 蔚茵试到一阵轻风,那是傅元承擦肩而过,两片衣袖彼此错开,没有相交。 门开的声音,脚步声远去,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夕阳从窗口进来,在墙上头下一片橘黄,不知何处传来女子歌声,委婉动听。仔细听着,又好像些些的忧郁。 鸨母走进来,小心搀扶上蔚茵:“娘子,快回去罢。” 蔚茵随着迈步门外,看看西边的日暮,刺的眼睛眯起。 “嘭”,一片青色自上坠下,重重落地砸出一声闷响。 有人大声尖叫:“有人跳楼了!” 蔚茵怔在原地,看着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女子,衣衫不整,长发乱开,身下血迹蔓延。 “穆雨双?”她喃喃叫着这个名字。 穆雨双听不见,静静的在那儿没了声息,不知羞耻的露出半边肩膀,十六岁,她的人生走到了头。 似是这种事情经常有,鸨母面不改色的指挥着人收拾,一边骂了声晦气。 “帮她好好安葬吧。”蔚茵深吸一气,那根紧攥的簪子塞进鸨母手中。 鸨母叹了声,也没推辞,不在乎方才还是扎人的利器,收进掌中:“娘子,本也不干我的事,瞧你现在的样子当时遇到了什么。” 蔚茵看她一眼,抿了抿唇不语。 “鸨妈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鸨母指尖摸着簪子精致的簪头,瞥了眼,“什么都别信,就是这金银拿在手里才是正经事。咱女人得不了权势,只能这些来傍身。” “权势?”蔚茵喃语。 鸨母知道眼前女子可能不一般,也就又多说了句:“不是权势,是金银。你拿自己赌什么气?” 蔚茵再看时,穆雨双的尸体已经不见,地上留着一滩血。而那个伤她的男人,此时骂骂咧咧从楼上下来,毫发无伤,一嘴一个“晦气”。 后面,她被领出了后门,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往深巷中走,简陋的车厢,她独自坐在里面。 还是回到了清莹宫,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趟皇庄之行,仿佛经历了许多。 那趟回来之后,傅元承没有再来过,也没让人接蔚茵去天极殿。至于宫门没有再锁,不会拘着她的自由。 宫人们起先觉得是皇帝忙碌,才不来清莹宫,后来看出了苗头,人不来,甚至连个赏赐什么的都没有。这就很不正常,全宫谁不知道,他们的莹娘子是陛下的心头肉,恨不得天天见到。 如今毫无征兆的,两人之间像是结了冻,再不来往。消息也就传开,清莹宫这位失了宠。 连一开始打着小算盘的青兰,干脆也怠慢起来。更别提底下那些宫婢太监,平时里送碗药都是凉透的。 “选妃?”殿门推开,一个女子端着托盘进来。十八九岁,穿了身显眼娇嫩的柔粉色,正是青兰。 她的声调略显尖利,引得身边小太监捶她一下:“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青兰脸上难掩讥讽,侧目往寝室瞅了眼,没见着蔚茵在,便径直将托盘放去桌上,随后一叹:“终归选主子还得是家中有势才行。” 太监脸上绷紧,拧着眉两步到桌前,手指碰上瓷碗:“青兰你自己试试,这药都凉了。” 青兰往那药碗看了眼,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我也没法子,多少事情要做。你跟我说说,都是谁家千金要入宫?” “自然是不少,”小太监往人跟前一凑,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御世家的,廖家的……” 两人在一起说着,露台上坐着的蔚茵也听了个零零碎碎。这几日已经习惯,捧高踩低,人性总是如此。 墙边,她打理的茶花已经开放,娇嫩的花瓣在风中轻摆。 进了宫墙内,外面的所有都隔绝了开。她没有再收到穆明詹的信息,心道他想明白回关外是最好。 而她和傅元承,应当也是在教坊司将最后的一丝遮掩撕破,露出底下血粼粼的现实。她一直看得清那片狰狞,只是傅元承想尽力去粉饰,粉饰出一片美好。 想想,一个帝王居然会去做这种事。 是青兰的一声惊呼唤回出神的蔚茵,她皱眉往殿内看了眼。 “真的?”青兰捂住嘴,“只可惜咱们要留在这儿当差。” 小太监讨好的笑笑:“青兰姐姐这话说的,你顶顶的美人坯子,将来指不定也是这宫里的主子。” 媚祸 第56节 “尽瞎说。”青兰作势打那小太监,心里却美美的。 的确,轮样貌,青兰是个美人没错。宫里的女人,多少都会有像她一样的心思,毕竟是被人使唤的奴婢,做了主子便不一样,得宠就更不一样,多少人梦想着成为下一个姚怀玉。尤其青兰看见过蔚茵如何被傅元承宠爱,心底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被看上宠幸。 “不用做事了是吗?”玉意一步跨进殿中。 “姑姑。”两人当即闭嘴,弯下腰去作礼。 小太监迈着小步子溜得快,青兰有些不甘,摸摸鬓间发丝慢吞吞往外走。 “站住。”玉意叫了声。 “姑姑还有事?”青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玉意走到桌边,看着那碗汤药,黑漆漆的散发出清苦味道,的确是蔚茵每日喝的:“凉药伤身,去重新煎一碗。” “是,姑姑。”青兰低着头,嘴唇咬的发白,眼中闪过不甘。 说罢,她端起托盘往外走。 见人走出去,玉意拉开推门,见到露台上的女子。 “他们说的也不全是错的。”蔚茵回头,嘴角浅浅带笑。 玉意跪坐下,端起茶壶将茶盏斟满:“娘子其实什么都明白,又何苦为难自己?” 为难? 蔚茵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静静的没人打搅,和她之前想的青灯古佛差不多。 “娘子以为会一直这样平静?”玉意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茶盏往人手边一推,“以后后宫人多了,总会有人觉得你碍眼。” 更何况,傅元承的心思谁猜得透?他现在不过就是想让她尝尝苦头,认清现实,让她明白,她只能靠着他。 蔚茵看去墙边,手指搭上几沿:“姑姑,有了权势会如何?” 玉意抬眼,看着女子娇美的侧脸:“那样吗?便是什么都可以的。” 。 傅元承从御书房出来,那帮老臣聒噪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吵着。 天色暗下来,他沿着宫道往前,身后一班宫人安静的跟随。 范岭这个时候不敢上前多说话,应当说是这些日子就一直提心吊胆,尤其不敢提清莹宫那位。 “什么声音?”傅元承望去西北方,那里天空飘着绚丽的彩云。 范岭束起耳朵听了听,回道:“陛下可还记得番国献上的舞姬?应当是她们在排舞。” 傅元承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陛下,还记得那个叫洺采的姑娘吗?”范岭脸上笑着,每一句话都仔细的很,“在皇庄时,她在宴上献舞,陛下还给过奖赏。” “嗯。”傅元承送出一声鼻音。 范岭往前两步跟在人的身侧,试探问到:“这儿离着不远,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耳边的乐声越加明显,似乎能听见女子的欢笑声。冰冷的宫墙内,难有这样简单纯粹的笑声。 傅元承停下脚步,又往西北看了眼,也就想起在汉安时,那个女子也是简单纯粹的笑,清澈透明。 “都退下,朕自己走走。”他快步离开。 沿着宫道一直往前,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四下无人,更是没有半点灯火。杂乱的树枝上,栖息着一直猫头鹰,叫着奇怪的咕噜声。 傅元承身形一闪进到墙内,两条黑影子暗处出来,跪下迎接。 他径直往里走,穿过破败的正殿,到了内殿,手里碰到某处,随后地上出现一个入口。 沿着地下密道,他进到一个很深的密室当中。 比起外面的破败阴暗,这间密室可算是干净,墙边一个人,正站在桌前写着什么。 “廖怀一直在找你。”傅元承走过去,一把抽走了那人手里的笔。 那人手里一空,整个手掌全是墨迹。 “找我?”冬至毫不在意的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那条墨迹留在灰色的衣裳上,“当初想杀我,如今又找我?他控制不住你了。” 傅元承手里的笔撂去地上,扫了眼桌上工整的字迹。当初为了模仿这些字,他练了很久,包括冬至的一举一动,说话的腔调,脸上的表情。 确切的说,他是冬至,被关着的这个才是真的傅元承。一胎双子,却又天然之别,一个储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贱种。他心里憎恨所有人,从出生起他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灾星,亲生母亲想毁掉他…… 他妒忌傅元承,妒忌他能拥有一切。 “陛下昨日才来过,今日又来,”冬至拖着脚镣,慢慢转身,“偌大的皇宫,没有和陛下说话的人吗?” 傅元承冷冷扫了一眼:“你说得对。” 他没有人说话,以前不觉得什么,可是后来有了蔚茵,他尝到了什么是温暖,便再不想回去以前的寂寞。 冬至眼中微诧,随后拂开挡在眼前的乱发:“也是,与人相处也没有人教过你。” 他眸中有些复杂,眼前的是自己双生弟弟。若是在普通人家,兄弟俩定会平凡的长大,彼此扶持,偏偏生于帝王家,注定相互残杀。 “朕不需要学那些!”傅元承冷哼一声。 “要学的,”冬至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笔,指尖拭去灰尘,“你肯承认自己孤独,说明你心中有感情。” 这句话让傅元承心中多少触动。 他收起脸上情绪,眼中没有情绪:“朕要除去廖家。” 冬至看他,眼神复杂:“这样做是没错,廖怀此人不能留。” 一个利用皇室子嗣的人,可见其心底有多可怕。 傅元承看了眼冬至那张毁掉的脸,薄唇轻启:“若是成功,朕兴许会开恩,将你放出去,反正你也是个废人。” 冬至笑笑,眼中泛出柔光:“阿弟,其实你也在意是不是?” 不在意,他早就杀了他,何必关他两年,把他从廖怀手中偷回来?也许在阴暗的心底,仍旧留下一些柔软,念着一点兄弟情。 “闭嘴!”傅元承呵斥一声,“是不是朕让你过得太舒服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是不是真如对方所说,他根本找不到说话的人? 傅元承转身,心道或许就不该来这儿。 “阿弟,”冬至叫了声,看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背影,“杀廖怀,可用我做饵。” 傅元承眉头皱了下,留下一声冷嗤,随后离开了密室。 他走着走着,再抬头已在清莹宫外。宫门大开,两名侍卫守在外面,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 算起来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她,而她根本没有半分示弱。 突然,玉意从宫门跑出来,手里拉着一个小太监仔细吩咐着。 “娘子突然呕的厉害,无论如何要将御医请过来。”说着,她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些银子。 第四十三章 怕美好的她被碰碎 蔚茵躺在床上, 脸色苍白。此时肚中空荡荡的,身上没有力气。 她在想是不是那碗凉药坏了肚子,才会这样难受?心中不敢去碰那个想法, 月信一直不准, 她也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 所以,御医搭上腕间脉络的时候, 她身子发僵。方才已经叮嘱过玉意, 千万不能找沈御医, 是以面前这名御医相对年轻,做事也很谨慎。 “如何?”玉意站在床边, 同样一脸紧张。 御医站起, 往后退了两步:“目前来看, 娘子吃坏了东西,没什么大碍。以后注意少吃凉的。” 蔚茵坐在帐后,盯着人影:“需要用药吗?” “需要的,”御医忙道,“这个我得回太医院, 与老师商议才行。” 才进太医院的新人总是谨慎,暂时还无法自己做主开药。 玉意送走了御医,走进房内就看见蔚茵没精打采的倚在床边,眼睛也吃不上力,蔫蔫的。 “娘子以后少吃凉的东西,这下吃苦了?”她从宫婢手里接过一碗蜜水, 拿着小银勺子搅了搅。 蔚茵感觉身上力气像被抽光, 懒得骨头酥掉一样,只想抱着枕头睡觉:“小甜瓜好吃,凉凉的。奇怪我以前并不喜欢吃, 可能是京城春日燥,吃了觉得很清润,别的反倒不想吃了。” 玉意眉间一皱,又仔细看着蜷着床边的女子,心中狐疑,随后走了过去。 “什么?”蔚茵看着瓷碗。 “桂花蜜水,娘子喝下暖暖肠胃。”玉意弯腰,将碗往人面前一送。 蜜水淡淡的颜色,丝丝水汽带着花香钻进鼻子。 “呃,”蔚茵皱眉,胃中翻滚,伸手推开那碗,“我不想喝。” 玉意将碗拿走,回头就见蔚茵将脸埋在枕头内,眼看见就要睡过去。 “姑姑,”蔚茵声音小小,有气无力,“把香炉拿走罢,香味儿好重,熏得我头疼。前两日风寒好了,我这鼻子变得灵敏许多。” 她像在笑自己,随后闭上眼睛。这几日就很累,总是嗜睡,那一场风寒也是拖拖拉拉,扰得她不得安宁。 玉意轻着脚步过去,轻声唤着:“娘子?” “嗯……”蔚茵鼻音软软,嘟哝着,“感觉胸口喘不上气,我睡一会儿。” 玉意帮着人搭好被子,轻轻放下幔帐,随后走去了露台上。 那里小几上,晚膳后刚切得一盘小甜瓜,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这样?”玉意叹口气。 御书房,沈太医站在书案前一动不动,额间汗滴流下,也不敢动手去擦。 御案后,傅元承看着那张药方,指尖发紧:“多久了?” “当以足月。”沈太医忙道,咽了口口水,“臣让徒弟开了些安胎的方子,只是娘子体弱,带得应当辛苦。送过去的时候,也只说是调理胃肠的药汤。” 傅元承指尖一松,药方落上案面:“她的风寒一直不好,可会影响?” 沈太医忙摆手,语气肯定:“不会,女子初期怀胎会出现类似风寒的样子,不影响龙胎。” 鉴于之前,沈御医总觉得自己的脑袋不牢靠,说话也是万分的仔细。 媚祸 第57节 “陛下,现在瞒着是一时,娘子迟早会知道。” 傅元承扫了一眼。他又怎会不知?她性子聪敏,一定能够看出。他只是怕她不愿意,伤害那个孩子。 他想留住孩子,此时心中喜悦又苦涩。他想去看她、抱住她,告诉她两人有了孩子……可是她会和他一样喜悦吗?会不会毁掉那个孩子。 “下去吧!” “臣告退。”沈御医忙不迭的退出御书房,这才敢擦去额上的冷汗。 放眼宫里,若是哪个女子怀上龙胎,必是天大的喜事。如今这事儿,还得藏着掖着,左右中间倒霉的总是他。 深夜清寒,天上一片繁星。 傅元承走近清莹宫,宫人们赶紧迎接。 “陛下。”玉意迎上前来。 傅元承看着宫殿,仿佛透过厚墙能看见里面的人:“她怎么样了?” “娘子喝了药,已经睡下。”玉意回道。 “都下去罢。”他吩咐一声,随后进入殿内。 宫人全部退下,留下一室灯火。 傅元承轻着脚步进了内殿寝室,幔帐中躺着娇美的女子,呼吸清浅。 他坐下,不带一点声响,几乎秉着呼吸,生怕将她吵醒。 以往,他会厚着脸皮钻进她的被子,然后利用自己比她强出太多的体格,一次次征服她。她忍着,他就一定会让她哭出声;她冷淡,他也知道如何将她点燃,然后看她无能为力的沉沦。 在她眼里,他一定是最坏的。所以她总是想跑,不管用什么办法,找什么人。 “茵娘,”他嘴型送出这个名字,很轻,“留下我们的孩子,别伤害他。” 他喜欢她身上的香气,很想抱住她,却不敢去靠近,只能靠着床边坐下。他怕吵醒她,怕看见她眼中的惊恐以及排斥。 以前,他会觉得喜欢就抢过来,变成自己的就好。可是他忘了,她是人,不是物什。也许就像冬至所说,他不懂感情,没有爱。 “那日在皇庄河畔,你都不想听我说吗?”他声音柔和,手想去帮她扫开颊上的发丝,到了一半又收回来,“我想跟你说,做我的皇后……” 他想与她携手白头,让她站在自己身侧,共看繁华盛世,同赏四季更迭。 是不是他太过奢望? 。 三月,皇宫成了一片花海,暖暖的阳光倾泻。 露台上支了帐子,台上铺着一张软毯,蔚茵躺在毯上面,懒懒的、软软的。 刚送来的甜瓜很快被吃光,反倒将那碟甜腻的炸果子推开老远,油气顶的她脑仁儿疼。大部分时间她就躺在这儿,因为屋里实在太憋闷,这里透气还舒服些。 “总喝药也不见好,那御医资历浅,是否不敢用药?”她脸颊在枕头上蹭蹭,“喝了就觉得浑身无力。” 玉意跪坐在软垫上,手里小刀打着果皮:“娘子好好休息,春日是困乏些。” 蔚茵大口喘着气,想要疏通胸口的憋闷。 “娘子是三月生辰?”玉意问,诱着人与她说话。 “嗯,”蔚茵闭着眼睛,“三月,荆桃花开的时候。泰临家中种了不少,繁盛时好看极了。荆桃又叫樱,阿娘给我叫了个小名,莹。” 玉意将果肉一片片切开,摆进玉碟中:“宫中也有荆桃的,虽说开得晚些,但也好看。” 蔚茵眼睛眯开一条缝,红唇莹润,知道这是玉意想让她出去走走,莫要总呆在清莹宫。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可她就是不想动,稍多走两步就累得慌,头晕眼花。不过闻闻花香的确会舒缓很多,殿里的香炉她都让人撤了,同样是香味儿,对香料就是排斥。 “这是什么瓜?”蔚茵支撑坐起,拿起竹签扎上一块,“这样大的第一次见。” 玉意讲碟子往人眼前推过去:“说是南疆过来的,为了新鲜,快马送的京城。一年出不了多少,娇贵的东西。” 蔚茵嗯了声,随后将甜瓜要进嘴里,甜脆甜脆的,微凉的汁水挤出滑过舌尖每一处,满足的眯了眼睛。 或许春天来了,水果多了起来,每日都会有不少送进清莹宫。枇杷,甘蔗,还有海外来的各种不知名水果…… 好像那些宫人也老实起来,不再懒懒散散。 蔚茵放下竹签,其实也隐隐有所察觉,手落上自己的小腹。 后宫的清净空荡,相比,前面朝堂却是翻卷起来。 有人大殿上书,直指平西候廖怀图谋不轨,坐拥西北军三十多万,现在想将半数掉回京城,即将落成的城西大营,便是明晃晃对京城的威胁。 面对指责,廖怀坦然对质,一条条一件件说得明白,一片忠心当真是日月可表。 朝堂半数是廖远中的门下,自是站在廖家一边,对于那些新提上来的官员各种打压。 作为一国之君,傅元承并不说谁对谁错,只表示相信平西候。至于平西军进京,他提出春汛将至,平西军进京城前经过沧江,先参与当地的春汛防治。 一时,新旧两派都没话说。尤其是廖怀,既然傅元承已经同意平西军进京,那么顺手春汛之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左右就一两个月时间,也不是大事。 廖怀提起立后之事,新君登基三个月,后宫不应该如此冷清,大恒需要皇嗣。 他是几次提出这事,有朝臣讥讽,身为臣子一次次的去管后宫之事,实在不像话;更说廖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位年纪相当的姑娘,暗指廖家是一定要拿下皇后位子。 为此,两派人又是一番争吵,就差大打出手。 文臣们的嘴皮子斗得不亦乐乎,武将纷纷扶额,觉得站在朝堂上还不如去战场上策马扬鞭。 范岭高唱一声:“退朝。” 底下这才安静下来,一众官员收起口水,恢复之前的有礼模样,齐声道:“恭送陛下。” 傅元承连看没看,从后殿出去,坐上帝撵。 十六抬的辇加平稳行进在宫道上,底下范岭垂首抱手,臂弯夹着拂尘迈步跟随。 待到御花园中,傅元承挥手遣散众人,独自走上御湖水榭。 “臣参加陛下。”早已等候的陈正谊抱拳行礼。 傅元承脸色淡淡,上下打量着:“陈校尉真的想去?” “是。”陈正谊应道。 傅元承颔首,随后一步迈到立柱旁,眼望湖水:“男儿郎,的确该为自己挣一番功绩,只是并不容易。” 陈正谊身姿笔直,俊脸坚毅:“臣谢陛下给与机会。” “机会?”傅元承嘴角轻勾一下,眼中淡漠,“有命活着,那才叫机会。” “臣不会负陛下所托。”陈正谊斩钉截铁,心意已定。 “好,”傅元承轻道一声,“那你便启程罢。” 陈正谊称是,随后退下,大步离开,精神奕奕。 人刚走,庞稷又来了水榭,身上还穿着武将朝服:“陛下,城外那边已经摸清。如陛下所料,那些种子没被带走,途中扔进了永安河。” 傅元承转身,手指间习惯的捏着,才发现那串墨玉珠已经不在:“你跟了朕两年多?” “臣跟了陛下两年多,”庞稷应道,坚毅脸庞上两道浓眉,“原先是平西候留在陛下身边的眼线。” “他会饶了你吗?”傅元承问。 庞稷抱拳弯腰,字字铿锵:“臣祖上为名将,即便现在败落,但是家训犹在,庞家世代保大恒江山。” “好,”傅元承颔首,又道,“朕会把你的弟弟找回来。” 庞稷抬脸,一字一句:“谢陛下,为大恒,臣死而后已。” 一些事情迟早都要动手,傅元承知道把握时机,也知道对方也在准备,就看谁抢到那个时机。 庞稷走了之后,廖怀来了水榭。上次两人在这里相见,还是廖怀给傅元承来送解药。 “陛下。”廖怀身着朝服,行着君臣礼。 傅元承面色不变,转身看来:“平西候不必在乎别人说什么,朕这里是相信你的。” “谢陛下,”廖怀笑笑,“臣早已习惯别人的怀疑。” 两人相视而立,曾经的掌控者廖怀已经抓不住,他养大的棋子脱了手,不再受控与他。那个从小不言不语,眼神像个小狼崽子的贱种,不用再在泥地里拼命,而是双手操控一个王朝。 傅元承也不戳破,与人客气说着:“平西候要去寿恩宫?太后这两日精神越发不济,去看看也好。” 廖怀自然不会去寿恩宫,廖太后早在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她小儿子时,就差不多已经疯癫。 “三月春猎,臣想与陛下商议。”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想杀了对方,表面上还是一番客套的说辞。 。 过晌午的时候,外面有些起风,帐子摆动着。 蔚茵不想回屋,盖着毯子躺在露台上,迷迷糊糊的合着眼睛。 现在她可以肯定,肚子里带了一个孩子。身体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厌食恶心、闻不得油气、浑身无力。 最不想要的还是来了,来得不合时宜。她倒希望这个孩子随便投生去一户人家,也比跟着她强。 不是没想过弄掉这个孩子,可是想不到方法。一点点动静,傅元承都会知道。 虽然他没来过,可他当然知道。 有人来到她身边坐下,然后是削果皮的声响,蔚茵懒得睁眼,缩缩身子抱紧软枕。 傅元承手攥着削刀,似乎有很久,没有这样与她接近。他有来看过她,每次在夜里她睡下的时候,然后再悄悄离开,她不知道。 见着她清减不少,下颌更尖了,似乎是难受,眉间蹙起,偶尔就深喘口气。粉色的宫装衬出她的柔美,卷长的眼睫,细弯的眉角,猫儿一样慵懒的蜷着。 他脸上柔和下来,那样喜欢,现在反倒不想去碰触,这样简单看着就好,怕把她碰碎。 “姑姑,给我。”她软软开口,轻抬起皙白柔荑,指尖勾着,腕子上套着细巧的白色景泰蓝掐丝手镯。 