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日》 三十二日 第1节 ?  《三十二日》作者:叶陈年 文案: 软科幻,半末日。 有些人,一个月有三十二天。那是极少数人才能进去的末日世界。 易阿岚第一次进入三十二日时,遇见了周燕安。 回到现实后, 心理医生说:三十二日是你逃脱现实压力臆想出来的世界,周燕安是你幻想出来的完美男性符号,代表你对男人的终极审美。 心理医生又说:如果你还能遇见周燕安,建议你扑倒他,这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易阿岚:……信了心理医生的邪。 内容标签: 强强 科幻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阿岚,周燕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些人,一个月有三十二天。 立意:存在与虚无。 第1章 32日(1) 清晨明亮的天光透过薄窗帘照进来,暖融融地歇在易阿岚紧闭的眼皮上。这股光的重量让睡梦中的他预感到迟到的压力,下一秒,他猛地惊醒,抖落睫毛上的碎金,翻身下床。 5月32日,星期一,上午6:34——按亮手机屏幕后,易阿岚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已经辞职多日了。 易阿岚松了一口气,随即感到轻烟般的无所适从,他坐在床沿发呆了好一阵。 无论如何他是无法继续睡回笼觉了。洗漱后换件轻便的衬衫,易阿岚走到阳台,习惯性地泡上一杯咖啡,在钢铁丛林的缝隙中观望逐渐升高的太阳,忍不住让思绪放空,胡乱冲撞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很快的,易阿岚在重重心事之外察觉到一丝诡异。 太安静了。小区下面的公园和绿植小道没有锻炼的大爷大妈,没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学生党,远处的街道也没有传来川流不息的噪声。繁华城市工作日的早晨六七点,绝不可能这么安静。 易阿岚错愕不已,接着才注意到小区东南方角落里有一股冉冉飘起的黑烟,像极了化工产品在起火。 易阿岚吓了一跳,拨打火警,并立即乘电梯出门,直奔烟雾的方向。 下了楼,易阿岚对这个世界的安静感受得更为直接。一片死寂,人声、车鸣、鸟叫消失得干干净净,平常精力旺盛的宠物狗也不见叫唤一声,那一栋栋本该充满各色生活的热闹住宅楼此刻哑得像房地产商展示用的模型。 手机里的火警电话持续地嘟嘟响着,无人接听。 易阿岚在五月底的热天里不禁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吗?”易阿岚高声喊道,声波在建筑间飘来荡去,得不到任何回应。 起火的是一辆撞到小区南围墙的轿车,好在车内无人,也没有路人被波及到——如果还有路人的话。 易阿岚站在小区门口,正对着大街,感到无措和茫然。门卫室里没有门卫,街道上没有行人,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所有商铺门紧闭,早餐店门外的蒸笼甚至都没有支起来,要知道他们通常凌晨三四点就开始准备制作早点。 易阿岚有种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那辆轿车烧得其实差不多了,只剩下干巴巴的钢铁残骸勉强支撑着车的形状。烧成这样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人或组织对此进行负责,任由它烧着。这背后的原因,易阿岚不敢细想。 易阿岚挂断没人接听的火警电话,拨打110,依旧只是徒劳。他只好往街道上走去。白色板鞋踩在马路上的动静很清晰,是此刻唯一的声音,让易阿岚口舌干燥,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眼晴好的天空,如果卫星还在运行,或许可以拍到他是如何渺小,如何毫无声息地融化进一座死寂无人的城市。 也许是恐怖袭击。 易阿岚打电话给他妈的时候在心里想到,虽然他不喜欢这座他从小长到大的城市,但不能否认它在国内重要的经济地位。可能有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用了类似于科幻电影里那种覆盖整座城市的病毒袭击,所以政府不得不让市民连夜撤离,只不过不小心漏了他。 妈妈的电话打不通,易阿岚心中担忧,打算去妈妈工作的人民医院看看,她昨晚在医院急诊值夜班。 也是这时候,易阿岚才注意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5月32日。 5月份哪里来的32日?手机显示屏或是日历app坏了? 易阿岚现在没心情计较日期,错愕片刻便把手机塞回口袋,加快脚步赶往城北的人民医院。 进入城市主干道后,易阿岚看到了更多令人费解的事。虽然依旧人迹全无,但几乎每条街道都有几辆失事的车辆,有的是追尾或相向撞击,有的是失控撞向街道栏杆、花坛,甚至直接冲到两边的商铺建筑里。 更奇怪的是,每一辆车里都没有伤员,连一点一滴血迹都看不见,但却有一整套散落在驾驶位上的衣物。 易阿岚蹲在一辆跑车旁认真看了许久,确定那一滩液体只是漏出的汽油而不是血液后,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深夜一两点,再热闹的城市也逐步沉睡,人们入梦,店铺关门,因此路上只有不多的夜行车辆。但在某一个瞬间,一股不能理解的神秘力量降临,把睡着的人、开车的人通通拎走,剩下那些无主掌控的车辆便纷纷失控,成了如今干干净净的车祸模样。 易阿岚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鸣笛声在他身后忽然响起,易阿岚惊喜地回头,但失望立即爬上了他的脸。从车型来看,那是一辆无人驾驶跑车,红外摄像头探测到了属于生命的热量,发出机械的警告。 果不其然,在车辆从易阿岚身边驶过去时,从降下玻璃的车窗中能看得到后车厢的红酒正摆在小茶几上,而里面空无一人。 无人驾驶技术早已得到突破,完全自动驾驶成为现实。但其造价昂贵的无人驾驶车辆,以及同样不便宜的日常使用成本和维护成本,使得无人驾驶只是少数有钱人的享受。 更多的人,宁愿自己累一点,任劳任怨地开车。 易阿岚发现了一辆损毁得并不严重的白色小轿车,还能看得到车钥匙就插在里面。他捡起街边一块被车撞裂的砖块,打破车窗开门,将驾驶位上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衣服扫到一边,坐进去,随即扭动钥匙,启动发动机。 风从破损的车窗漏进来,很清凉。易阿岚冷不丁一阵激灵,脑子彻底清醒,与此同时更确定了这一切并不是梦。 这是个糟糕而又恐怖的现实世界。 易阿岚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末日片《我是传奇》,主角就是一个人活在空荡荡的灾后世界,但他还有一条狗和许多支枪陪着他。 事到如今,孤身一人的易阿岚也许只能祈求不要出现丧尸。 没有红绿灯,没有堵车,易阿岚头一次感觉开车是如此顺畅,以至于差点撞到一个人。 一个人!四肢协调、会跑会动的活人! 易阿岚紧急刹车,有些激动地跳下车:“喂!” 那个人却头也不回地朝右侧的小吃街巷道跑去。 易阿岚一怔,就要追上去,但紧接着从左侧又跑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嘴里凶恶喊着“别跑”,两个人在进行一场对立的追逐,难怪刚刚那个人一副慌张的逃命样。 追的人跑到易阿岚面前时,易阿岚顿时感到狂喜:“叔叔!” 那人喘着粗气,差点没停住脚,瞥了眼易阿岚,恍然道:“是岚岚啊!对对,我听你奶奶说了,你回来好几天了吧?不过今天叔叔没时间和你闲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大债主,我先去追!等过两天叔叔带奶奶去看你和你妈妈啊!” 不等易阿岚说什么,易晓山已经上了发条似的,两腿快速交替摆动,追着先前那人的步子而去。 易阿岚知道这个交往并不多的亲叔叔一直在做追高利贷的活儿,但现在都世界末日了,还讨什么债! “叔叔,等等我!”易阿岚焦急地跟上去,但转过这条街,是错综复杂、如同迷宫的特色老巷道,一逃一追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易阿岚边走边喊,找了几分钟毫无收获,有些懊恼。但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并且是亲人后,他已经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叔叔还在,妈妈也很大可能好好的。 易阿岚返回车上,不再耽误一秒钟,继续赶去人民医院。 医院附近两百米处有个区派出所,易阿岚开车经过的时候十分犹豫,无论造成如今诡异情况的原因是什么,无论这世界还有多少人、有没有怪物,都应该找点武器防身,而派出所是少数有枪的地方。哪怕他并不会开枪,至少能拿来壮胆和吓唬别人。 不拿武器,也得去看看吧,可能派出所还有警察或者留有政府通知一类的消息。 易阿岚还是下了车。 门是开的,易阿岚站在派出所门口喊了声:“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易阿岚这才跨进去,他二十多年遵纪守法,除了办理身份证几乎没来过派出所,对这里很陌生。他印象里自带浩然正气的派出所此刻在寂静里显得格外阴冷,实际上是见不到武装力量让易阿岚感到这世界可能真的完了。 他穿过登记大厅,来到警察办公室,在办公桌、抽屉上翻了翻文件,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不过他真的发现了一支枪,是在搭在椅子上的一套警装里找到的。 “你是什么人?”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 易阿岚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拿枪指着对方。 周燕安注意到眼前年轻男人手中的武器,但看握枪的手势就知道这个人对枪支一窍不通,因此他并没有在意。 他平静的神色让易阿岚迅速镇定下来。 易阿岚颇有些窘迫地将枪放在桌子上,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岁左右,长相周正锐利,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显得双眼更为清亮和坚定;身高近一米九,身形匀称挺拔,简单宽松的t恤和休闲裤罩住了他绝大部分的体型,但能隐约看得出肌肉饱满、充满力量,像根钉子一样稳稳地钉在前方,和这里的环境相得益彰。 易阿岚便由此觉得对方很可靠,说道:“我是易阿岚,想来报警的,你是警察吗?” 对面的男人用稳定的声调说:“我叫周燕安,不是警察。这个派出所我找过了,没有人,没有有价值的信息。” 易阿岚忍不住指着那些监控屏幕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燕安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一整座城市的人都凭空消失,并且我还一无所觉。实不相瞒,你是我今天以来见过的第一个人。” 易阿岚说:“我在路上倒是遇到过两个。” 他们之间一时间出现短暂的沉默,见过一个或两个人,在这占地6000多平方公里的偌大城市中,并没有多少差别。 周燕安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我正准备去旁边的医院找我妈。”易阿岚指指左边。 周燕安想了想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介意我和你一起行动吗?” “当然不介意!”易阿岚振奋起来,有个人能在身边说说话,在这连鬼都见不到的地方实在是太好了。 在他迈出一步时,眼神被放在桌子上的枪牵住。 周燕安理解地笑道:“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安心,就带上吧。”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手枪,坦诚说道:“我不是警察,但我参过军,接受过枪支训练。所以等会要是出现我使用枪支的意外情况,我希望你不会感到害怕。” 易阿岚却是感到欣喜:“我看你样子就觉得你不像普通人。” 第2章 32日(2) 从相对封闭狭小的派出所进入到外界时,骤然空旷的环境仿佛都活了过来,往仅存的两人身上沉甸甸地压迫,易阿岚又感到难言的恐慌和压力。 三十二日 第2节 两个人往医院走,在零落的脚步声中,易阿岚的情绪有点不稳定,他变得有些絮叨:“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太难以理解了,我还以为我没睡清醒。我一觉醒来就发现世界全变样了,一个人都看不到,119、110打不通,我想过恐怖袭击,但看到马路上的那些诡异的空车,我不觉得恐怖/分子能做到这些事情。我很担心我妈,我都不知道从家里到医院的这一路上我是怎么过来的。” 周燕安顿了顿,在易阿岚肩膀上安抚性地拍着。他的手掌很宽,力道不轻不重。 易阿岚颓然地抹一把脸:“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在过去的半个多小时里,易阿岚一直是被动地接受这世界的突变,他的大脑神经元甚至无法处理汹涌而至、闻所未闻的古怪信息,他几近僵硬和麻木,行尸走肉般地按程序行事:他只有一个至亲,所以要联系母亲;母亲在医院,所以他就来医院。 因此在遇见看上去能给人安全感的周燕安后,易阿岚就本能地倾诉和发泄他的害怕,脸上终于有了鲜活的表情,哪怕很悲观。 周燕安安慰道:“没关系,我想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况,都难以保持镇定。” 易阿岚说:“你看上去就很好。” 周燕安很随和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的职责就是在大乱的时候负责安稳人心。其实我也很紧张,但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易阿岚看着他,随即微笑:“我真庆幸能遇见你。” 但周燕安还是能看得出他心神不宁,离医院急诊部越近,易阿岚的焦躁便越加明显,他在担心他妈妈,或者说,他在难过和拒绝接受即将到来的现实。其实医院里到底有没有人,到了这种时候很明朗了。 急诊大厅里空荡荡的,抢救室里病床拥在一起,有些床单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和带血的衣服,唯独没有病人。输液管垂落,药水早已滴在地面,积成七七八八的小水洼。 曾经,至少在上半夜,这些病床上都躺着一个需要急救的伤患。周围乱七八糟的仪器和散乱的托盘、棉签、绷带以及一地的白大褂,都证明了有一群医生护士围着病人做一些基础的急救。 但在某一刻,这个画面被按下停止键,来自画外的手,将画面中的人挪走,散落一地狼藉。 易阿岚和周燕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处理掉活人后的诡异画面。 周燕安走过去,翻检着地上的医生、护士制服,在外衣下面,是手机、工作牌和贴身的内衣裤——除了没有任何和人体有关的东西,其他所必须的、不必须的日常用品都很俱全,和他一路上见过的残留衣物都差不多。 易阿岚静默无声地捡起一张工作牌,垂头看着。 周燕安看到那上面写着主治医师岳溪明,照片是一位五十多岁但气质文雅的女人,应该就是易阿岚的母亲。 “她好像人间蒸发了。”易阿岚喃喃地说。 因为事实太过震惊和奇幻,易阿岚暂时还没表现出失去至亲的悲恸来。 蒸发,这词用得不错。周燕安心想,四顾环绕,从遗留的痕迹中在脑海还原场景:一瞬间,这世界的绝大部分人无缘无故蒸发消失了,只遗留下许许多多的没有生命的外物。 “等等。”周燕安忽然神色一动,抬手示意易阿岚保持安静,“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易阿岚也仔细倾听着,医院是有声音的,很多仪器还在徒劳工作,发出各种频率不一的电子噪音。但显然,周燕安指的不是这种。 周燕安微皱着眉,努力地辨别声音来源。很快,他确定下方位,走出急诊大楼,朝右侧门诊楼看去。 “天啊!”易阿岚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呼。 在门诊楼的四楼走廊窗户,一个女人探出上半身挥舞着一片白床单,竭尽全力地呼喊救命。能看得到她体型臃肿,大着十月怀胎的肚子。 “四楼是产科。”周燕安和易阿岚在快步跑向门诊楼的时候,看了眼路边的指示牌说道。 易阿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心跳得飞快,他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比世界末日更加棘手。 医院的电梯头一次不需要等待,易阿岚正准备按电梯按钮时被周燕安拦住。 “现在的情况还不好确定,医院电源难以保证稳定持久,还是走楼梯吧。” 易阿岚连忙点头,心想周燕安果然很靠谱,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到,随即后怕地想到他从家里出来时就乘坐的就是电梯,要是运气不好半道停电,又无人来救,他恐怕就要被困死在电梯里了。 在他事后虚惊一场时,周燕安已先他半截抵达四楼。 那个求救的女人气息奄奄地躺在走廊尽头,在看到来人时,眼神迸发出光芒,声音嘶哑地说:“救救……我和我的孩子……医生都去哪了……我都生到一半了……” 她下身有滩血迹,一路延伸到手术室内。 易阿岚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在极度痛苦的生产过程中发现给她接生的医生突然蒸发后艰难地爬到走廊求救的。她或许求救了很久,都可能绝望了。 周燕安推过走廊上的移动病床,朝刚到四楼的易阿岚说:“搭把手,我们得把她送回手术室。” 易阿岚照做了,和周燕安一人抬上半身,一人抬脚把产妇放在移动病床上,再送入由血迹指路的3号手术室。 这个女人脸上几乎没有人色了,嘴唇白得吓人,病号服被冷汗湿透。 “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周燕安的手腕。 周燕安点了点头。 他始终镇静的做派无论在何时都能安抚人心。 得到保证的孕妇再也坚持不住,昏迷过去。 “我们怎么办?”易阿岚低声问,一边把手术室内的氧气机、心电检测仪、血压仪统统给产妇接上,接着他看了眼数据,双眼很绝望,产妇的各项数据都表明她的状况很不好。 周燕安看他熟练的动作:“你会医术?” 易阿岚抱歉地摇头:“不会,我只是因为我妈从事这一行,从小耳濡目染懂一些仪器的数据。她似乎有失血过多的征兆。”易阿岚在手术室里看了看,好在这手术室里就是为这个产妇准备的,备有一些血型匹配的血浆袋。 易阿岚立即给产妇输上血,做完这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已经帮不上任何忙了,只好无奈地看向周燕安。 周燕安说:“我们不能放任不管,我们得给她接生。” 易阿岚难以置信地叫道:“接生?” “没错。”周燕安果决地说,将手机丢给易阿岚,自己转身在手术室另一边戴上口罩和无菌手套。 易阿岚低头看手机——百度百科:怎么给产妇接生。 “居然还有网络!”这是易阿岚的第一反应,接着觉得这简直在开天大的玩笑:“我们按百度百科给她接生?”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周燕安声音稳定得如同冻结在海面上的的冰山,带着点难以躲避的冷意。 言外之意,死马当活马医吧。 易阿岚默然了一会儿,虚弱地说:“产妇无意识,这情况得剖腹产吧。” 周燕安在手术盘里拿起一把柳叶刀仔细端详。 易阿岚吸一口气:“手术不行……太危险了,我们没有任何医学知识,没有接受过训练,极大可能会切断神经、血管以及其他重要组织,她会死的。” 周燕安望向手术台上人事不知的产妇,头一次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也只擅长部分外伤急救。” 但他的犹豫只是极快地一闪而过,周燕安又是问道:“你觉得她这样下去还能活多久?” 易阿岚无言以对。 其实在这一刻,易阿岚内心升起一个极为自私的念头,他宁愿产妇就这样求救无门地悲哀死去,也不要她在还活着的时候被他们“杀”死——哪怕他们是为了救她。 周燕安没再说话,上前掀开产妇的衣服,露出她滚圆、微弱起伏着的腹部,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随时会和母亲一起死去,生命如此脆弱。但如果他或她能活下来,那么二十多年后,这么一个小小的肉团会长成易阿岚、周燕安这般四肢修长、思想健全的大人,生命又如此奇妙。 锋利的柳叶刀在产妇的腹部上比划着。 易阿岚看不出周燕安是认真的,还仅仅只是做个样子。他站在手术台一米外的地方,不敢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冰冷的手术刀引起了胎儿的不安,又从脐带将这份不安完完整整地传给了母亲;抑或是产妇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听到周燕安和易阿岚两个人不靠谱的对话,像是被雷电劈中,她猛地一抽搐,头挣扎仰起,喉咙里咯咯响,贪婪地呼吸着浓度很高的氧气,她又醒过来了。 谢天谢地,易阿岚感激地上前,观察产妇的瞳孔情况:“你还好吗?” 产妇说不出话来,但双眼极为光亮。她肚子里的孩子牵挂着她所有的生命力。 “呼气,吸气?”易阿岚按照百度来的接生土办法,尴尬地鼓励产妇,“加油啊,我常看新闻上有的女人在厕所里就生了个孩子,或许你也是这种体质,很轻松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别紧张!呼气,吸气……” 周燕安已经丢开了那把危险的手术刀,双手按在孕妇肚子边缘,小心地隔着肚皮推着胎儿助产。 易阿岚看他手法还挺专业。 周燕安心领神会他的困惑,解释道:“刚刚看了个视频。” 接着,易阿岚注意到周燕安左手腕上的陈旧伤痕,比周围皮肤略白,像是被利器所伤,约半厘米宽,横穿腕背。如果这道伤痕不是在手腕背部,而是在手腕内侧的话,他可能会以为这是一道割腕自杀遗留的痕迹。 第3章 32日(3) 接生没有易阿岚想象得那么艰难。 当然,易阿岚通过百度得来的粗浅知识,推测产妇应该很早就开了三指以上的宫口,如果没有发生变故,她早就该成功生产了。或许就是医生护士家属全都突然消失不见,才导致产妇受到巨大惊吓,中断了分娩过程,直到他和周燕安到来又给了产妇新的依托,才有勇气和力量继续分娩。 女人的坚强和韧性让易阿岚叹为观止。 一个小时后,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看到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易阿岚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他居然在世界末日头一天接生了一个婴儿。 “是个大约七斤重的小男孩。”周燕安把孩子给焦急的产妇看。 精疲力竭的产妇露出笑容,蜡黄脸色泛起幸福的光彩,她艰难抬起手握住婴儿柔嫩的小手。她已经很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可舍不得闭上眼睛,她的喉咙干涩沙哑,发不出完整的声来,只啊呀吱呀地叫了几句含糊不明的音节,可能是在叫她早已经取好的宝宝名字。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 但实际上他们还面临更大的挑战,产妇和婴儿状态都算不上很好,能不能在没有专业的医生护士照顾下好好地活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两人给产妇和婴儿做了点简单的清洁消毒工作,把产妇推出手术室,送回空无一人的病房。 易阿岚不太懂怎么给产妇护理,百度来的也一知半解,只好暂时给产妇挂上葡萄糖和盐水,好维持她的基本体能。 周燕安从新生儿看护中心里找来育儿箱,就放在产妇病床旁边,让惊魂未定的产妇能随时看到自己的宝贝孩子。 育儿箱的使用是易阿岚跟着手机里护士生的教学视频临时学的,他真心感谢育儿箱的发明者以及改进者,没有弄一些复杂难懂的操作,他好歹是半吊子地掌握了育儿箱基本操作。 当产妇坚持给婴儿喂完初奶终于安心睡去,婴儿也不吵不闹地待在育儿箱后,易阿岚不顾形象地坐倒在地上,一脑门的汗。他没做什么体力活,但这几个小时经历的事情足够透支他所有体力。 周燕安也只比易阿岚好一点,他就算料到了有生之年会遇上世界末日,估计也料不到还要给人接生。 休息片刻后,周燕安眼神示意易阿岚到病房外面去。 “我去医院食堂给你们弄点吃的,你想吃点什么?应该饿了吧,都下午……”周燕安看了眼手机时间,始终镇静的表情居然有些许松动,语带犹疑,“十二点了。” 易阿岚受宠若惊,没注意周燕安短暂的诧异:“随便什么都可以。” “有忌口的吗?”周燕安问。 易阿岚连忙摇头,他看到周燕安打开一个“刚生产的产妇应该吃些什么”的网页,一瞬间又好笑又无奈 “这里劳烦你照顾一下,我离开的时间应该会有点长。”周燕安说,“我要去检查其他楼层还有没有遗留的病人,就算没有,我也得把别处区域的电路都给关闭,要不然这么多仪器开着很容易短路起火;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节约电力,如果总电网出现问题导致停电,医院应该还有备用电源,不能让那些起不到作用的电器消耗为数不多的电力,我们还有一对妇孺需要照顾。” 易阿岚听得连连点头,他都还没意识到这些琐碎但实际上很重要的问题。 周燕安说完,去到走廊尽头撬开消防柜,拿出一柄红色消防斧,回来递给易阿岚,“虽然我觉得这栋楼没有第五个生命了,但以防万一,你最好拿着武器防身。不过不要直接拎在手上,会吓到别人,也容易受惊伤到自己。” “谢谢。”易阿岚接过消防斧,看了看,把消防斧放在病房里靠门的一张空床上,拿枕头盖住。如果真的有人,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并且想对他们不利,他至少能努力不让歹徒接近那对母子。 周燕安这才离开,易阿岚看着他矫健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轻盈的脚步声也很快听不真切。彻头彻尾的寂静便笼罩住了易阿岚,他已经开始依赖一个认识不过五个小时的陌生人了。 三十二日 第3节 易阿岚压抑住心底里升起来的恐慌,他得学着像周燕安一样镇定,也要去做点正经事啊。 一个半小时后,周燕安回来时便看到易阿岚盘腿坐在病房地板上,面朝产妇的医疗仪器和育儿箱,身前的椅子上放在从医生办公室搬来的电脑。他在对电脑进行操作,同时又保证自己能够看到产妇和婴儿的体征情况。 “没时间做太复杂的。”周燕安把一碗面食放在易阿岚身边,随后把保温桶装好的米汤、蛋汤放在产妇床头柜上,让她醒来就可以吃。 易阿岚确实饿了,再说程序现在在自动跑,用不着他动手,便端起碗吃起来,起初囫囵吞了两口,没觉出滋味,随后才惊叹起面条的好味道。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速食面条,加了一把青菜和一勺临时制作的肉丁豆干酱,但面汤十分鲜美,似乎是拿荤肉好好熬过的,杂酱也不咸不淡刚好入味。 易阿岚竖起大拇指:“厨艺真棒!” “平时没事喜欢做点东西吃。”周燕安谦虚地笑笑,他看向电脑屏幕,大量代码刷刷而过,界面不是常规的网页,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易阿岚边吃边说:“我写了个爬虫程序,在自动抓取网络上各种大大小小论坛社区的新动态。现在互联网还能用,如果这世界还有其他人,应该会上网求助的。对了,我还发现……” 周燕安眉眼一动:“你是极客?” “这个词太酷了,算不上。”易阿岚中断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题,自嘲道:“我是做人工智能编程的社畜,熬夜加班希望让人工智能更强大一点,好搭载机器人去解放广大劳动力,但自己恐怕短时间没法被解放的可怜人。” 周燕安点点头:“但你对黑客那一类技术应该也很精通吧?” “只要对各类编程语言了解得够深,应用起来都大同小异。”易阿岚默认了。 周燕安轻轻拍了一下手:“很好,那你应该可以侵入医院的安保系统查看监控了?” 易阿岚一怔,是哦,看监控这么简单的事倒被他忽略了。也是因为他平时安分守已惯了,没有养成黑客意识。 易阿岚立即站起身,激动溢于言表,查看到半夜的监控视频,也许就知道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燕安说:“之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我就去监控室查看过,只可惜调取往期监控视频需要有授权的账户和密码,对此我无能为力。” 易阿岚顿时心里赧然,周燕安这种思维敏锐的人才是可以在末日里活下来的,他自己哪怕有门手艺都不知道好好使用。 产妇和婴儿睡得正香,周燕安先前又将这栋楼好好检查过,可以确保暂时安全,因此易阿岚和周燕安倒放心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直奔保安室。 易阿岚不是不可以远程侵入监控系统,但监控主机就放在保安室,没人守着,他只需要在主存储电脑上破解登陆密码就可以随时调取监控视频,相比之下,绕一大圈远程攻击倒是浪费时间了。 保安室的五块监控屏幕上还在敬业地监视空荡荡的医院,低画质的视频烘托出恐怖片的氛围。 易阿岚只用了短短三分钟就破解了密码,成功登入账号。在调出过往十小时的监控视频时,易阿岚摸着鼠标的手有点迟疑,他居然在害怕,害怕从视频里看到一些他不能接受的东西。 他偏头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周燕安。周燕安仿佛知道他的胆怯,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其实易阿岚很不习惯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但不得不说,由周燕安做出这个动作,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和鼓励,并且没有用多余的言语让他感觉惭愧。 易阿岚之前就根据车辆烧毁情况推测变故发生在夜里两三点左右,于是便同时倍数播放急诊大厅、门诊大厅和几个护士站和医院走廊等几个关键区域从凌晨十二点开始的监控视频。 一开始,一切正常,灯火通明,护士站有护士在值夜班,走廊偶尔有被病痛折磨到睡不着觉的病人,虽是半夜,门诊大厅来求诊的人也不少,急诊大厅排队的人就更多了,有不少是酒精中毒被扛着过来的。 易阿岚母亲岳溪明是外伤主治医师,直到一个不知是车祸还是斗殴导致奄奄一息的伤患被送到急诊科时,岳溪明才从外伤诊室里跑到抢救区,查看伤患伤情,确定是否需要进行紧急手术。 易阿岚注意到她,立即屏住呼吸,视线紧跟着视频里的身影。 变故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发生的,凌晨两点三十一分。 但易阿岚和周燕安都没看清楚那变故究竟如何演变而来,只是一眨眼,视频就跳到了空荡荡的场景,像是手法拙劣的跳帧剪辑。 易阿岚立即把视频时间点往回拉一小段,随即超慢速播放,画面一帧一帧地翻过。 然后易阿岚就看到了他永生难忘也永生不能理解的一幅场景:上一帧医生护士都还在奔跑中,那种忙碌焦急和病人的痛苦挣扎都能透过屏幕溢出来;下一帧,所有人都不见了,毫无预兆,毫无开端,毫无现象,白大褂就已然像失去攀援架的蔷薇花从半空凋落,本该在护士手中的药盘重重砸在地上,点滴瓶执着地但没有归宿地将药水滴在病床上、地板上,那一排排等候的病人忍受过的痛苦随着他们一起烟消云散,只留下轻飘飘的衣裳……浓缩了芸芸众生求存本能的医院,一瞬间寂静到既没有生,也没有死。 神说消失,他们就消失了。 第4章 32日(4) 监控视频里的寂静跨越空间、时间蔓延到这一片不算大的保安室。 易阿岚久久不能出声,只感觉寒意侵袭灵魂深处,如果不是还有一张温暖的手搭在他肩膀的话,他可能会崩溃。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其实是因为新型军事病毒泄露,如同迷雾般疯狂蔓延,能瞬间吞噬人体以及其他活物;或者是激光、射线,将人分解成原子;也可能像电影里一样,不见了的那些人其实是变成丧尸,此时正躲在哪里,等着夜晚再出来择人而噬;再不济,也是有外星人驾驶飞船,撒下怪异的光,摄走地球人去做研究。 无论怎么夸张、违反常理,易阿岚都会哭着去接受。 可眼前所见到的这些,都没办法给出哪怕一个荒诞的解释。那些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异常征兆,没有化作烟雾灰尘。好像这世界不过是智能系统自动制作的一场动画,而在某一个时刻,系统出现故障,把运行人类的数据包给全都卡没了。 易阿岚困惑而茫然地看向周燕安。 周燕安同样神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说:“显然我们没办法从监控视频里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阿岚将视频调回那个关键节点,又重新看了一遍从有到无的过程,除了让头皮又一次发麻再无新发现。 不过这次倒让他注意到了他本来就想说的一个问题,易阿岚指着电脑右下方的时刻表说:“你看到了吗?这里显示的是2121年5月32日,我的手机,还有刚刚在病房里的那台电脑,时间也都统一显示的是32日!我还以为只是我手机坏了。” “我的也是,我先前居然没有意识到……”周燕安看了下自己的手机,摇了摇头,随即说:“你提醒我了,把视频再倒回去一点。” 易阿岚照做了,然后周燕安用手圈出候诊大厅那个视频里的一小块红色区域,那是叫号电子屏,在顶端有一排时间栏。只是画质不清晰,光线发散,一时看不清具体数值。 易阿岚立即对那小块画面进行画质增强,现在可以看得清晰一点了,变故未发生以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2121年6月1日02:34”,这才是正常的时间。但在变故发生的那一刻,这块时间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居然跳成了“2121年5月32日00:00”。 这可能是变故发生时的唯一异常情况,或许是个突破口。 周燕安问易阿岚:“怎么才能做到更改时间日期?” 易阿岚思索道:“如果仅仅是改时间数值的话,那其实不算难,我们的手机、电脑和医院这块电子屏幕都是联网的,我们的网络时间来源于国家授时中心,所以如果授时中心的时间被改动,我们所有的联网设备时间也都会随之一起调整。另外,修改ntp也就是网络时间协议里的数据、也可以做到大面积改变联网设备的时间。就是还不知道那些没有联网的闹钟一类的会不会改变时间。” “不会。”周燕安斩钉截铁地说,“我的手机夜里没有联网,我一早起床看到过时间就是6月1日,也难怪我没有注意到手机的日期变得如此离谱。应该是在替那位产妇接生的时候,我的手机连上网络,日期随之变成32日,时间也倒退了两个多小时。这也正好解释了那会儿我准备去医院食堂时,我体感是下午两三点,手机时间却只有十二点。” 易阿岚稍稍振奋:“这至少证明了那股让人消失的神秘力量不是无所不能的,那种东西只能从互联网的源头来修改时间,对于散乱的闹钟、手表以及没有联网的电子设备无可奈何。也就是他只是改变了表面的一串数据,而不是把时间真的倒流回去或者平白无故给一个月增加了一天!” “那究竟会是谁改的?为什么与人类消失的时间一致变动?目的又是什么?” 易阿岚摇头,事情好像更加扑朔迷离了。 这种种现实,反倒让现实更加形同虚幻。母亲消失的那一幕,易阿岚也像是隔着一层膜观看,他十分抗拒和抵制,但却没有从心底里感到悲伤和痛苦,因为他无法理解。 人类对无法理解的事情,很难为之投入除了排斥之外的真情实感。 不放心产妇和婴儿独自待太长时间,而监控视频又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门道来,易阿岚和周燕安只好返回产科楼层。 易阿岚编写的爬虫程序还在自动运行,并已经抓取到一条网络新动态。 易阿岚有点惊喜,连忙去看。 那是一个背景为粉红色、名叫“碧水江汀”的小众论坛,有个人发了个帖子:咕咕?还有咕咕在吗?我有点害怕,怎么回事呀,我怎么感觉网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咱们互联网被国外黑客攻击了? 这个帖子长久无人回复,那个人又发了一条:果然连咕咕们都不见了,三次元也见不到人,难道我是地球上最后的那一个人?嗯,我还在做梦,一定是昨晚熬夜赶榜写了一万字太累出现幻觉了,远离码字保平安。 有些字词看不懂意思,但小众论坛都这样,各有各的黑话。 易阿岚立即注册了一个账号回复。 a:你不是地球最后一个人,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与此同时,易阿岚顺手查了下对方的ip地址,跟周燕安说:“这人北水市的,离我们南林很远,看来全国,甚至于全世界都一样的情况。” 那个陌生而遥远的网友很快就回应易阿岚,从那一大串毫无意义的语气词来看,她已经濒临崩溃。 好半晌,她心情才平复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出一些文字。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人吗? a:是人,活人。 ==:哇哇大哭!我都吓傻了!到底出了什么鬼啊?人呢人呢?这世界人呢? 易阿岚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好把他看到的现状说出来。 那网友回复给易阿岚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还拍了些照片传给易阿岚看:昔日繁华的摩登都市自昨晚入睡后再也没能醒过来;手机时间是32日下午4点,但远方的钟楼时间已经到了六点多。昏暗的天色证明钟楼的时间才是准确的。 这倒是佐证了易阿岚对时间更改的猜测。 爬虫程序又搜索到一些新的网络动态,易阿岚为了沟通方便,经过简单的解释把他们全都引到了碧水江汀论坛里。 起先大家都很混乱,忙着哭,忙着询问,忙着发泄恐慌,版面一团糟。不过好歹是看到了这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虽然只有几个,但至少是溺水后的救命稻草,他们的情绪还是逐步稳定下来,难过地探讨以后该怎么办;个别更加理智的人,抛出各种针对性问题,企图找出就他们还存在着的共通性。 易阿岚对这七八个人都查了ip地址,各自相隔遥远。从这概率来说,华国的存在者(易阿岚没有用幸存者这个词,他不觉得那些消失的人是死者)说万里挑一恐怕还是高估了。 这一边,产妇苏醒过来,度过了眼中只有婴儿的紧张时期,她终于开始审视现实,期期艾艾地问:“我老公呢?医生呢?这……这是怎么了?” 易阿岚现在听到这些问题就头疼,由周燕安给她慢慢解释。当然,他也解释不出门道来,只能通过言语技巧性地淡化世界末日,让她对自己所处的即刻现实有所认知,也不至于在超现实事件面前垮掉心理防线。 易阿岚毫不怀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人已经疯了。 产妇听得表情哀戚,她只记得她快要生产时周围还有一群模糊的白色身影,只可惜当时疼得死去活来,完全没察觉到那群人是一瞬间消失的,中间她又几度昏迷,这段时间都过得像场拖拖拉拉醒不过来的噩梦。 周燕安很遗憾没能从她口中得到目击者的第一手资料。 在周燕安无话可说后,产妇陷入呆滞,像是在慢慢消化周燕安告诉她的事情——包括她老公、父母、医生、护士等等在内的全世界绝大部分的人都凭空消失、无影无踪,更无处去追寻。但物质都还在,吃的喝的,健康的空气,肥沃的土壤,安稳的地质环境。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只有在瞥见婴儿箱熟睡的新生儿时,双眼才流露出一丝属于人的神采,随即是更深沉的痛苦,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面临着人类末日。 “周燕安,快过来!”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易阿岚喊道。 周燕安过来时,看到论坛上聊得沸沸扬扬,几乎每分钟就能输出上百条信息,他随意瞟了眼,就这几个人还分成了两派。 悲观主义者认为世界完蛋了,人类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句句话都要带上凄凉的感叹。 乐观主义者以及情感淡薄的人则表示这也意味着他们以后什么都不用干,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直接上街头去拿,反正饿不死,比起影视剧里的洪水、凛冬、核辐射、丧尸,他们的世界末日舒服得像是天堂。至于怪异又不知缘由的日期和时间?算了,反正过不了多久,电会停,网络也会消失,他们过着城市牧歌的生活,回归纸质日历和老式吊钟,那时候时间就全都正常了。 易阿岚指出其中一个人的发言给他看。 joker:哇,这里好热闹啊。 周燕安:“新面孔?” “对。”易阿岚说,“他是自己摸索到这个论坛的,我查到他的ip是海外一个小国家……” 易阿岚话还没说完,屏幕上就跳出一个对话框,来自joker:哈喽。 紧跟着又是一条:给个提示,我的ip是虚拟的哦,快来抓到真的我。提示二,我确实离你们国家很远啦。 易阿岚检查过,这个论坛并不存在私聊功能。而对方居然发来私聊消息,这意味在这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察觉到易阿岚在查他的ip信息,还立即就去修改了论坛源代码,添加了对话框。 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才是真正的极客。” 第5章 32日(5) 如果易阿岚也是极客或黑客,搞不好会和那个神秘的joker来一场互联网捉迷藏游戏,但他现在对国外情况更为关心。 三十二日 第4节 a:不管你在哪,是不是也出事了? joker似乎很失望易阿岚的无趣,但还是回答道:全世界都一样,我们西半球出事时是白天,早就炸翻锅了,哪像你们那么幸福,睡梦中无知无觉。我敢保证,还活着的人因为亲眼目睹末日降临,其中一半都要有心理问题。 a:那你们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joker:如果看清楚了也不至于一半人都要疯。未知的才更恐怖啊小朋友。对了,我很喜欢你的名字,a. 周燕安一直在旁观他们的对话,此刻说道:“他很淡然。” 易阿岚点头:“看不出他的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过了初始恐慌期。” 易阿岚又问joker:你们的互联网时间? joker:我说了全世界都一样,现在不分东西、南北半球,有网络的地方全他妈是5月32日下午5点,我这里已经到了后半夜,电脑却告诉我是下午,好笑吧?小a。 a:你可以黑进各国的根服务器把时间改回来吧? joker:我为什么要改?这样不好玩吗? joker:我正在给你们搭建数据通道,欢迎来到三十二日。 易阿岚正疑惑他的意思,就收到了joker发来的链接入口。 他点进去,是个很热闹的交流社区,看得出来是临时搭建的,ui设计很简单,蓝白两色为主色调,在顶端写着“三十二日”四个字,是汉字。这个社区并入了智能翻译程序,能根据来访者的ip地址呈现出当地语言并将其他用户的发言翻译为相对应的语言,来访者在注册账户后也可以选择手动更换语言。 社区中心区是世界交流区域,在左侧功能栏里也可以选择单独的国家交流区。不过看活跃情况,大家还是喜欢窝在中心区说话,毕竟都世界末日了,国籍不再重要。 总的来说,是joker搭建了一个平台,让全世界的存在者可以在一起无障碍交流。 易阿岚翻了翻中心区过往的帖子,很多都是西半球各国人po出的身边照片和视频。 变故发生时,他们大部分都处于白天,整个国家都生机勃勃、全力运转,路上全是来往车辆和行人,可以想象,人类突然消失时会呈现出怎样的惨状,在办公大楼或学校的人反倒是幸运了,除了目击同事领导眨眼就没而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至少生命没有意想不到的威胁。 而其他地方,车辆失控,纷纷撞毁,堵塞道路;正在作业的工厂陡然停滞,化工厂原材料泄露,危险行业则事故频生,火灾绵延……在这些环境中,极少一部分被留下的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车辆、烈火、高中坠落的物料、有毒物质和失控的工厂机器夺走生命。 因此那些照片中,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着触目惊心。消失的那群人并不代表死亡,这些尸首才是真实存在的死亡。 而这一幕幕,也证实了这个时代所信奉的自动化、智能化还有太多不足,远远比不上人类灵活的智慧。失去人类,机器都一团糟了。 易阿岚看得有些难受,关闭帖子,回到碧水江汀,把三十二日世界交流社区的事情给他们解释一遍,随后把入口也分享给他们。 社区里有苦中作乐的西半球人打出欢迎词:欢迎华国入驻三十二日!你们终于醒了! 碧水江汀的华国网友如惊鸟入林,又是一轮叽叽喳喳的交流。 周燕安默默看着,忽然问易阿岚:“你有办法算出社区里有多少人吗?” 易阿岚说:“只能粗略估算一下活跃的人数,但如果要精确的数据,我得黑进服务器里。” “那算了。”周燕安说,“这个joker不简单,你暂时不要做一些可能出格的事情。” 易阿岚笑道:“我倒觉得他可能希望我这么做。” 但深思熟虑过后,易阿岚决定听从周燕安的,在不知道joker底细的情况下,不要去试探他,也不要暴露自己太多的信息。 电脑显示时间五点,但夜色已经深沉如墨,实际时间应当是晚上七点半。从医院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马路上的定时路灯亮起来,但这点灯光比起以往灿烂拥挤的万家灯火,实在是太微弱了,衬得初夏的夜晚黑得像是隆冬,那些高楼大厦的轮廓如同花叶凋零的树木孤寂地被夜色吞没。 新生儿开始哭闹,虚弱的产妇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安慰喂奶,眼泪无声无息流了下来。 易阿岚想起上午遇见的叔叔,想联系他,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只好发条短信过去让叔叔得了空就来人民医院汇合。其实他和这个亲叔叔并不亲,他母亲虽然从没明说过,但他知道她一直不想让他和父亲那边的亲戚有太多来往。那边的亲戚也知道他母亲的意思,除却特殊日子,很少来打扰。但现在,叔叔已经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一想到这,易阿岚感到一阵呼吸困难般的钝痛。他不接受母亲逝世所以未曾大悲大痛,但一想到这空旷的世界,想到那些遗落的衣物,想到不能一个电话就能听见母亲的声音,便有种无所适从的失落。 周燕安又去准备晚餐,医院食堂里没有采购的新鲜蔬菜,只有几把昨天剩下的青菜和蒜苗,好在冰箱还存有一些肉类,鸽子笼里更是有几只老鸽,正好拿来炖汤给孕妇喝。 “明天一早我开车去城郊的蔬菜基地运一些蔬菜回来。”周燕安端着几盘炒好的荤菜,“超市里速冻食品和方便面之类的有不少,但不到紧要时刻,我们没必须要吃那些东西。” 易阿岚看着菜色简单但品相不错的蒜苗炒肉、青菜肉丸汤,抑郁的心情稍微缓解,吃了两口后,再一次感叹遇上周燕安大概是末日里最大的幸运了,这人上得战场,下得厨房,态度又总是那么温和。 他甚至觉得产妇此时能安安静静地喝着老鸽汤,也是因为周燕安的在场给了她发自内心的安全感。 三十二日社区里,信息刷得飞快,每个人都在就末日发表意见,同时也有新的地区成员被joker搜索到并邀请加入。 易阿岚初步估计,三十二日里的用户至少有一千人。 有人焦虑地提议,趁现在基础设施还没有完全崩溃、互联网还能使用的时候,各地零星人员赶紧聚集起来,好结伴度过难关,就算你生活自理能力强,可总需要精神陪伴啊,要不然一个人游荡在一座城市里,孤零零地度过余生,怪可怜的。 这事引起了很多西半球人员的怨声载道,他们的公路大多都被车辆堵住,出远门只能靠自行车和摩托车了。当然了,飞机是最佳选择,如果有飞行员幸存的话,倒是能借此发展成一门全球性的生意,然而金钱已经失去所有意义。 只可惜,无人飞行技术还不够成熟,无法做到全自动化,要不然再贵的载人机,现在也都是他们想用就用的无主之物。 也有人希望能把互联网的时间改成准确的,手机时间总和外面的天色相冲突,感觉很不适应。 joker一直很少发言,不知道在默默做些什么,这会儿倒是傲娇地表示:谁想改就改去,反正他不改。 易阿岚不如joker擅长黑客攻击,但现在时间服务器和时间网络协议都无人看管,就如同上了把铁锁的空房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带宽,他还是能暴力砸开锁,黑进服务器修改时间数据。 易阿岚询问周燕安对此的想法。 周燕安思索片刻说:“虽然我看不出更改时间有任何必要,但它是和人类消失一起发生的,也许我们能从中发现一些端倪,所以还是保留现在的错误时间吧。我明天再去表店拿几块手表校对正确时间,错误时间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 易阿岚赞同地点头。 但实际上很可能他不赞同也无可奈何,因为joker很快又跃跃欲试地挑衅:现在大部分重要的网络服务器他都远程接管了,想改时间首先得过他那一关。 joker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是好是坏,但他的确用互联网拯救了很多人的心理状态。joker甚至还安抚大家,他正在努力排查全世界哪些卫星具有互联网功能,如果电力匮乏导致地面网络通讯瘫痪,还有网络卫星作为他们沟通的最后保障。这让不少人得到短暂的安宁。毕竟,这个物资丰裕到俯仰可拾的末日并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孤独。 易阿岚注意到joker在三十二日社区的头像是一张扑克牌的大王牌,原来他的joker不是小丑的意思,而是领域之王。 现在,joker的确算得上互联网之王。 易阿岚退出三十二日社区时如此想道。 易阿岚在浴室洗了冷水澡。医院供热水采用的是空气能热水系统,中央控制,平时是节能环保,现在用起来就太耗费电了,周燕安便给关了。只用电热水壶给产妇和婴儿烧点热水,他们两个大男人就暂时将就一点,明天或者后天,周燕安总会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两床移动病床摆在走廊房门处,易阿岚和周燕安将在这里睡上一晚,既能和产妇避嫌,又能随时看到产妇和婴儿动态。 婴儿夜里吵闹得很凶,产妇肯定没办法独自照顾孩子,因此易阿岚和周燕安都轮流去帮忙,这也意味着睡觉基本上不会踏实。 医院走廊长而深,月光自两头的窗户落进来,只能庇佑小小的一块区域。 易阿岚躺在病床上看走廊尽头的光斑随月亮的升落而变换形状,居然也由此陷入了睡眠。易阿岚在睡梦中还有模糊而微弱的意识,他认为自己只是小盹一会儿,很快会醒,或者被婴儿哭声惊醒,但他却是沉沉睡去,睡了很长的时间。 易阿岚是被吵醒的。 但不是婴儿的哭声。 那是一股由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反倒不那么刺耳的噪音,车轮碾过路面,行人互相招呼,学生奔跑,狗叫……一座城市苏醒的声音,是隔音玻璃也挡不住的蓬勃朝气。 易阿岚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家那用了很久的鹅黄色窗帘正被朝阳装饰得晶亮轻盈。 第6章 6月(1) 易阿岚怔怔呆了很久,在反复思考,昨天与今天,究竟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真。 他摁亮手机,时间明确无误地写着6月1日,早上7点10分;窗外,是和他记忆中差不多的清晨景象,小区露天健身区那为数不多的健身器材被闲聊的老人占据,再眺远一点,露出半截的马路上车辆往来不绝。 易阿岚首先打电话给妈妈,嘟了几声后被接通。 “阿岚。”温柔的声音仿佛许久没听过,竟然有些陌生。 易阿岚眼前一热:“妈。” 那边的声音笑了笑:“这么早醒了?打电话给我干什么?要我带早点回去吗?” “嗯。”易阿岚含糊说道,“你还好吧?” “已经下班了,在路上。” “那你好好开车。”易阿岚挂断电话,再一次趴在窗台上,看楼下人来人往,他们芝麻绿豆的交谈,证明了今天和以前的日子并没有多大区别。 易阿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昨天种种都是噩梦吧。 打给叔叔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易阿岚都快怀疑是不是叔叔这几年因为工作性质而换了电话号码。仔细说来,这号码确实是七八年前存下的,最近两三年也从没在电话上联系过。 易阿岚只好上网查询有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因为担心现在国内时间太早,他打开电脑去不同时区的外网询问了几遍,网上没有任何人提到三十二日奇异事件,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帖子和动态。他甚至还发出寻找周燕安的动态,如果周燕安也在网上搜寻三十二日的消息,应该会看到他吧?可一直无人答复。 好像那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的病很严重了。他希望只是自己病了,而不是世界病了。 幸好早就和心理医生约了治疗时间,就在五天后。 门那边很快传来开锁的声音,岳溪明拎着鲜牛奶和蔬菜煎蛋三明治进来。 易阿岚看到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在他生命中已存在了二十七年,从没有消失过。 岳溪明被易阿岚的眼神给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事情和我说?”她的语气里几乎带了点戒备。 易阿岚摇头:“就是饿了。”他装作看不出那种戒备和担心,反正他已经习惯很久了。 岳溪明把早点丢给易阿岚,自己去洗漱,准备回卧室睡觉的时候,问了一句:“阿岚,准备什么时候找新工作?” 易阿岚咬着三明治说:“看情况吧,先网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 “我记得本市你有同学是做智能设备的?好像做得很不错,我有时候能在新闻上看到他。” “你说的简成?他家确实做得很好,在全国智能行业里也是排名前列。”易阿岚毫不犹豫地否决,“但我要是愿意去他公司,毕业那年就去了。我可不想给同学当下属。反正我也没什么野心,找个中等规模的企业,过得安稳一点就好。” “随你。”岳溪明宽和地笑了笑,好像易阿岚无论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 母亲去补眠,易阿岚也不想在客厅弄出什么动静影响她休息,回到自己房间里,看到网络上还是没人谈及三十二日一类的事情。 易阿岚把自己摔回床上,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束缚住。昨天如梦似幻的经历,心理疾病,对未来的茫然,种种思虑相互交缠,惹人烦恼,剪不断理还乱。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周燕安。那个看上去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的男人,如果他处于自己的处境,会如何呢? 当易阿岚情不自禁地代入周燕安时,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这太像承受不了现实压力而分裂出第二人格的征兆。 易阿岚突然想哭,那些好像发生过却又似乎不曾发生的,那些将要发生的,都如此虚幻、痛苦,折磨着他脆弱的灵魂。他害怕他早已迷失在心理困境中,他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清醒,是否能对外界做出准确的认知,是否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易阿岚听到母亲的手机狂响起来,很快响铃消失,母亲被吵醒,接通了电话。 易阿岚听不到母亲说了些什么,但没一分钟,母亲卧室的门被用力吱呀一声拉开,急促的脚步穿过客厅。岳溪明甚至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阿岚,你叔叔过世了。” 一赶到叔叔易晓山的家里,易阿岚的奶奶就颤巍巍扑进岳溪明的怀中,老泪纵横。 可怜的老太太又一次经历丧子之痛,哭得声音沙哑:“明明啊!是我造孽!我不得善终!我还没死,送走了两个儿子!” 医生对易晓山尸体鉴定的初步结果是心源性猝死,死亡时间大概是今日凌晨。 三十二日 第5节 当易阿岚打电话给叔叔易晓山时,奶奶就被铃声吵得不耐烦,在客厅里喊他快点接电话,易晓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奶奶虽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这个二儿子不学无术,到了这一把年纪还事事不门,和大儿子比差远了。 一想起早逝的大儿子,老太太就更为伤心,坐在沙发上默默垂泪。 等老人习惯地悲叹完她凄凉的晚年后,又去做早餐,叫她仅剩的儿子来吃饭。易晓山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老太太生气地去敲门,打开门后,只看到了易晓山心脏毫无起伏地躺在床上,面色冰冷苍白。 易晓山因为从事不上台面的讨债工作,一开始不排除他杀可能。但经过医生对尸体的检查,以及警察对易阿岚奶奶的询问、对现场的勘探,基本上可以排除药物和其他手段谋杀的可能性。 易晓山长得人高马大,但其实身体很虚,内脏脂肪肥厚,生活作息不稳,常常喝酒撸串到大半夜,在劳累、压力过大的情况下有很大可能导致心脏骤停而猝死。而易阿岚奶奶最近的确时常听到儿子不停抱怨某个债主太狡猾太卑劣,堵都堵不到人。 警察拿着破除密码的易晓山手机,看向易阿岚:“你就是死者的侄子易阿岚吧?死者手机的最后一通未接电话是你打来的,我听你奶奶说,你和易晓山并不常常联系,怎么会今天早上七点钟突然联系他?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例行询问。” 岳溪明惊讶地看像易阿岚,她也同样无法理解一大清早易阿岚为什么要找他并不熟的叔叔,还没在她面前透过口风。 奶奶倒是哽咽:“一定是岚岚感觉到了!毕竟有血缘的!” 易阿岚怔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此刻犹如浸在云里雾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还无法确定昨天是否在末日里遇到过叔叔,唯一能解答他的叔叔就突然去世。 或许正如奶奶所说,关乎冥冥之中的神鬼。叔叔的鬼魂把他带到三十二日的梦境里告别,又追着他的债主永远离开了。 “我才从外地辞职回来,知道他人脉广,想问问他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帮我推荐。”易阿岚在一团混沌中勉强抽出一条线,对警察给予说辞。 警察的确是例行问话,没有再继续刨根问底,只是提醒道:“小伙子很年轻啊,工作机会多得是,别走歪路。” 岳溪明却是深深地看了眼易阿岚,随即掩下头,抱着老太太/安慰她。 警察、医生很快就撤走了。 易阿岚在奶奶绵延不绝的哭声中,小心翼翼地走进叔叔的房间。 窗帘拉着,视线昏暗,陈设凌乱。 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躺在那。易阿岚踯躅不敢上前,此时,那具尸体意味着的死亡,不仅仅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理智。 直到易阿岚看到叔叔脖子上熟悉的文身,一串缠绕而上的黑色荆棘花,从胸口蔓延到下颚。说句实话,叔叔的体型、气质,配上这样的文身反倒很和谐,或许叔叔就是为了给债主震慑才纹上这串不详的花纹。 因而昨天,易阿岚看见叔叔时,没有对那文身表示过任何惊讶和新奇,仿佛这文身就一直伴随着叔叔。 但易阿岚清清楚楚记得,在一年前,现实中最后一次见到叔叔时,叔叔绝对没有文身。 如果三十二日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他又从哪里看到过叔叔的文身呢? 易阿岚一脚踏空,坠入迷惑而恐惧的深渊,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叔叔的葬礼忙了三四天。易阿岚身为易家最后的男丁,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机械而麻木地进行着葬礼程序,没有时间整理他的害怕。他只知道,周燕安并没有沿着网络找到他,也没人提及三十二日。 他只能向心理医生求救。 心理医生田路是个很年轻的男性,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长相普通但看上去很舒服,这让易阿岚感到稍微自在一点,他无法在古板的中年人面前说出他的困惑。 易阿岚坐在蓝色靠背椅上,周围的装饰也很清新干净,桌子上的透明玻璃瓶插着一支开得很好的白玫瑰花,点亮了视线中的一个点,让人不自觉放轻松。 田路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病人,他在耐心地等病人打开心扉。 易阿岚说了三十二日。 田路微笑着,他或许在心里已经判断出这个长相俊秀、让人疼惜的男孩子得了臆想症,但表情依旧表示出尊重和关怀:“你得说出你抑郁症的根源,我才好帮你分析这些事情。” 易阿岚抿嘴,偏过头,不愿意正面看心理医生,犹如他不敢正面看他的将来:“我的父亲,是同性恋。” 第7章 6月(2) 心理医生田路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易阿岚的心情,他看得出这个人相当敏感,这种敏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后天环境所塑造。无论如何,一个心思敏感的男孩,在父亲是同性恋、而他自己很可能是一场骗局产物的家庭环境中,一定饱受煎熬。 “我和我妈知道他是同性恋时,他已经死了。”易阿岚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半夜开车去见他的男性情人,然后出了车祸。我们得知他的死讯,也随之得知他为什么而死。” 死亡,出轨,骗婚。 接连而来的三重打击几乎让温柔沉静的岳溪明彻底崩溃。 那一年,易阿岚刚满九岁。 父亲易云山在易阿岚的印象中一直是儒雅翩翩的,他会轻声细语地和易阿岚说话,和母亲多年来也相敬如宾,很少争吵。长大后的易阿岚回想起他们时,不得不承认那其实是礼貌但不带激情的相处。 易云山死前的一段时间忙于一个较大的项目,常常加班熬夜,易阿岚还记得他眼里熬出来的红血丝。他那么辛苦、疲惫,但在那个男性情人的生日前一天,他还是在晚上十点多匆匆结束加班后,开车跨越100公里,要给那个男人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 在后来的监控视频里,易阿岚看到父亲迎面遇到一个酒驾逆行的车,他紧急打方向盘,已经避开了那辆来势汹汹的车,却还是一路撞到防护栏,冲下高架桥,当场死亡。后来交警认定易云山一方面是疲劳驾驶,一方面在和男性情人通电话,对道路情况心不在焉,因而对车辆逆行作出了过度反应,车速提得太快,又没有及时刹车,以相当大的冲撞力撞毁了防护栏。 那是巨大痛苦和极度耻辱交织的一天,岳溪明对易云山的死充满了复杂情绪,想说死得好,却难过到呕吐,想骂一句是报应反倒显得自己更加可怜。 岳溪明和奶奶、叔叔那边其实想瞒着易阿岚,但九岁的孩子已然懂得了很多,他从大人频繁交换的眼色、在他面前时的含糊说法、以及背后偷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领悟到了残酷真相。 岳溪明是因为年幼的易阿岚才重新振作起来,也因此,对易阿岚倾注了太多的爱和关注。 易阿岚有些艰难地对心理医生说:“你知道,同性恋是可能会随基因遗传的。” 田路点点头,他也可以料想到犹如惊弓之鸟的岳溪明会对儿子的性向格外恐慌、过分关注。 从易阿岚性发育之后,岳溪明大概就是唯一希望儿子赶快和女孩子早恋的家长了,哪怕表现出对女孩的兴趣都会让她很开心,她有时候会故意拿班级活动照片问易阿岚觉得哪个孩子最好看,或者拐弯抹角地开玩笑我儿子长得这么帅气,班上有没有女孩子追啊;而一旦易阿岚和男同学走得太近,就会引起岳溪明的警惕,哪怕那只是正常的孩子间的友谊。 岳溪明其实把自己对儿子性向的担忧隐藏得很好,她不想给易阿岚太多压力。 但易阿岚早慧又敏感,他能感觉得到母亲时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监视和探询,他更能感觉到那其实是母亲对他深沉的爱。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于是刻意和男同学保持距离,又实在和女孩玩不到一起去,他开始学会孤单。 他青春期的艰难就和母亲的担忧一样摇摆不定,岳溪明希望他和女同学多玩玩培养感情,又怕他和女孩子接触太多,反倒弄巧成拙更像个女孩子一样行事,没有男子气概,可当易阿岚和男孩子打球、玩游戏开心得忘乎所以时,又涌上深深的惆怅和焦虑。 岳溪明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间接折磨易阿岚。一切根源都是那个死了很多年但阴魂不散的易云山。 他们之间从来没开诚布公谈过性向的话题,两个人都默契而小心翼翼地绕过这方面。唯一一次剑拔弩张、差点戳破窗户纸是在易阿岚不顾母亲反对,填了很远的外地大学志愿的时候。 岳溪明急红了眼,她不明白易阿岚为什么放着本地更好的大学不上,而跑到那么远。或许她明白,她心底深处感觉到易阿岚是想逃出她的视线。她只是不敢承认,不敢去想易阿岚为什么要逃。 易阿岚说那个大学虽然综合实力不如本市的,但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专业却十分出色。理由倒也正当,叫岳溪明无法站在制高点反对。 在最后一次对峙的晚上,易阿岚看着母亲那个略带绝望和某种看破的眼神,他以为母亲会质问他,你是不是像你爸一样? “如果你母亲问了,你会怎么回答?”田路问道。 “我会说,”易阿岚垂下眼睑,难以承受:“是。” 那也是他最叛逆、最有勇气的时候,如果一切都在那时候被彻底摊开,让见不得人的性向彻底曝光在烈日之下,也许今天易阿岚会更好受一点 易阿岚有时会想,他在万般躲避和排斥之下,还是对男人产生了性反应,到底是本就刻在基因里,还是受到了反向的心理暗示,越害怕,反而越好奇。 这一困惑,心理医生暂时没办法给出确切的回答。 田路问:“你和男性有过性行为吗?你对此有什么感觉?” 易阿岚连忙摇头:“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男性时,就恐慌极了,更不敢和男性走得太近。如果有别的男人对我表示好感,我会害怕。” 害怕陷入更无可挽回的泥潭。 田路了然,给易阿岚桌前的杯子添上热水,给了他一点平复的时间后,才说起他自己的想法。 “我尝试对你看到的奇异世界作出一点分析。”田路平视着易阿岚,“首先最让你困惑的是你已过世的叔叔的文身。你和你叔叔一两年没有见过,而上一次见他时他身上并没有文身,这一点你很确定。他的文身是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纹的,你也不会知道那文身是什么模样。但在你见到你叔叔的遗体后,你觉得那文身非常熟悉,是你‘前几天’,也就是三十二号看到的。” “是的。” “这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田路笑了笑,“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在做一件事或看到某个场景时会觉得似曾相识,好像经历过。从医学上解释,这叫大脑皮层瞬时放电现象,也叫错视现象、视觉记忆。顾名思义,和大脑的记忆存储机制有关。人脑里有个记忆缓存区,记忆经由这个中转站,去往真正的当前记忆区。只不过大脑偶尔会发生错误,尤其是疲劳时刻,这并不奇怪对吧?大脑有时会把当前记忆通过缓存区后错存到历史记忆里去,如此一来,你对眼前这个东西的印象就来自于大脑的‘历史记忆’,而不是真正的历史记忆,这就会让你产生这已经发生过的错觉。” 易阿岚的表情将信将疑,田路说的这种现象他有过,但那是一种很模糊的、短暂的似曾相识感,而他对叔叔文身的记忆却是无比清晰的。 田路继续说道:“你还提到那是一个绝大部分人都无缘无故消失的世界。我认为,是因为你潜意识里想让他们消失,我遇到过很多因同性恋而引发出各种心理疾病的病人,同性恋本身不会让他们感到难过,给予他们巨大压力的其实是外界的异样眼光与家属的不理解,如果这些都消失了,那么同性恋就再也不是问题。” 易阿岚张张嘴,欲言又止。 田路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很爱你的母亲,并不想要她消失。但我说的是潜意识,你无法否认,她的确给了你难以承受的重压,她的爱,她的心血,变成一张网罩住你,你不忍心伤害那张网,因为那就代表伤害母亲。所以她就凭空消失,只是不见了,但没有伤害。” “再来说说你遇上的那个叫周燕安的男人。”田路问道,“周燕安是不是很符合你的审美?” 易阿岚一怔,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他,他是长得很不错,但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一直在恐慌世界末日,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 “你不用羞涩。”田路理解地笑道,“实际上我也很欣赏你描述的周燕安。他其实代表着你,以及大部分男女对男性这个符号的统一审美,他的美是具有普遍性的、美学意义上的。人类从古至今都推崇这样的男人,那是从远古时期男人与野兽搏斗、又经历漫长战争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而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印象,男性要勇敢,有力量,在灾难面前临危不惧。你说过他还会用枪?这就是现代力量的一种表现。因此周燕安是你潜意识里最完美的男性符号。 “那个孕妇,也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一种象征,用文学上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母题。她代表着人类的繁衍,这同样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渴望,同性恋不就是因为无法繁衍而在过去被视为异端吗?你和周燕安一起接生出一个婴儿,这是一场仪式,完成了社会与历史加诸在你身上的繁衍压力。三十二日都是你的潜意识承受不了种种压力,而渴望得到的救赎。因为是潜意识,很多细节无法推敲,很多问题也显得很极端。” 易阿岚想反驳心理医生,却又无从下手,因为仔细想一想,心理医生似乎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你下次……”田路并没有直接用“臆想”“幻觉”这类不正常的词,而是尊重地说道,“还能见到周燕安,我建议你可以和他发生更亲密一些的关系,也许我到时候能根据你潜意识投射出来的行为,了解你对同性的爱是生理基因,还是出于越禁止越好奇越想要的禁果效应。如果是后者,你还是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恢复本来的性向。” 易阿岚顿时尴尬得耳后根发红,他觉得医生这么建议,完全是不知道他看到的周燕安到底有多真实。虽然周燕安确实完美得很像符号,但并不是一个任他摆布的符号啊。 第8章 6月(3) 从田路医生那里离开,易阿岚一时半会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 这是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不清楚心理治疗会有哪些作用,需要多久才能豁然开朗。他理性上觉得田路医生说得很有道理,应该按他说的那样开导自己,梳理自己的妄想,但情感上却又实在难以认同,甚至本能地想要反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疾病患者的通病。 开车经过校园路段的时候,易阿岚发觉旁边学校安静得出奇,这让他联想到三十二日那样真实的寂灭。 不过学校之所以安静,不过是快要高考腾空了教室,准备考场而已。 如果从高考那几天算起,易阿岚离开母亲和这座城市,其实有十年了。 四年大学之后,易阿岚继续念硕士,毕业后在学校所在地又工作三年。他从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变成一个离三十而立只有三年的男人,当初的同学、身边的同事,都一个个找到另一半,结婚、生子、二胎,个别还离婚再婚(当然易阿岚绝不是眼看着要送出一个又一个红包又没有收回来的指望而辞职的)。 他不能再一逃了事,他得回家来,面对逐渐老去的母亲,面对他终将要到来的生活,孤独终老,抑或是跪在母亲面前祈求原谅。 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逐渐恍惚,才半个多月而已,易阿岚对三十二日是否存在过已经不再那么肯定了。 事到如今,易阿岚也不想知道了,他失去了求索的欲望,因为那只会让他陷入牛角尖。曾经存在过又怎么样,现在好好生活就足够了。 岳溪明一直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她虽然恨不得和易云山那边所有的人割裂关系,但易云山的母亲毕竟是易阿岚的奶奶,如今,老太太又遭遇丧子之痛,精神萎靡,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让她一个人待着岳溪明也于心不忍。 岳溪明便把老太太接到自家来住,赡养起她的晚年。 易阿岚帮着去把奶奶的东西都运过来,又在奶奶的房间一一摆好,只不过对易晓山的遗照犯了难,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奶奶坐在床上朝他挥手:“拿过来吧,就摆在我床头边。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忌讳这些,我快死的人了,怕什么呢。” 她接过遗照,拿袖子细细地擦着相框和玻璃,深陷的眼眶湿润了。 易阿岚沉默了一会儿,问:“他的遗照呢?”他说的是易云山,他的父亲。他家里从来没摆过易云山的照片,岳溪明也从不带他去祭拜父亲。 奶奶颤抖着嘴唇,看易阿岚都是愧疚的:“在晓山照片后面。” 三十二日 第6节 易阿岚往后看了看,什么都没有,随即他明白了,应该是易云山和易晓山的遗照共用一个相框,易晓山在前,易云山就被遮住了。 奶奶解释道:“你妈不会乐意看到他的,看他一次就气一次,你妈是个好儿媳,云山对不起她,她还愿意管我,我怎么能给你妈气受?就委屈云山了。唉,活该,也是他活该啊!” 易阿岚沉沉地看那副黑白照片,似乎企图透过易晓山的脸看到易云山,他真的已经不记得易云山到底长什么样。 “你想看看你爸吗?”奶奶试探地小声问。 易阿岚立即摇头。 奶奶一时间眼泪更为泛滥:“你恨你爸啊?该恨啊,怎么能不恨?我都恨得直咬牙,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他也知道对不起明明和你,这么多年都没脸给我托个梦。晓山倒是托梦给我,说他冷,说他害怕。岚岚啊,是不是墓地没砌严实,让他受凉了?” 易阿岚听着这个传统老人的伤心呓语,安慰地说:“我过两天去祭拜一下叔叔。” 第二天,下着小雨,易阿岚还是去了叔叔的墓地,他只是觉得家里气氛太压抑,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待上一会儿。看遍整座城市,大概没有地方比这里更清净了。 公墓门口,易阿岚遇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这个时候,似曾相识感又涌了上来。易阿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他想了半天无果,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生着病的大脑。 易阿岚注意到叔叔墓地前有沾着泥的脚印,有人来祭拜过叔叔。易阿岚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刚刚在墓地碰到的鸭舌帽男形象,看脚印的完整度和大小,能推测出这属于一个刚离开不久的男人。 既视感似乎有解释了。或许多年前,他在叔叔的朋友里见过那个男人吧。 墓地当然不像奶奶担忧的没砌结实,和前后左右一样密密实实,封着一个人的一生。这座山头成千上万的墓地,死着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或许各有各的光芒,但如今都是差不多的墓碑,冷冰冰的生死年月,标志着无人关心也无人知晓的已经消逝的存在。 易阿岚站在叔叔墓碑前,悲哀地想到,他也将如此,他此刻活着的岁月都将变成未来没有意义的历史。 他的存在,只让自己饱受煎熬。 易阿岚蹲下/身忍不住哭,哭相逢短暂、别离却是永恒的叔叔,也哭自己。 祭拜完叔叔,易阿岚开着车在城市漫无边际地游荡。忽然,他在路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生病的脑子又开始大声叫着熟悉熟悉了! 这次易阿岚没有罔顾大脑的随意认亲,他立即在路边停车,也不管回来时可能会接到一堆交警开的罚单,心脏狂跳地追着那道快要隐没进人群的身影。 怎么可能隐没!他挺拔匀称的体型,沉静如岳的气场,让他和这世界上很多人鲜明地区分开,擦肩而过的小姑娘都红着脸偷拍。 易阿岚激动地大喊:“周燕安!” 周燕安停下脚步,回了头。 易阿岚开心得简直快要窒息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向周燕安,害怕那只是一个脑海构想出来的幻影,随时都可能消失。 到了近前,易阿岚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说出的话像是一句不怀好意又烂俗的搭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周燕安平静地打量着他,随即明朗的眉眼向下弯,笑了:“你好,易阿岚。” 易阿岚大笑:“真的是你。” 周燕安和易阿岚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在露天阳台能看到城市的部分风景,巨大的太阳伞投落下阴影,似乎将他们笼罩进另外一片领域。外人哪怕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不知甚解。 易阿岚喝下一口冰镇过的咖啡,舌尖的苦涩是一种享受,“你是说,你也在网络上查过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但一无所获,连我的寻人启事都没有搜到?” “是的。”周燕安说道。 易阿岚奇怪道:“这很像是被屏蔽了的结果,发出去了,但没人能看到,难怪那些帖子都没有人感到好奇。但什么人能屏蔽国内国外的所有大型网络平台?” “joker那样的黑客呢?” “他也做不到……”易阿岚正说得信誓旦旦,但想起什么来,又保留下余地,“正常来说,他肯定做不到。但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他利用三十二日无人看守的漏洞,找到世界各国超级计算机的密钥的话,完全可以偷偷借用那些超级计算机的的带宽和算力来完成辐射范围空前的屏蔽。” “如果真是人为,”周燕安自嘲道:“那真是戏耍了很多人。我甚至想过那一天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想在灾难面前重塑价值。” 易阿岚难为情地笑道:“我也是,我还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是因为我心理压力太大,所以幻想出一个人很少的简单社会。” 至于田路说的另外什么完美男性符号、繁衍母题,易阿岚只想统统格式化。 周燕安看了易阿岚一眼。 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疼惜,关爱,自怜,理解,都是轻而淡、内敛的,像看着同类。 在这一刻,两个人心灵互通地达成一个共识,他们其实都有心理疾病,医学所下的判断,他们内心承受着难以承受的压力,或许造成心理疾病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忍受的痛苦却无二致,以至于对三十二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易阿岚看向了周燕安左手腕背的伤。 “所以,我们的确经历过那么一个……古怪的三十二日吧?”易阿岚问。 周燕安点头:“除非你是我,或者我是你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要不然无法解释素不相识的我们,偏偏有共同的一段经历。” “要证明这点倒是很简单,”易阿岚笑了笑,拦住正好路过的一个服务员女孩,“你觉得我和他哪个帅?” 女服务员大胆调戏:“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我全都要。”接着又脸红耳热纸老虎一样地逃走了。 易阿岚朝周燕安摊手:“除非这女孩也是我们分裂出来的第三人格。” 周燕安失笑:“那么可以下结论了,我们的确经历过三十二日。” 气氛倒由此轻松起来。 易阿岚点头,又说:“我想起一个笑话。” “嗯?” “三个人在公园长椅上,一个人在看报,另外两个人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对手指,甩胳膊,像是在串饵钓鱼。保安对那看报纸的人说,你的这两个朋友看上去精神有问题,容易吓到路人,能不能把他们带走。看报人说,好的好的,非常抱歉。然后他做出用力划船的动作。” 周燕安领会到他笑话里的自嘲意味,也许他们就像这几个精神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看上去正常的人也和正常世界格格不入。 易阿岚乐起来,周燕安也忍不住笑出声。 易阿岚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哪怕是疯子,也有人陪他一起疯不是吗。 笑累了,易阿岚认真地说:“我们真的有第三个人……” “你说的是梁霏?” “啊?”易阿岚反应片刻,才意识到梁霏就是那个产妇,他给梁霏输血时看过她手腕上的身份识别带,模糊地记得名字,“是她。她当时在人民医院生产,如果真有其事,应该能找得到相关信息。其实她才是我们最容易找到的那个人。” 周燕安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说道:“但你并没有去求证,对吧?” 易阿岚一怔,尴尬但诚实地回答:“我想过,但我不敢去。” 找到了梁霏,证明三十二日不是幻想,世界末日真的降临过,但无缘由地又消失了,这只会增加对未知的恐惧。 找不到梁霏,那就是病得彻彻底底,精神分裂,痴心臆想。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接受得了的。 周燕安说:“我去找过。” 易阿岚连忙问:“然后呢?” “我没有找到她。” 第9章 6月(4) 易阿岚惊诧地问:“为什么?” “我是在世界恢复正常的第二天去医院的,”周燕安缓慢地说道,他的脸上少有地带上惭愧,“也就是6月2日,可能错过最佳时间,她已经出院了。” 易阿岚注意到周燕安那细微的表情。他现在当然不再认同心理医生田路的诸多解释,但认可他说周燕安其实很符合人类对男性的统一审美,不过那是在三十二日。而现在,周燕安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符号,他会怀疑自己,会不果决,会进退两难。就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周燕安对三十二日的存在内省了整整一天,才决定去外界寻找答案。 当然,他还是比易阿岚勇敢多了,同样是人,差距依旧很大。 “也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我没有找到梁霏。”周燕安又补充说,“我是在那几层产科楼一间间找过去的,不能保证没有疏漏。医院护士也特别有职业道德,不肯跟我透露梁霏的信息。” 易阿岚说:“要不,我去问问我妈?我记得她和产科一个女主任关系好像还不错。” 周燕安望着他,眼神像是在说,有这关系你还不早点行动? 易阿岚讪笑两声,连忙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 岳溪明没有在动手术,很快接通电话:“阿岚?怎么上班期间给我打电话,家里出事了?” “没。”易阿岚说,“妈,是想跟您打听个医院的事,妇产科应该有个叫梁霏的产妇,大概是六月初生的孩子,我想知道她的一些情况,还有联系方式……” “梁霏?你认识?什么人?” “帮朋友问的,唔……涉及到一些隐私,我不好跟您细说。” 那边岳溪明笑了:“那你找的人也是她的隐私啊。” “这……”易阿岚一时无言以对。 “行了,我帮你问问。不过我提前告诉你,要是会违反医院规则,我是不会跟你多说半句话的。” “太好了,妈,谢谢你!记住是梁霏啊,雨字头的霏。” 易阿岚挂了电话,冲周燕安笑笑;“等消息吧。” 周燕安微笑:“经过三十二日,你发现你母亲一切安好,应该很开心吧。”他对易阿岚失魂落魄的样子印象很深刻。 “是挺开心的。”易阿岚说,但最近他和母亲的相处并不算融洽。 易阿岚觉得症结还在于叔叔去世的那天警察对他打电话给叔叔缘由的询问。岳溪明不是不懂他们家庭内部情况的警察,知道易阿岚的工作无论如何都是不需要易晓山来介绍的,易阿岚随手拉来的说法只会让岳溪明疑窦丛生。 可是岳溪明却不主动问,只是将注意力小心地放在他身上,企图暗自找出易阿岚反常联系父亲那边亲戚的原因。这种绵软但是无孔不入的观察,几乎伴随着易阿岚从小长到大。他现在越来越感到难以忍受。 然而易阿岚仔细想想,就算是母亲主动问了,他对此又能给出什么回答呢?毕竟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多会儿,岳溪明的电话回拨过来。 “阿岚,我问过了。”岳溪明的语调严肃,“梁霏这件事很特殊,很敏感,我跟你说了你不要大肆张扬。梁霏前期产检一直很正常,胎儿各项指标都很稳定,但生出来却是死胎。医院怀疑是生产过程出现意外造成窒息而死的,问题是接生的医生和护士都认为他们的操作毫无问题,梁霏的生产也本该很顺利的。胎儿后来尸检,证实产检并无疏漏,胎儿没有任何先天性问题。梁霏因此大受打击,大闹过新生儿看护中心,妇产科那边还在和梁霏及其家属接触,希望私下协商,和平解决这件事。” 易阿岚怔了好久。 周燕安本在喝咖啡,等着易阿岚听完就可以把消息转述给他,他察觉到异常,抬头注视着易阿岚。 易阿岚好半晌才问:“妈,您那有梁霏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儿子,我没有。妇产科那边也不能把梁霏的联系方式随便透露给我,这涉及到医院的名誉。” 易阿岚挂断电话后,对周燕安说:“梁霏生出来的婴儿是死胎。” 周燕安也沉默了。 “我明明听过那婴儿的哭声,很吵的。”易阿岚轻轻地说,摇摇头,有点难以接受,“你说那孩子的死……和三十二日有关系吗?” “我不清楚。”周燕安的声音不再干脆,像是飘着的,虚弱的。 易阿岚犹豫片刻,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三十二日那天早上遇到过我叔叔,但回到6月1日后,我接到消息,我叔叔猝死了。” 三十二日 第7节 周燕安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易阿岚。 他们都难以相信这是巧合。三十二日不仅存在过,甚至可能造成过切实的伤害。 易阿岚感到一阵无边的寒冷在他们之间蔓延。 这会儿临近黄昏,夏初的夕阳把天台照得格外温暖,给木地板涂上一层金黄的光晕。但三十二日的阴影如同长了触手的怪物,哪怕他们逃到了现实里,也还是被紧紧跟随着。 或许不该去追寻真相的。 易阿岚悲哀地想要自欺欺人。 在这座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另外一边,几十栋外貌相同毫无个性的居民楼,其中普普通通的一间房子,一个刚刚下班的男人神色疲惫地推开家门。 他看到家里多了一些男婴的衣服。 他无奈又心痛地喊道:“霏霏。” 梁霏从沙发上抬起头看她的丈夫于晓天:“老公,你找到小涵了吗?” 他父母也在一旁,他们只能照看梁霏的身体,对她神叨叨的行为完全没有办法阻止。 于晓天几乎要失去耐心了:“霏霏!我们没有过小涵!那个胎儿没出生就死了!” 梁霏不去看他,固执地整理着颜色花哨的衣服:“医院骗我们的,我听过小涵哭得好大声,给小涵喂过初奶,他小小的,七斤重,皮肤皱皱的,不白,头发很少……” 于晓天母亲忍不住说:“才出生的孩子都长这样。” 于晓天重重地坐下来:“霏霏,我们都不是没有文化的人,不要无理取闹,医院那边给出的各种证明,我们也都问过各自的医生朋友,他们说医院的确没有明显责任,孩子的确是未出生前就死了。再说了,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决定给我们赔偿。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事实?” 梁霏还在自说自话:“是两个大男孩给我接生的,他们说世界末日了,你,医生,世界上好多人都不见了。我现在想想,那些都是他们的谎言,他们可能跟医院有黑色合作,故意骗我,然后拐走我的孩子……” 于晓天抹一把脸,下定决心地说:“霏霏,我给你联系了心理医生。” 梁霏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神色虽然枯败,但坚定如岩石:“你觉得我疯了?” “我……” 梁霏抱着熨烫好的婴儿衣服,起身回房:“我会找到小涵的。” 易阿岚和周燕安互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各自心事重重地分开。 三十二日的存在,如同一股不知道规律的暴风,急匆匆地来过一趟,搅得一地狼藉,如今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它是什么,会不会再回来,它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都是想一想就感到无能为力的谜。 易阿岚想到网络上对三十二日信息屏蔽的现象,他自己做了点小测试,发现屏蔽关键词是各种语言、各种表述的“三十二日”。他或许可以绕开这些关键词,发出相关帖子。 但这么一来,和他有相同遭遇的人如果不搜索关键词,又怎么从茫茫网络海洋中看到他的帖子? 再说了,他已经找到周燕安,很多事情他和周燕安就能商讨。 易阿岚也就放弃了在网上寻找更多的三十二日当事人。 关于屏蔽,易阿岚后来也想了很多,这是一张覆盖全球互联网的屏蔽网,绝不是简单黑客能做得了的。经他初步测试,各大搜索引擎是完全搜不到相关信息,各大论坛也被屏蔽三十二日,或许有一些小众、边缘的服务器搭载的软件不受影响,但那完全影响不了大局。 做到了大规模屏蔽还不算,还得让那些搜索引擎、社交软件的公司对此毫无察觉。哪怕劫持超级计算机也无能为力吧,可能还得动用量子计算机。 joker是很厉害的黑客没错,三十二日里量子计算机也没人看守,但易阿岚还是不觉得joker能够在一天之内破除量子计算机的物理隔离并取得准入密钥。 易阿岚把他的想法都发给周燕安。 周燕安回复的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国家层面合作的? 如果世界各国联合起来,对三十二日进行屏蔽,这倒是不难做到。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依旧无解。 易阿岚时常和周燕安交换一些零碎的想法,进行各种层面上的猜测,虽然都没有办法去找到答案,但能和另外一个有共同经历的人去探讨,也算是一种安慰了,不至于被那庞大的困惑给逼死。 易阿岚给周燕安发消息会刻意挑选自己独自在房间的时候,但周燕安回复的时机就没那么有眼色了。 时常易阿岚在客厅吃饭,手机会叮咚连续响几声。这时,奶奶和妈妈都会看着他。 奶奶也是个可怜人,虽然岳溪明是个善良的儿媳,易阿岚是个孝顺的孙子,但她深知自己寄人篱下,哪怕夜里时常为失去的两个儿子难过到无法入眠,白天里还是努力地不给人添堵,开着与这个她不熟悉的家庭有点格格不入的笑话。 奶奶笑问:“是不是女朋友找你啊?这几天看你在家老是抱着手机。” 易阿岚一开始推脱说是前同事问他工作遗留问题,后来怕妈妈多想,做出一直把手机留在卧室这种和以往习惯不符合的行为又显得心虚(这时他尝到过往种下的苦果,他总是把手机时刻带在身边并不是痴迷手机,而是能在一些尴尬的时刻可以装作刷手机含糊过去),于是索性开了静音。 结果有次岳溪明在饭桌上,说发一张好玩的图片给他。 易阿岚嗯了嗯,就去看手机。 岳溪明便问了:“怎么手机开静音了?” 易阿岚心里一咯噔:“觉得挺吵的,反正也不工作了,没什么消息是不能错过的,就关了。” 易阿岚淡然地吃完饭,回到房间,门一关,脸色就垮了下来。他感到难以呼吸。 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他太敏感了。 正常的母子相处本就无法避免谈到感情这一类隐私的问题,很多母亲对子女重要或不重要的细节都十分关注,网络上不是很多父母对孩子的社交头像都要管东管西吗。他或许不应该把母亲的关心当做监察,把交流当做攻防。 第10章 32日(6) 六月眨眼就过完了,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这期间,易阿岚又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当然,易阿岚不再和田路说那些三十二日的事情,他已经不需要认同了。 他更多的是倾诉在家里感到的那无孔不入的来自母亲的压力,以及向田路求助他该如何寻找出路。 田路说道:“我觉得你母亲早已经心知肚明。很少有性向为女的男孩子到了你这年纪还从来没谈过恋爱,尤其你长得很不赖。而你对感情的回避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易阿岚无言以对,他很早就觉得母亲知道,母亲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如同这绕口的言辞,他们的相处也千缠百绕。明明知道,但不愿意耗费心力去主动解开或者直接斩断。 他们都在等。 易阿岚的等,是一种消极,他只想等着无路可退的事实落到他头上才愿意去承认,去面对。 而母亲的等,则是一种妄想,对现实无从选择,只好逃进妄想中,迟迟拖延着。 毕竟,如果易阿岚真的喜欢男人,她作为母亲,只得像接受易云山的死亡一样不得不接受儿子的一切;她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又怎么会让另外一个女孩子重蹈覆辙。命运,从来没有给予岳溪明选择的权利。 而一想到母亲的妄想背后,其实是巨大的伤痛,易阿岚就更不忍心也没有勇气去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你需要一个值得你为之坦白的同性伴侣。”田路说,“我从不鼓励我的同性恋病人掩饰性向,你应该尝试打开心扉,去和男人接触。” 或许还需要很多个疗程,易阿岚才能跨越心理障碍去走到阳光下谈一场恋爱。但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6月30号那天晚上,易阿岚临睡前还和周燕安讨论过,6月只有30天,三十二日如果是周期性、规律性的,会在6月再次出现吗?如果三十二日再也没出现过,是偶然的,那他们的经历就可以列为世界未解之谜榜首了。 但很快,他就见到了周燕安,面对面。 易阿岚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其实他有刻意地保持清醒,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从6月30日,变为7月1日,看着零点逐渐变为一点,两点……他并不是在期待什么。或许三十二日会像是哈雷彗星,周期性地经过地球。当时还愚昧的人不知道是引力在牵引哈雷彗星做椭圆形运动,视其为恶兆,恐惧那星星庞大的尾巴。他们不能理解哈雷彗星,正如现在易阿岚和周燕安无法理解三十二日。 但他和周燕安仍然不觉得三十二日会一个月便降临一次地球。 三十二日更像是一次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巨大秘密的一角,无意牵扯到他们这些凡人,现在幕后之主应该收拢好一些漏洞,不会再被人窥探到。 易阿岚感到很困,这股困意难以抵抗,他并没有睡着,只是进入一种对外界还有感知但意识迷迷糊糊的状态。 婴儿的哭声撕裂了他迷糊晕乎的外壳,易阿岚猛地从床上坐起,因为用力过猛,身下的移动病床受到作用力滑动,撞到了另外一架移动病床,接着那架又撞到墙壁,在幽深的医院长廊里发出刺耳恼人的噪音,久久不绝。 易阿岚看到周燕安就站在他身旁不足一米的地方,在喧天的噪声中,他们无言相对,眼神前所未有的深沉,带着埋藏着的恐惧。 “小涵!”梁霏本来是熟睡的,被走廊的动静吵醒,接着就看到了育儿箱里的孩子,激动地叫喊。 她迫不及待地爬下床,跪倒在育儿箱前,抱起孩子哭吼。那声音像是野兽濒死前痛极的吼叫。 当周燕安和易阿岚走进病房时,梁霏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以一种抵抗和戒备的姿势看着他们。 周燕安其实一直让梁霏感到安心,他一点儿也不像坏人。可是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梁霏思考过无数可能性,还是觉得只有一条路说得通,那就是周燕安其实和医院联合起来,拐卖新生婴儿。至于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骗她世界末日一类的,梁霏搞不清楚,或许是为了让别人以为她疯了,就不再追究孩子的事了吧。 但梁霏立即感觉到了身体的痛苦,那是生产后没多长时间、遍及全身的痛。 可她已经出院一个月了,把身体养得很好,好到让她有一种能在周燕安那高大的身躯下保护好孩子的错觉。 梁霏忍不住呻/吟,内心更是害怕极了:“你们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易阿岚多么希望自己能回答她啊,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 他脚步虚浮地唤醒屏保中的电脑,登录三十二日社区。不出所料,很多人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三十二日,第一时间都是登上社区,这里乱得像一锅粥。 易阿岚没点进去具体的帖子,只有气无力地看着帖子标题不停地刷新,大多都是表示同样的不安和困惑。比如他们都在说他们回到了正常的世界里,过完了和过去差不多的一个月,也就是三十天;在网上搜不到任何关于三十二日的消息,害得他们都以为是场梦;哭叫着为什么又回到这个没有人的地狱…… 好一会儿,这群无头苍蝇才乱哄哄地撞到特定的帖子里交流。 因为joker出来一锤定音,他表示他们回到正常世界却搜不到三十二日,是他做的手脚。 大家纷纷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全网屏蔽居然真的是joker做的,这倒是出乎易阿岚的预料。 易阿岚想了想,对周燕安说:“如果真是他,我只能想出一种可能性。在三十二日出现时,他就在某个量子计算机旁边,他也许就是量子计算机工程师,本就拥有密钥和权限。” 在变故发生时,joker肯定是第一时间就用量子计算机去搜索外界消息,随后发现互联网陷入前所未有地沉默;然后依靠着量子计算机惊人的算力,将网络上极少数还活跃的人收罗到一起,并接管大型服务器。这也能解释,当世界恢复正常,joker也会第一时间利用量子计算机进行全网屏蔽,而没人发现他的手脚,毕竟他天天用量子计算机做研究,他突然分出点算力去做点其他事,也没几个人会质疑。 面对众人的质问,joker很坦然地表示这是为了大家好。无论三十二日是什么层面什么性质的事情,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是只属于极少部分人知晓的秘密。对于秘密,尤其是参与的人本身都不了解的秘密,还是保守起来的好,不管是对上,还是对大众。 否则,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祸端。 很多人逐渐冷静下来,思考之后开始认同joker的话。但也有人十分害怕,觉得以他们这些人的力量,完全无法查清三十二日的起因,还是上报给政府才能更好地解决。 joker:那也是体制内的人才好上报。我们这些人中应该有为不同政府工作的吧,或许有人已经上报了,但由于太过离谱,不被重视。 joker说出这句话绝对是有所了解,他清楚社区中人的ip地址,知道哪些来自于国家重要部门。 没人出来应答,这或许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策略。毕竟如果只是单纯的三十二日,什么政府、党派、国别都不再重要;但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三十二日和正常世界的交替,如果不出意外,很大可能还会继续交替下去。届时,会牵扯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带过,众人开始提供自己知道的信息,试图研究出三十二日的规律和秘密。 最先被大家讨论的,依旧是时间。 此刻,网络时间为6月31日00:10分。6月当然没有31日,这个日期的性质其实和上一次的5月32日差不多,都不是常规时刻表里的。 日期倒是其次,让大家真正奇怪的是时间,准确来说是时空的连续性。 他们都发现了,这一次变故发生时他们都在家中或者办公室,但在三十二日里出现的位置,还是上一次离开的地点,甚至还是离开的那一时间点。 比如梁霏那虚弱的身体。她明明出院了一个月,现在却还是生产第二天时的状态。 三十二日 第8节 三十二日和正常世界的时间维度是不一样的,这成了大家最早达成的共识。 正常世界在过那一个月时,三十二日的时间是静止的。 三十二日就像是一个游戏软件,平时会关掉服务器,一切数据都停止;只有他们这些人一起进入,数据才接着上次的游戏进程流动,时间开始继续走动。 这个结论都有很多事例证实,比如某个人放在桌子上的一碗热面,在他回到正常世界又再度来到三十二日时,那碗面还冒着热雾,吃一口依旧美味新鲜,是十分钟前刚刚出炉的口感。 有个人在上厕所时回到了正常世界,再回来时,他的尿液还在继续喷射,吓得他尿了一裤子。 还有个人不幸在6月中旬的时候出了车祸,双腿截肢。但在这个三十二日里,他的双腿居然还是像5月份那样健康灵活,他开心得在楼下跑了十几圈。 易阿岚这儿也有个更好也更直观的例子,那个婴儿。他没有长大一丝一毫,也没有饿得奄奄一息。在他母亲离开三十二日后,婴儿的生命便陷入停滞,如同电视按下暂停键。 那个婴儿。 易阿岚和周燕安又看向梁霏和孩子。 梁霏已经安静下来,只抱着孩子蜷缩在床脚边,眼神呆滞地看着地板,她开始明白这一切不是某几个人某几个团伙就能做到的阴谋。 孩子被母亲的怀抱安抚,不再哭泣,只挥舞着小手小脚。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活生生的婴儿。 孩子是特殊的。因为他不存在于正常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一个早已经被解剖、被埋葬的死胎,他只存活于三十二日。 第11章 32日(7) 易阿岚没有在三十二日社区里提到这个特殊的孩子。 因为joker的身份让周燕安不太放心。如果joker真的是量子计算机工程师,那么就意味着他走在科技的最前沿,这样的人无论在哪个国家都绝不会独善其身,他会深入政府工程,与国际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正如他所说,秘密,尤其是自己也不了解的秘密,还是保守下来,观望一段时间的好。 沸腾的思绪逐渐降温,很多人在经过一开始的恐慌之后必须得面临一些更现实的问题。 有一部分人所在的区域已经停电了,只能依靠着手机残存的电量,和沿街搜刮来的充电宝上网。 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设备让电厂在没有工作人员的情况下,磕磕碰碰运行了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可电厂的煤储存有限,自动化生产线能把仓库的煤运到发电炉里,但没办法把矿山的煤一路运到厂子里来。 停电是必然的事情,各地停电时间长短完全依靠当地电厂的煤炭储存量。要不是煤炭在十多年前经过改良,加入了化学燃料制造出比传统煤炭燃烧效率更高的合成煤,他们早在三十二日开始时没几个小时就要陷入全球性大规模停电了。 如果三十二日这种情况只存在一两天,有没有电倒也没有大的所谓,只要食物足够就行。 但如果实在离不开电,有人给出建议可以试着去找离自己近的水力发电厂,水电厂哪怕在真正的末日,只要不被暴力破坏设备,能继续工作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风力发电也是个好去处,只可惜风力不够稳定,设备相应地也容易损坏。 joker插一句嘴:我在制作水电覆盖区域和网络卫星覆盖区域的对比交叉图,你们可以选择一个既有电力又有网络的地方生活。 “医院有备用电源和发电机,”周燕安说,“只供用我们这一个房间的话,倒是能用挺长时间。我们暂时不用急着找新地方,可以等梁霏身体恢复了再做打算。” 梁霏听到自己的名字,缓缓地抬起头来。 周燕安问:“你想回到床上躺一会儿吗?”他给了她足够的冷静时间。 梁霏点点头。 周燕安过去想把孩子放进育儿箱,但梁霏紧抱着不肯放,周燕安只好把这一大一小都抬到了病床上。 梁霏摸着孩子的脸,感受到他的体温,让他的小小但有力的心脏贴着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她的眼神柔化下来。 “他爸爸以为他死了,但他还好好的。”她说。 周燕安说:“在回到正常世界后,我尝试去医院找你。后来是还是通过易阿岚的关系,才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们对你的遭遇感到很抱歉。” 梁霏说话时自始至终一直没把视线从孩子的脸上挪开:“那你们觉得这孩子怎么了?” 周燕安沉默片刻:“在那个一个月有三十天、三十一天的世界里,是的,他死了。” 甚至可以说,从来没活过。 梁霏忽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我想永远留着这里,哪怕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这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易阿岚不忍心看梁霏绝望的模样,去到走廊上。梁霏远比其他任何一个三十二日中人都要痛苦,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居然被永远留在了这个不正常的世界。 不一会儿,周燕安也走了出来。 他们互看了一眼,又无言语,靠在墙壁上共同沉默着。 走廊两边尽头的月光投入的角度越来越倾斜,天在一点点地变亮。这个世界也有月升日出呢,总算不是太坏。 “为什么是我们?”易阿岚终于开了口。 周燕安懂他的意思,为什么是他们来到三十二日,这不是一句想要追根溯源的问题,而是一个抱怨,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我们没有选择,”周燕安又说到选择这个词,“就像婴儿无法选择要不要来到人世间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第一批出生的人,我们对它的了解不会比房间里的孩子多多少,我们只能自己去探索,去面对。” 顿了顿,周燕安说:“实际上,不止我们要去面对,整个世界都要去面对三十二日。我说的是那个七十亿人口的世界。” “嗯?”易阿岚疑惑地看他。 周燕安叹息:“很多事情都要不一样了。” 易阿岚忍不住问:“是不是以后都要这样了?每过一个月,都要经历一次三十二日?” 周燕安回答:“就目前的规律来看,似乎如此。或许我们会找到它的形成原因,然后终结它;也可能毫无对策,但总能找到适应它的办法。” 易阿岚注意到他又成了那个完美的男性符号,智慧,勇敢,看上去像是承担了很多重大的责任,他随时可以为了守卫什么而亮出武器,像个战士。 压力让他变得更强大。 易阿岚发现自己更怀念那个眼神虚闪、会感到不好意思、会承认自己力有未逮的周燕安。 或许那么一个有点点脆弱的人,和他才是同类。 天色大亮的时候,易阿岚他们迎来一个意外惊喜。一个哭哭啼啼的小护士。 小护士哭着嚎着走进医院,被去准备早餐的周燕安发现的时候,小护士简直像见到了亲人。 上一次三十二日降临时,小护士连续加班好几天正好轮到休息,累得一觉睡了醒、醒了睡两三天,饿了就吃提前囤好的食物,完全没注意其中有一天是世界末日,后来上了班,还感慨这一次休息日休息得质量很足。 周燕安把小护士领到病房来,顺便给她讲解了三十二日目前的情况,梁霏也在一旁听着,她现在冷静下来,听清楚了很多她前段时间无法理解的细节,越听,越是悲观,望着孩子的眼神切切地难过。 谈到三十二日为什么会出现,谁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只能讨论一些大家的合理猜测。 比如现在三十二日社区里比较流行的一个说法就是缸中大脑。有人认为无论是三十二日,还是正常世界,其实都是虚幻的,而他们都只是缸中大脑,被某根线连到仪器上,仪器给他们提供什么,他们就看到什么。 当然,神创论也一直被提及;不过究竟是哪个神降下的神迹,不同信仰的他们还在争吵中。 然而那毕竟是遥远的事情,他们更要关注眼前。 周燕安继续去做早餐。小护士虽然不是妇产科的,但远比易阿岚他们要专业,镇定下来后就发挥职责去给梁霏和婴儿做基础检查和治疗。 易阿岚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用时刻担心梁霏的身体状况。 在吃过权当早餐的速冻水饺后,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要外出一趟。 周燕安没问他要去干什么,只问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易阿岚摇头:“你应该也有不少事要做。” 周燕安确实有很多事要处理,首先便是把在医院的这几人彻底安顿好。 易阿岚还是开的上回那辆小轿车,往来时的方向回开。他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婴儿在正常世界死了,在三十二日却活着,那么他叔叔是不是也有可能在三十二日活着?即使不是……易阿岚也想看看叔叔是怎么样一个状态。 他一早上已经给叔叔打了很多电话,电话能打通,但是无人接听。易阿岚决定按照上一次在三十二日与叔叔相遇的那个街道口慢慢去找。 易阿岚记得路通向特色美食老街,开车到了街口便停下,步行去找,认真地找,想找到叔叔可能留下的一点足迹。 易阿岚发现有条街道确实有一些不太正常的迹象,路边的垃圾桶倒在路中间,两边商家放在外面的招牌、遮阳伞、丝绸垂饰、灯笼等物料也被砸倒。很容易想象出,在一场追逐中,被追的人走投无路、借助身边一切工具干扰追击者的模样。 但这些明显的痕迹在易阿岚找到叔叔前就消失了,前方的街道干干净净,仿佛随时能开张,再欢迎四方来客。 易阿岚只好往四周辐射开来去找,边找边打电话。 他听到了隐约的手机铃声,微弱到,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抹除了很多噪音的来源,他根本不会听到。 易阿岚仰头,铃声是从上方传来的。他绕着附近的一栋长排古代酒楼式样的建筑走了一圈,发现了一道可以上楼的阶梯,他拾级而上,二楼没有人迹,于是又上了三楼。 三楼有家门店在装修,门口围着一圈脚手架,可能怕影响整体美观,用一张巨大的褐色油布挡住,油布上还有祥云、白鹤等国风元素。 铃声就是从那附近传来的。 易阿岚缓缓走过去,站定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 他猛地退后一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他叔叔,易晓云壮硕的身躯扑倒在脚手架下,后脑勺被一根钢管砸裂,血液曾漫过他脖颈上黑色的荆棘花文身,又沿着他身体流了一圈,业已凝固。现在看来,像个休止框,把易晓云的生命彻底框死在这里。 易阿岚忍不住扶着木栏杆干呕,他意识到,他叔叔其实先在三十二日被人杀死,才出现正常世界中心源性猝死的现象。 最让他悲痛的是,他发现他无法将凶手绳之於法。哪怕他知道凶手就是叔叔穷追不舍的债主,然而在那个司法健全的正常世界里,他的叔叔只是死于医学证明下的心源性猝死,没有谋杀,没有凶手。在那个世界里,叔叔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和那个债主毫无牵连。 三十二日,竟然首先成了让谋杀犯完美犯罪的工具。 第12章 32日(8) 易阿岚扯下一块遮挡装修门面的油布,包裹着叔叔的尸体,把他从凝固的血泊里拖出来。 叔叔很高很壮,体重至少在一百六十斤以上。易阿岚哪怕正是体力最旺盛的青年阶段,也还是很艰难才把叔叔的尸体从楼上搬下来,放进车后备厢。 易阿岚驱车往中心湖公园赶,沿途经过一家五金机电商店时,拿车里紧急备用的千斤顶砸碎了店玻璃,进去拿了几把铁锹。 按三十二日里的时间,这时才六月初,夏意还没有那么浓,春天的余韵仍在散发着魅力,中心湖公园的各种月季开得如火如烧。 公园里平时不准机动车进去,但这会儿,又有谁会拦住易阿岚呢。 易阿岚穿过草地、花田、柳林,一直开到湖边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搬下叔叔的尸体,就着冰凉的湖水把叔叔身上的血痂给洗干净。随后就开始在湖边走道三米开外的松软草地上挖起坑来。 这一整片水美花繁的公园都将是叔叔易晓云的墓地,无人会来打扰。 易阿岚挖好坑,用那块褐色油布裹好叔叔的尸体,免得蛇虫叮咬,再一把滚到坑里去,填上土,又从附近采摘了许多花装饰在拱起的墓上。 三十二日 第9节 当这一切都做完后,易阿岚累得在墓旁边就地坐下喘息。 心中那股沉重的哀伤让他的呼吸变得更加艰难。易阿岚不仅仅是在为叔叔难过,还为这未知的三十二日将要带来的改变难过。他现在还不清楚三十二日的周期性降临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但那一定都是糟糕的。正如叔叔那永远讨不回公道的死亡。 易阿岚恍惚间好像看见湖对面有个人也坐在那,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错觉。 易阿岚赶紧往那边去,与此同时,心里留了几分戒备,亲眼看过叔叔的惨状,他就对其他人都抱有戒心了。毕竟在这里,杀人不犯法,这里没有法。 那个人坐在湖边钓鱼,姿态悠闲。他旁边竖立的写着“禁止钓鱼”的宣传铁牌上,此刻被他挂上了一些钓鱼工具。 对于易阿岚的到来,他好像不怎么喜,也不惊。 易阿岚在离他两米左右的时候站定:“你好?” 那人才转过脸来,微笑着看易阿岚。这是个大约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长相圆润和蔼,梳着大背头,很像是会在市新闻上出现的领导。 “小伙子,不要打扰我钓鱼。”这人说,“天天忙这忙那,好不容易才有空来钓钓鱼,我不想管这世道怎么了,就当是老天爷给我放的几天假吧。你也别管我。” 易阿岚听完后便走了,开车返回医院。 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不像来时那么悲切,因此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地方在起火。大部分是设施老旧的小区建筑,可能是电线短路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在6月1日的凌晨两点,一位失意人坐在床边抽烟,当三十二日出现时,他无知无觉地继续失意,永远想象不到在另一个世界他的烟蒂失去主人,掉落在床单上,随即引发一场没有人来扑灭的火灾。 回到医院时,易阿岚发现周燕安运回了不少东西,他可能是开着货车出去的。 挂号大厅正中间,居然摆着四五排水培蔬菜设施架,几栏架子上都还长着青嫩的蔬菜。这不在专业大棚里,水里的营养液大概也够这一茬蔬菜成熟,但这已足够了。 周燕安在安装热水器,电力和太阳能各一台,显然他对此并不精通,正对着手机视频在慢慢学。 小护士按照周燕安的吩咐,把医院里各类可能会用到的药物都集中到一起,如抗生素、生理盐水、葡萄糖、止疼药、感冒药等,需要冷藏的都放在一起冷藏,其他的则分门别类堆在梁霏病房左边的房间;另外,还准备了几个急救箱放在手边,免得需要急用的时候抓瞎。 易阿岚走进梁霏病房时,周燕安在浴室里扭头看了他一眼,几乎立即看到了他衬衫上沾到的些许血迹。 “你可以去右边病房的浴室洗个澡。”周燕安委婉地提醒,“那里我装好了一个用电的热水器,你正好去试试看好不好用。” 易阿岚嗯了声,做最坏打算:“要是漏电……” 周燕安忍不住笑:“那你大声喊我。” “还能喊出声吗?”易阿岚疑惑地走进隔壁病房,发现病床上还摆着许多新的男式t恤、衬衫和整套的运动服,应该是周燕安顺手从路边服装店拿过来的。 易阿岚捡了一套,去浴室时看到地面有很多水渍,热气氤氲在狭窄的空间一直没有散开;易阿岚这才意识到周燕安说试试好不好用是笑话,他应该早已试好了,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才会叫人来使用。 洗好澡,易阿岚才注意到先前脱下的衬衫上的血迹,他怔了一会儿,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周燕安已经把太阳能热水器装好,又要忙着去做午饭。 易阿岚连忙说:“我去帮你吧。” “你会做菜吗?”周燕安问他。 易阿岚倒不好意思了:“不会。但我可以洗菜淘米之类的。” 周燕安笑了笑:“那一起来吧。”他的笑很宽容,像是对什么都很了解一样。 医院食堂内堆着大量易于存储的食物,如土豆、玉米、米面等。让易阿岚有种确信,哪怕世界末日长久继续下去,他们以医院为据点,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周燕安去拿中午准备要做的食物,顺便问了一句:“你有想吃的吗?今天可以让你随便点菜。” 易阿岚不挑食,但也没多少特别想要吃的东西,随手指了几样他常吃的。 易阿岚洗菜的时候,周燕安在准备炖汤的材料,给梁霏养身体喝的。 汤在那慢慢炖着,周燕安回来处理易阿岚洗好的食材。 易阿岚发现周燕安做饭的时候特别自在,眼神专注,码菜、切菜的动作都仿佛带有轻柔的旋律。他一点儿也不急,慢悠悠地弄着,但效率并不慢。 周燕安仿佛察觉到易阿岚注视的目光,说道:“以前心理医生建议我平日里找点不费脑子的爱好,然后就喜欢上做菜。” 易阿岚想问他为什么去看心理医生,但将心比心,忍住了。他也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难以启齿的心理疾病。 “我出去找我叔叔了。”易阿岚过了一会儿,开口,“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猝死的那个叔叔。” “然后呢?”周燕安已经猜到结果,但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样的方式会让易阿岚的讲述变得舒服一点。 “他是被人杀死的。”易阿岚说,“在这个世界被人杀死,然后在那个正常世界因此无缘无故地猝死。” 周燕安点点头。 “我知道凶手是谁……” “但你没办法把他送进监狱。” 易阿岚沉默。 周燕安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易阿岚:“你还有一种报仇的办法,那就是在这个世界找到他,杀了他。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做的,即使知道,也奈何不了你。” 易阿岚猛地摇头:“我做不到。” 周燕安的眼神柔和下来:“你很善良。” 易阿岚自剖道:“也许只是因为我和叔叔的关系还没有那么亲近。” “这也是你善良的一部分,为善良找寻原因。”周燕安说,“可惜,人大多数都很罪恶。哪怕只是这个人很少很少的世界,也有很多恶的人。” 易阿岚叔叔的死折射出三十二日的其中一道真相:没有秩序,没有监管,不受谴责。 道德与法律绑住的人性中的兽性,会在这个世界彻底自由。 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周燕安凝重地说:“我下午要走了。” 易阿岚一惊:“去哪?” “有点远的地方。”周燕安说,“你们照顾好自己,我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易阿岚的不舍瞬间从心脏满溢到脸上,周燕安是个很靠谱很有安全感的人,在三十二日里,没有比离开他这件事更糟糕的了,他还以为能和周燕安一直在一起。 周燕安安慰地冲他笑笑:“我们还可以电话联系,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 易阿岚闷声嗯嗯,这顿午饭吃得都不怎么有味道。哪怕小护士对周燕安的厨艺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等知道周燕安马上要离开,果真哭了出来。 小护士问他去哪,周燕安也没说,只让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待任何一个可能来求助的人,都要心存防备。 临走前,周燕安留下几块调试好的手表。手表原本是一大一小双针盘双时区的设计,大针盘是本国时区标准时间,小针盘是本初子午线时间。周燕安没动大针盘,只把小针盘调成三十二日时间,也就是比现实时间慢两个多小时,好让大家对时间有个准确直观的把握和对比。 周燕安还挺有心,给易阿岚的是黑白双色男式商务手表,给梁霏和小护士的是镶钻的精致女士手表。 小护士眼睛又亮了。她可能还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她完全可以把钻石黄金丢着玩。 易阿岚和小护士一直把周燕安送到医院门口,他在挂号大厅随便捡了把车钥匙,在停车场找到对应的车就开走了,很快消失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不知去向。 周燕安一直把车开到人烟稀少的郊外,这里有一座并不隐秘的小型军事基地。 经过探查,周燕安确认安全围墙已经断电,便从围墙直接翻了进去,找到停机坪,登上一架直升机。 在停机坪后有几座灰色的平顶仓库,那里面停着几架v-5号战斗机。只可惜,周燕安找不到仓库钥匙,更不知道战机密码,只能迁就用直升机。 直升机螺旋桨飞速转起来,周燕安逐渐升高,他开始把这座城市慢慢俯瞰进视线里。周燕安望向医院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到具体的建筑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周燕安就能抵达北山市,这个国家的首都。 然后他会找到一块重要的区域,堪称首都的大脑。那里有着威严气派的建筑,曾聚集着这个国家最聪明的政治家头脑,他们激辩着国家的众生万面,然后做出慎重的决策。如今,空荡荡的□□大楼里存储着这个国家未来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发展计划以及众多不为人知晓的政治谋划。而这些,都深切地关系到国家命脉。 或许还没有人想到这些,或许根本没人觊觎这些。 但周燕安,曾服役陆军特种作战部队七年的退役军人,他从他的职业生涯中做出一个判断,他必须保护好这里。 第13章 32日(9) 城市里活人本就少,走了一个周燕安,寂静程度仿佛又上了一个台阶。 小护士和梁霏还能就母婴问题聊聊天,易阿岚就完全插不进去了。 “等等,你叫梁霏?”小护士后知后觉,“大闹我们院新生儿看护中心的那个人?” 梁霏尴尬得苦笑。 小护士这才仔细地看向育儿箱里跟其他孩子并没有多大差别的新生儿:“我的天……难道这就是那个死……” 梁霏沉痛地说:“你该知道我并没有发疯。” 小护士喃喃:“我感觉我快要疯了!” 易阿岚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隔壁病房,打开电脑,看三十二日社区在讨论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二次经历三十二日,并且知道还能回到正常世界,大家的心态比之前要乐观,都能坐下来尽情开脑洞,甚至个别乐观的,戏称三十二日为度假。社区首页的帖子稳定地刷新着,讨论热度平稳。 最高的热帖,是猜测这一次会在这个少数人世界待几天,大部分人认为是像上次一样是一天,整整24小时;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会有两天,如果按三十二号作为尽头的话,毕竟今天才三十一日。 易阿岚点进自己国家的国家交流区,首先迎上眼帘的居然是广告:【东岭市供电服务】。 易阿岚出于好奇点进去,发帖的人自证是电厂员工,为了节约用电,他声称已经断开全市供电。如果有人想要继续用电,请回到现实世界后往他的账户打五百块钱,每月一交,并附上供电小区的名字,最好具体到栋,他会定向供电。他说这会让少量的余煤使用得更加长久,免得大家还要到处迁徙。 商业鬼才。 易阿岚不禁失笑,但不得不承认这么做确实能赚到钱。假设一个中等城市在三十二日能存在一百个人,只有其中一半的人愿意为这个世界缴天价电费,那么他也能一个月赚到两万五。 会有人投诉他吗?可用什么名目投诉?说有另外一个世界,你们电厂的电工用你们厂的公共财产瞎收费?电厂怕不是以为遇到了想要讹自己的神经病。 退一万步说,电厂真的相信了这种鬼话,开除了那位员工,又能怎么样?反正这世界里,电厂都是那个员工的。他也许乐得一个月只工作一天,工资却能轻松上万。 帖子底下有东岭市的市民在骂他见钱眼开,但也有几个人表示挺好的,物以稀为贵,这个世界缺人,更缺技术电工,收费还算合理。有东岭隔壁市的市民还希望他能发展一下他们市的供电业务,反正开车来回要不了几个小时。 易阿岚意识到当三十二日与现实世界挂钩时,真实利益,开始占据上风了。 果然,很快又有一个人似乎是受了电工的启发,也开始做起生意来,还不限地域,全国送货。 他卖白/粉,论斤卖。 【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三十二日出现的时候,我这个小喽喽正好跟着老大接手从m国来的货,几百斤呢!结果我还没眨眼,人都不见了,害得我以为缉毒警察发明了超级新武器,把他们都突突没了。现在我手边有几百斤货,巧卖了啊,一千块钱一斤,支持自提,也可以送货上门啊,要知道在正常世界里一千块连一克都买不到哦。 我知道大家对毒品闻之色变,嗐,那也是人之常情的,要不是被逼无奈我也不会干这一行。可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嘛,在三十二日里咱吸一点,压根不会对正常世界造成影响,那个世界该上班上班,身体成不了瘾的!你们就不想试试看飘飘欲仙的感觉?对正常生活一点危害都没有的哦!哪怕你在三十二里有了瘾,一千块一斤的东西,还不是吃到饱也花不了几个钱?】 帖子下都是调侃他,劝他回头是岸的。但这人留了联系方式,会不会有人私底下联系他,就谁也不知道了。 易阿岚看得心惊肉跳,这还都是些小事,随着一月一次的三十二日周期性重复,会不会出现更不可预料、不可收场的灾难? 易阿岚总觉得不能乐观。 他看看周燕安留下的手表,三十二日时间是晚上九点,但实际上已经是十一点多。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但不确认今天的三十二日时间过了24点是回到正常世界,还是继续遗留在这里,他是不可能睡着的。想必此刻,全世界的人都一起在等候那个瞬间。 三十二日 第10节 他电脑屏幕忽然跳出一个对话框,joker给他发了私聊。 易阿岚很是无语,三十二日社区并没有设置私聊功能,joker倒是给自己留了特权。 joker:忙了一天了,总算是能跟你聊聊天。我想你猜到了我的身份。 a:什么? joker:别害怕,你就算真的没有猜到,我也会告诉你的。 易阿岚不觉得知道太多秘密是件好事,但joker已经自顾自说了。 joker:我是量子计算机相关的工程师,具体研究什么就不告诉你了,搞不好会害了你。 a:你并没有隐瞒你全球性屏蔽的行为,如果有人把这件事上报,更专业的人士会很快根据线索查到你的身份。 joker:这是我故意的,算是一次小小的测验吧。 a:测验? joker:是的,测验。他们知道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简单,会划下特定人员范围,但尽管如此,还是查不出是谁做的,查不出屏蔽的指令从哪里发出。 易阿岚好长时间没回复。 joker或许是察觉到了易阿岚的惊惧,又说道:你放心,我是绝对中立的。 a:中立?哪一方和哪一方的中间立场? joker:正常世界和三十二日。 joker:准确来说,正常世界的我坚决维护我所在的团体利益,而三十二日的我,很享受三十二日,我会保护这个世界,也会保护这个世界的人,哪怕我知道你的一切信息,我也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joker:我查过你登录地址(别后悔没用代理ip,你知道,那点小把戏在我面前完全无用),然后搜寻了附近区域还在使用的活跃手机信号。有一台手机真的无趣极了,竟然没有任何娱乐软件,这个人还不如用被淘汰的老式机,不管如何,我想那个人已经走了;我确定了你的手机,我看到你预约过心理医生,浏览过同性网站,你联系人里只有妈妈而没有爸爸…… 易阿岚感觉后背汗毛竖起。哪怕他心知肚明在如今信息化的时代,个人隐私都没有切实的保障,但被人这么一条一条地说出来,还是感到了无处藏身的悲哀。 a: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又怎么能做到把正常世界和三十二日切分? joker:我当然可以做到。因为正常世界其实有两个我。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热爱互联网,热爱计算机,热爱这两者组合起来的网络世界。但你知道,有些人太出色了以后,常常身不由己,我要研究量子计算机,就不可能避开组织与政府,我得为他们效力。我甚至得用伟大的量子计算机沿着互联网去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但这让我很厌烦,甚至反感。 joker:当我察觉到我的负面情绪后,为了不让它影响我的工作,我就利用量子计算机弄了一个智能小程序,一个虚拟小人,我给他输入我所知道的信息,让他代替我做人情世故上的决策,代替我去和讨厌的上级和同事打交道(哈哈哈,和我通过网络交流的同事都不知道回答他们的其实是组数据),当我不知道一个项目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我也会问他,他会从纯粹理性的角度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只要埋头研究就好了,这会让我减轻很多罪恶感。小a,我很喜欢你,因为我的量子小人也叫a。 易阿岚明白,在扑克牌里,a是单张牌中仅次于王牌的一张,如果拟人化,a大概是王牌的第一得力助手。 joker:正常世界中,a还不知道三十二日,只有我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他,永远不会。a的存在是为了国家强大,而我的存在,我这个人,这个灵魂,只是想建立一个绝对中立、与世隔绝的互联网乌托邦。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互联网桃花源。它会藏在网络的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任何设施都扫描不到它,任何顶尖的黑客都追踪不到它。生活在乌托邦的互联网居民可以安心地在网上社交、生活,他们甚至可以和现实生活切割,不用去工作,只需要和外界保留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连接通道,因为乌托邦会用网络上多余的算力源源不断地挖掘比特币等一切有价值的虚拟货币,供他们生活所用。在网络世界里,居民可以选择艺术创作,或者打扫虚拟的城市大街——只要他爱做,那么这两者就没有任何高低的区别,我会发放给他们同等价值的虚拟货币。这也许是从另一种形式实现了你们国家所追求的共产主义。 joker: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所有人都用自己的虚拟形象生活,没有国籍,没有肤色,也没有性别,小a。这就代表没有任何歧视。我现在还做不到建造这样美好的世界,但在三十二日里,我会攻破目前所有的量子计算机计划,对各国敝帚自珍的研究成果取长补短,并让它们为我所用。等我彻底了解它们后,也许就能在正常世界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借用它们的力量去建构我的互联网世界。而三十二日里的人,将有机会成为乌托邦的第一批居民。 joker:这还只是互联网乌托邦的初期景象。随着科技进步,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虚拟技术突飞猛进,人们会在网上活得更自在快乐;甚至未来有天,人们可以放弃肉体,把精神上载到互联网上。 a:你的构想太理想化了。互联网终究还是虚假的,它是为现实服务,而不是逃离现实。网络不可能脱离现实成为一个真正独立而自由的王国。 joker:小a,经历过荒唐的三十二日,你还觉得现实很可靠吗?还坚信虚拟和现实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吗?你确定你知道,究竟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拟吗? joker:你凭什么会认为互联网比现实更虚假。 第14章 32日(10) 易阿岚望向窗外,今晚,街上的灯亮得更为稀疏。很多路灯尽管还有充足的太阳能,但中控系统却因为断电而停止发出照明命令。他从未见过如此黑的夜晚。 是啊,他如何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 互联网至少还有数据和代码证明其运行的世界、创建的账号存在过。而在这里,去哪儿寻找他们真实存在的证据? joker又发来消息:来帮我吧。 a:我能帮你什么? joker:虽然你确实帮不上大的忙,但也聊胜于无了。 易阿岚不知道该不该为joker过分直白的话而感到生气。 joker:三十二日给我的时间不多。现在的科学技术更新迭代得太快,我如果不能在互联网技术大迭代之前创建出一个乌托邦,那未来的路就更加难走了。你至少懂编程,懂互联网,也懂点人工智能,我相信在我的教导和指挥下,你会发挥出很好的功能。 成为你的工具人小a? 易阿岚失笑,问道:虽然三十二日里的人不多,但也不会没有比我更专业的网络工程师了吧? joker:当然不是。我就知道有个人尝试进入三十二日的数据库,他来自于一个小国家的信息安全部门,技术不错。不过他可能要怀疑人生了,他不仅对我毫无办法,就连你们的ip地址他都查询不到。看,我在保护你们,只要你们不主动暴露出自己的信息,就没人能沿着三十二日社区找到你们,你们大可尽情地在这里交流。 a:所以为什么找上我? joker:因为你很平庸。我说这话,并没有故意冒犯你的意思。你在你生长的环境中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但你知道,我所处的环境,我所接触的人,都是我的国家乃至于世界最好的人才,在他们面前,很少有人还值得称赞一句优秀。可无奈的是,优秀的人都被绑住了,被一些有形无形的东西绑住,有的乐意被绑,有的则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是我的帮手。只有像你一样平庸的人,才不会被卷入漩涡中,你们独善其身,可以纯粹地爱着一切你们爱的东西。 a:那你也该想到,平庸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大的理想。 joker:哦,你是拒绝我了? a:是。 当易阿岚发出那一个字的时候,就在等待joker的回复或者报复,joker可能会因此生气,断绝他的网络,或者威胁他。 joker:那还真是很遗憾啊。 joker表达完遗憾后就再也没回复。 易阿岚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任何报复,joker只是单纯地遗憾,他像个小孩一样热忱而纯真。这让易阿岚觉得,他应该早点拒绝joker的任何请求,浪费了joker这么长的宝贵时间来口舌,他都有点良心不安了。 “易阿岚!”小护士在隔壁高声喊道。 易阿岚连忙滚下床,跑到隔壁病房:“怎么了?” 梁霏坐在病床上抱着孩子,小护士侧坐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 小护士弱弱地说:“快十二点了,我们有点害怕。” 她们这么瑟缩,倒让易阿岚也有点紧张,看了下手表,三十二日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五十。 易阿岚搬张椅子,坐在她们对面,这样的气氛其实相当尴尬,但他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表上。 时间从没如此漫长过,他们好像在看宇宙大爆炸的倒计时。似乎时间一到,一个新世界就在量子涨落中诞生,或者消亡。 时间到了。午夜十二点,凌晨零点,什么也没有发生,安静,平稳。 手机和电脑上的时间跳到6月32日,他们还得在这无人的见鬼世界多待一天,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易阿岚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可能已经麻木了。 梁霏的脸上竟然隐约露出笑意,她又能和孩子多待一会儿了。 小护士还是很担心:“你真的确定我们还能回得去吗?会不会一直都这样,33号?34号?” “在事实没有发生前,任何事实都有可能发生。”易阿岚此刻承担起了周燕安的角色,“按目前的规律来说,我们能够回到正常世界。可要是它不按规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心等待。好了,你们睡觉吧,好好休息。” 易阿岚回到属于自己的病房,忍不住给周燕安发了一条信息:我们还在。 周燕安回复得很快:是的,我们都还在三十二日里。 周燕安此时此刻其实算得上悠闲,他把直升机停在□□大楼不远处的一栋高楼顶上,用上比较好点的军事望远镜,从这里能看到那块重要区域的很多地方。他就躺在直升机驾驶位上,高处凉爽的夜风穿过他远去。 他白天并没有闯进去,只开着直升飞机绕了一圈巡视检查,确定了没有异常情况。这里是国家重点区域,安全防卫系统十分强大和智能,现在应该还在有序稳定地运行中,任何没有经过允许的飞行物进入防护区域,很可能被打下来。 也许在三十二日最初出现的那段时间,这座城市的人会首先想到跑到这里来求助,当他们发现这里也空无一人后,就都散开,各回各家了。 你或许应该出来看看星星。 周燕安对易阿岚说。他就在看星星。这个世界少了七十亿的人类后,显得格外安静和澄澈,地面的灯光熄灭,星光明亮起来。这两天接近零的碳排放也让天空显现出宝石般醇厚的黑,那些来自遥远距离、遥远时间的光芒没有阻碍地抵达地球,带来宇宙古老的目光。 让人习惯了大城市忙忙碌碌的眼前生活之后,恍然惊觉,原来宇宙是如此辽阔高远。 易阿岚轻手轻脚地开门,去走廊尽头爬楼梯,从四楼爬到二十多层并不容易,开天台的门更不容易。 像医院高层的窗户只能打开一小半一样,天台也为了防止绝望的病人跳楼而紧紧关闭。易阿岚拿消防撬棍鼓捣了好久才打开。 他走上天台,狂风顿时让他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看满天星斗。 他和周燕安看的是同一片星空,寂寥与繁密并存,让人不禁相信永恒,又深陷于渺小的自我怀疑。 易阿岚站在夏夜繁星之下,有那么片刻,他希望这些星星都砸下来,像暴雨那样砸下来。 易阿岚到很晚才睡,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三十二日这个奇特的世界过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颠三倒四,像倒时差一样痛苦。 周燕安走后,做饭烧菜的重任就落到了易阿岚和小护士身上。 这倒是很难为易阿岚。小时候,作为医生的妈妈对饮食要求十分苛刻,清淡得叫舌头都尝不出味道来,后来在学校吃的大锅饭,油腻得大部分菜只剩下同一个味,易阿岚统统照收不误,他不挑,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特地去学习做菜。 早上,易阿岚怕面条没熟好,煮得时间过长导致面条糊成一团。到了中午,小护士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去食堂掌勺了。 小护士做的菜比不上周燕安,但也算可口,不至于对身体还没恢复的梁霏再一次造成舌尖上的伤害。 除了找寻一些生活必需品,易阿岚需要出去到处转转以外,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待着医院,有时候刷刷三十二日社区。 社区里的人思维越来越开阔,把易阿岚看来很悲观且虚无的三十二日玩出不少花样来。 a国就有个富豪公开发帖征集情人,希望三十二日里的女人踊跃发照片给他,他会挑选一个满意的按月给十万包养费,只在三十二日见面,这样他那个强势的老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包小三的实质性证据了。 易阿岚突然想到,如果他在三十二日交个男朋友,是不是他妈就不会发现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极快地一闪而过。如果他真的喜欢上某个男人,又怎么会甘愿像偷情一样隐匿在无人世界,在漫长的生命中只有朝露般的短暂相逢。 当三十二日的时间又一次接近二十四点,社区内的气氛终于趋于凝重,没有几个人再言语。 虽然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肯定还会回到正常世界,但还是免不了有一点心惊肉跳。 易阿岚依旧是坐在梁霏和小护士对面,陪着她们,但实际上,她们也在陪着易阿岚。 “宝贝,我不想离开。” 易阿岚在感到一阵接近入睡的眩晕时,听到了梁霏那难过的絮语。 下一秒,他努力睁开眼睛,从困倦中挣扎出来,眼前所见又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卧室,手机时间显示为7月1日凌晨2:34。拉开窗帘,天上的星辰稀少而黯淡,彻夜不眠的霓虹灯闪烁着人造的光彩。 易阿岚给周燕安发去消息:我们回来了。 周燕安回复:不要想太多,睡吧。 他意识到一个奇妙的事情,在三十二日里,周燕安离他很远且不知所在。但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只要愿意,明天一早就能坐在一起吃早餐。 明天要一起吃个早餐吗? 易阿岚想到那个场景时,就心随神动,把邀请发了出去。 三十二日 第11节 周燕安说好。 易阿岚没有察觉到自己心中满溢的幸福。约一个男人出来吃饭,尽管不带任何目的,也让他足够快乐了。他从来没有约过男人,女人也没有。 如果他察觉到自己的幸福,那他会立刻变得不幸福。 第15章 7月(1) 这是一间雅致的港式早茶店,早上七八点的光景,此刻能坐下来悠闲吃早茶的人比易阿岚想象得要多很多。 易阿岚和周燕安在些许嘈杂中相对而坐。 易阿岚笑了笑。 周燕安也笑:“你笑什么?我以为你会有点担心。” “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易阿岚说。 服务员把造型小巧好看的茶点放在桌子上,易阿岚还没开始吃,就把他给梁霏和小护士下面条团的事当成笑话说给周燕安听。 周燕安听了,说道:“想学吗?我教你。” 易阿岚一怔:“学做菜吗?” 周燕安笑:“是啊,可以去我那儿,厨房里工具很全。” 易阿岚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直跳得胸腔难受。他慌乱按住那狂野生长的杂草般的思绪,干巴巴地开玩笑:“算了,我估计学不会。还是等着机器人技术发展来解放我吧。” 周燕安轻嗯了声。这只是他十分随性的提议,完全不知道会在另一个人心底掀起多大的涟漪。 易阿岚咬着水晶虾饺,却食而无味。这一刻,他如此痛恨自己的同性取向,让他永远无法大大方方地享受友情的亲密。 关于三十二日,他们倒没谈论太多。显然,周燕安所思虑的,远不是三十二日社区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在他们分开后,周燕安回到家,这个厨房用具齐全但易阿岚无福消受的家。周燕安关紧门窗,拨出一个他很熟悉但五年没有主动联系的号码。 “班长,我是周燕安,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汇报。我应该早点汇报的,但那只会让你觉得我的病更严重了。而现在,多少有点有迹可循……” 叔叔的死,是易阿岚心头上一块沉重的砖。他装作无意地询问奶奶知不知道叔叔临死前念叨的债主是谁。 奶奶不知道,不过她把叔叔的手机给留了下来作纪念,或许上面能找到线索。 找到了能怎样呢?易阿岚又犹豫了,是去当他的面质问你是不是杀了易晓山? 奶奶却还以为易阿岚最近一直在家,是找不到工作,害怕易阿岚像他叔叔一样去讨债,心里焦急又不好明说。 有天易阿岚从外面回来,奶奶坐在客厅看午间新闻。 见了他,奶奶很开心,希望说上一些年轻孙子感兴趣的话题:“岚岚啊,现在高科技可不得了了,作弊作得警察都发现不了。” 易阿岚应着:“怎么了?” 奶奶就冲着电视努嘴:“这好几个台都报啦,白杨省高考题目都泄露了,抓不到人作案的证据。” 易阿岚在奶奶身边坐下,陪她一起看新闻,但看了没几分钟,易阿岚的脸色就变了。 新闻发生在白杨省,但已经发展成全国人民都关注的大事。没有人可以对高考这一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优途径毫不关心,家长、孩子,哪怕已经从高考洗礼中走出来的人,有时都会关注一下历年高考新闻,感怀一下青春。 事情起源于一个叫做林达辉的高考押题老师,他并不是学校编制内的教师,而是靠开辅导班、出教辅资料谋生,往年都会在高考前总结几套必考知识点,押中率还算可以。这都很正常,高考知识点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多。 但今年,林达辉居然在高考前几天,暗地里联系了一些学生家长,高价出售他所谓的“绝密高考资料”,他信誓旦旦称,有了他的资料,孩子绝对至少会多考五十分到一百分。甚至放话说,如果没有效果,他会全额退款。 有一些家长被说动了心,斥巨资购买资料,为了孩子前程,很多父母更盲目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何况只是花笔钱呢。而且林达辉在当地还小有名气,也不是像是会卷一笔就跑路的骗子。 在林达辉想来,那些买了他资料的人,都将是既得利益者,哪怕会觉得不对劲,也不会大肆张扬、自毁前程。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位学生早就被父母隔三差五丢过来的押题宝典给折磨疯了,对于林达辉那本也是看也没看。 等高考结束,那学生又无意间翻开林达辉的资料,登时傻眼了。这哪是押题,几乎和高考题一模一样了!认真一对比,其中有五十分的题目完全一样,另外还有一百分做过精心伪装,但和高考原题也差不多路数,稍微用点心研究一下,高考绝对可以加到一百分。 林达辉果然有门路,该学生后悔不迭。那学生家长也不服气,想到还有其他买过资料的人凭白就比自家孩子多了那么多分,心里不平衡,自己没捞到好其他人也别想好,索性匿名把林达辉举报到教育局去了。 教育局十分重视,派专组来调查考题泄露事件。 但疑惑的是,他们找不到任何林达辉窃取高考资料的证据。他们几乎复盘了高考卷从出题到进入考场的全部过程,没发现任何纰漏。 出题老师很早被集中在一起出题,出完后也是一直“待在”大院内,直到高考结束才被放出来,根本没时间没途径泄题。出题老师也不可能提前泄露考题,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出的那么多考题哪一个会被选中。 印刷过程也是无人化作业,由机器人负责,外加武警严密守卫。 那就有可能是总负责人出了问题,然而总负责人的所有行程均有视频记录,他没有任何办法和林达辉进行联系。事实上,警察排查了总负责人和林达辉的人际网,他们之间连一点曲里拐弯的关系都不沾,很难想象他们如何牵上线搭上桥。 后来教育局又请警局专案组配合,调查了林达辉高考前一段时间的所有活动路径和通讯记录,有海量的监控视频证明林达辉那段时间安分守己,他从没有靠近过高考卷以及出题人、负责人方圆百里内。而且因为马上就要高考,林达辉也暂停工作,讲座和突击培训课都停止开展了,准备迎来休假期,手机上预定了好几处景点的五星级酒店。 林达辉弄的那套“高考绝密资料”,更像是一拍脑门突然想出来的。 