傅元承一怔,低头看看手里甜瓜,水水嫩嫩。她这些日子极为喜欢这瓜,他就让人从南疆快马送进京城。新春熟的第一个,就是让她吃了。 他用刀削下一片,往她靠近些,想直接送去她的嘴边,想了想还是插了签子放进她手里。 春风浮动,帝王衣袖翻摆。 蔚茵蓦的睁眼,脸上懒色再也不见,一缕很淡的月麟香钻进鼻息,让她脑中炸开。 眼看她就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弹起,瞪大一双眼睛看他,有抵触,有防备,唯独没有她最该有的温柔。 媚祸 第58节 傅元承的手还擎在那里,指尖捏着竹签,那片果肉因为蔚茵的动作而掉落。 两人相互看着,久久都不开口,风摇晃着帐子,外面阳光刺眼。 “茵娘。”最终,傅元承先开了口,嗓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哑,剩下的又不知再说什么。 蔚茵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随后坐好:“陛下来这儿有何事?” “你看起来瘦了。”他道,以前对着她什么话都能说出,甚至一些荤话。如今面对,倒像是完全找不到话。 蔚茵低头整整衣袖,脸色淡淡,好不容易平复下的憋闷,此时卷土重来。 见她不理会,傅元承放下手里的签子,往后坐的远一些,不让她觉到压迫感。甚至这次过来,他穿了一件浅水色的袍子,看起来没那么凌厉。 “你有了朕的孩子。”他还是说出了,眼睛下意识看去她的小腹。 蔚茵后颈一冷,双手叠在腿上,借此挡住他的目光,唇角紧抿。她是有感觉到的,可是听他亲口说出,仍像是脑后被人敲了一记,瞬间茫然。 她也知道,他一定会留下这个孩子,当初在皇庄就已经看出。 “别伤害他,他是你我的骨肉。”傅元承看她,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茵娘,留下他。” 蔚茵咬住唇,齿间不觉用力。本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手里攥着陈家或是蔚家,来逼她就范,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与她商议的意思,甚至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卑微。 “留下他?”她呢喃着。 傅元承不禁向前靠近,单臂撑在身前:“你是他的娘亲,他会想见你的,让他有个家。” 然后,他也可以有一个家。 “陛下又如何知道他想生下?”蔚茵反问,“您问问自己,出生在皇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争权夺利,阴谋算计,手足相残……世上所有险恶的事情,都在这宫墙内发生。 他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亲生母亲不要他,他为了权利对付手足,逼父退位,将母软禁……而且,做这些的时候是那么理所当然。 “茵娘,你找太上皇说双生子的事,其实毫无作用。”傅元承坐直身子,显出帝王姿态,“弱肉强食,他说不定早已知道此事,只是不想点破。” 蔚茵皱眉看他,于宫中的事,总有她想不到的震惊。 傅元承看去院墙下的花,自嘲一笑:“傅元韫从来都坐不上皇位,他只是用来给傅元承练手的棋子罢了。” 帝王嘛,总要为自己的江山考虑。储君可以是不喜欢的儿子,但一定不能是草包。姚贵妃是得宠,傅元韫也会在太上皇面前得脸,只是皇位终究要选一个狠辣果决的人,而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蔚茵心生奇怪,傅元承居然叫着他自己的名字,好像在说另一个人。 “茵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跟你说。”傅元承又道,眼底一抹松缓,“我们是双生子没错,然而我是那个弟弟。” 意料之中,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惊诧,眼中的不可思议。 蔚茵吸了口气,看去傅元承的目光带上认真。弟弟?不是已经被廖太后处理掉了吗,还做了锁魂珠,怎么能活着? 风大了,傅元承站起来,弯腰伸出手臂:“凉了,进去里面吧。” 他小心将她搀扶站起,手隔着布料触上她的温暖,指尖贪恋的不想撤去。 两人回到寝室,正好玉意端着药进来,傅元承顺手接了过去。 他低头帮着把药一点点吹凉,余光中她在看他,应该还是觉得震惊。也许双生子的秘密不能让太上皇在意,那么若是死掉的小儿子回来,太上皇定然会触动。 “冬至,”蔚茵开口,“他才是太子?” 傅元承端着药坐在她身边,轻轻颔首,毫不隐瞒:“对,他是我的哥哥,同时出生在冬至。他叫傅元承,我叫冬至。” 他见她皱眉不接,只好将药先放在一旁。 “你……”蔚茵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母后想弄死我,她要保住她的地位,只能留一个孩子。我体质弱小,哭声孱弱,是被放弃的那个。”傅元承说的清淡,甚至眼中没有一点悲伤,“我的舅舅,平西候廖怀将我带到了西北。你以为他好心吗?不是,他不过是想多一枚棋子。” 蔚茵这才明白,当初他所说的那些关于西北的事情都是真的。滚水的汤泉,吃人的流沙……是他都经历过的吗? “茵娘你知不知道,一群小孩子关在地下密室中,从小学着厮杀,赢了才有饭吃?”傅元承笑笑,“我一直以为和那些孩子一样,无父无母。直到十岁那年,我从沙漠中回来,站在边城的城墙下,高高仰望着城楼上的圣上,和他身边的太子。” “他们站得好高,衣衫华贵,众人俯首跟随。我眯着眼睛仰望,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十岁?蔚茵听廖陌珠说过,傅元承十岁时,随同太上皇去过西北。就是那一次,两兄弟见到了吗? “茵娘,”傅元承看她,神情真挚,“别放弃他,他其实想活着。” 第四十四章 只要你开心,朕都会去做。…… 室内一静, 风从窗口钻进来,摇晃着盆架上的海棠。 蔚茵看了眼傅元承,脸上微露惊诧, 内心更是触动不已。不是因为双生子的阴差阳错, 而是因为傅元承居然把这些说出来。 “那时候,廖怀已经在暗中囤积势力, 太上皇有所察觉才有了那趟西北之行, 也算是警告。”傅元承又道, 说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也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 他们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 受着天下人的跪拜, 出行有车驾仪仗,每日膳食有专人准备,从来不必担忧饥寒露宿,也不会独自面对凶恶野兽。 他看她苍白的脸,有些心疼, 想去揉开她眉间的褶皱,可搭在膝上的手只是蜷了蜷:“廖怀不想受制,也就想起了我,安排人教我读书认字,宫廷礼仪。对,都是对应着太子傅元承, 他的一切我都会学, 举止,神态,习惯。” “所以, 我慢慢知道了当初自己如何被放弃,那些亲人多么无情。”他淡淡一笑,“十岁了,学那些已经很吃力,我只会拿刀,拿着笔真的很累。还要让自己的眼神软下来,将原本的自己藏住。”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没有为自己活过。 蔚茵情绪稍稳,静静看着他:“你替换了他?” “对,三年前廖怀掳了太子,我取代了他。”傅元承垂眸,到底心底生出忧伤,“即便扮得再像,有些自己的印记还是没办法磨灭。”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抬起来给她看。 蔚茵看到小臂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疤,虽然愈合了,但是痕迹永远横亘在那儿。那是汉安时,她救他的时候,就带在上面的伤口。曾经帮他上过药,包扎过。 不止手臂,其实身上也有不少伤痕,最深的一条在背上。当时被雨水跑过,血肉外翻,相当骇人……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我没有伤到。”傅元承重新盖上手臂,端正坐好,“是我自己。真的太子身上没有伤,而我身上全是伤痕。因此,我自己将身上原先的伤疤切开。” 说到这里,蔚茵明白了。她在明霞山捡到他,完全就是他一手设计的。没有贼匪,更没有刺客,是他自己为了掩饰那一身伤,而做的这一出。 太子南下治水,有人暗中想谋害太子,太子受伤,那些切开的伤口再不会有人怀疑。 她身子打了一个冷战,眼神复杂的看他。一个人居然对自己这么狠?长好的伤疤重新切开,不是自己的肉吗? “为了活着呀。”傅元承无所谓的轻哼一声,眼中没有后悔。 做什么也没有后悔过,大概很久以来,他的心里全是仇恨。没有人对他好,全是利用,那一碗毒药控制了他二十年。 他微低下头,鼻间闻到她身上的清淡桂香气,余光是她安静坐着的模样:“茵娘,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或许,在他满身是血躺在烂草堆的时候,就是劫数的开始,是他的,也是她的。他没有忘记,她一身素淡的道袍轻轻蹲下,细细手指探上他的鼻息。他不喜欢别人这样靠近他,让他会很不安,下意识的想杀掉她。 “你没事吧?”就是那轻轻软软的一声,他往腰间摸刀的手顿了下…… 听完这些,蔚茵知道,之前他说的想杀了她是真的。他那样一个狠戾果决的人,不会为自己留下隐患,所以整个明霞观没了。 “陛下为何与我说这些?”她淡淡一声,似乎并不动容。 傅元承看她,嘴角浮出一抹柔软:“你想知道的,朕都会告诉你。只是现在的太上皇,好像没什么心力管这些。” 一时无语,却听见外殿有了动静,是那个年轻的御医过来诊脉。 玉意进来秉了一声,得到傅元承允许,随后就让人带到内殿。 这次一同过来的还有沈御医,面色尴尬的不敢抬头。知道了太多,总觉得这条命不知在哪天就交代了去。 “沈御医资历老,还是让他给你看看。”傅元承小声道,像是商量,又像是轻哄,“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 蔚茵看他一眼,觉得人今天话真多。前面还在给她面不改色讲着切开旧伤,这边又开始劝她。 傅元承起身,将床边的位置让开,也不离开,站在一旁。 “莹娘子,老臣先给你诊下脉。”沈御医弓着腰走在床边,小心翼翼将垫子摆在床沿上。 傅元承弯腰,拿起那垫子往里一送,放在蔚茵腿边,这样也不用她再移动,坐在原处就好。 沈御医起先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脖子,后面一看也知道了傅元承的意思,是不想蔚茵动弹罢了。只是他可要苦了,这床自然碰不得,要探着身子过去诊脉。 哎,也不能怎么样,皇帝就站在那儿,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垫子再拿回来。 “咳,娘子轻伸手。”沈御医道,心里哀叹一声。 蔚茵把手腕平放在垫子上,正好一阵胸闷,胃中不适应了一声干呕。 “沈枞,快点儿!”傅元承催了声,脸色沉下一分。 沈御医连忙应下,也不敢说这干呕是正常的,只能弯着身子去把脉。年近半百的老腰吃不上力,弯了一阵儿就酸的要命,额间冒出一层汗。 “怎么样?”傅元承问了声。 沈御医吓得差点扑到床上,咽了口口水:“陛下稍安,臣仔细探探。” 傅元承也道自己太急,随后抿了唇。第一次,他守在她身边,看着御医来探诊他俩的孩子,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 他看着沈御医搭上蔚茵的手腕,然后视线上移去看她的脸,想着是否她也在意这个孩子? 然而她还是脸色淡淡,不悲不喜。不知为何,明明诊脉的是她,他好似比她还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下,随即被他攥紧。 这厢,沈御医可要了老命,拼命撑住自己的老腰,控制额上的汗不要滴下,还要探脉。 蔚茵坐着不动,身上已经开始虚乏。抬眼看见沈御医怪异的姿势,以及额上冒出的汗,竟觉得有些滑稽。 不大的工夫,沈御医收回腰站好,脚步一退下了脚踏,身后的年轻徒弟伸手扶了一把。 傅元承见人下去,自己站回床边,先看了看蔚茵:“不舒服?” 见她捂着嘴打哈欠,他又回过头来问沈御医:“怎么样?” “陛下放心,娘子无大碍。”沈御医忙道,手偷着按了按自己的腰。 “那她为何总是困乏?”傅元承问,接着又道,“不爱进食又是何故?” 沈御医双手一拱:“每个人身体的底子不一样,这女子孕育中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困乏是正常。要说不爱进食,还是得都吃一点才行。” 傅元承颔首,脸色依旧绷紧:“是男是女?” “啊?”沈御医一怔,脸上闪过难为,“这个需再等些日子。” 这才刚足月,腹中胎儿未成形,自然探不出。 “还需注意什么?”傅元承又问。 “哦,”沈御医暗中清清嗓子,“少食寒凉之物,多食用些汤水谷米,现在春暖,多走动一下都是可以的。” 媚祸 第59节 傅元承心中记下,也明知蔚茵这几日挑食得厉害,更是赖在床上不爱动弹,这样的确不行。 蔚茵坐在帐内,听着傅元承似乎要问个没完。一件事问了两遍,小心又笨拙。 他似乎也看出她的困倦,遂将沈御医打发出去,在外殿又问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傅元承回到了内殿,蔚茵已经躺下。 玉意拉好被子,端着那碗凉药出了寝室。 “茵娘,”傅元承轻落坐于床边,“甜瓜好吃,但有些凉,少吃点儿好不好?朕安排一个泰临的厨子过来,烧些清淡的菜。” 泰临在南,菜肴多为清淡,适合孕中的她。 蔚茵不语,这样的柔软并不能挡住先前的狰狞,隔阂也不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消除。 “你听见沈御医说的没有?”傅元承笑着,脸庞自然而然松缓开,“再过一个月,孩子就会成型,也不知是男是女?” 他兀自开心着,从小便没有家,他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人。 “我累了。”蔚茵别开眼,往床里移了移。 随后她扯开被子躺下,背朝外对着他,意思显而易见。 傅元承嘴角动了动,笑容渐渐消失,指尖轻轻碰上她的发尾:“好好休息,朕有空来看你。” 他站起身,视线锁着被子下缩成的一团。 茵娘,如果重新来过,我不会是那样的与你初遇。 走到外殿,玉意等候在那儿。 “好好照看她,”傅元承往内殿瞅了眼,“甜瓜她想吃,以后先用温水浸一浸。” 。 春雨如油,将墙边泥土滋润了透。人说的瑞雪兆丰年是没错,今年的雨水很勤,年头一定不错。 蔚茵坐在露台上,肩上搭着一件披风,腰后靠着一个软枕。 手里翻着一张张的字迹,嘴角不觉露出微笑:“他的字写的这样好了?” 玉意在一旁,跟着笑笑:“听说是一位不错的先生,教出过一位探花。” “不求他读书多厉害,顺顺遂遂就好。”蔚茵小心的将纸一张张摞好,眼中全是温柔,“才十一岁就会自己做主了,还留在京城读书。” 字是蔚渝的,开春后身体好了些,蔚书莲将他送去跟着一位先生读书,听说是很刻苦的。 这些是傅元承告诉她的,也是他让人送了些蔚渝练字的纸张。 玉意接过来,帮人把纸仔细放进小箱中:“他是该学这些的,在外面历练,学到些东西回泰临,也是好的。” 蔚茵点头,半仰着脸看去宫墙:“对,他以后得靠自己。” 而她会怎么样?傅元承将所有秘密交给了她,她已经离不开。还有这个孩子,一天天在她的肚子里长大,身体的不适时刻提醒着他的存在。 傅元承站在宫门处,透过雨帘看着露台,女子恬静美好。没有他在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 有时候他觉得远远看她,比走上前去惹她冷淡更好。可没办法,他还是想去靠近。 蔚茵听见脚步声,就看见了撑伞而来的人。他没穿龙袍,一套平常的春装,身形好,总是最简单的衣裳也会穿出夺目。 “今日见着精神不错,”他将伞放在檐下石板上,转而跨上露台。待看到小几上的一堆瓜皮时,眉头皱了下,“又吃了几个甜瓜?” 蔚茵也看了眼瓜皮,实在是不少。可她就是想吃,嘴里淡的没有味道,就喜欢凉凉的甜瓜。 “算了,明日让范岭在你这边开一块田,全种上甜瓜。”傅元承已经不再拘着她吃甜瓜,想吃就吃吧,她想吃什么,他也管的起。 蔚茵低头看着箱子,这些日子他每日都会过来看她,说些简单的话。比如哪两个大臣在朝上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只差骂祖宗;又比如有新臣谏言开办女子学堂,一班古板老臣将新派大骂一通。 全是些她不懂的朝堂事,但是听他说出又觉得些许好笑。不过说那女子学堂,应当是很难,自古男子当权,女人地位根本不及,像当初教坊司的鸨母所说,女子一辈子能做的就是多攒些金银。 “种在那边好不好?”傅元承戳戳她的手臂,示意着花圃西面的那片空地,“想吃了就过去摘。” 蔚茵看过去,想起父亲在湫州为官时,曾经将后院一处地方全栽下樱桃树,因为母亲爱吃。只是后来树没长大,人就走了。 傅元承也不在意身边人是不是理他,悄悄又往人靠近些:“知道今日谁又在朝上吵起来了?” 他想与她多些话说,便就记着朝上的那些可笑事,回来这边跟她说,然而她应当都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是何模样。 “揭短,”傅元承笑了声,瞅着身边人安静的脸,继续道,“他骂他妻妾成群,他回骂他惧内。” 他又讲了许多,蔚茵咬了一口甜瓜,手臂轻搭在几沿上,柔柔的袖口顺着垂下,撩着软软腰肢。 她身形没有变化,仍旧一副婀娜,只是更多了一份慵懒。 “茵娘,”傅元承指尖落在她的嘴角,帮她拭去一点水渍,“笑一笑?” 蔚茵侧脸过来瞅他一眼,问:“为陛下开心吗?” 两人对视,傅元承手指攥起收回。 “只要你开心,朕都会去做。”他薄唇微动,似有似无叹了一声,“你想出宫去游玩,都可以。” 见她不说话,他站起来牵着她的手,飘进的雨丝湿了他的袍角。 “现在就出去。” 第四十五章 朕会改变 蔚茵也不知道为何, 就这样一路顺畅出了宫。可能,傅元承一早就准备好,她也感觉得到, 这些日子他的小心。 就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大概她一把火烧了清莹宫,他也会纵容。不过这些, 也都是他想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永安河上细雨朦胧, 两岸垂柳青脆, 是一副如烟如雾的美景。 蔚茵倚在船头,蔫蔫的用手臂撑着脑袋。离开高高的宫墙, 胸口的憋闷减轻了些, 湿润的空气使她的肌肤越发莹白细腻。 “把这个喝了。”傅元承坐在她身边, 手里端着一碗红枣汤。 蔚茵还没看见汤水已先闻到气味儿,顿时脑仁一疼,皱着眉往前移了移。 傅元承是知道她食欲不振,尽喜欢吃些凉的东西,可这样根本不行。别说身上有孕, 就是一个平常人也不能这么吃。 “红枣补气血,”他这些是从沈御医那里学来的,“喝了也暖身子的。” 他很有耐心,蜷着手指试了试碗壁,温度正相宜,不会太凉也不会太烫。 “我不要。”蔚茵别开脸连看不看, 心中升起烦躁。 傅元承笑笑, 侧着脸去看她半面脸颊:“喝了有奖励。” 他知她性子温婉柔和,如今脾气大了不少,用沈御医的说法就是, 孕期女子情绪起伏很正常。 蔚茵不理,什么奖励不奖励,她真的没兴趣,她现在更想抱着枕头睡一觉,想着就打了个哈欠。 “真的有奖励,都不想听听是什么?”傅元承端着碗站起,随后绕到她的另一面坐下,与她正面相对。 就算她脾气再大,他也愿意去纵容。 他记得沈御医说过,孕期女子要让她心情舒畅,老闷在一处容易心情郁结。他想着带她出来,心情就会畅快些。 民间又有许多特色的吃食,总有她会喜欢的。在汉安时,他几次听她说过几样吃的,大抵都是甜食,也就猜出她定是喜甜。 大概是甜的吃多了,最后长成的模样也甜甜的让人喜欢。 “试试,加过红糖的,很甜。”傅元承又劝了声。 蔚茵不胜其烦,干脆接过那只瓷碗,一手捏住鼻子,皱着眉仰头喝下。 “咳咳咳!”由于太急,她呛了一口,捂着嘴咳起来。 “孩子气。”傅元承无奈,接过碗,又伸手过去帮她顺背。 手落上她的肩,就试到她本能的僵硬,夹杂着一丝微颤。 说到底,她心底的排斥从没有消失,只要他的靠近,她就会自然的做出反应。 他也只是帮她顺了两下,随后坐下来,与她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想不想去看看蔚渝?” 本还无精打采的蔚茵看向他,黯淡的眼中闪过清亮,不用问也知道,她有多想见到自己的弟弟。也是,那是她这世上最亲的人。 有一瞬,傅元承是羡慕的,同样是亲人,蔚茵就可以得到家人的关心,而她为了家人也那般的隐忍,任他用这些拿捏她;他呢?他的亲人全是算计,利益,权势罢了。 “阿渝,他……”蔚茵开口,舌尖留着红枣的香气,“陛下想做什么?” 她眼中带着提防,他心中一痛。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他曾以家人胁迫过她,现在哪怕只是单纯让她去看看,她也会谨慎的以为他有什么目的。 “不做什么,”傅元承薄唇微动,“朕不会再动陈家,也不会动蔚家。” 蔚茵看他,清澈的瞳仁儿带着水光:“让我不要伤这个孩子?” 这一刻,傅元承心中生出无力。他想要好好去做,将以前的那些狰狞一点点去修复、抹平,然而没那么容易。人是有记忆的,欢乐的事会记住,痛苦的事更加难忘。 他不就是一直恨着所有人吗?踏着万千尸骨走到现在的位子。她呢?他也给了她痛苦,她同样不会忘记,也会恨。 “茵娘,”他看着她,心中思忖着到底要如何说出口,因为在意而变得犹豫,“朕会改变。” 蔚茵眉间蹙了下,突然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我,”傅元承送出一口气,眉眼染上雨雾,清润了那张淡漠的面容,“你愿意等我一下吗?” 他愿意改,也会去学,学着怎么去爱人,学着正常人的感情。他十岁才开始学习写字读书,现在二十岁学着去爱,不会太晚的,只要她愿意看他一看。 雨丝敲打着船篷,船底的水声轻缓,船头这处陷入诡异的安静。 两人相视,最终蔚茵先撤离了视线,转而去看河中的涟漪。 对于傅元承的话,她心中叹了一声,走到今日地步已经进入死局,他凭什么以为还能解开? “那陛下会放手吗?”她问,声音浅浅淡淡没有情绪。 傅元承唇角抿紧,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不会放手,永远不会。