教育局代表在新闻里对以上几点都做了详细的说明,一句话总结,那就是想在这种严防死守的过程中泄露高考试题是不可能的。 至于为什么林达辉给的资料与高考题重合度那么高,可能是巧合吧。 虽然这巧合,巧得让人无法相信。 “就真的是巧合嘛。”林达辉接受采访时装作无奈但得意洋洋地说。 记者问:“如果是巧合,你为什么敢说押不中就全额退款?” 林达辉说:“都是商业套路,商业话术。就跟以前一些庸医说不生男孩退款的包生男孩药一样,总有人生男孩,他只赚到这些人的钱就好了。至于那些生女孩的,退也就退了。我出了那么多题,总有押中的吧,押中了就得给我钱吧?嘿,我也没想到,会押中这么多。” 林达辉又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还是有几率发生的。给一只猴子一台电脑,只要给它足够时间,它瞎打字也有概率打出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我也是这个原理,只不过在我身上恰巧这个概率提前了。那么多警察都查不出任何证据,你们还不相信我是无辜的?你们要再对我穷追不舍,就是迫害我了。” 奶奶在易阿岚旁边说:“我看别的台采访街头上的人,大家都怀疑这个林达辉有高科技工具嘞,像电影里那样,一个小虫子飞过去,就把试题全拍到了。” 易阿岚在心里说,不是高科技工具,而是三十二日。 是三十二日,一切就说得通了。5月32日,那时候其实是6月1日,高考试题已经出好。林达辉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或许是出于对毕生事业的热爱与遗憾,他决定去高考印刷地看看,那在平时有荷枪实弹武装的地方,在三十二日里像个昏迷的小姑娘毫无防备。林达辉几乎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拿到高考试卷,他记下了很多题。 当回到正常世界中,不管三十二日是什么来头,不管试题是真是假,林达辉的商业头脑都要让他立刻去尝试将试题变现。像他说的,如果押不中,就退款好了;押中了,就是一笔横财。 现在事情虽然暴露,但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林达辉难以遭受任何惩罚。头疼的只有官方,他们还在考虑要不要进行高考补考,至于如何处理那些购买过林达辉资料的学生就更难以决断了。毕竟在他们家长和林达辉的交易中,并没有直白地提到这一定是高考题目,双方话里都绕弯,更像是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不能拿来作为他们主观上有窃取高考题目意图的证据。 这是三十二日带来的一件比叔叔易晓山的死更棘手的事情,将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几十上百万考生的命运。 易阿岚不禁想到,在他不知道的世界角落里,还有多少像他叔叔枉死、像高考题泄露这类因为三十二日出现而造成的惨剧?随着三十二日的周期性回归,这种事是不是会越来越多? 易阿岚不敢想下去。 但他没想到,他生活中,下一位三十二日受害者出现得这么快。 没几天后,易阿岚接到了一个久违的老同学电话。 简成,简单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市场部总经理,现在也可以说是董事长了。他的父亲,简单科技创始人简徐明,于7月1日凌晨死于心脏骤停引起的心源性猝死。 第16章 7月(2) 易阿岚和简成是同学院但不同专业的大学同学,因为家都在一个城市,一来二去就熟起来。 岳溪明曾提到过简成,除了他的事业做得很不错外,还因为大学放假期间,有次简成给易阿岚打电话,岳溪明正好在场。 简成二十岁生日,他父亲给他送了一架私人飞机,并且申请好了一条航线。简成想邀请易阿岚一起坐他的私人飞机去学校。 如果换做是正常情况,易阿岚想,他和妈妈之间会对这次通话有什么样的话题呢?是羡慕简成家有钱,是赞叹私人飞机,抑或是借“别人家的孩子”来给儿子说教,让他好好学习…… 无论如何,关注重心都不会在简成的性别上。这一个从来没直接表露但如头顶乌云般的重点,使得其他的谈话,都像是欲盖弥彰的敷衍。 “好久不见。”易阿岚接起电话。 “好久不见。”那边简成的声音成熟很多,不复当年的飞扬,“你是不是回南林了?” “是。”易阿岚说,“回来快两个月了。” 简成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为什么而感到震惊,半晌才试探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十二号?” 这回轮到易阿岚震惊了:“你怎么知道?你也在?” 简成言语苦涩:“能见面说吗?” 易阿岚去了简单科技总部,这个本市数一数二、在全国范围内也有大量客户的自动化智能产业企业。 和易阿岚继续读研不同,简成在大学毕业后就回了公司锻炼。他父亲对简成的要求从来不是希望他深造到技术前沿第一线,他只需要对相关技术有个基础了解,在领导公司时不至于闹出偏离行业风向的外行笑话就好。更具体的技术研发,有他们高薪聘请的众多专家来负责。 简单科技大楼正面的logo是由非常有设计感的金属组装而成的,十分简洁大气,符合他们公司让生活、工作、劳动都更简单的理念。 简成在他的经理办公室郑重接待了易阿岚。简成的长相,若真要一板一眼说起来,也只能说是普通。但从小富裕的生活让他养成了远超同龄人的见识,单价不下于十万的衣着又让他浑身上下流露出优雅的贵气。 只是他的脸色有点憔悴,看得出他最近很忧虑。 由洁白的3d打印模型充当小雕塑装饰的办公桌前,简成万分悲伤地像易阿岚讲述了他爸爸的死。 只听到7月1日以及心源性猝死,易阿岚就猜到了事情部分真相。 “我爸爸身体很好的,他还不到六十岁,每年都要定期体检两次,并且还有家庭医生专门负责他的饮食和运动。”简成又一次强调,“虽然那天晚上他的确是一直在夜里两点都还没睡着,但还不至于只熬夜一晚就会……猝死……” “我懂。”易阿岚点点头,就像他的叔叔一样,简徐明其实是在被三十二日被人杀死的。这让易阿岚震惊,但并不算多么意外。简徐明很有名,又身处复杂的商场,简单科技这些年更是发展得如火如荼。如果有金钱纠纷、商业竞争,简徐明都很可能在毫无秩序、道德和底线的三十二日遇害。 “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对不对?”简成求助地看着易阿岚。 易阿岚把他叔叔死亡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聪明的简成立即就能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呆呆地坐在办公椅上。 易阿岚让他静静地消化了三十二日的真相,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知道三十二日?又会打电话给我?” “是我爸爸。”简成捂着眼睛,低声说:“他有随手记下想法的习惯。举行完他的葬礼,我才有机会翻开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我看到……看到他大概6月初记下的一些内容,很不可思议,我甚至认为我父亲得了老年痴呆。如果不是我知道他在那之后工作依旧雷厉风行,我真的会以为他糊涂了。他说,他见过一个5月32号的世界,那个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存在。只不过那世界只持续一天就消失了,他又回到我们的世界来,并且那个世界没有对我们所在的世界产生任何冲击。但他坚定地认为那是真的,只是无法弄清缘由。他将这些都记了下来,并暗中安排秘书团做了一些看上去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立遗嘱,还让秘书团做好他不在、而全力扶持我的准备。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遇害,只是担心会被困在那个世界回不来。” 易阿岚听的时候忍不住想,简徐明的行为,是不是就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该有的做法?坚定地相信自我所见,并且去考虑一切可能造成的后果,而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病了。 “至于你……”简成看了眼易阿岚,“我觉得是缘分吧。我爸爸发觉异样后,首先自然是去公司,随后他在公司停车场发现了一辆刚进来的无人驾驶车,那车上载的本该是南林分公司副总,他连夜赶来要在月初例会上提交南方市场调研报告。车上什么人都没有,我爸便查看了行车记录仪,他看到了你。他特意把这一点记在了记事本上,他认识你的,你还记得我爸去参加我的毕业晚会,当时是你在做毕业演讲。” 易阿岚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辆无人驾驶汽车的鸣笛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传得分外遥远。他被红外摄像头发现,又经由记录仪把他的影像送到另一个人眼里。他仿佛依赖于机器而存在。 简成说完,幽长地叹息,脸上满是震惊、不可思议、悲伤、迷茫等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过了一会儿,他苦笑:“真叫人难以置信。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那个如此飘渺的世界有一个我熟悉的人在,并且这个消息还被我爸传给我,否则我现在一筹莫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傲。” 顿了顿,简成抱歉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世界是不是让你” 易阿岚说:“我也不知道。” 简成终于说到他联系易阿岚的重点:“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易阿岚看着他。 三十二日 第12节 简成道:“你知道,我们这种科技公司,最重要的就是技术专利和商业秘密。” 易阿岚点点头,他懂。虽然专利都是以公开换保护,但很多公司为了避免被人刻意模仿、恶意针对以及商业上的考量,会在申请专利上有所保留,故意留下一点不影响专利完整又有重要作用的小细节,来维持公司产品的核心竞争力。 与此同时,这种做法又会来带一个隐患。有些公司会盯着这些专利,企图通过逆向工程等手段找到其中被隐瞒下来的细节,然后拿着这点不被专利法保护的细节抢先去注册一个新的专利,这就成了他们谈判的杀手锏。因为这么一来,哪怕他们公司模仿了某个公司的专利,但他们又拥有对方的一点技术专利,这将会导致维权艰难、搅扯不清,专利拥有者在没有大损失的时候一般会忍气吞声。 当然,找到专利的隐瞒细节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部分公司更多的是担心核心技术人员泄密,于是用竞业协议、刑法震慑等方式来保证商业秘密的安全性。 但三十二日的出现,使得窃取专利隐含的秘密变得简单很多。只要有个稍微懂行的,在三十二日,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进入一家大公司最机密的地方,哪怕机密文件都被锁在保险箱里无法打开、数据都被层层加密(更别说保险箱也可以强拆,在三十二日闹出再大的动静,都不会有人来执法),他还可以走进厂房,近距离研究生产线,有很多办法让他对这个公司讳莫如深的东西了如指掌。 已经对社会公开的专利尚且面临泄密隐患,那些没有申请专利的技术、商业策略等秘密一旦被竞争对手得知,就是伤筋动骨甚至致命的威胁。 易阿岚分析道:“我可以确定你父亲是因为在三十二日死亡才导致现实的死亡。按你父亲留下的笔记看,他是一个相当谨慎又稳重的人,应该可以排除是意外死亡。” 简成面色沉重地点头:“是谋杀。” “在那样一个孤单的世界里,大部分人第一感受都是恐慌,遇见人更愿意成群结伴,而不是直接起冲突。因此,谋害你父亲的人,应该认识你父亲,并且有利益冲突,就像我叔叔和他的债主一样。而且那个人不是为了钱,否则他更应该在三十二日里绑架你父亲,让他现实里给他打钱……” 易阿岚说到这里,硬生生惊出一后背的冷汗。这一点他之前并没有考虑到,只是分析简徐明的死因而生出联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将是一件很可怕并且会成为现实的事情。 试想一下,如果有个人控制住了易阿岚,要求易阿岚给他一笔巨款。三十二日里,可没有警察去解救他。易阿岚除了在现实努力赚钱让那个人像吸血虫一样吸干他,别无他法。报警吗?证据呢?证据只有他无理由给人家钱,这更像是赠予。 退一万步,哪怕那个人进了监狱,可他在三十二日是自由的!他依旧能奴役易阿岚,甚至报复。 除非……除非在现实中杀了他,易阿岚才能得到解脱。 易阿岚越是想就越害怕。这种事哪怕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也会发生在其他更柔弱的人身上。 在他愣神的功夫,简成说:“那个人认识我爸爸,又不要钱,那最有可能,他也是相关行业的,和我爸爸是不死不休的竞争关系!” 易阿岚说:“也有可能他是想要钱的,但你父亲并不配合,因为那意味着无底洞,简单科技也填不满的欲望黑洞。” 简成难过得双眼泛出水光,咬牙道:“阿岚,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易阿岚在他说到专利时,就猜到简成要他帮什么忙了。简单科技整个公司都孤零零地坐落在三十二日不设防的城市里,对这个领域的人来说,那就是宝藏,努力挖掘就能得到黄金。如果不想被人得到,那就抢先一步毁了它。 “我帮你。”易阿岚说。 第17章 7月(3) 在简成看来,没有人比易阿岚更适合帮他去销毁三十二日中简单科技的机密了。易阿岚懂自动化,不用外人教,他也能直指核心。更重要的是,简成信任易阿岚。哪怕他还知道其他人也在三十二日里,他也不会考虑让别人帮助他。毕竟让一个人去帮忙销毁秘密,就等同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简成首先带易阿岚去董事长也就是简徐明的办公室,简成还没有搬进去,里面的东西都和简徐明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简成揭开一副价值上千万的后现代主义油画,露出后面一个小小的机关按钮。 他按了一下,办公室的暗门被打开,露出大约两米高、两米长、一米深的狭长空间,里面依次摆着十个造型规整、颜色肃穆的保险箱,满载着这栋大楼所有人的命运。 简成开口介绍道:“这些保险箱由虹膜加声纹组合解锁,但生产者考虑到万一拥有者被害得失明、失声,或者像我爸爸这种……也留了一道数字密码。密码有点复杂,需要你好好记着……” “你不用告诉我密码。”易阿岚说,“三十二日里,我可以把保险箱随便丢进湖里、河里,或者正在作业的化工厂里融化掉,相信没人会找到它们。” 简成感动地看了眼易阿岚,笑道:“那样太累了,我信你。” 他确定附近没人偷听,附在易阿岚耳边说了一串密码,十组密码看上去毫无关联、毫无规律,但通过简成讲述密码来源,倒也不是很难记。 随后简成又带易阿岚去看了这栋大楼几处重要的办公室,包括研发部门以及市场部门、财务部门,这只是让易阿岚熟悉熟悉环境,到时候在三十二日里好直奔目的地,毁掉这些部门电脑的存储装备。 “关键的还有生产车间,那些生产线里存储的数据也要销毁。我等会开车带你去厂房,现在先去我办公室。”简成又把易阿岚带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也后放着一个保险箱。 “生产车间除了要密码,还得工牌磁性感应才能打开大门。”简成说,“你可以用我的工牌,我的工牌会每天带回家,但还有副本在我的保险箱里,你到了公司可以直接从我的保险箱里拿。其实我爸工牌权限比我还要更大一些,但我想害死我爸的人已经拿走了他的工牌。我的保险箱密码是,930906。” “930906。”易阿岚念了遍这串过分熟悉的数字。 简成已然哈哈大笑地拍着易阿岚的肩膀:“没错,就是你的生日。这种密码嘛,为了不让人猜出来,肯定不能用我身边亲近人的生日之类的,要是想得太生疏了,我又怕记不住。我绞尽脑汁想密码时,就想到你了,你正好搞人工智能的运动和控制,和我做的事算沾边,这不就形成联想记忆了。而且别人肯定打死也猜不到我会用大学同学的生日做密码,我是不是很机智?” 易阿岚轻轻一笑:“机智。” 在观摩期间,不停有不同的秘书来找简成递交文件,尽管简成再三吩咐过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暂时等一等。但每一件都是很重要、等不得,简成不得不暂时停止对易阿岚的解说,先去处理一下文件。 简成做这些事都没有故意避开易阿岚,易阿岚很自觉地躲开,避免看到一些秘密,但仍旧是对简成现在的处境有了些了解。 按常理来说,不到六十岁的简徐明还正当壮年,谁都没想到他死得那么突然,也因此公司上下都对简成的突然上位抱以忧心。 简单科技包括各地销售、生产线的一线员工,总共有近万人,立场各异,利益纷杂,因简徐明的死而大乱的人心难安抚;董事会和高官层内部对简成难以信服,或出于自身利益不想信服;而外部竞争对手也对简成这个年纪轻轻的新领导人暗含极大的恶意,想趁幼虎未长成就拔掉他的牙。 简成说是身处水深火热也不为过。 中午吃过饭,简成就开车带易阿岚去工业园区的厂房探路,路上他想起来:“我也有辆无人驾驶车停在公司停车场,钥匙应该就在我办公桌的左边抽屉里,你到时翻一翻,开我的车吧,不会太累。” 厂房占地面积大,运送货对交通运输要求也高,所以离市区很远,开车要两个小时。当然,这是在交通拥堵正常的情况下,换做三十二日,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 易阿岚嗯了声。 许久,易阿岚远远地看到了简单科技巨大的logo。 简单科技的厂房前身是简单食品加工厂。 简徐明很年轻的时候其实是做食品加工起家的,后来劳动力成本越来越高,而工业机器人又逐渐兴盛,简徐明赶潮流地购买了一批国外进口的工业机器人,代替人工对食品进行分拣、包装等工作,节约了大量时间和金钱。 简徐明看到了其中的商机,尤其当时还是国外机器人的天下,国产机器人才刚萌芽。简徐明靠食品加工积累下的原始资本和独到的眼光、格局,并借助国家政策的支持,以收购加研发双脚并行的方式,很快发展起自动化生产线的规模化生产。他不再做食品加工,而是向其他的食品加工厂、五金制造厂、电子厂等劳动力密集型企业输送工业机器人和自动化生产线、解决方案。他在生产生产线。 发展至今,三十年过去,简单科技在早期国外机器人以低价格抢占国内市场的艰难环境下杀出一条血路,在工业圈已是有口皆碑。 易阿岚很佩服简徐明,一想到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居然不明不白死在了三十二日,实在可惜。 简单科技厂房内部分为生产车间和研发车间两部分。 生产车间里都是非常成熟的制造模式,几乎看不出这和普通的五金加工厂有何区别,那些冰冷的金属块、轴承、螺丝等零部件在机床被打磨光亮。等这些死气沉沉的组件和另外一些生产车间的传感器、减速器、通讯器等精密仪器组装起来,再输入控制系统和驱动系统,便能成为完整的分拣、包装、打磨、抛光等工业机器人和自动化生产线,届时只需要根据客户需求略作参数修改即可投入使用。 工业机器人说是机器人,但其实每个机器都不是人样,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那种人形机器在埋头干活。严格来说,它们其实只是更智能更高效的机器而已,一个机器大部分也只能完成一种特定的任务。很多个智能机器组合起来,才是一条完整的智能生产线。 当然,身兼数职、随机应变的工业机器人是发展趋势,不过那还要指望人工智能有一天可以跨越到强人工智能的水平。 人工智能无法突破,机器人就永远只是机器。 易阿岚跟着简成过了一遍淡蓝色的生产车间,简成把制造自动化生产线的关键计算机和机器人控制柜指给易阿岚看,到时易阿岚只要毁去那些控制仪柜里的数据就行了——里面的数据小到一个螺丝钉的公差都很重要。 接着重点便是研发车间。研发车间的密码门厚约五厘米,即使用炸弹也很难炸开。简成先把工牌贴在感应区,再输入密码,厚重的金属门才缓缓打开。 比起生产车间的井然有序和机械美感,研发车间显得更有科技感,也更乱糟糟。当然,这是无尘车间,所谓的乱糟糟只是就视觉而言。 原本完整的自动化生产线在这里被拆分成七零八落,各专业的工程师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在研究、测试、更新,agv自动小车跑来跑去,多轴机械臂在空中灵活地挥舞,主测视觉系统的机器在给一堆颜色形状都乱七八糟的塑料片、金属片分门别类。 他们穿过忙碌的工程师们,又继续上楼一一“考察”,路过宽敞的休息室时,易阿岚往里看了眼。 里面有一些家居机器人在负责煮咖啡、送咖啡,休息室正中央还有个等人高的全息投影人物,作为工程师们的养眼福利,可以吩咐虚拟的全息人物唱歌、跳舞、表演乐器来使人放松。 简成笑了笑:“这些年我们也在布局智能家居机器人的市场。” “很好啊。”易阿岚点头,家居机器人到现在也只是聊胜于无、价格还不便宜的工具,毕竟家居不像工业那样有统一的程式,人类对家居机器人的要求更加人性化、细节化、多样化,这同样要依赖人工智能的发展。不过率先布局、抢占市场总是没错的,到时人工智能一突破,不至于措手不及,被人抢了先。 简成看着易阿岚,突然问道:“我的公司怎么样?” 易阿岚诚恳地评价说:“欣欣向荣,前途无限。” “真不打算来我公司发展吗?” 易阿岚笑道:“要我给老同学打工吗?我也是要面子的啊。” “我又不会骂你。”简成很无辜。 “那不一样。”易阿岚摇摇头,“我还是宁愿给不认识的人做社畜,到时候骂起老板来没有心理负担。” 简成哈哈大笑。 研究车间的每一个项目都很重要,是简单科技轻易不能进入的秘密空间。但对于简成来说,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其实是他在南铁市一家分公司的一个持续很久了的项目,几乎能影响到简单科技未来五年的发展情况。 分公司是简单科技后来收购的企业,主要生产机器人的零部件,离南林市很远。而且简成还要做些安排,不能让人知道他去了那家分公司,免得被猜测其目的。简成现在新官上任,一言一行都被关注着,要是因为他让那家看似普通、和其他分公司无大差别的公司进入大众眼球可不太妙。 简成和易阿岚得第二天才能开车去分公司,路上需要花费五个小时(坐飞机、高铁自然更快更方便,但考虑到三十二日没有正常的班次,简成打算陪易阿岚开一遍全程路途)。 易阿岚这会儿反应过来简成把无人驾驶车给他的用意,一时间哭笑不得,感觉被拐上贼船。 简成赔笑道:“反正是给我白干活,不如来我公司吧,给你开工资。” “你们公司人才济济,我进去也是打杂的。”易阿岚说得有几分真心话,在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方面深耕,他的学历确实不太够看。 简成说:“给你管理层岗位。” 易阿岚摆手:“别为难我了。” 分公司外表其貌不扬,占地面积不大,简成没让分公司领导陪同,带着易阿岚穿过车间来到一间隐蔽的实验室。 简成依旧拿工牌和密码去开门,入眼的设备其实和昨天研发车间看到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机械臂、机械指等,真正重要的细节在设备旁边的电脑屏幕上。 易阿岚站在那看了眼,他并不是研究工业机器人和相关零件的,但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不分家,他多少懂一些。很快他脸上就露出惊叹的神色,他看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六维力力矩传感器的运行数据,在灵敏度、信噪比、抗干扰等方面比市面上最好的六维力力矩传感器都要好上个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这是突破性的技术,完全可以应用到高精密要求的航空航天领域以及手术机器人上。 简成见易阿岚明白了,解释道:“这项技术还没申请专利,原本我爸是打算再弄得成熟一点,能应用到各种环境后,再专利申请,卡专利没对社会公开的时间,一鼓作气全面推出去,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易阿岚这才知道简成给他的担子压力有多大。 第18章 32日(11) 如果易阿岚能在三十二日替简单科技扫清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隐患,那么简成还能按照他父亲的计划一步步来。 同时这也意味着简成对易阿岚巨大的信任,他把他最大的软肋都交给易阿岚了。而且三十二日里到底做没做成,有没有彻底销毁,都是易阿岚一句话的事情。毕竟简成没有任何办法去求证在三十二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照片、影像,什么都没有。哪怕简成还能找到另外一个身处三十二日的人去帮忙检查,谁又能保证那个人不会在金钱、利益面前动心? 易阿岚懂简成的信任。他也很用心地把简成交代给他的密码和重要位置反复记忆,然后静静等待又一次三十二日的到来。 这段时间,他发现网络上已经有小规模讨论三十二日事件的迹象。或许是joker觉得对大众隐瞒这么长时间已经够久的了,而他又在三十二日社区里对大家解释过说出去的利弊,任何人的选择都将由他们自己承担,于是撤走屏蔽网。 不过那三三两两的讨论完全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觉得那是玩梗,或者哪个写小说的在编故事。三十二日对现实的沉重影响,远还没有显露让人警觉的端倪。 易阿岚也依旧和周燕安保持密切的联系,他相信周燕安,但没有把简成托付的事和他说。就像他也觉得周燕安很信任自己,不过有时候依旧能从他的消息里察觉到他有不愿意吐露的心事。 7月31日深夜,易阿岚白天特地补过觉,静心凝神地坐在床上,一台开启着的录像机竖在他床对面的桌子上,能将他完完整整录下来。他想知道,当他去往三十二日时,正常世界的他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时间走向了8月1日,但他知道,只要两个半小时零四分钟,他就会回到7月32日。 这一次,易阿岚特意认真地去感受正常世界和三十二日更替的变化。没有大的变化,他只感觉到自己本该十分清醒的精力不可控制地变得有些迷糊,像极了每一个将要熟睡的夜晚。 他晃了晃头,再抬眼,就看到了梁霏和小护士在他对面的病床上,睁大了眼睛。她们也同样没有睡觉,等着三十二日的降临。 他们三人手表上的三十二日时区表盘,都精准地指着午夜十二点。 三十二日 第13节 可以说,这次大家都是在有意识、十分刻意的情况下进入三十二日,只可惜进入的过程飘渺而迅速,像是走夜路后脖颈被一口气吹了下,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不能细想。 小护士看清眼前环境后,捂着脸小声地啜泣起来。她倒不是害怕什么,而是因为没有值得害怕的更感觉恐惧。 梁霏只看得到她的孩子,久别重逢之下,把孩子紧紧贴在怀中,生怕他饿了,拉起病床旁的遮挡帘给孩子喂奶,孩子怎么也不吃,他饱得很。梁霏一怔,意识到上一次离开三十二日时给孩子喂过。两个世界的时间差距显出难以适应的沟壑,让她失魂落魄了。 “大家……”易阿岚整理言辞,“既来之则安之,好好过好在这里的一天吧。” 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是周燕安发来的消息:你们那还好吧? 易阿岚回复:还好。 周燕安:那就好。你们注意休息,一定要好好休息。 经过周燕安这么一提醒,易阿岚才注意到自己其实很疲倦,他起初还以为是两个世界交替的轻微后遗症,但现在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种疲倦来自于身体和大脑,必须要好好睡一觉才能缓和。 虽然前几个小时,他才饱饱得睡了一个下午。 显然,正常世界的休息,对三十二日的身体无用。 仔细算起来,三十二日已经有三天整。五月三十二日,六月三十一日,六月三十二日,以及今天刚刚开始的七月三十一日。 三十二日的时间连续性独立在正常世界之外,对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影响也应该是独立于正常世界的。 那么,易阿岚在这整整三天里,其实并没怎么睡觉,加起来也许才几个小时的浅层睡眠。他在正常世界睡得再多,也无法让三十二日里的他得到一点休息。 易阿岚原本还打算连夜就去简单科技,但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好好休息一晚。 易阿岚把他关于睡眠的推论和梁霏、小护士说了下,让她们别着急,累了就先去睡觉。 梁霏和小护士的确是也感觉到累了,不过有个小孩在,夜里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梁霏不好意思连累小护士:“你去另找个房间睡吧,孩子太吵了。晚上我可以照顾得来。” “不。”小护士摇头,“一个人我怕,听听孩子吵我倒觉得安心呢。” 小护士如此率真,倒让梁霏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她说:“这样吧,等这次回去,我们现实中见一面,我给你一些报酬作为感谢。” 小护士连忙说:“不用啦。” “要的。”梁霏很坚决,“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你完全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谁的时间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小护士见梁霏过意不去,便只好答应。 易阿岚对于看护孩子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还有简成的事需要忙。 他抱歉地回到自己房间,将睡未睡的时候,想到周燕安有重要的事要做,他自己也有,如果有一天,小护士也有更重要的事要离开,那梁霏该怎么办? 一觉睡到天亮,易阿岚精神抖擞地醒来,看时间他睡了整整七个小时,只是一想到昨晚临睡前的问题,不免又有些惆怅。他没表现出来,吃过早餐后,对梁霏她们说他要离开一趟。 小护士愀然:“你去哪?该不会像周燕安一样一去不回了吧?” 易阿岚再三保证:“晚上肯定回来。你们没事可以看看三十二日社区在讨论些什么,很可能他们身上会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你们要引以为戒,要警惕。” 小护士嗯嗯点头。 易阿岚准备要走,又停下来说:“看三十二日社区的话,你们就用我那台电脑看,上面账号是自动登录的,就不需要重新注册账号了。” 新注册的账号,会暴露出他这里的人数。虽然joker说他不会泄露大家的隐私,还会保护大家的注册信息不被其他人窃取,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尤其是经过了两次三十二日死亡事件,易阿岚认为这个看似无害的世界其实对所有人都抱有极大的恶意。 易阿岚开车直驱简单科技的公司总部,它位于繁华的商务圈中心,上一次在正常世界来这里时街道十分拥堵、街道人群摩肩接踵,而现在却是畅通无阻。商务大楼静坐在大地之上,孤独地仰望苍穹,楼表玻璃闪烁出楚楚可怜的光芒。 易阿岚拎着一桶汽油和一把消防斧走进它。 按照简成引领的,易阿岚一楼一楼地扫清重点区域,先把重要的移动硬盘和合同、文件拿出来集中在一个袋子里,再用消防斧去砍电脑的硬盘,直把电脑砍得稀碎,任谁也修复不好。 咔啦咔啦的声音响彻在这栋寂寞的楼里,又在空旷的墙壁上撞出绵延的回声。易阿岚就在这样的背景音乐里,挥舞着红色斧头,投入、认真地使用暴力破坏财产。如果这个楼里还有其他人,恐怕要被他吓坏。 易阿岚竟然觉得这有种发泄的快感。他砍的不是电脑,而是这个不正常的世界。 不过一连发泄了几层楼,易阿岚也感觉累了,只能节约体力,砍碎电脑硬盘就收手,不追求砍出艺术感。 在简成办公室里,易阿岚在抽屉里找到无人驾驶汽车钥匙,塞进口袋后,就在保险箱里输入自己的生日,拿出里面重要的文件,他看也没看,也一同塞进袋子里,等着最后的集中处理。 一直到董事长办公室。 易阿岚看到办公室的厚重红木双开门是大开的状态,他靠近一点,很快就看到了办公室里一地的狼藉,以及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 是简徐明。像他叔叔一样血流了满地后开始凝固。 易阿岚站在门外,一时不敢迈步进去。 他过往二十多年遵纪守法,从未见过血腥场面。哪怕是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岳溪明都没让他看看父亲的尸首。 然而,这短短一两个月,他已经亲眼看到两个被害的人了。 接着易阿岚想到一个让他懊悔不迭的问题,杀害简徐明的人还在不在这里?如果在,应该早就听到了他闹出来的动静,他没出来,是躲在了暗处吗?还是在杀死简徐明之后,他就离开了? 易阿岚感到头皮发麻,背后冷汗瞬间沁出来,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站了许久,听着这层楼的动静。 毫无动静。 易阿岚握紧了消防斧和汽油桶,拖着装着移动硬盘和文件的袋子,小心翼翼地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离得近了,能看出简徐明的致命伤是腹部和脖子上的刀伤。 易阿岚在心里默念一句对不起,为了你的公司,恐怕没时间为你好好安葬了。销毁数据和文件,比他预想的还要费工夫,他在这栋楼里几乎已经耽误了快三个小时了,还有生产车间和南铁分公司等着他去处理呢。 易阿岚扭过头不去看简徐明血淋淋的尸体,直奔保险箱。 画作后面的格挡已经打开,露出十只黑沉沉的保险箱,在上面,还有些许艰难留下来的打砸痕迹。 易阿岚猜测,那个歹徒威胁简徐明说出密码,也尝试强行用简徐明的声纹、虹膜去解锁,但简徐明坚决抵抗,和歹徒搏斗,歹徒气急败坏杀死了简徐明,而他再也拿保险箱无可奈何。 易阿岚不敢耽误时间,按下背得滚瓜烂熟的密码,打开保险箱,让他意外的是机密文件居然都已经化成灰烬堆在里面。易阿岚不禁深深佩服简徐明的先见之明。 易阿岚接着把那大袋子的移动硬盘和文件也倒了出来,在地板上堆成一堆。 这栋大楼的部门多是商务和管理,但也有一些房间特别隔离出来,摆着一些产品用来给客户展示或演示给领导看,也有的做生产线临时调整,因此倒也有些设备和相关工具。 易阿岚先前经过时,拿了一把冲击钻。他给冲击钻通了电,把那些重要的移动硬盘全都打孔,将它们彻底损坏。 然后,他把汽油倒在斑驳的硬盘和文件上,退后一步,丢进去一个点燃的打火机。 火焰,蹭得一下冒起,直喷天花板,像是从地狱里喷出来的恶魔火焰,带着滚滚的黑烟和刺鼻的味道。 火舌狂舞,肆意地舔舐着这干净的一方空间,拼命地寻找新的燃料。 易阿岚看了几秒,确定文件都被烧成灰以后,走到了简徐明身边,倒了点汽油在他身上。或许这是他最好的归属,陪着自己倾注半生心血的公司一起化为灰烬,永远保守秘密。 易阿岚退出火焰终于烧到木头办公桌的办公室,很快,这座豪华的办公室会成为火焰的天堂。 易阿岚一路退下楼,一路带着绝缘手套,拿金属线在插座孔里捣鼓、拧结,又把电器打开,拿些报纸、纸张塞在电器或者散热口里。 电火花开始噼里啪啦地闪起来。 易阿岚见差不多了,赶紧跑出去,要不了多久,里面各处插座、各种电器都会纷纷短路、起火,一开始都是很小的火苗,但会很快烧到办公用纸、窗帘,随后是木头、塑料制成的办公桌椅,再之后,扑不灭、也没人来扑的火焰会将这栋大楼烧得干干净净、内外通透。 好在这栋楼是独立的,火势应该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或许它们更愿意被波及)。 易阿岚完美地完成第一个任务。 第19章 32日(12) 易阿岚在停车场找到简成那辆亮红色的无人驾驶车,切换成全自动驾驶模式,把目标设置为工业园区的生产车间。 现在的路况非常适合无人驾驶,易阿岚几乎不用费心思放在开车上,他可以更专注地审视这座寂寞的的城市。只可惜高层建筑太密集,过了几条街后,易阿岚就无法再看到简单科技大楼的情况,不知道那里的火焰成了何种自由的姿态。 当道路越来越宽整,迎面而来的房屋也带着制式般的统一和简洁,工业园区到了。 这次易阿岚学得精明了些,没直接冲进简单工厂。那个杀死简徐明的歹徒并不在简单科技大楼,如果他有心针对简单科技,那么可能会来工厂转几圈。 易阿岚提着一把新的消防斧,先前那一把在砸电脑中已经用得钝了。他小心地靠近工厂大门,他发现电子锁大门还停留在深夜的工厂,紧紧关闭着。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易阿岚轻松地翻过大门跳进厂地内,反正不会有保安跑出来轰走他。 保安室的门没有反锁,易阿岚便进去查看监控。这里的保安权限有限,电脑屏幕上只有大门、厂房内门以及各处走廊等外空间的监控,真正的核心工作区域都不在他监管范围之内。 易阿岚很满足了,左右瞧了瞧便窝在小小的保安室内盯着那几块安静的屏幕看。到处都是空空的,没有人迹,监控仿佛是坏了,画面固定在某一帧。 易阿岚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确定里面没人走动后,才离开保安室进入厂房内部。 易阿岚仍保持着警惕,不排除有人但一直窝在车间没出来的可能性。他用简成的工牌打开生产车间的门。车间里虽然机器繁多,但整齐有序,空间高而阔,一眼看过去就能把一个车间都揽入眼中。 没有危险。 易阿岚像在科技大楼那样,不能带走的存储机器就拿斧子砍碎,能带走的移动硬盘就带走,等着一会儿集中销毁。他一间间扫过去,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研发车间也是空无一人,就连休息室的全息人物都关闭了。易阿岚走过去,扭了下开关,顿时从天花板倾泻下一片蓝色星河,那点点的星光闪动着、飘舞着,很快凝成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人物,用甜美的声音向易阿岚问好。 易阿岚又无情地关闭开关,继续干他的活去。 一路有惊无险地将所有重要数据都销毁干净,易阿岚故技重施,在各处仪器、插座上动些手脚,让它们短路自燃。生产车间都是做了重重防火的,但易阿岚想,再高明的防火措施,都禁不起三十二日赤/裸裸的背叛。 易阿岚从车间里出来,才发觉太阳早已经沉没,傍晚的云霞在天空像火一样燃烧。热烈而肆意的火焰,仿佛也要烧平太阳来过这世界的痕迹。 工业园区视野开阔。易阿岚沿着给大货车修的宽阔而坚实的公路往城市外开去,开了一里路后,从后视镜能看到厂房的火烧出来了,往黑沉沉的天空蹦蹦跳跳,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似乎想要与天上的火焰融为一体。 只是化工产品难闻的焦味随着风隐约刺激着易阿岚的鼻腔。 易阿岚上了高速,朝简单科技分公司所在地南铁市开去。 这一路没有别的车辆,路过收费站也无需停下,更别说城市内形同虚设的红绿灯了。在车前灯无波无澜地照耀下,易阿岚只花了不到三个小时就抵达分公司。 此时已经入夜,三十二日时间接近晚上八点,他在这世界还能停留四个多小时。好在分公司不像简单总部大楼和总工厂有大量信息要销毁,如果他在分公司行动快速一点的话,时间正好够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返回医院,和梁霏、小护士一起回到正常世界。 虽然从三十二日回到正常世界只是眨眼的事情,并没有黄泉那样孤凉的路途需要结伴走,但单独一人迎接那个时刻,多少有点惧怕。 不知道周燕安现在是不是一个人,有没有遇见新的伙伴。 易阿岚在分公司门外停好车,他远远地就注意到有栋厂房灯火通明,他还以为这家分公司三班倒,半夜还有人在工作呢。直到近了,才发觉门边居然停着一辆跑车,车牌上面的字母显示它来自南林市。 易阿岚心里一惊,这车是三十二日开始后才从南林市开来的,要不然不会这么随意地停在门口这本不该停车的地方。易阿岚想了想,又回到他的车上,将车开到墙根隐蔽处,一棵高大樟木投下的影子让它的亮红色不是很显眼。 易阿岚将消防斧塞进裤子口袋里,又将上衣往下拽了拽好盖住斧头,有点像电影里的斧头帮,要不是情况紧急,易阿岚肯定要被自己滑稽的样子逗笑。 但他现在很紧张,他搞不清另外一辆车载来的人目的几何,是好是坏。 该不会是杀死简徐明的那个凶手吧? 易阿岚边悄悄地在阴影里摸进分公司,边内心摇摇头。简徐明那么刚烈,在死亡威胁前,连保险箱密码都没有透露出去,怎么可能说出这家分公司的秘密? 三十二日 第14节 而且易阿岚坚信,那人来到这家分公司绝不是偶然。简单科技在全国各地、甚至海外都有几处分公司、工厂,这一处在力矩传感器有所突破前都相当普通。那人绝对是知道这分公司有非同凡响的地方。 或许是简单科技内部人员,并且层级不低,知晓一些秘密。 易阿岚在已经被前一人打开的大门边顿步,会不会杀死简徐明的人就是简单科技内部人员? 易阿岚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里面那个游荡着的可能是凶手的人打照面,那人穷凶极恶,他会是对手吗? 可这样转身离去,辜负简成的嘱托,也不是他的性格。 忽然,易阿岚听到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玻璃门嗡嗡震动着,就连脚下的大地都仿佛地壳运动般剧烈抖动。 耳鸣逐渐微弱,冷静下来的易阿岚脸色难看地想到,那是炸/弹爆炸的声音。这分公司大概也只有研发力矩传感器的那间实验室需要动用炸/弹。 易阿岚再也等不下去了,实验室的大门可能一时半会炸不开,但实验室的墙壁可就不一定了。 要抵达实验室,会经过两层的研发测试车间,到处都是长长的多轴机器臂、机器爪。 易阿岚看到这里用来机器间通讯的以太网都还正常运行,忽然计上心头,他没急着去实验室,而是找到控制系统计算机,打开系统的数据库,极快地修改了些数值,接着把新数据发送到机器人控制柜。 接着,易阿岚又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五六斤重的金属块,分别操控几个抓取机器人将金属块抓在手上。 做好这一切,花了约半个小时,这期间,易阿岚又听到一次爆炸声,但没听到铁门或墙壁倒塌的声音,他还来得及。 易阿岚快而轻地穿过一层研发车间,上了二楼。 二楼尽头浓烟弥漫,那是炸/弹留下的硝烟,有个人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易阿岚注意到在稍外面的地方居然堆着不少制作土炸/药包的原材料,看来那人是铁了心要把实验室给炸开。 易阿岚在二楼口探头探脑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里面有个可以供他躲藏的好位置,是两台放在一起的控制柜,和墙壁略有点间距,在靠实验室那面还有棵高大的绿植挡住了空隙,正好能挡住那人的视线。 易阿岚趁那个人包好了一包炸/药进去烟雾里的功夫,快速跑到那个间距里躲起来。 易阿岚深深呼吸,抬手腕看表。 还有十分钟。 还有五分钟。 一分钟……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比不上炸弹但也绝不能说下的声音。 烟雾里的那人警觉地回头,喝问:“谁?” 当然没有人回答。 那人惊疑不定,站在烟雾边缘一动不动地思索,过了三分钟,又有类似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这会儿那人再也沉不住气,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 当他经过易阿岚躲藏的控制柜时,易阿岚屏住了呼吸,心脏却快要跳出咽喉了。 幸好那人的注意力都被楼下的动静所吸引,没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易阿岚。 那人站在楼梯口,往下张望,没看到人,于是开口问道:“谁啊?是不是有人来了?” 依旧没人回答。 但易阿岚注意到他手腕那里寒光一闪,是把刀。 那人抓住刀藏在衣袖里,开始下楼。 就是这个时候! 易阿岚赶紧从控制柜后跳出来,跑到实验室门前。 实验室的大门被炸得焦黑,门和墙壁的连接点更是斑驳不堪,墙体碎裂,外包的金属融化,露出里面的砖块来。看得出那个人怕直接把实验室炸塌,毁坏里面的仪器,炸/药用得很克制。否则按那个人带来的炸/药量,虽然是土法制作、当量很低,但全堆在这里也早就把实验室炸成灰了。 不过谢天谢地,实验室的密码锁还好好的,显示红灯顽强地亮着。 易阿岚赶紧刷简成的工牌,输入密码,大门尽责地打开,易阿岚一溜烟钻进去,门徐徐关上。 易阿岚打开实验室的计算机,直接找到力矩传感器的信息存储文件,强行格式化。这是保险的一步,哪怕后续他做不成功,格式化了最为核心的信息,至少不会对简单科技产生太大的打击。 他听到外面又有点动静了,想必是那个人下了一楼后没找到人或其他东西,重新上楼来炸实验室。 易阿岚看了下表,还有呢。 果不其然,那人正准备引燃炸/药包时,楼下第三次传来金属砸碰的声音。 那人神色气恼,横眉怒目,然而细看,眼神深处却难免萌生出些许害怕。 这个世界是不正常的,消失了那么多人。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不正常的东西出现,例如鬼魂。 那人握着可以给他力量的刀,缓步下楼,这回他注意到车间正中间有个黑色的东西,在绿色无尘地面上很显眼。刚刚他下来时还没有。 他疑虑地前后看看,没看到人,才小心翼翼地往那个突然出现的东西走去。 他松了一口气,那只是一块还没组装的机器人本体金属块。 在他身后,一台长约三米的七轴机器人悄无声息地动了,它的视觉系统捕捉到前方这个物体,顶端的机器爪对着那人的后背就抓去。 这对那个人来说无疑是恐惧的:黑漆漆的夜,空无一人的车间,接二连三莫名其妙的声音,以及忽然一个冰冷而生硬、像是白骨爪的东西碰着自己的后背。 他下意识发出撕裂心肺的尖叫声,吓得双腿瘫软在地。 就连实验室里的易阿岚都听到了这惊恐的尖叫,他无声地笑了笑。 机器人与人工智能的运动和控制,他可是专业的啊。 第20章 32日(13) 当那个人涕泪横流地回过头,发现触摸自己的神秘物体不过是个机器臂,脸色顿时精彩万分。 对不正常世界发自心底的恐惧消散后,他的理智回笼,思考起种种迹象:无缘无故响起来的声音,金属块,还有刚刚来碰他的机器人。 他当然知道这些工业机器人只是按照程序行事的工具,没有真的智能。除非程序出故障,否则不会自行行动。 如果说是程序出故障,不至于一样样的失误非得对着他来吧? 有人故意设置的! 他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忽然想起什么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再也不见刚才的软弱,凶神恶煞般要往楼上冲。 这时,车间里所有的机器人忽然都动了起来,悄无声息,无比鬼魅,明明是死气沉沉又显笨重的金属物体,却坚定地移动着灵活的关轴,它们所指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刚刚要冲上二楼的那人。易阿岚通过程序对它们下的命令关键参数是速度,一旦视觉系统捕捉到高速移动的物体,就要去对他进行作业。当然,被底座限制在原地的机器臂能不能抓到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易阿岚也只是指望拖延一点时间而已。 哪怕知道这些都是由人写下的程序控制的,这幅场面也不由显得十分渗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呆住了,不敢动。 其中有个抓取机器人爪子里居然还抓住一块金属,此时机械臂猛地一动,将金属块甩了出去,砸在墙上,又掉下来在机器人之间滚动,咚咚锵锵一阵响。 这人算是明白之前听到的几声响是怎么回事了。 接着他眼睛猛地瞪大,不好,这次的声响是预警!提醒设置程序的人,他要上楼了。 他再顾不得发毛,小心绕过机器人的作业范围,冲上二楼,当他看见易阿岚时,顿时浑身血直往脑袋上涌。 易阿岚听到了预警声,紧张而快速地完成他要做的事情。 实验室的门开着,易阿岚将炸药粉都放了进去,又把数根引线连成一根长的,拖到实验室门外。 “你要干什么!”那人跑到楼梯口时就怒吼一声。 易阿岚都没时间回头看他一眼,见差不多,哪怕差得多他也不能再耽误了,他点燃最长的那根引线,接着朝打开的窗户跑去,一跃跳下二楼,脚似乎崴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了,拼了命地往外面跑。 那人在楼梯口见此,也连忙从最近的窗户跳下,两个人都拔腿狂奔。 惊天动地的声响在身后炸裂,烟尘和浓雾瞬间就笼罩住了方圆百米,易阿岚几乎被冲击波掀翻在地。 那栋三层高的大楼立刻倾斜坍塌,右半部分靠实验室的那边都已成了碎块和渣粉,左半部分倒还勉强支楞着。 再多的秘密,都难以寻觅了。 易阿岚嗡嗡直响的耳朵似乎听到另外一边那个人的高声叫骂,他也不管不顾,跑到工厂大门翻了出去,坐上无人驾驶汽车,切换成手动驾驶模式就立即逃跑。 很快易阿岚听到连续的发动机轰鸣,那个人开车追过来了。 易阿岚在心里暗骂自己,他刚刚居然没想到把那辆车的车胎给扎破。 工业大道很快到了尽头,往左上高速,往右进入南铁市城区。 易阿岚略一犹豫,方向盘往右打。这种方圆百里就他们两辆车的情况下上高速路,视线一览无余,他永远甩不掉后面的车。工业园区的建筑也较低矮、稀疏,只有进入建筑繁密、道路交错的市区才可能靠遮蔽物躲起来。 天色愈加黑暗,三十二日时间已经九点半,真实时间现在更是到了十二点,真正的午夜。 等易阿岚接近市区,天色彻底黑下来。 这里的城市相当黯淡,只能隐约看到些建筑的影子,灯火寥寥,稀薄的月光和簌簌颤动的星光也难以撑开这浓黑的夜晚。 南铁市不比南林,城市规模小,智慧城市系统也远不如南林市的先进发达。而且南铁是座依托工业发展起来的城市,gdp靠外围的工业产业带动,大部分水电系统都紧着工业区的那些工厂来。因此三十二日出现后,郊区的大规模工业区那里还有些灯火,市区的基础设施却没多久就陷入瘫痪。 在这样一个漆黑安静的地方,他们亮着大灯又不停轰鸣的车就无比醒目。 这使得易阿岚想甩脱后面追赶的车变得十分困难,他才刚拐过一条街,占了点视野盲点的便宜,但都来不及物色一个好些的地方下车躲进去,后面那人就根据车声追了过来。 因为三十二日在半夜两点半出现,导致街道两边的店铺和居民楼的门都锁得严严实实,撬门、翻墙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也增加了易阿岚躲藏的难度。偏偏后面那个人还如蝗虫一样紧咬不放。 如此胶着了半个多小时,易阿岚还没办法甩脱后面的人。 易阿岚看了看车表盘上的电量,所剩不多了。而后面那辆车,从南林一路开到这里,无论使用的是汽油还是新能源,想必用到现在也所剩无几。现在似乎到了比拼谁更持久的时候。 不不不,易阿岚忽然想到,他这是无人驾驶车,价格是后面那辆车的数十倍,他有个极大的优势。 易阿岚重新将模式调为全自动驾驶,随便设置了一个相当遥远的目的地。他的双手解放出来,悄无声息地按开了车门,在车拐弯经过小区街道、后面那人视野暂时被挡住的时候,他一咬牙从行驶的车上跳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后,立即躲到一排垃圾桶后。他真心感谢垃圾分类的推广,让四五个垃圾桶并排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无人驾驶汽车尽职尽责地载着空气朝远方奔去。 后面的车紧追不舍。 易阿岚躲在垃圾桶后,听着汽车轰鸣声一前一后地远去,如释重负,只可惜他一直没看到那个人的长相,回到正常世界也无法指认出凶手。 终于安全下来,易阿岚才发现自己很狼狈。右脚踝隐隐作痛,刚刚从车上跳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胳膊上、身上也擦出一些轻伤。 易阿岚稍稍歇息了下,先是用手机给小护士、梁霏她们发了条消息,说他被一些事耽误回不去了。接着他才起身,左右张望,他在想今晚去哪。 这并不能算是个很难的事,这座陌生的城市到处都是空空的,他只要能撬开门,就能随便在哪住下。那个歹徒再如何,也不会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去找到。 不过还是最好不要在离汽车驾驶线路过近的地方,那个人发现他追的不过是一辆空车,可能会不甘心地倒回来找一找。 这是一座工业城市,各种轻重工业创造了大量直接、间接的就业岗位,生活在这里的人,十个中至少有一半能和工厂产生联系。而当三十二日出现后,随机留存在这城市的人,也很大概率是从事工业领域的。 他们虽然千人千面,但多少有些共同点,动手能力强,硬核,技术宅,爱玩竞技游戏…… 三十二日 第15节 在三十二日最初,惊慌的他们很快通过当地一个有名的工业论坛取得联系,其中兴趣相投的六个人又很快私下聚成一团交流。 早先的五月第一次、六月第二次,三十二日这个不可捉摸的世界的确让他们害怕、迷茫,惶惶不可终日。但三次下来,他们自认为摸清了这个世界的规律,虽然仍旧不明白这世界如何产生、如何运行,但不妨碍他们知道这世界并没有危险,倒更像是额外的假期,像一个大型真人游戏副本。 是的,游戏。 如果易阿岚还能刷刷三十二日社区,会发现社区里活跃的人少了很多,但还在交流的人之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他们开始挖掘这世界有意思的地方了。吃喝嫖赌毒在这里是自由的,不被约束的。 不得不说,一个领导的气质对团体有着直接的影响。例如南林市医院那儿,如果一开始没有周燕安,易阿岚能不能发现呼救的梁霏两说,就算发现了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她。如此一来,他们也就不会在医院聚成一个小据点。 而在南铁市,他们小团体的隐形领导是一个军事发烧友,他度过了前两次三十二日的无措,第三次时,本性和爱好终于不受约束地膨胀开来,他向另外五个小伙伴提议,他们要守好这座不大的城市。 其他小伙伴虽然对军事不感兴趣,但性格都是爱创新创造、乐于挑战的,而且还正好对这个世界褪去害怕、充满好奇,当即兴致勃勃地附和。 他们六个人随即分开,分别占据了南铁市最高的六栋建筑,住在顶楼,俯瞰城市最繁华的中心。 哪怕不为了占据高处视野,这些楼层他们也是要来体验的。 这些建筑有的是最好的五星级酒店,最顶层是整面落地窗、视野开阔的豪华总统房,通常只有来谈生意的富豪才住得起,换做平时,他们哪有机会住这么好的地方,虽然水电短缺,但酒店储存的矿泉水还有不少,够生活的。 有的是大工厂老板住的商圈中心的顶楼大平层公寓,一千多平米,室内带有游泳池,选这儿的人撬门进来时都看呆了。 有的是银行大楼董事长的办公室,虽然大把的钱都在保险库锁着,但坐在这位置,倒也有坐拥金钱帝国的感觉。 有的是商业广场,二十来层的商业广场应用尽有,吃的喝的用的,晚上可以睡在高端家居品牌店里十几万一张的床上,吃完了拿一楼珠宝店的金饰、珠宝、钻石剔牙,把那些女人们小心使用的精华用来涂全身,奢侈品衣服一个小时换一套,都不用费心去洗,随手丢掉就可以。 虽然爬楼很累,但这些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豪奢生活让他们还保持着巨大的热情,也许要好几天他们才会意识到生活的极大不方便,而退回到一楼。 军事发烧友还带他们去了当地的军队,军队里的枪支弹药都保管得很严密,他们没找到,只捡到几把岗哨消失后遗留在地面的武器,也不会用,就全给军事发烧友去了。不过这儿的军用夜视望远镜、大功率探照灯和无线电对讲机放得不算隐蔽,他们一人拿了几个,站在顶楼拿望远镜一张望,五千米内的范围都看得相当清楚,再远点也能看个大概。 他们六人分据六方,相互配合,几乎能覆盖住市区的一半区域。 当易阿岚和那人的车相互追逐着进入市区时,就被其中一人发现了。他激动跑到天台,一边用望远镜看,一边用对讲机和其他伙伴通讯:“我看到两辆从外地来的车,开得好快!感觉一个在跑,一个在追,4号4号,他们去你那了!” 4号听到消息,当即也爬上天台,望远镜视野里果然很快从2号说的方向钻出两辆速度极快的车。 很快,他们六个人都跑到天台,就像游戏中的上帝视角一样,视线悄无声息地跟随着那两辆追逐的飞车。 易阿岚机智地躲过了追击他的歹徒,但他却毫不知情,一跛一拐的他被两个圆形的望远镜视域紧紧地箍住。 第21章 32日(14) “3号3号,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跳车的人还在我的追踪范围之内,看样子他是要找个地方躲一晚上。6号,你那儿呢?” “那个傻瓜还在追空车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人早就跑了,哈哈哈哈哈!” “跳车人翻进小食品批发市场里了。” “哦哦,那儿啊,还不错。”1号军事发烧友评价道,“批发市场是四个连廊相连的对楼,地形比较复杂,楼梯你通我我通你的,躲起来方便,总共也才三楼,真要被堵住了跳楼也方便。而且或许有哪家半夜在卸货,那他就能很容易获取饮用水和食物,补充体力。” “诶,这两人什么关系啊?跑我们南铁干什么?” “不清楚。不过看那人宁愿跳车也要躲那人,反正关系不好就是了。” “你们快看!忘了你们看不到了,我给你们口头直播吧,哦吼,追的人车停了,可能没油了,他下车了,在找新车,有车没钥匙,他在想办法撬油箱……等等!前面那辆无人驾驶车也停了,也没油了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这!” 6号兴致勃勃地举着夜视望远镜,继续给队友事无巨细的转播:“追的人还不知道那是个空车呢,他跑过去了,离空车还有一百米,五十米,十米!哈哈哈,他看到了,里面没人,他气得踢了车好几脚!唉,那车可贵了呢,可惜!” “可惜什么啊,你到处转一转,咱这儿肯定也有人开无人驾驶车。” 6号:“追车人气急败坏地转圈圈,现在在原路返还,还在路边张望。3号你那边呢?” 3号:“跳车人躲在批发市场里一直没动呢。” 另外看不到当事人的四人颇为无聊,随意拉话:“我们这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追车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跳车人的,他会无功而返。” “他们俩都快点滚吧。” 6号忽然又大叫:“追车人找到了一辆可以用的车,但是……” 很快其他人也知道6号为何发出怪异的叫声,追车人的新车陆续经过他们的监察范围,让他们一时忍俊不禁。 追车人开的是一辆收废品的电动三轮车,大喇叭甚至还开着,他用喇叭扩音:“打扰了啊,南铁市的朋友们,很抱歉打扰你们休息,我是南林市来的狱警,我在追击一个因为三十二日异常而跑走的逃犯,那可是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手段十分残忍。你们一定要小心,要是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请向我提供线索。他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高高瘦瘦的……” 他反复播报这一段,冲空城呼喊。寂静的夜,大喇叭的声音传得倒也挺远。他不知道这城市里还有几个人,如果运气不好,可能一个人都不会存在。哪怕有人,谁又会注意到一个融入夜晚的渺小的人呢。 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花了大半天辛苦弄来制作□□的材料,又炸了实验室许久,眼看要得手却功亏一篑。现在只有他追的人才有可能知道实验室里究竟有些什么,好让他拿出去给人交差。 他也无意要特别针对那个人,他甚至觉得可以合作,一起发财。 但他在追逐的一路上想了很多,那个人会修改机器人程序,会故意躲着他把实验室炸掉,见到他第一反应就是逃。说明这个人在机器人领域很专业,受简单科技委托而来,而且对他印象是坏的,甚至可能知道是他杀死了简徐明。 最后一点基本上杜绝了合作的可能性,很少有人敢和杀人犯合作的。而且这个世界杀人不犯法,这人内心得意了一下,又必须承认,换做是他,他也不敢冒这风险,死了都没处埋。 既然不能合作,那么一个有技能傍身、戏弄过他的人,还是铲除比较好。 当他意识到自己头脑里残忍的想法时,忽地一惊。他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幅心狠手辣的模样?他自问不算个好人,也做了老赖多年,虽然也杀过几个人,可那总有理由的,但还没到把人命当儿戏的地步吧?是这个诡异的世界,让人变得不像人了。 他气势瞬间弱了,转念一想,要是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这世界那么大,想再次遇到恐怕也难。同样的道理,这世界那么大,留在这儿的秘密,值得人花大价钱购买的秘密,也数不胜数。 站在高处的那六个人遥遥相立,沉默了一段时间,有人问:“他说的是真的吗?跳车的是杀人犯?” “也不是没可能,这世道,监狱里的杀人犯当然能跑出来。嘿,这警察还这么尽职,追这么远。” “追车人也可能说谎,故意的咧。” “但万一,如果真的是杀人犯,让他留在南铁不是个好事啊。” 他们又沉默了。 “不管是不是,反正都是麻烦。”3号说,他在望远镜看着批发市场里的易阿岚,其实建筑物已经挡住了他的目光,但他知道易阿岚就躲在市场a3区,如果他要从a3区移动到其他区,必定要经过连廊,那样连廊上的透明玻璃会把他的行踪暴露出来,“我们把他们驱赶走吧,管谁好谁坏呢。” 其他人都没反对。 他们没意识到自己的判断越来越不严谨,在这个失去秩序的世界里,他们潜意识不再遵守世俗规则,不去追求真相,不去严守道德,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活在三十二日里,他们只是在玩游戏,可以随意行动,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用对自己、他人、世界负责。 反正这一切都如此虚幻,悬浮在真实之上。 3号是个还年轻的小伙子,可能不到二十岁,他的脸上出现天真而残忍的表情,他拿出大功率的探照灯,朝着易阿岚所在的地方,扭开。 一道粗大的光束瞬时撕裂漆黑的夜晚,那么耀眼夺目,其他五个人都或远或近地看到那一道光。整个城市只有这一道居高临下的光,就像是圣经中神说要有光的那第一道降临世间的光。 竟然有些惊心动魄的美。 易阿岚起初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批发市场的建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是在偏过头时,从走廊缝隙发现有一块亮得不正常。他走了出去,看到那道从远方高处直直射向自己的光线。 易阿岚不知道光束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他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巧合地落在他身上。 不过处在光束中央,总让人心惊肉跳,易阿岚只好再次转移阵地。 这下,他确定光束是追着他来的。光束紧跟着他移动,他去哪儿,雪亮的光束转移到哪儿,如同舞台上最好的打光,有人在等着看他的好戏开演。 易阿岚被光刺激得几乎睁不开眼,他看的光明越盛,心里就愈发感到黑暗,浑身冰凉而沉重,他的行踪就这样被锁定了,几乎无处可逃。 可以逃的。易阿岚告诉自己不要慌乱,探照灯总有个照射范围,他逃出去就好。易阿岚不再想着躲避,朝远离光束的方向跑去。 3号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说:“他在往市区外面跑了,要不了多久就能跑出我的监视范围,识相的话就不要再回来了。” 4号说:“追车的这个看到了你发的光,往那边去了,你应该也很快能看到他。” 3号扭转头从望远镜观察,果然几分钟后,追车人开着一辆老破旧车进入他的视线范围,朝探照灯指出的方向追去。 “不谢。”3号孩子气地弯起嘴角,“请快点滚蛋。” 追车人实际上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他知道那不过是一道探照灯的光,但在这么清冷的空城倏忽降临,多少显得诡异。他无从猜测光的高端是谁在掌控,也不敢确定光的末端就是为他指示。他不仅仅是在追光可能指出来的人,也是在逃。 这座城吓人得很。好像有双眼睛挂在天空阴森森地盯着他。 易阿岚运气不好,他一路没碰上带有钥匙的空车,只得徒步跑,他的脚踝偏偏也疼得不利索,根本跑不快。 让他如坠冰窖的是,他听到了身后三轮车隐约的声音。 有人追来了。 易阿岚心跳得飞快,探照灯的光束终于不再追他,或许是到了照射极限,也或许是那个神秘掌灯人觉得没有必要。易阿岚听到吭哧吭哧的车声越来越近,他这次真的无处可逃了。 易阿岚扶着墙壁,气喘吁吁,几乎有点认命地看着那辆在大城市已经绝迹的三轮车逼近。 三轮车跳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看体型就是一路追他的人,而不是新的陌生人。 易阿岚甚至觉得这张脸在微弱的月光下似曾相似。 那个人望见了易阿岚狼狈的样子,亮出刀子,威胁地说:“你继续往前走。” 易阿岚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说:“不管咱们有什么恩怨,都到没人的地方去解决。现在被人盯着,老子背后发毛。” 易阿岚无从选择,拖着肿起来的右脚继续向前,他听到有力的脚步声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是简单科技的?”后面那个人问。 易阿岚沉默。 “简单科技给你多少钱做这个事?” 依旧是沉默。 “机器臂是你指使的吧?嘿,差点吓到我。你有这技术,给简单科技干什么活?”后面人絮絮叨叨,“你应该知道实验室里有些什么吧?你告诉我,我给你双倍的钱。” “你别不识时务,这世界你总知道是什么鬼样子,强硬没好处的。” 他们越走越远,周围的房子变得低矮、稀疏,他们来到了城市边缘。三十二日里留存的人绝不会多,应该没人会在这附近再阴冷地监视着他们了。 不远处有座被挖空废弃的金属矿山,立在单薄的月光下。裸露的坑洞颜色比山体更深沉,错落盘旋在不高的山峦上,像蛀虫留下的痕迹。 诗意一点吧,像他叔叔脖颈上的黑色荆棘花纹身。 易阿岚猛地回头,瞳孔难以置信地放大,有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为时已晚,那人察觉到易阿岚神情里的异常,警惕地问:“你想说什么?” 易阿岚此刻的缄默再也没办法去应付眼前这个凶手。 凶手逼近了一步,锋利的刀子寒光闪闪:“你想到了什么是吗……你,认识我!” 凶手激动地颤抖,眼里喷射出狠厉的光。就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好像很不情愿让人把正常世界的他和三十二日的他联系在一起。 他可以在正常世界里拿他的三十二日“进入许可”去谋取利益,例如这次受雇去探查简单科技的重要秘密,或许大家都对他在三十二日会做的事心照不宣,但那至少维持了表面的体面,没人会真正地看到他在三十二日究竟怎么丧失人性。 三十二日 第16节 正常世界里,他再怎么泼皮无赖,好歹也是个人啊。 然而眼前这个人的眼神,让他瞬间就感到那层挡在三十二日和现实中的欲盖弥彰的遮羞布被燃烧殆尽了,人皮之下暴露出他恶魔一样的内心。 他本来还想,问出简单科技的秘密,就放这个人走吧。 放走,到底是出于善意真心,还是出于长久以来的道德规训,他已经无从分辨。他只知道现在这一刻,他充满了暴躁,不想让眼前这个人这么看着自己。 而且,这人认识自己,又是替简单科技做事的,谁知道等回到正常世界,这个人会不会让简单科技来对付自己?正常世界,他只不过是个受限制的普通人,可没办法去抗衡那么一个大公司。哪怕他瞬间想到了许多,良心、尊严、体面……但最终关心的还是只有切身利益。 易阿岚从这凶手的眼神里看到了滔天的恶意,浑身的防御神经都拼命尖叫,易阿岚不能多想,转身就跑。 但显然,他身后的凶手远比脚受伤的他更加灵活,饶是他的脚没问题,也不一定跑得过这个体型壮硕的人。还没在夜色中跑出五米,易阿岚肩膀就被一只铁一样的手攀上,钳住,接着被狠狠地掼倒在地。 易阿岚狼狈地仰倒,掌心按在砂砾密布的旧公路上隐隐地痛,他看到细长的月亮在那人身后西沉,看到在月光下如霜的刀子向他刺下,而刀的影子已经点在他的心脏上。 第22章 8月(1) 易阿岚像是从水底潜上水面般, 身体抽搐一下,猛地坐直,深深地、不停地吸气。他的瞳孔还是缩着的, 仿佛刀尖还悬在眼前。 他摸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胸口, 望着陪伴他很多年、灯光暖融的卧室, 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慌乱。 在刀快要刺进他身体的时候,十二点到, 他居然从三十二日回来了。 他此刻离那个杀人凶手很遥远,很安全。然而,再过一个月, 那把刀还是会避无可避地扎进他的心脏里。他会死, 一定会死。 死亡的阴影头一次如此真实而迫人地紧紧笼罩住易阿岚,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心脏跳得飞快,似乎要拼命逃离即将带给它彻底死亡的躯体。 易阿岚呆呆坐了不知道多久,手机铃声把他失掉的魂勉强拉了回来。 他像个机器人一样, 僵硬地移动脑袋,看向发声物体,眼睛接受到的图像传给大脑, 大脑如同要被淘汰的cpu,过了会才给出分析:手机响了, 该接了。 易阿岚拿过手机,看到是简成来电。 纷飞的思绪终于有几缕正常回笼,易阿岚告诉过简成, 简徐明的笔记也提到过, 三十二日的一天对于正常世界来说不过就是瞬间。于是简成估摸着离易阿岚说的两点三十四分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才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 “阿岚?”简成很焦急, “怎么样了?你去过三十二日了吗?回来了吗?” “我……”易阿岚刚想说话,才发现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他垂着头,将所有的事情都暂时搁置。 简成安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阿岚,是不是出事了?” “我明天再和你说好不好?”易阿岚虚弱地开口,声音不像他本人。 他说的明天其实就是今天了,只不过是要等天亮,等太阳出来,等城市恢复热闹。 简成微顿,柔声说:“好。” 说完他主动挂了电话,不再追问,哪怕他急得下半夜再也无法入眠。 易阿岚无力地躺着,望着天花板陷入一片虚无的沉默。 他翻了个身,面朝窗外,惊觉天已经亮了,天光透过鹅黄色的绒质窗帘,呈现银蓝的色彩。 易阿岚在这一刻感到呼吸的艰难,得张开嘴才能让二氧化碳排出来,他的身体里装载了太多的东西。他得在死亡面前端坐一个月,日日夜夜,审视死亡的方方面面,让自己的灵魂在死神面前饱受鞭挞,徒劳挣扎,然后才无可逃避地死去。 被人谋杀在三十二日,在亲人眼里却是意外猝死。 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力承受的吗。 易阿岚有时候会觉得活着实在艰难,但他从没想过就这样死去。 客厅里传来声音,上早班的岳溪明醒了,接着随着一声关门声,动静消失,她出门了。 随后奶奶也起了,在厨房做些早餐。 天光已大亮。 易阿岚起身,拉开窗帘,他整个人沐浴在八月一日早晨也十分毒辣的阳光下,热得汗水很快就从脸上滚落。 这终于让他感知到实实在在的难受,击穿了他一夜虚无的、难以言说的痛苦。 易阿岚关闭了从昨晚就一直开启的摄像机,他现在没有心情去回看当他去往三十二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他走到客厅,去做一件他昨晚本就该第一时间去做的事情。 易阿岚从奶奶那里拿来了叔叔的手机,打开叔叔生前用的社交软件,查看聊天记录,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应该是他同事的人,询问他叔叔生前最后一段时间追的一个大债主是谁。 那同事乍收到过世同事的消息还有点被吓到,看了内容才知道询问人是易晓山侄儿。出于惊吓,他很快把那个债主的相关消息发给易阿岚。 易阿岚看到了那人的照片,是的,就是他。 许俊斌。老赖。 易晓山从事的追债行当虽然时常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但源头并不是违法的高利贷,而是一些银行将很难收到、几乎坏了的债账下放给一些追债公司,这些追债公司如果真的追到了债,可以独自拿下很大一部分的债款。 许俊斌就是这样一个欠了银行钱的老赖。他年轻时跟风过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创业,那时候国家政策很注重相关产业,对企业都是大力扶持。许俊斌只不过是贪图那些政策补贴,没有经营章法,不懂技术也不懂市场,后来无法通过越来越完善的补贴政策审核,搞得公司倒闭,欠银行的低息贷款也都还不上,东奔西躲了很多年。 事实上那一段火热的创业时期,有很多像简徐明一样抓准市场成功创业的企业家,也有更多像许俊斌这种自以为站在时代风口或者随便拿点机器就敢打着机器人幌子来骗补的投机倒把者。 易晓山追过的债主中,很大一部分曾经都是相当辉煌的老板,其中与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行业有关的占比不小。 也因此许俊斌在杀了易晓山后,又杀了简单科技董事长简徐明,随后又在南铁分公司与易阿岚狭路相逢,看上去很巧,但都有其必然。 是的,易阿岚最后认出了许俊斌,当时他还不知道许俊斌的名字,只是认出了他的脸。 易阿岚在三十二日最初出现时,就见过叔叔追逐许俊斌,那时易阿岚差点撞到许俊斌,只模糊看过他的脸,但对体型印象较为深刻。 后来,在正常世界,易阿岚去叔叔墓地时,在墓地门口见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壮硕男人,他感到过似曾相识,只不过是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现在想想,许俊斌那时去公墓,或许就是为了看看易晓山的墓,确定他真的死了、埋了,证实三十二日的一切都不是梦。 直到三十二日的最后几分钟,易阿岚将追自己的凶手那标志性的方下巴、唇色较深的嘴与记忆中鸭舌帽下的下半张脸联系在一起,又把叔叔追过的那道身影与自己身后的身影重叠,所有的线索才忽然连通了。 然而正是这恍然大悟,要害死他。 易阿岚想自救,只能从正常世界入手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要怎么做。 找到许俊斌,威逼?行不通,三十二日里许俊斌占据绝对的上风,无论易阿岚在现实中做了什么,都对那里的许俊斌没有影响。也许许俊斌迫于一时压力或者是想戏耍易阿岚,答应三十二日里放过他,但转头进了三十二日就下毒手,易阿岚也无处申冤。 利诱?易阿岚又能拿什么去引诱他呢? 而且……易阿岚想起许俊斌在三十二日最后的情绪变化。许俊斌一开始还想从他口中探出简单科技分公司的机密,但后来却不管不顾地要杀他。也就是说,许俊斌并不是非常在乎那个秘密,能得到更好,得不到也就算了。 易阿岚能理解许俊斌的做法,无论许俊斌想干什么,但有一点确切无疑:三十二日里平铺开来的秘密太多了。拿不到简单科技的,那就再换个更强大的公司,没有什么非此不可。 这样一来,易阿岚似乎无计可施了。 除非杀了他。 易阿岚脑子里猛地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不可能。在如今科技高度发达、天网恢恢的时代,一旦杀害他人,迎接他的极可能是一生的牢狱。他的绝对正当防卫,不会被任何一个法庭认可。 再说,易阿岚也没有勇气去杀人。 易阿岚感到沉重的无能为力,而他也必须要要给简成回电话了。 “阿岚!”简成几乎是立刻就接通,语气急切:“你怎么样了?” 易阿岚说道:“简单科技的大楼、工厂和分公司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放心吧。” “我是问你,”简成说,“你怎么样了?” 易阿岚停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别瞒着我。”简成几乎带着微弱的哀求,“你受伤了吗?” “还没有。” 简成的心沉到谷底,他听出了易阿岚话语背后的惊涛骇浪:“你现在在家里吗?我去找你。” “别!”易阿岚条件反射地说,他忘记了他拒绝过多少男同学去他家里玩的请求,“我去找你吧。” 简成已经搬到董事长的办公室,易阿岚此时此刻走进来,恍惚间还能看到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简成注意到他的目光落点,顿时领悟,神色变得悲哀。但他来不及为自己的父亲再次感到难过,他已经看到易阿岚憔悴的脸。 简成关切地看着易阿岚,确定地说:“你遇到了麻烦。” 易阿岚尽管想了一路,还是没编织好散乱的措辞。 简成几乎是逼他了:“阿岚,是因为帮我的事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永远都会不安的。要是……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会将它归罪于我。” 易阿岚只好说:“我遇见了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简成紧张起来:“然后呢?” “我们起了一点纠纷,他情绪有点失控。” 许俊斌的确觉得自己失控了,在他回到正常世界后反复思量过,三十二日里的他太容易失控了,一失控就想毁灭别人的生命。他在正常世界里要是生气,会发泄地揪一片盆栽叶子用力揉碎。在三十二日里,不用承担后果的人命等同于那些任他揉搓的花叶。 如果说杀死易晓山还情有可原,被追得走投无路之下恶向胆边生。但杀害简徐明那次,就过于暴虐了。 在许俊斌第一次从三十二日回到现实,并得知易晓山真的死亡后,他就意识到三十二日里无穷无尽的商机,只要他会利用,每一个商机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无成本的利润。 他曾经作为一个企业老板,首先想到的也是关系商业命脉的信息技术机密。 在他不知道简徐明也在三十二日的情况下,许俊斌本来更乐意找简单科技这个南水市机器人行业的龙头企业合作。但他根本没法接触到简单科技高层,如果去和前台说,估计会被当成疯子当场赶出来。 许俊斌退而求其次,想到自己曾经的副总方佳现在在卡特机器人公司当部门经理,便联系上他。 卡特机器人是最早进入国内市场的d国机器人企业,以价格战快速抢占市场,技术又相对领先,十分受欢迎,一时风光无两。不过随着国内机器人产业逐步完善,卡特机器人的优势被追平,销售额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在简单科技强势崛起后,卡特机器人更是遭遇强劲对手,公司内部几乎是看到简单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紧张。 做过许俊斌副总的方佳知道许俊斌已是多年老赖,本不想搭理他,但禁不住许俊斌死皮赖脸纠缠,而且他一句“你们想知道简单科技什么秘密我都能给你找来”,多少让对方佳动了心,也许许俊斌真有什么鼠门耗路知道些小道消息? 方佳同意等许俊斌真拿出简单科技一个可靠的消息后,就把许俊斌引荐给卡特机器人现在的地区主管皮特,信息要是真有价值,那价格绝不是问题。 于是在第二次三十二日时,许俊斌便直奔简单科技,他万万没想到会在那儿见到简徐明。他立马意识到奇货可居,他自己是就是抢手的“奇货”,他直接对简徐明狮子大开口:“卡特机器人花一千万雇我来探查你们简单科技的商业机密,你只要给我两千万,我就给他们假消息。” 简徐明心里怎么想已经无从得知,反正他当时很冷静地答应了许俊斌的要求。 许俊斌得意之余,很快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要拿到钱,就得在现实中和简徐明联系,哪怕是只给一个银行账号都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简徐明对他怀恨在心,找人做了他,彻底消除隐患怎么办?简徐明可是有一个大公司在背后做支撑,想无声无息地消灭他太容易了。更何况,简徐明把小小的简单科技发展到如今的龙头地位,名声在外,不是好相与的。 而且简徐明他本人也在三十二日里,等他把简单科技的秘密都清理干净了,也就无所畏惧,不会再被其他人威胁。 许俊斌意识到自己在与虎谋皮。还是和卡特机器人合作来得安全,他相信卡特机器人会很需要他在三十二日做他们的代言人,为他们寻找所有对手的所有秘密。 许俊斌这么想着,边打量简徐明。 在正常世界,简徐明是许俊斌只能仰望的高层次人物,许俊斌完全没办法和他抗衡,但在三十二日,年近六十的简徐明不过是个略微瘦小的老人而已,他一拳就能把简徐明打倒。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三十二日 第17节 许俊斌怀疑自己其实是个被社会驯服的反社会人格,没有社会的三十二日则让他内心的野兽出笼了。 要不然没法解释他只是为了不想承担一点风险,就杀了一个人。 他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本质就是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的垃圾,只是正常世界从没给过他机会而已。 许俊斌在回到正常世界的七月,立马把从简徐明办公桌上翻到的一些文件内容转述给方佳,这些文件虽然算不上重要机密,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得知的。 方佳通过一些方法验证后,终于相信许俊斌,把他带到主管皮特面前。 皮特一直承受着来自母公司源源不断的压力,他面对华国巨大的市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蛋糕被其他人分走,日益焦虑,许俊斌的出现让他看到了曙光。 虽然许俊斌口中的和现实一模一样但人烟稀少的三十二日以及老对手简徐明的猝死不是偶然是被他在三十二日杀死的,都让皮特觉得这人疯了,但许俊斌信誓旦旦地说可以等他拿到机密后再付钱,这让皮特愿意尝试一下,毕竟哪怕被骗了也什么损失都没有。 但皮特没想到,许俊斌八月一日这天,什么机密消息没带来,反而要求他们公司对他进行严密保护。 “我说了,他们在南铁分公司有个实验室,我差一点就能进去,但被人抢先给全炸了!那绝对是简单科技的人!”许俊斌在皮特面前大喊大叫,“我差一点就杀了他!可是没有,没有!十二点到了,他还活着,还能活一个月,要是这一个月他找到我,杀了我,他还能继续活几十年!他肯定不会甘心死的,肯定要来害我,我不是臆想!你们得让我好好活着,我活着才能给你们带来你们永远想不到的价值。” “是不是许俊斌死了,你就能安然无恙了?”简成听完易阿岚的话,脸色微微发白,但语气十分确定。 易阿岚身体震了一下,无言以对。他陷入了道德和求生的漩涡撕扯,他当然不想死,可主动去杀一个人却又如此艰难。 简成说:“你把许俊斌的身份信息给我,我去派人找他,一定会找到的。” “杀人犯法的。”易阿岚小声说,似乎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简成说:“我会想办法。”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能是用钱或权遮掩。 易阿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简成看着易阿岚的眼睛问,他此时严厉的目光满含压迫,让人相信他的确可以胜任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 易阿岚茫然,这种茫然从回到正常世界就一直伴随着他,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阿岚,你不要太善良了。”简成意味深长地说,“我很遗憾不能和你一起去三十二日,但我有资格告诉你,那是一个善良就活不下去的世界,很糟糕的。 “这一次是我连累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你摆平,哪怕我进了监狱,至少你得好好活着。 “但是以后,你要学会残忍一点。” 第23章 8月(2) 易阿岚失魂落魄地离开简单科技大楼, 八月燥热的天气更是让他的情绪如同融化的沥青般粘稠。 商业圈中心是来往不绝的车流与人群,高耸入云的大厦浮荡着浓郁人气,各种声音交织着城市狂想曲, 易阿岚却还是仿佛身处那个凄凉的三十二日, 这么多热闹, 与他无关。 易阿岚开车,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繁华的街道。 直到手机铃声将他唤醒, 他看了下来电显示,居然是周燕安。 易阿岚忙语音外放接通,周燕安低沉温柔的声音霎时间充满了车厢里这方小小的空间, 在空调制造冰凉的空气里, 如同沙冰之上让人慰藉的红豆。 今日凌晨回来后, 周燕安还以为易阿岚会发消息给他, 像往常一样,随便说句“回来了”之类的话,不一定要有意义, 只是相互报个平安,权当是对三十二日并没有用的抱团取暖。 但易阿岚没有,或许是他已经不再惧怕三十二日了。后半夜, 周燕安眼前时常浮现易阿岚那清瘦而略显脆弱的身影,尤其是第一次见面时, 在警察局易阿岚受惊地转过身,他看到一张在女孩眼中很好看的脸显露出慌张、无措、单纯以及深埋的韧性,让当时的周燕安觉得世界末日还有这么一个人一起过, 也不至于太孤单。 周燕安想了许久, 还是决定主动联络易阿岚。他在正常世界也将要离开南林市,至少要和易阿岚打声招呼。 “还好吗?”接通电话后, 周燕安轻声问。 易阿岚却一下子快要哭了,在简成面前都无法放松的弦在绷紧到极点后彻底崩溃:“不太好。” 周燕安的声调变得严肃:“怎么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易阿岚直白地说。 周燕安立即道:“我们找个地方当面详细说好吗?” 易阿岚在车外随便一看,看到一间冰室,就约在了这。 周燕安来得很快,易阿岚点的沙冰都还没有融化多少。 周燕安离得还远时就看出了易阿岚身上的颓丧,于是一坐下来就问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易阿岚就将他与简单科技、许俊斌之间说了一遍。 周燕安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说的叫简成的朋友,他一定能找到许俊斌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周燕安如此判断,“我知道简单科技,很不错,但它毕竟只是一家工业科技公司,而且简成是新上位,他面临的公司内部阻力远比你想象得更大,他很难调动全公司的资源去做一件和公司发展没有关系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砸私人的钱。给他时间,他或许能找到刻意躲藏的许俊斌,但你只有一个月了。” 易阿岚怔怔,周燕安好像在给他下死刑。 “所以你不能依赖简成那边。”周燕安又说,“你得找到另外一条活命的路。” 易阿岚问:“我还能怎么做?” 周燕安目光如炬:“靠你自己。” 他已经站起身,易阿岚跟着站起来,两人边往外走的时候,周燕安说道:“打电话给你那个朋友,既然你是因为他才身陷险境,就完全没必要和他客气。让他准备两张飞南铁的机票,并且让南铁那边叫人送辆车在机场,还有一台高清摄像的无人机,再准备一间绝对私密的类似于健身房的空间,配备上测力仪器。” 易阿岚顺从地拿出手机:“什么时候的机票?” 周燕安看着他:“越快越好。” 等他们坐上飞往南铁的飞机,时间距离周燕安给他打电话,也才过了两个小时而已。 易阿岚忙不迭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做了一系列的事,但还没弄明白他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你平时运动吗?”周燕安扣好安全带,转头上下打量着易阿岚,似乎在认真审视他的体型。 易阿岚答道:“没有系统地去健身,但我经常去爬山,工作的时候几乎每周末都去,那种没有开发、没什么人的野山。” “一个人?” “一个人。” 周燕安点点头:“学过格斗吗?” 易阿岚摇头。 周燕安笑了笑:“我教你。” 易阿岚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让我到了三十二日去打败许俊斌?” “如果简成没能及时找到许俊斌,那就没有任何办法比这还保险的了,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易阿岚恍惚:“我……” “我知道很难,要是你能打得过他,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周燕安看着易阿岚的目光莫名让易阿岚感到安心,“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南铁机场落地,周燕安提着简成给他们的无人机箱,简成安排的人员和车辆都早早抵达机场,举着牌子接他们。 周燕安把司机打发回去,坐上驾驶位,易阿岚随之坐在副驾驶位。 周燕安问:“还记得最后你和许俊斌到了什么地方吗?” 易阿岚回忆了下:“具体地址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从一个小食品批发市场一直往南。” “那就去你说的批发市场。”周燕安开启导航。 小食品批发市场并不难找,周燕安将车开到市场正大门,转头看易阿岚:“接下来呢?” 易阿岚没答话,只是从车窗外看批发市场东北方向一栋独树一帜、傲然全城的建筑,直线距离约三千米,招牌看不清楚,但易阿岚刚才在卫星地图上看过,那是南铁市最高星级的观景酒店,高约四百米。 七月三十二日的晚上,探照灯就是从那个方向射过来的,用光明将易阿岚逼向了最黑的深渊。 周燕安也看向那里:“三十二日让很多人实现梦想,忘记现实。” 不知道那些在三十二日玩得开心的人们,回到现实中,回到朝九晚五反反复复的生存中,会不会只是满足地把三十二日当做上帝的馈赠,而不是贪心想要更多。 易阿岚不再看象征着财富的豪华酒店,指着地面上的一条路:“接下来往那走。” 周燕安开车,想象着易阿岚被一束强力探照光逼着离开城市的心情。 按照易阿岚的指挥,他们进入一条开往镇子的县道,沿街是一些低矮的汽修汽配店,很快,连这些店铺都不见了,只偶尔有些民居或小物流中心。 “就是这!”易阿岚看到让他印象深刻的矿山,没有榨取价值的小山枯败地立在路边,山腰上有不少岩石裸/露的黄土坑,可以看出遥远的曾经至少有一两条马路因它而建,现在都也荒废了。 周燕安把车停在路边,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接着他打开箱子,放出无人机。 这是一架只有巴掌大的小巧白色无人机,虽然小,但续航能力很强。简成从简徐明办公室找出来把它交给易阿岚,这曾是一家很有名气的无人机制造友商送给简徐明的礼物,市面上买不到,其所用的光学镜头已经达到了军用级别。 周燕安操控无人机巡视附近环境,从高空将地形熟悉一遍。万一易阿岚无法压倒性地打败许俊斌,但只要能从许俊斌手里暂时脱身,或许能有好的地形做三十二日里易阿岚的最后退路。 做好这一切后,周燕安将无人机摄下的视频小心保存好,又问易阿岚:“当时你们两个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定要给我最清晰的细节。” 易阿岚想必永远不会忘记那副场景。 “你再示范一遍给我看看。”周燕安不满足易阿岚的口头描述。 易阿岚看了看路上时常跑过的各色车辆,又看了看认真为他想办法的周燕安,什么也没说,在路边躺倒,双手撑着地面,上身仰起,那种沙石摩挲掌心的刺痛感又出现了,这次还带上了暴日之下的灼热感。 “我摔倒了,几乎没有反击的力量。” “他呢?”周燕安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当做许俊斌的那把刀,在易阿岚身前比划,“他在什么位置?他是站在你脚后正对着你,还是你的左侧、右侧,刀当时离你还有多远?” 当周燕安这么问的时候,也这么一步步做了相同的动作,似乎是想让易阿岚感到真实的压迫感。 “他当时扑向我……”易阿岚闭上眼,在周燕安离得过近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类似于柠檬水的味道中回忆,“右脚跨过了我的大腿,只要他想,膝盖就能抵住我的肚子,刀离我很近……” 易阿岚说不出话来了,周燕安学着那时的许俊斌,一只脚跨在易阿岚大腿右侧,一只脚在左侧,膝盖弯着,前倾身子,虚虚的单膝半跪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很经典也很有用的打架方式,位于上面的那个人可以随时用下盘压制住下面人的腰腹力量,如果练过,懂得一些技巧,甚至可以叫下面的人动弹不得,任他拳打刀砍。 但这个姿势太叫人难堪了。 “刀有多近?”周燕安问。 易阿岚睁不开眼睛,阳光又刺眼又毒辣,热得他浑身皮肤微微发红。 “大概……”易阿岚伸出右手到空中,凭感觉停在一个位置。他幻想能以这样的阻挡拦住三十二日悬着的利刃。 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确认道:“这里?” 易阿岚颤抖了一下:“应该吧,我记不太清了。” “难为你了。那种情况下记得一清二楚不容易。”周燕安从他身上起开,还握着易阿岚的那只手,顺势用力把他拉起来,“你估计准确的话,他的刀离你的脖子不超过五十厘米,这几乎是眨眼就能完成的动作。” 易阿岚低头擦着手上沾到的小石子没说话,周燕安以为他在害怕,又继续补充:“但很幸运的一点是,那时候正值正常世界与三十二日的切换,重新回到三十二日的许俊斌,作为施暴者的情绪不会接续上一次的猛烈,可能需要反应一段时间。而你不同,你面临生死威胁,你的情绪是高度紧张的,你可以、也一定要把握住这微小的反应时差来反击。” 三十二日 第18节 “谢谢。”易阿岚没看他,发自真心地说。 周燕安笑了笑,像阵清风去吹开沼泽迷雾,在遍地艰险中给易阿岚指示出一条生路。 周燕安还想在夜里两点多再来一次这儿,好把握更接近三十二日里的真实状况。他们便没赶着返回南林市,就近在镇子上找个地方吃晚饭,随后又找了家宾馆暂时休息。两个人开一间房。 易阿岚琢磨着给妈妈打电话,在呼叫声嘟嘟响起的时候,一阵极其叛逆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难过地想,他可能都要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还要想法子给妈妈交代一个在外过夜的正当理由。哪怕他的真实理由再正当不过了。 不如破罐子破摔吧,统统都坦白。 但当岳溪明接通电话后,易阿岚嘴里还是流利地吐出谎言:“妈,我今晚不回去了。白天在南铁这边面试呢,正好他们工厂有批产品第一次投入生产线,hr邀请我去工厂看看。我对这家还算满意,就花了点时间去工厂,看完之后时间太晚了,就不回家了。” “怎么想起来去南铁面试了?”岳溪明笑着问,倒也没疑虑,南铁虽小,但与南林来往交通便利,又是工业型城市,近些年来还越来越有往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的趋势,是年轻人不错的选择。 “想体验下不同的地方人文。” “行,随你。注意安全。 易阿岚挂完电话,脸色不好。周燕安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所以说谎。 让易阿岚心情好起来的唯一办法,也只有让他尽早脱离险境了。 周燕安让易阿岚坐在床上,接着不由分说蹲下/身握住了易阿岚的右脚脚腕。 易阿岚下意识地缩脚,但被周燕安禁锢在了掌心,不得动弹。 “脚扭得厉害吗?”周燕安问。 易阿岚知道他问的是三十二日里的情况:“反正挺疼的,尤其跑起来的时候。从二楼跳下来我一般不会扭到脚,这一次是太急了。” “这样的疼吗?”周燕安用力箍着。 易阿岚嘶了一声,明白周燕安让他坐着的原因了,这要站着,搞不好会出于本能踢周燕安。 “比这要疼一些。” “这样呢?” “还要疼。” 周燕安没再继续用力了,再大劲易阿岚的脚在正常世界也得受伤。 “想想你走路的时候,这里疼得多,还是这里?”周燕安分别在易阿岚的内外踝和小腿胫骨、腓骨底端按按,根据易阿岚的模糊反馈,周燕安认为易阿岚脚骨折可能性不大,而且哪怕是骨折,也应该只是轻度内踝骨折,虽然疼痛程度也不轻了。 不过哪怕是在现场,不照x光,周燕安也没办法精确判断扭伤与骨折程度,更别提这种隔空问诊了。一切计划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周燕安蹲在易阿岚面前思索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再疼也要忍住。” 易阿岚点头。乖顺得叫人有点心疼。虽然他心里想的或许是忍不住就死了。 周燕安心里叹气,在易阿岚旁边坐下,又往后一躺,双手搁在脑袋后当枕头。柔软的大床震弹几下,让易阿岚想起遥远记忆里在父母注视下玩蹦蹦床的感觉。 “复盘一下?” 易阿岚:“嗯?” “你这次行动。”周燕安简明扼要地说,“有很多明显的失误,只想着处理死物,没想过面对敌人。比如第一次不设防地贸然进入简单科技大楼,发现陌生可疑车辆没有破坏,你的车上也没有放置紧急用品,例如最基础的钉子,有车辆追逐你时,一把扎胎的铁钉就可以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不过这不能怪你,你只是个普通人。 还没等易阿岚答话,周燕安又说:“但那都是过去了,进入三十二日就意味着不再普通。你以后可能主动、被动都要卷入一些你从没想过的纠纷里,你要做好准备。” 易阿岚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杀人的准备吗?” 周燕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迫不得已也只能这么做。” “其实我有机会杀许俊斌的。”易阿岚说,“在工厂里,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肯定是杀死简徐明的凶手,他不是个好人。我本可以给机器人设置暴力程序,在许俊斌下楼后,让机器人将金属块统一砸向他,哪怕准头不准,那么多金属块砸下,只要有一两块砸到头部,人不死也要重伤。那个世界里,重伤离死亡也不远了。可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只想着干扰他注意力就算了,这才有了后面种种。我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后悔。” “还有……”易阿岚垂着头,“我觉得我特别自私。我回来后,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实中杀死许俊斌,可我做不到。我想过很多,如果在搏斗中我激情杀了他,也许不会有太久的罪恶感。可现在不同,这是要我在青天白日下,千方百计找到他,搜集情报,制定谋杀计划,一遍遍去思考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手段和掩饰手法,这种冷静和极强的目的性,让我感觉,我好像,像个杀人狂魔…… “但我想活下去。我自己不愿意去面对,却默许简成帮我。用一些,不被允许、违背法律、践踏规则的手段来帮我。 “这次我哪怕脱身了,那以后呢?是不是以后在三十二日,我但凡遇到一点觉得会威胁到我生命、哪怕还没做出实质行动的人,我都要先下手为强?三十二日再荒谬,但在里面死了,也就真的死了。这样我和许俊斌有什么区别?” 周燕安知道易阿岚其实不是很有表达欲的人,更多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收敛情绪,只说必要的话。但有些特殊时候,他的话就特别多,比如第一次在三十二日去医院找他母亲时,他用絮絮叨叨企图遮掩心中的恐惧,这一次同样如此。 这就意味易阿岚此刻内心正遭受痛苦的煎熬,他的价值观和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在生与死面前被反复鞭打。道德和法律在两个世界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易阿岚如周燕安很早就下的判断,他很善良。然而,他的善良注定要被三十二日辜负。 第24章 8月(3) “如果是你, 你会怎么做?”易阿岚偏过头看躺着的周燕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喉结和线条流畅的下颌,还有在衬衫下内蓄的肌肉, 这让易阿岚意识到, 周燕安和他是不一样的, “你应该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境地。” “我也遇到过无从选择但不得不选择的时候。”周燕安轻声叹息,“我也像你一样迷茫, 自我怀疑。” 易阿岚入迷地看着他:“后来呢?” “后来别人都和我说,你没有错。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没有做错是什么意思。”周燕安仰起身, 易阿岚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 只听得他在身后说, “就像一条分叉的路, 有善良的方向,有恶劣的方向,有断腕求全的, 有宁为玉碎的……这么多路,不要看它正不正确,只要选择没有错的就可以了。你没有错, 易阿岚。” 周燕安站起来把床让给易阿岚:“休息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定没睡好。” 易阿岚以为自己睡不着, 但躺下以后,却像是走上一条路,被命运推着向前, 身不由己地陷入浓郁的迷雾中, 失去了感知,只有周燕安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易阿岚, 你没有错。 他太累了。从身体到精神都饱受折磨。 周燕安将他轻轻拍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 “喝口水,醒下神,我们该出去了。”周燕安递给迷瞪的易阿岚一瓶矿泉水。 两人继续去那段县道公路,此时深更半夜,灯光稀疏,只有少量货车来往,凉爽的风迎面吹来。他们的车在冰凉的月光中前行。 到达目的地,这幅场景更熟悉了,无人的马路,黯淡的深夜,弯如刀的月亮。 易阿岚看了会夜空,这月亮和三十二日的月亮很像,细而长。他忽然席地而坐,举起手,“我记得刀和月亮很近,就像是从月亮做的刀鞘中才拔出来一样,准确点,应该在这个位置。” 周燕安也在他旁边坐下,随后索性躺在暑气消退的柏油路上,出神地望着月亮,似乎在代入易阿岚,思考在这样的处境下怎么安全脱身。 周燕安想起什么来,扭头看易阿岚:“那时候你身上有武器吗?” 易阿岚一怔,他本来带有消防斧,不过那柄斧头太碍事,早在分公司的车间内就因为爆破而丢失。但周燕安明亮的眼神让他也随之想到同样的东西——那把枪。他们第一次在派出所相遇,易阿岚捡到的那把枪。 “有的!枪!”易阿岚连忙说,那把枪小巧易携带,哪怕易阿岚不会用,也一直随身带着当做心理安慰。 周燕安兴奋地起身:“有武器就好办了。我看过许俊斌的照片,他体型魁梧,要你在短短一个月内学会格斗制服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你所锻炼出来的力量和肌肉记忆却带不进三十二日,只能带去意识和技巧,这要让你和他面对面决斗,你的脚还有伤,太为难你了。现在有枪配合,你可以轻松点,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了。” 易阿岚点点头。他感到他不是被命运推着走,而是被周燕安推着走,但这种强势却让他感到安全,好像在泥沼深陷中被一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提携。 随后周燕安带着易阿岚在附近转了转,给他指点出几处万一情况有变方便躲藏、埋伏、对他有利的地点,接着他们立即坐夜班高铁回了南林。 易阿岚对枪支的了解仅限于纸上谈兵,他必须得尽快接受专业训练,所用武器还得和派出所用的制式枪支一样。好在简成家大业大,门路众多,很快就给易阿岚弄来一把一模一样的手/枪和一批充足的子弹,给他们安排的训练地点原本就是娱乐射击场,频繁枪响也不会引人怀疑。 简成送易阿岚过来的时候,注意到周燕安对枪械的了解,趁他在清点子弹的时候,简成说带易阿岚去隔壁的健身馆看看,离远了后就小声问:“这位是?” 易阿岚说:“三十二日里认识的朋友。” “可靠吗?” 易阿岚没有任何犹豫:“可靠。他应该参过军的,很厉害。” 简成看着他的神情,便没再追问,而是抱歉地说:“许俊斌那边我在让人查,暂时还没有消息,我会让他们再继续投入人手的。” 易阿岚宽慰地对他笑笑:“这才不到两天呢。” “一天没有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心安。”简成说,“阿岚,我对不起你。” 易阿岚连忙道:“你别这么说,谁也不想的。而且让我早点看清三十二日的凶险也好,要不然这次不死,以后也总有一次会死得很难看。” 简成不知道易阿岚是不是故意逞强,好让他不那么愧疚。他喃喃道:“为什么要让你们遭遇这些可怕的事情。” 易阿岚看了眼走廊外的天空与大地,眼神放空:“我也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可能没人能够给我答案了。” 射击馆旁边的健身馆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健身器具都已经移走,留下大片的空场地,在角落有几个智能测力装置。 过了一会儿,周燕安从射击馆过来,叫易阿岚去测了身体部位的力量。 上肢力量只能说是代表身体健康、及格水平,但易阿岚的双腿踢力和柔韧度比起常人要优秀很多,是经常爬山锻炼出来的好结果。这让周燕安对易阿岚逃脱许俊斌威胁有了进一步的构想。 “我们先学徒手动作,然后再学枪支射击。如果你不能暂时脱身,枪也就没办法用了。”周燕安叫易阿岚躺下,再次还原当时和许俊斌的场景。 周燕安跨在易阿岚身上,膝盖没着地地弯曲着,“你的右脚有伤,所以由你的右膝盖发起攻击,踢许俊斌的下/体,左脚撑住地面和左半边身子提供全身支撑。来,你试下,尽全力,我看看你能不能行。” 易阿岚尴尬了一下。 周燕安笑道:“不用怕伤到我,一定要尽全力,把我当许俊斌。” 易阿岚只好一咬牙,没看具体部位,弓起右膝盖抵过去。 周燕安伸手挡住,将力卸了开去,说道:“力道还可以,我等会再教你一些发力技巧,足够让一个成年人痛到不能忍受了。这个时候,还要考虑许俊斌吃痛之下的反应,他应该会下意识缩身捂住下/体,但也不排除剧痛之下刀更快地向你落下,所以你在攻击的同时,右手也得行动,或握或刀或成拳砸他的手腕,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不一定非要让他的刀脱手,只要让刀偏开正对你的方向就好。你再按我说的试试这两个动作。” 周燕安举起一把塑料蛋糕刀,示意易阿岚开始。 这时候易阿岚入了神,也顾不得羞赧,全神贯注地盯着周燕安的手,随后猛地弓起膝盖,右手掌刀劈了下周燕安的手腕内侧。这个程度不至于让周燕安手不稳,不过周燕安模拟的也只是一个体型彪悍、并且下/体遭到致命打击的普通人,于是顺势往外偏了偏,这样看来,哪怕刀落下,也只是刺向易阿岚的身体外侧。 “很好。”周燕安鼓励道,“但这还只是开始。你这同时进行的两击得手后要马上进行最关键的一步,趁他痛时,你的左脚和腰部、臀部、左手要配合一起使力,往后腾挪撤出许俊斌身体的覆盖范围,然后立即拿出枪,指着他,震慑住他,之后再考虑站起来和打开□□保险栓的问题。” 易阿岚想了下两个动作的衔接,点了点头。大概像是条毛毛虫往后拱。 “好,那你再来试试。” 简成在一旁看了许久,看明白了,这个周燕安真的是个专家,这让他稍微好过了些,易阿岚的命不至于悬在一根线上。 手机不停地响起秘书团的工作问询,简成留在这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在易阿岚练得投入时,便悄悄地离开了。他已经把这儿都清空,只留下一些信得过的人负责安保和卫生,或者在周燕安还有需要的时候紧急去办理。 周燕安撩开易阿岚的衬衫,将掌心贴在易阿岚的腰部,本意是看易阿岚在后撤时腰部肌肉的运动。易阿岚瑟缩了下。 周燕安发觉易阿岚已经不是第一次抵触他的触碰了,打趣道:“你的身体很敏感啊。” 易阿岚脸红耳赤:“我不太习惯……” 但周燕安显然只是随口一说,已经转入正题:“你还要考虑到那时候你躺着的是坑坑洼洼的旧公路,不是现在健身室平滑有弹性的橡胶地面,夏季衣服又单薄,所以到时候你与地面接触的部位会被磨得很疼,尤其是手掌心,做好心理准备。” “比起死亡,那些疼不算什么吧。” 周燕安笑了笑:“你皮肤很细嫩,我怕你没受过这样的苦。” 易阿岚脸又红了。 周燕安纠正了易阿岚一些错误的、事倍功半的发力方式,让他又排练了几次,便可以去练习开枪了。 这种靠魔鬼训练基本上作用不大,易阿岚没办法把这里锻炼上来的的身体素质带到三十二日里去,只能不断地提高技巧性的东西,熟练肢体动作,增强意识和做好心理预期。每天保持适当训练就可以。 “我是说如果,”周燕安把子弹一颗颗装进手枪里时说道,“如果你进入三十二日的那刻,事情不如我们想象的这么顺利,你来不及攻击许俊斌的话,就不要强行去攻击,要及时改变应对策略。你可以立即侧过身,伸胳膊挡住刀,宁愿让刀扎到胳膊上、背上、两肋上,也绝不能扎到心脏和脖子这些重要部位。” 三十二日 第19节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并没有给易阿岚太多的悲观压力,但却让易阿岚记住了到时该如何面对最悲观的那一场景。 第25章 8月(4) 梁霏紧紧地捏着鼓囊囊的小皮包, 在一家西餐厅等小护士。 当小护士来的时候,两人面对面坐下,都有点不适应, 她们头一次在熙然人群中见面, 关于末日的联想记忆被现实扭曲得让人难受。 梁霏首先就把皮包整个儿推到小护士面前:“这是给你的谢礼。” 小护士没防备地打开, 结果被吓了一跳,皮包里满满当当塞得居然都是百元大钞, “这,这……”小护士语无伦次了。 梁霏说:“这里面有十万块,后面我还会陆续给你谢礼的。” 小护士目瞪口呆:“太多了, 不用, 不用这么多!” 梁霏很坚决地按住小护士推回来的手:“值得这么多的, 我真的很感谢你。” 小护士傻了, 但一颗心激动得砰砰跳。她不过是个工作才一年的普通护士,虽说不愁吃穿,但工资平时买买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也没剩下多少, 十万块对她还算是一笔巨款。她可以存着当首付,或者应急……十万块居然来得这么容易? 梁霏看到小护士脸色发红,微笑中带点苦涩。上一次三十二日中, 易阿岚说晚上会回来,但并没有, 或许他像周燕安一样不会再回来了。她并没有责怪易阿岚的意思,她只不过是想明白了,在三十二日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使命和职责, 她不能依赖别人的好心来照顾自己和刚出生的孩子,更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做理所当然。 梁霏不笨, 甚至因为有比任何人都更真切的牵挂,而把三十二日想得更透彻。利益,唯有利益,才是一切之间坚固的纽带。 梁霏也看得出小护士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她现在很乐意帮她照料孩子。但时间一长,小护士会发现在三十二日有太多的机遇,她会随时离开。梁霏只有先把单纯的小护士“收买”,让她记着她的人情,在未来抉择中,多少念着她的好,多少念着那个可怜的只活在三十二日的小婴儿。 正如梁霏所想,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护士此时很感激梁霏的大方,两个人亲切地交流,大有义结金兰的意思。 忽然,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闯进了她们的包厢,小护士以为他是服务员,过了两秒才意识到不对劲。 梁霏不惊不慌地对小护士说:“你先回去吧,咱们有事电话联系。” 小护士战战兢兢地看看梁霏,又看看那个低气压的男人,并没有离开。这也是梁霏拉拢小护士的初步成效,小护士在担心梁霏。 梁霏笑道:“没事,这是我老公,于晓天,你可以叫他于哥。” 那男人没反驳,看来是真的。也许是夫妻矛盾。 小护士对于晓天喊道:“于哥。”接着对梁霏一笑,离开了包厢。 于晓天想追出去,被梁霏伸手拽下。 于晓天难以接受地质问梁霏:“你是不是取了十万块给那个女孩?” 梁霏说:“是。” “她是什么人?” “一个护士。” “为什么给她钱?” “请她照看我们的小涵。” 于晓天双手复杂地挥动:“霏霏,我不是要管你用钱,你哪怕用这钱去买一件华而不实的奢侈品我都绝不会多问一句。可你……你,不能这么糟蹋钱!” “这是我的钱。” “是!是你赚的钱!”于晓天生气地说,“但也算我们的共同财产吧?不对,这不是重点,你就算把我的工资卡拿去随便花,只要你开心起来,我就开心。” “我现在就很开心啊。”梁霏仰头看于晓天。 于晓天一下子怔住,他发觉梁霏的眼神是如此陌生,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同床共枕过五年一样。他顿时挫败地坐在沙发上,抱着头:“霏霏,你的开心是假的,小涵已经死了。你让那个护士怎么照顾小涵,她会通灵?你一直说医院在骗你,那个护士才是骗你,她搞不好是从哪听说小涵的事,故意针对你的心理弱点来行骗。” 梁霏摇摇头,悲哀地看着于晓天:“不知道我更可怜,还是你更可怜,你永远看不到小涵,也永远没办法理解我。” 于晓天感到不可理喻:“妈说你还请了一个育婴专家教你怎么看管才出生的婴儿?” 梁霏点头。 于晓天眼眶一下子红了:“霏霏,就当我求你了,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梁霏失望地说,转而又笑了:“不能怪你,你不相信我才是对的。谁敢相信那么荒唐的事呢?三十二日啊,你让多少人变成疯子?” 在此刻的于晓天眼里,梁霏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可怜的,疯在他心尖上的疯子。 梁霏站起来:“过不下去的话,就离婚吧。” 一转身,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模糊了。只有梦一般的三十二日,顽固而真实地蚀刻着灵魂。 三十二日,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如糖似蜜的美梦。 郭华作为东海市著名房地产大佬葛不凡的上门女婿,忍辱负重、作低伏小多年,终于熬到葛不凡奄奄一息、只能借助轮椅行动的烛年。 只不过葛不凡越老事越多,将好几个儿女和女婿都玩弄在鼓掌间,最常用的就是呼叫律师来改遗嘱,要是白天谁惹他不高兴了,必定一个电话喊遗嘱律师过来关在房间里谈话,谁也不知道他真的改了遗嘱还是故意恐吓儿女们。 反正谁都不敢惹他不开心,要是哪天白天惹恼他,他一时生气瞎改遗嘱,更倒霉地遇上他真的嗝屁,那就亏大了。个个都将他当老佛爷伺候。 但最近葛不凡越来越不可理喻,整天拍打着轮椅说他的儿子、女儿、孙子们都联合起来要弄死他,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将遗产全都捐出去都不给他们留一分钱。 急得儿女们都快跪下来了,也听不懂这老头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甚至偷偷地将脑科神经专家伪装成体检医生,看看这老头是不是老年痴呆。 但郭华听懂了,葛不凡在念叨说他们故意将所有佣人都驱散走,却故意留下日常衣服摆在地上,一起做戏,还把时间弄成什么三十二号,想饿死他、吓死他。 郭华之所以能听懂,还是因为上一个星期在酒店偶然听到的言论,他也在愁怎么讨老头子欢心好多分点遗产,吃饭时生意伙伴谈到这一点,愁得他半途出来透气抽烟。 无意间听到一个女服务员和同事倾述三十二日的可怕,末世、无人、和现实一模一样等等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同事只笑她夜班加太多,都出现幻觉了,还是不要贪那几个加班钱,回家好好睡觉吧。 当时郭华不以为然,直到又听到老头子说到三十二号,连细节都差不多,都是人全没了,衣服还在。他忽然想起那个女服务员。 郭华不知道三十二号是什么玩意,但他知道,那个女服务员至少了解些什么。 郭华于是迫不及待地去酒店寻找那个女服务员,吓得酒店领班以为他要潜规则,万分为难地将员工都聚集在一起像选妃一样供他挑选。等郭华激动地将李兆兰选出来时,领班倒还松了一口气,就算潜规则也不至于潜李兆兰吧。 李兆兰,太普通了,扔到人堆里就像彻底消失了一样。 郭华将李兆兰带到豪华包间,给她点了一桌子她连盘子都没资格端的昂贵酒菜。 李兆兰都吓傻了。 郭华和蔼地问李兆兰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 李兆兰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也是十分害怕的三十二日居然被其他人点出来,一时激动,跟郭华说了许多。 郭华听得将信将疑,但还是决定花点小钱试试:“是这样,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我希望你在三十二日里,去君临别墅12栋,照顾一个老人,给他吃给他穿,让他开心了,还有,千万要记得说你是郭华找来照顾他的!我会先给你五万做订金,等从老人那里确认后,我再给你十万。记住,是一个月就有十五万的薪酬啊,你一直做下去就一直有钱,表现得好我还会给你涨工资。” 李兆兰这回真的傻了。 郭华也不小气,当即给李兆兰转了五万块。 等郭华走后,李兆兰还是没能从美梦般的眩晕挣脱出来。 她只要一说就被人骂疯子的三十二日,居然轻轻松松地帮她赚到她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李兆兰飘起来了。她终于感到,上天是如此公平。 她曾经那么痛恨上天一点儿也不公平。 李兆兰有两个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只不过那两个人已经和她渐行渐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她们一个长得貌美多姿,文化水平不高,但还是被富豪包养,每天晒晒名包豪车,日子过得极其潇洒,哪怕李兆兰瞧不起她,但也打心底里羡慕她唾手可得的财富。 另外一个长相一般,却头脑聪明,考上好大学,有份体面的好工作,时常在朋友圈发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做些她理解不了的所谓“项目”和“工程”。 只有她,没有美丽,没有聪明,平庸地长大,平庸地融化在人群底层,平庸地为着生活苦苦挣扎。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这么熬下去,永不见天明。 直到三十二日出现。 上天给她的公平来得太晚了,但好在,终于还是来了,来得如此不平凡,如此珍贵而惊心动魄,足以弥补她过往三十年人生中所有的平庸和辛苦。 对于易阿岚来说,三十二日是在他本就不公平的人生天平中,在苦难的那一边又加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枪械对男孩似乎一直有经久不衰的独特吸引力,性向不同于大部分男人的易阿岚也不例外。但把练习枪法当做拯救自身死亡的途径时,就完全没办法去享受玩枪的愉悦。 周燕安手把手教他怎么握枪,怎么快速打开保险装置,怎么提高命中率。 易阿岚一遍遍地练习,由一开始的挑战变为枯燥,最初让他极不适应的枪声也变得寻常。周燕安说他现在淡定的样子,只要在三十二日里得到空,随便朝哪开一枪,许俊斌都要被枪声吓到,那么易阿岚在气势上也赢了。 经过十天的练习,易阿岚的命中率由十发四、五十环提高到七十多环,偶尔状态好能达到八十环以上。这样的命中率对付一个像许俊斌那样身材高大的普通人足够了。 周燕安便将易阿岚的练习由定点射击改为移动射击,要求当然不会像对待军人那么高,只要能保证临危不乱、成功开枪、命中别偏差太远、能吓住人就很好了。当然,如果可以提高命中率,还是尽量提高得好。 在易阿岚对移动射击稍微了解点后,周燕安又给他的右脚脚腕绑上坚硬的木板,限制他脚踝的灵活运动,让他习惯三十二日里扭伤带来的行动不便。 易阿岚注意到近段时间周燕安的手机铃声响得格外频繁,而他也从不改为静音,想来都是很重要不能错过的来电。 “你继续练。”周燕安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他拍了拍易阿岚的肩膀,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 易阿岚右眼瞄准了一个点,但迟迟没摁下扳机。不知为何,他感到了一种急迫,好像周燕安那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可能没办法一直陪着他了。 “喂,班长。”周燕安在安全隐蔽的角落接通电话,这是一通信号加密的电话,没人能监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我知道。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在那之前赶过去的。现在……现在还不行,我所了解的内容都已经全部提交在报告中,我早几天到也没有作用。” 周燕安看了看易阿岚的方向:“我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但真的很抱歉,我这里有人命关天的事,我会做好平衡的。可以,我接受保护,但我希望他们能隐蔽些,不要吓到别人。” 周燕安回到射击馆,看到易阿岚坐在沙发凳上发呆,他走过去:“累了?” 易阿岚偏头看他,问:“你是不是有要紧事要做?” 周燕安少见地皱了下眉:“是有点棘手的事。”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大概还有几天吧。” 易阿岚点点头,忽然冲周燕安抱歉地笑了:“不好意思。” 周燕安感到胸腔像是被什么轻轻敲击着,声音较平时更柔软:“怎么和我说这些。” 易阿岚说:“感觉我好像是你的累赘,如果不是我,你就能安心去做你的事。而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你是在无条件救我。” 周燕安面部表情柔和地舒展开,安慰道:“我在帮你,其实也在帮我自己。” 易阿岚好奇:“怎么说?” “三十二日对我来说也是很可怕的。”周燕安坦诚地说道,“它可怕的地方不仅在于存在的物质,还在于那些难以确认存在的精神上的一些东西,在那里会产生一种很不可捉摸的孤独,就像三十二日本身那样很虚假又很真实。因此,在三十二日想到你也在,我会感到精神上的慰藉;在现实中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还清醒着。” 还有的话,周燕安没说。他想说易阿岚其实能给人安全感,不是那种体型、武力上直接的安全感,是像捧着一束带有露珠的绿叶、知道绝对无害又感到清爽惬意的安全感。 易阿岚已经够开心了,眉眼竭力掩藏但还是生动地流淌愉悦的音符。 “所以,现在好好练习下怎么逃生吧。”在易阿岚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周燕安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将他推倒。易阿岚坐的是沙发凳,没有靠背,几乎立刻往后翻去。 三十二日 第20节 乐极生悲的易阿岚猛地仰倒,两脚腾空,惊吓之下,居然是条件反射地抱住周燕安不让自己掉下去,等反应过来是突击训练,才任由自己摔到地上。地面是不坚硬的橡胶材质,但周燕安还是用一只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易阿岚已经将那套动作训练成本能,即刻曲起右腿膝盖攻击周燕安下/体,右手去劈砍周燕安的手腕,与此同时,左半边身子和左脚已经开始蓄力准备后撤,以及做最坏的打算,侧过身用胳膊去挡刀。 他比最开始已经快了三秒逃脱出周燕安身体的圈禁,随即用手比出从口袋里掏枪瞄准的动作:“不许动。” 周燕安举手投降,笑道:“你做得很好了。” 三天之后,周燕安离开,没说去哪,也无需相送,只说会和易阿岚电话联系,让他好好保持现在的状态。 周燕安走上街头,他认出来街角日常运动打扮的男人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光,他走过去低声说话,那人在手表内置的小型对讲机喊了一句,很快就有一辆车开过来,他们坐上车,直奔军用机场,那里一架私人飞机在等着周燕安。 他们会按照秘密指令,把周燕安安全地送到北山市。 三十二日紧急应对会议将在这个国家的大脑开启,与会人员除了华国重要国家领导人,还包括国家安全局、情报局、信息安全部、异常事件处理局等高级官员。 在周燕安第一次提交三十二日的报告之后,已经过去一个半月。周燕安当初的班长郑铎,哪怕现已是华国陆军部队少校级别的指挥官,也还是通过层层手续上报,终于在最近得到空前重视。 这并不是说国家工作效率慢,实在是三十二日太过匪夷所思,又没有切实证据能直接表明它的存在。是各部门通过近三个月的异常事件交叉比对,才终于确定三十二日的真实性。一经确定,便引起惊涛骇浪。 这个时候,三十二日表露出来的各种端倪,都多多少少地以文字资料出现在全球各国政治家的办公桌前。这是一场全球性的国际灾难,没有哪个人、哪个组织、哪个国家能幸免于难。 易阿岚离这些还很遥远,他只能注意到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阴魂不散的影子。 但好在,哪怕周燕安已经离开,他也留下了宝贵的东西,像盏灯,帮助易阿岚对抗刀的影。 易阿岚默默地在射击场练习,期间简成一有空便会来看他,还带来一个仿真机器人做他的陪练。 仿真机器人是简成从f国著名的仿真机器人专家那里花了大价钱特意定制的,仿真皮肤的触感与真人无异,体型、重量都和许俊斌一模一样,甚至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机器人内嵌的智能芯片和传感器,可以更直观地将易阿岚能对他造成的伤害转换成数据输出。而面对这么一个机器人,易阿岚也更能从心底里毫无顾虑地展开攻击。 简成也像周燕安一样,做到了他所能帮助到易阿岚的一切。 然而这一天,简成到来时如丧考妣。 易阿岚注意到他赤红的眼:“怎么了?” 简成难以开口,愧疚地道:“阿岚,对不起,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了许俊斌。但是……被他逃到了国外,该死!是卡特机器人搞的鬼,他们公司的负责人皮特掩护许俊斌出了国!” 皮特本来不相信许俊斌的一派胡言,他甚至认为许俊斌得罪了人把他当冤大头来找掩护。但皮特注意到简成派人疯狂寻找许俊斌,那架势似乎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许俊斌挖出来。 这让皮特意识到,对手非常在意的东西,不管有什么用,就一定不能让对手找到。 许俊斌逃到国外躲起来,简成也鞭长莫及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易阿岚比想象中的平静,他或许本来就没把所有指望都寄放在现实中杀死许俊斌身上。 但简成却仿佛失了控,他比易阿岚这个当事人还要沮丧,难过、懊悔、自责、对自己无能的痛恨等种种情绪把简成平日稳重的领袖外壳打破,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易阿岚反过来去安慰简成:“没事的,没事的,找不到就算了,还有其他的办法。” 简成摇着头,眼眶发红。易阿岚心里感到温暖,至少简成如此关心他的生死。 “是我害了你。”简成反复说。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易阿岚努力轻松地笑笑,“周燕安都说我做得相当好了,我会安全活下来的。” “不一样。”简成说,“我对不起你。如果没有周燕安,你就被我害死了。我说过要替你摆平,如今看来都像个笑话,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保护不了你,阿岚。” 第26章 32日(15) 易阿岚没办法安慰陷入自责中的简成了。 这是简成生而为人的内省, 他该为易阿岚的遭遇痛悔,在痛苦中寻求哲学解脱,外人无法帮助他。就如同蚌肉中落进来一粒尖锐石子, 要用最柔软的人性时时刻刻去与它磋磨, 直到柔软变得坚硬, 或者石子变成珍珠,让光芒驱赶着人活一世的蒙昧。 有时候易阿岚也会想, 如果真的死在许俊斌刀下,临死的那一刻他会怨恨简成、会后悔当初答应帮助简成吗。 易阿岚不知道答案,也不愿去追根究底那么现实的东西。所以, 要好好活下去, 让所有怨恨都成为虚惊一场。 易阿岚回到家, 开门时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心。练枪起了茧, 又在持续的训练中磨破柔嫩的新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位置。他这双适合敲击计算机键盘、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变得不再优雅, 但易阿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握住拳,就仿佛握住了力量。 推开门, 母亲岳溪明或许是因为调休,提早下班, 和奶奶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养生节目。 易阿岚握住的力量霎时间像只不听话的鸽子,从他手心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易阿岚多么想和妈妈好好谈谈啊,在他与死亡对峙的这一段时间, 把两人年深日久积累的隔阂都摊开来晒晒太阳, 是暴晒而死还是自此沐浴阳光,都来个引刀一快的定论。 要不然他死了, 有些事都还不明不白着。 岳溪明转头看他,笑道:“回来了?外面热不热?今天同事送了我一个她老家种的西瓜,我和你奶吃了都觉得很甜,在冰箱里,你快去尝尝。” 易阿岚心中支楞起来的对抗情绪瞬间被软化成随波而流的水草。无可争议,妈妈是爱他的,在她自己饱受情感背叛的痛苦中,仍旧悉心守护他二十年。但他注定要违背妈妈的一厢情愿,这将会给这可怜了半辈子的女人带来多大的打击。哪怕妈妈会因为爱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选择,但接受,不代表释然,她会永远活在易云山残酷的阴影之下,为儿子的幸福而开心,更为儿子的幸福而倍受折磨、不得安宁。 易阿岚忽然想到,如果他死了,妈妈是不是就能得到解脱? 易阿岚回到房间,丧气地躺在床上。 这会儿,那台放在桌子上很久的摄像机终于进入他的视线。早几天他焦虑重重,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根本无意去关心去了三十二日后正常世界是什么样子。现在,心头盘踞着超越生死的情感纠结,他只能躲避。 易阿岚拿过摄像机,观看最新的拍摄视频。 视频中,凌晨两点半,易阿岚坐在床上,神色郑重地等待三十二日降临。 视频左上角的时间慢慢跳动着,两点三十四分的时候,易阿岚猛地挺直背脊,就像本来坐得好好的,突然被只毒蚊子咬了一样。接着就是漫长的茫然失措。 观看视频的易阿岚疑惑地皱皱眉,两点三十四分是进入三十二日的时间没错,但他在视频中没有看到任何进入的相关迹象,只有从三十二日回来时,易阿岚露出了惊吓的模样。 如果换个不知情的人来看,只觉得易阿岚就是好端端坐在那儿,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神经抽搐了一下。 在易阿岚的自我感觉里,当进入三十二日时,他会有种陷入深度睡眠前的昏昏无知感。然而这一点,在视频里没有任何表现,里面的易阿岚精神抖擞,眼皮都没有垂下来过,眼神始终明亮有光。 在易阿岚想象中,还以为会像影视剧里,出现类似于被鬼魂附身又离开的神叨叨的症状。 易阿岚感到困惑,这让三十二日的存在显得更为虚无缥缈、无从捕捉,毕竟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很难会相信就在那么平平无奇的一瞬间,他们去往另外一个复刻世界度过了24小时甚至是48小时。哪怕是他们自己,为此疯癫怀疑世界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 在晚上和周燕安远程交流的时候,易阿岚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与他。 周燕安想必也做过这样的观察,也有自己的分析。他认为可以把正常世界和三十二日看做两个有所关联的并行空间,类似于一些相互约束的物理装置,在时间维度上,一个开启,另外一个就关闭。 而他们在往返三十二日时,可以比喻成要走过一条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时间既不属于正常世界,也不属于三十二日,呈现出来的直接感受就是精神上的昏睡,如同蹚过时间和空间被高度压缩的时空隧道,人的思维对这种异变的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 这让易阿岚振奋了些,这说明他和许俊斌肯定同一时刻在三十二日清醒,不会出现他还在昏昏欲睡而许俊斌已经清醒的绝境,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易阿岚要抓住的是清醒后那几秒的反应时间。 尽管如此,随着8月31日的临近,易阿岚还是无法避免地高度紧张起来。 简成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许俊斌,投入大量金钱到海外雇佣私家侦探、退伍兵,甚至想用商业手段和皮特对话,从而从皮特那里得知许俊斌的下落,但最终不过大海捞针罢了。或许不断地付出,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简成想在31日那天晚上陪着易阿岚,但易阿岚拒绝了。 他如果活着,按简成的时间刻度算,那么一秒钟之后就在正常世界易阿岚就能打电话报平安;而万一出了意外,易阿岚在正常世界心脏骤停猝死,搞不好会让简成惹上说不清楚的麻烦,他身边连续两个人心源性猝死,是个人都要怀疑是不是他干的了。 简称听了,沉默点头,接着有些悲哀地说:“我哪怕站在你身边,也难以想象三十二日,我只不过眨眨眼,你就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我永远不会懂你们的感受。这大概是有史以来,人与人之间最不能跨越的鸿沟了。” 易阿岚不得不承认,是的,三十二日只有短短一两天,却彻底改变一个月,让他异化,不能再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易阿岚对简成说:“这是你的幸运。” 简成苦涩地微笑:“也许是不幸。” 易阿岚一定是不幸的,他躺在床上,等候命运降临,妈妈、奶奶这两个他仅有的亲人都在另外的房间酣睡,但他无法去告别。 他将要孤独地踏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征程。 易阿岚又一次看了眼手机,已经是9月1日凌晨两点,没有外来消息。简成怕干扰他,按捺住了许许多多可能无用的交代。与周燕安的交流记录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周燕安详细说了很多,也安慰鼓励了很多,把昨天当成了今晚来嘱咐。易阿岚猜测周燕安今天一定有重要事,无暇顾及他。 周燕安的确十分繁忙,在傍晚时,他就进入了一个摆着许多设备的圆形大厅,这些设备包括脑电波监测、人体红外线侦测等在目前科技范围内所能探查到的所有人体生物波、电磁波监测机器;包括当前最为先进的临床血液分析仪,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分别采集周燕安进入三十二日前和离开三十二日后的血液样本,进行全面的对比分析;还包括对外部空间的辐射探测仪、红外紫外监控,试图捕捉到三十二日出现时任何一丁点的异常现象。 在这些仪器之间,是物理、化学、医学等领域的专业人士,在仪器之外,是神色凝重的各部门高级官员。他们都将要共同见证三十二日的出现和离开。 易阿岚在时间抵达两点三十分的时候,就排除掉任何杂念,如周燕安说的那样,脑子里只想着要保持清醒,只想着那一套被他练得无比纯熟的反击动作。 当昏睡感来临,易阿岚被迫地感觉迟钝而模糊,但每个脑神经都在竭尽全力地疯狂跳跃:要集中注意力!要清醒!要快!要攻击! 如果他走向三十二日的过程能够具现化,那么他的身体一定是在不断地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攻击。 攻击! 在进入三十二日的一瞬间,易阿岚的肢体动作远比思维来得更快,在他还没看清许俊斌那张脸的时候,膝盖已经屈打到他的下/身,在他劈开许俊斌握刀的手后,许俊斌吃痛的叫声才传到他耳里。 许俊斌整个像煮熟的虾子蜷缩起身,捂住痛苦难耐的下/体。易阿岚趁他痛得只能哀嚎的这段时间,快速而沉稳地后撤挪出许俊斌的身体覆盖范围。 但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易阿岚的右胳膊还是被刀锋波及到,划出一道长约一分米的伤口,鲜血很快流满了整个小臂。 易阿岚来不及去关心右臂上的伤,忍着痛从运动外套那宽大的口袋中掏出枪,对准了许俊斌,然后才缓缓地站起来,右脚肿痛得很厉害,几乎不能用力,只好把重心放在左脚上。 这时候,离他们来到三十二日才过去了仅仅十秒钟。或许是这一个月的练习使得易阿岚的反应和意识上升一个层次,也或许是面对死亡的急迫性让他灵敏度异常飙升,这十秒钟对易阿岚来说,仿佛时间被拉长,他快而不乱地完成各个急救动作的衔接,节奏流畅,终于使自己逃出生天。 而许俊斌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捂着痛处,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甚至在枪支对准他之后,他也没意识到这有多严重。 安逸之于许俊斌,危机之于易阿岚,使得你强我弱的境地立刻整个颠倒反转。 第27章 32日(16) 在许俊斌语无伦次的咒骂中, 易阿岚从容不迫地打开□□保险栓。如果许俊斌知道这一举动代表的意义,却任由它发展,一定会比此刻全身加在一起的痛还要心痛。 “妈的!混小子!”许俊斌脸色通红, 命根子的疼痛占据了他全部大脑, 他半跪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对着自己黑洞洞的枪口还不以为然,要是易阿岚有真枪、会开枪早就之前就把他打死了, 何必等到现在。他全然没发现眼前的易阿岚和上一次三十二日中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易阿岚瞄准了许俊斌的胸口,冷冷问道:“易晓山是不是你杀死的?” 许俊斌一怔:“你怎么知道?奇了怪了,你就算认识我, 也不该知道我在三十二日中杀了他吧?” 疼痛缓解下来后, 许俊斌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企图走向易阿岚。 易阿岚立即道:“不准动!” 许俊斌嘿嘿一扯嘴角, 不听从。 易阿岚朝他脚边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公路上出现一个小坑, 石子和烟尘腾出一支小小的花朵。许俊斌耳鸣了许久,这才知道那把枪可不是开玩笑,惊呆在原地, 终于意识到危险。 “你、你难不成是警察?”许俊斌脱口问道。 易阿岚没回答,许俊斌又急忙忙道:“你还要因为我杀了人就想把我抓去坐牢里吗?警察同志, 咱在这里就不要这么迂腐好不好?我看你年纪轻轻,娶媳妇了吗?买房了吗?贷款背得累不累啊?之前我想害你是我不对,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为了活着嘛。只要你放我一马, 你要多少钱随便说!我保证是你一辈子想不到的荣华富贵!你以后就可以辞职不干,不做这生命危险的行当, 尽情去享福!” 易阿岚对此当然无动于衷,不过难保换了一个人,不会被许俊斌粗暴但极具吸引力的金钱诱惑腐蚀。 三十二日 第21节 易阿岚现在想的是给周燕安报个平安,他们约好了,他一经脱险就会给周燕安打电话,不过易阿岚发现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损坏死机,许俊斌的手机倒是能拿来一用,但易阿岚现在可不敢放松警惕。 易阿岚拖着伤脚,转移到许俊斌后方,说道:“我的枪正对着你的脑袋,你要有什么小动作,我会立刻开枪,我差点死在你刀下,可不会跟你开玩笑。你现在把刀扔了,给我往前走。” 背对着他的许俊斌面色几经变换,犹豫地站在那没动。 易阿岚装模作样地推拉两下保险栓,弄出咔咔的金属声效。许俊斌被吓到了,立即把站着血的刀扔到一旁,往前走:“别冲动!别冲动!” “慢点!”易阿岚喊道。 许俊斌听话地慢了下来,后背发凉地往前走去。就像上一次许俊斌拿刀抵着易阿岚一样,易阿岚在他身后,驱赶着他在县道上渐行渐远。 前方约两千米处是县道和省道的交叉口,在那附近有一座大型加油站,24小时营业,服务于来往的运货车辆。 早在易阿岚和周燕安第一次到南铁时,周燕安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加油站,并特意去问过,虽然加油站都引入了自动加油装置,但晚上仍有人员值班。加油站远离居民区,值班人员都是开车过来的。 在加油站映入眼帘时,易阿岚一咬牙忍着痛,悄悄地加快脚步,许俊斌对易阿岚的接近毫无知觉。 许俊斌的后脑勺近在迟尺,周燕安指点过的关键部位在脖颈和脑袋之间,这里一旦遭受重创,人会立即昏迷过去。 易阿岚举起枪,枪托狠狠地朝那个部位砸过去。 许俊斌一瞪白眼,叫声都还没发出来,就扑通朝地面扑倒。他庞大的身躯甚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易阿岚心有余悸地抹开额头的汗,立马将许俊斌的上衣和裤子扒下来,用袖管和裤管将他手脚绑得严严实实。接着才拿出许俊斌的手机,用他指纹解锁,一边朝加油站那边一跛一拐地跑过去,一边拨打出烂熟于心的号码。 周燕安站在不胜寒冷的高处,看到的北山市已经越来越黯淡寂静,而夜空却越来越热闹。 进入三十二日已经接近二十分钟,易阿岚还是没有打来电话。而按照他原本预估的,如果一切顺利,最迟不过三分钟,易阿岚就应该能安全脱身,除非出现意外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燕安做不出频繁摁亮手机看看是不是没电、没信号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他只是感到一阵孤寂,轻雾一般地盘踞在深夜山间。 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雾气便像受了惊扰似的纷纷退散。 周燕安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易阿岚打来的。 易阿岚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周燕安!” 周燕安露出微笑:“你还好吗?” “很好!”易阿岚说,“我到加油站了,我在值班室找值班员的车钥匙,车就在外面停车场,哦,值班室还有个急救箱,我先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许俊斌呢?” 易阿岚把通话外扩,手机放在桌子上,拿碘伏喷雾给手臂刀伤和脚腕上的扭伤消毒,疼得嘶了一声:“昏迷了。” “接下来你准备把他怎么办?” 易阿岚有些犹豫。 周燕安说道:“我们已经分析过很多,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易阿岚低低地嗯了声,埋头用绷带缠住手臂。 周燕安也没再说话,听着那边绑带撕扯的声音。 “我找到车钥匙了。”易阿岚过了会说,接着传来车辆开锁的叫声。 周燕安问:“手机电量还充足吗?” 易阿岚去看电量格:“不多,百分之二十吧。” “那就先挂了,记得定时报平安。” “嗯。”易阿岚挂完电话将手机设置成不息屏模式,要不然一旦锁屏,他都打不开。 易阿岚将加油站这辆唯一的车开回到县道交叉口,勉强将昏死的许俊斌塞进后备箱,然后直上省道。天色还是漆黑的,荒凉的公路上,只有一辆车在飞驰。 易阿岚没直接从高速路返回南林市,而是下到沿途城市里,他要去城区一些大的药店或者医院找些更好的药物,至少弄一些止疼止血化瘀的,再找点食物填饱肚子。 顺便处理一下许俊斌。 当许俊斌醒来的时候,已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鼻尖还萦绕着淡淡乙/醚的味道。这味道证明他被打晕后,又被乙/醚迷晕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八羔子!”许俊斌摸着疼痛的后脑,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潮湿,昏暗,封闭,狭小。 许俊斌顾不得疼,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一看就知道是地下室!他奔到门口,铁门在外被紧紧锁住,他用力推拉半天都毫无反应。 整个地下室,只有那小半截伸出地面的窗户有关,许俊斌又跑过去,趴在窗口,努力朝外张望。 他只能看到小小的空间,天已大亮,照出绿草、树干和对面房屋的墙根,没有任何标志性的物体。 “有没有人啊!”许俊斌拉着嗓子喊了半天都得不到回应。 许俊斌呆住了,随即气急败坏地跳脚。他已经想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在昏迷之中被人丢进了不知道在哪儿的地下室,跑是跑不出去的,又不会有人来救他。即使有人愿意救他,都找不到他在哪儿。 地下室里还堆着一些饮用水和饼干面包之类的食物,只能保证饿不死。 许俊斌在三十二日已经失去了价值,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哪怕三十二日处处是宝藏,哪怕他是千万分之一能进入三十二日的,可他被困在这儿,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干不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尽管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想到好不容易得到的机遇,他洋洋自得的、无比珍贵的三十二日“准入许可”都将成为梦幻泡影,许俊斌对着墙壁拳打脚踢,无能狂怒。 好长一会儿,许俊斌才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垂头丧气地拿过一瓶水和面包,味同嚼蜡地啃着,喝着。 他很快发现舌头发麻,那混小子该不会拿了过期面包给他吧?许俊斌去看面包的生产日期,眼前的文字却模糊不清,分出重重幻影,随之而来的是呼吸困难,肺腑火烧火燎。 接着他猛地绷直身体,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弥留之际,许俊斌才意识到,水和面包里有毒!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个人没有直接开枪打死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他下毒! 他的双眼徒劳睁大,伸出手企图去抓住眼前缤纷的幻觉,还是活着好,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这一辆车开在银带般的高速路上。丘陵起伏间,夜色渐渐稀薄,由漆黑渐变为浓黛、墨蓝、青白,给人一种越往前开黑暗越浅淡的错觉,似乎只要一直往前开,就能开到永恒的白天里去。 车窗都降下,凌晨的冷风灌进车厢内,将易阿岚脸上的泪水吹干。 易阿岚看着前方的路,想的却是身后的事。 “如果把他关在地下室,三十二日里他自然毫无办法。”周燕安曾对他说,“但以他的性格不会认命,他会在现实中寻找解救办法,唯一知道他位置的你将会被他纠缠,他甚至会对付你的家人、朋友。” “我说这些并不是逼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了解你每一个选择带来的所有结果。” 易阿岚在医院想着这些话,将致命剂量的药品注射到瓶装水与面包中,丢在许俊斌昏睡的地下室,那将成为一座坟墓。 他大费周章、舍近求远地去杀死一个人,并自欺欺人地扭头不再看,逃得远远的,好像他没看着那个人死在跟前,那个人就不是他亲手杀死的,再用眼泪告慰他那最终“虚伪”的善良。 后视镜忽地反射出金光闪烁,易阿岚将车停下来,下车回头眺望,看绵延的群山尽头露出一角尚且温柔的暖红太阳,无远弗届的光芒倾洒人世间。那些茂盛动人的树木,颤抖树梢欢欣鼓舞,将凝结一夜的崭新绿色捧起迎接新的一天。 白天不在遥远的前方,太阳在他身后升起。 太阳好像是从山间长出来的一样,汲取大地的营养,眨眼间长大,跳出山峦的拥抱,将灿灿金光还给大地。 易阿岚站在那儿承接8月32日的第一抹阳光,忽然朝太阳伸出缠着绷带的手臂,右手在空中虚握着。 易阿岚保持这个姿势,转过身往前走。 他在想,要是有人迎面走来,问他在做什么。他会说,他在牵太阳。就像牵着一只红气球,牵一只遥远的风筝。 易阿岚被自己的臆想逗笑,哈哈大笑,笑到眼泪止不住,心想,他不是神经病谁是。 他松开手,跳上汽车,踩住油门,一往无前。 第28章 32日(17) “我到南林了, 马上去医院和梁霏她们汇合。”在进入南林市区的时候,易阿岚趁最后一点电,给周燕安发过去一条信息。 在经过一家手机卖场时, 易阿岚停下, 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一把维修用的铁锤, 将大门砸开,卖场警报尖利地响起来, 整条街都能听得见。易阿岚置若罔闻,跨进去,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道该选什么新手机, 索性把摆在柜台里的时髦手机扫了几十台到袋子里, 留着慢慢备用, 苦中作乐地想,没事可以做个史上最全面的手机型号测评了。 接着易阿岚又把卖场里大大小小的充电宝都收集好,扛进车内, 直奔人民医院的方向,居然会有种回家的感觉。 “万事小心。”周燕安回复后,收起手机, 驾驶直升飞机飞进明亮的天色中,他也该去完成他的任务了。 