她是他唯一喜欢过,且想一辈子珍视的人,如何放手? “茵娘,等朕一年。”他松开紧握的手掌,看着她一字一句,“我若还是那么坏,你就离开,我……” 胸口闷得发疼,眼尾逼出淡淡晕红,他极力压下心中的骇浪翻滚。 “我,不会再强留你。” 几个字很轻,仿佛被风雨一吹就会消散。然而蔚茵听清了,呼吸在此刻停滞,视线里的水波越来越模糊。 她转脸去看他,对上了他的视线。她到底熟悉他,看出了他的强忍,以及眼底泄露出来的占有欲。这样的他,真能信吗? 媚祸 第60节 “真话?”她问。 “真的。”傅元承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 他说着口不对心的话,他不想她走。可是两人已经困住了,一潭死水般,必须找一个出口,他愿意去试。一个天生没有感情的人去学着爱人,怎么学呢? 一年后,她若是离开,他真的会放吗? 船靠了岸,傅元承撑着,大半的伞面遮在蔚茵头顶,伸手托着她的小臂,小心扶她走过湿滑的渡头。 雨天人少,街面上空空荡荡。 他带她上了一间茶肆的二层,选了靠窗的位置。知道她现在对各种气味敏感,便让伙计把一旁的香薰炉撤了下去,而他也再未用过月麟香。 “是那家,”他站在她身后,一手扶着她的椅背,半弯下腰指着不远处的一扇宅门,“门下侍郎乔家。他家请了先生,正好你姑丈与他有些交情,便让蔚渝送过去一起读书。” 蔚茵顺着他指的看过去,见到了大大的宅门紧闭,一旁开了扇小门,家中仆从偶尔进出。 她想看个清楚,头往窗边一侧,不想就这样碰上了他的下颌,下意识抬头,两人相视,那样近,能看清彼此瞳仁中的自己。 淡淡桂香横冲直撞的进了他的鼻子,女子瓷白的面颊清透莹润,软软的唇角轻抿,眸底还是能够看出温柔。 傅元承喉咙滚了下,已经许久不曾与她这样亲近,手不受控制的想去抱上她,软腰握在手里的美妙触感至今犹在,耳边又是她压抑无助的轻吟啜泣。 “等一会儿吧,先喝点茶,”他压下心中的念想,转而坐去她的对面,“大概也快出来了。” 伙计送上一壶清茶,两只瓷碗分别摆开。 蔚茵盯着那扇门,顺手端起那盏茶,刚送到嘴边想抿一口,不想一只手过来就将杯盏给夺走。 她一恼,看过去对面的傅元承,见他正低头看着那盏茶。 “你现在可以喝茶吗?”他问,好像在确认一般,“要不,喝点温水吧?” “一盏茶而已。”蔚茵有些受不了,吃的东西他要管,现在喝一口茶都不行吗?船上时还信誓旦旦说要改变,这算改吗? 傅元承摇摇头,没去管她的要求,将那盏茶没收到自己这边,给她倒了清水送过去。 蔚茵不接,干脆撇脸继续看去外面,等着下学的蔚渝出来。 天色暗下来,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走去乔家门外等着,与守门的家丁正说着话。 蔚茵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婆子正是将她从小带大的槐妈妈。人似乎腰身驼了些,脚步也不如以前轻快,远远地似乎她在笑。 傅元承攥着茶盏,盯着她看,在那双眼睛中看到许多情绪,开心、伤感、忧郁、欣慰…… 这样的她有了生气,而不是那个关在清莹宫的木头美人,没有情绪,冷冷清清,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 “阿渝。”蔚茵嘴角轻唤了声,然后看见少年瘦小的身影从小门中走出,手里抱着装书笔的提盒。 槐妈妈上去给少年擦擦脸,随后把提盒交给身后小厮。 三人从阶上下来,沿着青石板路走着,往陈家的方向。槐妈妈说着什么,蔚渝点头,仰着脸对她笑,露出右脸颊的一颗酒窝。 正好在蔚茵的方向,将蔚渝的笑脸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一惊,赶紧垂下脸去下意识想躲藏,手抬起遮住脸颊,即便蔚渝根本看不到她。 对面,傅元承皱眉,茶水的味道在嘴里变得苦涩。 蔚茵忍不住,偷偷往外面看了眼,发现蔚渝已经走过茶肆,看着身体单薄,但是精神很好。 街旁,不知谁家院子探出一截花枝,雨中开的清雅,正是一株单层荆桃,蔚渝站在那儿看了几眼,随后跟着槐妈妈继续前行。 人走远了,消失在街口,再看不到。 蔚茵回正身子,轻轻松了口气。蔚渝看起来身体不错,这让她放心不少。 抬眼就看见傅元承看她,眼中情绪复杂。 “一年,”她开口,带着这段日子难得的认真,“陛下说话算话。” “好。”傅元承颔首。 这算是两人之间共同迈了一步,虽然不知道结果,确也算是破开死局。 “天快黑了,我出去一下,你在这边等着,别乱跑。”傅元承站起,往街上看了眼,回来对蔚茵叮嘱一声。 蔚茵应了声,低头转着杯盏。 傅元承起身离开,不知想到什么,走到楼梯口的他又折了回来。 蔚茵抬头看他,见他收走了茶壶,明显觉得他离开后她会偷喝。他的腰间扎着一根玉色的丝绦,嵌了一枚彩色琉璃环形坠子,行动间轻缓摇曳。 是她当初失忆做外室时,给他编制的,却不想现在还留着。 脑中恍惚,仿佛是很遥远的事,又好像就发生在昨日。 “茵娘,”傅元承站在楼梯口,往下迈了一阶,“等我回来。” 蔚茵看他,缓缓嗯了声。 她自然就是等着,能跑去哪里?身子没那个体力,多走两步就喘得很。再说,他一国之君出来,怎么可能不带人? 外面渐渐暗下来,店家在檐下挂上灯笼,冰凉雨中多了一丝温暖。 蔚茵拖着腮,从窗口看下去,就见着傅元承撑伞走过,人站在石板路上,抬起头看她,薄薄的唇角勾着。 刚好路过两个女子,看到那出色的郎君,不由悄悄红了脸。 蔚茵收回视线,手里无聊的缠着胸带:“一年,应当很快罢。” 总比没有希望的好。 傅元承是个坏人,芯子黑透的那种,要说他会改变,蔚茵不太信。人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哪有那么简单?不过,鉴于过往,他说什么倒也会兑现。 大抵,就是个有点信用的坏蛋。 这边,傅元承并不是有事要处理,撑伞走在街上一直往前。在一处卖甜汤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 看摊的老妇人笑着招呼:“来了?” 傅元承看人一眼,接着点头。对于别人的笑,他总会下意识去辨别,而不认为那是真的友善的笑。 老妇人掀开木桶的盖子,拿着长木勺搅了搅:“给家里娘子捎的?” 这种甜汤自然是女子喜欢的,其实并不难猜。 “对,”傅元承点头,嘴角松缓的勾起,“她爱吃甜,有了身子后嘴很刁。” 他无奈又带着宠爱,自然的将心里那份喜悦说出,分享给这并不相识的老妇人。 老妇人笑着道声恭喜,一勺舀上甜汤倒进碗中。 街边,傅元承自身上掏出银钱,往前一送,身后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脏了他的衣袍。 他动作一顿,脸庞瞬间冷下来,狠戾抿唇,回头就看去那辆马车。 车上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哭求,压抑而无助。 老妇人还擎着手里的碗,就看见摊子前的郎君扔了伞,拔腿就去追那马车,掏出的荷包丢在地上。 傅元承在街上追着,眼睛紧紧锁住那辆马车,那一声哭求还在耳边响着,分明就是蔚茵的声音。 “茵娘!”他咬着后牙,大步踩在石板路上,风雨将他的衣裳湿透,靴子浸上水变得沉重。 在一处拐角的地方,他蓦的停住,眼看着那马车越来越远。猛然间,他意识到什么,转身往回跑。 不可能,方才马车上的女子不是蔚茵,尽管声音完全一样,可那不是她。她遇事并不会哭求别人,她会想很安静。 茶肆这边,蔚茵摸到了碗底的字条,偷偷拿出来打开。 只看开头两个字,她便知道穆明詹来了,而且就在这茶肆中。 果然,下一瞬走道尽头传来一声轻咳,好像问询店中伙计茶品种类,每一种都是泰临的茶。 蔚茵站起身,知道自己不出现,他是不会罢休。说起来,她与穆明詹再不想有交集,但是也想劝他一句,离开京城回关外,穆家只剩他一个男丁。 她走路很轻,胸口却憋得厉害,尤其是走道的昏暗更让她产生一种晕眩。 茶肆中人少,就算傅元承带了人来,也应该是安排在外面。但是蔚茵不敢怠慢,想劝着穆明詹赶紧离开。 他怎么就敢回到京城来,还到了傅元承的眼皮子底下?她想不通,印象中穆明詹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做事情都是仔细的。 转过拐角,昏暗的角落中,男子身影立在那里,看不清面容。 蔚茵一瞬的愣怔,物是人非,如今见到却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穆明詹往她走出,饱含深意的唤了声:“茵娘。” “二,二哥。”蔚茵皱眉,心中泛起过往的酸涩。到底是将她花轿抬进侯府的夫君,做不到心如止水。 尤其,她肚子里有了傅元承的孩子。对着眼前人,生出愧疚之情。 穆明詹是拼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没有将她拉住带走,看着那张娇美的脸,明明是他的妻子,现在怎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他看来很在意你,”他开口难掩妒意,又夹杂着责怪,“为什么不去见我?怕我连累你,让人知道你嫁过人?” 蔚茵皱眉,内里的恶心加上刺耳的话语让她很不适,极力压下喉间的干呕,不让穆明詹看出。 “二哥,回关外罢,别留在这里。”她劝着,希望他能明白已经身在险地。 对于穆家,她还是有愧疚之意的。别人都不好过,唯独她荣华加身,虽然她并不想要。 “你让我走?”穆明詹不可思议,一手抓上她扯来跟前,“你要跟着他?” 蔚茵一阵发晕,抬眼看见穆明詹猩红的眼眶,难受的开口:“二哥你松手,我不舒服。” 是真的不舒服,胃中现在没有东西,她虚的厉害,被他一晃头晕得要命。 穆明詹却不松手,将她逼在墙边,熟视无睹她鬓间的虚汗:“进了宫变得娇贵了,都不能碰一下了?可你怎么让他碰!” 终究还是咽不下,男人的占有欲很强,心里的女人被人占了,他疯狂的想再占回来。 蔚茵捂住胸口摇着头:“我不是……” 因着这些话,过往的无助翻卷而来。她也不想的,可是谁能帮她?她跑过,逃过,什么都试过。 “你不是?”穆明詹脸凑近,盯上她的眼睛,“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蔚茵喘不上气,嘴巴一张一合,不可思议的看穆明詹:“跟你走?” “对,”穆明詹眼中闪过什么,语气稍稍温和,“你是我的妻子,当然得跟我走。你我婚约自小定下,我知道是他逼迫你的。” 蔚茵眉头越发深皱,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向她。 以前,她磕碰一下,穆明詹会安慰的。为什么现在,他说出这些让她难堪的话?让她痛不欲生。他不知道说这些,她会难受吗? 媚祸 第61节 “茵娘,穆家对你有恩,你当真要跟着仇人?”穆明詹又问,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子,想要进一步说服她,“当日是不是他查抄了整个侯府?” 蔚茵挣不出自己的手,后背靠着墙壁支撑,脸色越发苍白:“二哥快走,他会回来的。” 她劝着,希望穆明詹能明白。 “他不会回来。”穆明詹胸有成竹,手想去摸上蔚茵的脸颊。 蔚茵下意识避开,垂下脸去。不能够了,不能够再和穆明詹牵扯,对谁都没有好处。 穆明詹因着她的举动先是一怔,随后心中恼怒,强硬的攥上她的下颌,带着她仰头看他,语气中全是不解:“你为什么躲开?不想我动你?” “二哥,”蔚茵呼着气,“不要说这些话,快走啊!” 她急得要命,偏偏眼前这人什么都听不进去。 “咳咳,呃……”喉间的压抑冲破,蔚茵捂着嘴痛苦的干呕。 穆明詹彻底愣住,似乎猜到了什么,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与屈辱,手里不禁松开,眼看着她顺着墙滑下去,没有伸手去扶。 “你?”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高高在上像一个审判者,“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穆家每一个人吗?” 蔚茵瘫坐在地,呼吸不稳:“是我对不起,来世我还你。你走罢!” 她说得绝情,并不抬头看一眼。 “呵呵,真是好极了,”穆明詹冷笑出声,弯腰看着蜷缩的她,“蔚茵,我今日才算看清你。” 蔚茵不语,她想要的就是他走,即便是恨她也无所谓。或许是她欠穆家,那就这样,用这种方式保住穆明詹,这个穆家唯一剩下的男丁。 然而,穆明詹并不走,而是蹲下往蔚茵手里塞了一包东西。 蔚茵手一抖,那小小的纸包掉在地上。穆明詹干脆捡起,塞进她的袖中。 “给他喝下还是吃下,你看着办。”穆明詹站起,“我这就走,等我回关外,你也得跟着。毕竟蔚家都知道,你是我穆明詹的妻子,而不是傅元承的。” “你?”蔚茵抬头,突然觉得眼前人那样陌生。 再不是回忆中温润的谦谦公子,也不是那个会为她雕花的郎君。 人走了,她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才让她抬起头。 她看见他往窗边跑过去,在原处转着寻找她,衣裳湿了,头发也湿了。大概除了在汉安时,她再没见他如此狼狈。 第四十六章 追了一整条街 傅元承跑回茶肆的时候, 门外的两个暗卫还留在原处,眼看着一切并没有异动。 但是他不放心,那辆马车明显的是想将他引开。而引开他, 自然就是为了蔚茵。在窗口, 没有她的影子,她现在身子很懒, 不可能去别的地方。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跑了。 不是说好了一年吗? 傅元承冲进茶肆, 一把推开迎上来的伙计,径直踩上楼梯, 鞋底在阶面上留下湿湿的印子。 跑上二层, 第一眼想看去窗口, 没有人,那盏他给她倒的清水安静摆在那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的脸色沉下来,整个二层也就那么点地方,在原地转一圈就能看遍。 “蔚茵。”他唤了一声, 眼底压不住的泛滥出戾气。 傅元承不禁怀疑,就在方才从他身边过去的那辆马车上,哭求的声音是蔚茵,因为她现在体力明显不行,受不了颠簸。 “陛下。”弱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傅元承瞬间转身,直接看去那截很短的过道, 两步跑过去。 小小的身影缩在昏暗中。 蔚茵还坐在原先的地方, 已经稳下气息。她低着头,上方落下一片阴影,遮挡了顶棚上那盏不太明亮的灯火。 她看见了他湿透的鞋靴, 沾了泥浆的袍子,往上看,他的发丝在滴水。 “怎么在这儿?”傅元承蹲下,阴戾转为心惊,“是不是摔到了?” 他浑身湿透,没敢伸手去碰她,一只手掌摁在地上,侧下脸去看她。 “别怕,先别动,我去找郎中。”他轻声安抚着,嗓音中露出几分轻颤。 “不用,”蔚茵抬起脸,搭在腿上的指尖收紧,“我是头晕,肚子饿了。” 傅元承看着她的脸,眼圈微红,发丝乱了些:“饿了吗?” 他没有多问,手过去托上她的手肘。 蔚茵顺势起来,因为穆明詹的出现,她情绪很不好,却要尽力压住,从未有过的疲倦。 “想吃什么?”头顶上一声轻问。 她仰头看他,嘴巴张了张:“陛下的伞呢?” “伞?”傅元承抿抿唇,这才想起原本要出去做什么,一番折腾还是空手而归,“你先说想吃什么?” 现在别的不重要,先给她吃东西。 蔚茵不知道,身体内空空的,提醒着她必须进食,不然会更难受;可是又什么也吃不下,她的袖中有一个纸包,穆明詹留下的。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穆明詹会让她去杀人。 “茵娘?”傅元承唤了声。 蔚茵试着他冰凉的手指轻探上她的额头,好似在确定她是不是发热之类,好像他曾问过沈御医一些这方面的事。 “你怎么湿透了?”她问。 伞没了,衣裳湿了,注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去追一辆马车,你信吗?”傅元承问,嘴角自然地勾起,“我以为你在上面。” 他的脸是长得真的好看,更偏向于廖太后的样貌,却又不显半点女气。 “我?”蔚茵也就猜出,定是穆明詹安排,故意引开傅元承。 这在方才说话时便能听出,穆明詹也不会完全盲目的进来,必会安排。可是在心计方面,似乎极少人能与傅元承相比,所以他一开始居然中计了,后面及时折返。 他定是看出什么了,却不问她。 “是,声音很像你,在车里哭,”傅元承将她扶回椅子上,站在桌前看着外面夜色,“追了一整条街。” 蔚茵又往他身上看看,没再做声。是穆明詹找了女子假装她被抓,才引开傅元承,而他还真的上当了。 茶肆并不提供吃食,只有些简单的坚果点心,不能当饭。 蔚茵还是有些心慌,加上饿得难受,伸手抓起面前的瓷盏就我那个嘴边送。 “不行,”傅元承先一步从她手里夺走杯盏,“已经凉了。让伙计送热的来,你想想要吃什么?” 蔚茵低头,不想让他看出她的惊慌。至今她心中仍旧跳得厉害,而袖中的纸包也想铅块子一样沉,生怕掉出来。 杀人,还是杀眼前的这个帝王? “茵娘,吃鱼呢?”傅元承问,湿了的发丝贴在鬓边,“范岭说永安河的鱼正是肥的时候。” “腥。”蔚茵送出一个字。 傅元承身子往后一靠,无奈道声:“还真是嘴刁。” 正说着,店伙计提着水壶上楼,后面跟了个老妇人。 “公子,鲁大娘说你方才的甜汤忘了拿。”伙计将人领过来。 老人家双手端着碗放在桌上,随后从身上掏出荷包:“公子东西也落下了。” 一缕芝麻香气钻进鼻子,甜甜的暖暖的。蔚茵看过去,就见着碗里黑乎乎的芝麻粥,点缀着几颗枸杞子。 视线一移,又看见老人家手里沾上泥浆的荷包,送回到傅元承手中。 他方才出去,是去给她买甜粥? “娘子趁热喝。”老妇人看看蔚茵,慈祥笑道,“若是难受,就吃点清淡的,白粥,冬瓜汤都是可以的。” 蔚茵颔首道谢,老人慢悠悠下了楼。 只剩下两人,二层傅元承已经吩咐不再让人上来。 “先吃点儿垫一下,”傅元承把粥碗往蔚茵面前一送,“要不去吃冬瓜汤?” 蔚茵看他一眼,所以现在随便一个人说什么他都信,还想带她去吃?不过冬瓜汤似乎是不错,清清淡淡的,加一点干贝肉就更好。 “陛下衣裳湿了。”她提醒一声。 傅元承抬起袖子看一眼,满不在乎:“不过是淋点雨,以前更脏的时候都有。” 那一回,他把自己的底细全部说给她听后,偶尔也会提及以前,不再遮掩。没有说太多,但是蔚茵能听出,他小时候过得并不好。 芝麻粥味道不错,不会过分甜腻,柔糯的恰到好处。大概是老妇人手法已经熟练,掌握的很好。 甜粥暖了她的身子,驱散了方才的凉意。肚里有了东西也不再难受。 从茶肆出来,沿着原来的路往河边走。 傅元承并没有问任何事,所以蔚茵不知道他是否知道穆明詹来过。可是街上的马车,他淋透着跑回来,似乎已经说明。 蔚茵先上船,回头傅元承还站在渡头。 傅元承撑着一把伞,人立在柳树旁,身后跪着一个黑衣暗卫。 “抓到了?”他看着船上灯火,以及在舱门处消失的身影。 暗卫抱拳垂首:“回禀陛下,属下无能。” 傅元承眼帘一垂,手指夹住一片柳叶:“茶肆呢?” “茶肆并无不寻常之处,经营了十几年。” 傅元承嘴角微冷,抬手摆了下,身后人影瞬间消失。 这趟出行定是有人走路风声,凭穆明詹那个草包,怎么可能溜进茶肆?背后有人在帮他。 船舱,桌上摆满吃食,正中正好有一盘冬瓜汤。 范岭一直等在船上,麻利将汤盛进小碗中:“雨天凉,娘子喝口汤暖暖。” 媚祸 第62节 他过来给人拖出凳子,帮着把筷子摆好。嘴巴也勤快,尽捡些轻快的来说。 一桌子菜,没有刺鼻的油腥气,样样精致,还有她喜欢的凉拌菜。 “娘子去吃芝麻粥了?”范岭又问,身着便装的他像是大户人家中的年轻管事。 “你如何知道?吃过吗?”或许是穆明詹留给她的憋闷太多,有人这样与她说话,让她觉得松快。 范岭有点受宠若惊,这位主子对着陛下都爱答不理,竟和他说起话来:“咱家哪吃过那些?不过是陛下问过,说京城哪里的东西好吃,不要油腻的,不要发物……” 看他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说着,蔚茵木木的嘴角翘了下。 “哎哟,娘子笑了,”范岭眼尖,“看来咱家没白跑腿儿打听。” 蔚茵有些累,点点头:“是好吃的。” “那可好啊,有娘子这一句话,咱家就知足了。”范岭笑着,“娘子吃着,咱家去陛下那边看看。” 房中只剩下蔚茵一人,大概在茶肆中饿坏了,吃了不少。 盯着另一碗冬瓜汤,那是范岭给傅元承盛好的。他在换衣裳,应该一会儿会过来。 脑海中不禁想起穆明詹的话。他说她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穆家人,说她眼睁睁看着穆家女眷冲进教坊司,而她跟了他们的仇人…… 蔚茵闭上眼睛,头疼袭来。发抖的手不禁摸上袖口,那纸包里的东西只要倒进碗中,傅元承过来就会喝下。 可是毒杀国君,她会怎么样?傅元承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不会,什么都不会解决,知会更乱。穆家还是不会回来,而她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去。 与其这样,她更会想去和傅元承做那个一年的约定。至少明明白白。 头疼慢慢平息,她拿定主意放松下来,随后便靠在床边听着雨声。 迷迷糊糊间,她知道傅元承进来,后来坐在床边,轻轻缠着她的头发。 “茵娘,”他唤她,“你想见蔚渝,什么时候都可以。” 蔚茵脸朝里枕着手臂,闭着眼睛。 “陈正谊去了西北,朕给他一件事做,”傅元承继续说着,声音很轻,“他人品正直,若是做好此事,将来必比你的姑丈出息。” 蔚茵吸了口气,那纸包中的气味钻进鼻子,不免让她生出心累。 傅元承知道人没睡,给她掖着被角:“你那姑丈迂腐,死活要抱着书香门第的牌子。陈正谊脑子活络,知道并不一定要靠读书出头,别的方法一样可以。” 这话,蔚茵是赞同傅元承的。陈正谊读书资质一般,但是喜欢些拳脚功夫,想在军营中出人头地。许多世家子弟也会这样选,但是姑丈就是不同意,倚在说着祖上的荣光,文官如何,并不赞成陈正谊的选择,甚至阻止。 亏得那一年,父亲来京,将陈正谊带去了南面,也给了他发挥的余地,奠定了他以后从武道路。 现在看来挺好的。蔚渝也好,陈家也好,都很好。 “还有,陈正谊开始议亲了。”傅元承道,觉得这样简单的说话很舒服,哪怕她连嘴皮子都不动,“想不想知道谁家的姑娘?” “谁家的?”蔚茵开口。 “咦,”傅元承身子探进床里,双臂撑在蔚茵两侧,去看她的脸,“你没睡啊?” 他新换了衣衫,头发干净,一股清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蔚茵不由缩了缩脖子,身子往被子下藏。睡没睡,他会看不出? “不知道是谁家。”傅元承实话实说,“又不是朕娶媳妇儿,操什么心?” 