因为三十二日的出现, 全球各国的政府机关都将面临极为严峻的挑战,哪怕可能性很小,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首先, 他们要预防有人出于恶意或者被雇佣、被挑拨, 在三十二日里趁无人之便,轻而易举地进入外围机关、官员家中, 拿到重要指令和密码的线索,再在正常世界中交由间谍针对地窃取机密,因此所有需要保密的信息都紧急进行了一次改头换面的密码重置,为了万无一失,哪怕本来是动态密码都要对密码生成系统重新编程,以免被人以数据分析手段模拟未来一段时间的密码。对于能够更换地点保存的,自然是第一时间进行隐秘搬迁。与此同时,各部门对间谍工作也抓得更紧。 这尚且好应付,最让人头大的是不能排除三十二日里有人能够深入到核心机关。虽然正常世界的密码换了,重新固若金汤,但要是三十二日里有人身处腹地,徐徐图谋,那所有的机密迟早都将变成透明的。 让人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从周燕安所述,没人能把三十二日的东西带回到现实中来,这就意味着,哪怕一个人得到一份机密报告,也只能通过强行记忆,一个月一次地把消息慢慢带回正常世界。而隔行如隔山,要是一个外人想看懂一份专业报告并准确记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永远不能把国家安全寄托在运气上,正如周燕安可以花一个月教会易阿岚格斗技巧,有心人也会花一两个月的时间教会一个普通人如何看懂机密。 所以周燕安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炸毁国务大楼,将三十二日里存在的信息彻底销毁,这才能让人真正安心。 换个角度想,三十二日也是个窃取别国情报的极佳机会,这是情报部部长的想法。不过由于进入三十二日的人很少,专业人手更是万中无一,更要紧地是保护好自家机密,腾不出手去谋外。这也成了全球暗流涌动下的共识。 当然,要是谁正好有个情报人员在别国出任务,又在那时机进入三十二日,不大肆收刮也说不过去。对于这种根本难以防范和监查的事,各国都只好祈祷自家不要遇上。 华国对于他们能有个受过特种训练的周燕安进入三十二日感到万分庆幸,不至于在一开始就毫无头绪和束手无策。 周燕安首先去的是最近的军委总参谋部,在正常世界中,他已经得到特殊授权,直接从总参谋长那里拿到相应权限的密码指令(当然是更新之前的,只在三十二日有效),他找到一架装载炮弹的战斗机,是很普通的型号。周燕安毕竟只是陆军作战部队出身,不可能像一个特种飞行员那样掌握太多复杂机型。 周燕安进入战斗机,输入指令,激活了驾驶系统和作战系统。 开战斗机和直升机完全不能相比,在腾空飞天的瞬间,周燕安感到血液发热,他已经太多年没有要去战斗的感觉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意味着这片土地上存在危机。 而这危机,无论如何都本不该存在的。 周燕安先是飞到国务大楼外围,落下炮弹摧毁朝内输电的电力设施,接着把战斗机停在外部,来到核心区域内,找到在正常世界被告知的隐蔽地下备用发电机处,进行暴力破坏。这样一来,这里的安全防御系统就失去能源,彻底瘫痪,不会对接下来的攻击做出自动反击。 周燕安再次回到战斗机上,驾驶这架雄鹰翱翔在这片威严的土地之上,落下一颗颗tnt当量500kg的炮弹,看那些大楼在炮火中纷纷坍塌,烟尘像雾气一样将这里笼罩,等它们消散后,自然也把所有的内容一并带走了。 周燕安还是觉得这一幕太荒谬了,对他来说要全力守护的国家象征被他亲手摧毁,像是精疲力竭后做的一场意识碎片化的梦。 梁霏和小护士对易阿岚的归来感到万分欣喜,只是他身上的狼狈把她们吓坏了。 小护士一边给易阿岚手臂、脚腕的伤重新细致地消毒、检查和包扎,一边听易阿岚此次出行的遭遇。 简单科技面临的商业泄密危机、许俊斌的丧心病狂、南铁城的神秘探照灯光,都让住在医院却犹如处在温室中的两人感到心惊肉跳。 “简徐明?天啊,我知道他,去世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新闻。”小护士睁大了眼,拿着钳子夹易阿岚伤口里的碎石子时不自觉重了两分,让易阿岚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是因为在这里被人害死的……太可怕了。” 梁霏同样背后发凉,但她也也有另外一种程度上的安慰。年轻的小护士被易阿岚的经历这么一吓,估计会对外面宽阔的天地产生前所未有的畏惧,不会因为三十二日社区上把三十二日玩出众多花样而好奇跑出去,更愿意留在医院和她相依为命。 小护士紧张地问:“那个许俊斌真的不会从地下室逃出来吧?” 三十二日 第22节 易阿岚偏开视线,轻声说:“不会的,他永远不会逃出来。” “那就好。”小护士松口气,“这种人就该关一辈子,最好现实里也被警察抓起来去坐牢。” 易阿岚没答话,当暗自躲避的目光与梁霏的注视猝然相遇时,易阿岚感觉被烫了一下。他在这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女人神情中看到了母性的光辉,包含着悲悯的看破和理解。 易阿岚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小憩一个小时后,精神振奋了些许,便打开电脑浏览三十二日社区。 社区里活跃的人越来越少了,易阿岚知道,这是因为在经过四次三十二日后,大部分人都已经习惯它的存在,并找到各自感兴趣的地方,这里已经不是末日,不再需要隔着互联网和其他同类相互取暖,他们纷纷抛弃网络,奔向可以肆意撒欢的自由世界。 社区里很多帖子都是在分享他们在三十二日的见闻,独属于他们的乐趣,用他们的话说,这是现实中那些“可怜虫”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乐趣。他们有意无意的,把能进入三十二日看做一种尊贵的象征,有别于那些进不来的普通人。毕竟他们在凡人不可逆转的时间轴上拥有更多的额度。 “各位,这是《蒙娜丽莎》,真迹!我是大摇大摆走进博物馆的,哦,纠正一下,我还是买了票的,不在意这点小钱。”这位国外用户正在直播恶搞蒙娜丽莎,拿油性记号笔直接在画布上涂鸦,帖子下有几个人在看热闹,有一个还点名恶搞梵高的《呐喊》,他一看见画里扭曲的面孔就有点恶心。 楼主回复:《呐喊》不在这个博物馆,也不是梵高的,不过他下次可以考虑开车去藏有《呐喊》的美术馆。 有一个人看上去是学绘画的,强烈谴责该楼主的行为,但反倒被其他人嘲讽:这么较真干什么?他又不是真的毁了画。你明天就可以排队去看好端端的《蒙娜丽莎》挂在那儿敛财呢。 蒙娜丽莎持续了五百年的微笑很快被涂抹成哭泣,她失去了艺术的尊严。 除开这些失去规则后带来的极度兴奋,剩下的帖子大部分居然都在讨论宗教。 对三十二日一头雾水的人们,企图从宗教中寻求答案,或者是为了增强他们的信仰,将三十二日的存在纳入他们的宗教体系,并从各自的经书中找出牵强附会的解释。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存世已久的宗教在三十二日里失去权威,一个新的宗教萌芽,信众称之为三十二教。他们不信奉已有的神,只信仰制造出三十二日的神,认为三十二日是灵魂的世界,并且是一场关于灵魂的试炼,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若是他们足够虔诚,神会现身,救赎他们,并赐予永生的荣耀。 易阿岚翻看这些帖子,很是无语,但相比起来,易阿岚认为那些不再在社区出现的人更加危险,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许俊斌,给真实世界带去无穷无尽、想也想不到的灾难。 正想着,易阿岚的电脑屏幕跳出对话框,joker又来找他私聊了。 joker:小a,你回来了啊。 a:? joker:这两天你干什么去了,还把账号给别人,我还以为你像他们一样不留恋这个社区了。 易阿岚紧张了:你怎么知道? 他第一次拿到这台电脑后就破坏了摄像头,免得被人黑进摄像头监控他的行为。知道joker的厉害后,易阿岚还把医院走廊的监控也给拆了。 joker:不是很简单?通过分析你先前看帖子的偏好倾向、平均浏览速度、打字速度,建立一个人格模型,和后来的用户对比,就知道不是一个人。虽然你在社区的时间不长,能收集到的数据有限,但我的算法更智能,准确率至少百分之六七十吧。你该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a:我懂,但我想不到你会这么无聊专门分析我。 joker: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小a。 y:谢谢你的喜欢,我改。 joker:伤心。 joker:大家都走了,全忘了最初这个社区给了他们多大慰藉,他们会后悔的,现实会狠狠地伤害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互联网的怀抱中来。 第29章 32日(18) 易阿岚对joker近乎天真的远大理想不太关心, 他更感兴趣的是joker掌握的第一手数据,joker是整个世界最有可能知道三十二日里到底有多少人,又分布在哪些国家、哪些城市, 甚至只要他愿意花费心思, 还能知道那些人的身份。果然无论在哪里, 数据都是值钱的。 y:大概还有多少人活跃在三十二日社区? joker:很少。 y:多少人离开了?几千,几万? joker:很多。 易阿岚很是无语, 嘴上说着喜欢,心里全是防备。 joker:嘿,我对三十二日社区的居民是一视平等的。我虽然很喜欢和你聊天, 但也不会做出违背原则的事, 除非他们自爆身份, 否则我都会保护他们的隐私, 不让任何人窃取三十二日社区的数据资料。 y:你不怕他们当中万一有个恐怖分子吗?一个恐怖分子在三十二日得到的信息再拿回现实中,造成的破坏你能想象吗? joker:那是现实中必然存在的伤害,没有三十二日也会发生恐怖行动。 y:但三十二日让恐怖行动变得规模更大、后果更严重。 joker:是啊, 但其他人不是也可以直接找到恐怖分子老巢,拿到所有人员名单再一网打尽吗?利与弊是对冲的,我就不去干涉了。 易阿岚感觉joker对于自己理想之外的事情都过于冷静, 过于袖手旁观,像是人类困境的局外人。 也好吧, 总比joker拿着无孔不入的互联网去胡作非为好得多。 易阿岚简直不敢想,要是joker想要借三十二日做些实质性的事,还能有谁拦得住他。 这么一想, 易阿岚认为不能打击joker的信心, 主动积极地鼓励道:你说得对,加油做你该做的事, 希望早日看到你的网络乌托邦建好,记得给我留一个名额。 joker:你真的愿意住到我的世界里来吗? y:等建好了,我一定会去看看的。 joker:那就说定了。 joker想必是投入到他的终身事业当中去了,没再来骚扰易阿岚。 易阿岚对三十二日社区内自由脱缰的内容也没了兴趣,电脑一关,躺床上继续休息。窗外是8月32日的天气,但要按真正的时节来算,这里应该算是6月5日,气候还算凉爽,空调都不用开,阳光温柔,空气清新。 这难得的安宁如微风般抚慰开易阿岚一个月来的焦躁和忧虑,让他陷入轻盈的梦中。 中午吃的是小护士做的一点家常饭菜,晚上也是。梁霏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小婴儿各项生命体征一切安好。 入夜,一片烟尘还未完全沉寂的废墟前,周燕安靠在战机一侧出神,星光给战机外表灰色的外壳镀上一层银色。他已经完成了北山市内他能够完成的销毁任务。只可惜他不抽烟,否则此刻一定要抽一根涩味的烟,好品尝此刻复杂的心情。 哪怕这一天炸毁了那么多大楼,周燕安还是感到无力,接着他想到了易阿岚。 他为易阿岚感到担心,为易阿岚还没有意识到的未来而担心。 易阿岚正在育婴箱旁闲着没事逗小婴儿玩,他知道这孩子本来叫于涵,不过梁霏已经决定叫他梁小涵。这个可怜孩子恐怕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对世界有怎样的认知,他会不会认为他所属的世界本该就这样,那个母亲口中正常的世界才是异常? 不过参照现在的时间维度,等他长大一岁,正常世界中已经过去二十年,梁霏终其一生也只能把孩子养到三岁而已。不能逾越的空间和时间将给这对母子都带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或许能让梁小涵安全长大的唯一办法,是依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当然,现有的人工智能还完全做不到悉心照料三四岁的小孩子,但正常世界的科技还在不断发展,几十年后,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也许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和算法都得到突破,跃升为强人工智能。 不过到时候如何把强人工智能技术带进三十二日也是个大问题,软件和系统方面还不算是太困难,难的是制作高精密要求的芯片等硬件,三年之后的三十二日估计电力、网络都残废得差不多,只有少部分有人维护的地方能保持基础的工业水平。 易阿岚想起让他仍有阴影的工业城市南铁,那里留存机械工程师的几率很大,如果能把全国的机械工程师集中起来,一起通力合作,也许能在现在丰裕未来贫瘠的三十二日里为梁小涵制作出一个智能机器人保姆。 手机页面亮起周燕安的号码,易阿岚有点意外,连忙接通,边听边走到医院走廊尽头的阳台,这里的夜色很静谧。 周燕安的声音像初夏晚风一样吹来:“你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易阿岚笑道:“还可以,很安宁。就是想到那个小孩子,觉得很可怜。我刚刚还在想以后等技术发展上来了,能不能给他做一个机器人保姆呢。” “像漫画。”周燕安说。 易阿岚忍不住笑出声,是啊,等他们这一批人都老死了,三十二日就真的成了末日,三岁的小涵依旧懵懂无知,整个世界或许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机器人保姆的照料下,孤独长大,孤独地行走地球。 像他学生时代看过的动漫和电影。只可惜,这是现实,残酷现实中最理想的现实。 周燕安那边少有地迟疑了一下,才问:“你同学简成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以后?”易阿岚缓慢思考,“我想就在这医院慢慢地把三十二日过完,就和它从来没出现以前一样。但我知道这是奢望,未来一定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没办法独善其身。” 周燕安听着,忽然问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啊?”易阿岚猝不及防地慌乱了,手指抠着窗锁,窗户开了关,关了开。 周燕安继续补充:“在三十二日里和我一起去销毁一些重要的秘密。” “听上去似乎很有意思。”易阿岚耳红脸热地说。 “还可以坐飞机。”周燕安随即发来一张照片,是那架浅灰色的战斗机,流畅又不失锐利的机身在星光与夜色的对比下如同匍匐的豹子。 易阿岚惊叹了下,他还能看到周燕安投在机身上修长的影子。如果三十二日里注定得不到安宁,那么和周燕安一起翱翔在蓝天白云之中,飞过城市、乡村、群山、荒野、江河,去毁灭,去拯救,或许是仅有的浪漫。 一生之中最大的浪漫。 易阿岚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好啊,想坐飞机。” “这会有危险的。”周燕安的语气又不如先前笃定,充满了犹豫和矛盾。 易阿岚想了想:“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会。”周燕安不假思索地回答。 易阿岚笑道:“那我就不是很害怕了。” 周燕安也笑了,如果易阿岚在他面前,也许能看出他的笑并不完全是开心。 周燕安今天炸毁的地点大多都是行政中心和科研中心,平时主要依赖大量人员安保,密码权限和智能安保系统都是辅助手段,其本身是相对脆弱的,因而周燕安很容易就能破坏掉自动防卫系统并进行轰炸。 然而另外一些地方,例如各大军事基地、指挥基地、军事武器研发中心等,这些地点因其特殊性对安防要求极高,建筑本身抗震抗炸,部分核心区域甚至能防核弹级别的爆炸。内部设施更是先进,核能自发电,能够保证持续供应能源,并且不会被外部切断能源;人工智能控制中心,可以灵活应对一些突发情况,使得密码系统更为复杂。 三十二日后,这些无主的安全基地成了最坚固的堡垒,紧紧封闭,拒绝外人的打扰。哪怕取得了部分权限进入外围,也无法深入探查。 这虽然意味着短时间内它们的秘密不会被窃取,但也意味着周燕安摧毁不了它们。 而人工智能控制中心也并非真的像人一样拥有智慧,它只是更高配置的计算机、更强的算力、更大的存储、更快的带宽,这一切都还是在现有人工智能基础上的增强版,而不是飞跃性的质变。 这说明,它是可以被攻破的。在无人监察的情况下,基地的人工智能控制系统被攻破,也就意味着所有大门都将朝对方打开。 当然,这攻破需要很长的时间。哪怕是joker这样的顶级黑客再借助量子计算机,可能也需要好几天才能找到门路。 但要是不作为,任由那些基地立在那儿,总有一天会被敌对方攻破的,那后果不堪设想。原本彰显国家强大的设施,成了三十二日里缚死自己的茧。 目前对三十二日整体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解决忧患的最好办法,是自己人先下手攻破,再彻底物理摧毁。 如此一来,会计算机编程、懂信息安全技术的人就至关重要。无论在哪个国家,能进入三十二日的计算机技术从业者都将成为最宝贵的人才。 易阿岚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他本业并非计算机信息安全,但对于人数极少、专业人才匮乏的三十二日来说,易阿岚这种程度已经相当难得。只要在正常世界稍加培训指导,那么他在三十二日里就能发挥出巨大的能量。 易阿岚所拥有的能力,注定让他无法独善其身。这是周燕安看得相当清楚的一件事,他还知道,易阿岚因为和他相熟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政府的眼里。他们之间的通话内容无从追溯,但聊天记录明明白白显示着易阿岚能进入三十二日。 易阿岚的学业背景、工作能力都将被最为详尽地摊开在一些人面前,让他们欣喜。 无论易阿岚愿不愿意,他都将被国家招募。 周燕安想,与其让易阿岚抱着排斥的心理被迫加入,不如先主动邀请他,让他以为是他选择的结果,对未来不用那么悲观。 易阿岚看上去,像是个被棒棒糖诱惑的天真无畏的孩子。 三十二日 第23节 第30章 9月(1) 八月三十二日的深夜二十四点如期而至, 易阿岚以一种相对平和——这是死里逃生后某些东西蜕变——的心态,迎接这个时刻。 当恍惚感过去,易阿岚回到自己的家, 母亲和奶奶依旧安睡, 在刚刚转瞬即逝的那一秒钟里,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易阿岚跳起来,立即拨打简成的电话。他知道, 简成肯定担心得不行。 简成接通电话的速度证明了他一直高度紧张地捧着手机。 “阿岚?”这是一句不敢喊出来、轻到极致却破了音的呼唤。 易阿岚喊道:“是我!简成,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太好了!”简成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 “太好了!太好了, 阿岚。”他这一秒钟的等待, 不亚于二十四小时的反复煎熬。 简成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知道易阿岚还活着,又实在不必再说什么了。 易阿岚话里带笑:“这下不用担心我了,简成, 这段时间你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快去睡吧,我也去睡了, 都睡个好觉。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了。” “嗯。”简成发出沙哑的鼻音,随即破涕为笑, “阿岚,我好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易阿岚笑道:“我也是。” 约好了白天再见的时间,易阿岚挂了电话, 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昨天才写好的遗书, 展开看了两眼,笑了, 将它撕成碎片丢进垃圾桶。无论生活有多难,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北山市的凌晨三点,最疯狂的夜生活也开始沉寂的时候,一间灯火明亮的会议室内,会议长圆桌围坐着七八个神色凝重的人。 桌前那位面目沉静的大领导开口道:“诸位怎么看?” 首先说话的是科学院院长,他翻着面前的多份分析报告:“我们先前就已经知道,周燕安的生物波以及空间辐射在即时监控下并没有特殊的变化,脑电波的异常波动也只是因为经历过一天三十二日的正常起伏。血液样本分析刚刚送到我这儿,两点三十三、两点三十四和两点三十五总共三份报告,各种数据对比下来,几乎没有差别。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暂时没有科学的办法捕捉、监察、乃至于证明三十二日的存在。” 大领导微微点头:“那么,对于三十二日是否是真的,各位现在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情报局局长说道:“从各处搜集上来的情报看,我还是倾向于是真的。” 异常事件处理组组长卢良骏说道:“我觉得三十二日不一定是真的,但三十二日社区倒可能存在。” 情报局局长问:“怎么说?” 卢良骏说:“我的意思是,三十二日社区不在那个所谓的三十二日里,而在我们身边,是网络上的一个神秘组织,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而已。一群反社会、反国家、反人类分子在网络社区聚集,并策划出三十二日这个惊天骗局。至于目的嘛,那就太多了,制造全球性的恐慌;窃取国家机密,我们都清楚,哪怕我们再怎么防范,要清扫所谓三十二日里的威胁,多少都要透露出些最核心的东西。” 情报局局长斜眼看他:“你觉得涉及到那么多人的行动能够隐瞒得滴水不漏?在三十二日死亡后的心源性猝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卢良骏笑道:“如果有现实上的接触,这种大规模行动肯定瞒不住。但我不是说了吗,只在网络上联系,如果我们查不到那群人的上网记录,他们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隐身了。对于这种可能,陈部长怎么看?” 陈部长正是信息安全部部长:“理论上,是有可能存在足够隐蔽的三十二日社区,对于互联网,更多的发展重心其实是在民间,若是他们有所突破也不是不可能。” 他们并不知道joker的伟大理想,但对于三十二日社区的假定猜测倒是与joker的网络乌托邦不谋而合。 卢良骏得到支持,继续道:“猝死嘛,就更不用说了,那些人的确是突然在每月1日凌晨猝死,但是不是因为三十二日而死就不能肯定了。要知道,我国每年有50万人猝死,平均一分钟一个,法医可没办法把猝死时间精确到两点三十四分。要是他们能换个更奇特的死法,搞不好可能性更高点。” 军委总参谋长这时说道:“其他人不好说,但周燕安在陆军部队服役期间表现优异,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如果说这样一个忠诚的士兵成了卢组长口中的反人类分子,甚至主动来窃取国家机密,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卢良骏说:“我看过他的资料,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周燕安是因为心理问题退役的吧?他既然因为他的任务而出现负面心理问题,就证明他对他的作为并不十分认同。” 总参谋长立即冷下脸来:“卢组长,大好儿女参军,只是成为一名保家卫国、有勇有爱的军人,并没有抛弃人性,成为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形兵器。历来战争中,多少老兵退伍后出现心理问题,你是不是说他们立下的赫赫战功都不算数了?” 卢组长忙道:“我自然没这个意思诋毁那些英雄。我只是说单独的个体,在百万人中,某一个人出现问题是很有可能的。” 总参谋长哼了声:“这点道理我还是清楚的,我也并非护短,早安排对周燕安做了测试,测谎仪自不必说。在这一次他进入三十二日前,我嘱咐过他一定要去我的办公室,亲手销毁一红一蓝两份重要文件。在周燕安从三十二日回来后,向我汇报,他在我的办公室只找到一份蓝色文件,并没有红色文件。” 说到这儿,总参谋长微微一笑:“的确,本来就只有一份蓝色文件,从来没有红色,一红一蓝是我故意试探他。如果他没有去过三十二日,三十二日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对我们世界的真实复刻,他又从何得知这只有我一个人知晓的秘密呢?除非卢组长认为,我也是三十二日社区的一名反人类分子,和他串通好了,在做戏。” 卢良骏小声嘀咕:“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总参谋长正要发作,大领导抬抬手,笑道:“三十二日看上去并不科学,但我们仍要以科学的态度去对待,科学的精神就是批判嘛,我们要探讨一切可能性。你们都记住,要把三十二日当做真的来应对,绝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同时要尽全力去证明它是假的。” 第二日,□□就起草《三十二日临时规章》,成立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拥有实权,专人专职负责三十二日的相关事宜。在关键时刻,全国各部门机关都要优先配合三十二日事务组的行动。 紧急事务组组长由国安局副局长罗彩云担任,同时设三位副组长,由异常事件处理组组长卢良骏、情报局副局长严飞、信息安全部部长陈汝明担任。与此同时,国安局局长、情报局局长在本部门要大力处理三十二日的衍生问题,即时跟进紧急事务组的最新进展。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严控严查外国人员尤其是留学生的出境,这是一个相当现实、无奈且无从苛责的问题。 留学生多知识分子又年轻热血,在有秩序规则的正常社会,虽然很多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进修,但也有不少的一部分想的是好好学习,回去报效祖国。而这种爱国但立场不同的人如果到了三十二日,极大可能会被他们的国家招募,鼓励在三十二日递取情报。这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又相对安全的间谍行为并不会被排斥,尤其是在祖国也面临机密泄露的危险时,他们甚至会产生拯救国家的自豪感。 在这个方面,实际上全球各国都采取了大同小异的措施。 三十二日是一场极为赤/裸的囚徒困境。 如果每个国家、每个人在三十二日里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么皆大欢喜,三十二日不会带来任何灾难。 然而没人能保证,自己不动,对方也会不动。如果一方傻傻地不作为,敌对方也许不仅占据先机毁了自己的掣肘,还会来窃取他的秘密。不想沦为被动,只能先下手为强。 全球各个国家,都在奔赴一场暂时还没有硝烟的战役。 囚徒困境无解。除非将人心都剖开,晾在一起见见太阳。 三十二日事务组的第一位正式组员自然是周燕安,他的班长郑铎因为在上报三十二日事件时态度强硬、力排众议得到赏识,也被纳入事务组中,主要在以周燕安为首的组员和组长副组长之间起沟通调和作用。 预备组员易阿岚的资料已经摆在临时划分的三十二日事务组会议室内,一位组长、三位副组长均查看过。 组长罗彩云说道:“请各位副组长投票表决,是否同意招募易阿岚加入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 卢良骏说:“没什么好不赞成的,反正现在谁也不清楚谁。” 严飞道:“易阿岚主修人工智能的运动与控制,学历也不算突出,与计算机的信息安全其实差别很大。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我赞成招募。” 曾是信息安全部部长的副组长陈汝明说道:“我倒觉得易阿岚不是权宜之计,而是绝佳选择。他懂计算机语言,但并非精通,这就代表着我们可以只教给他特定的密钥通行方式,让他照虎画猫足以攻破安防系统就可,不必去知道核心数据的意义。要是真有个计算机高手,哪怕是我手下的人,在没有任何监管的三十二日,我都不敢轻易用呢。” “四比零全票通过。那就……”罗彩云抬起头看向三人,“麻烦卢组长跑一趟南林市亲自去招募了。” 卢良骏无所谓地一耸肩。他知道,严飞和陈汝明都有重要职责在身,而他原来是处理异常事件的闲职,没什么举足轻重的,跑一趟就跑一趟吧。 第31章 9月(2) d国, 在易阿岚凌晨两点半进入三十二日时,这里还是温热闲适的傍晚。 临街的咖啡馆里,皮特眼睁睁地看着前一秒许俊斌还在高谈阔论, 说他这次去三十二日一定要搞明白简单科技神秘兮兮地想干什么, 下一秒, 话头戛然而止,眼球神经反射性地鼓瞪, 猛地朝桌子栽倒,甜点和咖啡被打翻,杯盘狼藉。 皮特一怔, 立马跳起来大喊。服务员闻声跑来, 一个给许俊斌做心脏按压, 一个打急救电话, 然而再也无力回天。 常年身居公司高位的皮特,这会儿也不由地脸色发白,长久无法回神。许俊斌亲眼死在他眼前, 无缘无故地乍然而死,如同被死神干脆地摘去了心脏。他一直将信将疑的三十二日此刻具现成魔鬼的形象。 皮特闭上眼,虔诚地在胸口画着十字, 祈求上帝让地狱离他远一点。 地狱从来没有像此刻离他这么近,似乎一不小心就能跌进那可怕的三十二日里。 在许俊斌尸体被拖走, 在皮特也离开后,咖啡馆的服务员凑在一起。 “又是一个这时候突然猝死的!”其中有人惊恐地说道。 “又?还有谁吗?” “你居然没听说吗?上个月底拉菲尔酒吧的老板在吧台后面坐得好好的,心跳就突然停了, 明明那时候还不算晚, 酒吧的人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忙。太令人遗憾了, 旁边一直和他抢生意的那家绯梦酒吧,见了鬼,前两个月不知道为什么还答应关门,把酒吧转给拉菲尔呢。” “我去过绯梦酒吧,老实说,比拉菲尔酒吧生意要好。” “反正,本来很快活的拉菲尔死了,虽然有人说是绯梦酒吧下的毒,但警察证明他就是在7月31日的晚上六点非人为性地死亡。刚刚那个亚洲面孔的男人也是六点死的!今天是8月31日,一样的时间,一样的症状!” “哦,上帝!但愿只是巧合。” “我倒觉得这是上帝对人类的又一轮审判,这是天谴。” 在三十二日出现的四个月后,哪怕进入三十二日的人在总人类数目中占比极小,但他们与之产生了最极端的碰撞与反应,开始将各种面目的三十二日,以让人揣测的方式辐射到现实之中。 魔鬼,上帝,地狱,天堂,都可以是三十二日。 “易阿岚这个人过得相当没有志向啊。”在从北山飞往南林的专机上,卢良骏撑着脑袋看窗外云层,忽然好笑地说。 周燕安和郑铎此次也在随行队伍中。周燕安除了因和易阿岚相识,被特意安排来招募易阿岚,也是要他顺便熟悉经济重城南林市的工作,然后等到三十二日里再销毁南林市的重要地点。 此话一出,周燕安和郑铎都看向了卢良骏。 “他的履历想必你们都相当清楚了。”卢良骏笑说,“他也不是没有能力,本科期间成绩优秀,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深造的,但只选择比较轻松的本校读研,之后连博士学位也不修就去工作。工作吧,也不是什么顶尖公司,但他也算工作认真,领导看重,提议给他争取到国家研究所交流学习的名额,但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了。” 卢良骏歪头思考了下:“就好像人生不值得努力一样。” 郑铎说:“人各有志嘛。卢组长您这一生是不断攀爬向上的过程,可能理解不了很多人对平淡生活的追求。” “哪有什么甘于平淡,不过是没有能力罢了。”卢良骏摇摇头,“有能力的却无斗志,说明对生活失望了。这样的人,很容易反人类啊。” 周燕安没有说话。 他们的组长罗彩云是个外表看上去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但也有相当细心温柔的一面,早在之前就特意嘱咐过郑铎,说卢良骏在这个事务组担任的是“批判”的角色,无论这批判是科学理性的还是纯粹看不过眼而批判,至少能让事务组紧张发热的头脑稍微冷却下来。因此她希望郑铎能调节好组员和卢良骏的关系,不要因为卢良骏有时过分的言论而闹矛盾。 郑铎也早早给周燕安打过预防针,卢良骏之前是异常事件处理组组长,习惯了所谓神秘事件的背后大部分都有人为因素,因此他不相信三十二日的存在,并从各种角度企图证伪,也说明了他的职业性、专业性。 周燕安只是在卢良骏点评易阿岚种种时,回想起了易阿岚在南铁小镇宾馆难过地说不知道后不后悔能早点杀死许俊斌而当时却没有那个意识时,那求生的复杂眼神至少证明了易阿岚虽然对生活失望,但还没有完全失望,他依旧渴望好好活着并得到幸福,只不过不是事业上的。 安静过去几分钟,窗外流云一成未变,而飞机已经飞过100千米陆地的时候,卢良骏冷不丁又说:“他也看过心理医生。” 周燕安和班长郑铎相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接话。 周燕安告知过易阿岚他们要来南林、并且把见面地点直接定在易阿岚家里的消息。这一天,易阿岚都能感到心情的波澜,不仅是因为期待再见到周燕安,还有种未知的紧张。 门铃响起,等待许久的易阿岚连忙去开门。除了他认识的周燕安,还有个和周燕安长得截然不同但气势很相似的青年男人,他们都有种沉淀的刀锋感。而另外一个,年龄偏大,但长相儒雅,文质彬彬。 但很快,文质彬彬的虚假外壳就碎了一地。 卢良骏还没进门,看到易阿岚时说了句不知道是夸是嘲的话:“三十二日选人是看颜值的吗。” 进来后,卢良骏又对正准备给突然来的孙儿朋友们倒茶的老太太说:“老太太,我刚上来时看见你们小区门口有家水果店,不知道能麻烦您给我们买点水果来。” 老太太下意识地说:“家里有水果。”三层的果盘就在客厅茶几上摆着。 卢良骏扫了眼那堆满了水果的水果盘,精准地找出一样里面没有的:“我想吃酸点的李子,刚下飞机,还有点晕机。” 易阿岚忙说:“我去吧。” 卢良骏微笑道:“我想和你多说会话,怕等会儿没时间。” 老太太总算是明白了,这是想故意支开她呢,心里担心着孙儿惹上了麻烦,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等老太太离开后,卢良骏朝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的易阿岚说:“以后你要习惯经常隐瞒至亲至爱之人。易阿岚,你好,我是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副组长卢良骏。” 易阿岚犹豫了下,才伸出手和他握手。 郑铎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小行李箱,拿出几个巴掌大小的像路由器的黑色仪器,和周燕安分放在屋子各角落。 三十二日 第24节 郑铎回来说:“没有监控监听设备。” 卢良骏点了点头,这才坐在沙发上,同时手一扬,示意易阿岚也坐。 易阿岚紧张地看向周燕安,周燕安冲他一笑,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在卢良骏对面坐下来。 郑铎走到阳台,四处观望,他甚至还拿出个小型望远镜。 卢良骏严肃起来:“易阿岚,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这是国家在特殊情况下临时成立的机构,由国安局副局长领导,信息安全部部长、情报局副局长以及异常事件处理组组长,也就是我,三人协同领导。机构权力大,责任更大,目的是销毁三十二里可能存在的威胁国家安全的隐患,并查清三十二日的来源。” “我知道。”易阿岚说。 卢良骏一笑,例行发问:“国家非常看重你在计算机语言编程方面的能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一起维护国家安定?” 易阿岚还没回答,卢良骏就补充:“如果你愿意加入,享受编制待遇,按月发工资,你和你家人的人身安全我们也会全权负责。请见谅,我们私下调查过,得知你母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我们会把她调到北山军区医院,你的奶奶也会随同住在军区医院职工楼,安保方面你大可以放心。” 易阿岚一惊:“我妈和我奶奶也要去北山市?” “这是必然。”卢良骏解释道,“你们的社会关系已经相当公开透明了,我们没办法抹去你和你家人的联系,为了保护你们,只能将她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易阿岚茫然地看了眼周燕安,怔怔说:“我以为这只会影响到我一个人。” “看来你还没认清三十二日的严重形势,”卢良骏说,接着又小声补充:“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话。除非你能保证永远没有人知道你也在三十二日,否则以你的专业背景必然要被人盯上,你的家人自然会被你牵连。相信我,加入我们,绝对是你最好的选择。至少国家不会以龌龊的手段威逼你,并且会给你提供最大的帮助。” 易阿岚陷入沉思,他的确是没想这么深入,更多的是把未来和周燕安在一起的三十二日当成一场额外的逃脱现实生活的冒险,没曾想会将现实翻天覆地地整个改变。 可继续想一想,一个简单科技就值得许俊斌连续两次对人下杀手,更何况上升到更严重的国家层面呢?那不仅仅是金钱诱惑使人堕落,是立场,是使命,是残酷但不得不进行的国际间的负和博弈。 第32章 9月(3) 卢良骏给易阿岚思考的时间, 从果盘抓了一把葡萄,悠哉吃完,才问道:“考虑得怎么样了?” 易阿岚缓缓抬起头, 表情还残留着意外和些许无措, 但他的眼神让阅人无数的卢良骏已经看出确定的意思。 是个聪明有能力的人, 易阿岚的表现和卢良骏通过履历下的判断大差不差。 易阿岚当然不傻,只是对于他从没接触过的东西不那么敏感而已。当卢良骏点透利害, 他也就知道如何抉择。三十二日因其对物质世界的完全复刻,决定了它不可剥夺的现实性,它不是无关紧要的游戏副本, 也不仅是少数人的争斗场, 而是地球上最高以国家为单位的利益体博弈。个人在这场空前博弈战里, 渺小得像枚果壳, 随时会被巨大的机器碾碎。 不如跳上那机器。不仅仅是自保和匹夫有责,也为了站得更高看得更清楚,去追寻三十二日的谜底, 去选择吃下红药还是蓝药。 易阿岚点头说:“我愿意加入。” “那就好。”卢良骏抚掌道,“今天3号,6号我们启程回北山, 这三天时间留给你做准备。另外你也请放心,从此时此刻起, 会有专业人员在绝不会打扰你的情况下,对你和你家人进行24小时严密保护。” 易阿岚脱口而出:“这么快?” 卢良骏微笑道:“小朋友,陈汝明恨不得让我马上就把你带回去, 知足吧。” “陈汝明, 原信息安全部部长,现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副组长。”周燕安在易阿岚耳边小声提醒。 易阿岚懂了。 卢良骏站起来:“我该走了, 再不走老太太在楼下该急了,替我向老太太说声抱歉。” 易阿岚急忙问:“三十二日的事情,我可以跟我家人说吗?” “当然可以。不过今天之后,你在三十二日做的事,就要对她们守口如瓶了。”卢良骏很好说话地同意了。他们内部商讨过,三十二日的存在暂时不对大众公开,以免引起恐慌。但以个人为原点地局部扩散,肯定是无法避免的。因此除非特别情况,对于吸纳进组织的成员家人,无须特意隐瞒,让家属了解一点情况,也有利于他们配合、支持国家工作。 离开前,周燕安以手握拳,在易阿岚肩膀处轻轻碰了下,也许是种特别的礼仪,他笑道:“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易阿岚忍不住也回以一笑,这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暖,大概是知道迷雾重重的未来还有人一起行走的可靠感。 然而如何面对家人,尤其是母亲,又让易阿岚开始头疼。 奶奶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岚岚呀,刚才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易阿岚安慰道:“那些是政府的人,不是坏人,让我去他们单位工作。” 奶奶顿时喜笑颜开:“岚岚要吃公家饭了啊?” 易阿岚苦笑点头:“具体做什么,等我妈回来,我再和你们详细说吧。” 岳溪明回来得比平时要早几个小时,行色匆匆,回到家还来不及换鞋子,就高声喊道:“阿岚?怎么回事?今天院长找我谈话,要把我调到北山市军区医院工作,还说和你有关。” 院长说得讳莫如深,他也不清楚具体缘由,只知道调职文书下得又快又急,总归不是正常调动。 易阿岚对此已经思索了很久,说道:“妈,您先坐下来,我慢慢和您说。奶奶,您也坐好,别被吓到了。” 岳溪明一怔,她先前还以为是误会,她儿子怎么会和她的工作牵扯上关系。这时看易阿岚并不意外的态度,她意识到,在她眼皮底下的儿子,只能在普通人中算优秀的儿子,有着天大的秘密。 “要从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时说起,那时候还是5月底6月初,精确来说,是6月1日凌晨2:34分……”易阿岚说来也有些恍惚,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他们经历过四次三十二日,每一次,都是对人生的重新塑造。有难以统计的一些人,因为三十二日被彻底改写命运。 最惨痛的无疑是在三十二日失去生命的那些人,比如,他的叔叔易晓山。 这个故事哪怕无比吊诡,岳溪明和奶奶还是没有任何抗拒地相信了。不单是相信易阿岚,也是她们都知道易晓山在6月1日凌晨突发猝死,知道那天早上易阿岚反常地打过易晓山电话,以及她们看新闻都了解过的无法解释的作弊案、岳溪明医院里当初看似无理取闹的孕妇。 奶奶不停抹着眼泪:“晓山,晓山,死得太冤了……” 岳溪明垂着眼,复杂地问:“所以那次你说在南铁市面试……” “嗯。”易阿岚轻声道。 “怎么不跟我说实话?” “我怕你们担心。” 岳溪明偏过去脸暗暗叹息,回过头来不再追问:“后来呢?许俊斌呢?” “我……”易阿岚张了下嘴,第一次,真话被他坦诚说出来:“我杀了他,注射的毒药。” 奶奶顿时大哭出声,伸过手来揽住易阿岚,拍着他的背:“别怕,别怕,他该下地狱的,你立了功德的!你叔叔泉下有知,也要欣慰你替他报仇,他在地下会好好保佑你嘞!” 易阿岚彻底绷不住,开始哽咽。这或许是他在家人面前选择说出事实的理由,无论他做了什么,在亲人眼里,只要他是为了自己好,那都没有错,他永远是那个善良的孩子。 等情绪恢复,易阿岚注意到母亲眼眶也是红的,眼里满是疼惜。 然而想到易阿岚经受的那一切,岳溪明越是心疼,就越是不能接受,关心的话语忍不住带上责备:“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妈啊!你生命有危险,都要一个人去抗吗?要是,要是出了意外,你都不管我、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吗?” “我是怕……” “你怕我担心?”岳溪明抢断他的话头,哽咽声明显,“都那种时候了,做妈妈的还不去担心,那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值得去耗费担心的呢?你不是怕我担心,你是不敢面对我的担心。” 易阿岚无力辩解:“我没有,妈。” 奶奶惶恐,但对他们母子之间固有的隐性对抗束手无策。 岳溪明激动的声音变得微弱可怜:“阿岚,是不是我这个妈妈做得不好?是不是我给了你太多压力?是不是……” 一些话在她喉尖颤抖,像站在高高悬崖边,在狂风中颤抖。 易阿岚不敢正视她烛光一样的眼神,却好像在期待些什么。 好半晌,岳溪明闭上眼睛,喘出一口痛苦的气息,将悬崖、狂风似的话语都生生吞了回去,继续默不作声地侵蚀五脏六腑。 她又是一个温和的母亲:“今天来的那个事务组,能保证你的安全吗?” 易阿岚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暂时逃过一劫的庆幸,轻声说:“能。正常世界有国家政府保护。三十二日里人不多,如果行动也是和别人一起。” “就是那个周燕安?” “嗯。他以前参过军,很厉害。” 岳溪明点点头,眼神有些麻木地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易阿岚:“妈妈不是不识大体,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不去拖累你。我们收拾收拾,三天后跟着你去北山市吧。只要你一直好好的,妈妈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心里在说,所谓的三十二日,如同生与死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将本来就不贴近的他们分隔得更远了。 易阿岚依旧活在她们的维度里,在他感知到的时间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常世界,但他生命的重心必定要往三十二日倾斜了。那一个短暂、让人迷惘的世界,足以颠覆广博而美好的现实。 易阿岚本就好久没在南林住过,高中时代的人际来往早已淡漠,既然母亲和奶奶都跟着他一起去北山,那就没什么好留恋的,除了简成。 易阿岚想,总归要和简成说一句再见,他们也许没有几次能够再相逢的机会了。 易阿岚在开车去简单科技的时候,一直想注意卢良骏说的会严密保护他的专业人员,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简成在公司,只是暂时有点事。他的秘书已然认识易阿岚,微笑着让他稍等片刻。 很快,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就从内打开,简成和一个差不多年纪、长发黑裙的女人一起走出来,两人都面带礼节性的微笑。 “我今天还有朋友在,就不送你了。”简成看到易阿岚,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笑道:“简董客气了,下次见。” 那女人被简成秘书送走,简成转过身来对易阿岚笑了笑:“找我有事吗?对了,我说要给你的谢礼你想好了吗?就算你想要简单科技的股份,我也不会反悔。” 易阿岚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告别的,我要离开了,去北山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简成脚步一顿,僵硬了片刻,脸上又挂起笑容:“北山市好啊。” 易阿岚很感激,简成没追问他去北山市干什么,就像之前也没追问过许俊斌最后怎么了。简成心里都清楚,但愿意体谅他的感受,什么都不说。 “谢礼就不用了,我也不想要钱。其实帮你的同时,我自己也学会了很多。” 两人走进简成的办公室,这里还是之前简徐明在的装修风格,几乎没有改变。 简成忽然问:“刚刚那女孩你看见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易阿岚想了想:“长得很好看。” 简成说:“我可能会和她结婚。” “啊?”易阿岚惊讶,“那恭喜你了,只可惜不能参加你的婚礼。” 简成看着他的表情,苦笑道:“商业联姻罢了。她是青云资本的大小姐,很有追求,也很独立。我父亲曾经拒绝过青云资本的早期融资,但他的突然去世,导致简单科技股价动荡,资金链流转出现一点断层,为了能让传感器计划继续进行,我不得不寻找外界资本的帮助。或许她和她父亲现在的打算是,以联姻的名义对简单科技注资,再慢慢蚕食简单科技,鸠占鹊巢。” 易阿岚说道:“但你不会任由这种事发生的,对吧?” 简成笑了:“谁都说不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博弈。只是一想到婚姻被拿来做这种事,就感觉很无力,哪怕我和她真的很努力把婚姻当成真的,去谈论音乐、绘画、哲学、文学,寻找共同的爱好,但除了都对萨特的存在主义有所认同外,其他的都大相径庭。” 易阿岚没说话,不知该说什么。 简成低头,随手整理着办公桌上的东西,像是随便找来一个话头:“阿岚,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我父亲在三十二日里通过无人驾驶的行车记录仪就能认出你?” 易阿岚一愣:“你不是说,他参加过你的毕业晚会,那时候我在做毕业演讲。” 看不清简成是什么表情:“那也很多年前了,六年了。” 六年时间,对于忙碌的简徐明而言,他见过的人,大大小小至少有上万,并不是每一个都能让他记住,记得这么清晰而久远。 易阿岚沉默,他在等简成继续说。 简成依旧像是在忙自己的:“当时你在台上演讲,我和我爸坐在第三排,看得清楚,听得也很清楚。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对我爸说,我喜欢他,喜欢台上的这个人。” 三十二日 第25节 易阿岚眼皮猛跳了一下,表情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爸听了后说,他在工作中接触到很多老板都是同性恋,他不反对,而且台上这个人长得好看,演讲条理清晰、观点独到,能代表毕业生演讲说明他很优秀,一定不乏追求者。他配简成,是绰绰有余的。” 简成的话语短暂地停歇片刻,抽丝一般地将回忆从血肉里抽出来,带着埋藏多年的痛:“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可你不是简成,你是简单科技的简成。” 简成这才看着易阿岚:“直到今天,我才深刻明白我父亲的话。我不是简成,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这栋气派大楼、日夜不停的工厂、分布各地的分公司、上下十万个员工,都成了我的一部分。它们拱着我站在荣耀的高处,又拖着我走向某些路途的步伐。阻挠我追求爱情的从来不是性别,而是阶层。” 易阿岚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虚落在一个无意义的点,似乎永远不打算回应。 他终归还是开口了:“她知道吗?刚才那个女人?” 简成没回答,但他沉默的态度已经给出了答案。 “告诉她吧。”易阿岚说,“就算你们双方都清楚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真心情意,还是要结婚之前告诉她,你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就当是,我索要的,帮你一场的谢礼吧。” 简成看了易阿岚许久,眼眶浮现易阿岚看不见的水光,他点点头,看到眼泪滴落在纹路细腻的办公桌上,郑重地说:“好,我答应你。” 第33章 9月(4) “无差别轰炸。” t国总统府内, 十多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中,有人嘴唇冰冷地掀动,如此提议。 t国国土面积不大, 人口只有五百万, 国力微弱, 但由于地理位置较为特殊,受周边掣肘, 并被全球各大国不断渗透进势力和组织,甚至会被影响到国家政治决策的设置和推行。 面对三十二日,这类小国最为无力。 首先情报方面就相对落后, t国早先得知三十二日相关事件的信息时, 都以为是跨国诈骗集团弄出来的花招, 并没有上报总统府。哪怕后续不断收到情报, 甚至得知不少强国都在针对三十二日有所行动时,因为没有直接、强大、绝对信任的情报来源,他们也继续判定这是大国之间的阴谋和交锋, 小国暂且观望就好。 等到事情愈演愈烈,全球都已经暗流汹涌时,t国已经被架在火架上, 不管三十二日真假与否,都是一个全球性的大问题, 他们得尽快行动起来。 行动的第一个成果,就是在国土内找到一个自称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民航副机长,据他所说, 他当时正辅助机长执行一次民航跨国飞行, 三十二日出现后,机长和所有工作人员、乘客一齐消失, 是他将及时接过飞机驾驶权,才没导致机毁人亡。 如同他们没办法确定三十二日的真实性,也仍没办法确定那个副机长是否真的能进入三十二日,只得赌博一般地委以重任:派空军司令对他进行特训,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学会驾驶军用战斗机,并告诉他如何在三十二日进入t国的军事重地。 无差别轰炸便是空军司令就民航副机长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大作用而提出来的建议。 反正他们国土面积小,不加排查地全面轰炸,要不了几天(现实中四五个月),就能在三十二日里将整个国家夷为平地,所有威胁自然就不存在了。 其中包括最不稳定、最具威胁性的,人,在三十二日活着的人。 他们这些小国的反间谍行动,重点内容往往不在防止他国间谍在本国土内部行动,而是在于阻止那些人对本国居民的策反和收买。金钱是最低等级的策反条件,更具诱惑力的是大国国籍、本人或子女的名校入学资格,这些都代表着更舒适的生活和更美好的前途,不乏高级官员都受不了诱惑,沦为他国间谍。 因此一旦有t国人进入三十二日,尤其是生活相对艰难的普通人,会很容易被别的国家收买,反过来对t国造成巨大伤害。 那些无论国家积贫积弱都矢志不弃的英雄当然值得敬佩,但对于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来说,背弃这个并没有保护到他的国家,其他同胞尚可唾弃,但他们这些无能的国家领导者,又能去苛责多少呢? 无法阻止,无法苛责,只能为了最高国家利益进行无差别轰炸,彻底销毁这个本就羸弱的小国面临的重大危机,随后便可安枕无忧。 但在座的另外一些人神色并不赞同,一方面是这种行为的极不人道,另一方面,他们也有着跃跃欲试的野心。 三十二日是猝不及防的打击,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并且对所有国家都一视同仁。这或许是他们逆袭的契机。 他们大可以借助三十二日去谋求一些别国机密,例如核弹的技术构型等等。他们不是指望自己用能那些从三十二日偷来的技术造出核弹,而是想借此在关键时刻去与大国谈判,让他们少插手自己国家的内政,撤出军事基地,否则就将那些机密转手送给他的敌对国家;再可以求助中立国家,逼得那些强大的中立国不得不站队。 这样做当然会有可能引来大国恼羞成怒的打击,但为了国家主权的独立自主,完全值得冒险。 “暂时不要太激进。”t国总统说,“按部就班地来,首先清毁我们的政府要地,其他再继续商讨。” 他们自我安慰,t国这种仰人鼻息的小国家应该暂时还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在三十二日里大费周章地收买间谍和获取机密,可徐徐图之。 被盯上的大国家自然知道除了敌对国的虎视眈眈,还会有不少小国家以及反国家、反政府组织想要浑水摸鱼,因此他们的紧要任务都是销毁自家内部机密。要在三十二日进行外侵和掠夺他国机密,除非恰好有着某种得天独厚的条件,还需要等到人员更充足、信息更完善的时候。 易阿岚在三天后,被准时带到了南林市的飞机场。他们坐的是各方面都经过严格筛查的专机,但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在军用机场上起飞,而是混杂在公共机场的私人公务飞机中。 易阿岚和母亲岳溪明、奶奶被乘务员带上飞机时,卢良骏、郑铎以及周燕安都已经坐在里面等候他们。 周燕安冲易阿岚微微一笑,代表十分纯粹的友好和欢迎。但在母亲在场的时候,易阿岚无端地感到心虚耳热,想要避让。 卢良骏代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对岳溪明的支持表示了感激,两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一段,才各自入座。 经过周燕安身旁时,岳溪明略微顿了顿。 周燕安实在很显眼,专机里维护安全的便服特警也不如他夺人眼球。那不是外表帅气、锋芒外露式的抓人,而是一种稳重、沉淀的男性美感的吸引,一旦看到了就不会轻易忽视。 在动乱荒诞的三十二日里,周燕安身上的力量,可以叫任何一个被他保护的人为他无限沉沦。 岳溪明朝周燕安点头致意:“你是周燕安吧?阿岚说过,幸好三十二日一开始他就遇上了你,否则还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情况。我也很感谢你能在阿岚遇到危险的时候伸出援手帮助他。” 周燕安笑道:“阿姨客气了,那是我应该做的。” 岳溪明复杂地笑了一笑:“我把阿岚交给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我不求别的,只希望阿岚健健康康、安安生生,下半辈子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过上安稳的小日子。阿岚吃过很多苦,但也没吃过多少大苦,还娇气着呢,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们了。” 卢良骏闻言插话,并慨他人之慷:“姐这说的什么话,易阿岚是我们的宝贝疙瘩,就算周燕安冲在前头先走一步,也不能叫阿岚出事啊。问题一解决,阿岚就是国家功臣,想过什么日子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周燕安也没在意,反倒顺着说:“我肯定会誓死保护易阿岚的。” 岳溪明却想了下,摇摇头:“不,这样太沉重了。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她坐回到易阿岚身边,握住易阿岚的手,低声喃喃:“阿岚,尽人事听天命,别太为难自己。” 一根闪电似的悸动,从被握着的手一直跳到心脏里,叫易阿岚胸腔发酸。他原本还想,妈妈为什么还要特意和周燕安他们说那些话,让他有些难堪和尴尬。不说政府肯定会好好保护他,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不会因为她今天有没有说过一句我求你们保护好我儿子,就有人能救他或者不去救他。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母亲难以抑制的担心和关爱。她颤抖着的手掌证实了在这个世间没有人和物比易阿岚更重要了。如果有一天易阿岚为此牺牲,岳溪明会含泪说为她的英雄儿子而骄傲,但此时此刻,在岳溪明眼中心里,易阿岚好好活着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任何东西与之相比的事。 飞机起飞,一阵轻微的颠簸。在摇晃间,易阿岚离开熟悉的南林市,和他的家人都将去往截然不同的陌生人生。 刚落地北山市,专机上的特警就分为两拨,一拨护送岳溪明和易阿岚奶奶,和机场的解放军区医院的安保人员汇合,将她们安全送达军区医院,并处理好后续生活问题。另一拨,则直接把易阿岚与事务组另外三人直接护送到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的办公大楼。 易阿岚和岳溪明都想过他们一家人之后肯定是聚少离多,但没想到,离别会来得这么快。 怕引人注目,易阿岚和妈妈、奶奶都来不及好好告别。 卢良骏安慰道:“等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们见面好好聊的,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切割关系,这是为了双方都好。易阿岚不至于因为家人而被威胁,你们也不必受易阿岚牵连。” 第34章 9月(5) 当易阿岚告别家人, 孤身坐上安有特殊防弹玻璃的商务车时,终于体会到了电影里特工的孤独。 能看得见窗外缤纷的人群、高耸紧凑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处处都体现着北山市独一份的热闹, 但这些终究与易阿岚之间太过陌生。 周燕安就坐在易阿岚身旁的座位, 似乎察觉到他的低落, 朝他偏了偏,轻声问:“还好吗?” 他的姿势偏转得随意而轻微, 离易阿岚很近,并不是近距离的冒犯,更像是用身体隔开了其他的人与物, 只独独将易阿岚留在这里, 说话声也并不算小, 但奇妙地给人仿佛在私密空间聊天的感觉, 很有安宁感。 易阿岚无精打采地摇摇头,望着周燕安时忍不住问:“你当时会很难受吗?” “嗯?” “参军或者出任务,很久不能和家人们见面, 也不能对他们说去做些什么。” 周燕安的眉眼像水纹似的微弯:“我没有家人。” 易阿岚一怔。 周燕安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因为一次在国外旅行时遇到的恐怖袭击。” 易阿岚忙紧张地说:“对不起。” 周燕安笑道:“这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易阿岚小心瞅着周燕安的神色, 他温和而坚定,从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 已经看不出他童年遭受的创伤。 易阿岚这个时候想起妈妈说的话,说他吃过很多苦,但没吃过太大的苦。比起周燕安, 似乎的确如此。 易阿岚感到心中好受了些, 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周燕安比他更惨而得到心理安慰,而是从周燕安的平和中汲取到力量。 “我们有了解你的家庭情况。”周燕安说, “我知道你的父亲也在你很小的时候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但看得出你妈妈对你很好,还有你的奶奶,一直很关切地看着你。你知道那种老人的眼神吗?怕自己不会说话,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一句话都不说,不想给你丢人,但一颗心都始终悬在你身上。” 易阿岚的泪腺像是遇到了沸点,汹涌地滚出温热的水。周燕安拿纸巾给他,易阿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内没有看到,周燕安也没多想,直接帮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这让易阿岚受惊似的往后退,但背后是坚硬的皮革座椅,已无路可退。 周燕安笑了一下,将纸巾丢进车内的垃圾桶,说:“所以你要保护好爱你的和你爱的人。没人知道三十二日还会带来哪些变化,没人能永远逃避和置身事外,只能去面对,这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家人。你此时此刻所经受的痛苦,都是保护别人必不可少的。” 易阿岚点头:“谢谢。” “放心,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周燕安拍拍他的肩,笑着坐回正姿。 但易阿岚的心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好好放下,因着周燕安并无暧昧的话而胡乱跳动。 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的办公地点原先是一块才建好的小型建筑群,准备用来当物理研究所的。因为三十二日的突然出现,这里临时改建为戒备森严的办事处,组员住宿的地方也在里面,与会议楼相临。建筑最中心原本用来进行大型物理实验的圆形大厅也保留着,将在里面持续用物理手段检测追踪三十二日的存在。 易阿岚看着自己所坐的这辆车经过层层严密的关卡,车内每个人都巨细无靡地被各种人眼和电子眼交替查看过,才最终驶入中心区域。 到了住宿区,卢良骏先下车:“燕安,你帮着阿岚入住,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我和郑铎去和罗组长他们说声,晚上还要一起碰头开个会。” 周燕安应下,带着易阿岚直接上了住宿楼的五楼,这一层在本就没什么高大建筑的三十二日办事处,视野相对开阔。这里的环境也是很典型的单位宿舍,一间一间依次排开,一整层有五间空间很大的寝室。 周燕安打开了电梯口左手边第一间寝室,易阿岚注意到他是拿他自己的身份卡牌直接感应打开的,之前过大门安检时,易阿岚看到他拿出的也是这张银色卡片。 寝室里面有个很大的客厅,装潢相对简洁,但沙发、茶几、电视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另外还有设施齐全的厨房、浴室以及一间卧室,整哥粗看至少有七八十平米,作为员工宿舍,已经是相对豪华的了。 易阿岚推开卧室的门,发现里面有两张单人床,中间只隔着一张半米宽的小柜子。两张床上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呈方块状,但还是能看出其中一张床住过人。 易阿岚回过头看周燕安:“我住这一间吗?” “嗯,还可以吗?” “可以。”易阿岚又去看卧室,“这里的寝室都是双人的?” 周燕安说:“不一定,看组织安排吧。” “哦,我懂了。”易阿岚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你也住这里?” 周燕安笑,指了下右边的厨房:“是啊。有空的时候,我可以教你怎么做饭。” 搬行李的几个安保人员离开后,周燕安关上房门,把易阿岚带到卧室的衣柜边,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属于周燕安的简单服饰。 只见周燕安在衣柜底板上某个部位轻轻踩了一脚,底板就刷地一下弹开,露出下面竖直的幽长通道。 像口井一样,圆而深。 “这是紧急安全通道。”周燕安解释,扭头看了下周围,拿了一本装饰的书,朝那口井丢下去。 三十二日 第26节 厚厚的一本纸质书,以不符合常理的速度,如同羽毛般缓慢下坠。 易阿岚立即领悟:“反重力?” 周燕安点头:“对,下面装有目前最先进的反重力装置,能够对一百公斤以内的物体起到明显作用。如果你遇到危险,可以从这里直接跳下去逃生,虽然有五十米的深度,但完全不会受伤。落到底部后,还有一条平行的隧道,可乘坐磁悬浮小车通往十分安全的避难所。” 易阿岚涨了见识,反重力装置他也只是在一些科学期刊看到过相关研究,这是第一次看到具体应用,像魔法一样神奇。 易阿岚看了会,努力想听清那本书掉到地面时的声响,忽然问:“如果楼下住的人也和我一起跳,会不会撞到?” 周燕安失笑:“不会。每个房间的反重力逃生通道都不是同一个,不会出现堵车撞车的情况。” 顿了顿,周燕安又说:“因为反重力通道的设置,这栋建筑的设计数据其实算是个很大的秘密。有心人完全能根据大楼外围的长宽高,比对内部房间的大小,而推测出有隐藏的空间,因此这里也不是寻常人能够进来参观的。哪怕我们住在里面,也最好不要表现出对建筑细节感兴趣。” 易阿岚连忙严肃起神色,表示明白。他要是对什么都特别好奇,可能会在这种特殊时刻,被当做“有心人”。 周燕安补充道:“我们这栋楼是在三十二日出现后才改建的,也就是说,在三十二日里,这里只是普通的科研人员宿舍,没有反重力逃生通道,只要正常世界中内部不泄密,逃生通道都还是安全的,可以当做一条可信任的后路。” 易阿岚点头。接着他想到,还有很多特别的建筑会有类似于反重力通道的隐藏空间和设计,但在三十二日里,都将无处遁形。放在以往,这种程度的秘密被泄露,足够安全部门紧张一段时间,彻底排查一遍可疑人员。而现在,这类秘密在三十二日面前都已经排不上号了。由此可以想象,三十二日到底能带来多少混乱。 难怪所有部门都高度紧张。 当晚,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就十分高效地开了个全体小会议。 会议楼与住宿楼本来有空中连廊相连接,但现在已经被拆断,易阿岚必须从住宿楼拿身份牌过门禁被放行,随后还要过一道检查才能进会议楼,程序多且严格。 易阿岚的神经被这些严肃的东西不断地提起绷紧,仿佛这里的空气都是得到允许才能流通的。而周燕安显然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 很快易阿岚见到了周燕安说的罗彩云组长,一个身材保持得相当完美又有力量感的中年女人,易阿岚毫不怀疑她能一拳打翻自己。 罗彩云很和蔼地拥抱了下易阿岚,笑说:“欢迎加入我们。虽然我平时可能会很忙碌,但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毕竟我的忙碌就是围绕你们和三十二日。” 易阿岚绷紧的神经瞬间得到了些许放松。 接着又有一个男人与他握手,自我介绍是原信息安全部部长陈汝明。 陈汝明显然很喜欢易阿岚,毕竟硬扯关系,会各种编程语言的易阿岚和他最为亲近,并且之后的工作也会和他打最多的交道。 陈汝明搂着易阿岚的肩膀,有些活泼地挤眉:“你的电脑带来了吗?” 易阿岚答道:“带来了,在寝室,需要我回去拿吗?” “不用。”陈汝明连忙摆手,“一点小把戏而已。你的电脑前几天是不是差点中过病毒?” 易阿岚一怔,被这么一点才回想起来,还在南林的时候,他有次使用电脑确实有木马袭击,被防火墙拦截时他还注意到那木马挺高级,居然在恶意修改防火墙的内部数据,企图绕过防火墙。后来是易阿岚手动查杀的,他确定自己查杀得很干净。 陈汝明见他想起来,笑道:“等会儿回去,打开电脑c盘,输入0907,会有小惊喜哦。” 0907,是今天的日期。 易阿岚一头雾水,但还是把这个记下了。 第35章 9月(6) 会议室安有屏蔽仪器, 只允许特定频率的波进出,哪怕有人故意携带或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在身上投下窃听器,也不一定能将会议室里的声音传出去。 加上易阿岚, 整个会议室也才只有七个人。组长罗彩云, 副组长卢良骏、严飞、陈汝明, 周燕安,还有衣着休闲宽松的四十岁男人。 周燕安之前和易阿岚口头介绍过那几个组长, 易阿岚勉强能对得上号,但对最后那个男人一无所知。而那个男人看样子,也暂时没有和易阿岚来认识认识的意思。 易阿岚眼神询问过周燕安, 周燕安只是摇头, 他也不认识那个男人。 不过看那男人的少数几个行为, 应该是罗彩云的副手, 起类似于郑铎的辅助性作用,但郑铎可无法参与这个会议。 罗彩云坐在会议桌最前方,身前摆着一台两指厚的笔记本电脑, 她快速敲了几个键盘,随后朝众人颌首微笑:“开始吧。欢迎的客套话就不再多说了,这段时间, 我们都各自从以前的部门得到了些关于三十二日的消息,已经汇总分析, 但现在最好面对面相互交流一下,查缺补漏,或许大家会有些新的想法。 “首先, 这也是周燕安最早提出来的重要信息之一, 三十二日是从实际时间2121年6月1日凌晨两点三十四分开始的,在那之后也是每月1号凌晨两点三十四分进入三十二日。这一点, 大家有收集到不同的说法吗?” 众人都是摇头。 “很好,这是目前各方都能确定下来的少数信息之一。时间点绝对是三十二日的关键切入点,为什么是两点三十四分,这时间有什么特殊的,是否暗示了什么,象征了什么,是巧合还是必然,都还是谜,已经有一个小分队专门在查了,你们要是有思路都可以提出来。尤其是你,卢副组长。” 被点名的卢良骏耸耸肩:“这可不太好说,按我以前处理过的事件来推断,大概很可能是某个神、上帝之类的诞辰,或者地狱大门开启的时间,这世界宗教那么多,还有不断新诞生的,哪个时间点都不意外。” 他这么说依旧是把三十二日当做骗局对待,不过态度倒也坦然,丝毫不怕这里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两个人有小情绪。 罗彩云没有直接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点点头表示听清楚了,没人再发表看法后,罗彩云便继续下一条:“第二,周燕安提交过多次报告,强调如果一个人在三十二日死亡,那么就会在正常世界因为心脏骤停而猝死。这事件的例子有易阿岚的舅舅易晓山以及著名企业家简徐明,后来我们对这两人生前做过详细调查,正常情况下,以他们的身体素质出现猝死的几率相当小。另外我们驻d国的情报机构传回消息,有一名华人在当地时间下午5点11分、我国标准时间凌晨2点34分猝死,已经证明死者身份为偷渡过去的许俊斌。” 易阿岚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罗彩云布满细长皱纹的眼尾漫不经心地轻提,余光扫过易阿岚,随后淡然收回:“目前有足够多的证据证实了这一点,暂时不多说了。我们更需要确定的是,如果在正常世界死亡,那么在三十二日也会死亡吗?” 众人沉默。 片刻后,周燕安说:“无法确定。” 易阿岚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无法确定。他曾经在被许俊斌逼到命悬一线时,想过在正常世界杀掉许俊斌,好化解三十二日里的危机。那时候他们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一个人死了,那在两个世界就都死了。但要说三十二日里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那也并不值得多大惊讶。 这么一想,易阿岚还有点后怕。 卢良骏油滑地轻笑两声:“要想证实倒也不难。” 杀死一个声称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再在三十二日里查看就能立刻知晓。 涉及到基本人权,罗彩云略带责备地看了眼卢良骏,卢良骏抱胸后仰看天花板,啥也不说了。 周燕安此时开口道:“但我认为会的。一个人在两个世界很可能是拥有两副躯体,但只有同一个灵魂,或者说意识。” 原情报局副局长严飞敲桌子提醒道:“还有个值得注意的点,那个在三十二日出生但在正常世界夭折的小孩。你们的意识可以在两个世界两个躯体穿梭,但小孩的意识却是被囚禁在了三十二日。” 卢良骏说:“按我的套路,那小孩就是圣子了。也不能说是囚禁,应该说他本就属于那个世界,他将来会是那个世界的唯一主宰。” 陈汝明思维发散道:“如果现在有两个人在三十二日结合,并且女性成功受孕,等正常世界这个妙龄女性步入老年,在三十二里依旧年轻的她终于生下一个孩子。那么三十二日里,是不是就能从此开枝散叶、人类不断繁衍了?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新的地球?” 罗彩云挥手打断了陈汝明的奇思妙想:“现在问题够多了,将来的事先搁置。新生儿是个需要研究的点,另外,动物似乎也不能存活在三十二日?”她看向周燕安和易阿岚。 两人一起点头,他们的确没在三十二日里看到过任何蹦蹦跳跳的动物。 周燕安又补充:“死亡的动物还在。”他去医院厨房处理食材时,在冰箱看到过毛褪得很干净的冻肉鸽。 忽然,他想起什么来,猛地一怔,少有的音量提高:“医院停尸房里,还有尸体。并且从数量上来看,尸体应该没有凭空消失的。” 乍一听,众人背后凉飕飕的,像是恐怖片场景,尤其是易阿岚,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一下。 周燕安看他一眼:“我没有断掉停尸房的冷冻系统。” 至少不用担心那些尸体在停尸房肆无忌惮地尸化霉变。 周燕安第一次在三十二日检查医院时,就注意到了太平间,但没抽出时间去解决,也没和易阿岚他们说。毕竟他们因为三十二日已经够恐慌了,没必要因为那些不再有生命的死尸而感到害怕和恶心。 罗彩云眼中精光一闪:“能确定那些尸体是在三十二日第一次出现前就死亡的吗?” 周燕安说:“能。尸体上都有死亡时间标识。” 罗彩云陷入思索:“根据你们在三十二日监控视频看到的,第一次出现三十二日时,绝大部分的人都凭空消失,动物也消失不见,而现在我们知道,已经死去的人和动物的□□都还被保留着。