蔚茵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成,等他从西北回来,让他亲自跟你说。”傅元承往下低下头,能更多的嗅到甜甜香气,贪恋的想再去亲近。 “什么?”蔚茵蓦的睁眼,转过身就与上方的一对眼睛相视。 这样近,两人又是这种姿势,让她想起之前被他困住时的无助,承受着那些没有尽头的挞伐…… 傅元承抓到了她眼中的惧意,手臂一收撤身离开,只刮着床沿坐下,不让她感觉压迫。 “朕想,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没名没姓,你本来就活着。”他仰头看着帐顶,眼神柔和,“别说什么蔚茵已经死了,根本没有。” 蔚茵撑着手臂坐起,不解的看着他:“陛下要做什么?” “茵娘,我会让你做回蔚茵,”他看着她,“不管那时候,你是走是留。” 她说得对,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没欠他的。以前就是抓住这些,逼着她一定要跟他。一次次的反抗、逃走。 在他眼里,她的那点儿抵抗实在太弱,但是对她而言却是拼尽了全力。不是她太弱,而是因为她碰上的对手是帝王。 那些她失去的东西,一点点帮她安回去。 亥时,两人回了宫。 还未到天极殿,便见庞稷匆匆而来。 他是自废殿的方向而来,深夜中脚步很重:“陛下,他似乎不太好。” 傅元承一抬手,随行的宫人全部退下。 蔚茵也要走,又潮又冷的,她想回去睡觉。刚迈开步子,一只手将她拉住。 她诧异的看着他,见他眸如墨,薄薄的嘴唇紧抿,攥在腕子上的手那么紧。 “一起去吧,”他看向她,“去看看他。” 蔚茵眨眨眼睛,刚要开口拒绝,就被他拉着往前走去,只能迈着步子跟上。 夜间的皇宫一片璀璨辉煌,他们去往的地方阴冷黑暗。 庞稷一声不吭在前面带路,在那座废弃的宫苑外停下。 傅元承皱了眉,撑伞站在原地:“庞稷,你下去吧。” 后面,蔚茵被傅元承带着走进宫苑,里面同样破败,早看不出原先的样子。这里根本不能住人。 密道一通到底,房间明亮。 床上的人安安静静躺着,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他的呼吸。 蔚茵看去那张苍白的脸:“冬至?” 第四十七章 珠胎暗结,拿下! 蔚茵站在门边, 看着傅元承走到床前,单手背后,低头去看躺在床上的人。 “你来了?”冬至慢慢睁开眼睛, 有气无力。 傅元承抿唇, 眉间轻皱一下:“还真是没用,这就起不来了?当年那些人是不是瞎了眼, 竟然留下你。” 他说的直接, 刀刃一样锋利, 面上没有情绪,像在看一个无关的人。 冬至轻咳两声, 阖上眼睛:“反正我也没几天了。” “想死?”傅元承冷笑一声, 不加掩饰的讥讽。 冬至不回答, 搭在床沿上的手锁着链子,一直垂到地上。 “起来!”傅元承开口,声音攸尔变大,“朕让你起来!” 冬至自然是动不了,就连那条锁链都是静止的。 傅元承一把抓上铁链, 哗啦声响起,直接将那瘦骨嶙峋的男子从床上拖了下来。 “呃……”冬至忍不住呻.吟出声,身子摔在傅元承脚下,痛得勾起,像一个煮熟的虾子。 “陛下先别让我死,”他趴在硬地上大口喘息, 乱发遮住脸庞, “除掉廖怀,用我做饵。傅家江山,不容他人染指。” “快断气了, 还在教朕做事?”傅元承居高临下,嗤笑一声,“饵,你看看你自己,那点能引得他上心?” 两兄弟在这一刻对上目光,室内诡异的静下来。 蔚茵往前一步,仔细辨认着地上的人。相比于四个月前,已经瘦得脱了相,若不是声音,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冬至。 趴在地上的冬至也看到了她,眸中先是闪过惊诧,而后了然的叹了声。 傅元承弯下腰,手指揪住冬至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提起,单薄的人在他手里晃着,轻而易举:“想死,朕成全你!” 蔚茵一惊,她太清楚傅元承的举动了,眼看他的另只手开始收紧,下一步定然是掐上冬至的脖子。冬至如今的样子,那经得住一点的摔打? “他病了!”她跑过去,拽着他的衣袖,声音回荡在室内。 傅元承动作一顿,想起他还带着她过来,转过脸看她。 “先放开。”她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细长白皙,有力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她掰开一根,然后是第二根…… 最后,蔚茵扶住了冬至,高挑的男子现在晃悠悠的弯着腰,没有了力气。 “找郎中,他病了。”她看傅元承,看清了他眼尾暴戾的晕红,证明他在生气,以至于整个身子都是绷住的。 她没再看他,将冬至扶回床上,每走一步铁链就会碰响。 有一瞬,蔚茵似乎能理解傅元承心中的恨意。被所有人抛弃,方才的他就是卸掉伪装后,真正原来的样子。 冬至躺下后,她刚站好,就被傅元承拉住手腕带着往外走。 长长的走道上,他停住脚步,极力平稳住呼吸。 “对不起。”他一手扶住墙面,低声道,“不该让你看到这些。” 蔚茵原本以为他会发怒,发怒她方才的违背。可是这次他在道歉,分明全身都在紧绷。 “茵娘。”傅元承转过身突然将她抱住,双臂收紧,像要把人嵌进自己的身体。 蔚茵鼻尖冷不防撞在他的胸前,双眼瞪大。能试到他的力气,却也能感觉到他的分寸,没有勒得太紧。 突然的拥抱有些陌生,大概在之前的日子他总是会揽着她抱住她,只是这次不一样,没带有半点欲念。 傅元承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眉间隐约露出痛苦:“他要死了。” “死?”蔚茵呼吸一滞,知道他所说的是冬至,或者说是真正的傅元承。 傅元承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显出几分脆弱。 蔚茵回神,伸手推着他:“找郎中。” “没用。”傅元承低低笑了声,几许苍凉。 媚祸 第63节 “没找怎么知道没用,把他自己丢在里面不就是等死?”蔚茵说着,手抬起触上傅元承的脸颊,“试试,救他。” 傅元承一僵,脸边的手指很轻,带着点点的温热。因为她这一点点的主动,他欣喜的握上那只手。 蔚茵这次没有抽回,而是仰脸看他。感觉到他其实是在意冬至的,不然凭他这么一个狠戾的人,为什么留着冬至?就不怕有一日被人发现? 同样,廖太后、太上皇,以至于姚太妃和傅元韫,嘴里说着恨他们,可傅元承都没有下杀手,而是都让他们活着。 他心底,到底还是在意吧? “先这样,”蔚茵开口,声音轻缓,“给他卸去枷锁,让他清洗干净,养病其实就是养精神,心情抑郁自然身子越来越差。” 这些是以前明处道长教她的,很多忘了,大抵意思还是知道的。就是心情,有希望和没希望不一样。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什么人也会疯掉。 傅元承看着她,原本冷戾的目光缓下去,贪恋的摁着她的手停在自己脸颊:“好,听你的。” 蔚茵没有出去,而是重新回到密室。 正好庞稷过去,将冬至身上的枷锁卸去,床上的人微弱的道了声谢。 这才是真正的太子傅元承,即便是落魄称将死的阶下囚,依旧保留着自己的风度涵养。是,这些是帝王傅元承学不去的,他永远只是外在相似,内里仍旧是那个冷血的人。 蔚茵走过去,见到冬至往嘴里送了一颗药丸,随后倚在那儿,脸色苍白,嘴角发青。 “阿莹。”他叫她,眼中一如当初柔和。三年的底下囚禁,没有磨去他身上的贵气,眉间仍是淡淡的温润,自内而外。 “会好起来。”蔚茵对他笑笑,低头看见他手腕上留下的镣铐印子。 冬至扯扯嘴角,眼中淡然:“无所谓,早在三年前我就该死了。” 蔚茵透过乱发看着那张坏掉的脸,忽略横亘着的两道深痕,两兄弟真的一模一样:“阳春三月,冬至不想出去看看吗?” “三月?”冬至因为那粒药丸而有了些气力,眼中生出些许生气。 蔚茵记得,在别院时冬至帮了她,鼓舞过她,也让她最终记起了自己:“陛下会派郎中过来。” “他,”冬至垂下眼睑,忽而一笑,“其实,我在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双生弟弟。” 蔚茵一惊,这件事被廖太后藏得很紧,也就是廖怀知道。 “我偶尔听到母后与那番僧说话,知道有个弟弟,”冬至回忆着过往,“同日出生,我活着,他死了。我会成为储君,他的魂魄要用来做锁魂珠。” 这些与当日在寿恩宫时,傅元承所说的完全对上。 蔚茵看他,小声问:“你恨他吗?” “或许是有,”冬至应着,“不过算起来,并不是他的错,他是被廖怀利用。后来,也是他把我从廖怀那里偷出来。” 这些是蔚茵知道的,如此想想,那廖怀当真可怕,居然连皇嗣都敢操控。所以一直插手后宫之事,也就不奇怪了,怕是有朝一日颠覆恒朝,那才是他的目的。 “你呢,还走吗?”冬至问。 “我?”蔚茵转着腕子上的手镯,“或许一年之后。” “去哪儿?”他又问。 “湫州。”蔚茵笑笑,再回去的话,那宅子后院的樱桃树应该长大了。 “真好,我也想去看看。”冬至淡淡一笑。 这时,两名宫人进来,抬了大大的浴桶,置放在床边。 蔚茵鼻子尖,闻到了药草香,低头就看见桶底铺了一层草药。 宫人提着热水倒进去,药香混着水汽蒸腾,升往室顶。傅元承应下的事做到了,他正在想办法救治冬至。 蔚茵不好留下,也实在受不住刺鼻的药味儿。 “我回去了,你好起来,到时候去湫州看看。” 冬至身影掩在帐后,闻言抬头:“好。” 外面风雨已歇,废弃宫殿更添杂乱,只是断墙下生出一株新鲜的花儿,叫不上名字。 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夜依旧深沉。 傅元承站在半扇宫门旁,见蔚茵出来,赶紧过去托着她的手肘。 “里面憋得慌,你和他倒是有话说。”他鼻子送出一声冷哼,每一字都酸得厉害。 蔚茵不理他,踩着碎砖仔细走着,一个没踩好,脚下一滑。 “瞧,心虚吧?”傅元承站住,同时揽住了她。 “我心虚?”蔚茵也是来气,仰脸瞪他,“不是陛下要带我去的?” 傅元承一噎,没了气势:“诶,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他也不知为何会带上她,或者就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压制住自己,让心中的那股暴戾消失。 “大吗?”蔚茵低头思忖,似乎是这样,最近特别容易烦躁。以前,她并不会这样的。 傅元承摸摸她的头顶:“不算大,反正我能忍受。” 说完,他腰身一弯,将她打横抱起。她小声惊呼,手下意识去抓他衣裳。 “地上滑,”他解释着,双臂故意掂了掂重量,“都两个人了,你还这么瘦?” 蔚茵不说话,别开眼去不看他。而他也不在意,抱着她踩过这一片凌乱。 他的脚步很稳,就算到了平坦地方也没有放她下来,一路往清莹宫的方向走着。 她身子疲倦,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手指揉揉眼睛:“你会放他吗?在地下,他可能真的活不成。” 一个人关着不见阳光,身体和心灵都会崩溃。 傅元承低头看她一眼,薄唇一平:“会。” 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回答,蔚茵诧异抬头,看见他微扬的下颌,发丝沾在些许濡湿。 或许,他心底还有留有一些情感的罢? 一天中发生的事情太多,蔚茵沾上被褥眼皮已经睁不开,靠上枕头就闭了眼。 床边,傅元承坐在那儿,帮她把发间的簪子拆去,好像还在说着什么。 迷迷糊糊的,蔚茵试到他往她手里塞了什么,凉凉的润润的,好像还在说着什么“钥匙”。 “嗯。”她敷衍的出声,只想睡觉。 听见他一声笑,然后耳边一痒,是他低沉的声音:“茵茵觉迷,千万记住了。” 他揉揉她的头顶离开了寝室,蔚茵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手心里,是一枚方形玉佩,正是傅元承适才塞给她的。 她顺手塞进枕头下,睡了过去。 。 天越来越暖,蔚茵越来越懒,一天到晚的睡。 傅元承似乎忙碌起来,一国之君总有许多事情要做,大的小的,还有近在眼前的三月春猎。 他会抽空过来看她,陪她说说话,给她削果皮。她从他那里知道,冬至的病暂时稳定,只是什么时候好起来,沈御医都没有把握。 百花盛开,整座皇宫着实显得冷清,说了多个月的立后选妃,始终后宫中只有蔚茵这个没有名分的美人。 寿恩宫那边,听说太后又病了,廖陌珠进宫来探望。 “当日被太后推出去挡罪,她还能进来探望,这份心真大。”蔚茵难得胸口顺畅些,坐在露台上赏花。 玉意笑笑:“也要做给旁人看看的,毕竟廖陌珠现在不好过。” 上次的事闹得大,丢了廖陌珠的皇后位子,如今廖家已经找了一位族里的姑娘,准备送进宫来,廖陌珠现在成了弃子,正常议亲都难。 蔚茵喜欢安静,这样下去其实不错,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她当然会选择离开,那是一定的,只是…… 她的手不禁落在小腹上,到时候这个孩子当也出生了,正是三四个月大,丢下他吗? 又过了两日,皇帝仪架出行青谷山,京中一班臣子士族跟随,浩浩荡荡进驻皇家猎场,三月春猎正式开始。 不止有皇族重臣,就连外番的使节也会参加,期间有不少活动比赛,彩头自是少不了。 傅元承一身金甲,拉弓往天上射出一箭,前方蓄势待发的马匹纷纷兴奋的嘶鸣。箭落地,众人架马驰骋,冲进了猎场林子。 场地上剩下的人坐在帐中喝茶谈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文臣,过来凑着热闹的。 傅元承的御座设在高处,支着好大的一顶帐子。 他的手中玩着一根羽箭,看着骏马驰骋的场面着实壮观,想着若不是蔚茵有身孕,他一定会带她来看看。 接近日落,有人已经带着猎物回来。 与此同时,皇宫也被夕阳染上橘色,归巢的雀鸟叽叽喳喳。 廖怀从寿恩宫出来,身后带着几个壮实的宫人,一路走着,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一身官服,正立于清莹宫在,目光望着禁闭宫门。 “太后懿旨,清莹宫莹娘子不守妇德,珠胎暗结,立即拿下!” 正在露台上的蔚茵听见宫门喧哗,再看玉意慌张跑进来。 “娘子快走!” 蔚茵皱眉,这么快就来要她的命?选的时候真好。 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退路 宫门关紧, 外面声音清晰入耳,事情突然,清莹宫的宫人有些不知所措。 蔚茵站起, 走下露台:“不准开门!” 这还有什么看不出?傅元承现在在平谷山春猎, 廖怀必是挑着这个时候过来,不管是什么目的, 总之不会是好的。 只是她不明白, 为何廖怀会用珠胎暗结这个理由?她有身孕的事并未外传, 清莹宫的人皆是闭紧了嘴巴,廖怀如何得知? 说时迟那时快, 大门已经从外面砸响, 砰砰的响声让人心里发颤。 玉意捶着自己的手心, 想要找到一条对策:“有一扇小后门的,但是他们有备而来,必是将那里堵住,娘子不可从那里出去。” 这样在皇宫中明目张胆,看来廖怀是一定要拿住蔚茵, 当然不会放过小门那个缺口。 这时,门那边的动静更大,有人从外面开始撞门。宫人们吓得要命,偏偏外面打着太后的旗号,一时之间更不知要做什么。 媚祸 第64节 “娘子先去殿中躲着,奴婢过去应付。”玉意拍拍蔚茵的手, 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保护好自己。” 说完,玉意转身往大门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指挥着宫人:“发什么愣?把门堵住。” 蔚茵知道廖怀假借着太后的懿旨罢了, 廖太后现在深居寿恩宫的,根本已不再管宫里事。 事不宜迟,她赶紧跑回殿中,从抽屉里找出什么塞进腰间。她可不想死在这里,更不会被廖怀抓住。 一个对皇嗣下手的人,对她当然也是利用,或者就是看中了她肚里的孩子。不管是想控制,还是想除去,都不会有好结果。 整座清莹宫的人全聚在大门处,希望着能撑到御林军过来。 可蔚茵知道根本等不来,傅元承在青谷山,廖怀此人心思深沉,当然早就安排好一切,没有人会过来。 如今只有一个地方是她可以躲藏的,天极殿,傅元承的寝宫。只要去到那里,廖怀敢冲进去那就是谋逆。 她跑到花圃旁的时候,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吞没。 大门处依旧胶着,是玉意的呵斥声,以及廖怀的一声“全部拿下。” 是的,门被撞开了,瞬间涌进的人将清莹宫所有人圈住,长长的刺刀抵上他们的喉咙。 玉意瞪着廖怀,毫不畏惧冷笑一声:“平西候以下犯上,擅自带人闯入后宫……” “并不是!”廖怀冷冷扫了人一眼,随即往正殿踏进,“本候有证据,此女子包藏祸心,对大恒皇室有害。” 说着一些莫须有的理由,他一个外臣堂而皇之的进入帝王美人的寝殿。 “搜!” 那些扮做宫人的士兵潮水一样散开,搜寻着清莹宫每一个角落。 花圃处,蔚茵手里的花铲一下又一下,不能停,停下来她和孩子都会死。在她打理这片花圃的时候,曾经发现墙下有一处松软的缺口。 那时,她用手扣过,一片砖很容易脱落下来,大概是宫人忘了修补,后来花草长起来挡住了这里。 没想到有一日,能用上这里。 蔚茵身子纤瘦,此时花圃花团锦簇,她趴在里面很容易遮挡住。只是藏着迟早会被抓住,必须赶紧出去。 她挖透了那块墙角,身子在狭小的洞里穿过,像虫子一样移动着。当肚子贴上地面的时候,她下意识伸手护住,出于本能。 从墙下爬出来的时候,她浑身沾了泥土,头发落下。身子一闪躲进暗中的墙角,墙内有人跑到了花圃旁寻找,粗鲁的扫着花丛。 墙洞虽隐秘,发现是迟早的事。 蔚茵绕开清莹宫,往天极殿的方向跑着。御林军不会过来,范岭不在宫中,就连陈正谊也去了西北,偌大宫城,如今只能靠她自己。 没一会儿,她听见身后的宫道上有了脚步声,定然是人往这边追来。 她不敢停,跑进了天极殿。 天极殿的内侍一看,吃了一惊,连忙将人带进殿中:“娘子且等着,咱家这就给范总管去送信儿。” 宫人说着,疾步跑去殿外。 蔚茵站在正殿,捂着前胸大口喘气。现在她谁也不信,那宫人说去找范岭,范岭在青谷山,来回多少路程? 或许,跑进天极殿也在廖怀的算计中,因为她只有傅元承的这里能躲。 整个大殿空荡荡的,蔚茵将殿门全部关紧。即便廖怀真的来了,到底是会顾忌。 果然,没一会儿殿外平台下围了一群人。蔚茵从窗缝看出去,正见着廖怀子人群中走出,后面有人拖着玉意。 “大胆罪妇,居然擅闯天子寝殿,还不速速出来认罪!”廖怀一步步走上阶梯,最后站在宽大的平台上,一副道貌岸然。 蔚茵关上窗扇,一切如她所料,天极殿其实也是陷阱。 她往内殿跑去,从腰间掏出一枚方形玉佩。质地也算可以,只是雕刻不算精致,玉面上只有些奇怪的纹路,像星宿图。 正是傅元承那日塞到她手中的,对于他当时的话却是十分模糊。 蔚茵站在门边,闭上眼睛想回忆起当时他所说的话。他说这是钥匙,若她遇上什么能用得上…… “钥匙!”她在他的寝室来回寻找着,偌大的地方怎么找? 外面,廖怀已经到了殿门外,声音越发清晰:“开门!” 。 寿恩宫。 廖太后抱着狮子猫,一下一下的摸着猫背,指尖上的护甲早就黯淡变形。 “姑母,”廖陌珠唤了声,不再像以前那样敬重,径直与人平座在榻上,“您吩咐的这事,我爹定会办妥。” “本宫可从来没有吩咐过什么。”廖太后双目无神,也不管人的无理。 廖陌珠没了门牙,说起话来总是漏风:“那卑贱的民女怎么有资格怀龙胎?陛下这些日子都没留宿清莹宫,必是她与旁人私通,皇家血脉岂能大意,我爹是为了大恒着想。” 她心里跟着蔚茵,是蔚茵毁了她的一切,如今连正常议亲都很难。 廖太后手里动作一顿,注意力停在两个字上:“龙胎?” 孩子,那小灾星有了孩子? 突然间麻木的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即使身为皇后有孕,也是日日小心谨慎,皇上不喜欢她,而她还要拼命藏住双生胎的这件事,恍惚得身心俱疲。最后还是被自己信任的兄弟算计了。 如今二十年后,廖怀还想故技重施,操控皇嗣? “予德仕。”廖太后唤了声,随后将猫往地上一放,猫儿瘸着腿走出门去。 予德仕从外殿进来,弓着背走到廖太后身旁:“太后娘娘。” “你把她,”廖太后瞅了眼廖陌珠,“给本宫关起来!” 廖陌珠一怔,随后从榻上弹跳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廖太后:“什么?你要关我?” “对。”廖太后故意咳了两声。 “太后,你可是廖家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只有我爹能帮你!”廖陌珠提醒着。 廖太后叹了声,也不抬头:“本宫好得很,不用别人帮。” 说完挥挥手,予德仕会意,对着外面吆喝两声,两个宫人进来。 如此两三下就将廖陌珠摁在地上,一团布条给她塞了嘴,再不能出声,像麻袋一样拖了出去。 “太后,这样做……”予德仕总是有些顾忌的。 廖太后如今已经白了头发,抬手习惯的理着发鬓:“去发一枚信弹,他能不能看得见,且看天意罢。” 随后,她起身往窗边走去。 当年她放弃他就是让他死,因果报应,如今她只能做到这儿,那个孩子能不能活,全看造化。 与此同时。 夜幕下的猎场营地十分热闹,世家儿郎们围在火堆前说下喝酒,分享着白日里的收获,以及明日的打算。 傅元承一袭玄衣,走在营地边缘,手落在栏杆上,远眺黑暗的林子。 身后庞稷离着两步远,修身劲装显出强健的体魄:“平西候在城西督建军营,说是晚间就会赶过来。” “赶过来?”傅元承淡淡道,披风在夜色中轻摆,“不去春猎,反倒去那还未建成的大营?他在想什么?” “陛下,”庞稷忽的喊了声,指着城墙的方向,“您看城墙!” 傅元承回身,正看着很远之外,夜空中升起一枚腥红色的烟花。那是信弹,隔得这样远,似乎也能听见它尖锐的声响。 这是在报讯,皇宫中有事发生。是傅元承和廖太后之间的一个方式,宫中发生大事,她会以这种方式告知。 以前从来没用过,是第一次。 还不等庞稷再开口,傅元承已经跑出去,就近拉上一匹马跃上,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庞稷哪敢怠慢,赶紧带人追上。一直在后面守着的范岭同样吓得不行,他是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宫里,想到这儿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马蹄声在夜色中响出老远,傅元承身子前倾伏在马背上,手中紧握缰绳,刺出的树枝划破了他的脸。 他看着前路,狠甩马鞭催促:“蔚茵,你等我!” 离着京城实在太远,再快的马也要跑上近一个时辰。现在不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可是牵扯到的一定是她。 他后悔,就该带着她在身边。她怀着孩子,体质现在很弱,跑都跑不动。 而要对付她的人,傅元承只想到廖怀。 。 天极殿。 龙床上许多繁复精美的雕刻,蔚茵手指摸上一处凹槽,将那枚玉佩插了进去。 “咔咔”,轻微的响声在她身后响起,地板上出现一处洞口,很小,仅容一个人通过。 殿门已经拍响,廖怀不可能给她什么喘息的机会。而她也不会犹豫,抽出玉佩,动作麻利的下到洞中。 脚下刚落地,头顶的地板便迅速合上。 一阵奔跑,她现在累得厉害,坐在原处想缓一口气,同时听见外面破门而入,脚步声进了寝室。 廖怀此举无疑为谋逆,可是只要他抓住蔚茵,就能以她掣肘傅元承。 头顶是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蔚茵在黑暗中慢慢适应。地道中没有亮光,手摸上去是冰冷的石壁,很窄,只容一个人通过。 她扶着墙壁站起,一步步往前走。 小时候,她听陈正谊讲过一件事情。他说皇宫中有一条密道,一直通到宫外,自来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她问他为什么?陈正谊回答,帝王会给自己留最后一条路,谁都不知道的路。 可是后来陈正谊又说,那些不过是传说罢了,帝王有千军万马,地道不过是人杜撰出来的而已,是对皇宫神秘的联想。 蔚茵深吸一口气,看去前面的黑暗。原来那条密道是存在的,帝王的最后一条退路。 傅元承给了她。 一直往前走着,封闭的地道让她呼吸不顺,胸口憋闷。可是不能停,她怕廖怀找到这条地道,只能咬牙不停往前。 而此时的殿外,廖怀脸色铁青。 亲眼看着蔚茵跑进天极殿,其实在他的算计之中。全是安排好的,只要人抓到手,他也不怕傅元承怎么样。 那女人带着龙胎,多好的棋子?可现在找不到,偌大的天极殿里,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她在哪儿?”廖怀转身,阴冷的眼神盯上玉意。 玉意无惧的抬头看他:“平西候这是造反?” 媚祸 第65节 能带人闯进天子寝殿,不是造反是什么?恐怕整座清莹宫的人都会死,用来掩盖今日。 廖怀居高临下,显然在极力控制着耐心:“玉意,你可是本候的人,就不念着昔日种种。” “是吗?”玉意瘫在地上笑了一声,随后抬脸,“侯爷杀死你孩子的时候,可也念过昔日种种?” 廖怀呼吸一滞,袖下双手成拳:“我是为你好。” “你自己信吗?”玉意满脸的恨意,压抑心中的痛苦汹涌而出,“侯爷手段,可我也不是昔日的小宫女了。” “玉意!”廖怀咬牙切齿,“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玉意支撑着站起,一向端庄的她如今变得狼狈,衣衫凌乱:“对,我之前一直忍着,就是想见到侯爷这位故人,然后亲手泡一杯竹尖茶,送你归西!” 她豁然从发间拔出簪子,用尽力气冲上去,朝着廖怀的胸口刺去。 一只手抓上她的手臂,用力一扭,她疼得脸上扭曲,发红的眼中恨意滔天。 力量终究相比悬殊,廖怀抬脚踹上玉意,她就像一个枯叶飞了出去,落在御阶上不受控制的滚落。 “噗”,一口腥甜从喉咙喷出,染红了眼前的石板。 玉意眼前越来越黑,一步错步步错,年少无知的时候总会被几句温暖的话感动,以为得到真心之人。到头来,不过就是被他牵着鼻子控制,为他所用。最无辜的就是那个孩子,甚至还未来到世上看一眼,就死在黑洞洞的腹中…… “侯爷,是寿恩宫的信弹。”一名手下仓皇来报。 廖怀咬紧后牙,眼角暴戾的抽搐:“一个个的,都不听摆布了?” 他把寿恩宫控制住了,却是没想到廖太后手里还有信弹,更没想到她会给那个贱种报信儿。信弹上天,那就是傅元承很快会得知。 似乎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便是真反。总是运筹帷幄,已经布好的网兜收了就好,万没想到蔚茵会逃脱,打乱了他的一切。 “将清莹宫烧了!”廖怀往前踏了一步,盯上趴在下面已经不动的玉意,“把她带下去。” 没一会儿,皇宫西南的方向起了大火,火势冲天,宫外老远的地方都能看见那冒起的火头子。 对于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密道里的蔚茵丝毫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仍旧没有看见出口,后面没有人追来,说明这条密道很隐秘。靠着墙壁稍微休息,她疲惫闭上眼睛。 原来那日从冬至那儿出来,傅元承给的这枚玉佩真是钥匙。他居然把他最后的退路给了她,所以他在她这里已经完全没有秘密。 继续往前走,黑黑的道路终于有了尽头。 蔚茵推开眼前的木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吹去了些许憋闷。 她把着门框从里面爬出来,才发现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凌乱着木头和杂草,甚至积了些水。 从地窖出来,眼前出现一座荒凉的院落,不大,房屋早就塌了,只余有一个框架。没有人住,树木杂草丛生,树影婆娑伸展,像恶魔的枯爪。 蔚茵四下看了看,随后小心踩着往外走。 院门没有锁,走出来才发现周围都是荒废的,没有一点灯火,这种地方连个乞儿都没有,像人们口里闹鬼的阴宅。 她走上街道,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停在一处墙下,她抚了抚胸口,想着接下来自己往哪里去? 这是不是逃出来了?离开了皇宫,也能离开京城? 静夜无声,蔚茵想要辩清方向,远远的一声梆子声,已是寅时,眼看东面天空泛起青色。 皇宫中,廖怀定然不会罢休。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冬至,他还在废殿的密室中,若是廖怀控制了皇宫,冬至怎么办? 她循着刚才的梆子声,往那边走着,没有灯火,只有一天的星斗。 突然,一只狼一样的黑影跑回来,巨大的身形在夜里有些恐怖。 蔚茵吓得往墙角躲避,谁知狼像嗅到了她的气息,轻着跑过来。它通体黑色,与黑夜融为一体,十分强壮。 它嘴里轻声哼哼着,随后摇着尾巴往她手里蹭。 蔚茵摸着柔软的皮毛,那狗子在她手上舔了舔:“蒙獒?” 蒙獒,是傅元承的蒙獒,可不是应该在猎场吗? “茵娘?”一声试探的呼唤传来。 蔚茵看过去,街上跑来一个人影,身形颀长。 第四十九章 朕不会嫌弃的 蒙獒轻吠两声, 对走来的人影摇着尾巴。 下一瞬,人跑到面前。蔚茵还未开口,就被他一把抱住, 耳边是长长的舒气声。 “茵娘。”傅元承唤着她, 脸颊贴在她的发顶,除了叫她的名字, 说不出别的话。 他就知道她能跑出来, 会好好的。她一向聪敏的, 能从他手里逃走,廖怀当然也抓不住她。尽管是这么想, 但是心中仍觉得后怕, 廖怀居然敢如此大胆。 一路赶回来, 一路的担忧,可笑的向老天爷祷告,保佑她不要出事。 蔚茵本就累的虚脱,现在被他一勒,胸腔中的空气全被挤了出来:“你, 你松开……” “茵娘,”傅元承蹭着她的头顶,重负过后是无尽的欢喜,“你没事太好了。” 行啊,就当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祷告,拿了他的寿命换她的无虞, 值了。 蔚茵也没力气去推, 干脆挂在他身上张开嘴巴,极力的想吸一口气:“唔唔……” 就这样猝不及防,一瞬间的空当让他抓住, 薄唇与她的相贴,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点点润磨纠缠,挑上她的软舌。 还未来得及吸一口气,这厢直接为她封堵住,是熟悉的强势。 她站不住,伸手去推他的肩头;而他全是失而复得喜悦,圈着她,深深吻住。 蒙獒围着两人转圈,仰头看主人,随后莫名其妙的哼哼两声。它双耳一竖,听到了女主人的轻哼声,很细很弱,像是柔软的蚕丝。 蔚茵别开脸,他的手扣着她的后脑贴在自己胸前,舌尖舔了舔嘴角。 “你咬……”她嘴角发疼,眼眶微红,想骂又骂不出口。 “好,”他安抚的揉着她的头,低低笑一声,“回头让你咬回来,脾气这么大。” 话里全是纵容的宠溺:“我们走,这边不安全。” 蔚茵伏在他胸前,耳边听见他胸膛的震动。不知为何,她现在愿意相信他。原来两个深有隔阂的人,在有些情况下也会站在一起。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过来,傅元承抱着蔚茵进了车厢。 车厢中没有点灯,他把她抱在怀里,一直不松手。 “有血腥气。”蔚茵鼻子灵敏,捕捉到那一丝淡淡腥气。 傅元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叹了声:“对,朕的脸破相了。” 蔚茵指尖试到一点粘稠,继而明白了他的话:“陛下不是在平谷山吗?” 路那么远,又是深夜,他怎么回来的?皇宫那边廖怀不可能放人出红来,就算有人报信儿,那么远来回呢? “回来找你。”傅元承道,然后笑了笑,“茵娘,你身上的味道好怪,朕都闻不到你的桂香了。” 蔚茵挣了一把,被人给厚脸皮的重新揽了回去,便没好气的撇撇嘴。自然身上的味道不会好闻,从花圃里爬出来,泥土、花肥能好闻吗?再有一条长地道出来,那阴潮的地窖,她自己觉得像是从咸菜缸里爬出来的。 她也知道自己身上有桂香气,小时候母亲帮她梳洗打扮也会提起,说自家的闺女是个香美人儿,便是她出汗的时候,那股香味儿最浓烈。如今味道混在一起,简直没办法形容。 “那陛下松开。”她嘟哝一声。 傅元承点点她的鼻尖,轻声道:“不松,朕不嫌弃你。” 这是嫌不嫌弃的事儿吗?是她一直被揽着喘不上气,憋得慌。 想了想,她抬脸看他,他也低头看她:“我,我喘不动气。” 这个办法很好用,她试着禁锢的手松开了,动作轻着将她扶正。 “还有哪里难受?”傅元承扶着她的双肩,脸色瞬间变得认真。 蔚茵舒了口气,指着他身后:“那个。” “好。”傅元承伸手一抓,把那个软枕送进她的怀里,“你累了,躺一会儿。” 蔚茵嗯了声,抱着枕头躺下。闭上眼睛时,头顶上落下他的手,指尖帮她轻按着头穴,身上莫名一阵舒缓。 “张嘴。”傅元承的手指戳戳她的软唇。 蔚茵闻着一点酸甜气,嘴巴张开,一粒话梅塞进去。甜甜酸酸的,舌尖很是舒适。 “茵娘,”傅元承干脆在她对面侧躺下,手臂支着脑袋,“生个女儿罢,和你一样美。你可以带她书写刺绣,可可爱爱的。” 他能想象出那副画面,她性子温柔,手里牵着个乖巧的小姑娘。他回到后宫,就会见到她们娘俩。 蔚茵眼睛眯开一条缝,这肚子两个月不到,他想得倒挺多。 “儿子也好啊,”傅元承又道,手臂搭上她的腰,“到时候就交给庞稷,让他带着学些本事。” 蔚茵心中忽觉好笑,是不是在傅元承眼里,女儿是亲生,儿子倒像是捡的。一个乖乖的哄着,另一个直接扔出去。庞稷?亏他想得出来。 傅元承还再说着,都是以后的什么事。她明白,他是在挽留,怕她离开,所以这也是许诺。 许诺他会对她好,对孩子好。只要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马车进了一座宅子,此时天边晨曦微露,下来一层薄雾,轻纱一样。 蔚茵进到房里,有婆子带着她去清洗收拾。 一夜的心惊胆战,终于在温水中化为乌有。 。 皇宫。 根本找不到蔚茵的影子,廖怀站在清莹宫废墟前,面色深沉。 事情已经无法掌控,他已经尽力掩盖痕迹,灭了知道这件事的宫人。可是再掩盖,还是有痕迹,寿恩宫怎么办? 烧了清莹宫说一句走水罢了,再烧了寿恩宫? 况且廖太后终究多年宫廷浸淫,不是甘心被人拿捏的主儿,现在把廖陌珠给关了起来,也是找不到。 他想要治她与死地,她同样想要他的命。同是亲姐弟,一朝终究撕破脸。 不行,还是要找。 廖怀出了皇宫,传回来的消息,傅元承还在平谷山,或许昨夜那枚信弹根本没人发现,毕竟离着太远,也是正常。 媚祸 第66节 所以,他想着还是要抓到蔚茵,那女子才是保命符。宫里找不到,一定是在宫外。 关于皇宫密道的传言,廖怀也知道,开始也觉得只是传言,昨夜蔚茵凭空消失在天极殿,让他确信密道真是存在。 不过,他没有想到,傅元承居然会把密道说给蔚茵,那是帝王的最后退路,居然讲给一个女人?这还真不像他养大的那个小狼崽子。 廖怀觉得傅元承此人绝情无爱,为人心狠手辣,对着自己更狠的一个人。到头来栽在一个女人身上,所以那就是他的软肋。 一开始的不给名分,后来的掩藏住她有孕之事,并不急着给她封号之类,是想一步步为她铺路,保护她。 廖怀站在宫门前脚步一顿,忽然想通了。原来傅元承是想让那女人做皇后。 “原来如此,”他阴狠一笑,再不见儒雅气质,“那本候更要将人抓到。” 一个怀孕的女子能跑得了多远?一定就是在皇宫附近,只要找到密道的出口。 现在的局面是有些差,相信平谷山那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有些人肯定会趁机进谏。他从西北带回来一些人马,就驻扎在城外,要说傅元承要做什么还是会有所顾忌,毕竟朝堂一半的人站在廖家这边。 而且,西北的平西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三十万,放在谁身上不好好想想? 想到这里,廖怀踏出了宫门。 刚走到马车边,一个人冲过来。 “侯爷,她呢?”是穆明詹,他上来伸手攥上廖怀的手臂。 一旁侍卫刷得抽出长刀,廖怀抬手示意,阻止了侍卫。 他抬眼看看穆明詹,眼里淡淡,一把推开人的手:“穆二公子可真是大胆,都跑来宫门外了?” 穆明詹哪管什么宫门不宫门,昨夜一直等着宫里的消息,没想到等来了一把清莹宫的大火。 “侯爷答应的,会把她交给我。”他攥紧双拳,眉间拧紧。 廖怀扫扫衣袖,抬头看着大道方向:“本候答应的自然会做到,不知二公子因何过来质问?” 穆明詹脸色阴沉:“那为什么都说她死了?” “这个?”廖怀笑笑,抬手拍了拍穆明詹的肩头,“她肚子里有龙胎,怎么可能让她死?这还是二公子告诉本候的。” 眼见着穆明詹身形一晃,身为男人,自然听不得自己女人有了别人的孩子。 “子詹不明白侯爷的意思。”他迅速稳下心神,这样看蔚茵并没有死。 廖怀看看周围,伸手往前一送:“二公子不介意,咱们上车细谈。” 穆明詹狐疑的看着对方,但是现在他没有办法,放眼京城,能与傅元承抗衡的唯有廖家,所以他找到了廖怀。 两人不过是互相利用,他给他想要的消息,他事成之后,将蔚茵给他。就这样,一拍即合。 廖怀的马车相当奢华,不管是外面还是里面,总能让人看出主人的权势滔天,张扬。 穆明詹坐在窗边,盯着正中的廖怀,缄默不语。 “二公子当初为奸人所害,本候深感同情,”廖怀遗憾一声,伴着一声叹气,“可惜当初不再京中,不然一定出言劝阻。” 这些话听听就罢了,穆明詹不是三岁孩童,当然不会幼稚的以为廖怀真会出手。事实如此,人与人之间,大多都是利益相关。 你有价值,咱就多说两句;没价值,谁看你一眼? “子詹会尽力去做,”他开口,手里握着瑞兽青玉玉佩,“也请侯爷说到做到。” 廖怀颔首:“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不管人是死是活,本候都会交给二公子。” “不,”穆明詹眉间一皱,“我要她活着!” 这时,外面有人敲了下车壁,小声道:“侯爷,一辆马车从城门出去,正是往青谷山方向。” 廖怀低低嗯了声,随后往穆明詹看了眼:“二公子认为车上的事谁?” 。 平谷山皇家猎场。 日出东升,营地中一片繁忙。 果然,一匹骏马从官道疾驰而来,准备出发进猎场的人纷纷停下,眼看那马上之人直奔皇帝的主帐而去。 主帐,虎皮御座摆着正中,后头支着一张江山万里图屏风,奇峰叠嶂,大河奔腾。 傅元承一身劲装坐与御座,天子金冠束发,垂下两条冠带,让那张脸更添几分冷峻。 把蔚茵安顿好,他快马回到平谷山,让所有人以为他从未离开。 他是想把蔚茵带着身边,可是她有身孕,受不住长途跋涉。再说,猎场这边也并不安全,此处最不缺的就是刀剑,廖怀当然不会放过这里。 出城前,他故意安排了一辆马车,以此来扰乱廖怀的视线。 接下来的事就会变得有趣,他这个棋子就要与他原来的主人开斗,结果只有一个人会活下来。二十年前,廖怀养着他这个小灾星的时候,是否会想到今日得到反噬? 来报的羽林卫的确说的是清莹宫之事,正好帐中站着一众大臣,闻言俱是吃惊不小,之间低声议论。 “如何会失火?”傅元承一掌拍上案面,脸上愠怒难掩。 羽林卫一五一十回禀,说是清莹宫走水,因为宫门紧闭,所有人没有跑出。 众臣觉得匪夷所思,那清莹宫一定会有守夜的宫人,再说起火的时候也就是亥时,并不算深夜,怎会没有察觉,而全宫人烧死? 当场也就有人提出疑问,说这火烧得蹊跷。 “并不蹊跷,”傅元承扫去帐外,齿间送出几个字,“莹美人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帐内静下来。有人直接就猜到了什么,新帝的第一个孩子,何等重要?那要是生出皇子的话,可就更不得了,皇长子。 有人不想这个孩子出生,谁?众人心里有数。 廖家一直催着新帝立后,自从上次寿恩宫之事后,廖陌珠便没了入宫的可能,可是廖家愣是又找来一位姑娘,说是从小养病不太露面。谁不知道,是廖家准备的皇后人选? “陛下,事关龙胎,这可是很严重。”丞相首先站出来,作为寒门出身,他极为反感那些仗势为所欲为的世家大族。 接着,年轻的官员一声声附和。 廖家的追随者不敢轻易出声,因为廖怀不在这儿,说是去了城西营地,可谁也没看见。 心中也就开始忐忑,人是不是真的回了皇宫,做下谋害龙胎的事、 “丞相觉得该如何做?”傅元承垂下眼帘,抬手挡住额头叹了声。 “陛下节哀,”丞相先是一劝,又道,“如今得赶紧交给大理寺查办此案,立刻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龙胎,不是小事,有人实在胆大妄为!” 这句“有人”不用说明白,都知道是在说廖怀。京城外屯着一批人马,还想着把平西军调回京城,西北的那片封地是满足不了他了。 傅元承半敛着眼皮,眸中一片冰冷,口里却是一点悲伤:“朕也知道皇家子嗣向来单薄,不想强求。奈何第一个,总还是有期望的。” 帐内一片叹息,也就可怜起那个莹美人和她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多大的罪孽? “必须查清,如今姑息,将来哪个都敢利用皇嗣,”一名大臣站出,极为愤慨,“堂堂大恒四方来朝,这种奸人得而诛之。” 众人一片迎合。 正在这时,又有人冲进帐中,连滚带爬的到了御案下,双手摁在地上,行着跪礼。 “陛下,您快回去救救太后!”是予德仕,抬起一张脸全是泪,话都说不清楚,指着京城方向,“太太,太后……” 傅元承站起来,居高临下:“太后怎么了?” “廖,廖陌珠刺伤了太后,”予德仕嚎哭一声,脸皱成了一团,“太后昏过去了!” 众臣惊住了,这才来了平谷山一日,皇宫怎么就乱成这样?廖家人是疯了,还是干脆要反了? 傅元承从御案后走出,往帐门边一站,遥望皇宫方向:“启程回京,春猎之事暂搁。” 范岭闻言,赶紧吩咐人出去通知,所幸现在都还没有往猎场中去。 消息很快传开,清莹宫被烧,太后被刺,据说都是廖家所为。可巧,廖怀不在猎场营地,城西大营特意找人去问过,人也不在那儿。 大多数人都知道廖怀野心,只是没想到人会如此大胆。尽管还没有证据,但是将事情串一串,很容易就猜得出。 一行队伍从平谷山出发,浩浩荡荡回往京城。 而廖怀这边得到了消息,他正在往城西大营去,却晚了一步,更没想到自己那个蠢笨女儿会刺伤太后。 他的军队在城外,现在调也不是,不调也不是。调,坐实了他要反的罪名,不调,就是任人宰割。 “侯爷,要不这就回西北,京城不能回。”属下劝道,似乎也是觉得形势不对。 就在昨晚,那个莹美人跑掉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歪斜。 廖怀皱眉,回西北是条路,就编一个借口,傅元承想治他,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可那样的话,这边的就要全部放弃,再要回京就会很难。 况且,他也不是已经败掉。廖家势大,追随者众,傅元承新帝,羽翼总是单薄,穆明詹那边也能利用。 他摆摆手,示意调转车头回京。 属下赶紧劝说,就连身旁谋士也提议留在大营也比回京好。 廖怀没管,一意孤行。他手里还有一个把柄,傅元承终究在他手里长大,斗不过他的。 小狼崽子,当初就该剁了他的手脚。 。 天空阴霾,头顶云层中滚过雷声。 蔚茵抬头看看,闻到了湿潮的泥土腥气,一场雷雨已经不可避免。 这处宅子不大,隐在一条深巷里,普通的院墙普通的门,院中梧桐树开了花,紫色花朵俏丽,满院飘香。 范岭从外面进来,一身平民衣裳,手里提着个食盒。与那开门的婆子交代两声,随后往檐下走过来。 蔚茵坐着躺椅,深呼吸两口顺气。 “娘子还觉得胸闷?”范岭站下,把食盒往桌上一搁,“过去这一段就会好。” 蔚茵显然不信,看看范岭:“总管如何知道?” “以前宫里妃嫔是这样的,大概得难受两三个月,”范岭揭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只瓷碗,“不过也有一直吐到皇子出生。” “吐到出生?”蔚茵脸一皱,那还得七个多月? 想着就生出烦躁,捞起一旁美人扇呼呼扇了两把。 范岭一惊,赶紧将扇子接过去:“哎哟,娘子会着凉的。” “不会,”蔚茵笑笑,觉得他大惊小怪,“这两日就是觉得热,躁得慌。” 说着,她看见桌上的芝麻粥,心情好了起来,伸手去端。 媚祸 第67节 范岭往边上一站,笑着道:“恭喜娘子,龙胎当是一位皇子。” 蔚茵用调羹搅着甜粥,闻言噗嗤笑出声:“范总管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可比沈御医强多了。” “哪里?”范岭摇摇头,又道,“这不是逗着娘子你开心吗?” 只要能哄得这位主子喜笑颜开,范岭也敢大着胆子说,当然是傅元承不在的时候。 他觉得蔚茵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子,温婉柔和,最近心情比原先好很多。一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冷淡着一张脸,你得时时刻刻小心看着她。 他也看得出自家陛下是真的喜欢她,虽然人还是深沉冷戾,但是在蔚茵面前,陛下相当听话。 想到这里,范岭赶紧晃了晃脑袋,蔚茵可以大胆,他不敢啊。还敢心里评价陛下听话,活腻歪了? “外面怎么样?还有人找我吗?”蔚茵抿了一口芝麻粥,甜味在口腔中溶开,“咦,是鲁大娘家的?” 范岭点头,将扇子放回桌面上:“两天了,就算他们找,也是暗中找,不过应该也放弃了。” 蔚茵嗯了声,也许廖怀会以为她就算活着,也离开了京城,毕竟牵扯了和傅元承纠结的过往。 说起廖怀,他现在算是焦头烂额。清莹宫里找到了他的一枚腰佩,他说有人陷害,但是没人信。陷害有可能是真的,傅元承对付人向来不择手段,不是光明磊落行事,只求他要的结果。 