这是不是说明三十二日无法复刻的,其实是相对高级、能对外界做出反应的生命与意识?那为什么还会有包括周燕安、易阿岚在内的很少一部分活人被保留在那个世界。三十二日复刻生命的能力有限?能量只能复刻很少的人?还是说被复刻的人有某些相同的特征,能被三十二日捕捉到?” 陈汝明插话道:“为什么会有人进入三十二日,这些人有什么相同之处,是我们信息部一直在注意的。对于目前确定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一些人,我们已经进行了全方位的信息搜集,并将数据提交到人工智能分析系统中。但目前样本还太少,能总结出来的规律并不明显。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数据来扩充信息库。” 罗彩云点点头:“你们这个项目要持续进行,经费、设备问题我给你们开直通车。”又问周燕安:“三十二日里的细菌病毒呢?” 周燕安苦笑:“因为没有特别注意,短时间内无法用肉眼直接察觉。” 罗彩云记下这条:“下次进入三十二日时你们观察一下。” 其实很简单,看面包、肉类等食品离开冰箱会不会变质就能得出显而易见的结果。但要想有更精确的数据,例如细菌病毒的总体数量、类型等有没有明显变化,还需要显微镜做多次的观察,又缺专业的人。 没有足够多的人,在三十二日里的研究寸步难行。偏偏这又是最没有办法的事,哪怕政府第一时间已经安排各部门自检内部可靠人员有没有进入三十二日的,但一来三十二日里的人是绝对少数,二来有人因为害怕或者其他情绪隐瞒不说,也无人能知晓,因此得到的肯定回复相当之少。 罗彩云揉揉太阳穴:“还有一个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了,很多事就会迎刃而解。三十二日到底是物质世界,还是意识世界。如果说物质的,物理规律是否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模一样?如果是意识世界,那是谁的作品?自然宇宙的,还是机器构造出来的数据世界?是否有自由出入的通道?当然,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现在就能厘清的,科学院那边正在组建团队研究,同时也在物色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有相关背景的人,上到院士下到还在学习的学生都已经在筛查,如果能找到可以进入三十二日的专业学者,那么他在三十二日里配合我们做研究,想必要弄清楚三十二日的本质也并不困难。” 陈汝明问:“那要是找不到这种专业人才怎么办?毕竟三十二日里的人太少了。想把一个没有深入学习物理方面的人,短时间培养到能熟练使用各种仪器,并作出较为准确的判断,那可太难了。” 顿了顿他说:“其实我们应该整个国际都通力合作的。一个国家或许没有一个在三十二日的特定领域人才,整个地球总不该都没有吧。” “是要通力合作。”罗彩云凝重地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三十二日、各方抢夺时间毁灭秘密的应激时刻,不到大家都觉得没有大的威胁时,是很难坐下来好好讨论的。 接下来罗彩云又提出关于三十二日的一系列问题,例如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是否固定,死了一个,会不会补充进一个,会不会分批进入不同的人……但无一例外,没人能解释,没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这一切都得留到后续慢慢去观察确认。 “对于三十二日,其实我们还一无所知。”严飞感慨。 罗彩云也没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史无前例的难题,揭开来是什么庞然巨物,或者永远揭不开只能越陷越深,都难以去想象。 最后,罗彩云的目光一一看过在场的六人:“以上是我们已经确定以及亟需确定的三十二日信息,大家还有什么内容需要补充的吗?” 这个时候,易阿岚再一次感受到电影里主角特工卧底的复杂心情。 对于三十二日,易阿岚还知道一件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关于joker更具体的信息,例如,joker提到过他编程过一个量子小人代替他与人交流。这件事,易阿岚都没来得及告诉周燕安,周燕安自然也没有上报给罗彩云。罗彩云他们知道joker的存在,但也像看谜一样去看那个名字。 卢良骏说的小婴儿会不会成为三十二日未来的主宰还不确定,但只要joker想,他就能马上成为三十二日现在的主宰。 无可厚非,joker绝对是个危险人物。尽管joker现在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然而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做了什么,易阿岚也看不出来。对于joker这样的人物,不管他的态度如何,国家层面都是需要防备的。 易阿岚想起他和joker的交流,不说多深入,至少轻松惬意,joker也对他很友善,没有防备地透露出些许关于自己的细节。而这点细节,也许足够国家的情报部门大致锁定他。 或许那些细节是假的?是joker故意透露出来迷惑他,然后通过他迷惑更多人? 易阿岚纠结地想着这些,同时心里清楚,无论joker说的话是真是假,他都得如实上报,交给国家去查清。他不能自私地把整个国家乃至国际的安危寄托在joker的人品上。或许他有天能在正常世界见到joker,到时候还要抱歉地说句“对不起我是警察”。 在易阿岚神思不属的时候,会议桌前的六个人都已经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易阿岚身上。 易阿岚还太过年轻,在这群阅历丰富、心机深沉的人面前,心里的想法几乎无处遁形。“我有事要说但我还得犹豫一会儿”的表情明晃晃地挂在他脸上,众人对此都表现出了极佳的耐心,微笑着等易阿岚开口。 第36章 9月(7) 在六双殷切的目光下, 易阿岚完成了一部电影主角的心路历程,终于吐露出他和joker的交往。 从joker表露要建立一个网络乌托邦开始,罗彩云神色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 她对易阿岚抬起手:“你先不要加入你主观的感受, 你完完整整地将你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复述一遍就好, 每个细节,哪怕是你认为完全无关紧要的细节都不要漏掉, 等全部说完以后,你再讲一讲在和他聊天时的直观感觉。” 易阿岚点了点头,换成上帝视角复述他们在网络上的少数几次交谈。 罗彩云身边那个陌生男人一边看着易阿岚, 一边拿着笔在记录本上记录着, 像是要从易阿岚的话中侧写出joker的形象。 原信息安全部部长陈汝明听完后, 不住感叹:“很厉害, 这要是我们国家的,那我今晚回去就能睡个好觉。” 三十二日 第27节 严飞说:“他作为量子计算机工程师,随口就能说出我们桃花源的典故, 也不排除他是我们的人的可能性,但他故意隐瞒,不想涉及到国际政治纠纷里, 只想完成他的理想世界。” 易阿岚最后道:“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厉害又很执著、很单纯, 跳出人类视角的人,他对现实会因为三十二日发生什么一点儿也不关心,认为那都是自然发生的, 唔, 有点道家无为思想。” “量子小人是个重要线索。”罗彩云点出重点,“虽然他很可能意识到他表露过这一点后把量子小人销毁, 但应该做不到毫无痕迹吧?”他看向陈汝明,征求意见。 陈汝明说:“如果量子小人真如他所说能和同事对话并且不被同样搞量子计算机研究的同事发现异常,那量子小人的智能程度已经相当高了,这种智能小人的软硬件都不会太简单,不可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我们针对性地去筛查,一定会在量子计算机上发现遗留下来的细微证据。” “那好,就从国内的那几个量子计算机项目开始查起,不过要做得自然一点,千万不要让那些辛苦做研究的学者觉得我们不信任他们。”罗彩云说,“国际方面,我想大家都能推断出能短时间做到全球网络屏蔽关键词的joker是个互联网和计算机领域的权威人物,想要查他,都是从之前的大规模屏蔽入手,不过joker敢这么做估计也是有底气的,能反向追踪到他的可能性不会很大。但我们有更加具体的优势,一定要把这优势牢牢抓在手上并抢占先机。” 微顿之后,罗彩云郑重强调:“关于joker的信息都是sss级机密。” 众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沉默地点点头。 当易阿岚从会议楼走出来时,夏末的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这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现在是凌晨两点。 刚刚过去的会议冗长又复杂,每一个确定或不确定的信息都意味着可能带来的巨大动乱,让人一细想就头脑发晕。 易阿岚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领导才能之匮乏,面对会议讨论出来的、看上去无处下手的难题,他只想眼不见心为净,完全做不到像罗彩云他们那样条分缕析并绞尽脑汁地用各种方式去尝试找到突破口。 周燕安走在他旁边,问:“累了?” “累。”易阿岚叹气,身体的累倒是其次,主要他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累。 “那快点回去休息吧。”周燕安带着他往宿舍楼走,这一段林木夹道的路大约两三百米,并不灯火辉煌,严密的安防都隐在暗处,因此肉眼看上去有点难得的清净和安谧。 易阿岚本来还想问问周燕安关于三十二日的事——虽然他也不清楚想问什么,只是觉得得说些什么才好抒发心中的郁闷,但看到周燕安对他笑了一笑,稍微加快了脚步,看上去一心只想履行“快点回去休息”,而把刚才的会议、莫测的三十二日都丢在了脑后。 易阿岚甩甩手腕,快步跟上,暂时也不去想了。 等回到宿舍,易阿岚洗好澡,躺在床上,听到浴室里隐约传来周燕安洗澡的声响时,已经不像才开完会议时的悲观了,更多的是沉浸在自己胡乱的小心思里。 易阿岚不禁回想起大学期间住过的四人寝,这是他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的极少数经历,除了偶尔一起去洗澡时,某个很豪放的室友喜欢赤身裸体穿过隔间要来给他擦背或要他去帮忙擦背会有点尴尬外,其他的相处都很自然。夏天时,也会有室友裸着上身在寝室走动,易阿岚也没觉得怎么样,但现在他有点心神不宁。 易阿岚忍不住想,周燕安以前参过军,在军队里的生活也不会太过分注重仪容仪表和相处距离吧,要是等会他穿了条短裤就从浴室里走出来怎么办。易阿岚是装作完全不在意,还是夸他身材好呢,如果夸要怎么夸才显得只是单纯欣赏而不是别的意思。 然而很可惜,易阿岚还是太累了,白天坐了挺久的飞机,又经历了和亲人的痛苦告别,撑到夜深,听着那细微水声形成的舒适白噪音,没多久就陷入了睡眠。 等他第二天早晨醒来,周燕安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和昨天一模一样,让人怀疑昨晚是否真的有人躺在那张床上睡过。 周燕安不知何时起得静悄悄,甚至在厨房都做好了早餐,是夹了蔬菜、煎蛋和火腿的三明治,以及一锅开始冷却正好入口的牛奶燕麦粥,简单但营养丰盛。 味道也相当的赞,易阿岚洗漱好后尝了一口稠而不粘的燕麦粥,给周燕安竖大拇指。 “这里有食堂,就是我们左边五十米的那个二层建筑,各种口味都有供应。”周燕安说道,“你要是吃不惯我做的,可以去那里。” “吃得惯。”易阿岚忙说,“你做得很好吃。” 周燕安点点头,又问:“想学吗?” 易阿岚失笑:“你好像很想教人做菜?” 周燕安也忍不住笑:“好像是。主要是好奇同样的食材为什么在不同人手里会有不同的味道,让两个人做出一样的味道来会不会很难。” 易阿岚想了想:“其他人我不知道,但要让我和你做出一样的味道应该会很难,除非你向下兼容我。” 这句话不知道哪儿戳中了周燕安的笑点,他边吃早餐,边乐了好久。 上午八点,陈汝明准时到来,把易阿岚领走,开始他的重要使命。 周燕安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在三十二日里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其实是护送易阿岚前往各个重要的基地和研发中心,为了节省时间,周燕安将要去学现役战斗机中速度最快的型号,即雨燕10战机,除了要学会熟练驾驶,还要掌握如何装载炮弹等攻击武器以及更重要的燃料补充。 三十二日里,那将是周燕安一个人的战机。从战斗到维护都只能依赖他一个人。 易阿岚被陈汝明带到办事处的另外一栋建筑里,在其中一间上半部分透明的小房间内,已经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等着,粗看里面的东西,电脑、白板,像个单独辅导小课的小教室。 陈汝明简单介绍:“这个人姓张,是你未来一段时间的老师,他会教给你一门新的编程语言,这门编程语言被应用在我国很多军事设备上。在三十二日里,你将要去攻克、去黑掉的很多系统也是这门你没有接触过的编程语言写成的。” 末了,陈汝明又意味深长道:“除了编程相关,你和他最好不要有过多的交流。” 易阿岚说:“好。” 陈汝明还有其他的事,很快就离开,但易阿岚注意到附近还是有人一直在监视他这边。 易阿岚走进那个房间,朝张姓男子说:“张老师好。” 张老师应该是也得到过吩咐,不进行编程语言以外的沟通,略一点头,不再寒暄,直奔主题。 这门新的计算机编程语言叫dre,是dream的前三个字母,意为用更简洁的语言编程出更复杂绚烂、但同时又像梦一般不为外人知道奥秘的程序。 易阿岚在一天的学习中,对这门编程语言的简洁高效叹为观止,但好在它并没有脱离他以往学过的一些计算机语言的大框架,易阿岚又是有些天赋的,上手起来并不是无所适从。 所以下午陈汝明像个家长来验收学习成果时,张老师给出一个很好的评价:“能在预期内完成初步培训。” 他说的预期,是十天内。 十天,并不需要易阿岚拿着dre语言就能编出一个能用的程序,只要他对其中的规律有所了解,能大致理解和轻松记住另外一些人手把手教他如何突破重要基地的网络过程,并且能独自应付这期间一些可能发生的小状况就好。 而在这同样的十天内,周燕安需要掌握雨燕10战机的驾驶系统。 事务组的组长们也在这十天里,对下一次进入三十二日时易阿岚和周燕安要销毁的地点作出了排序。 排序的要素并不仅仅是重要性,还有安防情况以及分布位置。 例如某个地方有国家最最核心的机密,但因为它的重要性,本来设置的安防系统也较为先进,能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继续运行,并且能对外界的黑客攻击做出有效持续地防守,所以暂时还不用着急忙慌地去销毁它。 最需要快速销毁的是相对重要而安防又相对不那么智能的地方,同时还要考虑到距离易阿岚三十二日里所处的南林市的远近,选出一个最优路线来,避免来回折返,无谓消耗时间和精力。 如无意外,这一次进入9月份的三十二日,将有31日、32日两天。这两天时间,足够他们完成很多事情了。 第37章 9月(8) 在经过对易阿岚为期十天的紧急培训后, 张老师对陈汝明点头:“可以开始执行较为简单的任务了。” “好。”陈汝明揽过易阿岚的肩膀,边欣慰地拍着边带他往外走:“很有天赋啊年轻人。等三十二日这事结束了,考不考虑来我部门工作?” 易阿岚看了眼陈汝明走在年龄前面一大截的发际线, 委婉道:“还是不了, 太费脑子。” 陈汝明哈哈大笑, 笑完后又严肃起来:“今天下课很早,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 你所得知的任何东西,都得烂在你一个人肚子里。周燕安问你,你不能说。我问你, 同样不能说。实际上, 如果谁向你打听什么事, 你都得对他抱有疑心, 并且向组织上报。” 易阿岚点头,这段时间他已经快要习惯这里的噤若寒蝉。 走了两步,陈汝明想起什么来:“你可以给你家人打个电话报平安了, 以后除非去到一些非常重要的地方,你也可随时和你的家人保持电话联系。不过我实话跟你说,你的通讯都会受到实时监控, 如果你在和你家人的聊天中泄露出什么,会被立刻掐断信号。希望你能理解配合我们的工作, 大家都不想的。” 易阿岚脚步一停,陈汝明后面的话全然不重要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 没等回到私密的空间, 就拿出手机拨通母亲的号码。 陈汝明笑了笑,踱着小步, 沿着走廊进了电梯。 所谓的“下课早”,也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易阿岚担心生活作息一直很健康规律的妈妈会早早睡了,接不到电话。但嘟嘟声没响过几秒,那边就立即被接通:“阿岚?” “妈!是我。”易阿岚喊道。 电话那头传来几声似哭似笑的鼻息,嗯嗯应答。 两边都陷入沉默,在各自进入迥然陌生的新生活后,分别的十天显得格外漫长,汹涌堆叠的情感倒一时间没办法好好地倾泻出来。 最后易阿岚轻轻问道:“妈你还没睡吗?” 岳溪明说:“才睡没多久,睡得很浅,迷糊听到电话响,就觉得是你,一下子就醒了。” 易阿岚鼻子发酸:“在那还习惯吗?” “挺好的。单位分配了房子,两室一厅,我和你奶奶住。住的地方就在医院大院里,能进这医院看病的也不是一般人,安保又严,这里很安全。”岳溪明说,“你呢?” “也挺好。就是住的没你们好,我就一个卧室。”易阿岚想使话题变得轻松些。 “哦,单人间啊。” 易阿岚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辛苦吗?”岳溪明小心翼翼地问。 “不辛苦。”易阿岚又感到一阵苦涩,他什么都不能对母亲说。他这十天学了新的编程语言,心情是新奇而好奇的,其实也有点累,学习时间太长,大脑像是被强塞进搅成一团的知识,很艰难地去消化,但消化掉后又会振奋,惊叹于计算机语言的美妙。 这种种多样的、占据他生活内核的情绪都不能和家人分享,易阿岚只好继续说一些关于吃喝的琐碎之事:“我这里伙食很好的,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去食堂,食堂里饭菜特别丰盛,再挑食的人在这里吃得都会很愉快,我感觉我都要长胖了。” “我这里也不错。”岳溪明明白易阿岚的有口难开,配合地将话题停留在表面,然后暗自琢磨背后真实生活的样貌,“每天都有鱼肉,蔬菜做得很健康,口味也差不了多少。你奶奶之前还怕吃不惯这边的菜,带了两罐腌菜过来呢。” 易阿岚忍不住笑起来,咧开的嘴角却品尝到咸涩的味道。眼泪已不受控制。 易阿岚打开宿舍的大门时,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周燕安今夜回来得也很早。同伴的气息让寂静夜晚中不断低落的易阿岚感到一丝跃动的慰藉。 易阿岚走过玄关,照了照墙面的镜子,整理好丧气的脸色。 这十天来,易阿岚和周燕安真正面对面的次数很少。周燕安要训练在各种条件下熟练驾驶战斗机,尤其是风雨天的夜晚,远比易阿岚艰苦得多。更何况飞行训练是跨长途地域的,有时候为了能有充足的睡眠,周燕安就直接睡在降落的训练地点。 在三十二日,没有指挥塔台、空中加油和地面辅助人员的帮助,所有的起飞、航行、降落都靠周燕安自身的判断。天气晴朗还好,要是遇上雷暴雨天,加上夜晚时地面灯光寥寥无几,对于非空军出身的周燕安来说,就有点危险了。他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专业。 按理说,三十二日的天气都是正常世界6月1日之后的那几天的天气,完全可以预判。但因为三十二日的人口骤降,人类活动产生的碳排放接近零以及热岛效应的大大减弱等众多或大或小改变的因素,已经明显影响到了那里的大气系统。正常世界的天气无法再作为三十二日的参考,每一天的阴晴都是未知的。 易阿岚在客厅站了站,卧室站了站,忽然觉得不知道在等周燕安洗好澡的这段时间该做些什么。 瞥到自己放在书柜上的电脑,易阿岚忽然想起来他第一天到办事处时,陈汝明提醒过可以打开电脑c盘看看。只不过这段时间易阿岚忙着学新语言,回到宿舍,脑子也是经过高强度学习后的晕乎,急需休息,倒把这回事给忘了。 想必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否则陈汝明不会提过一嘴就不再继续提醒。 易阿岚拿过电脑,在客厅沙发盘腿坐下,开机。 进入c盘,易阿岚没急着输入陈汝明告诉他的“0907”指令,而是先自己查找了一番,尤其是电脑防火墙的存储路径,看能不能有所发现。他估摸着是陈汝明黑了他的电脑,绕过防火墙内置了什么程序,要给他一点技术上的“下马威”。 下马威很成功。易阿岚没有发现,只好输入指令。 电脑屏幕立马跳出一个页面,花花绿绿地堆砌玫瑰、蛋糕、蜡烛、香槟,浮夸地用飞扬的彩带组成八个大字“欢迎易阿岚的加入”。 虽然陈汝明在故意用弹窗病毒引起易阿岚注意后还能继续悄无声息地在他电脑硬盘里植入数据,让易阿岚很服气,但这可怕的美术设计,任谁看了都要拍桌子骂人。 易阿岚笑了笑,正准备关闭这个别出心裁的欢迎仪式,发现界面还有点击按钮。 易阿岚点进去。 花里胡哨的欢迎界面翻转成一个昏黄狭窄的洞穴,洞穴中间还有个拿凿子的小人。 易阿岚操控鼠标点了点那个小人,跳出一个编辑框。易阿岚明白了。 原来是挖矿游戏。字面意思上的挖矿,非虚拟货币挖矿。 易阿岚随后按自己的理解输入了一些字符,看呈现出来的结果,终于确定这就是一个关于语言编程的挖矿小游戏。 他只能用新学到的dre语言对小人的动作进行编程指挥,可以去挖铁矿、铜矿、银矿等,小人挖到足够多的矿后,他还可以编程出冶炼矿石的步骤,将矿石炼成金属。以及他现在的dre编程水平还做不到,但是能预见的游戏未来——能用编程将各种金属组装一个新小人来帮他继续挖矿,直到编程出一支小分队,不断积蓄财富。 三十二日 第28节 易阿岚在尝试玩了一小把后,发现很多步骤都需要他对dre有一定的了解才能做得到,有点像市面上很常见的儿童编程教学游戏软件,只不过更深入更难操作,也更有发挥空间。易阿岚觉得,如果dre语言编程水平足够高,完全能从洞穴挖出去,打造一个金属帝国。 这个游戏一方面能帮助到他巩固学到的知识,一方面也能检测出他当下的水平。 易阿岚觉得还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玩着,在寓教于乐中很快听到了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一回,他总算是看到了周燕安洗完澡后的样子。 头发还是湿的,毛巾草草擦过,凌乱地支着倒着,但还是很帅;穿得是白色棉t恤和宽松的中裤,结实而流畅的肌肉半隐半露。 不知道是不是水光的折射,也或者是这段时间一丝不苟的训练延续到现在,周燕安脸部线条显得更硬朗。 但他一笑时,便仿佛春风吹过宿冬的枝,所有的冰冷都变得软和:“放学了?” 易阿岚哈哈直乐,放学这个古老的词汇太戳他笑点了。 周燕安跟着笑了两声,在易阿岚旁边的沙发坐下,他身上热水残余的温热气息裹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席卷了易阿岚。 易阿岚笑得有些勉强了。 周燕安说:“明天我们应该会去同一个地方。所以,明早早餐有什么想吃的吗?” 易阿岚仰倒在靠枕上,想了好长一会儿,无奈地说:“我本来不挑食的,你一问,把我给问挑了。” 周燕安好笑地偏头看着他。 易阿岚突觉坐立难安,合起电脑,从沙发上跳起来:“我去洗澡了,明天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浴室里还有没来得及散去的香味,那单纯是沐浴露的味道,但因为是周燕安使用过的,以至于正常而清爽的柚子清香变得有些旖旎。 易阿岚开始痛恨自己的心猿意马。 快速洗好澡,易阿岚躺在床上时,周燕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擦了擦湿润的手,准备睡觉。 现在并不早了,本就清净的三十二日办事处变得更为寂静,从窗户看出去,只有岗哨处寥寥几盏灯火。 易阿岚和周燕安的床铺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落针可闻的夜里,呼吸仿佛就在耳边。 周燕安伸手关了灯。 看不见人,但人的存在被黑夜无限放大了。 易阿岚睁着眼,一些白天不想在意、无力在意的情绪,滋生起来,“矫情”起来。 他知道,周燕安在监视他。 就像那款游戏也在监视他操控新语言的能力。 这栋宿舍原本的形制都是单人间设计,但上面特意把他和周燕安安排住在一起——离得这么近,伸出手就能摸到对方床缘,自然只能是为了对他进行更方便的日夜监视。易阿岚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忠诚、品格、理想都无从量化,但他即将知晓太多举足轻重的秘密,远远超过了他的身份和能力能够承受的。必须对易阿岚进行滴水不漏地包围,确保秘密无法从他的身边泄露。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易阿岚心想,反正周燕安这么好,对他这么好。易阿岚也许永远不可能再过上这种生活,没有太多心理负担的,和一个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是有好感的男人住在同个屋檐下,晚上可以聊聊天,看对方关灯,他空闲的时候会为自己做早餐、午餐、晚餐。 多么像在认真地生活啊。平凡,美好,是易阿岚不敢奢求的。 第二天的早餐是一碗面。周燕安因为一直在训练,没时间从食堂那里拿新鲜的食材,只能将就着把冰箱存着的面粉在昨晚揉了,好好发了半宿,早上正好做老面面条,又加了几个荷包蛋,也算是不错的早餐。 面条筋道有韧性,根根分明又柔软地缠卧在碗里;荷包蛋嫩滑,咬一口,清香的蛋黄液盈满口腔;汤水是普通调料调的,但味道很爽口。易阿岚满足地想,这一碗面条也是美好的。 第38章 9月(9) 当下, 三十二日里急需清毁的第一个地点是南林市向东600公里的红珊军港,这是华国沿海四大海军基地之一,有多个港口, 存储着大量海事信息, 泊着众多舰群、潜艇编队, 并且还有一艘航母正在港区内休养整备。因其海防的特殊性质,军港并不像陆上军事基地可以有强大的封闭性, 因此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安防略有不足。 易阿岚和周燕安要去的就是这处军港,提前摸熟情况, 确保在三十二日里能熟练快速地完成清毁任务。 他们没有走常规线路, 而是直飞南林市, 再转弯直飞去红珊军港。这么走, 是为了让周燕安熟悉沿路的一些特殊地点,在三十二日,如果他的战斗机缺少燃料、零件损坏, 可以就近降落寻找补给,或者直接换一架战斗机。 “三十二日里所有的战斗机都是你的,”罗彩云在国土的万米高空上对周燕安说, “只要你能开得起来。” 周燕安的目光从机窗外收回来,那蓝到极致、没有杂质的天空却仿佛还停留在他瞳孔, 泪膜映出一片澄澈的海洋。 罗彩云略带揶揄的笑意转成一声叹息,拍拍周燕安的肩膀:“辛苦你了。” 在红珊军港机场落地后,易阿岚就被单独带走。 易阿岚已经习惯了被包围、被审视的重重目光, 但在这儿, 这种打量几乎到达了巅峰,有几个人看他的眼神含着强烈的怀疑。 易阿岚七绕八绕被带到一处挂着很多大屏幕的封闭场所, 有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一排电脑前等着。 带领易阿岚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军港的信息安全主管林将军。”他朝林将军敬了一个军礼后便利索转身退开,大门自动关闭,这个充满科技感的密闭空间,只剩下林将军和易阿岚两个人了。 林将军锐利地看着易阿岚,他面部肌肉常年向下绷着,不怒自威。 半晌,林将军才缓缓开口:“以我的谨慎,是不太放心把军港的信息安全漏洞交给你一个后生的。虽然你的背景调查证明你过往二十多年没有做过伤天害理、背信弃义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善良有爱心有担当的孩子,但那也许只是你受到的诱惑还不够多。你可能没法想象有些人为了能让你变节能给出什么条件。” 易阿岚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懵懂无措的样子倒让林将军脸色缓和了些许:“但罗副部长——现在应该称她为罗处长了,她说军港安全刻不容缓。假如三十二日是真的,的确是刻不容缓。来,坐下,孩子,你给我说说三十二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阿岚在离林将军不近不远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但表情为难:“罗处长吩咐过不要对他们之外的人讲述三十二日的任何内容,哪怕可能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林将军嘿地一声笑了:“你觉得你这么表现乖巧忠顺会让我更相信你一点吗?” 易阿岚有点尴尬。 林将军也不理他,转过椅子面朝电脑,似乎在看什么模拟演示,让气氛一尬到底。 又过了很长一会儿,林将军面前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对话框停止,演示结束,他冷不丁开口问:“你是研究人工智能的?” “研究说不上。”易阿岚忙道,“在行业里,只能算是底层打工的,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知道,现在社会上对人工智能相当关注,有人希望人工智能彻底解放人类,也有人从伦理上对人工智能的发展表示担忧,机器人取代人、伤人、涉嫌歧视、刻板印象等负面话题一直很热,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易阿岚说:“我学的是运动与控制,是很基础而且很成熟的模块,那类有争议性的关于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伦理学离我的实际工作其实很远。” “但你身处这个行业,多少也思考过吧?”林将军偏过头来。 易阿岚低着头想了会,这才说道:“我觉得不值一提。” 林将军脸上多了几分玩味:“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易阿岚说,“先不说那些话题很多都是人为了热度、概念、利益而炒作起来的,人工智能的思维也完全是由人来决定的。当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时,它无法凭空学习,是由人提供大量的数据库,人们告诉它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美丽,什么是丑陋,把人类的经验灌输成它的经验……当自动驾驶面临一只突然窜到车前的狗,除了要么碾过去要么转弯撞到护栏损坏车辆外别无选择的极端环境时,不愿意承担车主损失的自动驾驶公司选择碾压比车辆维修更廉价的生命,更仁慈的选择物质支出换一种生命存活,人工智能所能做出的选择都由人类决定。我们无论在谈论什么,最终都在谈论人们自己。人工智能只是工具,它不会比人类更坏,但有可能比人类更好。” “人的问题。”林将军轻笑,反问:“你好像很不喜欢人类?” 易阿岚心一跳,他想起了卢良骏副处长常常挂在嘴上的“反人类反社会”,到处拿着放大镜寻找三十二日其实是他们这群反人类分子捏造出来的证据,恐怕这位林将军也要以为他是反人类,更不放心他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和他易阿岚有什么关系呢。他差点忘了他不是求着来这儿,是被罗彩云他们带来完成本不该他承担的任务的。这么一想,主客位置便颠倒了。这群人啊,把他当贼一样防。 “不喜欢!”易阿岚几乎是带了点撒娇的小脾气。 林将军笑道:“我也不喜欢。有人的地方总是有争端,不断地建墙设防。哪怕此刻就我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之间也还竖立着高墙。” 他说着,伸出手在前方虚空敲了下:“现在我开了一扇门,你进来吧。” 易阿岚怔了怔,也就站起来做了一个推门而入的动作。 “这是军港的安防系统。”林将军让易阿岚坐在他旁边看电脑大屏幕。 一眼看过去,眼花缭乱。 “准确来说,是在超级计算机上模拟的5月份军港安防系统。”林将军叹了一口气。 在三十二日引起重视后,上面就下达命令,对任何可能泄露的秘密系统进行修改重置。但谁都知道,这样一个深耕多年的大型系统,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改头换面的,它的核心原理和框架依旧是以前的。如同一座戒备森严的宫殿,只是换了一把新锁,它的围墙有多高、大门有多厚、有没有地下暗道,都没有改变,依旧能从旧版本中看出新版本的软肋。 林将军看了眼易阿岚:“如果三十二日是真的,那这个时候,我谁都不敢去相信。但不得不将国土安全压在某一个人身上时,我愿意相信你。” 易阿岚只得说:“谢谢。” “好了,现在让我们去看看,怎么破解它吧。”林将军说,“首先军港的网络与外界物理隔离,你得进入军港区域才能尝试登陆。当然,这个本来最为困难的一个步骤,在三十二日轻而易举,走到门口,抬脚,跨进来。”他幽默的时候,脸上却有些伤感,他引以为豪的盾被一把破矛给破了。 “进来之后,在1号楼的办公室随便拿一台电脑,那里的电脑加装了内部软件,很多操作不会被系统拒绝。然后……你看屏幕,记着我的顺序。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但我不一定会回答。” 易阿岚点头。 林将军带领易阿岚走过迷宫般的线路,经过一座座殿宇,他告诉易阿岚哪里的墙壁比较脆弱,可以暴力砸出一个进出的洞,哪里因为功能需要,留出了一扇隐蔽小门……这些本该需要不断搜索、排查、测试、暴力冲撞的网关和端口弱点都被清晰点明,难怪林将军十分抵触。 各种操作呈现出来的结果也会被模拟在另一边的大屏幕上,易阿岚看到军港防护网像是严密有序的蜂群,而他执着火把,所到之处蜂群纷纷退避。 但这对于易阿岚来说,几乎完全是死记硬背。并且因为所用的语言是他才接触没多久的dre,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这也是他们规避风险的一种方式,在不影响清毁任务的同时,最小限度地让易阿岚接触到核心机理。 易阿岚在军港待了五天才离开,前往下一个方位,西北二十度方向的一条陆军基地路线,包括两个中型陆军基地,三个小型陆军基地。 军港机场,林将军倒是客气地来相送。 罗彩云站在他身边,看易阿岚被周燕安拉了一把登上飞机后,笑问林将军:“没问题吧?” 林将军说:“该指导的我都指导了。不出意外,三十二日里的红珊军港会成为一片废墟。” “那就好。” 林将军眯起眼睛,微仰头看着军港的蓝天,似乎在想象那一层无形保护这儿的盾牌被粉碎,随后落下战斗机的炮弹。 罗彩云说:“我走了。” 林将军点点头,依旧看着上方。但在罗彩云走向飞机时,又开口:“希望以后听到的一直是好事情,不想传来谁被策反谁因背叛而被逮捕的消息。” “你是指易阿岚吗?”罗彩云说,“我想不会,他是个聪明人。” “是很聪明,在系统编程上很有天赋。但在没找到彻底解决三十二日的办法之前,他的能力永远只能停留在现在的水平了。”林将军不无可惜地说。易阿岚懂得再多些,他们就不好把控他了。 罗彩云回头笑道:“也许他根本不想要呢。” 在陆军基地相继停留了六天后,继续往西北三十度方向,飞过青云山脉,抵达地处偏僻的空军武器装备研发中心。 这里不是作战指挥中心,因而单纯的物理防守并不强大,在保密方面,多依赖人力看守,辅助科技手段进行预警和督查,在三十二日里同样处于很危险的境地,哪怕是普通人,如果一心想闯也能找到办法闯进去。而研究中心所存有的每一个进程不一的新式武器研发项目,都可能成为未来空战的关键,重要性不言而喻。 易阿岚在这里的任务较为轻松,只要到时候能销毁计算机和机房中存储的信息即可。 九月的最后一天,易阿岚和周燕安再次返回北山市的办事处,静等九月三十一日、三十二日的到来。 第39章 32日(19) 易阿岚终于进入了办事处最中心的那栋平层圆形建筑。在外面看它像是一座被盖严实的体育馆, 走进以后,空间也和体育馆一样宽广高阔,没有遮拦, 竖立着不少庞大的仪器, 线路像虬节的树根一样延伸到各个方向。 三十二日 第29节 这是依旧不放弃使用物理手段捕捉三十二日的大实验室。 以后每一次易阿岚和周燕安进入三十二日时, 都在要在这里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虽然那些手段早已经在周燕安身上使用过且没有取得任何反馈,但除了继续反复实验也别无他法了。有教授猜测, 可能三十二日引起的物理现象太过细微,现阶段的仪器暂时捕捉不到,但不排除进入三十二日的人越多, 相关现象可能会稍微明显一些。随着办事处不间断的组员招募, 以后实验样本也会越来越多。 易阿岚也发现这里多出了一个生面孔, 并非是工作人员, 而是像他一样,被人群围着,贴上乱七八糟的贴片。 班长郑铎跟他和周燕安介绍:“你们一直在外面, 可能还不知道。那个人是我们的新成员,也是能进入三十二日的,叫孟起, 现在住在你们楼下。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来自物理研究所的固体物理博士生。” 在任何领域稍加专业的都是三十二日里稀缺的人才, 有了孟起,总算是能在正常世界和三十二日搭建出一道物理交流的桥梁。 孟起此次进入三十二日的任务同样繁重,他一边要以个人力量运用他所有能运用的仪器, 看能不能观测到正常世界的存在, 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去探索三十二日世界的本质。 考虑到孟起是固体物理出身,各位教授研究的方案让他一开始从他很熟悉的金属元素放射性半衰期着手, 去三十二日的实验室里检测在正常世界已经确定的部分金属元素的放射性半衰期,这类金属元素他所在的研究所有很多,范围涵盖放射性半衰期长达上亿年的铀235、钾40,几千年的钚239、镭226,到几十年的铯137、锶90等,得出数据后将用来比照正常世界的数据。 这些数据至少可以证明三十二日到底和正常世界只是表面相同,还是从地球的存在历史到物质元素细节都一模一样。 易阿岚看了眼不远处的孟起,果然像是个博士,戴着眼镜,略微瘦削,皮肤白净,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孟启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岁月在他的脸上还很显年轻,哪怕进入大学校园也不违和。 再一看围着孟起的人,多数年纪偏大,两鬓带有些许斑白,有几张面孔甚至会感到有点熟悉,易阿岚觉得应该在科学期刊或者新闻上看到过。 易阿岚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他以前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活有一天会被改变得这么彻底,奇幻得仿佛在梦中。 易阿岚、周燕安、孟起依次躺在实验床上,随着凌晨两点三十四分的逼近,更奇幻的事情如约而来。 上一秒,相距不到一米的三人,下一秒就散在空寂地球的天南海北。 易阿岚在南林市人民医院的妇产科病房睁开眼,和梁霏、小护士面对面。 三个人相互看了几眼,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恍如隔世的惆怅。 易阿岚犹豫了下,开口道:“我今天,要走了。离开南林。” 梁霏已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表情并无波澜,小护士倒是很惊讶:“你去哪?” “周燕安来接我。”易阿岚故意答非所问,“但你们放心,我和周燕安讨论了很久,会保证在我们离开之后你们都是安全的。” 小护士还想追问,被梁霏拽住了衣袖。 “小涵摸着有点热,不会是发烧了吧?” 小护士自然以小婴儿为先,她毕竟还收了梁霏的十万块,相当于被梁霏雇佣了,自然要做好本职,连忙低头去摸梁霏怀里的孩子:“好像没有很热啊。唔,我还是拿体温计来量一下吧。” 小护士忙开来,也就顾不上询问易阿岚。 易阿岚感激地对梁霏笑笑,说:“我先回去睡了。” 在三十二日,身体的睡眠情况无法从正常世界延续过来,因此哪怕时间再紧,必要的休息还是要保证的。周燕安也是会在北山市休息半夜,天色微亮后才会出发来南林接易阿岚。 易阿岚定了闹钟,只小睡了两个小时就爬起来,拖着那只他差点都忘记了的伤脚,一蹦一跳地下楼去。易阿岚忽然乱想,这脚要是不小心伤到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道等他正常老死那会儿,三十二日的脚会不会好透。 易阿岚去了厨房,在边边角角里找了一些发霉的食物,看发霉程度和食物的新鲜度,可以确认是三十二日开始后才发霉的,嗯,三十二日里细菌是存在的。他还想找找看有没有蚂蚁,埋头半小时毫无所获,但因为蚂蚁本身的隐蔽性,这也不能证明蚂蚁不存在于三十二日。 易阿岚只好去医院门口的小超市拿了些糖果、巧克力、甜味饮料,剥包装开,撒在操场角落里,等白天再来看能不能钓到上钩的蚂蚁或者其他的小昆虫。 如果没有蚊子还挺好的。易阿岚又自言自语。 随后易阿岚观察了一下妇产科那栋楼的各处摄像头,又去了保安室,把摄像头监控内容的终端接收平台换到四楼的电脑里。如此一来,梁霏和小护士就能在足不出房、不会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得知有没有人进入医院,并在暗处提前做好准备。 做好这一切,易阿岚正好就收到了周燕安发来的消息:我出发了,一个小时后见。 易阿岚回:好,等你。 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清淡成蓝灰色。 易阿岚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想起和周燕安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但来不及回想多少,他的思维就被另外一个想法占据了。 易阿岚连忙找了一个小推车,一跛一拐地去了医院隔壁的派出所,把里面的一台电脑给搬了回来,装到梁霏她们所在的四楼。那电脑能连接上政府的人脸识别数据库,如果医院出现其他人,那么监控画面就能被公安人脸识别系统识别,并与数据库匹配,调出那个人的身份信息。如果那个人有过犯罪记录,系统还会提醒。 虽然在三十二日里,有没有犯罪记录都无法证明这个人的好坏,但曾经在秩序社会都不遵守秩序的人,在三十二日有更大的概率会肆无忌惮,提前提防总没有错。 市区内不好停战斗机,周燕安还是在军区机场降落,随后开着一辆军事皮卡来到人民医院。 易阿岚听到滚滚车轮声,估摸着是周燕安来了,单腿蹦着去迎接,随即就被刚刚下车的周燕安亮了一下眼睛:“好帅!” 周燕安穿的是一身海蓝色的飞行服,春秋薄款,修身而有型,黑色腰带除加了丝硬朗气息,更显腿长腰细;材质是特殊工艺制作的人工皮革,防寒减压又透气,隐约闪露着有质感的淡淡光泽,飞行专用的墨镜还戴在脸上,手搭车门,从狂野的墨绿色军卡跳下来时,几乎没人能抵挡住他的男性魅力。 周燕安摘下墨镜,放进上衣口袋里:“别羡慕,你也有。” “帅哥!大帅哥!”四楼,小护士和梁霏趴在窗户向下看。 周燕安朝她们挥挥手。 早在办事处成立没多久的时候,内部会议就着重商讨过,如何处理如梁霏、小护士等能进入三十二日的“平凡”人。 如果能吸纳当然是好的,但通过调查,梁霏是财经记者,小护士虽然在医学上比大多数人精通,但目前对办事处来说却不是急缺的。一些轻伤,特种部队出身的周燕安就能处理。更何况,还有那个可怜的新生婴儿在,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梁霏和小护士的照顾。 而其他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普通社会人员,也得考虑投入和回报比。因为涉及高度保密性,办事处的工作必须要做到滴水不漏,这就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如果每个招募进来的人,都像对易阿岚那样投进大量人力物力来保证安全性,对于办事处来说绝对是入不敷出的。而且组员一旦多了,被渗透的概率就大了,罗彩云处长对组员招募的想法一直是:除非真的缺,否则不要滥用。 因此,在会议最后,大家都达成初步共识,对于其他进入三十二日的人,除非能确定可能会危害国家安全或者对国家安全能起到重要作用,否则就暂且听之任之,只在正常世界保持适度监控,确保他们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或组织利用就好。 周燕安开来的皮卡后车厢,装的全是桶装柴油,他教了小护士和梁霏怎么使用医院的柴油发电机,而他带来的这么多柴油,足够她们用上很久了,哪怕消耗得很快,也可以去附近加油站再取点,很方便。 他还带了许多燃烧/瓶、烟雾/弹、毒气弹,都放置在四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当做安全屋。这些不需要多少操作技术的武器,能够帮助她们应付绝大多数三十二日里的危险。 梁霏她们看到周燕安和易阿岚安排得这么细致,就猜到可能很难再见面了,小护士也不再追问他们去哪儿,悄悄地躲着地儿红着眼睛。 临走前,周燕安又告诉梁霏一个地址和一串密码,那是南林市最好的地下避难场所,防核弹级别,有充足的备用食物和电源。 “如果,”周燕安说,“你们觉得三十二日太过艰难,可以躲去那里。” 事实上,要不是考虑到小婴儿其实才出生仅仅五天,还太脆弱,可能随时需要医院的各种医疗设备,周燕安更希望梁霏她们都躲到地下避难所去,哪怕极其平淡沉闷,但也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三十二日。这种安稳,已然是很多人再也得不到,或者主动抛弃了的。 梁霏沉默片刻,说:“谢谢,真的很感谢小涵来到这世界时最先见到的人是你们。他也许不会遇上比你们更好的人了,等他稍微懂事,我会告诉他你们的名字。” 易阿岚这时候也感到分别让人难受,低着头去找他后半夜丢下的糖果,都差不多融化成一小滩亮晶晶的糖水,没有昆虫爬过的丝毫痕迹。他突然觉得好孤寂。 “走了。”周燕安拍了下易阿岚的肩膀。 “嗯!”易阿岚蹦到皮卡副驾驶位,准备上车。 “你的脚还可以吗?” 易阿岚知道周燕安问的是能不能上去车里面,皮卡的车胎比一般轿车高出很多,几乎要到成年人的腰部,刚刚拥有大长腿的周燕安也都是跳而非直接跨下来的,对于右脚受伤的人来说,攀登上去可能有一定难度。 “应该能行,其实伤得不重,又涂了好多化瘀止痛的药,我感觉好多——”易阿岚忽然双脚腾空。 周燕安在问那句话的时候,已经走过来,没怎么听易阿岚答话,低下身子,一手环过易阿岚的大腿,将他扛在半边肩上,轻轻一送,就将易阿岚递上了副驾驶位。 直到周燕安坐上驾驶位,发动隆隆响的卡车,易阿岚才逐渐回神,两只腿像是刚刚停止了血液供给,这会儿血管重又工作,麻麻地又疼又痒。 第40章 32日(20) 又直到皮卡开往绿植茂密的南郊, 易阿岚才组织起语言:“我们去哪?不去机场吗?” 周燕安说:“先去确认一个地方。” 很快周燕安将车停在一群矮层建筑的院子前。粗看这里像是疗养院,但没有疗养院的山清水秀,这里的绿色多是一种无人打理的荒凉式茂盛。 易阿岚细看建筑上的字:植物人托养中心。 周燕安将车停在门口, 解安全带说:“你等我几分钟, 我进去看看。” “好。” 院门是锁着的, 周燕安脚踩横栏直接翻了过去,走向一栋像是病房的白色长排建筑。从窗户就能看清里面的景象, 一张张病床上都是空的,被角那儿可以看出完整的衣物被遗留下。 周燕安返回:“里面的病人也像大部分人一样消失了。” 这个植物人托养中心地处地价相对便宜的郊外,不走高端疗养路线, 只做基础护理, 并且在病人停止心跳时不做大规模急救, 任其自然死亡, 因此收费不高。对于被病情拖累的家属来说,这里是一个没那么受良心谴责和寄存最后一丝念想的地方。他们已无力支付在医院继续长时间救治的费用,决定重新过回自己的生活, 把陷入植物人状态的亲人送到这里来,维持最后的生命,也算是较为体面地走向死亡。 易阿岚说:“这是不是说明植物人还是活着的。” 周燕安说:“从医学上来讲, 植物人的确是活着的,并没有死亡。” “我知道。”易阿岚说, “我的意思是……他们被这个世界承认他们还活着,和我们一样。” 如果那些把亲人送到这里来的人知道这一点,也许会感到安慰:生命不是脑电图散乱波动但已经无知无觉的那具肉/体, 而是被三十二日排斥但又被承认是生命的一种宏大概念。 “你的想法很浪漫。”周燕安转头冲他笑了下, 将车掉头去军用机场,“根据办事处的一位生物学家猜测, 他认为三十二日和正常世界的区别,除了我们这群极少部分人难以解释以外,其实是以神经系统为准则。也就是说,有神经系统的生物都消失了。所以建筑和植物都在,神经系统彻底死亡的尸体在,单细胞细菌在,病毒在。而植物人的小部分神经系统,例如脑干还是活的,他们因此被排斥了。” “好像挺有道理的。”易阿岚想起他遍寻不得的蚂蚁,蚂蚁也是有神经系统的。 “目前我们能得到的信息也就这样了,希望孟起的加入能帮助我们早点得知三十二日的真相吧。” 皮卡快速穿过易阿岚十分熟悉的南林市街道,抵达军用机场。易阿岚看到了那架名为雨燕10的双座战斗机,呈灰黑色,机身线条精练,像张开翅膀的尖尾雨燕般匍匐在机场,正蕴势起飞,一旦飞天就好似在枪林弹雨中也能自如穿梭。 周燕安拿了一套飞行服给易阿岚换上,他自己则去例行检查战斗机的油量、氧气等,起飞工作准备得差不多时,易阿岚也换好了飞行服。 “帅的。”周燕安找到机会夸回去。 易阿岚便问道:“有多帅?” 周燕安居然还认真想了会:“在我认识的人中,数一数二吧。” 易阿岚笑:“真的假的?” 周燕安找了个战斗机登舱专用梯推过来,在雨燕10旁边摆正,说道:“当然是真的。” 易阿岚说:“你以前那么多战友,应该超级多帅哥吧。” “他们和你不一样。”周燕安转过身仔细看易阿岚的脸,“你长得好看,每个地方都很好看。” 易阿岚不禁有些耳热,埋头去爬梯子。这梯子和一般楼梯差不多平缓,伤脚不怎么碍事,易阿岚很快爬到了机舱,掀开舱门,坐到后面的座位上。 周燕安就将梯子移到不碍事的旁边去,自己掏出个吸盘式手套,吸在战斗机前舱壁面,像壁虎一样攀爬上去。 这就是三十二日人类太少的不方便之处,没有地勤人员帮飞行员移梯子、卸电源,一切都得靠周燕安独自想办法去解决。 易阿岚看周燕安矫健地几秒内爬到驾驶舱,惊叹之余,忍不住问:“你觉得你自己帅不帅?” 周燕安笑了:“还可以吧,没你白。” 易阿岚难为情起来:“男人好像不需要白。” “但你就白得很好看。”周燕安戴上头盔和墨镜,回头检查易阿岚身上的安全设备有没有穿戴好,吩咐道:“我只在中低空飞行,但你最好把氧气面罩戴上,我怕你一开始会有点不适应。” “哦,好的。”易阿岚顾不上小鹿乱撞的心思,忙把面罩戴上。 周燕安依次打开各种系统,经过一番相当复杂的操作后,战斗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随着周燕安一声“准备起飞了”,操纵杠被他拉动,战斗机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昂首朝蓝天飞去。 易阿岚确实感到一点失重和快速飞行带来的轻微过载,但并不难受,他更激动于此时此刻。他看到地面飞快缩小,而他驶入丝丝缕缕的云朵之中,驶入宽阔自由的天空,整个南林市像战争桌游里的迷你城市沙盘,轻而易举勾起他早已远去的童心。 三十二日 第30节 他还小的时候也曾向往和同伴们玩对抗性的游戏,嘴里模拟着机枪、战斗机的声音,用纸飞机承载男孩骨子里的热血,但他自父亲死后的整个童年,都远离朋友,独自在屋子里玩编程、拼装模型这类只属于一个人的孤独游戏。 那些可爱的城市,细长的道路,绵延的山峦和田野,如同流动的画幅被展开,在身后融成一滩似是而非的颜料,前方的景致又迫不及待地奔涌而来。 河水一般的流动感,冲刷着飞翔的精神,那隆隆的发动机轰鸣,仿若心灵深处一只猛虎的呼吸声。 易阿岚忘记了在现实中从来没摆脱过的、难以透过气的监视、怀疑以及处处受限制的压抑与封闭,也忘记他这次行动背后的残酷真相,只有此时此刻的自由,远离束缚肉/体的土地,以时速一千公里的视野遍览没有人类的寂静山河,无限接近于永恒。 还可以更快的。但周燕安考虑到易阿岚并没有接受过专业的飞行员训练,哪怕有飞行服减压,身体素质也可能会跟不上,于是将速度和高度都控制在低范围内。反正三十二日没有鸟类,中低空飞行少了很多威胁,十分安全。 “感觉怎么样?”周燕安在前面问。 “很好!”易阿岚大声喊,“特别好!” 周燕安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忍不住微笑,手拉操纵杆,战机猛地垂直上扬,接着在空中翻了一个360度的跟头,地球成了他们头顶的一颗星星。 “啊啊啊!”易阿岚大叫,心脏跳得飞快,听着周燕安的笑声才意识到这是在故意逗他,靠在座椅上喘气又畅快地大笑起来。 如果只有三十二日,没有现实,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易阿岚想。 半个小时后,他们就抵达了红珊军港机场,落回地面。 周燕安先是借助吸盘式手套跳下战机,然后推来机场的梯子让易阿岚走下来,这让易阿岚有种被恭迎的错觉,下梯子的时候总想笑。 周燕安习惯性地提着一把枪,以防万一。易阿岚走在他身侧,踏进万籁俱寂的军港,像林将军说的那样简单,抬脚,跨进去。 接着他们到1号楼取了一台电脑,登录进军港的局域网。这件事到了现在其实相当简单,易阿岚按照他已经反复练习过多次的流程一步步瓦解系统防御,期间只需要花时间等待电脑屏幕的进度条读满,然后将“裸露”出来的机密信息数据彻底销毁,将洞开的机房炸成废墟。 他和周燕安甚至有空闲吃了份较为丰盛的自热午餐。 临走前,周燕安开着战机,对军港进行了一次轰炸,易阿岚趴在舷窗上看得入神。 战机掉头往内陆方向开时,易阿岚指着军港一个角落:“那里还是完好的。” 周燕安说:“那是海军的航空仓库,里面几架战斗机,还有航空燃油和武器,留着备用。” “哦。”易阿岚点头,过了会又问,“会发生战争吗?我是指三十二日里。” “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我们只有你一个人。” “对方大概率也只有一两个。” 易阿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雨燕10呼啸着飞过葱郁的丘陵,往西北方向去,飞行不过半个小时,就会抵达一个陆军基地,降落,重复清毁流程。在9月31日天黑的时候,易阿岚和周燕安已经完成了一个军港、两个小型陆军基地、一个中型陆军基地的清毁任务,大部分的时间其实都消耗在了攻克安防系统上。 当晚,他们就在今天清毁的最后一个陆军基地机场扎了两个帐篷休息。 军事基地一般都在偏僻地方,夜晚的星空相当明显,低垂而繁密,他们睡在星河的河底。 第二天,他们迎着日出再次起飞,朝阳使得云层熠熠生辉,又仿佛驾船行驶在金色的河流之上。 仅仅星空和日出,就让易阿岚倍感安慰,他忽然想起一句诗:“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周燕安听见了,只是微笑。他已察觉到身后这位伙伴的浪漫和感性之处,所以他为他感到担忧,易阿岚会遇到很多事情,那是浪漫的背面、感性的天敌,一切恶的展露。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一个小型陆军基地、一个中型陆军基地以及一个空军武器装备研发中心。 解决完前两个,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在飞越青云山脉快要抵达研发中心时,周燕安说:“今晚我们应该就在研发中心休息了。” “那还挺早。”易阿岚说,“感觉任务不是很紧。” 周燕安笑:“也许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出任务,他们怕你适应不了才布置得少一些。” “也就是说,以后没这么轻松了?” 周燕安正要回答,被一阵急促的雷达报警声打断,他脸色一变,立即去看雷达显示器。 易阿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频率的警报声让人下意识地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出自木心《杰克逊高地》。 第41章 32日(21) 雷达系统显示正前方60公里外有一架时速达1000公里的飞行物正在逼近。 周燕安驾驶的这架双座雨燕系列战机是功能相对全面的中型多用途作战机, 机载雷达虽然比不上重型战斗机搭载的雷达天线强大,但探测距离也达到了280公里,对隐身战斗机的探测至少在70公里以上。 正在接近的那架战斗机到60公里处时才被雨燕10堪堪发现, 这说明它比目前各国公开使用的战斗机至少在隐身功能上更先进一点。 片刻之后, 那架战机就出现在了周燕安空中目视距离的极限边缘。 周燕安立即切换到无线电公频, 对来者喊道:“朋友?你从哪里过来?” 对方毫无回应。 周燕安又改用国际通用语问了一遍:“我在三十二日可以代表华国官方立场,无论你是别国人员还是我国公民, 都请表明意图。收到请回答,或摇摆机翼。” 在他喊话的同时,也操作战机略微摇晃机翼, 表示问询。对方既然能把战斗机开上天, 应该懂得这些国际通用的基本飞行规则。 易阿岚的视力不比周燕安, 暂时还没看到那架飞机, 但听着周燕安的话也不禁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捏着穿在飞行服外战术背心的口袋角。 对方还是没有作出回答,而两架战机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在周燕安犹豫如何应对的时候, 雨燕10屏幕显示对方的火控雷达照射过来。 来者不善。这个举动就意味着对方已经打开武器系统,并把枪口朝向了雨燕10。 周燕安沉着脸开启了电子干扰,并将干扰弹切换成自动发射模式, 如果机载雷达捕捉到对方发射出红外制导的武器,雨燕10会立即发出干扰弹干扰制导。与此同时他也做好了躲避和攻击的机动准备。 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周燕安甚至没时间和易阿岚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想到三十二日里的战斗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对方显然也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 然而说快也没那么快, 对方的火控雷达一直照射这边, 却迟迟没发射导弹。直到两机的位置拉近到两三千米时,对方才发射了一发不痛不痒的航空机炮。 周燕安很轻松地躲开, 并看清楚了对方的机型,确实不是公开的战机型号。 对方有敌意,但似乎敌意也没那么大。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周燕安想道,接着看到对方机翼下方绘有华国的军用飞机识别标志,新战机是自己阵营的,只是驾驶员的面貌被面罩挡住,看不清是否也是华国人。 周燕安立即掉转方向,不让自己处于被咬尾的劣势,又用公频喊道:“是华国人吗?我代表国家政府执行任务,请不要阻拦。如果你隶属国家军队,在正常世界可向上级汇报你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情况。” 事实上,国家得知三十二日的存在后,就第一时间发下紧急通知,各大职能部门、军队都要筛查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员然后上报。这一筛查,完全靠自己主动说明。但凡还有另外一个飞行员主动坦白他能进入三十二日,都会被早早地招募进紧急办事处,成为周燕安的同事,而不是像这样剑拔弩张。 周燕安对对方的态度并不抱积极的希望。 果不其然,对方依旧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回应,在周燕安的战机往西北方向飞去的时候,对方的火力会格外猛。有一次因为周燕安将距离拉得过远,对方甚至发射了一枚空对空导弹。 周燕安紧急操控雨燕10闪避,因为速度过快,造成了短时间的过载。周燕安的身体素质尚能忍受,但易阿岚就感觉到了眼前一黑,大脑似乎供氧不足。 周燕安听到了易阿岚难受的闷哼声,这也是他预感到战斗来临时就有的担忧。战斗机在进行攻击、躲避等高难度机动动作时,无法避免过载情况发生,虽然飞行服能减压防荷,但易阿岚毕竟是个毫无训练经验的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对于飞行员来说很正常的过载。就连周燕安自己,因为退役多年,又不是空军出身,在飞行服的帮助下,也只能承受正负10g以内的过载。 而仅在周燕安躲避导弹的几秒钟内,对方战机就迅速追了上来,用机炮攻击,逼迫周燕安一边反击,一边不得不拉开距离,因而远离西北区域,退回到来时的方向。 对方是在阻止周燕安往西北去,那里是他此次进入三十二日的最后一个任务地:空军武器装备研发中心。 此时再看对方驾驶的新型战斗机,周燕安忽然明白了,对方很可能来自研发中心,驾驶的也是那里新研发的战机。那人对周燕安的态度,足以证明是敌非友。研发中心在三十二日里已经不安全了! 周燕安感到急迫,但根本无法摆脱对方的黏着。通过几次交手,周燕安已经看出对方的驾驶技术远比他高超,绝对是个专业飞行员,而那架新型战机在机动性能上似乎有所缺陷,要不然周燕安觉得自己恐怕无法和对方形成对峙局面。 两架战机在青云山脉高空的西南位置胶着起来,盘旋而飞。谁也不肯走,谁也不肯退,像两只顽固又相互戒备的老鹰。期间周燕安也通过无线电试图沟通,但对方一直是拒绝沟通的姿态。 随着燃油的逐步消耗,周燕安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缠斗下去了。 “易阿岚!”周燕安喊道。 “怎么了?”易阿岚有点虚弱地回答,多次过载让他胸闷头疼,又因为第一次参与到空战里头,紧张得脸色发白。他怕影响到周燕安,一直咬着牙没吭声。 “等会我掩护你跳伞。” “跳,跳伞?” 周燕安说:“你放心,弹射系统和伞包都很智能,你现在将降落伞包自动开伞时间设置为30秒后,之后不用你再手动操作就能安全落地。” 地面是起伏无垠的青云山脉。 易阿岚显然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边低头在胸前伞包自动设置处调整时间,边问:“那你呢?” “我要专心和他近身格斗。必要时……”周燕安看了眼对方造型很具压迫性的战机,“没时间细说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周燕安把雨燕10开到一片远离主峰、相对低矮的山脉,降低到更适合跳伞的高度,看对方战机追过来后,周燕安又立即进行防御性桶滚,让对方来不及降速飞到自己前面,接着发射一枚导弹,趁对方躲避的空档,周燕安拉动后座的弹射杆,喊道:“准备跳伞!” 易阿岚来不及说些什么,只得将各种杂乱紧张的思绪憋着,紧紧地闭上眼睛。他感到一阵腾空,座椅和他一起飞出了机舱,接着猛地下坠,座椅分离,这比任何过山车都要刺激百倍。 在短暂又漫长的读秒后,降落伞砰地一声打开,降落速度变得缓慢柔和,仿佛有一阵风托着他的身体,易阿岚这才惊魂未定地在降落伞的阴影下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不可逆转地跃入一片绿色的海洋。 而他上方,周燕安防止敌人攻击易阿岚那过于明显的降落伞,采取了钟式机动,挡在易阿岚和对方之间,并且自下而上地进行火力攻击。 易阿岚没有余力能去关注上空的战斗,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就越来越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坠落的地面,这让他有些晕眩,但不能移开视线或闭上眼睛,这里到处都是山地,地形复杂,不注意一点的话,很可能会意外受伤。 好在今日青云山脉无大风,降落伞与周燕安预估得差不多,在平缓的山谷间落地。 易阿岚掉进一片桦树林,树枝噼里啪啦地鞭打过他的头盔和防护服,借助纷纷折断的枝干缓冲,好歹是不算太狼狈地安全落地了。 易阿岚大喘着气,坐在也许从没人踏过的厚厚落叶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把伞包解开,找到一片枝叶不那么茂盛的地儿,仰头看天空。蓝天纯色如染,他已经看不到战机的影子了,只能听到远处传来尖锐的鸣叫,那应该是战机音爆的声音。 也是,两架战斗机都能随时把速度提到两三倍音速,可能一次简单的技术闪避,就能远离几公里、十几公里。 青云山脉东西绵延400千米左右,南北宽达130千米,是一处重要的地形屏障。易阿岚落到这里,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落进大草原,毫不起眼。易阿岚此刻特别茫然。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身上穿的战术背心,那是救急用的。 易阿岚立马把背心脱下来,检查口袋里的物品,有易阿岚熟悉的制式手/枪、绷带和药物、小巧但性能很好的单筒望远镜、强力手电筒、信号弹、定位仪,还有一支卫星电话。 易阿岚稍稍安心,至少不会和周燕安失去联系,而且山里没有野兽和蛇虫鼠蚁,他几乎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易阿岚听着左右飘忽的飞行噪音,犹豫是就在这儿等着,直到周燕安联系他,还是爬到稍微高点的地方看看形势。 青云山脉这一片平均海拔高度都在1000米以上,虽然没有热带雨林植物密集的绞杀窒息感,但也是几乎无人踏足的原始森林,植被茂盛,要爬上制高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何况易阿岚还有个他差点忽略的脚伤,想及此,易阿岚无奈叹气,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检查脚伤。 扭伤得并不算严重,而且也已经过去了三天两夜,昨天还抹了周燕安从北山带过来的药膏,据说是特种部队专用,效果奇好。易阿岚小心地捏捏脚腕,只有些表皮疼痛感,内里并无大碍,易阿岚估计着这只脚应该不会拖他的后腿。 忽然,一阵剧烈的地面震动让易阿岚差点翻倒,树叶抖落了他一身,他差点以为刚刚爆发了一场小地震,而地震源就离他不远的地方。 好半晌,易阿岚才意识过来,那不太可能是导弹在地面爆炸产生的动静,他们在空中格斗,只会发射空对空导弹,如果导弹没有击中目标,会继续滑行下去然后在空中自行销毁,而普通的炸弹也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声响。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有一架战斗机坠毁了。 三十二日 第31节 不等易阿岚去担心是哪一架,又是一声类似但因为距离更远而轻微很多的爆炸震动。 两架战斗机都坠毁了。 第42章 32日(22) 易阿岚惊得站了起来, 举目张望,然而只有摇摆不歇的桦树林,只有高高低低看不到尽头的山头, 只有寂静。 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经历了一次坠落, 猛然落空, 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易阿岚无意义地左右踯躅,才最终把目光落定在地上那一堆应急物品中的卫星电话上, 扑了上去。 军用卫星电话,易阿岚迷惑地摆弄了少许片刻,就不得不放弃主动联系周燕安的念头, 他恐怕只能等周燕安来联系他。 等待的时间十分难熬, 因为大脑皮层越紧张越活跃, 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例如周燕安是被敌人打下来的吗,如果那样,是否还来得及跳伞, 高度是否足够;匆匆跳伞的情况下,会不会遇到意外……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易阿岚还是没等到卫星电话有所反应, 不好的预感躁动着,使人坐立难安。 不过很快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躁动的东西。 是定位仪。 定位仪的显示屏上几组数字不停地跳动着, 且幅度很大。 易阿岚虽然不清楚定位仪的具体操作方法,办事处还没对他进行编程以外的技能培训,但凭他对机械软件的了解, 也知道定位仪出了问题, 它无法精准定位。要么是定位仪坏了,要么就是这个地方的无线电被干扰。 易阿岚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这可以解释周燕安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过以无线电磁波为媒介的卫星电话联系他。 虽然小朋友都知道和家人走散后最好在原地等候,但易阿岚不认为自己该继续被动等待,万一周燕安受伤了需要他人帮助呢。 仔细观望后,易阿岚相中了他左面那座山,山腰处有片突起的区域,植被很少,在山底也能看到裸露的灰色岩石,爬到那儿应该会有相当可观的视野。 易阿岚将物品都收拾回战术背心里,重新穿上,又折断一根硬币粗细的树枝,充当开路杖,就毅然去爬山。 好在易阿岚本来就经常爬未开发的小野山,爬山技能点满,青云山脉又是些落叶阔叶林、针叶林,树木再原始也没有长到遮天蔽日、相互虬结的程度。认准了肉眼可见的目标,易阿岚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爬到了突出的山腰平台。 易阿岚检查了下山岩的风化情况,小心地踩上平台,生怕它突然掉下去。 这个时候,不需要借助单筒望远镜,易阿岚也能看到正对面有座山峰的背面,斜斜地升着一股黑烟。那儿在起火,并且看烟雾颜色,不是单纯的山火,还有化工制品。 其中一个坠机点。 再看其他方位,更高的视野带来的是更大的茫然,波浪一样的山峦层层叠叠,而他也只能看到些许浪尖,在山与山之间只有无限失落。 易阿岚尝试发了一发信号弹,信号弹只能升到两三百米高的地方,在这崎岖的山脉里,它大概率会被遮挡住。 果不其然,易阿岚等了十分钟也没等到回应。 易阿岚收好信号弹,他不知道离他很近的起火地点是不是周燕安坠机的地方,但总得亲自去看一看才放心。 易阿岚转头又下山,朝着前面的山峰继续出发。没有毒虫野兽,让易阿岚走得很大胆,穿着的飞行服和头盔又能有效避免树枝割划,只需要注意不滑倒、不踩到青苔、不陷入落叶淤泥中就好,因此易阿岚虽然有只伤脚,但速度并不是很慢。 在山脚下,浅浅的溪道旁,易阿岚发现了几颗野生果子树,看上去像是梨树,可果实小得像李子,又青又硬。也许是在外边吃了梨的鸟儿把种子带到这里来的,梨水土不服。 易阿岚有点饿,但看着这些青涩的野梨实在没胃口,不过考虑到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他还是摘了一挂果实较多的树枝在溪水里洗了洗带着,被逼无奈时,也只能咽下去。 易阿岚沿着溪道走到前面山峰的背面山脚下,仰头看起火地点,在这座高达一千五百米山峰的四分之三处,那儿已经没有明火,只有一股持续不断的黑烟。这将是一段很艰难的攀爬路程。 易阿岚埋头把梨子一个个塞进嘴里,没有他想象中的酸味,准确来说尝不出味道,又硬又干,没有多少水分,咬着像干巴巴的树皮。 无论如何,易阿岚还是补充好了体力,目测出一条相对平缓的上山路线,开始攀登。 两个小时后,太阳已经逐渐偏西,密林里更是昏暗。 橙色的霞光吝啬于它的普照,易阿岚穿行在阴冷的光与影中,拨动着只有风拨动过的枝叶,野蛮生长的树木气息浓郁而泛滥,这个时候,他多想听见鸟鸣声。 易阿岚终于听到了哔啵的细碎响声,接着又嗅到了些焦臭味。 应该是接近了坠机点,易阿岚不禁又是喜又是怕,忐忑地沿着气味溯源而上。借着残余的天光,在大约一百米外的地方,易阿岚看到了焦枝败叶下烧得不成形状的战机,分辨不出来那是不是雨燕10。 易阿岚只好靠近点,才走两步,一股凉气顿时从脚涌到头顶,将他整个呼吸冰冻住。 有个人躺在战机附近,在灌木丛中,背靠着树干,头朝一边歪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易阿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心惊胆战地看清在头盔之下,是一张布满血污、年轻但十分陌生的脸。 他松了口气,生出一丝卑劣的念头:只要不是周燕安就好。 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易阿岚与他四目相对了两秒钟,受惊地倒退,立马躲到一棵粗大的侧柏后面,从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他能够熟练使用的手/枪,上膛。 咳嗽伴着血沫,那位年轻的濒死的飞行员眼神涣散地望着易阿岚的方向,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不起。” 易阿岚没吭声。 “我不想阻拦你们,但我也没有办法。”飞行员痛苦地呻/吟,“我隶属于华国空军48师,两年前被派遣到西北研发中心当试飞员,当时我想过最坏的结局是试飞一架不完善的新型战斗机时死于意外事故。现在想来,也许那才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不用进入这个见鬼的世界。 “三十二日出现的前两次,我真的把他当做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我还以为,我们是某种恐怖阴谋下的幸存者。当时,研究中心的所有研究员都消失,总部也联系不上,我们开着战机巡查方圆五百里,所见所闻就是这样一个荒凉的世界……我不会说出你是谁,我只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而屈辱地死去!” 他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愤怒,但不是对易阿岚说的。 易阿岚猜测,如果这个人的话可信,那么那个“伙伴”肯定在用特殊方式监视着他。 飞行员喘息着:“当我觉察到反复不休的三十二日会对国家、国际产生什么恶劣影响时,已经晚了。我才知道我的妹妹,才七岁的妹妹,也在三十二日里。那么小的她忽然找不到父母时,最先想到的是给我这个千里之外的哥哥打电话,然而她的电话都被那个人截留。那个人安排同伙在三十二日劫持了我的妹妹,威胁我听他的吩咐。我做了一些错事,已经无可回头了。” “她还那么小……”飞行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双眼盛着从树叶缝隙落下来的最后的光,“我并没有见过妹妹几次。我参军以后,或许是父母觉得寂寞才生下那个孩子。这些年来,那个妹妹更像是个邻居家的孩子,我只知道她一年年在长大,但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然而在三十二日里听见我妹软软的声音,我才感到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到爸爸妈妈对我的思念。爸爸妈妈一定在年幼的妹妹面前很多次讲到我这个哥哥,讲我如何保家卫国,她才会对我这么依恋;他们一定是每次给我打电话时,都抱着妹妹在一旁,所以妹妹才会在最无助的时候,懵懂地向我求助。只可惜,我保护不好她。” “你答应过我,我拦截下雨燕10,就会放了我妹妹!”飞行员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伙伴”吼道,“她不需要你所谓的‘照顾’,让她在这个世界自生自灭吧。” 