廖陌珠更惨,廖太后一直不醒,也就没法说出当日是不是她刺伤,殿中只有她们二人,她说什么也没用。 更巧的是,平西军往京城来,中途去参与沧江春汛之事,居然强行征用当地百姓土地用以扎营,好好的庄稼地被糟蹋。地方官敢怒不敢言,一纸状书送进皇宫。 雷声滚滚,天色暗下来,院子因着闪电而忽明忽亮。 雨帘中,院门开了,青衣郎君撑伞进来,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 坠落的雨点敲着伞面,他迈步过来站在檐外,将纸包往前一送:“看看,是不是你爱吃的?” 第五十章 担心我破相? 蔚茵没想过傅元承会过来, 这个时候总是敏感,又是对付廖怀的关键时刻。 看着递过来的干燥油纸包,她伸手接过, 也从躺椅上站起:“陛下怎么来了?” 傅元承摁上她的手臂, 阻止她站起:“坐着吧,不方便就别乱动。” 蔚茵刚刚离了椅面又坐回去, 现在身子还算轻快, 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就是懒,一动都不想动。 随后, 将纸包放在一旁桌上, 瞄了一眼猜着里面什么东西。 傅元承走进檐下, 将伞往边上一搁,在对面坐下:“不冷吗?” 她身上穿得单薄,布料贴着柔肩,勾勒出玲珑的身姿,软软的一捏就会碎了般。他知道她体质怕冷, 尤其去年伤到,整个冬日都裹着厚厚的袄子。 “不会。”蔚茵垂眸回到。 对于现在和傅元承相处,少了些以前的尖锐。或许得了他的那个一年之约的承诺,又或是这些日子他改变的尊重,有时也可以平和的说话。 傅元承嗯了声,随后伸手帮她打开油纸包。 一股酸酸的山楂香气钻进鼻子, 蔚茵腮帮子一酸, 口里沁出口水。是山楂糕,红红的软软的,方方正正摆在那儿, 带着水润的光泽。 傅元承捻起一块给她送到手边,以往他更喜欢给她塞进嘴里:“茵娘,在这边是不是过得很舒服?” “这边?”蔚茵接过山楂糕,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瞧着你胖了。”傅元承看着她亮亮的眼睛,伸手捏了捏她稍圆润的下颌,“瞧,长肉了。” 蔚茵往后一闪,避开他的手:“才两日,就能长胖?” “当然,”傅元承收回手,顺势搭在桌沿上,“你变一点点,我都能看出来。” 蔚茵不再说话,咬了一口山楂糕,视线中他打开了另一包,里面是黄桃果脯,蜜一样的颜色,看起来也很好吃。 要说住在这边有什么好处,那就是想吃什么会很方便,婆子们每日里变着法儿给她做吃的。 自然比起皇宫没那么多顾忌,不用一步步的查验东西是否安全,也不用安排宫人试吃,东西全汁全味的。 外面雷声渐小,雨势不减。 “冬至,他没事吧?”蔚茵问。 傅元承看她,眸中闪过情绪:“暂时没事。” “他怎么了?” “三年前伤过,”傅元承简单道,似乎并不愿意提那件事,“廖怀喂他喝过毒.药。” 同样的控制手段,当初西北的那群孩子,都是这样被控制的。想到那些同龄的人,到现在活着的能有几个?还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廖怀依旧控制着一些人? 蔚茵没了吃东西的意思,将半块山楂糕放去小碟中:“什么毒,解不了吗?” “大概没有办法。”傅元承落在膝上的手指勾了勾,像每月的十五是他毒发之日,大概一次次的挺过去,他就会摆脱那毒。 “后面会怎样?”蔚茵现在明白,或许傅元承并不想冬至死,只是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他在救他。 也就有了现在这样看似囚禁的密室。 “不知道,廖怀手里很多种毒.药,”傅元承皱皱眉,看去檐下的水帘:“我见过一种,活死人。” “活死人?” “嗯,”傅元承轻轻应着,“没有知觉,不痛不痒的躺着沉睡,一直到死。” 在西北的时候,他看见过,廖怀曾经为了威慑,将一个活死人给他们看。那人就是安静的躺着,活像一块木头。 所以他没再用过廖怀的所谓解药,因为他不敢保证吃到的就是活死人药。 可能觉得说这些太沉重,他看去她的半块山楂糕:“好吃吗?” 蔚茵点头,身子犯懒窝进了躺椅中,然后她看见他拿起她剩下的半块山楂糕,咬了一口。 “我吃过的。”她开口。 “我知道,”傅元承笑笑,细长的眼睛弯起,“我不介意。” 蔚茵一噎,他不介意,不是该她介不介意吗? 这样看着,傅元承的那双眼睛卸去凌厉,眸中几丝潋滟,正笑着的嘴角。她发现他的眼其实更偏向于桃花眼,只是一般时候很冷,不易察觉。 “茵娘在看什么?”傅元承对上她刚想逃走的视线,然后指指自己的脸颊,“担心我破相?” “没有。”蔚茵张口反驳,随即别开视线。 谁管他破不破相? “没有?”傅元承站起来,绕过桌子在她的躺椅边蹲下,侧着脸去找她的眼睛,“是没有看我,还是没有担心?” 蔚茵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可是看不见,耳边却听得见,尤其他的笑。 傅元承试着去勾她的手指,见她想抽走,赶紧一把攥住,逗着她与他一起做着无聊的角力对决。 她拉他扯,她甩他勾。总之,仗着脸皮厚,他总能赢到最后。 夜里,他守着她,会等她睡着再离开。 见她勾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空洞麻木的心就会塞满。他也有爱的人,想要守护她和孩子,他不会再是一个人。 “茵娘,有个人想见你。”傅元承靠着床,指尖去碰触她的长发。 蔚茵呼吸一滞,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在侯府千安苑,他说有人要见她,后来姑母蔚书莲来了。 “陛下想做什么?” 傅元承察觉到她的紧绷,手心揉揉她的发顶:“是安明道长,她担心你。” 安明,便是原先的侯府太夫人,如今在雀屏山清修,道号为安明。 蔚茵身子一松,其实同样有许多话想问太夫人。想知道穆明詹是否已经离开京城? 见她不说话,傅元承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你好好休息,我来安排。” 庆德侯府是蔚茵心里的结,他能看出一些。在她心中,一直绑着对穆明詹的愧疚。 有些事不解决,便会一直横亘在那儿。 他知道那不是她的错,是他把她抢过来的,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后悔,再来一次他还会抢,但是应该不会那样伤她。 身后没了声响,蔚茵睁开眼有些疑惑,并没有听见人离开的脚步声,可是床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翻了身子去查看,一眼就对上坐在那儿的人,他看着她笑,顿时生出一股被抓包的感觉。 “咳咳。”掩饰一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整个转过来,像是只躺一侧觉得累。 傅元承点点她的额头:“我回去了。” “陛下慢走。”蔚茵淡淡一声,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她阖上眼睛,嘴角放松,缩缩脖子在枕头上蹭了蹭,软软的眼睫轻抖,落下一片浅淡阴影。 这样美好,恬静淡然。 傅元承心里生出一股恶劣来,直接探身过去,一把将柔软身躯从被子里捞出来抱住。 “哎……”蔚茵惊呼一声,登时两眼瞪大,眸中懵懵的带着迟钝。 像一只暂时呆住的猫咪,娇媚脸蛋上掺着慵懒,柔柔嘴角微张,不稳的气息呼出。他的手指正握在那团包裹的绵软上,较以前实在丰盈出许多。 薄衫缠在身上,细腰一掌盈握。这幅样子,放谁身上能受得住? “茵茵,真是好看。”傅元承眸色一暗,喉结滚了下。 他指尖处的使力,蔚茵忍不住轻哼一声,手过去就推,更试到他身上的变化,吓了一惊。 “别动。”傅元承声音低哑。 蔚茵当真不动了,鉴于以前的种种,她越反抗他就会越镇压。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敢做什么? “茵茵,你在得意?”傅元承瞧见了她的心思,顶顶她的额头,“别否认,我看出来了。” 她有孕,他哪能去动她,可不代表不能做别的。 蔚茵见他还不松手,那只手似乎还在得寸进尺,嘴角一僵,有些不安:“放开。” “好。”傅元承答应的爽快。 下一瞬就俯下身去吻上她的额头。 蔚茵一怔,就觉得那微凉的唇角雨点般落下,脸上,颈间,一处处的,便随着夸张的吻声。 媚祸 第68节 她的脸皱成了一团,一副不乐意与嫌弃。 这时的她想起了陈清清,陈家的时候,陈清清总会抓着家里那只狸花猫不松手,一遍遍在猫脸上亲亲揉揉蹭蹭的,猫儿一脸嫌弃与无奈,又没办法抗拒。 对,她现在像极了那只狸花猫。 后来,他松开了她,又掐了掐她的脸蛋儿,这才一脸得逞笑着走开。 蔚茵摸了摸发烫的脸,起身从桌上捞过湿帕子擦着。 出了院子,傅元承嘴角的笑仍是没有收回去。 眼尖的范岭自然发现了,赶紧跟在人后:“陛下,这边很安全,没有人摸过来。” 傅元承嗯了声,随后跨出院门。 雨已经停下,到处一片潮湿。他踩着石板路往巷口走,两边人家点点灯火。 来这边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让身心松快不少。和她在一块,不管做什么都是有趣。他的改变已经有了收获,至少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麻木。 只是出了这里,他又要投入争斗,面对刀光剑影。 “寿恩宫怎么样?”傅元承问。 范岭手里提着灯笼,腰身微躬:“太后还没醒,廖陌珠也关在宫里。廖太师这时候应该正和她见面。” “见面罢了,他可不能把人带出去。”傅元承嘴角已经恢复冰冷,语气全是淡漠,“要是他强行带人走,朕也会成全。” 范岭身子一抖,没再敢接话。 廖太后的昏迷自然是假的,廖陌珠的刺伤半真半假,只是中了廖太后的套。此番这局,全是前面这位陛下的杰作。往深了他也不敢去猜,反正就是少说话。 。 景御元年,帝王傅元承与三月于平谷山春猎,仅一日便启程回京。 传言,后宫一位有孕的美人被人害死,整座宫殿烧毁,无一生还;同一天,寿恩宫廖太后被娘家侄女儿刺伤,伤重昏迷。一时间,廖家要反的消息传遍京城,加上平西军进京相结合,似乎是印证。 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此时皆惶惶不安,城外驻扎着一批平西军,打进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不仅是百姓,就连一直跟随廖家的官员也不好过。平时他们也是墙头草一样,不过是选一颗大树底下,有个照应。若要说廖家真的反了,他们真得好好琢磨。 为官是大恒朝的官,再怎么样,这个紧张的节骨眼儿上,他们也不敢明着偏向廖家,有人干脆称病告假不上朝。 金銮殿,这几日就没有消停过,今日更是为昨日一件事而吵得不行。连御座后打扇的内侍都被吵得头疼。 事情又是扯上廖家。 说是昨日廖太师进宫,探望又刺伤太后嫌疑的廖陌珠。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是祖孙,人之常情。可怪就怪在廖太师刚走出宫门,廖陌珠就悬梁自尽。 幸好看守及时发现,将人给解了下来,好歹让人缓上了那口气儿。 吵得原因就是,廖陌珠到底是畏罪自尽,还是以死明志? 前者的话那就是想隐藏什么,后者就是为了气节不甘受辱。廖陌珠自己的意思是后者,可是事情为何偏偏发生在廖太师走后?这就让事情变得奇怪,你要以死明志,前两日为何不做? 廖远中站在朝堂上,脸色铁青,目光沉沉望去御座上的年轻帝王:“陛下,老臣冤枉。” 傅元承端坐,垂下冕旒挡住半张脸:“太师不必着急,朕自然会查清楚,只是……” 话语一顿,他往殿中扫了眼,所到之处臣子皆是恭敬垂首。 “只是以后,进出后宫可否按照规矩来?” 这句话意有所指,多年来,廖家人进出宫廷就跟自己后院一般。廖远中当初为国丈帝师,情有可原,廖怀算什么? 这廖家人每次进宫,宫里都会出事,你说无关,这众人也不会相信。 “陛下,”廖怀沉着脸走出,双手抱拳作了一礼,“牵扯太后,是否让无关之人先退下?” 傅元承颔首,嘴角缓缓一勾:“自然,就依平西候所言。” 满殿的人走了大半,留下廖家父子,以及丞相与办理案子的几位官员。 傅元承踩着御阶下来,走到几人之间,看去廖怀:“平西候说吧。” “陛下明鉴,臣当日的确进了后宫,”廖怀面色不变,眼中甚至几分不屑,“其实那莹美人是罪臣之妻。” 此话一出,几位大臣底下互相看看,皆是一脸震惊。就连丞相也看向傅元承,似乎在求证。 傅元承薄唇抿紧,眼神发冷:“平西候不要乱说。” 廖怀心中一哂,这就是他手里的把柄,天子强夺臣妻,穆明詹虽然是个废物,但是极好利用。 “臣是不是乱说,陛下心中明白。若不是确认,臣也不会冒着大不韪进宫铲除那妖女,可惜,”他摇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妖女畏罪自焚,连带着整个清莹宫化为灰烬。” 他把自己说成了忠君爱国的忠臣,将所有罪名推给一个弱女子,如此也解释了为何他的玉佩掉落的清莹宫。 廖远中冷哼一声,颇有些仗着自己的身份:“陛下一向端方持重,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大胆,”丞相斥了一声,“廖太师虽身为陛下长辈,但也不可如此无礼。” 傅元承看着两边又要吵起来,不管是一大群人还是几个人,这些官员总能吵起来。有时候,这金銮殿活像是街坊中的菜市场。 “都住嘴!”他淡淡一声将争吵压下。 他想到廖怀会反击,可是没想到头来还是利用女人。就像多年前一样,这位平西候自觉手段了得,不过就是欺负女人罢了。当然,他没拿冬至的事出来说,可见还是顾忌的。 “平西候说莹美人是罪臣妻?”傅元承看着廖怀,眼神冻住一般,“仔细说来听听?” 廖怀没想到傅元承会想细讲,这种事他以为他会藏住。毕竟他有一个英明的帝王称号,断不可能为了个女人而毁掉。 “庆德侯府穆家,那女子是穆明詹的妻子,泰临蔚氏女,蔚茵。”他也干脆说出。 傅元承颔首,并不否认,所有他做的他都会承认。更何况,他要帮着她恢复名姓,就不会一直为她遮掩。 “莹美人的确叫蔚茵,”他坦然一笑,“可她并未嫁给穆明詹。” 众人一惊,也就是说那女子的确是和穆家有关,嫁过人。 “陛下?”丞相一急,上前劝阻。 傅元承抬手制止,看着廖怀继续道:“你们说看见穆明詹娶蔚茵了?迎亲了,拜堂了?” 几人相互看看,那日是有去侯府吃喜酒的,所以知道当时的情景。要说迎亲,严格来讲不是穆明詹前去,只是迎亲仗队将花轿接了回来,拜堂就更没有了,新郎都没见着,说是轿子直接抬进的后院。 如此看来,到也不算是真正的拜堂。可花轿还是进了门的,众人所见。 “陛下,臣没见到拜堂,当日也没见到穆明詹。”一名官员开口回到。 “当然不会看到,”傅元承对廖怀笑笑,没有一丝温度,“因为那时的穆明詹早就逃离了京城。” 众臣一惊,着实诧异:“穆明詹不是死了吗?” “朕知道的,他没有死,”傅元承也不急,与廖怀慢慢相斗极有乐趣,“平西候这不就是从穆明詹那儿知道的消息吗?” 廖怀眼睛一眯,方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傅元承摆好的套中:“臣不知。” “你不知?”傅元承脸色攸然冷下,“朕可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平西候你同穆明詹勾结。” “这,”丞相心里来回盘算,突然反应上来,这是傅元承要动手了,就这么毫无征兆,“庆德侯府是谋逆,若平西候与之牵扯勾结,那……” 那也是谋逆。 “啪啪。”傅元承双掌拍响。 下一瞬,铿锵的脚步声伴随着铁甲的摩擦上,整座金銮殿瞬间被羽林卫包围,森森的枪头刺出来。 廖家父子一慌,万没想到傅元承动手的如此直接,甚至连说的借口都很牵强。可他就是动手了。 “舅父,你可以反抗。”傅元承经过廖怀的时候,小声道。 “陛下如此也该给个理由。”廖远中双目圆瞪,誓要一个说法。 傅元承走到御座前,玄色龙袍,高高站立:“理由?秽乱宫闱可以吗?” 今日的事实属匪夷所思,连几位臣子都有些发蒙,丞相更是在心里不停梳理着这是怎么回事。 傅元承扫了一眼众人,继续道:“诸位说蔚茵的事,她没有成亲,穆家家谱上也没有她的名字,这件事安明道长可以作证。” 安明是侯府太夫人,也是皇族的一位郡主,话自然是可信的。 众人看着傅元承,其实想知道他所说的秽乱宫闱为何事?这个平西候到底做出了什么? “平西候廖怀,当年私通宫中女官、宫女,甜言蜜语哄骗,已得到宫中消息,”傅元承坐回御座,“有的女子怀孕,不是逼着打胎,就是将人毒死。” “陛下,臣未做过!”廖怀想要上前,羽林卫的银枪挡在他面前,“陛下有何证据?” “当然有,”傅元承不紧不慢,手往龙头扶手上一搭,“废宫中还埋着几具尸体,再者,朕在清莹宫的女官,你为何要抓去?” 范岭适时地走到前头来,对着大殿道:“陛下吩咐,几位大人时候可以去废宫看看。至于证人,咱家也算一个。” 所有人看去廖怀,就连廖远中也满脸的不敢置信。 前头,范岭在讲着他刚进宫那会儿,被分去偏僻地方洒扫,看见了廖怀如何将人掐死…… 。 夜风清凉。 正屋中,蔚茵搀扶着太夫人进来,就是现在的安明道长。 老人家一声青灰色道袍,腰身稍显伛偻,脚步缓慢:“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该我去看您的,还要您老远从雀屏山过来。”蔚茵扶着人坐下。 婆子断了茶水瓜果上来,随后退了出去,留下两个人说话。 两人互相说了彼此近况,蔚茵很感激,自始至终太夫人都没说过或是问过让她难堪的话,只是长辈那样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太夫人抿了口茶,脸上带着认真:“我都挺好。这次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搁在心里太久,扰得我日夜难寐。” 蔚茵:“什么事?” “茵娘,听我的话,以后过自己的日子,你不欠穆家的,更不欠二郎的。”太夫人一叹。 “他答应我,一年后我可以走。”蔚茵垂首低声道。 “不是,”太夫人摇头,探身握上蔚茵的手,“当初你嫁给二郎,本就是穆家的一场算计。” 蔚茵脑中嗡的一声,清亮眼中写满惊诧与疑惑,嘴角蠕动两下:“算计?” 第五十一章 真相 媚祸 第69节 深吸了口气, 蔚茵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她尽力稳住情绪,随后在隔着小几在榻上坐下,想听着接下来的话。 安明苍老的手搭上几沿, 眼中闪过无奈:“想了很久, 还是决定告诉你。” 原本这件事情可以一直烂在肚子里,可是眼看着自己身体越来越差, 不知道哪日就会离开。总不能将这个秘密带进地下, 留着蔚茵一直扛着这份愧疚。 “你与二郎成婚前, 家里已经知道了些风声,”安明看了蔚茵一眼, “只是表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知道大难临头, 到时候一个也跑不掉,侯爷决定保住一个,让穆家留下一点希望。” 蔚茵抿唇,指尖不觉抠紧。 安明收回视线:“侯爷和世子当然不行,所以就是二郎, 保住他。自然也不会容易,侯府早就被暗中盯上,一举一动宫里都会知道。” “所以要尽快打算,而他同你的亲事正是机会。” “成亲?”蔚茵念着这两个字,眼中一瞬间黯淡下去。 安明嗯了声:“你们成亲只是幌子,里外操办也只是表面, 宫里还不到下手的时候, 也不好明着阻止。二郎就找准机会出了京城。” 室内一静。 “茵娘,你俩没有成亲,你不是他的妻子, ”安明一字一句,“因为在成亲前的三日,二郎已经不在侯府。” 蔚茵胸口一闷,忽然觉得荒谬。所以,那日成亲根本就没有新郎,穆明詹没有去接她,也从未想过会与她拜堂…… 从未。她只是蒙着盖头,被一顶花轿接了过去。 从头到尾,穆家是在利用这场婚礼,而掩饰穆明詹的逃离。而她,一无所知,甚至一直愧疚至今。 安明见蔚茵不说话,于心不忍又惭愧不已:“是穆家愧对你,不该拉你进这火坑。若是当日没有婚礼,你也不会……” 如果当日没有婚礼,她就不用进穆家的门,不会碰到傅元承,更不会有接下来的种种。 一步错步步错,事情已经造成,说那些还有何用? 蔚茵咬咬唇,当日不明白的事,现在想想似乎也清楚了。当日她不明白为何太夫人费尽心力让她逃离,甚至找人假死代替,原来是人心里愧疚。 想想这些日子,全是阴暗,被困在那里无人帮她。那这说着会好好待她的人,到头来竟连只见过几次的冬至都不如。 “茵娘?”安明越发的担心,看着女子苍白面色十分心疼,“我知道二郎还没走,你可千万别听他的。” 蔚茵掐了掐手心,抬起脸:“我不会再见他。” 她有情他无义,即便是从小的婚约,他既弃她,她又何必在挂怀于他?昔日口口声声的誓言,到底是可笑。 安明攸尔落下两行浊泪,仿佛是去了心中久压的大石,肩膀一松:“我现在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来之前去见过你的姑母。” 蔚茵清冷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而一闪,心中伤感蔓延。 “茵娘,做回你自己罢,是穆家害了你。”安明自觉无颜见她,垂下了头,“我会把一切说出来,你和穆家根本没有关系。” 说完,她站了起来,苍老的身子晃了晃,回头去看蔚茵,却见她还是坐在原处。 放在以前,姑娘一定会过来帮扶,如今面对算计过她的人,心里定然是恨的吧。 安明离开了,蔚茵独自坐在那儿,久久不动。 经历过很多,她本以为自己都已经麻木,可是方才的真相又让她震惊。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做的那些是对是错? 她没让人进来,独自窝在房中。 不久之后,有人推门走进来,轻着脚步一直到了床边。 蔚茵动也没动,像一只发懒的猫咪蜷在那儿。 “茵娘,起来说说话。”傅元承坐去床边,手指戳了戳她的肩头。 “不舒服。”蔚茵懒得睁眼。 傅元承往里靠了靠,捞起她的一缕头发缠在指间:“范岭送太夫人回雀屏山了。” 他这样说,她也就是他知道事情经过。过往那些,她有时候不愿去揭开,尘封的伤口揭开总会疼痛,人下意识的会想逃避痛苦。 她也是。所以面对穆明詹的事,就像是旧伤重提,心中不免刺痛。 更疼的就是,穆家对她的欺骗。没有婚礼,没有新郎,她只是人家算计的一步。 见蔚茵还是不说话,傅元承知道她心情不好。尤其有孕在身,情绪总会波动明显。 “你这样躺着,我可就没办法带你出去了。”他凑近她的耳边,看见她半张绷紧的脸蛋,腮帮子微鼓。 “陛下不必管我。”蔚茵干脆往被子里缩。 傅元承摇头,嘴角勾了下,果然脾气又大了:“都不问问什么事?” 蔚茵不语,用沉默来告诉他答案。 “这样啊?”傅元承坐正身子,瞧着蔫蔫儿的人又好笑有心疼,为了个草包穆明詹至于这样失魂落魄? 