易阿岚紧握着枪,躲在树背后听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人的话。犹豫了片刻,易阿岚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问那个飞行员:“你知道我的同伴坠落到哪里了吗?” 飞行员像是死去一般沉默着,好半晌才挣扎着说:“我不知道。” 他偏了偏头,望着一个方向,褐色的瞳孔放大、涣散。忽然起了瑟瑟夜风,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拂开,他再也不能拂开。 易阿岚看了他许久,放回枪,掏出手电筒,决定往他临死前看的那个方向出发,继续寻找周燕安。能感觉到外面在降温,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但飞行服很好地阻隔了寒冷。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天色真正地黑下来,温和的星光无法穿透茂密的树冠。只有一束手电筒的光,易阿岚借此蹚过漆黑的夜,沿着山谷行走,看到能吃的野果就摘下来,等遇到水源洗洗之后就塞进嘴里。某一丛暗红色的野山莓味道出奇得好,水分足,味甜,易阿岚一口气把那片给薅秃了。 易阿岚又一遍去看定位仪,数据依旧紊乱。 前方,不知道隔了多少座山峰的前方,忽然亮起来。也只有在夜里,那微弱的光才能穿越多重山峰,抵达人眼。 一团红色的光持续绽放了三十多秒钟。 易阿岚快要哭了,感到自己整个人正逐渐活过来。 那是信号弹的光芒。 易阿岚急忙忙把自己的信号枪装上为数不多的信号弹中的一颗,回应地发了一枪。升得不高,但易阿岚知道周燕安能看到信号弹爆炸后边缘的光圈。 第43章 10月(1) 在两颗信号弹陆续闪光之后, 易阿岚精神振奋起来,朝周燕安的方向继续走。 他不知道周燕安距离他多远,但看闪光的亮度, 至少隔了好几重山。也许周燕安就是知道他与易阿岚相距太远, 白天的时候发射信号弹几乎毫无用处, 所以一直等到天色漆黑才发出信号。倒是让易阿岚胡思乱想、忐忑难安了好久。 易阿岚手上有指南针,头顶也有星星指示方位, 但山路崎岖、障碍频生,时常必须放弃正确的方向而改道,穿山越岭时间长了以后还是很容易迷失准确的方向。周燕安也知道这点, 每隔两个小时左右, 就会发射一枚信号弹, 易阿岚看到之后也会回应一枚。 尽管曲折, 两人还是在逐渐靠近。 但直到这一天的三十二日过去,他们也没有成功碰头,青云山脉太大了。 易阿岚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的中央大厅睁开眼睛, 转头去看身旁的周燕安。周燕安朝他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异样,罗彩云猜到清毁计划大概并不顺利,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手掌, 示意等会再秘密讨论,转而去看孟起。 孟起一边卸下身上的各种导线和贴片, 一边言简意赅地和旁边等候的多位教授汇报:“一模一样。这两天,我同时测量了至少十种不同的金属元素,半衰期、放射性、分子结构、电子数以及短时间能测出来的化学属性, 都与地球上的对应元素完全相同。” 对于这些教授来说, 他们和孟起进入三十二日前的交谈甚至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但孟起已经从那个地方回来了, 话语甚至带了点“风尘仆仆”的时间感。这巨大的“隔阂”让他们一时间也有点难以适应。 他们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位教授说:“这至少从物理本质上证明了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一模一样,而不只是个花架子。” “半衰期的存在和相同也证明了那个世界的历史和我们一样古老。” “但这也可能只是局部的,在更大范围内它也许会露出马脚。” 对于那个大家一无所知的三十二日,他们提出了很多设想。正如科幻作品从科学从汲取营养,科学发展也在科幻作品中迸发灵感,教授们罗列了一些相当天马行空的设想,并寻找证据一一排除,或者冷不丁证实。 例如三十二日可能是参照现实世界建造的虚拟空间,利用脑电波上载。如果是虚拟的,那必然面临“是谁建造”这个问题。建造是需要能量的,建造得越真实,所需要的能量越多。 以游戏作比喻,任何一个物品的展现,都需要代码和算力。如果仅仅在游戏中建造一块徒有其表的金属道具,只需要设定其颜色、硬度等一些相当表面的东西,几行代码就可以解决。可如果完善到微观层面,分子结构、化学属性、放射性等等,那就是翻几番的代码和算力。 算力总有极限,虚拟空间总有边界,现在孟起在三十二日做的事情就是寻找不合物理规律的东西,以此找到算力极限下三十二日的漏洞。 如果从各方面都没发现漏洞,那可以说三十二日是真实的,可以继续往平行宇宙一类的概念探索。 当然也有可能,是三十二日里的人能力有限,探查不到漏洞和边界。 所以更本质的问题是,如果真的有足够多的能量和算力,使虚拟的宇宙在足够大、人类穷极一生也无法探索完毕的范围内和真实的宇宙一模一样,那还有虚拟和真实的区别吗? 这不禁使唯物主义的教授们想起了上帝创世说,上帝某种意义上也是徒手创造了世界,而其中的生灵之所以认为这是真实无比的,也许只是因为还没有能力探测到它的边界。 罗彩云听完孟起的简单叙述,对教授们说道:“孟起说的这些信息,劳烦各位专家甄别一下有无潜在的安全风险。我们会酌情对其他国家的政府公布部分内容。在对三十二日的科学探索方面,整个国际社会都需要联合起来,我们打算做个表率。” 说完,罗彩云对周燕安和易阿岚点点头,他们这才一起转移到秘密会议室里去。 才关上会议室的门,几位副组长都还没来得及坐下,罗彩云就问道:“发生什么事?” 周燕安答:“我们遇到了袭击。” 众人都是无奈叹息:“来得这么快。” 他们都能预测到,随着各国政府对三十二日逐渐了解、慢慢掌控部分三十二日人员,相互之间的纠纷就难以避免,敌对的毫不犹豫露出獠牙,友好的也将生出觊觎之心。被军事力量、利益平衡、和平条约、人道主义等约束的斗争,会在三十二日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燕安继续道:“在青云山脉上空,距离西北研发中心还有大约六百公里的时候,一架我国研发还未投入生产的新型战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怀疑那架战机就是从研发中心出来的。” 罗彩云神色凝重:“战斗机?飞行员吗?” 周燕安点头:“考虑到那架战机的敌意,以及一个专业飞行员在三十二日里的能力,我以坠机的代价直接命中了对方的驾驶舱,他应该活不下来。” 卢良骏咦了一声:“所以说,你们现在是战机坠毁、迷失丛林的状态?” 罗彩云问:“你们受伤了吗?” 三十二日 第32节 “我没有。”周燕安看向易阿岚。 易阿岚忙说:“周燕安让我提前跳伞了,我也没有受伤。只是我们分散了,还没有会合。” 卢良骏见没人搭理自己,又不依不饶追问:“你当时是只剩下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吗?你知道坠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被困在青云山脉里,等你走出去,也许我们的正常世界已经过去几年了,你欠考虑了。” 周燕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时我可以摆脱对方的缠斗,成功撤退,但没办法绕过他的拦截飞去研发中心。并且,如果我放弃这一次机会,那在三十二日,我再找到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一天之内,他可以开着战斗机将物品或者人,送到地球任意一个角落。” “最高领导人和国防部、国安部都授予了周燕安在三十二日里一切自主行动的合法性。”罗彩云点了点卢良骏,“你就不要多说了。我也认为周燕安做得很对,一个没有交通障碍的敌人,在三十二日是相当可怕的。” 卢良骏无所谓地耸肩:“好吧,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可没办法进三十二日里面去救人。” 罗彩云看向情报部副部长严飞:“加大三十二日人员的情报收集力度,侧重点放在飞行能力上,战斗机、运输机、民航飞机、直升机,乃至于热气球,这些和飞行只要搭边的领域通通都不要放过。” “好。”严飞说,但眼角微耷,显然不看好。这是他接过最难的情报收集任务,完全靠当事人主动坦白,根本没办法从外在的蛛丝马迹中看出什么来。 罗彩云说:“实在不行,也只能依靠周燕安他们自己走出来。等明天我们去你们坠机的地点,看能不能找到一条最快的出山路径。周燕安是陆军特种部队出身的,也曾在多种山区执行过任务,山路快速行军问题应该不是很大。” “至于那个开着我们新战机的飞行员,”罗彩云皱眉道,“我马上联系研发中心那边……” “我见过他,那个飞行员。”易阿岚想起那张林中昏暗的脸,“他坠机的地点离我比较近,我担心是周燕安,于是去了那里。我到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他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真假。” 易阿岚将飞行员临死前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 一时间,会议室的气氛沉重起来。 最后是罗彩云率先打破沉默,她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联系研发中心吧,看看他们那边的情况。” 在罗彩云与研发中心取得联系后,不到十分钟,那边就给了回馈:的确有一个叫程思源的试飞员在刚刚突然因为心脏骤停而过世,他家里也有个才七岁的妹妹程思思。 大家相互看了一眼,这几个阅历丰富、看惯各种无奈和生死的领导者也不禁露出伤感的表情。 程思源遭受的实在是无妄之灾,而他效力的国家,在三十二日前却束手无策。他们都感到了巨大的无力和沉痛,在他们的政治生涯中,也曾遇到过屈辱、隐忍、妥协,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叫人挫败。这是三十二日最大的无奈之处,它把大部分人隔绝在永不能跨越的鸿沟外,这些人只能听着想着,却很难真正去做些什么,抓住些什么。 严飞沉吟许久,问道:“你们觉得程思源说的那个神秘同伴是谁?” 罗彩云闻言知意:“你有想法了?” “你们也知道,我从基层特工做到如今副部长的位置也有三十多年了,多少对情报分析有点心得。”严飞说,“我觉得程思源临死那段话其实是想在神秘人的监听下,力求其能地向我们隐蔽透露一些信息。他一开始就提到,在前两次三十二日时,他把对方看做很好的伙伴。” 严飞指了指易阿岚和周燕安:“就比如他们俩,作为在三十二日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很容易建立起对对方的信任,有点类似雏鸟情结吧。但研发中心有一点和人口多达一千万的南林市很不同,它坐落在荒郊野岭上,方圆五百里人烟稀少。到了三十二日里,人就更少了。程思源在第一次三十二日就遇到另外一个人,是不是意味着那个人离他很近,甚至可能就是研发中心的人?” 卢良骏说:“程思源会开战机,他可能是开到更远的地方遇到的。唔,战机那么快,想要看清底下有个人也不容易,但有热红外扫描装置。” “是有这个可能。”严飞认同点头,“那我们继续分析他后面的话,很重要。他说他妹妹也能进去三十二日,并因为父母都消失,而害怕地打电话问哥哥程思源求助。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应该是第一次三十二日早上醒过来找不到爸爸妈妈,又找不到任何一个邻居,就会立马害怕。她那么早地打电话,却还是被那个神秘人拦截了。我怀疑那个时候,程思源也许也刚从睡梦中醒过来,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时间打的电话,我们可以联系一下程思源的妹妹,希望那个小女孩没有被吓坏,还能为我们提供准确的时间。” 严飞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似乎是不想轻易地下结论,但思考之后,还是说道:“我合理猜测,那个神秘人之所以能那么快地拦截电话,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在研发中心的通信室,这才能在所有人都懵懂的时候,下意识拦截到打进去的电话。考虑到他能够精准地拦截电话,并且刚刚周燕安和易阿岚都提到了那一片青云山脉的无线电紊乱,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上空有一架无人机进行无线电频率压制,所以我认为那个神秘人就是研发中心的一名通信员。大概率只有通讯工程方面的通信员,能同时做到拦截电话和利用无人机影响附近的无线电通信。” 顿了顿,严飞叹息:“这个通信员在三十二日早期拦截电话并选择隐瞒程思源,一开始就怀有不轨之心,可能是别国早就安插进研发中心的间谍,而不是在三十二日开始后才被招募的;也或许他本就作风不正、心思不纯,在第一次以为真的是世界末日时,居然还对幸存的同僚隐瞒至亲的消息。” 卢良骏细想了下其中逻辑,认同道:“行啊严组长。” 严飞补充说:“当然,所有推测的前提都建立在程思源所说内容全部属实的情况下,不能排除他明知必死,为了留全名声或掩饰什么而诓骗易阿岚。” 罗彩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商议,让几位副组长留了下来,让周燕安和易阿岚回去休息半宿,几个小时后天一亮就得立即赶赴研发中心。 当他们穿过灯火通明的事务组办公大楼时,易阿岚注意到周燕安沉默不语。虽然周燕安平时并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他总能三言两语让气氛变得轻松舒适,并且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磁场。今夜的他,关闭了护佑别人的伞翼,竭力隐藏自己。 易阿岚心里猜测他是因为那个叫程思源的飞行员。 如果真如严飞副组长的推断,那么周燕安就是杀死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然而谁能指责那个时候周燕安所下的正确决定呢? 第44章 10月(2) 凌晨七点的时候, 易阿岚和周燕安登上了直飞研发中心的小型喷气式飞机,几位组长副组长都在,他们显然一夜未睡, 脸色疲惫又沉重。 罗彩云已经和研发中心沟通过, 此刻那边看上去只是一个正常的早晨, 但实际上暗中高度戒备,没有人能离开, 或者向外界传递消息。安全部门的反间谍科半夜时就迅速组成一支队伍,打算对研发中心进行一次彻底的排查行动。 程思源猝死的消息暂时被隐瞒下来,而被严飞怀疑的通信员们也已经被软控制, 其他工作人员也都被要求待在研发室内, 非必要不能随意走动。 飞机上, 严飞说:“研发中心总共有六名通信员, 两两一组,轮流在通信室值班,可以相互监督, 另外各种仪器也有针对个人的密码。在这种机制下,要是真有一个间谍是通信员,能传出去的有效信息也很有限, 或许这也是向来注重信息保护的研发中心一直没能察觉内部混入间谍的原因。” 他手上拿着一叠文件,是那六个通信员的详细资料。反间谍科正针对这六人及其近亲密友进行近些年的资金情况调查, 具体资料稍后会传到严飞的随身电脑里。然而就目前的信息来看,这六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专业人才,没有政治问题, 被认为值得信任的, 无论哪一个叛变,都让人痛惜。 罗彩云放平了座椅, 闭上眼略微小憩。她似乎没听到严飞的话,但眉头深皱。 易阿岚再次来到位于青云山脉边缘的研发中心。 研发中心的主体建筑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并且延伸到掏空的山体内。甚至连机场,都有一半斜插进地下,那些组装好的战斗机只有在要试飞时,才会从地下机场的机库里滑出,飞向天空。要是有别国的间谍卫星扫过,很可能以为这里只是一处普通的空军基地。 迎接他们一行人的是研发中心总工程师宋锐,六十多岁的年纪,白发虽多,但外貌看上去依旧健壮,双眼炯炯有神。他没怎么说话,与众人礼貌握手后,就把他们带到大厅,从电梯下到地下空间的最底层,接着穿过复杂的走廊,来到一个隐蔽的房间。 这里停着程思源的尸体。 “是他吗?”宋锐问。 真正见过程思源的也就易阿岚一人。易阿岚上前,低头俯视着,这张脸干干净净的,多年从军经历在年轻的脸庞上刻满坚毅,然而死去五小时的残酷现实已给他的脸蒙上一层让人看了不舒服的灰气。 “是他。”易阿岚低头退回去。 “他是一名相当优秀的飞行员。”宋锐重重哀叹一声,沉痛和惋惜丝毫不掩饰。接着,他又带领大家穿过正在被摄像头严密监控的走廊,同时让周燕安再次讲述三十二日里他和程思源的战斗。 在周燕安事无巨细地讲完后,他们正好抵达研发中心的地下机库。 宋锐刷卡进去,几架造型精练的新型战斗机冲入眼帘,灯光沐浴其身时,悍气显露。位于中心位的一架灰色战机,易阿岚和周燕安都很熟悉,它沉静匍匐着,就已经让人脑海中浮现出它翱翔在空中的英姿。 宋锐站在这架战斗机前,仰望着它精心设计的线条,近看能发现战机表面如沙地般凹凸不平,这是为了在隐形涂料吸收部分雷达电波之后进一步减少平面反射面积,达到更强的隐形功能。 虽然周燕安已再三详细描述过三十二日里的那架新战机,宋锐还是问道:“程思源在三十二日开的是这架吗?” 周燕安肯定地说:“是。” 宋锐点点头,好半晌才说:“这架战机叫作‘后羿’,是被寄予厚望的全新系列战机第一代。我们研发中心内部的信息隔绝做得也挺好,一个项目组很难知道其他项目组的研发内容和进程,但有些内容还是避免不了流通,‘后羿’是其中之一,中心里很多人都知道这款即将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战斗机,是我们研发中心最完善也是最好的战机。” 宋锐转头看周燕安:“但除了研发人员和它的试飞员外,很少人知道‘后羿’其实是一款超视距战机。” 易阿岚并肩站在周燕安的左侧,所以他没看到周燕安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周燕安的振动,也看到了罗彩云、严飞他们的神色之微妙。 易阿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宋锐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继续说道。 “超视距战机嘛,顾名思义就是在空中目力极限范围外发动攻击。‘后羿’和其他超视距战机差不多,虽然配备了一定的近身格斗能力,但肯定远不如其他擅长或均衡近身格斗的战机,例如雨燕10。而在超视距作战方面,因为中距以上导弹本身的命中率低、易干扰,它也需要侦察机、地面雷达站、卫星的全方位配合,才能发挥出它惊人的战斗力。” 三十二日里地面人员的大量缺失,导致侦察机、雷达、卫星等都无法辅助超视距战机,就相当于削去了‘后羿’的翅膀。可以说,三十二日里的“后羿”,比起研发中心的其他战机来,有点鸡肋。 程思源作为试飞员,肯定无比清楚这一点。但,那个神秘伙伴就不一定了。 在他看来,程思源是开出去了研发中心最好的战机,并不是消极应对或要放水,被击落也许只是技不如人。 宋锐指着不远处的另外一款中型战机:“那一架就是擅长近身格斗的,如果程思源驾驶的是它,哪怕它还不够完善,但由一个非专业飞行员单独操作的双座雨燕10在他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程思源是去赴死的。 易阿岚明白了宋锐刚刚的沉痛和惋惜,程思源的确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飞行员。他极其高尚的、以生命为代价维护了自己和国家的尊严。 易阿岚忍不住去看周燕安,然而周燕安端详着那架战斗机,有意无意地走到它宽大的机翼下,任由阴影覆盖了他。他站定如雕塑,却好似一面单薄的旗帜,在无尽的空旷里被狂风卷动。 易阿岚感到心脏被刺痛。 在大家为程思源默哀的同时,也可以彻底排除程思源说谎的可能性。研发中心肯定潜藏着一个内鬼。 严飞的专业性让他很快从无奈中清醒,他绕着“后羿”转了一圈,仔细地看各个构件。一般的超视距战机都是重型战斗机,载重大。而“后羿”看外观算是中型的,由于其搭载的强性能雷达占据了大部分载重,能再承载的武器很有限,不适用于持久战。所以‘后羿’的主要优势在于出发起飞的灵活性,就如它的名字后羿射日一般,在敌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快速找到一击必杀的机会。 其小巧的外形具有迷惑性,而周燕安又非专业飞行员,因此他当时并没有分辨出“后羿”的性质。 显然,三十二日里那个神秘人也没有看出差别来。 严飞思考后,略有疑惑:“虽然很多人不知道‘后羿’是超视距战机,但要是让对战斗机有所研究的人近距离观察,还是能从机翼、尾翼和发动机等细节方面看出端倪的。这是不是说明,那个没有看出来的内鬼,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战斗机。” 宋锐点头:“可以这么说。” 严飞说道:“那问题就来了,如果他是别国安插进来或者策反的间谍,明明在空军武器研究中心,如果想要套取情报,为什么不培养他这方面的素养?叫一个特别外行的人套取技术情报,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卢良骏便说道:“那他就不是专门训练的间谍,或许是三十二日出现后才生出反骨的。” “还有一个可能,”严飞看向宋锐和罗彩云,“那个间谍并非为了空军武器而来,而是为了s计划。他的专业素养不在空军武器,在于s计划的内容。” “什么s计划。”卢良骏十分迷惑。 但宋锐和罗彩云都是一脸认同。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s计划。”严飞摊手,“这是一个独立且高度保密的计划,我先前作为情报部副部长,也只有知道此计划存在的权限而已。” 罗彩云说:“如果那人真的为s计划而来,也正好可以说明,他发现周燕安的战机接近,为什么选择让程思源去阻拦周燕安,而不是尽快逃走。他还没有得到s计划的情报,所以必须留在研发中心,不能任由三十二日里的研发中心被毁掉。” 卢良骏说:“那现在是不是让我们了解一下s计划,才好抓到那个间谍呢?” 罗彩云不置可否:“真的牵涉到s计划,还是越少人参与越好。” 宋锐沉吟道:“既然如此,各位副组就先去休息吧,我和罗组长带这两个孩子去看看s计划。”他指着易阿岚和周燕安。 严飞、陈汝明没什么不满,他们习惯了各种形式的保密计划。 离开的时候,卢良骏冷不丁提醒道:“如果三十二日是一场骗局,而目的是s计划的话,那么很快,他们就要达到目的了。” 宋锐露出神秘的微笑:“我自有主张。” 易阿岚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明白,在进入事务组之后,该他知道的他肯定会知道,不该他知道的最好不要好奇。实际上此时此刻,比起上一次来研发中心学习网络破解时都从来没听说过的神秘s计划,他更关心周燕安。 当他再一次将目光放在周燕安身上时,周燕安仿佛已经恢复了一惯的状态,镇定、平和、随时准备迎接更艰难的挑战。 第45章 10月(3) 宋锐这一次把罗彩云、易阿岚、周燕安带到底层另外一处房间, 门牌上写着“档案室(iv)”,看编号是那种并不十分重要但又必须留存的资料。刷卡开门后,便看到数排等墙高的文件柜, 门后边只有一个坐在电脑桌前的文员, 她抬头看了眼宋锐, 什么话都没说,又把头低了下去。 但除了易阿岚, 其他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表面文静的女孩眼中含敛精光,如果无故闯进来的人说不出正当理由, 毫不怀疑她会从文件堆里抽出武器。 接着, 易阿岚才知道原来这还不是研发中心的最底层。走到档案室尽头, 按下一个文件柜后的隐藏开关, 就能打开这个房间的可伸缩地板,看到往下的阶梯和向前伸展、沿壁缀着感应灯的隧道。 进入十分宽敞明亮的隧道,期间经过数道需要输入密码的闸门。 易阿岚在脑海中想象着这里的地形, 他们刚刚所处的房间其实是在一座掏空的山里,此刻感觉在山脚的地底下,往青云山脉更深一点的地方走。 宋锐边走边说:“上一次你们来是中心的信息安全主任接待的。我们事前内部商量过要不要告知清楚s计划的存在, 考虑到此处的隐蔽性,只要摧毁研发中心的主体建筑, 堵住下来的通道,就很难有其他的路径可以进来,尤其在你们描述的三十二日里。所以本着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则, 我们并没有提到s计划。” 三十二日 第33节 易阿岚理解得直点头。 十分钟后终于来到隧道尽头, 一堵厚重坚固的金属门横在眼前。 这门没有使用电子密码,而是采用了多个机械密码锁组成的组合锁, 宋锐在金属门上的密码盘上多次操作,随后响起一阵一阵咔哒锁销活动声。 宋锐说:“来帮我一下。” 周燕安和罗彩云都上前,握住门上手轮,齐力拉动银行金库似的大门。 在令人牙酸的绞链摩擦声中,这扇重达50吨的金属门被缓缓打开。 易阿岚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隧道尽头,一扇门背后,居然有一处规模不小、灯火通明的圆形穹顶工厂。 说是工厂并不为过,虽然此刻没有工人,但四周散布着各种类型的精密工业机器人,在操作台上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半成品零件。如果不是正中央那个直径大约有一百米的表面呈亮黑色、扁球形的巨大神秘物体,易阿岚真的会以为这里只是一座普通五金工厂。 罗彩云虽然了解过s计划的详细内容,但从没见到过实物。深知内情的她这时候也不免表现出惊叹。 宋锐说:“你们猜猜这是什么?” 易阿岚犹犹豫豫地说:“有点像ufo。” 宋锐说:“倒也没有说错,这是一艘宇宙飞船,人类的,而不是所谓外星人的飞船。” 一瞬间易阿岚的脸上现出一丝荒谬,他也是在科技行业,时常会接触一些科技前沿产品,知道人类对于太空的探索远超于普通人的想象。但他还是没办法这么快就接受一艘应该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宇宙飞船就在自己眼前。 “完成品吗?”易阿岚忍不住问。 宋锐微笑,避而不答:“s计划是二十年前就被提出然后一直被执行的太空探索绝密计划,之所以把研发地点放在这里,一方面是借助地形掩护。我们现在是在一座较为低矮的山腹里,距离研发中心主体区域大约一千米。除了整座山被掏空,山峰的上半截也是假的,其实是一个可以掀开让宇宙飞船飞出去的大盖子。哪怕有人发觉这座山的异常,也会大概率把这里推断成洲际导弹发射井及其配套设施。另一方面,还可以把庞大的研发资金和工业设备分散到其他的空军武器项目中掩人耳目,成功输入到这里来,一些不那么独特的配件也可以借助那些项目来生产。” 他们跨过厚实的门框,走到令人眩晕的山腹空间里,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正中央的飞船而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飞船百分之八十的生产和组装工作都由机械完成,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深度参与研发的人员只有一个人数为二十的科研团队和目前最先进的超级计算机,保密性很强。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多年来s计划被间谍捕风捉影,情报能力发达的国家应该会有所耳闻,那个三十二日现形的内鬼就是其中一个证明,但好在他应该至今都还没有获取准确的相关情报。”宋锐走到那个庞然大物的支架下,仰头看着。 这个造型上并无新意的扁圆形飞行器最高处大约30米,像栋十层高的楼,但横向直径目测至少有一百米,可以想象内部空间会很宽敞。易阿岚绕着飞船走了一圈,看到了不少古怪的发动机喷气口,但并没有看到类似于门的地方,而宋锐也没有打开飞船门让他们进去参观一眼的意思,易阿岚不禁感到十分遗憾。 “是不是觉得没那么真实?”宋锐看了迷惑的易阿岚一眼 易阿岚如实回答:“是有点。” “很多人都觉得太空旅行还很遥远,但对于人类来说其实已经迫不及待了。历史上有几个重要节点,谁在陆地、海洋、天空的控制权中占据上风就能影响一个时期,现在我们人类争夺的节点已经到了太空,随着新武器的破坏力越来越强,为了不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未来战场很可能约定俗成地移向广袤太空。另外,在资源方面,哪个国家在外星球最先发现新的可行的能源地,那个国家就占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分配权,彰显着国力的强盛和意识形态的优越性。因此对太空的探索,谁都想先发制人。” 宋锐抚摸着飞船冰凉的表体叹息,那是这二十年来积攒的胸臆:“太空探索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征程,我们无法做到一步登天,但至少这一次历史节点,要给下一代留一个不输、乃至于是领先其他国家的工具。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事情。” 易阿岚被这一番话引燃了胸中的热血火苗,仿佛能看到这艘暗黑色的飞船腾空而起,在银河星尘中静静穿梭的模样,那时候的人类是最孤独的,但也是最有希望的。 但宋锐又说:“这艘飞船在构想图纸中,有着完善的自循环生态系统,能高效利用新动力,并随时补充太阳能,可以承担50人的团队在太空生活十年以上。有了这艘飞船,一个全面的太空人才团队就可以带着完备的设施去火星、金星等较近的星球进行细致勘探,有充足的时间和安全的生活营地为地球寻找能源,或想方设法改造人类宜居地。” 易阿岚敏锐地发觉疑点:“只是构想?” 宋锐讳莫如深地笑了:“是的,二十年前的构想。” 那现在呢?眼前这个宇宙飞船完成了当初的设想吗? 宋锐没有解答,甚至眼神中带有狡黠:“这也是某些国家想要知道的,于是他们花大力气培养、招募间谍,投入金钱打通安插间谍的渠道,千方百计想要搞明白。而在没有搞明白之前,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地坐等结果明朗。为了不落后,也得投入巨额资金进行研发,而太空项目是短时间无法看到效益的,这就意味着执政党得长时间面临财政压力,不同的利益方因为这一件事不断产生分歧。更何况经历过十多年前的雷利·罗恩事件之后,不少国家对太空研发的资金投入十分谨慎了” 易阿岚知道雷利·罗恩。 如果雷利·罗恩还活着,应该也有九十岁的高龄了。这个人六十年前曾被誉为天才太空物理学家。像很多著名理科学者一样,很年轻的时候就展露出旷世奇绝的学识,雷利·罗恩大概在三十岁时就提出了至今都被认可的多条太空科学权威理论,当时雷利·罗恩被全世界称为最有希望带领人类飞向太空的领头羊。 但在那之后的六十年内,雷利·罗恩在太空物理方面再无建树。这倒也罢了,真正令他声名狼藉的是在这期间,雷利·罗恩多次更换国籍,每加入一个国家,都拿到了少则数亿多则百亿的研发资金,这些不同国家的不同数目的资金都走向了同一个归宿,那就是毫无所获。雷利·罗恩凭借他年轻时的名气,用了三十多年才消耗完大家对他的信任和崇拜。一直到十多年前,没有一个国家再愿意接收雷利·罗恩,更不愿意听他的花言巧语投入金钱和设备。那之后,雷利·罗恩就销声匿迹了。 而如今,有不少接收过雷利·罗恩的国家都怀疑那其实是一场来自a国的骗局,雷利·罗恩消耗了他们本该用于民生建设的巨额财政收入。 回想起雷利·罗恩事件始末,易阿岚忽然懂了,s计划也许是一场惠及后代的宏伟工程,也或许是一场故意撒网引人上钩的太空竞赛。 而到底是什么,或者两者皆是,这种疑惑本身,就是s计划存在的一个重要意义。 就目前来看,s计划咬住了至少一个十分出色的间谍。这个间谍为s计划投入得越多,国家的其他方面就愈加安全,在三十二日里尤其如此。 然而遗憾的是,也有一个十分出色的飞行员因此牺牲。 第46章 10月(4) 他们通过地下隧道回到研发中心的主建筑里, 易阿岚还在回味刚刚见到的不可思议宇宙飞船。 周燕安倒是很快回到严峻的现实面前,或者说他一直在与现实对峙从未松懈:“s计划的知情,仍然无法帮助我们迅速找到三十二日的间谍。” 或许以s计划为诱饵, 结合在外行动的情报人员和各国线人的情报, 能倒推出哪个国家安插了哪个间谍进来, 但那需要周密的计划和漫长的时间,一个月远远不够。 罗彩云说:“是的。” 周燕安看着她。 罗彩云说:“先想想其他办法吧。” 宋锐把罗彩云一行人带到一个安全的会议室后就离开了, 严飞、陈汝明。卢良骏随即接到通知过来。 在会议室里,他们与周燕安的班长郑铎进行了视频联络。 郑铎带了一支三人小队去了程思源父母家中,重点对程思源的妹妹程思思进行了问询, 但这仅仅是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而已。 郑铎在视频那边详细汇报:“我们与程思思进行了单独对话, 小姑娘很镇定, 思路、言语都很清晰, 她说前几个月有一天睡醒,发现家里没人,妈妈没有为她准备早餐, 只好饿着肚子去小区附近的中心小学。直到抵达学校没有看见任何同学和老师,程思思才感到害怕。不过她家的安全教育做得很好,程思思立即返回家中, 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和父母的手机,没人回应后, 程思思害怕得哭了十来分钟后打了哥哥程思远的手机,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严飞神色一动,还未说话, 郑铎就道:“我们把研发中心提供的的六位通讯员音频资料播放给程思思听, 但程思思分辨不出来哪一个是她听到的。现在正在接受研发中心全体人员的音频文件,会陆续播放给程思思听, 但程思思能辨别出来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据她说,她与那个人并没有交谈多久。交谈内容也不复杂,那个男人只让她在家好好待着,吃点面包一类的储存食物,他会帮她找到哥哥。” 严飞遗憾道:“而且程思思也太小了,大脑发育不完善,在法律上,这么大年纪的孩子的证词也很难被认可。” 郑铎继续汇报:“第一次三十二日过后,也就是六月份,程思思回到正常生活,她只是以为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和父母随意说过几句,她父母并没有在意。第二次三十二日时,程思思又拨打了哥哥的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陌生人,说了差不多的话。这一次程思思在三十二日待了两天,回到正常生活后和父母害怕得哭闹了许久,只不过她父母还是把这件事当做小孩子莫名其妙的臆想。” 这不能怪程思思的父母,那个时候任谁都无法想象三十二日的存在。 “第三次的三十二日,即七月三十二日,程思思说她的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男人,矮矮瘦瘦,皮肤很黑,自称是她哥哥的朋友,来照顾她。那个男人的确为小女孩做了饭,虽然很难吃。” 听到这,罗彩云等人都不由挺直了背脊,这个新出现的陌生男人应该就是研发中心间谍的同伴,他挟持了程思思,并借此要挟程思源为他们做事。 郑铎说:“现在,我们在当地警局找来的画师正与程思思沟通,想要画出程思思在三十二日见过的男人画像,不过同样不容乐观,七岁女孩的记忆力和细节描述能力都不足以还原一个并不熟悉的真实人物。”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一次,程思思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哥哥程思源进行了对话。程思源在电话里问了程思思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还让程思思不要把这些事和父母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程思思听到程思源的声音后果然不再害怕,把三十二日当做和哥哥的游戏。” 程思源不让程思思和父母说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一方面或许是怕父母担心,一方面估计也是被那个间谍胁迫要保密了。 罗彩云:“程思源的父母对你们的突然到访有什么疑问吗?” 郑铎回答:“应该是有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明说。因为程思源的工作性质,他们一家经常会受到审查,尤其出国出境时,他们已经习惯了。但这一次我们主要问询程思思,这使得他们相当困惑并感到不安。罗组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告知程思源父母真相?” 罗彩云说道:“等程思思的安全有所保障后再说吧。” 郑铎沉默。程思源已经牺牲,要是这对老人知道唯一的女儿还在神秘间谍手上,恐怕难以承受这种打击。 罗彩云又嘱咐了几项行动,便挂断了视频通讯。 随后的一段时间,郑铎还要在那里负责悄悄保护程思思一家。 这一边,反间谍科正在秘密审查研发中心的人员,尤其是被严飞推断有很大嫌疑的六位通讯员。 一周之后,反间谍科的确查到有几个人情况异常,但那与三十二日无关,都是内部贪腐或权力斗争,那六位通讯员更是身家清白。 调查陷入僵局,这个时候想不惊动神秘间谍暗中调查已经不可能了,罗彩云只好下令让通讯员与程思思直接进行电话对话,并重复间谍在三十二日对程思思说过的话,希望程思思能辨认出来。如果这六人之中有一个真的是间谍,那他肯定明白他在三十二日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程思源以他不知道的方式透露了些信息出去。 所以罗彩云不得已对所有通讯员进行了人身控制。 也正如预料的,程思思无法准确认出那个陌生声音,只懵懂说有点像。六个通讯员中,“有点像”的就有三个。 画师按程思思描述画出来的人像,除了能勉强看出是个三十来岁的亚洲男人,也没有其他作用。 严飞把情报部的数据库调出来,把已经确认或还在怀疑的活跃在国内以及附近地域的他国间谍照片与画像对照,稍有相似的都一张张导出来给程思思看,七岁的小女孩看得眼睛发红,也没能和三十二日里那个来到自己家里的男人对应上。 罗彩云实在不能对程思思苛求太多了。 调查间谍身份一直是重中之重,寻找能进入三十二日并且掌握飞行工具的人这一任务也迫在眉睫。 三十二日里,周燕安和易阿岚还被困在青云山脉里,指望周燕安徒步走出来那就太迟了。体制内所有飞行编队都已经调查过,一无所获,方向只好转向民间。私人飞行爱好圈以及各种景区都是重点寻找范围,很多景区都有直升机和热气球体验活动,祖国那么多大好河山积累出来的民间飞行家数量十分可观。 这种迫切且大规模的行动很难秘密委婉地进行,三十二日的存在实际上已经大量蔓延开。不少收到通知的负责人对“三十二日”一头雾水,但还是把命令传达下去,随后更多的人陷入迷惑中,纷纷揣测,警觉的人已经开始借助自己的人脉打听何为“三十二日”。 迟迟没有三十二日飞行家的消息,罗彩云心生焦虑,甚至动了把孟起“抓”起来去临时学习直升机驾驶好去救援周燕安的念头。 在这一个月只剩下十天的时候,孟起在罗彩云几番打量的奇怪眼神中险险地逃出生天,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严飞高兴地拿着一叠报告,放在了罗彩云办公桌上:“飞行家有消息了。” 罗彩云翻开人物档案,细看之后神色微怔。 此人叫刘今越,曾经服役于海军空战队,服役期间多次立下战功,是一个绝对专业且可靠的飞行员。 但问题是,刘今越已经退役几十年,他现如今只是个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并且身体有多种疾病。他早已颐养天年、不问世事,三十二日出现后,能进入那个世界的他有找过仅存的几位战友们说过诸多顾虑,但那些人都以为刘今越老糊涂了。直到国家大规模寻找“三十二日飞行家”,一个虽然退休但与部分领导还有联系的老战友才意识到刘今越的那些胡言乱语可能是真的。 罗彩云问:“他能够胜任吗?” 严飞说:“我和刘今越当面谈过,老爷子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极力自荐要去完成任务,说再开战机去打仗肯定是不行的,但开个有辅助驾驶功能的直升机去救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罗彩云看着档案上的两张照片,一张刘今越年轻时英气勃发的入伍证件照,一张是他现在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生活照。两张照片除了眼神,很难再找出相同的东西。 没有多犹豫,罗彩云就说:“安排他来了解情况吧,这段期间请有医疗技能的同志照顾他生活起居。” 在寻找飞行家的漫长时间里,周燕安和易阿岚也没有闲着。他们不可能等到找到人再做下一步打算,而是针对不同情况列出几个不同的计划,一一去熟悉、训练,好节省为数不多的时间。例如找到专业飞行者还是业余飞行者,甚至考虑到进入三十二日业余飞行者临阵退缩,他们都得设计出不同的对策和备用计划来应付,不能到了三十二日里,出现一点意外情况就束手无策。 明明三十二日只有一两天,但他们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在为其做准备。由此也可以说,他们的全部生命都在围绕三十二日转动。 令易阿岚一直心不在焉的是,他们要怎么拯救程思思。 罗彩云在几次小组会议中,始终没有提及相关话题。易阿岚有时候控制不住滋生出负面心思:这是不是代表罗彩云已经放弃了程思思。 这或许也是程思源从没有向国家求助的原因,因为他也知道,面对那个阻隔绝大部分人的三十二日,再庞大的国家机器也无能为力。哪怕现实中派遣军队将程思思保护得滴水不漏,一进入三十二日,程思思就成了神秘间谍手上待宰的羔羊。难道只能指望那个间谍会履行答应程思源的承诺,放了程思思? 易阿岚感到深深的无力。 要是joker能帮忙就好了。易阿岚忍不住奢想,在三十二日,joker是当之无愧的互联网之王,有网络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只要他想,他一定知道间谍到底是谁,知道程思思被谁挟持,知道该怎么救出这个可怜的小女孩。 第47章 10月(5) 易阿岚试图从他与joker的短暂交流中总结出更多关于joker的东西, 好去判断能不能得到joker的帮助,但是只有失望。 joker像是躲在屏幕后面,没有人性高光同时也没有人性弱点的的电子上帝。他只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建立三十二日社区以及保护社区里每一位用户的信息隐私。他不允许有人攻击三十二日社区的服务器来窃取用户信息, 但对那些主动暴露信息的帖子也不会去好心撤销或隐藏或提出警告。他对于现实和三十二日社区里发生的一切, 都漠不关心。 三十二日 第34节 易阿岚在社区看到过关于贩毒、包养、交易以及一些其他的各种猎奇行为, joker默认所有内容哪怕是道德沦丧的都可以随意讨论,百无禁忌。 易阿岚忽然想到什么, 眼前一亮,从沙发上蹦起来,扭头就想和周燕安说话。 随后他才意识到周燕安并不在这儿。周燕安要接受比易阿岚更多更专业的训练, 因为雨燕10已经坠毁, 而研发中心又没有雨燕10这款战机, 周燕安得去熟悉其他更适合飞行的战机或直升机。另外, 确定由刘今越老爷子进行三十二日的援救行动后,周燕安还得学习一下老式直升机的操作。 刘今越退役许久,他最熟悉的直升机也已经是多年前的老款了, 让八旬老人再学习新式战机显然太不人道。经过讨论和研究,三十二日里,刘今越将驾驶他所在城市一座小型空军基地里一架行将退休的直升机开展山地救援。 考虑刘今越的身体状况, 在他成功接到周燕安和易阿岚后,将由周燕安接手这架设有武装的老式直升机, 同时应对靠近研发中心可能伴随的来自神秘间谍的攻击。 因此这几天,周燕安一直在飞行基地日以继夜地学习各种可能用不上、但一旦能用上那就可以救命的驾驶技能。 易阿岚向罗彩云申请去程思思家和程思思面对面交流,罗彩云没有追问原因, 很快就安排人将易阿岚送到郑铎那, 由郑铎安排易阿岚和程思思的接触。 程思思的父母已经将不安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他们习惯了各种审查, 但怎么也想不到有什么事值得几次三番地与一个七岁小女孩秘密沟通。 易阿岚顶着这对父母焦虑的目光,与程思思在房间里聊了一上午,随后才尴尬地离开,对郑铎说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程思思房间里有窃听器,郑铎实际上知道易阿岚和程思思聊了什么,那也是郑铎问过程思思很多遍的问题,即看押她的男人长什么样、有什么明显特征、话语中有没有暴露出什么信息等等。小女孩的回复也总是那些差不多的内容。 郑铎说请他吃午饭再安排送他回去,吃饭地点就在程思思家对面一栋楼的安全屋里。 易阿岚无可无不可,答应了。 午饭是安全屋负责轮流监控程思思家附近动态的一个特工做的,味道相当不错。 易阿岚忍不住赞叹:“你们做这一行的厨艺都很好啊。” 郑铎说:“你是说周燕安吧?” 易阿岚笑了笑,点头。 郑铎说:“我倒是希望他不必去钻研厨艺。” 他的声音低落,让易阿岚一听就感觉到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里咀嚼的食物顿时索然无味了。 郑铎问:“周燕安最近的状态还好吗?” 易阿岚说:“我也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郑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来:“我觉得他可能不太好。” 易阿岚看了下周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或许是我多此一举了。”郑铎说,“就像当年我替他向上面申请退役一样。但我还是想和你聊聊周燕安。” 易阿岚抬起头看着他。 “周燕安是个孤儿。在他九岁的时候,他们一家在某热带岛屿度假。那可真是一个度假胜地,每年那个时候,云集了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而他父母所住的地方是当地的高端酒店,住的都是发达国家各界的精英人物。如果说恐怖/分子想制造社会混乱、打击各国政府,还有什么比那里更合适的呢。 “那一次,国际警察和各国反恐机构落后了恐怖/分子一步。仅仅一步,就有了一场灾难。那栋住了上千人的酒店被爆炸和火焰吞噬,年仅九岁的周燕安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他趁父母午睡后溜到室外游泳池贪玩。尽管如此,热浪和冲击波还是很快蒸发泳池里的水并将他震到昏迷。等他醒来时,在抱着他的反恐特警哀伤的眼神中,他被宣告成了一名孤儿。 “政府把他接回来,对他进行了心理治疗。当时的心理医生都说周燕安的心理很强大,他尽管为父母的逝去痛哭不已,但他的心理状态大体算是健康的。于是经过评估后,由他父亲的亲戚收养了他。 “再然后,就是他十八岁考上军校了。他在学校以出色的表现吸引了领导的注意,经过重重考核,他被吸纳进陆军特种作战部队,开始执行一些很艰难的任务,他完成得很好,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特种军人,不仅在于他出众的能力,还在于他身上独有的特质,他总是能够安抚受害者的心情,让人在恐慌之中感到安心。他给人的感觉很温暖、积极,不像是有过童年创伤的人。我相信这一点你深有体会。直到……” 郑铎停顿了片刻:“周燕安左手腕上有一块疤,你注意过吗?” 易阿岚点点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但他从来没问过周燕安,周燕安显然也不想提及那块疤痕。 郑铎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造成的?” “搏斗的刀伤吗?还是小时候的那场爆炸余波?” “都不是。”郑铎说,“是块骨头割伤的,从一场爆炸里飞溅出来的骨头碎片。” “那是五年前的一次任务。”郑铎的双眼有着迷茫而痛苦的漩涡,像是连灵魂都要被拖进记忆中难堪的洞穴里。 “当时国家因为经济发展,与很多国家展开了合作,有一些是不太/安稳的,内部矛盾多,外部又虎狼环饲。其中一个,因为其地理条件特殊,出于地缘政治和经济的双重需求,我们排除万难与他们的合法政府开启了良好合作。我们为他们提供资金、技术、人才,帮助修建道路、电路、工厂,让他们的资源能够快速高效变现,同时我们的资源进口也能更多样化、更安全。他们的政府拿着变现的资金终于能够武装军队、镇压内部反动势力,社会逐渐稳定,就业岗位增多,民众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但这些,肯定不是某些国家乐意看到的,他们希望这里混乱、落后、贫穷,好从中牟取利益和达到一些政治诉求。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某些国家政府暗地里资助式微的反动势力,发动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恐怖行动。” 易阿岚浑身一震,他有印象。五年前,新闻铺天盖地都是那件事的报道,批评其残忍、血腥、毫无人性。但他没想到,那件事竟然与周燕安有关。 “那些反动势力发动自杀式袭击,绑架了我国在当地的众多工程师、工人及其家人。我和周燕安所在的特种作战部队因为距离该国较近,临危受命前去救援。救援行动不能说简单,也牺牲了几个好同志,才将大人们从恐怖、分子的秘密建筑里解救出来。是的,只有大人,成年人。他们的孩子全都不见了。” 易阿岚因为知道事情的最后走向,已经不忍再听下去了。 “正当我们为搜寻孩子焦头烂额、打算先把成年人撤走的时候,一辆由一个恐怖、分子驾驶的卡车出现在我们前面。卡车上装了一车孩子。那些不谙世事、受了惊吓的孩子被放了下来,欢呼着奔向我们,奔向他们最爱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在我们身后惊叫雀跃,想跑过去抱住孩子,但是被我们死死拦住。 “那些孩子身上,都绑着炸弹,计时器已经在倒数,只有三十秒,而他们距离我们不到两百米。我们拼命呼喊,让孩子停下,但他们怎么能听得懂?他们只知道,穿着我们这样衣服的人,就是电视里说的英雄,他们可以不再害怕了,可以跑进父母怀里了。我们让成年人退后,可前方跑来的是他们的孩子啊,怎么可能丢下不管。 “那一刻,我们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并且需要在三十秒之内做出决定。可我们不敢。在只剩下五秒的时候,周燕安开枪了,用机枪扫射了那些纯真无邪的孩子——像他当年那样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他们扑倒在离父母很近的地方,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和痛苦。随后,爆炸摧毁了那一切。当时,我们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一片飞出来的骨头碎都能割伤周燕安握枪的一只手。再近一点,哪怕一秒钟,我们,以及我们身后那些哭嚎崩溃的成年人都会像孩子们一样被爆炸粉身碎骨。 “这就是恐怖/分子的可怕之处,他们没有人性,却以折磨人性的柔弱为乐。他们甚至向全世界直播了这个场景,得意洋洋宣告他们的胜利,并借此激励潜伏在世界各地的恐怖/分子。 “没有人谴责周燕安,因为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他的错。民众谴责恐怖/分子,谴责那个国家没有做好反恐工作,谴责那个国家政府内部出现叛徒才导致恐怖/分子行动成功。工程师和工人悲痛欲绝,发誓再也不会踏入那里的国土一步,其他人也纷纷拒绝再去那里援助。两个国家的关系因为此事不得不陷入僵局,那个国家又重回混乱之中。而那些在背后主导的国家呢,并没有实质性证据。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个国家混乱了,对谁的好处最大。政治才是最大的恐怖主义。 “周燕安从那时候开始,出现了严重心理疾病的症状,失眠、精神恍惚、幻听等等,他甚至无法与一个孩子面对面交谈。他见过很多罪恶,从不哀怨,以驱除黑暗为使命,但终究还是被这虚假恶心的现实打败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不是没有因为童年创伤而产生阴影,只是那阴影正向塑造了他,让他勇敢、善良、博爱,想去拯救这世界不停在发生的灾难。可是那三十秒,内心惊涛骇浪、不得不做出选择的三十秒让他的理想不堪一击。他发现自己原来面对这世界的罪恶根本无能为力。他曾经有多强大、灵魂有多纯粹,理想破灭后就有多脆弱。” 易阿岚怔怔地眨着眼睛,想说点什么却难以开口,视线变得模糊了。 他无法想象周燕安究竟承受着多大的折磨。或许也只有这种漫无边际的折磨,才会让那么清醒果敢的人在第一次经历三十二日后,会怀疑那只是臆想。一个人能承受苦痛的极限,是不敢再相信自己。 “我给周燕安打了申请退役的报告,”郑铎说,“当时周燕安是反对的,他说他能调整好。我也相信他能调整好,而且失去那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是个很大的遗憾。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费劲心思去与心理疾病抗争了。他应该回到繁华的城市里,看看那些忙碌但总有幸福之处的人们,看看那些规律平和的生活,让他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区域是美好的。而另外一些地方,是不需要他一个人来抗的,累了就去休息吧。我们国家还有那么多好儿女,他们也在为一个共同理想浴血奋战,并彼此依靠,做彼此的后盾。他在保护别人,也有人可以保护他。 “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真的只能让他一个人去抗。” 第48章 10月(6) “飞行员程思源的死亡一定让周燕安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灾难, 同样是没有选择,同样是杀死本不该死的生命,同样是让他的理想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 可这一次, 周燕安无路可退了。不仅无法退, 还得硬着头皮前进,去承受更多无可奈何、无法选择的现实。 “其实当我第一次接到周燕安的电话, 听他说起三十二日时,我甚至去咨询过他当初在部队里的心理医生,医生说三十二日很可能只是他逃避现实世界的幻想。在幻想中, 没有复杂的群体, 没有政治斗争, 也就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只有很少的人, 很简单的纷争,他可以去完美解决,那是一个能够依靠个人力量做到海晏河清的燕安之地。我当时以为是周燕安的病情更严重了, 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只是一场幻想,为什么三十二日要和现实挂钩呢?” 那位医生对周燕安的判断, 与易阿岚的心理医生田路对他的判断如出一辙。 “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我真的能指望你懂我们这类人、尤其是周燕安时刻面对的是什么吗?但三十二日里, 除了你,周燕安竟然再没有任何陪伴了。”郑铎苦笑,望向易阿岚。 他没在易阿岚脸上看到廉价的感动, 或者以激烈的情绪表示“我懂、我明白”, 他只看到一片柔软的潮湿的目光。 郑铎特别留意过易阿岚。事实上,从易阿岚加入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以来, 对他的关注就是一些人的必要功课。 在郑铎看来,易阿岚过于沉默了,哪怕是悲伤,也是独自舔舐、默默忍受的。这使得很多事情照在他身上,却都被他吞噬,没有明显的反应反射出去。观察的人也就收不到足够的反馈,难以快速做出对他的评估。 他常常这样——在很多次的会议中,消极被动地接纳外来信息,如非必要,只听不说。 然而此刻,郑铎却被那片柔软的目光安慰到了,他忽然庆幸是易阿岚作为周燕安在三十二日里的伙伴。因为周燕安需要的从来不是鼓励,不是直白地对他说“你没错”“你要振作”“你可以打败你内心的疾病”……周燕安需要的是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需要。郑铎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易阿岚静默柔软的存在让人感到不至于那么绝望。 郑铎抹了一把脸,似乎要把那层不该属于他的软弱表情给抹去:“易阿岚,我就只是想跟你说,周燕安也是个普通人。” 易阿岚轻声说:“我知道。” 别被周燕安坚硬如钻石的外表骗了,他脆弱得像只透明的玻璃。 易阿岚以为吃饭的餐厅只有他和郑铎两个人,但当天晚上九点钟,他和郑铎的谈话内容就以文字形式一字不差地被递到罗彩云的办公桌上。 罗彩云在看完国安部那边送来的重要文件之后,于翌日凌晨一点翻开了这一份文档。 随后,她把这份薄薄的文档递给了她的“助手”温玉生——易阿岚以为这个之前突然冒出来、很少穿正装的中年男人是罗彩云的助手、秘书,类似于郑铎在事务组的角色,虽然这个从没被正式介绍过的叫温玉生的人总是能参加一些连郑铎都没资格参加的秘密会议。 温玉生其实是个十分权威的心理学专家,是罗彩云的老朋友,也是国安部外聘的心理顾问。有时国安部会抓到一些相当顽固的犯罪分子,无论如何审讯都不吐露半句信息。这种时候,温玉生多半会出场,以他特殊的方式,与犯人朋友相交或着相反,直击对方心理弱点,来瓦解犯人的心防。 罗彩云是再三思考后,才把温玉生请来紧急事务组的。 温玉生看完文档,问罗彩云:“需要我找机会和周燕安谈谈吗?” 罗彩云说:“周燕安五年前的治疗报告你应该看了?” 温玉生说:“看过。他那时候情况很严重,已经出现生理性病变,但他入组的体检报告证明他这五年来恢复得其实很不错,生理指标几乎与常人无疑。不过他内心到底有没有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你觉得他的病会威胁国家安全吗?” “不会。”温玉生回答得很肯定,“可以说,他的病因就来自于此,但凡他自私自利一点,也不至于心陷囹吾。” “那就不需要和他谈了。”罗彩云说,“他和心理医生打的交道很多,会感觉到你的意图的。你的开导非但不会让他感到治愈,还会给他压力,来自官方的压力,好像我们连抑郁都不准他抑郁。我们应该给他消极的自由,毕竟有时候连我们都感到艰难。” 罗彩云揉着疲惫的额头,微微闭眼想着,这或许也是郑铎在委婉间接地提醒她不要给周燕安太多压力。郑铎不是专业特工,但多少也懂反窃听手段,他如果不想让除易阿岚之外的第三人听到他的话,就不会选在国安部提供的安全屋里。 罗彩云说:“每月一次对进入三十二日时的身体异样检查就相当于一次全面的体检了,如果周燕安的心理疾病再复发,乃至于严重到引起生理病变,生物医学小组那边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的,所以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而那些心理上的动荡,我们就相信周燕安吧。” 温玉生认同地点点头。 易阿岚偶尔也会突然想到温玉生那张看似很平常的脸,在无所事事发呆或者临睡却又睡不着的时候。他发觉温玉生喜欢在会议中注视着发言的人,并时常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那双眼睛注视着一个人时透露出来的眼神,让易阿岚印象深刻。 让人感到,就像自己是一条鱼从寒冷黑暗的河底浮上温水层,这里有朦胧的阳光、温暖的水流,可以自在舒适地优哉游哉,然后没有戒备地咬住饵料,不经意间就被锋利的钩子勾走了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在琢磨出这些东西后,易阿岚的注意力随即又被另外一个人转移走。那就是他曾经的心理医生田路,田路也有这样的眼神,只是没有温玉生那么老练和自然。当田路注视易阿岚时,易阿岚能感觉得到对方极力想让自己卸下心防、信任他然后倾吐病因。 易阿岚总是会想到,如今的田路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病人,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三十二日。当田路知道三十二日真的存在时,又会怎么看待他自己曾经下过的结论。 田路记得。 在接诊易阿岚之后的几个月内,田路又从其他方面接触到了三十二日。 第二个还是他的病人,当田路从那个和易阿岚没有任何交集的十九岁女学生口中又一次听到三十二日以及相似的描述时,迷茫了好久。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这是哪个得罪过的人针对他的恶作剧。 后来,他去参加南林当地的小型心理医生行业会议,和一个同行闲聊时,得知他也遇到过声称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患者。 只在偏僻地段开了一个小诊所的同行显然只遇到过那一位“病人”,还跟田路笑着打趣:“现代社会把人折磨得有苦说不出,千奇百怪的心理病都出来了。” 田路仔细询问同行那位患者的特征,知道那人不是易阿岚,也不是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这就有三个人了。 田路意识到“三十二日”可能没那么简单。 他的初步推断,认为“三十二日”是某种类似邪/教、传销具有洗脑性的思想内容,也有可能是一种风靡的游戏,一些无聊、苦闷、悲观或者具有反抗精神的朋克青年,以这种沉浸式的游戏方式向社会表达某种不满。 不管如何,都是一种有趣的社会现象,田路打算有空的时候再好好研究。 在心理学界小有名气的田路一直没空,然后就等来了一通电话。 电话里的来者介绍自己:“田路师弟吗?我是芮涛,从程老师那拿到你联系方式的。” 田路知道芮涛,大他几届的师兄,很优秀的一个人,他当时的导师程老师经常对芮涛赞不绝口,只不过芮涛博士之后的研究方向更侧重于社会心理学。 面对田路的客套,芮涛直接开门见山:“你听说过‘三十二日’吗?” 田路来了兴趣:“师兄也遇到过这类病人吗?” 芮涛笑了:“看来你知道啊,那就好,免得我多费口舌跟你解释什么是三十二日了。” 田路说:“不知道师兄对此有什么看法?三十二日是什么新思潮吗还是仅仅只是游戏” 三十二日 第35节 田路这个时候甚至在猜测这是不是芮涛做的群体心理实验。 “是真的。” “嗯?” “就像你的病人说的,三十二日是真实存在的。每个月的月底,很少一部分人不知什么缘由会进入三十二日,那是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的完美复刻。” 田路唔了声:“这个,我持保留意见……” “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田路的话戛然而止。 芮涛郑重其事地说:“自五月底开始,我已经进入三十二日五次了,每一次都像梦一样,每一次也都会醒过来,回到这个人群密布的时空。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我是否陷入了心理学的迷障里。直到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向我倾诉的病人,直到我和他约定在在三十二日里见面,我真的见到了他。” “对不起。”田路为难地说,“我可能得消化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师兄,只是这件事,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你的诊所办公桌左边的上锁抽屉里,账本的最底层,有一张程老师妻子的照片,准确来说是剪报。” 田路涨红了脸:“你,你胡说八道。” 然而他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打开抽屉,那张剪报好生生地待在最隐秘的角落。压在上面的账本都有序摆着,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那是我在三十二日看到的,很抱歉,侵犯了你的隐私。但我不这么做,恐怕你很难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你或许偷偷爱慕过老师的夫人,但我们都知道你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爱一个人是不受控制的,人之常情而已。我问程老师,如果我需要一个非常可靠的助手,人品要好,专业能力要过硬,他那里有没有人选。程老师首先就推荐了你,他什么都清楚的。” 田路握着手机,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田路才虚弱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三十二日就算是真的,和我也没有关系。” 芮涛笑道:“正如我和程老师说过的,我需要一个绝对靠得住的助手。” “研究什么项目?” “当我意识到三十二日对我没有危险的同时,我也意识到那里有着巨大的财富。我成立了一个叫做‘清道夫’的组织,包括我,已经有二十七位成员,来自天南地北,全部是能够进入三十二日的人,都是我从病人以及朋友、同学的病人中接触来的。这也许是心理医生的优势,太多人遇到三十二日不知所措时,都纷纷选择了向心理医生求助。 “我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他们不需要做很多事,只要在进入三十二日,去完成我分配给他们的一些任务就好,很轻松的。类似于,去三十二日销毁你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那么你就不用担心三十二日会被谁看见。放心,我已经顺手帮你销毁了。” 田路张着嘴巴,一时哑然。 芮涛又说:“当然,你那个算不上什么大事,没有几个人感兴趣,估计你也不愿意花钱去雇佣我们的清道夫去销毁。但另外一些人就不一定了,他们的秘密也许事关财富地位、身家性命,如果说花上几万十几万乃至于几十上百万,去解决三十二日里的后顾之忧,想必他们很愿意。他们的确很愿意,我已经接到很多单了。 田路想了想说:“愿意花这么多钱去销毁某个秘密,肯定不是正直的人。” 芮涛哈哈笑起来:“程老师说得没错,你道德底线果然很高,那我就更放心了。” 田路并没有觉得被奉承到,冷哼一声:“我能想象你的客户都是些什么人:冠冕堂皇的贪官,穷凶极恶的伪君子,逍遥法外的罪犯。” 芮涛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助纣为虐?为钱不择手段、抛弃了底线?那么师兄就给你上一堂社会心理学的课了,我非但不是在作恶,还是在维护社会稳定。哪怕是国家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绝对会容许我。 “打个比方,这个社会是一栋房屋,很多人在努力建设它,建得又高大又坚固又漂亮,但在阳光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也有很多蛀虫在偷偷地侵蚀它,啃噬着栋梁。这些我们都知道的对吧,虽然有很多贪腐和罪恶,但总的进程还是在变好,那些蛀虫可以徐徐收拾。可如今出了个三十二日,就等于从地底升起一个大太阳,把阴暗的角落都照亮了,平时小心安静啃噬的蛀虫们会害怕,为求安全,会采取疯狂的手段,拼命扭动着,反倒会害得这栋房屋的木基不安稳了。” “我并没有帮助那些人做了什么实质性的事,只是维护着和以前差不多的样子而已。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那些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哦。他们进入到一个自由、开放、透明的世界,可以为所欲为。人有秘密,企业有秘密,国家也有秘密,内斗也就算了,最怕有国外势力趁机兴事。你说,一个普普通通了大半辈子、余生也没有多少希望的人,只是因为能进入三十二日,就被国外间谍花大价钱买通,还不需要做多冒险的事,只要在三十二日进入一些无人守卫的建筑,查看一些文件,你说他愿不愿意?工作不顺心又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愿不愿意?遇到绝境的人愿不愿意?好吃懒做的人愿不愿意?不要太看得起一个人的道德。 “但我呢,我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不用违背良心就能赚到大钱,又轻松又没有罪恶感,你说他们还会轻易背叛国家吗?现在你说,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在维护社会稳定、维护国家安全?” 田路沉默着。因为他觉得芮涛所说,确实合理。 想了片刻,田路问道:“你怎么让那些人相信三十二日的存在,并为之付一笔不少的钱款?” 芮涛察觉到田路态度的松动,愉悦地笑了:“或许大众还不清楚三十二日,但那些地位高的人、有人脉耳目的人,都多少听闻了。虽然他们也都知道三十二日里的人很少,真正能造成大破坏的人就更少了。但无论概率有多小,落到自己头上那就是百分百了。在资源有限的社会,那些上层人,哪个不是经过你争我夺才走上去的,他们处处有敌人,时时在斗争,他们害怕啊,做过亏心事的更害怕,万一就有哪个正在竞争资源的对手雇佣了三十二日的人进入他家寻找一些负面证据呢,虽然证据带不进现实社会来,但人家已经有明确线索了,有可以追查的正确途径,大家也都不是普通人,有这些指向,扳倒一个人就容易多了。所以,现在不是我要说服他们相信我,而是他们拼了命互相打听清道夫,来找到我,出更高的价钱让我先帮他摧毁秘密。” 田路没有被他一大堆话打乱思绪,追问核心问题:“那第一个人呢?第一个让你去销毁秘密的‘上层人’,你是怎么接触到他?又怎么说服他的?” 芮涛停顿了片刻,随即又故作轻松地笑着,但语气已经带上了无奈:“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以为我和那群人是一丘之貉?是的,我是和一些大人物有很密切的交往,但那非我所愿。说来也很可笑,一些人无恶不作,却又会受到良心谴责,也许不是良心,只是担心有一天会落网失去一切而已。不管什么原因,那些人也会焦虑,会失眠。一开始一个大人物找到我,只是让我替他催眠,让他能睡个好觉。可你知道,心理医生总是会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他在放松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他所干的勾当。他清醒过来,威胁我,我为求自保只能成为他的所谓‘心腹’,然后我听到的秘密越多,就越不能抽身。” 田路说:“我知道了。” “你能理解我的对吧?”芮涛急切地问,他适时流露出一些软弱,让田路心软。 田路的确是心软了:“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想让我干什么,我也不能进去三十二日,好像帮不上你。” 芮涛说:“我知道你在个体心理上很有研究,我想让你到我这个组织里来,去观察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毕竟三十二日那么大,我不能一一地去确定那些人是不是按照我得吩咐去做了,也许他们有自己的心思?你应该能从他们的语言、微表情中看出来他们是不是在说谎、有没有背着我密谋些什么。” 芮涛想让田路帮忙,其实和罗彩云把温玉生请来的理由极为相似,都是对无法直接监管的人天然的不信任。 芮涛又说:“我会给你很多的报酬,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或许你没那么在乎金钱?那你就对他们的心理状态一点不感兴趣吗?这可是三十二日啊,前所未有的奇幻事件,作为一个学心理学的,你不想知道社会群体面对三十二日会产生什么心理变化吗?你不想知道,那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会怎么看待三十二日和现实社会吗?他们能分清两个世界的定位吗,他们会不会迷失在这种相差很大的切换中?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会不会不同?三十二日里的人又会做出哪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能做的心理研究足够你出几本名传千古的书籍了。” “而且,而且,”芮涛深深地叹息,“更重要的是,我害怕我自己会迷失。我需要清醒着的旁观者,一个灯塔,一个锚,让我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世界,我应该活在哪个世界;能看出我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微妙的转变,三十二日应该是我的工具,别让我成为它的傀儡。” 田路是被他最后一番话触动的。 第49章 10月(7) 田路最后还是答应了芮涛的请求。 芮涛十分高兴, 还想请田路把他关于三十二日的病人也邀请到清道夫中来。他希望看到清道夫不停地壮大,覆盖更广阔的区域,为更多的人提供销毁服务, 同时也能形成牢靠的组织来自保, 共同抵御三十二日带来的未知的风险。 田路挂掉电话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感到自己所处的这间特意布置得温暖舒适的心理诊所如此阴森和孤立,好像有看不见的幽灵另外维度的空间漂浮着, 盯着他。 他对三十二日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包括易阿岚在内的两个病人的自述,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情绪紧张、自我怀疑时会不会有所遗漏、夸张、错述, 于是只把两者描述相同的内容提取出来, 尽量组成一个真实无误的三十二日。随后, 他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冷颤。 三十二日太恐怖了。恐怖的不仅仅是它的未知, 它的已知部分更让人惊惧。 对于芮涛最后的提议,田路再三思索后,还是决定不予理会。 不过田路还是从病人通讯录中找到易阿岚的电话, 拨打了过去。 他记得易阿岚说过,他在三十二日遇到过一个叫周燕安的人,能熟练使用枪支并提到过自己当过兵。田路曾在无知的情况下把周燕安总结成“完美男性符号”, 现在回忆起来,田路还有点讪然。但无论如何, 在易阿岚那里,周燕安总是个正派且属于官方的人物。 易阿岚原来的通讯方式都还保留着,紧急事务组没有让他更换以达到“彻底消失、与世隔绝”的意思。但陈汝明已经让信息安全部通过技术手段, 把易阿岚各种联络方式都定位在同一个虚拟位置。