不过见她只是心情低沉,却没苦恼伤心,他有几分欣慰。他的茵娘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伤心欲绝,她会想得通的。 蔚茵没听见他再说什么,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又憋得慌,手轻轻往下一拽,露出鼻子。 傅元承看见了她小小的动作,帮着拽了拽被边:“天暖了,眼看就是四月,想不想准备一些单衣,给蔚渝送过去?” 要说她最在意的是谁,莫过于相依为命的弟弟。 果然,蔚茵慢慢转过身,然后撑着坐起来,被子围在腰上。 “哭了?”傅元承身子前倾,指肚落在她的眼角,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你至于为一个草包哭吗?” 不知为何,他一阵恼火,看她不声不响的以为只是生闷气,没想到是盖着被子哭,为穆明詹那个蠢货? “陛下在说什么?”蔚茵扫掉他的手,“我没为谁哭。” “呵,”傅元承冷哼一声,“是不是肿成了核桃眼那才叫哭?” 蔚茵不想和他吵,本来说的话还算正常,这厢他就跟个吃了呛药的孩子,非让她承认自己哭。也不对,他是在生气,生气她为穆明詹哭。 “我为我自己哭,不行吗?”她朝他呛了一声。 傅元承叹了声,伸手将人揽过来:“好了,不说这些。咱们选选衣服,你看看什么样的合适,还有纸墨笔砚的,明日一起给蔚渝置办,到时一并送过去。” 蔚茵挣了几下没挣出来,所幸不再动弹:“陛下不上朝吗?” 他最近在对付廖家,应当很多事情做,哪有功夫去买什么纸墨? “休沐,做皇帝也不能累死。”傅元承垂眸,问着熟悉的清香,“你一会儿起来写一写,记在纸上。” 蔚茵嗯了声,有事情做就不会总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好。 “外面还有好些吃的,范岭让人跑遍京城买来的,要不要尝尝?”傅元承又问,然后说了几样名字。 蔚茵眨眨眼睛,这两天身子明显有些变化,憋闷感减轻,也不那么嗜睡。应该是沈御医说的孕初反应在减弱,或许没几日就会彻底好起来。 “怎么送给他?”她问,仰脸看了看他。 傅元承抱着她下去地上,往外间走:“把东西吃了,就告诉你。” 这一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蔚茵在傅元承“逼迫”下,喝了一碗虾仁粥,吃了两块红豆糕,后面又有一碟小甜瓜。心里空,胃里全塞满。 人吃饱了就会有满足感,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后面,他又非拉着她看书,一定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字。选了十个名字全是女孩的,为此,蔚茵怀疑,若是男孩他真的会把人交给庞稷。 有一瞬她静默下来,一年后她走了,那她和他的孩子会怎样,谁来照顾?他娶的皇后会对孩子好吗?万一皇后有了孩子,那她的孩子也就成了威胁,谁来帮孩子? 冬至和傅元承,再有别的皇家子嗣,在夺嫡上何等的残酷。 女儿呢?他以后会把她嫁给谁,还是送去关外和亲? “你怎么了?”傅元承瞅着蔚茵的眼神不对劲儿,凉凉的带着不信任。 蔚茵收回视线,闷闷道:“没什么。” 夜里,傅元承并没有回宫,厚着脸皮挤到床上,手里攥着一本三字经,说是一定要给肚里的孩子念着听。 蔚茵抢了几把没抢过来,干脆任由他。 于是,她躺着,他坐着,她闭眼,他念书,偶尔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肚子。 终于逮到机会,蔚茵一把抢过书,直接塞到枕头下,当即枕上去压住。 傅元承跟着她躺下,嘴巴咧着:“没有书,我还会背。人之初,性本善……” 蔚茵皱眉,怎么会这样?原来的那点忧伤,被他烦闹的现在一点儿都不剩。 所以,累了也就睡了。 恍惚间,她试到他从后面搂住她,好像是怕她拒绝,动作很轻,脸埋在了她的后颈。 “他不值得你哭。”他说。 翌日。 他兑现许诺,带着她去了街上。 衣裳,器物,能用的不能用的只要她看一眼,他便让人买下。 半天下来,马车已经装不下。 尤其成衣铺中,几位买衣裳的娘子一脸羡慕,见那位郎君陪着自家娘子,耐心的挑选。 蔚茵给蔚渝挑选,傅元承却在打量哪件衣服适合蔚茵。 临近晌午,两人去了一间酒楼。 将蔚茵送到包厢外,傅元承说有事要去外面一趟,让她在厢里等着。 蔚茵推门进去,见着圆桌上几道清炒菜肴,中间一个汤盘盛了莲藕汤。 见她进来,坐在桌旁的一位妇人站起,震惊的瞪大眼睛。 “茵娘?”蔚书莲唤了声,声音不大。 蔚茵也愣在当场,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蔚书莲,下意识想掉头逃跑,可是脚底想粘住了一般。 “姑母。”她酸涩的喊了声。 “诶,”蔚书莲笑着,抬手揩着眼角,“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蔚茵摇摇头,鼻尖发酸。有想过与亲人相见会是怎么样的,是他们眼中的失望,责怪……可是真的见到了,蔚书莲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担心她饿着,冻着。 “坐下坐下,”蔚书莲上来拉着蔚茵,将人摁在凳子上,自己随之坐在她边上,“瞧瞧你,怎么瘦这么多?” 蔚茵手里被塞进一盏温茶,手心一暖:“姑母,我这些……” 媚祸 第70节 “茵娘,先吃菜。”蔚书莲拿着筷子往小碟里不停夹菜,“先不要说别的,人没事儿就好。” “嗯。”蔚茵点头,浅浅一笑。 见到了亲人,为何要去说那些伤感的事,说再多都是发生过的,不能改变。就像太夫人所说,往前看,别把自己困在原地。 蔚书莲藏住眼底的心疼,昨日安明去了陈家,对她说蔚茵活着。夜里就收到一封信,让她今日过来这边等,整宿的她就没阖上眼。 心里后悔,当日怎么就让穆家提前了婚期? 傅元承没有回来,大概是故意留跟她俩说话。 吃了些东西,蔚茵也就简单说起来,只说自己当日摔倒头失去了记忆,后来不知为何就跟一群女婢被发卖。讲到傅元承的时候,她停顿了一瞬。 在蔚书莲担忧的目光中,她嘴角浅笑:“有个人救了我,帮我治伤。” 也没说错,除去那些纠葛,是傅元承后来救了她。 “那他,”蔚书莲似乎猜出了什么,“跟姑母回家好吧,让你姑丈去跟他谈,既然记起来了,也不好留在外面。” 蔚茵摇摇头,情绪平稳:“以后再说罢。” 让姑丈去找傅元承?那怎么行?事情一步步来,其实真正面对了家人,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蔚书莲点头,又往碟子里夹了些菜,说着家里的事情,蔚渝读书如何,陈正谊去了西北也不来封信,还有陈清清正在与乔家儿子议亲。 说起乔家儿子,蔚茵忆起去年冬在永安桥头,那个跋扈的乔晋当街策马,差点撞到她。那时候他大概也曾疑惑过,只是后来错过了。 有些事情仿佛注定,就像她和傅元承,本不相干的两人也会纠缠在一起。 婆子将两个提盒送进来,摆在桌上。里面是蔚茵给蔚渝准备的东西,衣服,书房用具。 “他会高兴的。”蔚书莲笑道。 “娘子,公子吩咐了,下面还有两箱东西,也是给蔚夫人带回的。”婆子道。 “两箱?”蔚茵疑惑,她是置办了些东西,可是给蔚渝的就这些。 剩下的那些,只是她看了眼,他就让人买下,她自己都不知道会用做什么。 婆子像是知道蔚茵在想什么,便道:“公子说,是给陈家各位的礼物。今日不方便,改日再相见。” “这,”蔚书莲觉得不好意思,人家救了她的侄女儿,现在还往她家送东西,“倒是知理的人。” 由此看着,对方对她的侄女儿应当不错。 蔚茵一听这话,就知道蔚书莲对傅元承印象不错。知理之人?他应该不符合,他更多的是表里不一,性情深沉阴戾……虽说这几日有些变化。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一句:改日再相见。 何意? 一顿午膳用完,傅元承这边安排了马车送蔚书莲回去,带了满满一车礼物。 蔚茵回到马车上,傅元承正坐在那儿看文书,看她进来,将文书合上放在一旁。 “饱了?”他问。 她点头,然后看他,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再等一阵日子,”他递给她一颗甜瓜,顺手将她小心拉过来,“处理完廖家的事,就让你恢复身份,做蔚茵。” 她不说话,垂眸看着甜瓜。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陪着她,做了许多。可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心底里,可能还是在等一年之后。 她不笨,怎么看不出他努力的改变,以及做的这些不过就是想要她开心。 他还在说着什么,然后拿出一张纸给她看,上面是一些男孩的名字…… 。 日子过得很快,已经过了四月,眼看着天就热了起来。 蔚茵身上奇怪的反应已经消失,不会胸闷恶心,也不再犯懒,只是饭量变大,小腹已经隆起一些,有时候能轻微试到里面在动,很轻,像是小鱼在吐泡泡。 最开始,傅元承总担心她不要这个孩子,她的确也想过,但终究狠不下心。 有时候私下就会和蔚书莲见见面,也得知年底陈清清会和乔晋定亲;而蔚渝读书已经能跟上,先生时常会夸赞;陈正谊还在西北,这是蔚书莲最担心的,天天记挂。 蔚茵也劝说几句,表哥做事有分寸。 眼看廖家的事情几乎尘埃落定,越往下挖越是可怕,西北那些事自是不必提,什么倾吞农田、勾结外邦、暗中培养死侍……就说京里吧,居然和原本的庆德侯也有关系,整个朝廷一半的官员在查办廖家的案子。 廖陌珠受不住煎熬,供出了当日火烧清莹宫一事,但是称对太后只是失手。自然,罪名也不会轻。 玉意被庞稷救了出来,人憔悴的不行,鬓间隐隐有了白发。 蔚茵不忍,便把人接来自己身边。。 时节正好,各种蔬果下来,街上的小吃也多了起来。她有时会出来转一下,活动活动。 玉意总是小心,为人戴上幕篱,左右安排家丁跟着。 这一日,就在前街的茶肆里坐着,从窗口能够看见永安河。 “娘子现在还看不出来胖,脸仍是原来的样子。”玉意端上一盘樱桃,个个晶莹剔透,红玛瑙一样。 蔚茵习惯的摸上肚子,笑了笑:“以后,姑姑帮着多照顾这孩子。” 这话说的有些不太明白,玉意点点头,想着是否蔚茵还是会走?确实,傅元承做了许多,但是人还是留不住,那也没办法。 “宫里也有樱桃,在废宫后面,”玉意说着,“不过没人去摘着吃,都不敢。” 蔚茵明白,宫里的东西不能乱吃,就是那樱桃树下,还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这樱桃不错,那里买的?”她咬了一颗,又软又甜。 “在前面,一个老人家。”玉意回道,“娘子想要,我便过去买一些。” 蔚茵点头:“多买一些,晚上姑母过来让她捎回去一些。” 玉意见店里没有人,就出去买樱桃。 天色下黑,街上行人不多,不远处卖樱桃的老汉还在,玉意吩咐家丁过去,给了人一些银子。说全部买下,篮子一并带回,省了倒来倒去。 吩咐完,她自己走回茶肆,刚踏进门头上一记闷疼,眼见一黑瘫倒在地上。 蔚茵被人捂住嘴巴,那巾帕上浓浓的药味儿熏得她头越来越重。 “唔唔……”她双手狠狠抓着那只手,身后人疼得哼出声。 她识得这个声音,是穆明詹。 第五十二章 傅元承过来的时候,见到…… 傅元承过来的时候, 见到满脸是血的玉意被从茶肆里抬出来,整条街道没有惊动,还是原来的样子, 归家人不曾停下脚步。 茶肆里, 水碗倒了洒了一桌子水,地上散落着一颗颗樱桃。 他脸色阴沉, 手指从桌上捡起一颗, 指尖用力, 那小果子在他指间碎裂,汁水流下。 眼看天黑下来, 城门很快就会关闭。 想来对方也是这么想, 挑了这个时候, 可以借着夜色掩护,赶上关闭城门又可以拖延一番。 如此,傅元承断定人是被带着出了城。已经很小心把她藏在这边,那些人是怎么发现的? 陈家?安明? “穆明詹?”他齿间发冷,像要将这个名字磨碎。 这种情况下不能大张旗鼓去追, 廖家那边始终要顾忌,防止他们再从中插手。傅元承每次出来都是隐藏行踪,所以救人要快要隐秘。 “陛下,”庞稷从外面进来,方正的脸上全是汗水,“一个时辰前, 四辆马车同时出了东南西北四座城门。” 显然是早有准备, 四辆马车扰乱视线。 傅元承从茶肆出来,出了门槛一脚踩上什么,低头去看, 原是两颗樱桃果。 此时,荒野风凉。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马车疾驰在路上,速度之快,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散了架。 阿凤坐在车门边,盯着躺在那儿的女子,她已经看了一路,也从穆明詹的嘴里知道,这就是那个叫茵娘的女子。 她跟了穆明詹一段日子,知道自己的面貌和这女子很像。如今见了,也确实是像,但也不像。她是一个乡野丫头,而对方显然是位世家姑娘,单看一双手就知道。 她的因为劳作手指粗糙,对方的纤长细柔如水葱,是下棋抚琴、引针绣花的手。也难怪,穆明詹一直念念不忘。 心里有些酸涩,她应当只是这女子的影子罢了。 正中躺着的人动了动,鼻子轻哼一声,手指勾着想蜷起来。 蔚茵浑身发麻,眼皮沉重。因为路上太过颠簸,她提早从昏迷中想来,脑中一时空白。 她缓缓睁眼,头间发疼,想抬手揉揉,奈何身子还麻着。 如此,忽然就记起来,自己被穆明詹从茶肆中掳了出来。 “嗯……”蔚茵像支撑着起来。 一双手过来扶上她的手臂,她一惊瞪大眼睛看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女子,昏暗中只有隐约的轮廓。 阿凤握上蔚茵细细的手臂,抿了抿唇:“要起来吗?” 蔚茵怔住,因为对方的声音实在和她太像:“你是,是谁?” 她的声音还在发颤,现在只能借着阿凤的力气支撑。忽然就想起那一日,穆明詹堵她在茶楼,傅元承跑回来的时候,曾对她轻描淡写的说在追一辆马车,马车上有个女子的声音和她很像。 “我叫阿凤。”阿凤有力气,一两下就把蔚茵扶起来靠在车壁上。 蔚茵看她,然后环顾车厢,并不见穆明詹的影子,顿时心中发慌:“这是要去哪儿?” “公子不让说。”阿凤道,视线留在蔚茵脸上,“你是茵娘?” 一般女子被掳走,定是会又哭又闹,可是蔚茵的安静让阿凤觉得奇怪。想起了那日她假扮她,在马车上哭泣求饶,引得那位郎君来追。 从窗帘的缝隙中,她看见那男子冒雨奔跑。 蔚茵掐了掐手心,看出这个叫阿凤的女子心思不坏,便点了点头:“穆明詹呢?” 阿凤不语,心底还是站在穆明詹这一边。从他买下她的那一刻,就就决定一辈子跟着他,不会出卖他。 媚祸 第71节 蔚茵见她不说话,便知也问不出什么。 外面路不好,又没有声音,必是到了城外。而穆明詹此时应该在处理什么,或者就是知道傅元承会来追,而设置一些虚假的痕迹,误导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四下是一片起伏的山峦。 天上几颗星辰,更为荒野填了份诡异的安静。 马蹄声渐近,蔚茵身上紧绷起来,盯着门帘。 没一会儿,帘子掀开,穆明詹从外面进来,第一眼就看见倚在墙角的蔚茵,眼中不免闪过得意。 “茵娘醒了?”他去她边上坐下,黑暗中盯上她的脸,“路上是颠簸些,你忍一忍。” 然后,他伸手帮她去整理散落下的发丝。 穆明詹话音温柔,阿凤一直盯着他看,这是她从没见过的公子。她也心悦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他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一个丫头,在她身上看着另一个人。 “你出去。”穆明詹皱眉,扫了一眼阿凤。 阿凤一愣,双手抓紧衣角:“公子……” “出去!” 车厢内只剩下两个人,相互间对视。 穆明詹易了容,粘了假胡子,如今到了车上,干脆也不再遮掩,一把撕下,露出本来的面容。 他扫扫袖口,略一垂眸:“没想到你藏在南城,他倒是会找地方。” “你如何找到我的?”蔚茵心里吃惊,表面依然镇静。 “太夫人,”穆明詹语气中有那么丝得意,“我一直跟着她,总会等到。不得不说,他在暗中布置了不少人,想把你救出来,真的很难。” 蔚茵觉得讽刺,苦笑一声:“救我?” “茵娘,我们一起去关外。”穆明詹去拉蔚茵的手,刚碰触上手背,她便抽走躲开。 他眼中升起一股恼怒,强硬的攥上她的手腕,将僵麻的她差点拽到。 她不想他碰她,她在躲闪。曾经他把她视为明珠,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她反感,君子一样守着男女之理。 “你厌恶我?”穆明詹双目猩红,手里力气加重,“你想跟着他?你是我的妻子,居然不让我碰?” “嘶!”蔚茵吃疼,脸上扭曲一下,“我不是!” “不是什么?”穆明詹质问,想硬拖着把人抱过来,“你进了穆家门,便是死,也是我穆明詹的鬼!” 蔚茵伸手去拍打,咬牙想挣脱:“我不是你妻子!” 妻子?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穆明詹动作一顿,目光透出凶戾:“你说什么?蔚茵,你可有良心?” “良心?”蔚茵摇头,牙齿咯咯作响,“你可曾是真心想娶我?” “自然……”穆明詹呼吸一滞,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间,“你?” 蔚茵皱眉,趁机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回:“我?不是你们穆家的一步棋吗?穆明詹,用我的命换你的命,不是吗?” 什么明媒正娶?他走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会死,被送去教坊司吗? 是,他当然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穆明詹额间暴起青筋,一拳垂在车壁上:“我都算好了,会把你接出来,只是出了岔子!” “可那还是欺骗。”蔚茵无情的说着事实。 穆明詹一时无语反驳,真相像一把刀,将两人彻底切割开来,沟壑难平。 “出了关后,我再跟你解释。” 蔚茵心灰意冷,淡淡叹了声:“二哥,我们没有成亲,我不会跟你走。” “蔚茵!”穆明詹怒吼一声,一张俊脸彻底扭曲,“放心,我不会让你回去他那儿。” “我不回他那儿,”蔚茵语气淡淡,“一年后,我会离开京城,他答应过。” “呵!”穆明詹冷笑一声,像听到了多可笑的事情,“他在骗你,你信他都不信我?” 蔚茵往后移了移,下意识往肚子上一捂:“我相信我自己。” 这个动作犹如一道惊雷,将穆明詹彻底炸懵。他怎么就忘了她肚子里还有的孽.种? “这样吧,你先喝口水,剩下的事后面再说。”他突然稳下情绪,看了眼蔚茵,随后抬手敲了敲车壁。 一个水袋从窗口递进来,穆明詹伸手接过。 他拧开水袋的盖子,往蔚茵靠近,伸手去攥她的手腕。 蔚茵心中敲响警铃,避开穆明詹的手,继续往后躲着:“我自己来。” 穆明詹仿若未闻,手里紧攥着水袋,目光阴沉。 蔚茵见他接近,趁他不注意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往车门冲过去。可惜她身上还麻着,动作实在不利索,脚腕被攥在,整个人趴在那儿。 疼得哼出声,下一瞬穆明詹抓上她的脖颈,再将水袋塞进她嘴里。 “咳咳……”蔚茵呛了一口,全是浓浓的苦药。 她挣扎着在他手里晃着,将那些药吐了出来。 穆明詹手下力气更大,捏上她的嘴巴迫使她张口,水袋里的药汁往里灌着:“你也不想要这个孽.种,把他除掉!” 蔚茵双手去抢那水袋,死死咬住齿关不松。 车厢内的动静太大,阿凤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身子止不住发抖。她见过穆明詹生气,可是没见过他这样发疯,他想打掉茵娘肚子里的孩子。 荒野中,根本找不到郎中,万一一尸两命怎么办? 这时,远处跑来一个人,冲到马车外:“公子,有人来了。” 车厢内一静,随后是穆明詹阴沉的声调:“马上离开。” 马车重新向前,在颠簸路上疾驰。 蔚茵将水袋顺着窗口扔出去,口里的苦味儿让她发慌:“咳咳咳……” 穆明詹倚着车壁坐下,气息不稳:“不会是他,你别抱希望,有人亲眼看着他出了南门。” “你其实想我死,是吗?”蔚茵头发散开,双臂前撑支着身子。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清醒,那个人灭了整座侯府!”穆明詹冷冷道,“你居然想给仇人生孩子。” 蔚茵疲惫冷笑:“你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死了,我也会跟着死?” 他真没想到还是假没想到? 穆明詹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不对劲儿,一把抓上她的手腕抬起:“蔚茵,你居然!” 她的袖口是湿的,带着淡淡的果香气,一颗颗樱桃从她袖子里掉出来。 他明白了,她一直用樱桃做路标,丢在路上引着傅元承过来。 蔚茵恨恨的瞪着穆明詹,眼前的人那么陌生,她与他从小相识,会叫他“二哥”。她是想要和他携手一生的,可是他怎么会是这样的? 傅元承那样恶劣的人都会试着去改变,会承认错,为何穆明詹变得如此可怕? “好,那就看看他能不能找到你!”穆明詹咬牙切齿。 他把她摁在那儿,不顾她的反抗扯下她的外衫,随后找了绳子绑了她的手,将她拽下马车。 “你们继续往前走。”穆明詹站在地上,将蔚茵的外衫扔给阿凤,“你穿上,万一追上,你就下车跑。” 阿凤怔然,低头看着轻粉色外衫:“公子……” “穆明詹!”蔚茵不可置信的仰脸,声音发颤,“你这是让她去死?” 傅元承追上后,看到阿凤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是会改变,但是他的改变只是对她,对别人他还是那个淡漠冷戾的君王,他真会杀了阿凤。 可这姑娘分明也是被利用。 阿凤看去蔚茵,女子身形单薄,身上只剩一件单薄里衣。她没想到她会帮她说话,都看出她是去送死,穆明詹看不出吗? “死?”穆明詹拽着手里绳子,连看都不看阿凤一眼,“她是我买回来的奴婢,我要她做什么,她就要去做。” 已经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穆明詹呵斥一声:“还不走?记得,隔一段扔一颗樱桃。” “是。”阿凤木木应下,抱着蔚茵那件外衫上了马车,踩上车板回头看看穆明詹,“公子,阿凤以后不欠你的了。” 穆明詹脸色很不好看,眼见着马车离开,他扔了一把樱桃在路上。 “茵娘,咱们走这条路。”他一拽绳子,拖着蔚茵往一旁的山上走去。 。 夜间视线不好,在路上寻找樱桃并不容易,遇到岔口便会分走一波人。 所幸,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提示,所以就算走错,在差不多地方找不到樱桃便可以折返,去原先之前那条路。 傅元承错过一段,落在后面那批人中,地上清晰可见踏过的马蹄印,是前面庞稷那批人马留下的。 算算时候,应该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追上。 “陛下,在这儿。”侍卫指着地上几颗樱桃。 傅元承点头,示意继续前行。 骑马走出一段,他忽觉不对,勒马回转,到了那几颗樱桃的地方。之前的记号都是两颗,这里留了好几颗,而且呈分散状,不像是偷偷丢下,倒像是随手扬开。 他从马上下来,随后走到路边蹲下,看见了杂草被踩踏过的痕迹。 从小在西北的恶劣环境下长大,他有些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即便是在夜晚。 他带了四五个人往山上走,不管是官道,还是山上,至少证明路是走对了。 山太大了,尤其是晚上,想寻找什么很难。 “去山下找村民或者猎户,让他们进山带路。”傅元承吩咐,“找到了发信弹。” 一人闻言,转身往山下跑。 奔跑了大半夜,东方发青,眼看着就要天亮。 蔚茵这边实在太累,晃晃悠悠被拖着走,身上开始不舒服,发冷酸疼。她担心是不是那些药的原因,争执中有没有喝下去? 媚祸 第72节 “我记得翻过山就有一个镇子,到时候找一辆马车。”穆明詹道,回头看看蔚茵,“你不会想让他看见咱俩这样吧?” “你带上我只会拖累速度。”蔚茵道了声。 穆明詹不在意,冷哼一声:“你不是看见了?那批人马去追马车了。” 蔚茵不再说话,和穆明詹实在已无话可说。大概也明白,就算跑不出去,他也会拉着她陪葬。 只是现实总会出人意料,爬上山顶正好天亮,穆明詹看到的是另一座更高的山峦。根本没有城镇,连一间小茅屋都没有。 蔚茵累极,坐在石头上,腹中隐隐作痛。趁穆明詹不注意,用手捂住,开始担忧。 “怎么会这样?”穆明詹不可置信,在原地转着,然后站去高石上,仍旧只是茫茫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翠。 他是朝着西面一直走的,为什么? “茵娘,我们翻过这座山一定会到的。”穆明詹跑回蔚茵面前,蹲下。 蔚茵看他的样子便知道迷了路:“我走不动了。” 一晚上,气力早就耗光,是咬着牙才走了这么远。而且,再走下去,她的肚子根本受不了。 “不不,你能走。”穆明詹站起,用力拉着绳子。 蔚茵真的走不动,身上很不舒服,松树的尖针扎得身上很疼。 “走啊!”他过来拖拽。 “放开她!” 一声怒吼传来,不远处的树后走出一个身影,正是傅元承。 蔚茵一怔,视线有点模糊,可的的确确是他,他找过来了。 穆明詹反应很快,当即从身上抽出一把到,抵在蔚茵的脖子上:“别过来!” “你敢动她试试!”傅元承话语中浓浓的警告,眸中是嗜血的怒气。 “我有什么不敢!”穆明詹毫不示弱,眼眶猩红,“你过来,我就杀了你的孩子!” 蔚茵脖间一疼,利刃在上面留下一条痕迹。何曾想过有一日,穆明詹会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 傅元承停住脚步,眉间紧皱。 穆明詹一看得逞,立即又道:“背过身去,把身上的信弹扔掉。” “别听他的!”蔚茵冲着前方喊着。 傅元承闻言嘴角勾了下,脚步微动,缓缓转身,那枚信弹扔去一旁悬崖下。 她这样算是关心他吗? 穆明詹恨傅元承,不止因为抢走了蔚茵,更因为他已经失去所有,再不是光鲜亮丽的贵族,是活在黑暗中的蛆虫。 “往前走不准回头!” 蔚茵眼看着傅元承一切照办,身旁的穆明詹已经抬起右臂,精巧的袖箭就绑在手腕上。 只见穆明詹手指一松,腕下飞出银光,直朝前面射去。 “不……”蔚茵瞬间的尖叫,然后看着前面的人缓缓倒下,扑在那片草丛中。 她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傅元承,他就在哪儿一动不动,半边身子埋在草中。 穆明詹一把推开蔚茵,重新整理着袖箭,大步往前,想要再补一箭。 忽然,傅元承从地上翻起,几下到了穆明詹面前,一把匕首刺进对方腹中。 “你……”穆明詹瞪大眼睛,疼痛让他扭曲了脸,下意识捂上自己的肚子。 “就凭你?”傅元承一脚将穆明詹踹在地上,脚踩上匕首,耳边全是人的惨叫声。 当然不会这么算完,他弯下腰直接扭断了穆明詹的胳膊,叫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 “再大点声,”傅元承站直居高临下,脚底碾着那条废臂,“把朕的人全喊过来。” 他的脚尖又踩上穆明詹的脸,那把沾血的匕首抽出来,抵上对方的喉管。 “茵娘救救我!”穆明詹喊着,恐惧的缩成一团。 傅元承抬头,正看着蔚茵看他,动作随即一顿。不能当着她的面杀人。 说时迟那时快,穆明詹竟是直接往悬崖下滚去,一把死拽上傅元承的袍角,大喊:“一起去死吧!” 蔚茵往前跑着,想伸手去拉住,可是她的手被捆住了,眼看着傅元承被拉下了悬崖。 静了,林间的晨雾蔓延,白茫茫弥漫。 蔚茵趴在悬崖边往下看,什么也看不到:“傅元承!” 声音回想着,但没有回应。 她慌了,抖着手拾起地上的匕首,然后割开了绳子。 随后,她找着一处缓坡下去,想到崖底下去寻找。并不好走,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稍微踩不实就会滑下去。 “傅元承。”她又唤了声,沿着深草继续往前。 突然,前面草丛动了下,蔚茵赶紧拖着步子跑过去。 雾中,他坐在那儿,然后抬脸看她:“好大的胆子,敢直呼朕的名字。” “那你听见都不答应?”蔚茵站住,鼻子一酸,话语中是她自己察觉不到的委屈,“你,你怎么样?” “没事啊!”傅元承站起来,像是证明一样伸开双臂给她看。 蔚茵不信,那么高的地方下来会没事?视线一扫,那边乱石上躺着穆明詹,面目狰狞,浑身是血。 “茵娘,”傅元承侧身挡住,“别看了。” 他笑着,不顾手上的血和脏污,捧上她的脸,眼中狠戾的杀气再也不见。 “又哭了?”他问,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拭着她的眼角,“这次是为我哭吗?” 蔚茵喉咙酸涩,脏兮兮的小脸上皱着眉头:“你为什么要追过来?他要杀你,你不知道?你不是皇帝吗,手下呢?” “知道。”他抱住她,头一次觉得离她这么近,“你忘了我在西北长大,一身的本事,一个草包罢了。” 他现在还有工夫嘲讽穆明詹?蔚茵闭上眼睛,眼角挂着泪珠。 “呃嗯!”她嘴里溢出一声疼,手不禁捂上肚子。 “茵娘你怎么了?”傅元承双手扶着她的双肩,脸色再次沉下来。 “我好疼,”蔚茵带着哭腔,再也忍不住掉下泪,“他给我灌了药汁……” 傅元承脸上血色褪尽,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记得沈御医说过,女子小产会伤及性命。 这里是深山,必须赶紧出去,奈何那枚信弹已经丢掉。 蔚茵捂着肚子蹲下,咬着唇想憋回哭声。 “茵娘别怕,我带你出去。”傅元承蹲下,将人拉到背上。 他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踩着坑坑洼洼。 蔚茵趴在他的背上,脸无力的贴着他,手捂着小腹,那里安安静静的,已经不在动。 “茵娘,你别睡,要是疼你就咬我。”傅元承害怕后背上的安静,她的手落在他的颈间,那般冰凉。 “嗯。”她轻轻出声,除了腹中的难受,还有席卷的疲倦。 “你想去哪儿?”傅元承诱哄着她说话,明明话音带着颤抖。 “湫州。”蔚茵笑笑,看着白茫茫的雾气。那里有她最美好的时光,家人还都在。 “好,就去那儿。”他应下。 能回去吗?她再也撑不住,沉沉合上眼帘。 第五十三章 正文完结 蔚茵醒来的时候, 身上很温暖。 入目是轻黄色幔帐,薄薄的透纱能看清外面的每一件物什。床很大,柔软又舒服。 这里是天极殿, 傅元承的寝宫。 忽然也就想起在荒山的那一幕, 穆明詹惨死,她和傅元承困在迷雾中, 后来他背着她, 再后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手摸上自己的小腹, 平坦的没有一点动静。是没了吗? 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傅元承迈步进来。 范岭跟在后面, 转身将门关好。 傅元承先是看了床帐一眼, 想要过去看看,被范岭叫住。 “陛下,还是先换药吧,天热别捂着伤口。”范岭指着椅子。 傅元承颔首,随后坐下提起龙袍。 他受伤了?蔚茵轻着动作, 从幔帐往外看。看见傅元承提起裤脚,在右腿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包着厚厚的绷带。 范岭小心翼翼,一层层将绷带解下:“这穆贼当真恶毒,居然还在箭上抹毒,陛下受罪了。” 傅元承垂眸瞅了眼,伤口外翻, 倒是不以为然, 再疼的伤口他都有过:“一个草包能有多大本事?” “是,”范岭忍不住笑了声,往伤口上撒了些伤药, “陛下疼的话也该说出来,你不说,人家也不知道啊。” “说什么?”傅元承瞅人一眼。 范岭干脆大着胆子道:“您一路背着莹娘子下山,明明腿上还扎着毒箭,怎么能不疼?” 傅元承抬脚踹了下范岭,放下裤脚:“有什么好说的,她胆子那么小,吓她做什么?” 说完,他嘴角勾起,不由笑了声。 范岭纳罕看着这一幕,小心问:“陛下笑什么?” “朕有笑吗?”傅元承瞪了人一眼,又道,“她那天找我,从山上下爬到崖底,还哭了。” 她为他哭了。 媚祸 第73节 范岭有些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去把折子搬来,朕在这边看。”傅元承恢复淡漠的样子。 蔚茵没有动,听着外面的话,她才知道傅元承在荒山受了伤,腿上中了毒箭。可他在她面前一副没事的样子,还有心情逗她。是他一路把她背了出来,拖着那条伤腿。 难怪,他当时脊背僵硬。 她见过穆明詹的袖箭,箭头尖利带着倒勾,进入皮.肉得多疼? 外面傅元承见没了人,也不再装,右腿走起来明显有些跛,动作也慢。 他走过来掀了幔帐,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你,”傅元承愣住,随后按着床探身过去,嘴角是好看的弧度,“我家小觉迷总算醒了?” 蔚茵笑不出来,嘴角耷拉着:“我睡了多久?” “两天。” “你的腿,”蔚茵抿抿唇,声音闷闷,“当时怎么不说?” 傅元承眼睛一亮,脸凑得更近:“你这,是不是在心疼我?” 心疼吗?蔚茵可不这么认为,干脆抱着被子坐起,身子很轻快,不胸闷不头晕,肚子里真的干净了? “是不是很疼?”她问。 平日里她磕碰一下都会疼,还会起淤青。他腿上的是毒箭,一路背着她,怎么会不疼。 “不疼。”他摸摸她的头顶,安慰一样,“你忘了我在西北长大,摔打出来了。” 诚然,像范岭所说,说出自己的疼,甚至更加夸张些,一定会换来她的心软。可他不想,她的心软中也有难过不是吗? 她不该背负那么多。 蔚茵看他伸直的右腿,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朝臣们不知道傅元承有伤,平常时候他还得装成完好的样子,不让人发觉。 看得出她心情低落,低着头抠被子,傅元承捏捏她的脸:“你怎么了?” “我,”蔚茵眼睫微垂,眸中一暗,“穆明詹给我灌下的药……” 她说不下去,嘴唇轻轻抖着。到底那孩子在她腹中三个月,人又不是草木,总是有惆怅的。 “哦,”傅元承颔首,随后坐正身子,“你肚子好受些了?” 蔚茵嗯了声,不再说话。 “也是,饿成那样,肚子肯定不舒服,”傅元承往她靠了靠,“暂时先吃些软粥之类,养养肠胃,明日朕给你准备一桌泰临菜。” “饿的?”蔚茵抓住了这两个字。 傅元承噗嗤笑出声,一把将人抱过来:“是饿的,孩子没事,好好地。” 想起那日,他亦是心有余悸。后来强压下心绪,才凭借过往经验找到了山路。 当他知道她没事时,天知道他有多开心。 蔚茵怔怔的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看,你也在意他是吧?”他吻着她的额头,“你保护了他。” 这件事情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蔚茵眨巴下眼睛。所以说,孩子还在?怎么会是饿的?她记得肚子很疼来着,整个人都不舒服。 傅元承轻拍着她的肩头,语气轻柔:“放心,沈御医看过了,你那时候只是太紧张,走路太多,腹中有些痉挛。” 蔚茵偷偷低头,看着平平的肚子。咕噜,轻轻的动了下。 “咦,”她从他身上起来,不禁惊喜出声,“我试到了,他在动。” 在,真的还在,孩子像是感应到她的担忧,给了她一个讯号。 “真的?”傅元承低头去看她的小腹,似乎比她还要惊奇,“在哪儿?” 他看得仔细,长长的眼睫盖住眸子,甚至屏住了呼吸,那样耐心的等候。 蔚茵看见了他嘴角柔软的笑,并不是那个平日里冷戾的帝王,而是像个充满期待的孩子。 “茵娘,我能试试吗?”他抬眼来问她。 蔚茵手心一攥,随后点了下头。然后他咧嘴笑了,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 手掌干燥带着热意,细长的手指微蜷着。 一个小小的跳动撞在掌心,傅元承怔了一怔,随后看去蔚茵:“试到了,我试到了。” 他试到了那个孕育中的小生命,他和她的孩子。心里的喜悦不知如何宣泄,只是笑,不停的对着她笑。 蔚茵觉得现在的傅元承有些傻气,接着想拿开他的手。 他却不肯,缠着上来说一定要听一听。于是他就把耳朵靠着她的小腹,真的去听。 这个举动让蔚茵哭笑不得,又不敢动作太大,怕碰到肚子。 傅元承最后在她的腹上吻了下,半是威胁的道:“你娘带你很辛苦,将来你要孝顺,敢惹她生气,爹先揍死你。” 蔚茵眉间皱了下,想起两人的一年之约:“陛下,我记得你曾说过……” “茵娘,”傅元承下意识截断她的话,双臂将她抱住,“不要总是想着走,你试试是想着留下来。” 蔚茵嘴角动了动,终是没说话。 。 炎夏已至,蝉声聒噪。 廖家之事终于办下,全部廖家人等候发落。西北的事也是一桩桩的往京里送,平西军被断成三截,分别控制在三处,手尾不能相顾。 陈正谊在这件事上做了很多,尤其单枪匹马去追廖家世子,将人射下马来生擒。 消息传到金銮殿,龙心大悦,傅元承当即表示只等陈正谊回京,便给与嘉奖。陈家上下开心不已,陈父因此也认识到自己的古板,面对蔚书莲数落,只能听着。 永安河畔,一艘商船即将南行。 大恒漕运发达,尤其以南面一片区域明显,正是泰林、汉安、湫州为主的沧江微湖流域,商业繁荣,地方富庶。 “百姓安居乐业,听你说过,所以就去看看。”冬至一身月白袍子,站在窗前。 热风从窗口钻进来,能听见外面甲板上伙计的吆喝声。 蔚茵坐在桌前,看着窗口的男子,他还是那般瘦,脸色苍白的吓人:“为何去那么远?” “想趁着还能动,就过去看看。”冬至笑笑,脸上的伤疤狰狞,却无法掩盖他本身的端方温润。 双生子兄弟,有着一样的外貌,脾气秉性完全不同。大哥性子随和,似乎更喜欢书画琴棋;弟弟可能因为不一样的生长环境,就很偏激、阴冷、不择手段。 好在后来解开了,兄弟俩虽然表面还是冷淡,但是总归会有平和相处的时候。 “我知道那边有几个名医,已经将名字住址写下来,”蔚茵掏出一封信,往桌面上一搁,“殿下到时候可以去看看,总会有办法的。” 冬至谢过,将信封收下:“我当然不会放弃,大好河山,还要多看一眼。” 他说话的声音些许孱弱,眼神却有几分坚毅:“年底我不会回来,到时候会备一份礼让人送回来。说起来,这孩子生辰真小,同我与阿弟的差不多。” 说起傅元承,冬至面色自然。 蔚茵低头,隆起的小腹已经很明显,现在是无时无刻不想吃东西,总觉得一会儿就饿了。 “路上小心。”她叮嘱一声。 冬至颔首,嘴角淡淡带笑:“我会去泰林探望你家祖父,你会介意提起你吗?” 蔚茵沉默,经过那么多事,她最先的时候是在逃避,也打算过逃一辈子。可是傅元承带她见到蔚书莲时,似乎也没那么难。 “阿莹,”冬至习惯这样叫她,最初的相见,他认识的就是阿莹,那个偷着给他拿糖的姑娘,“有些事情总要说开,与其踌躇不前,不如索性面对。告诉自己努力过了,不必后悔。” 蔚茵觉得冬至说得对,他是一个很通透的人,面对什么都很坦然。他不会为丢了皇位而愤怒偏执,因为知道再也挣不回。而他相对于皇权,更喜欢纵情山水。 穆明詹就没有看透,而变得越来越疯,最终惨死。 “不介意。”蔚茵浅浅一笑。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必将自己锁在痛苦中。像冬至所说,世间美好的东西许多,为何不去看一看? 冬至在她对面坐下,手臂搭在桌沿上:“我知道他表面上不说,其实很担心你俩的一年之约。他怕你真的走。” 蔚茵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冬至叹了声,“他也不想变成这样,只是没办法。当初的环境中,他想活就得去争抢,没有选择。” 前几日,陈正谊从西北送来的折子,里面就披露了廖怀私底下养了一批孩子,都才只有几岁。全部关在一起,让他们训练,然后自相残杀,优胜劣汰…… 蔚茵当时没敢再往下听,她知道傅元承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那种环境中,自然不会正常长大。 “阿莹,你喜欢过他?”冬至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当作是大哥问的。” 喜欢?蔚茵低下头,转着腕子上的玉镯。 “嗯,”她声音很轻,“做阿莹的时候。” 是,她喜欢过的。所以在撕开那番假象后,才会那样痛不欲生。 船走了,冬至站在甲板上对她挥着手。她站在渡头上,头顶上遮着一把伞。 “怎么说了这么久?”傅元承垂眸,目光中几丝不悦,“你俩还真是合得来,朕差点以为你不下船了。” 听着这些酸溜溜的话,蔚茵心里想笑。这个人有时候上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和别人说几句话都不行?那人好歹还是他的大哥。 傅元承一身便装,姿容翩翩,俨然一位贵家公子:“这个病秧子,终于打发走了。” “他是陛下的哥哥。”蔚茵看他一眼,明明在担心,偏偏还嘴硬。 傅元承盯着她,眼尾一挑:“你倒是大方,还把湫州房产给他住?” 越说心里越气,她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好过?说话是他缠着她,就是哪次自己出宫办事,也没见她出来送上一送。 可好,如今送别人,她能和人说上半天,临了还送上自己家里的钥匙。 蔚茵瞅着他,越发觉得好笑:“不成陛下也要去湫州?” “这个,”傅元承语气一顿,“去哪里也是我来安排,你费什么心?” 闻言,蔚茵噗嗤笑出声:“陛下不觉得自己很矛盾?” “说朕矛盾?”傅元承点了点她的额头,自己也跟着笑起来,“还敢笑?” “又饿了。”她摸上肚子抱怨一声。 媚祸 第74节 记得在船上才吃了些鲜桃,这厢肚子里又空了。随着月份的增大,她的饭量也越来越大,吃了还总是不饱。 傅元承收起笑意,脸色认真起来:“回车上,早准备好了。” 一挥手,那辆宽大的马车便停下来,车夫麻利的摆好马凳。 傅元承扶着蔚茵进了车厢,坐稳后马车启动向前。 车厢中摆了一盆冰,散发出丝丝凉气,蔚茵现在很是怕热,身子也开始稍稍笨重。 几上,精致的水果盘,刚出炉的点心,一碗冰镇莲子粥,全是些清淡的吃食。 蔚茵端着银碗喝粥,冰凉入喉,解了身上的热燥之气。 转眼就看傅元承盯着她看,视线正落在她的前胸上。她一恼,抬手遮住鼓鼓的圆润:“陛下乱看什么?” 傅元承被抓住也不避讳,大剌剌的承认:“你那儿又大了。不能碰就罢了,还不让看。” “你……”蔚茵脸一热,耳根处火辣辣的。 这样一想,似乎傅元承的后宫只有她一个。现在她也不是什么无知少女,知道男子会有需求。可这么久了,任凭朝堂那边怎么劝谏充盈后宫,他就是听不到般。 她放下银碗,转而掀开帘子看出去。 街上热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林立的店铺,当真一片繁华。 廖家的倒下,傅元承顺势提拔了一波年轻臣子,有世家子弟,有寒门学子,却有一个共通处,并不是一味的死读书,出门历练过,见识过民间疾苦。 要说他的确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作为帝王他是勤勉的。 “茵娘,想不想试试这个?”傅元承凑来窗边,手臂一弯撑在窗沿上,另只手里拖着个小盒子。 蔚茵狐疑看他,手指搭上那盒子:“点心?” 他挑挑眉示意她打开。 她手指一勾,掀开盒盖,首先入目的是一抹温润玉色。细看,盒子里铺着大红金布,玉雕的凤凰展翅,长尾悠然落下…… 拿到手心里,才看出那是一枚玉印。 蔚茵怔住,呆呆看着手里之物。即便没见过,她也知道这是什么。 凤印,一国皇后的凤印。 “想了想早晚要给你,就选今日罢。”傅元承看她,脸上笑着,但是眼底藏着期待,“虽然你用不太上,如果觉得还行,当个摆件也可以。” “摆件?”蔚茵一时没反应上来。 他点点她的眼角,笑着:“对,后宫没有让你管理的嫔妃美人,这印子当个摆件也算有价值了。” 蔚茵眨巴着眼睛,脑子里有点乱。有一句话是一孕傻三年,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是开始傻了,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亦或是,想要更清晰的解释。 “皇后,”傅元承过来抱上她,薄唇贴着她的耳边,“做朕的皇后,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 蔚茵呼吸一窒,手中之物清凉:“可是……” “你已经做回蔚茵,又有了龙胎,名正言顺。”傅元承咬咬她的耳朵,继续哄,“你仔细算算不吃亏的。以后谁敢欺负你的孩子?谁敢欺负蔚渝?” 这是欺不欺负的问题吗? “还有,”傅元承对上她的眼睛,“我不会再伤你,绝对不会。” 不会,他不会再关着她,伤害她;他想看见她笑,想和她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一起白头;他会让着她,发脾气他会哄她;她爱吃的东西他会记下,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和她,他总想着有许多去做的事,小的,大的。 他说了许多,蔚茵很安静,到最后,他包着她的双手,将那枚凤印裹住。 蔚茵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瞬,见着他的嘴角送出几个字。 他说:“茵娘是我唯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