也就是说, 哪怕有人顺着网络或手机信号追踪,也找不到易阿岚, 反而会惊动陈汝明那边的人。 于是易阿岚理所当然地接到了心理医生的电话。 田路跟易阿岚说了关于清道夫与他师兄芮涛的故事,并邀请易阿岚加入。 易阿岚如他预想的那样拒绝了,田路知道易阿岚并不缺钱,也不贪钱。 最后田路客气地说:“要是你改变主意了可以再联系我,就是这个号码,如无意外情况,我绝对不会随便更换手机号。” 结束通话,易阿岚对于“清道夫”还是有点啧啧惊奇,想了想,把这件事报告给了陈汝明。事实上,他与田路的通话被全程实时监听。陈汝明什么都知道,但易阿岚这么主动且如实地汇报,还是让他很开心。 在这个逐渐转冷的十月里,距离三十二日第最早出现已经有五个月,在易阿岚的世界之外,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例如,第一次关于三十二日的正式国际会议在联合国牵头下以视频会议的形式召开,全球两百个国家的领导人均拨冗参与,无一缺席。 现在这个时候,一些强盛的国家已经做好应对三十二日的准备,并组好了一支能派上用场的队伍,另外一些边缘小国也从各种渠道了解到三十二日的存在,明白这可能是全人类的灾难。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谈了。 虽然会议上依旧充满了阴阳怪气。 a国领导人在几次发言中都表示自己国家处于西半球,三十二日第一次发生时他们的时间为下午两点多,正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上到总统府,下到小工厂,都保持着开启开放的状态。突变发生时,所有三十二日者(为了方便讨论,会议中都统一称呼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为三十二日者)都受到了剧烈惊吓,还有很大一部分三十二日者在失控的交通工具、工厂仪器、大火中受伤,当场死亡者众多,得不到后续治疗流血致死者更多。 “我们的三十二日者少得可怜!”a国领导人情绪激动地说,“而那么多地方都门户大开,缺少守卫,我们已经自顾不暇了。” 哪怕是有网络物理隔离的地方,都有可能正好有人员因为工作需要连接上了外网,而给三十二日里的黑客留下入侵通道。 他无疑在告诉在场的国家,a国虽然强大,但实在没精力在三十二日里搞事,大家就不要盯着他们了。随后又说东半球国家在事件发生时,正好是休养生息的夜晚,各方面因三十二日产生的破坏相对较小。尤其暗指华国当时是深夜两点多,实力保存得最为完整,要警惕华国。大有撺掇西半球抱团对抗东半球的意思。 他说完后,在第一轮对三十二日成因的讨论中不曾说过一句话的西半球h国领导故作被启发地询问:“虽然不可思议,但还是假设这三十二日的出现要是有人为因素,会是西半球还是东半球的人呢?” 又有人附和道:“按照亘古不变的定律,自然是越有利的越有嫌疑。” 华国领导人微笑听着,此时无比沉重地叹息一声:“唉,正因为在深夜,等我们的三十二日者醒来时,三十二日已经进行了至少四个小时,早已经错过了探索世界的最佳时机。而在这关键的四小时中,那些一直清醒的人到底占据了多少先机,是否有异象或者线索提醒他们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否有人已经知道三十二日的本质?虽然说都有监控回溯,但大家都知道那个世界的电子时间已经不可信,本质都是电子数据的视频又能相信几分呢?还是人眼比较可靠。事关人类利益共同体,只希望各位醒着的国家不要藏私,要有线索一定要对全人类公开,大家协力共同解决三十二日的威胁。” 东半球b国也连忙称是:“有人亲眼目睹三十二日的发生,这是多么珍贵的一手资料!而且西半球的三十二日者一定早早地相互联络上,可以共渡难关。那时候我们还在呼呼大睡呢,还要等几个小时后他们才会重新经历一遍不亚于西半球的恐慌,在形成人群小团体方面,东半球落后了西半球很多啊。” 眼看东西半球的对立情绪越来越明显,联合国秘书长哈哈一笑,缓和气氛说:“这不很好吗,各有优势,可以互补,合作共赢。” 众人都心思不一地给出敷衍的笑容。 在某个间隙,谁突然说了一句:“不知道我们这两百个人中有没有谁是三十二日者。” 透过电子屏幕,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每个人都顿时格外关注那些屏幕上人脸的眼神和微表情,希望从中看出些猫腻来。 对于一国领袖来说,能进入三十二日,绝对是弊大于利。这意味着他们独身,没有成群的保镖,能轻易被暗杀或者制服。 如果被暗杀,无疑会给他的国家带来剧烈的动荡。很少有人会相信自己国家好端端的大领导突然死于心脏骤停,执政党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很容易引起国民忧虑和群体激愤,到时候不发动一场战争恐怕难以消除国民的愤怒。可如今全球都笼罩在三十二日的阴影下,战争一旦开启就不可收拾。 如果某个领导人在三十二日被绑架了,并且他贪生怕死、屈服于匪徒淫威,也许现在参加全球视频会议的表面上还是这个人,但真正能主导国家决策的人,却已经悄然更换了面目,躲在三十二日里操纵提线木偶般操纵一个国家领导。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领袖人物和七岁的程思思并无多大区别,他们都难以反抗。 这次会议唯一的成果大概就是肯定了《三十二日科学家豁免协议》有存在的必要。后续,各国相关负责人将会一起商定细则,不断完善该协议,然后正式签订,以保证科学家在三十二日里的安全。毕竟想要探清三十二日的真相,需要全世界的科学力量一起联合起来。 各国都初步认同,各自的官方人员在三十二日里不管遭遇何种国籍的科学家,在对方拿出证明后,将享有绝对豁免权,无论何种情况都不得伤害对方。如果对方正在从事较为严重的反人类违法犯罪行为,可回到正常世界后向该科学家国籍所属国投诉,国籍所属国必须在联合国公证下对该科学家进行审判。 在后续的细节商定中,各个国家的负责人都将磨破嘴皮子,以争取到最符合本国利益的协议条约。 在如何界定科学家的范围,就会有无数的争吵。物理、化学、生物方面相关专家,自然要被归属进科学家类别中,那么医学、人类学、社会学呢? 有个国家争辩说玄学家应当算进去,被其他国一致否决,以至于那人一直在众人耳边喋喋不休:“你们不觉得三十二日本身就很玄学吗?我们从科学的角度去阐释是应该的,但不能完全堵住另外一条路!多条路多条希望……” 科学家的门槛也需要进行一番拉拉扯扯。三十二日里人数很少,肯定不能以现在的要求去界定三十二日里的科学家,博士算是了,那硕士学历该算进去吗?本科学士总该不能算了吧。 但自己国家有本科生在三十二日里而又将挪作他用的负责人努力拉低门槛:三十二日的人那么少,本科学历已经很重要了!在正常世界中专门培养培养,足够完成三十二日的艰巨探索任务。 假使本科学历也算进“科学家”,那肯定还要看学校排名,全球前多少名的大学才适合呢?每个国家都想以自己的人来划分界线。 华国此方面负责人正想方设法把易阿岚给算进去。虽然大家都认为计算机专家不是科学家,而更可能是三十二日的“毒瘤”黑客,但易阿岚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专家啊!有硕士学位证在那白纸黑字证明着呢。华国负责人也有据理力争的说法:在人口奇缺的三十二日,人工智能多少能弥补人力缺憾,到时候做研究需要上天入海或从事危险性试验,不都得机器人上! 虽然自古以来,类似协议都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若是不想遵守,总能找到协议的漏洞,或者直接罔顾协议。 但考虑到三十二日前所未有的风险与未知性,害怕整个世界会因此被扯入泥潭,在各国政府支持下,联合国表示会招募一些三十二日者,组成一支调查队伍,对违反《三十二日科学家豁免协议》的人员和国家进行严厉惩罚,并对全世界公布其罪行。 “诸位,三十二日不容轻视,人类命运正悬于其上!”会议最后,联合国秘书长苦口婆心地强调。 这世界一直暗流汹涌着,三十二日只不过加剧了涌动。如果人类注定走向混乱无序,罪魁祸首肯定不是三十二日。 什么都在发生的世界里,遥远的霓虹和炮火一起闪烁,高尔夫球和子弹被同时击出,新生儿和濒死者都在哭泣,一个因为来临,一个因为离开。易阿岚享有宁静独自睡去,却在深夜忽有所感,睁开了眼睛。他往旁边看去,床铺依旧是空的。 易阿岚下了床,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周燕安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回来了。窗外淡淡的月光将他的存在送到易阿岚眼睛里。 周燕安听到声音,回过头。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 让易阿岚感到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用一支手电筒照向了一面正在下雨的湖泊,小小的光圈里,雨水击打出无声的波动,不止不休。 周燕安说:“我吵醒你了吗?” 易阿岚摇摇头。 三十二日 第36节 第50章 10月(8) 易阿岚走过去在周燕安身旁的沙发坐下, 他并没有顺便去开灯。任由月光做唯一的光明,这样有些东西就不必看得太清。 周燕安身上好像还携有十月底已经转凉的夜色。 易阿岚穿着单薄的睡衣,被刺激得打了个轻颤, 说道:“我前几天去看了程思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易阿岚感受到了周燕安隐隐的抗拒, 或者说是“逃避”。 “我对一个问题有点疑惑,”易阿岚认真地说, “从概率上来讲,有些事不应该发生得这么绝对。我们的运气这么差吗,还是说, 对方的运气真的那么好?” 周燕安看着他。但很快, 他那双乌云笼罩的湖泊般的眼睛出现了月亮的倒影。 第二天, 罗彩云又召开了一次会议。除了严飞, 其他人都参加了,包括已经是科学家的孟起和八十岁高龄的退休飞行员刘今越。 严飞还在空军武器研发中心,与反间谍科配合调查间谍。 严飞一开始的调查方向, 是三十二日出现后,谁和程思源走得比之前更近、交往更不自然。但因为程思源和通信员们都不是科研人员,工作时间固定, 因此在轮值之后,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在研发中心左侧楼的娱乐区放松休息, 他们常常一起打篮球、打扑克等等,关系都很不错,还会一起请假去最近的城里玩乐。 在过去几个月公共区域留下的监控视频中, 有时候能察觉程思源心事重重, 但看出他情绪低落、前来慰问、邀请他一起玩的朋友也很多,分辨不出这些人中哪一个会抱有其他目的。 没能发现其他异常, 这方面没有任何突破,又一条路被堵死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紧,严飞向上面的申请得到通过,开启了对六位通信员的的审讯流程。 这六位通信员都来自各大部队,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接受过反审讯训练。这意味着审讯他们,需要更强硬的态度和更残忍的手段。然而,这对另外五个人是不公平的,甚至很有可能是严飞推断错误,这六个人都很无辜。处理得稍有不当,都是一件不人道的□□行为。这需要严飞去衡量和把握。而一旦出现不可控的结果,也将是严飞去承受。 严飞这段时间休息得很少,脸色疲惫,眼眶浮肿,身体和精神上都经受折磨,他曾经审讯过很多人,但他知道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严飞多么希望在审讯开启之前能找到蛛丝马迹,或者找到程思源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线索。 如果程思源想方设法在三十二日对易阿岚说了那么多蕴含信息的话,也许会在正常世界也留下一点关于间谍的内容。但严飞一直没有找到,这让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其实程思源根本什么都不想暗示,那些话都是临死前随口说的。 可不由人控制的世界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严飞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去做一些他也不想的事情。 罗彩云在会议桌前例行和大家说了些目前的国际形势、正在商定的《三十二日科学家豁免协议》和之后关于三十二日的初步计划。 随后,罗彩云对孟起说:“你先回去休息吧。” 孟起平淡地点头,收拾文件,站起身,随口说道:“接下来的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罗彩云饶有意味地对他微笑:“当然可以听,你现在还保有部分自由,但你应该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你的手机会被24小时监听,一言一行都会被分析,你所接触的每个人都将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孟起耸耸肩:“那我不想听了。” 易阿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严丝合缝地关上,罗彩云看着大家,脸色凝重,一下一下地敲着会议桌面。 她终于说到了程思思。 “在研发中心附近,是没有雷达盲区的,包括超低空。”罗彩云说,“也就是说,对方一定提早知道你们的靠近,哪怕你们贴地飞行。” 事实上,以刘今越的身体状况和周燕安的业余飞行水平,在地势复杂的山区里也很难做到贴地飞行。 罗彩云继续道:“不过也有好消息,研发中心的远程武器系统和通讯系统是隔离开的,开启武器系统需要授权口令,这个口令每天由主控计算机随机生成并发送到安全主管的电脑中。看样子,对方也并非是电脑天才可以在短短几天内破解密码生成系统。包括无人机也是,能对卫星信号进行频率压制的无人机都没有配置武器。在你们靠近之前,对方无法远程攻击你们,但他也有所防备,你们也无法偷袭。所以大概率,你们会隔空谈判。如果他还有所图,肯定会拿程思思做砝码。” 周燕安和易阿岚都盯紧了罗彩云的脸。他们明白,关于如何应对程思思困境,罗彩云肯定向上汇报并经过激烈的讨论直到最近才做下决定。 罗彩云叹了一口气:“答应他。” “无论他提什么条件,在不伤害到你们自己的前提下,都答应他。但切记,只允许有一次交易机会,你们要亲手接到程思思,确保她还活着,要防止那个人过于贪婪拿程思思三番五次要挟你们,因此一开始就要表明你们的态度,要软中有硬,不得已也可以鱼死网破。” “包括s计划吗?”易阿岚问,宋锐已经安排人把如何突破s计划的方法教给了易阿岚,但没有真正实练过,直到现在,易阿岚也不知道s计划的虚实。 “包括。”罗彩云肯定说道,“用那位大领导一针定海的话来说,s计划总归是久远的未来,而程思思,以及像她那么大的孩子,才是现在,是肉眼可见的将来。” 一头白发短而硬、面目和蔼的刘今越呵呵笑了:“在我这里,在座的各位谁不是孩子。” 罗彩云微微一笑,又有些许无奈。 易阿岚举手。像个学生似的。 罗彩云对他颔首:“你说。” 易阿岚说:“我可能需要孟起帮我做件事,在三十二日里。” 罗彩云挑眉,等听完,又让人去把孟起叫了回来。 孟起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罗彩云:“你该不会是要在会议结束前再讲两句吧?” 罗彩云笑道:“是易阿岚想让你帮他做件事。” 孟起转身,透过镜片打量易阿岚。他知道进入三十二日的另外两人和他不是一路人,也没想过要和这二位同病相怜。 易阿岚把他的计划说了一遍。 孟起听着,木木地说:“这也太不确定性了。”又补充:“我没说我不答应啊,反正能做的我就去做,后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易阿岚起身和他握手:“谢谢啊,怎么说也要试一下。世界本质是随机的,但它也有概率。我相信我站在概率更大的那一方。” 会议结束之后,罗彩云带着易阿岚、周燕安以及刘今越又飞去了青云山脉。 周燕安清晰地记得自己坠机时的地理坐标,他特地看了眼坐标仪盘。他们很快飞到那个地点,此时看到的青云山脉与三十二日六月初有点不一样,部分海拔高的山峰上已经有了雪帽。 专业驾驶员开着直升机,载着他们在附近低空盘旋。周燕安很快凭借记忆认出了一座山峰,确定了自己三十二日的位置。 易阿岚没周燕安那么好的记忆能力,也没有那个意识去记下来很多特征,迷蒙了半天,也无法确定自己当时在哪。周燕安只知道易阿岚最后一次发射信号弹时的方向和大致距离。 在这条大致路线上,周燕安和刘今越很快确定了三十二日汇合点。 应该离易阿岚近、离周燕安稍远的一座山,造型奇特、方便辨认,山顶有分叉的两股山头,其中一个较矮、圆滑,向南方倾斜。 随后飞行员载着他们在这座山四面高低绕圈飞行,让他们记清楚从不同的角度看这座山是什么样子的,避免到了三十二日里反而迷了路。 到时候在三十二日里,刘今越从家里出发,易阿岚和周燕安则一起向这座山峰汇合。为了方便直升机悬停,他们还得爬到那顶较矮、四周较平缓空旷的山头上去。 距离十月底的三十二日只剩下最后一天。 华灯初上,办事处的气氛都逐渐紧张起来。易阿岚、周燕安、刘今越、孟起坐在一张小桌子周围商讨最后的细节,等着生物医疗小组调试好机器叫他们躺上去。 “这次有四个人了。”小组长自言自语,“不知道会不会产生能被探测到的反应。” 罗彩云在10月31日晚十二点的时候接到了严飞的视频通话。 屏幕里憔悴的严飞让罗彩云吃了一惊:“严副组长,你的脸色不太好。” “在这里有点水土不服。”严飞一笔带过,摸了摸嘴角的火泡,凝重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这阶段的审讯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罗彩云问:“目前进展如何?” 严飞道:“有一个人比其他人疑点更大。” “谁?” “方烨然。” 罗彩云知道这个名字,是六个通信员之一。她记得这六个人每一个的详细资料,方烨然在其中俨然算是优秀的。方烨然的父亲一个市级干部,母亲是音乐艺术家,从小家境优渥,学习成绩优秀,大学学习无线电专业,后参军。一年后通过特殊人才选拔深入学习军事通信工程,取得专业证书。再之后就被调到比较偏僻艰苦的研发中心服役,还有一年期满,他就能调回原属部队,晋升少校。对他这样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前途光明。 罗彩云哦了一声,问:“他有哪些疑点?” “准确来说,疑点只有一个。”严飞说,“一开始的常规审讯没有取得任何突破,后来我变换了审讯方式,我让他们都假设自己进入了三十二日。我只给他们几条既定的条件,让他们根据我给出的条件作出反应。例如,我问他们,当你在工作时,发现同伴瞬间消失,接着发现全研发中心的同伴都消失了,你觉得发生了什么? “他们有的人回答是恐怖袭击,有的认为是哪个博士的实验失控导致,都差不多是灾难电影里的情节。然后我继续问他们,发现全国的人都消失了,全世界的人也都消失了,但还有很少一部分人在……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回答得都很好,哪怕答案各不相同,也符合人之常情,或许我把资料整理一下还能卖给编剧,这些年轻战士的想象力比他们写的烂剧有趣多了。” 严飞苦涩地开了一个小玩笑,接着说道:“直到一个问题,那个时候他们不眠不休地接受了好几天的审讯,精神相当疲惫、虚弱,防备心理也被动地降低。很多时候,我们问取情报都是在这个阶段得到突破的。我问他们,在那样大消失的世界24小时之后,他们又无缘无故回到正常世界,那些消失的人好端端地在那里,他们又会如何做?几乎所有人都回答说,上报国家。” 罗彩云问:“方烨然呢?” “方烨然的回答更严谨一点,他说,确定那是真的,然后上报给国家。” 罗彩云思索了一会儿:“问题在哪?” 严飞道:“我问那五个不假思索说上报给国家的人,你们难道就不怀疑那个世界只是你们的幻想吗?那五个人都愣了一下,显然他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因为这是你说出来的。是的,在审讯中,我掌控绝对权,主动给了他们设定,他们虽然不认为三十二日真实存在,但在当时的语境里,他们的潜意识还是顺从了我的设定,同时也为了表达忠诚,才毫不犹豫地说上报国家。” 严飞着重语气强调:“我们接触不同的三十二日者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无一例外对三十二日都难以置信,轻则怀疑那是自己的臆想,中则去看心理医生,重则也有几人被直接吓出精神病,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复神智。我轻飘飘的语言描述出来的设定,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多么虚幻和可怕。‘确定那是真的’,也是很多三十二日者最想知道的事情。” 罗彩云说:“你是说,方烨然因为经历过三十二日,并经历过求证的过程,才会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我是说,有这个可能。也可能很单纯的,方烨然的思维就是更严谨周密一点。” 罗彩云沉默了。 严飞将镜头转向审讯室,单面镜子上,能看到里面坐着的方烨然,普普通通的长相,面色黯淡,耷拉着脑袋,无神地盯着地面。他的精力已经被反反复复的审讯榨干了,思维迟钝缓慢。 在审讯室外的桌子上,放着严飞的配枪。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时钟从10月31日跳到11月1日零点。 严飞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罗组长。” 还有两个多钟头,就是又一轮三十二日。在那独属于少数人的二十四小时中,神秘间谍要做的事情,无疑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而现在,罗彩云只要点点头,严飞就能拿起枪,打开审讯室的门,给方烨然一枪。 也许就能终结不可预知的灾难。 也许,是一场误杀。 罗彩云望着那张屏幕里颓靡的脸庞,犹豫许久,还是沉重地摇头:“我不能以一句话,就给他定下罪名。” “那好吧。”严飞笑了笑,“我们就一起等等看。有时候进不去三十二日也是一种幸运,那漫长的一天,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瞬间。” 第51章 32日(23) 一眨眼, 从灯火通明的室内,到漆黑阴冷的原始丛林,像极了电子那无从捕捉的神秘跃迁。 易阿岚站在幢幢树影里, 脚腕的肿痛轻微地刺激着神经, 他感到两个世界的差异越来越大了。再过段时间, 正常世界都要穿上羽绒服御寒,而三十二日正在进入越来越热的夏日。 来不及感伤, 易阿岚从树梢缝隙观察星星,辨明方向后,朝约定好的那座山峰走去。 在正常世界经过勘量, 他与周燕安的直线距离并不算很远, 还不到十公里, 以周燕安急行军的速度, 一两个小时就能走完。但山路崎岖、植被碍事,大大限制了速度。也许要到天亮,他们才能汇合。 与此同时, 刘今越也出发了。他翻出了退役时穿的飞行服,已经过时很久的款式和材质,但被保养得还算新。再穿上时, 显得有些不合体,老年人的身体一直在萎缩。 天光熹微, 易阿岚从一道狭窄的山谷里走出时,那座造型独特的山峦清晰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单脚蹦了蹦, 将衣服上一路招惹的露水全抖掉。 再走近点, 易阿岚好像还能看到那座山较低矮平缓的山头上似乎有个人影。是周燕安吗,他这么快就到了。 有一小块树木稀疏的溪滩——这里能看出野兽踩踏的痕迹, 在三十二日之前,有大型猛兽时常从山上下到这儿来饮水,对于其他的小体型动物来说,这儿可能是禁忌之地。易阿岚踩着野兽走出来的路来到这块平地上时,山顶的人影也看到了他,幅度很大地朝着他挥手。 三十二日 第37节 易阿岚回应地跳起来摆手,接着拿出望远镜朝那边看,周燕安的样子再清楚不过了——站着,剪影挺拔,应该没有在坠机过程中受伤。 易阿岚由衷地感到开心,大笑,拼命挥手。 周燕安没有在山脚等他或者下来接易阿岚,是因为低海拔区域植被高大茂密,肉眼视界窄小,一不下心就容易错过。但周燕安在看着易阿岚,易阿岚感觉得到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哪怕有时进入树林中,交相遮映的树冠遮住了对方的视野,但周燕安会在望远镜中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树隙中的蓝色影子,那被拨动的灌木叶片上轻微的反光……这些细微的动静,如同沙滩上散布的稀少而漂亮的贝壳,都是易阿岚存在的证明。 太阳光线可以明显地穿透树叶时,易阿岚终于快登顶了。 越往上植被种类和数量就越稀少,大多是裸/露的岩石,视野开阔起来,周燕安来接他了。 在清晨的树林里,易阿岚望着上面从一块石头上直接跳下来的周燕安,如释重负地笑了,感到浑身轻松,一种名为安全感的情绪包裹了他。 周燕安:“累吗?” 易阿岚:“你有受伤吗?” 周燕安摇头。 易阿岚轻轻喘气,笑说:“我也还好。” 周燕安先是蹲下看他的脚,接着并没有站起来,转个身背对着他,拍拍肩膀:“剩下的路都不好走,我背你上去吧。” 易阿岚窘迫:“不用了,我这么重……” “你多重?” “60公斤多。” “真瘦。”周燕安笑笑,“我们以前练习负重强行军的时候,最好的成绩也能达到你的体重。” 易阿岚还是不好意思,周燕安没辙,只好搀扶着他上去。不过易阿岚确实比他想象中厉害也坚强很多,哪怕一只脚有伤,爬山的身形也能算得上矫健。 走到山头上,绵延不尽的青云山脉收入眼底,周燕安让易阿岚靠在石头上坐下,给他看脚。 易阿岚的左脚脚腕肿了一圈,表皮青中发紫,毕竟是辛苦跋涉了十多个小时。周燕安从战术背心里拿药膏给他抹上,用军中学来的按摩手法活血化瘀。 这会有点疼。 周燕安跟他说话:“你爬上来的时候,太阳正好从地平线出来。” “那太可惜了,”易阿岚脸色发白地笑笑,“没能看到日出。” “不可惜。”周燕安用平常但莫名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你可以想象一下,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的,在你前面。这座一千多米高的山挡住了很多阳光,但太阳在不断升高,山的影子就后退。你即将要去的地方,阴影在退守,而你走过的地方,都慢慢变得明亮了。” 易阿岚完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脚腕的疼痛变成燃烧着的火,这火烧不死他,却把他熔化成一股轻烟,燥热、飘渺又虚幻着。他渴望一阵风、一场雨,把他整个儿都纳入冰凉的怀抱里。 易阿岚口干舌燥,用一种他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理说:“你这么会说话,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欢吧。” 周燕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大多数时候,接触不到女孩子。” 易阿岚怔怔地说:“哦。” 直升机螺旋桨的噪声搅动了宁静的山脉。 周燕安扭头,眯着眼看到了一个逐渐靠近的小黑点。 时间和他们商讨得大差不差。周燕安给易阿岚穿上鞋,扶他站起来。 这么片刻,周燕安忽然问易阿岚:“你在哪里见到的程思源?” 易阿岚一愣,指着他来时的方位划了一个小圈:“大概就在那几座山上吧。” 周燕安看着那里,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了。 易阿岚看着他的侧脸,想到,周燕安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应该无限贪恋周燕安带给他的情绪。 不一会儿,刘今越驾驶的直升机就来到了他们的头顶,巨大的风吹得山头稀疏的草丛都趴伏在石面上。 刘今越调整好悬停位置后,一根攀援绳从直升机舱门垂下来。 周燕安对易阿岚说:“这一次真的需要我带你上去了。” 易阿岚只好点头,趴在弯腰的周燕安背上。 “抱紧我。”周燕安说。 易阿岚抱紧了他。 周燕安双手交替攀援,快而稳当地顺着绳子爬上了直升机。 机舱不大,后面还堆着许多东西。 “都带齐全了?”周燕安把易阿岚放在机舱里面,关上舱门,又和刘今越调换了位置。现在由他来驾驶了。 刘今越笑道:“齐了。我们准备去战斗吧。” 直升机往研发中心飞去。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在群山边缘看到了研发中心的地面建筑,周燕安没有贸然在机场跑道上降落,而是在附近以□□探测仪和人体热源扫描仪仔细扫了一遍后,才在研发中心主建筑大厅门前的花岗岩广场降落。 直升机的庞大体型能挡住附近几个最佳狙击地点飞来的子弹。 周燕安叫易阿岚和刘今越先等着,他端着一把轻机枪下了直升机,环视周围,接着往研发中心大厅里走去。 过了会,确定里面没有危险,他又返回直升机,把易阿岚两人接下来,同时接过易阿岚递来的一个背包。 易阿岚把一直拿在手上的长方形不明仪器塞进战术背心的口袋,拎着一桶至少两升的蓝色液体走在中间,刘今越也拿着一挺轻机枪殿后。 寂静,只有他们三个人嚓嚓的脚步声,谁也不敢放松警惕。在这样一栋深入地下又临近山脉的大型复杂建筑里,想要预防一个神秘家伙的偷袭需要十分谨慎。 周燕安对研发中心迷宫般的建筑构造很熟悉了,他几乎把当初的建造图纸刻在了脑中,又在这个月的训练中记住了研发中心每一个房间的真实用途。 他们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到位于地下一层庞大的主控室。主控室又被分为若干个房间,分别是监控室、电配室、通风系统控制室等等,这里是这座建筑能够正常运转、供人生活的关键所在。 监控室不出意外地被破坏,无法根据监控看到那个神秘间谍是谁、还在不在研发中心内部。易阿岚检查了下,认为被破坏的是电子屏幕以及相关线路,而覆盖整个研发中心公共区域的监控系统其实还很完整。这就意味着,也许那个神秘间谍有可能有其他办法监控到他们三人的行动。 周燕安把背包放下,从中拿出三套防护服和防毒面具。防毒面具的造型与外界流通的款式略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比较新的发明。这也是刘今越从外面用直升机带过来的。 他们换好防护服、戴好防毒面具,去了通风系统控制室,这里一切设备都完整,还在正常运行,包括天花板的监控摄像头。 易阿岚朝周燕安点了点头,周燕安便提过那桶蓝色液体,用机枪暴力打开了圆滚滚的大型空气过滤器,同时也毁坏了里面的过滤装置,接着把那一桶蓝色液体倾倒进过滤器里。液体一被倒出,就迅速挥发成了无色的气体,穿过失效的过滤装置,被通风管道送到研发中心的每个角落。 那蓝色液体是剧毒化学物质的液化状态,这么一桶,就足以让研发中心没有任何死角。 作为一个机密的研发中心,自然能随时切换到战时状态。在建造这栋建筑时,就考虑到敌方会投放生化武器并破坏过滤装置,因此在通风管道里还分布大量的检测器,一旦检测到有毒气体,会发出报警信号,并截断空气流通。 不过易阿岚此刻已经黑进通风系统网络里,强行关闭了那些检测器。 当然,当初建造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地下每一层都有若干个安全房,独立在主控系统之外。人员可以去安全房避难,并从内部手动关闭空气流入口,然后利用氧气瓶和小型氧气再生装置渡过难关、等待救援。 如果那个间谍还在研发中心内,看到这一幕,要么去安全房躲起来,可这只能拖延一时而已。周燕安三人会一层层地检查下去,终究会找到他;要么他也在研发中心找一套防毒面具,可他要是能看到周燕安,就会知道他们的防毒面具和研发中心备用的不一样,也许常规的防毒面具对周燕安带来的神秘蓝色液体不起作用。 虽然说生化武器在国际上被强烈谴责,但这玩意就和核武器一样,可以坚决不使用,但不能不去研究。谁知道国家在这方面又取得了什么突破,毕竟这里只是空军武器装备研发中心,与生化领域相隔甚远,消息并不流通。 如果神秘间谍不想以身试险的话,就该做出行动了。 果然,五分钟之后,就凭空传来一个机械男音:“按1和我通话。” 声音来源,是一个无线电对讲机。 周燕安走过去,拿起对讲机,按下1号键,对讲机就切换到一个早已设置好的快捷频道里。 对方应该是用了变声器,声调僵硬冰冷:“你们投放的是什么东西?” 周燕安看向摄像头,仿佛在与那人面对面交谈:“我不清楚,只知道有剧毒。” “这里的防毒面具有用吗?” “我也不清楚,你可以试试看。” 那个声音沉默了,过了会才说:“你们还在意程思思的死活吗?” 周燕安说:“当然。” “那好。”那声音冷漠地笑着,“我把程思思交给你们,作为交易,你们得给我一套和你们一样的防毒面具,并且告诉我这座研发中心最大的那个秘密。” “什么秘密?” “别给我装傻,s计划。” 周燕安三人相视一眼,对方果然是为了s计划来的。 周燕安说:“我不知道s计划的具体内容。” “说谎。”那个声音讽刺道。 “我没有说谎,我的确不知道。”周燕安说,“但我的同伴知道,准确来说,他有机会知道,他能进入s计划的网络系统中。” “好,那就让他告诉我。”这个人刚刚应该看到了易阿岚是如何黑进通风系统并关掉检测器的。 “但我们要看到程思思。” “你们会看到的。” “看不到程思思,我们就不会和你做任何交易。” 那个声音说:“程思思并不在这里,我的人不会开飞机,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将她送到这里来。” 周燕安便说:“那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我去接她。我的同伴留在这里。” “然后呢?” “然后我的同伴确认我接到程思思后,会把s计划的详细信息告诉你。” “如果他不肯呢?” “不会。他的安全掌握在你手中,你其实不过是把人质从程思思换成了他而已,你并没有损失。” 第52章 32日(24) 那个声音沉寂了些许时间:“你说得很好, 但我并不是很相信你们。” 周燕安便问:“那要如何你才会相信我们?” “我不可能允许你们接到程思思之后才给我s计划的信息,我的底线是,这两件事必须同时进行。我给你们一个大致的方位, 你们两位开飞机去找程思思, 那位会计算机的留下来, 和我在一起,并且展示出他真的可以进入到s计划网络系统里的能力。等你们到了那, 留下来的那位朋友再透露一点关于s计划的内容,我会对比我已知的情报来甄别真假,确定他没有骗我后我就会告诉你们具体位置。这期间, 你们三人之间可以互相通信, 确保彼此的安全。” 周燕安、易阿岚、刘今越三人互相看了两眼, 又凑在一起低声讨论几句后, 周燕安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那你们现在请走出研发中心,到广场上去, 但得站在门外摄像头能覆盖到的位置,脱下你们的防毒面具。那位会计算机的朋友得脱光衣服,让我看到你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易阿岚差点叫起来:“脱光衣服?” 三十二日 第38节 那个声音冷漠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有。”易阿岚咬牙说, “我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脱光衣服。” “扭扭捏捏地像个姑娘,行吧, 你可以穿着内衣。你们快点出来吧,别耽误时间了。” 周燕安和刘今越忽然对视一眼,像是忍不住想笑话易阿岚, 但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 终究对此保持了表面的严肃。 他们三人退回到地面一楼,然后走出大厅门, 一起脱下防护面具和防护服。周燕安和刘今越将他们的防护用具丢在地上,易阿岚则脱到身上只穿了贴身的衣物。 对讲机又响起怀疑的声音:“你的脚上怎么是鼓鼓的?” 易阿岚没好气地解开左脚腕上的绷带,显示出里面除了肿起来的伤包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不知在何处的神秘间谍放心了,说道:“现在那两位可以走了,往130方向,时速250公里的话,两个小时后你们会抵达大致区域,到时候我们再进一步联系。” 周燕安和刘今越没有坐回他们开来的那架老式飞机,而是去研发中心的机库里挑了一架新型直升机,加满油后就和易阿岚告别了。 易阿岚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研发中心前的广场中心望着他们远去,看着直升机融入山脉,变成起起伏伏的山尖上的一只鸟。 忽然,一个黑点像捕食的蜂鸟从山林里疾速射出,小而致命,顷刻间就与直升机相撞。在高射炮的爆炸声中,直升机化为火团,火光炽耀,随即无可阻挡地坠落,过了一会儿,一股粗大的黑烟才从那个方位摇摇晃晃地腾空。 易阿岚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怔住了,回神后立即按下无线电对讲机上的1号键,嘶吼道:“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 他没听到任何回应。 易阿岚感到慌张和心神不宁,他已经意识到,那个间谍并不在研发中心内部,而是躲在隐蔽的山里,并拿着高射炮守株待兔。研发中心的远程武器都需要指令,但高射炮这类可移动的短程武器并不包括在内,是他们疏忽了。 易阿岚丢下烫手的对讲机,往研发中心里看了看。不,先不说他还没穿戴防毒面具,一旦躲进这个巨大的地下建筑里,无异于让对方瓮中捉鳖了。易阿岚只好选择相反的方向,跑出研发中心的外圈电网围墙,随即往一侧的山里跑去,希望能尽快躲进去,用树林做掩护。 然而他毕竟之前一直在穿山越岭,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脚腕又有扭伤。广场到最近的山之间两公里的路途,他足足跑了将近十五分钟。一切都迟了,他听到了山地摩托车放肆刺耳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快得让人无法招架。 一枚子弹在易阿岚附近炸响,干燥的泥土四溅成灰尘,裹挟着植被的茎秆或枝叶,刺痛了皮肤,易阿岚不敢再跑了。 摩托隆隆的吼声转眼间就到了耳际,一辆军用山地摩托挑衅似地绕着易阿岚转了一圈,才堪堪在他面前停住。 摩托上的男人戴着头盔,看不清样貌,只脚撑地,握着一把□□,枪口指着易阿岚:“退回去。” 易阿岚沉默地看着他。 “乖乖听话,退回去。”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你一定不愿意步你同伴的后尘。” 易阿岚颤抖着说:“你杀死了他们?” “是那枚高射炮弹杀死了他们。”那人讽刺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愿意留下来当人质,也许是高尚,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相信你的同伴能救你,但现在你没有任何指望了。” 易阿岚害怕地问:“你会杀了我吗?” 那人笑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易阿岚:“你并不是政府的人对吧?我是说三十二日之前。” 易阿岚说:“不是。我本来只是一个经常熬夜加班的普通程序员。” “所以你是被迫参与这一切的啰?你也不想为了和你无关紧要的人与事牺牲自己吧?” 易阿岚低着头沉默片刻,终于向内心真实的想法屈服:“是,我不想。” “那就听我的命令,配合得好的话,我不会杀你。现在,回到研发中心。” 易阿岚转身折回,那个人举着枪跟在他身后行动。 又到了门前广场上,他们的防护用具都堆在地面。 “穿上。”那人说。 易阿岚穿好防毒面具和防护服。 那个人又扔过来一把手铐:“铐上,背过身去。这应该不影响你敲键盘吧。” 他谨慎到了极点,几乎不给易阿岚任何反击的机会。 易阿岚无奈,只好铐住自己的双手,背对着他。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那个人也在换防护用具了。 “走吧。” 那个人已经准备妥当。 易阿岚背后汗毛立着,能感觉到枪口那阴森的寒意瞄准了他的后脑勺,被驱使着往s计划走去。 “我需要一台手提电脑。”进入研发中心后,易阿岚说。 “宋锐的可以的吗?” “宋总工程师的个人电脑需要他的生物密码,我一时半会打不开,随便拿一台普通的就好。” 那个人在经过一个行政办公室时,进去拿了台手提电脑出来,“好了,你继续走。” 他们没坐电梯,一层一层地步行下去。 或许是脚步声在曲折楼廊里回声不断,照明灯又把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白色墙壁上,显得怪异和恐怖。想到在这座深入地下的偌大建筑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于是那个人主动打破沉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阿岚。你呢?” 那人冷哼一声,没有理易阿岚自以为是的试探,牢牢把控着交流的控制权:“你是怎么和政府的人混到一起去的?” “第一次三十二日遇见了,就一起了。” “哦?现在政府对三十二日有什么研究成果吗?” “我也不知道。”易阿岚低落,“或许是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成果,谁都不知道三十二日到底是什么东西。” 身后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三十二日面前,所有人都保持同样的无知。半晌,他才讽刺道:“这是机会。” 易阿岚立即问:“什么机会。” “激浊扬清的机会。”那人说,“一个无法被强权掌控的变数,打碎现有的固化的秩序,重新洗牌,拨乱反正。” 易阿岚敏锐地竖起耳朵:“你不喜欢现在的制度?” 那人冷笑:“抹杀个人,让人在集体中成为一个符号,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你喜欢吗?” 愿意做间谍的,无非那几种类型,除开被胁迫威逼,只剩下贪钱、贪利,或者自认怀才不遇、受体制所累、心有怨言,也有的认为他并没有背叛,而是出于大义,在拯救国家、拯救人类。 听语气,这个人显然是最后一类。这一类,在历史上,出过不少真正具有大智慧与仁爱心的卧底英雄,但大多数人只是陷入了自我沉迷的极端主义。 易阿岚又问:“你认为谁的制度更好呢?” 那人似乎听出了易阿岚实际上在问你在为哪一种制度做间谍,他把冰冷的枪挨近了易阿岚脑袋:“你会知道的。” 易阿岚不说话了,带着这人走进最底层的档案室,像当初宋锐领着他和周燕安一样,打开暗门,露出隧道。 易阿岚站在隧道入口边,回身看这个人,说道:“我很为难。哪怕你不会杀我,但一回到正常世界,他们看到我还活着,肯定知道我向你投诚了。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知道。”那人冷漠无情地说,“我说过不会杀你,我可以做到。其他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应付他们吧。” 易阿岚望着他,有点失望,什么都没说,就继续下了隧道带路。 在过了几道密码门之后,很快他们来到高大沉重的金属门。 “最后一道门了。”易阿岚说,“需要人力移动。” “我希望你不要耍什么手段。”那人凌厉地看着易阿岚,把枪收了,与易阿岚一人分立一边,竭尽全力地转动大型手柄。 这将是那个人唯一一次武器不在手的情况,所以他一直提防着易阿岚。但易阿岚没有找机会反击,这让他感到放心。也许易阿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胆小、温顺、无能,不是身手出众、心思敏捷的特工或警察。 当初宋锐、罗彩云、周燕安三人合力才打开的厚重金属门,几乎让易阿岚和那个人虚脱了。以至于门打开后的第一时间,他们都没急着进去,而是靠在门边喘气。 “幸好留了一个人。” 易阿岚听到那个人自言自语。也是,哪怕易阿岚知道怎么进入s计划的网络系统,但只有一个人的话,光这道门就得把他难住。到头来,在信息时代竟然还是最古老的办法最保险。 喘上几口气后,那人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高大的太空飞船径直撞入眼里。 造型简洁、质感冷淡的椭圆形飞行器仅仅是立在那儿,都有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挤压得整个山洞都变得狭窄渺小起来。 那个人惊叹一声,快步走到飞行器脚下,啧啧称奇绕了一圈,揪起易阿岚问:“怎么进去?门呢?” 易阿岚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开门,得进入系统数据库看看才行。” “那你快点。” 易阿岚提起电脑,放在旁边的机器人工作台上,被铐着的双手飞快敲动键盘,开始了他的工作。 那个人站在旁边看了几眼,并没有看懂。 易阿岚说:“这个空间使用的是独立的局域网,与外网物理隔离。我正在想办法让这台电脑连上网,然后才能做其他操作,进入飞船的信息库,找到开门指令。” “需要多久?” “一个小时吧。” “这么久?”那人不耐烦了。 易阿岚很无奈:“已经够快了。这样一个绝密计划,要不是事先他们告知我一些漏洞,一个小时根本还不够入侵到这个系统的皮毛。” 那人看着易阿岚面前的电脑不停闪烁着蓝色界面、编程语言与进度条,心想像那么一回事。他静静等了十分钟,又忍不住走开,继续转圈欣赏太空飞行器。 有时候他会发出感叹:“第一个真正飞向太空深处的人或者群体,应该心怀星辰宇宙、岁月文明,而不是为了国家利益。” 易阿岚抬头看他一眼,没搭话,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半个小时后。 “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易阿岚忽然说。 “什么?”那个人走了过来,在易阿岚面前站定。 “如果你是为了‘活生生的人’而背叛了你的国家,那为什么会眼睁睁看我走到绝路呢?怎么会让程思源去送死?” “我并没有让程思源去送死。”可惜防护面具遮挡住了那人大部分神情,“是你的同伴击落了他的战斗机。很遗憾,但有时候也有必要的牺牲。” 易阿岚点点头:“我明白了。凡是利于你的,是必要牺牲。除此之外,就是抹杀。” 他又说:“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 那个人挑眉看了眼易阿岚,他有点奇怪易阿岚此时的反常,但想到易阿岚的手无寸铁,想到那即将被打开的飞行器,想到自己占据着绝对的上风,他并没有把易阿岚放在心上。 “你说过,你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 “哦,是挺普通的。”易阿岚轻声道,在他眼前,除了戴着防毒面具的间谍,还有这个人背后无声移动的机器人长臂轴,“但我肯定没说,我是一名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运动与控制模块的普通程序员。” 机器人长臂轴的末端执行器是专门切割航空合金的工具。那些可以抗超高温、极寒、辐射的飞船金属在切割机器人之下被打磨成航空工程师想要的任何形状。当这样的利器拨开空气刺入人的脑袋时,不比切割一块豆腐更费力。 这个人的瞳孔只来得及扩张半秒钟,就失去了所有知觉。 鲜血、脑浆随着切割机器人尖端的抽离一并迸出,下了一场血腥无比的雨。 易阿岚怔怔地被淋了一身,几乎被眼前场景恶心得要吐了。 三十二日 第39节 第53章 32日(25) 哪怕“机器人、人工智能伤害人”炒作得再凶, 在那些金属机器安安静静待在那儿的时候,谁都不会存心去防备它们。说到底,人们害怕的还是人类以及被人类握在手上的东西。 那个人以为易阿岚没有能够杀人的枪支刀具, 却没想到, 在这片空间, 到处都是易阿岚的致命武器。 易阿岚没想过把本该让人类从繁重劳动力解放出来的工业机器人当做杀人武器的,就像他曾经面对许俊斌时也只是把机器人当做声东击西的工具。但事实把他推到了这一步, 如果同胞是敌人,工具也可以是武器。 易阿岚站着,倍感沉重地在呼吸, 直到血液沿着防毒面具的护目镜流下, 才胡乱用手擦了擦。然而却抹得更乱了, 眼前昏红一片。 在如雾如纱的淡红中, 易阿岚低下/身,掀开那个人的防毒面具。 一张被血液和脑浆浸染得十分可怖的脸,但依旧能看出熟悉的眉眼。 易阿岚看过他的资料和照片, 知道他的名字——方烨然,六个通信员之一。 易阿岚放下面具,往后远离几步, 靠在机器人的底座上,等周燕安和刘今越赶过来。 他是亲眼看到周燕安和刘今越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 就在直升机飞出研发中心门口摄像头的覆盖范围, 而前方又有一座高山可以抵挡望远镜视野时,他们手拉着一支仅有缓冲作用的小型降落伞跳下来。而直升机交给了人工智能来驾驶。 人工智能驾驶本只是辅助系统,它难以应付复杂的战斗和雨雪天气。但在刚才, 晴空万里、目标明确, 只需要设置一条简单的直飞路线即可。 再后来,空无一人的直升机就被高射炮击落。 安全落地的周燕安和刘今越正徒步走回来。 在没有进入这一次的三十二日之前, 不止他们自己,也有专业的战术师帮忙分析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例如,当他们安全抵达研发中心时,间谍是躲在内部还是外部;如果间谍躲在研发中心时如何将他逼出来,而当他躲在外界山林里,又怎么把他引诱出来……各种可能性在关键节点分叉,走向不同的路径和方向,像一棵主干上又分出不同枝丫然后再继续分叉生长的茂密大树。 他们在三十天内穷尽可能性。 想必间谍在那漫长的一个月内,也在不动声色地思考,在三十二日内如何发挥主场优势应对即将到来的一拨人。 间谍在知道他们投放毒气时,故意通过对讲机连线来迷惑他们,这让他们以为,他是躲在研发中心、害怕呼吸中毒,然后让会开飞机的人不加防备地飞向指定方向,从而落入他的高射炮陷阱里。 易阿岚不知道周燕安和刘今越是如何发现间谍躲在外部的,而且在预想中,如果间谍躲在外部,也有多种可能:一,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外部安全,还是想进行谈判和交易的;二,他在外面其实是想着攻击。 易阿岚也不知道周燕安和刘今越是怎么确定是后者的,这只能等他们到来时才能解密。 但他站在广场上看到他们两人像两颗石子从直升机上滚下来时,立即就清楚接下来是他的独角戏了。他按照计划大树中的某一根枝丫走下去,逃跑、被抓、配合,然后在s计划空间里,用工业机器人杀死对方,以绝后患。 在这条分支计划里,罗彩云再三强调过,不用强求查明对方的真实身份、效忠势力,易阿岚只需要保证自己安全然后消灭对方,这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大约十分钟后,在听到隧道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时,易阿岚从怔忪间猛地清醒,立即站起来。他倒不是因为害怕或者激动,他只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好一点,免得给周燕安增加心理负担。 当初在制定计划时,周燕安就对他将会独自与间谍周旋表达了担忧,不仅忧虑他的安全,也忧虑他的心理状态。 不是谁都有勇气把别人的脑袋当做西瓜切碎。 来人不出意外就是周燕安和刘今越,他们两人想必都见过更加血腥的场景,没有被一地的血泞吓住。 周燕安朝易阿岚快步走过来,眼里浮动着关切:“你还好吧?” 易阿岚摇摇头表示没事,又怕周燕安继续问,于是便抢过话头:“你们怎么知道他躲在外面?” 周燕安解释道:“他在让我们离开研发中心的时候,用的词是‘出来’,而不是‘出去’。” 易阿岚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 那个人在催促他们仨离开时说的的确是“你们快点出来吧”。 出去,与出来,只有一字之差,但却微妙地体现了视角和立场的差别。 如果间谍在研发中心内部,视角也在内部,自然是希望他们“出去”。而他在外面,是旁观、窥探的视角,下意识地以自己为标准,站在外部招引,让他们出来。 易阿岚想明白后无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真实的顽固之处。无论说了多少谎话、设了多少计谋来掩饰,一个人的真实立场总是会在最不经意地时候悄然显露。 和易阿岚学习破解系统和s计划的工业机器人程序一样,在过去的三十天里周燕安也在做着自己的准备,他研究研发中心的建筑图纸,记住所有房间的用处,记住所有出口、通道和密室,了解中心所有可以被使用的短程武器,也在研发中心安全保卫科负责人的带领下,熟悉研发中心外部,包括但不限于布置在地下、天空、以及山里的各种形式的安保方案。 于是当周燕安已经知道间谍躲在外面,而后间谍又给了一个200的飞行方位,同时考虑到无线电对讲机的通话距离,周燕安的思索就有了一个限定范围。在这个范围内的山地里,周燕安知道理论上可以使用小型交通工具深入进去,也知道有几处特殊地形适合布置高射炮等地对空武器。 在登上直升机起飞后,周燕安与刘今越经过短暂商讨都认为对方根本不想好好交易而是准备攻击的概率很高,就当机立断选择了弃机。 解释清楚后,周燕安才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同样,他也认出了这个人:“是他。” 平静的两个字,已经听不出是失望、痛心还是意外。不是他,也会是另外一个让人说出“是他”的人。 周燕安开始翻检方烨然身上的衣物,除了一把能打开易阿岚手铐的钥匙,没有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刘今越从进来后就站在那里没有多做行动,他明白,无论重重暗道后的这个空间,还是躺在地上的间谍身份,都很敏感。他还是不要好奇的好。 或许是有同伴在身边,易阿岚感到他的脚已经有踩在实地上的感觉了,问道:“程思思呢?” “她很好。”周燕安说,“等我们解决这里,就去接她。” “行。”易阿岚振奋了些,去查看电脑屏幕上的进度,他正在进入s计划的数据库,然后彻底格式化它们,以保证在对研发中心轰炸销毁后,也不会因为意想不到的原因遗留下任何有用的数据和信息。 周燕安和刘今越则要去研发中心各个角落布置好炸弹,排除一切死角。 “你好了吗?”周燕安临走前问易阿岚。 易阿岚看进度条:“还差一点,你们先去吧,我弄好了就在一楼大厅等你们。” “你一个人……”周燕安看了眼那具血泊中的尸体。 易阿岚努力笑笑:“没事,已经死了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他们得抓紧时间。周燕安便没再继续婆婆妈妈,和刘今越各自行动起来,不过他还是塞了一个对讲机给易阿岚:“还是1号键,如果害怕可以和我说说话。” 转眼,山壳中央的空间又安静下来,好在血的腥气都被防毒面具阻隔在外。 易阿岚叹了一声,不再去想为什么事事顺遂的方烨然会背叛国家,而是揣着对讲机,绕着太空飞行器转圈消磨进度条走完最后一小节的时间。这种冷酷而实在的金属质感流动在简洁流畅的线条上时,能给人很大的安慰,一种属于物质本身的纯粹坚硬的安慰。因为这些物质,才觉得他所在的世界稳固而真实,是看得着摸得到的。 易阿岚抚摸着冰冷的合金表面,心想,里面到底是什么呢。一具迷惑人的空壳,还是一个可以带着人类飞往外太空的小世界? 他有机会知晓这一切的,只要他回到电脑屏幕前,赶在数据没有被彻底格式化前找到数据库里的开门指令,就能打开这架飞行器一窥究竟。 易阿岚想象着那扇门的样子,想象门后面的精妙与神奇。 走了一圈又一圈。 尽管内心涌动着星辰般的潮汐,尽管那潮汐一浪一浪地拍打他的好奇心,易阿岚还是什么都没去做,直到电脑那里传来叮的一声进程完成的提示音。 这下好了,s计划的所有秘密都从三十二日消失了,剩下的一些纸质资料也会随着之后的爆炸销毁而燃烧,或者被掩埋在地底深处慢慢腐烂。 易阿岚按住对讲机:“搞定了,我现在上去。” 很快对讲机里传来周燕安柔和的声音:“好,我知道了。” 无意义的一句话,但又具有这世间所有的意义。 易阿岚笑了,浑身轻松起来。 他抱起电脑,大步离开这处只剩下尸体的空间,走到隧道尽头爬上档案室后,便连接进研发中心的网络系统,又是销毁数据库。但在销毁之前,易阿岚先检索了最近几天的数据流。 等易阿岚爬到一楼大厅,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来时,屏幕上已经有不少值得注意的信息。 大部分是系统日常运行产生的数据,易阿岚记得宋锐让自己注意几个数值,于是他特意调出来,这是远程武器的开启口令,由中央计算机每天随机生成。易阿岚注意到,这几个口令与正常世界5月31日之后那几天的口令并不一样。 按道理说,三十二日自5月31日出现后,每一天大致上都是对正常世界之后几天的对应,即5月32日对应6月1日,6月31日对应6月2日,6月32日对应6月3日……但6月31日、32日和正常世界6月2日、3日的口令并不相同。 口令生成是完全随机的。一模一样的计算机,一模一样的生成程序,并且生成程序不会因为外界环境变化而受到影响,但它在正常世界与三十二日的同样时间里却生成不同的随机结果,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两个世界都是相互独立的?并没有那种本质上的联系和牵引? 易阿岚想不通深层逻辑,只能回到正常世界后交给专家去分析了。 除此之外,是一些人为发出的指令。易阿岚仔细看了下,大部分是正常的搜索,像他当初做的那样,也许是方烨然和程思源试图在网络上询问、与人联系。 还有一组易阿岚很在意的数据。简单分析后,易阿岚认为这是某个人在用研发中心的网络登录了一个外界的系统,并在里面留下了一条完全看不懂的信息,之后,那个人又登录上这个系统,接收到一条差不多形式的信息。 等周燕安布置好炸弹来到这儿时,易阿岚立即咨询了他的意见。 周燕安说:“这应该是方烨然登录的间谍安全应答系统。” 各国招揽、安插、管理间谍的方式都大同小异,有时候由于太过深入对方组织,无法堂而皇之地进行对话,间谍会与他的管理者会建立几种秘密的沟通方式,来表示他还活着、很安全,可以继续提供情报。安全应答系统是其中一种,但因为网络信息更容易被溯源追踪,很少被用到。 方烨然进入三十二日之后,就无须顾忌有人查到他的网络动态,于是登录了安全应答系统,发出一条加密的消息。而之后,又有人拥有了他的管理者或者情报总管的登录密码,可以进入到这个系统里来,查看了他的消息并回复了他。 这样看来,三十二日又成了间谍交流信息的温床,他们在这里肆无忌惮地传播出信息,在正常世界,却可以表现得完全无害,好像他从没做过违规的事情,而事实上,在那个世界,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过。 只可惜方烨然发出去和接收到的消息都经过了加密处理,易阿岚和周燕安看不懂他们之间究竟交流了些什么。 刘今越也很快布置好角落的炸弹,他们销毁完研发中心就可以离开,去找程思思了。 时间来不及,要不然易阿岚真想沿着方烨然的网络踪迹一路找到他的背后势力,想了想,易阿岚从最近的办公室找到一个移动硬盘,将相关数据组都拷贝了进去,路上有时间再慢慢研究吧。 他们来到机场,脱掉防护服和防毒面具,周燕安从机库里挑了一架装备了导弹的武装直升机,把易阿岚给扶了进去。 周燕安进入驾驶舱,却见刘今越站在直升机外没有登舱,笑道:“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周燕安一怔。 刘今越说:“我老了,身体素质不行了,跟着你非但帮不上什么忙,也许还会拖累你们。就让我留在这里,住在战斗机里,与她日夜相伴,也是我毕生的愿望了。自从退役后,我就只能在梦里摸摸她的肌肤。”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要是时候到了,被火化,成为一捧灰关在一个小盒子里,但在这个世界,战斗机就是我的坟墓。那些老战友们要是知道了,得多羡慕我啊。” “当然,”刘今越又说,“如果你们还遇到今天这种情况,需要我开飞机救你们,那就随叫随到。这是我作为一名飞行员终生的使命。” 他那双眼睛里带着遨游天空的畅快和自由,是一种从来不曾衰老的意气风发。 周燕安低声微笑,心里清楚不必多说,朝他敬了一个军礼。 刘今越立即挺直上体,挺胸抬头,扬手,回了一个严肃的举手礼,如同每一个正坚守在岗位上的军人,然后往后退去。 周燕安发动了直升机,掀起阵阵狂风。刘今越的军礼在风中不动如山。 直升机飞到研发中心上空,投下一枚枚导弹,爆炸、火焰、云烟裹成一团,然后研发中心的内部的炸弹又被引爆,一声声相互呼应着。这座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拔地而起的大型建筑向地面深处坍塌、化为灰烬。 按照惯例,机场、机库以及油库都被保留下来,以防以后用得上。 刘今越站在跑道尽头,在爆炸波的边缘,朝直升机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易阿岚也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刘今越肯定看不见他。很快,在螺旋桨隆隆不断的噪声中,他也看不见刘今越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变成山边一堆小小的篝火,有个人在那扎营住下,直到死去。 第54章 32日(26) 三十二日 第40节 他们之所以在与间谍斗争的过程中占据上风, 是因为没让程思思成为自己的软肋,要不然哪怕易阿岚能掌控全研发中心的人机器,也不敢轻易对方烨然下死手——如果易阿岚需要从方烨然口中得知程思思下落的话。 或许方烨然也多少因此有点有恃无恐。 易阿岚不信邪, 在上一次回到正常世界, 听严飞分析了一段程思源遗言后, 易阿岚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个间谍的运气就那么好吗? 在间谍得知程思源的妹妹在遥远的城市幸存于三十二日后,为什么能第一时间就能找到同伙控制程思思并以此来要挟程思源?要知道那才第三次发生三十二日现象, 大部分人都还处在懵懂害怕的状态,而三十二日的人口留存率又相当之低,如果方烨然轻易就能联系上同伴(并且不受交通限制、能快速赶到程思思身边), 那他所属势力留存的人口未免有些太密集, 不免让人去怀疑三十二日是不是方烨然所属势力搞的鬼, 然而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他们能搞出三十二日,又何必执着s计划。 易阿岚还特地咨询过严飞,间谍活动都具有高度保密性, 间谍本人只与他的管理员联系。除开相关负责人和联合行动,同情报部门的员工也基本不知道其他同事手底下到底有哪些间谍、在进行哪些秘密行动。而方烨然作为被招揽的间谍,他不可能了解对方情报部的各方人员, 更别说在灾难来临时与他们联系了。 也不可能是通过安全应答系统联系上的,因为数据库显示方烨然第一次在应答系统发出消息的时间在控制住程思思之后。 更不可能是通过正常世界进行谋划的, 在研发中心的眼皮子底下,方烨然不可能对外界传出过于复杂的信息。 那么,到底是谁在帮助方烨然?方烨然又是怎么联系上他的? 会不会是方烨然的其他朋友?可核心问题还是那一个, 方烨然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那么混乱的三十二日里与另一个幸存的朋友精准联系的?总不会是按照手机通讯录挨个询问, 恰好有个人回答了吧。 易阿岚想不通,难道真的只能归结方烨然以及他背后势力的运气很好吗? 当时易阿岚苦苦思索这个问题, 不求甚解,于是潜意识地想借助joker在互联网的力量来查明那个间谍及间谍同伴的身份。但他又清楚以joker绝对中立的做事风格肯定不会插手国家之间的纠纷,来偏帮他。 三十二日社区就是最好的证明,joker提供一个安全交流的论坛,不允许任何人使用黑客手段盗取用户信息,但从来不限制用户在社区的言论自由,他们可以鼓吹邪/教,可以辱骂脏话,可以自曝信息然后线下联系…… 自曝信息!线下联系! 易阿岚想起了他在三十二日社区看到的帖子,有几个人留过他们的联系方式,能登入三十二日社区的人都可以看得到! 易阿岚还清楚记得,一个是正常世界妻管严但想在三十二日包养情人的有钱人,他是海外人士;一个是东岭市的电工,他实际留下的是转账号码,让东岭市的居民回到正常世界给那个账号转钱,那他就会在三十二日继续维护东岭市的发电设施;还有一个是贩毒组织的小喽喽,一朝老大全消失,成箱成箱的毒品都成了他的私有物,于是他异想天开在三十二日继续贩毒,并留下电话号码,希望有意者联系他。 易阿岚由此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那个间谍作为一个通信员,在三十二日发生后,肯定会时刻关注网络动态,他也许是国内最早进入三十二日社区的那批人之一了,他当然看得到那些留下联系方式的帖子。 间谍意识到他可以利用程思思来控制程思源,但他必须要让程思思真的被掌控自己手里,让程思源投鼠忌器、乖乖听话、不敢随便开着战机就去救程思思,于是他想到了找三十二日社区的某个暴露联系方式的人,用钱买通对方帮自己做事——他当然不会说清楚到底要做什么事,叛国罪不是人人都敢犯的,想必对方也不是很关心,照顾小女孩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易阿岚推测到这一步时,便激动地从罗彩玉那儿申请去看程思思,他详细问了那个同伙来到程思思身边的情况、那个人的长相、性格、做事风格。在程思思嘴里,那个大哥哥长得黑黑的,做饭不好吃、爱打游戏、对她不凶但也不是很有耐心,总而言之,是个算不上靠谱的年轻男人,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执行看守的任务,相当随意和悠闲。 这进一步确定了易阿岚的推测,相对于国企电工,间谍一定更青睐贩毒的犯罪人员。皮肤黑大概率是在热带国家m国贩毒过程中晒黑的,贩毒组织底层人员,吊儿郎当,不至于穷凶极恶,也愿意为了钱做不问缘由的事。 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就不必被间谍牵制得死死的了! 易阿岚后来把想法和周燕安说了。周燕安是不知道三十二日社区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但他听易阿岚分析完,也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们又根据这个推断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这需要孟起的帮助。 易阿岚请求孟起一进入三十二日,先不用急着他的物理实验,而是登录三十二日社区,找到当初那几个暴露联系方式的帖子,首先就打给那个毒贩,假装自己有购买毒品的意愿,来套毒贩的话。 孟起的确这么做了,很幸运,对方的手机还能接得通。 在孟起表示想要买点毒品在三十二日尝试后,对方有点为难:“我不大走得开啊,没法给你送过去。” 孟起便说:“你在哪?我在南月市,离你不远的我开车去拿货行不行啊?天天加班都烦死了,想吸几口放松放松。放心,价钱不会少你的。” 对方喜形于色:“南月市啊?那太好了!不远,我就在南星市,你开车一个小时就到了!这样吧,我们在南星十字广场见面。” 孟起并不在南月市,但他们都知道程思思家就在南星市,他故意提前说出这个在南星隔壁的城市,如果对方真的被间谍雇佣看守程思思,以他贪财的性格,肯定会上钩的。 而刘今越换上飞行服、驾驶直升机后,也没有立即奔赴青云山脉解救易阿岚和周燕安,而是飞到孟起所在的地方,交给孟起一个带监听功能的微型纽扣定位仪,然后把孟起载到南月市,接着两个人各携带一支量子通讯机,分头行动了。 考虑到间谍大概率是通信员,会监听研发中心附近的无线电信号,他们没使用卫星电话,而是采取保密性更强的量子通讯机。 刘今越能拿到的量子通讯机并不十分完善,相互之间传递不了复杂信息,但没关系,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事情顺利的话就发送一个固定的信号就行。 在刘今越开着直升机,在天大亮接到周燕安和易阿岚的时候,那个方形量子通讯机成功收到了来自孟起的信号——一切如预想中的顺利。 孟起在南月市找到当地车牌的可用车,开车一小时赶到南星市,与毒贩成功会面。毒贩的模样与程思思描述得八九不离十,孟起借着寒暄的功夫把微型定位仪塞进对方口袋里。 毒贩会带着误差不超过十米的定位仪回到七岁的程思思身边。 易阿岚收好量子通讯机,再没有好顾虑的了。 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在清毁掉研发中心后,飞往南星市的空中,易阿岚与孟起打了一通电话。 孟起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们,手里拿着的与定位仪配套使用的显示器也在正常运行,屏幕上一个小红点亮着,多数时间一动不动,只偶尔做小范围的正常移动,地图显示那是一个高档小区。方烨然肯定叮嘱过毒贩带着程思思转移,本着有便宜白不占的原则,他自然选择这座城市最好的住所,过上电影中黑道老大的奢华生活,抽着雪茄,喝着柜藏红酒 易阿岚挂断电话,长长地舒气,往后靠在座椅上,此时机窗外的风景都顺理成章有了被欣赏的意义,代表着开阔、壮丽,而不是无尽的茫然与虚无。 “太好了。”易阿岚说,“我们救出了程思思。” 周燕安也说:“是啊,太好了。” 易阿岚笑着,忽然惊呼一声挺直了背。 周燕安忙回头问:“怎么了?” 易阿岚说:“joker真的很厉害!” 周燕安不解地看着他。 易阿岚解释道:“孟起见到了那个毒贩,证明我们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方烨然就是通过三十二日社区联系到外人来帮助他。但你还记得吗,我刚刚在研发中心检索总数据库,没有发现任何访问三十二日社区的痕迹。这不可能是方烨然做的,他顶多只能把自己电脑的浏览器和硬盘痕迹删除,根本进不到数据库里,要不然他不会把访问安全应答系统的痕迹不一起删除。这只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joker做的,像他所设想的互联网乌托邦那样,他让每一个登录三十二日社区的用户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就没有人能追踪到社区的地址。” 易阿岚忍不住感叹:“他怎么这么厉害。”顿了顿又说:“但这应该只限于在三十二日,首先有足够多闲置的计算机来叠加算力,其次被修改的数据库哪怕防火墙喊破喉咙也没人来理,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加以干涉。” 周燕安想了想说:“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网络能到达的地方,joker也能到达。” 易阿岚点头:“只要他想,那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不过目前看上去,他并不是很想。” “希望如此吧。” 易阿岚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周燕安语气里的不乐观,他自己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相信joker而已。 孟起在南星市的一条高速路入口等周燕安,正午的天气很热,他躲在车子里,把冷气开得很足。直到听到直升机的声响时,孟起才从舒适的车厢里钻出来,挥舞着一把红色旗帜。 考虑到直升机进入城市动静太大,周燕安就直接停在高速路上,然后他们开车进城去找程思思。 易阿岚先单腿跳下了直升机,周燕安在拿一些简单的武器和装备。 孟起见只有两人,一惊:“那个……老头呢?” 易阿岚说:“留在研发中心了。” 孟起脸色又是一变。 易阿岚察觉到误会,连忙补充:“刘爷爷是主动要求留在研发中心与战机为伴的,他很好,没受伤,没意外。” “哦。”孟起虚惊一场。 易阿岚失笑,这个孟起平时看上去低调冷漠,从不主动跟他们多说话,但心里还是关心着他们的安危。 周燕安又穿上塞满小工具的战术背心,在胸前挂了一挺轻机枪,腰部装上手/枪,就准备妥当上了车。 孟起把定位仪显示器递给周燕安:“酷哥,给你。”接着对同坐在后排的易阿岚说:“我第一次见这么酷的兵哥哥。” 易阿岚笑说:“我也是。” 周燕安坦然接受了背后两个人的夸奖,一踩油门,朝显示器指示的方向开去。 约二十分钟后,周燕安把车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进入到城区,前方一公里处就是一个高档小区的别墅区,目测那个毒贩带着程思思就在里面。 “你们在这等我。”周燕安说。 易阿岚和孟起一人从一边车窗探出头,看周燕安轻声快跑进入别墅区,接近其中一栋别墅时停了下来,对比了下定位仪给的具体位置,绕到别墅后面去了。 易阿岚和孟起看不见人,把头缩了回去,等待着。 在寂静中,孟起忽然问易阿岚:“你看到新闻了吗?” 易阿岚问:“什么新闻?” “一个老头,”孟起说,“得了癌症,在术后康复化疗期间,拿水果刀刺死了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刺伤了三位护士。” 易阿岚只能说:“没有。” “就前不久的新闻。”孟起平静地说,“那老头被警察控制后,一直在哭,说他不想死,说他就是心里不平衡,见不得自己要死,其他和他一样的病人凭什么能活下去?但是他的主治医生说,他的癌症只在中晚期,术后恢复得也还不错,放化疗尽管痛苦,但坚持下去还是能多活几年的。对他这年纪来说,多活几年已经赚了。医生一直这么安慰他,但他不信。医生和警察得出的结论是他因为生病而神经错乱了,而且他的确总是胡言乱语。” 易阿岚转头看孟起,心情沉落,他预感到了些什么。 孟起继续说:“那老头总是说,医生没给他做手术,他的病情已经恶化了,痛死了,活不了了。他做手术的日期是6月3日。” 易阿岚低低地叹了声。 他无法认同老人的残杀行为,但同样,他恐怕也永远无法想象,在5月31日之后的那个三十二日,身患绝症、等待妙手回春的老人在空荡荡的医院是多么无助。忍受着每一次痛不欲生的放化疗折磨,恍惚间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也总会再一次经历癌细胞依旧在体内肆虐的三十二日,因为惧怕、恐慌,癌细胞扩散得更加快了。 孟起淡淡地说:“如果你看过那个新闻,看到那老头的样子,就会真诚地希望,不要再有人因为三十二日失去希望了。” 周燕安从别墅二楼破窗而入时,程思思的希望跟随炽热的夏日阳光,倾泻进这栋屋子。 毒贩坐在沙发上,正对着本来拉着窗帘的窗户,双脚搭着摆满进口食物的茶几,进行单机小游戏的手机掉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几乎惊呆了。 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机枪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他惊恐又熟练地举起双手,跪下来叫道:“别杀我!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什么也不关我事!” 周燕安说:“我是警察。” 毒贩有些荒谬地问:“这个世界也有警察?” 周燕安说:“这个世界并不是法外之地,当然有警察。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别再做违法犯罪的事情了。” 毒贩连忙点头称是:“警察同志,我真的还没来得及做坏事,就今天卖了点海/洛因,还没收到钱,我现在就去把海洛/因追回来!”说着就要去捡手机,被一发击在沙发的子弹吓得一哆嗦,连忙把手举得更高了。 周燕安问道:“和你一起的小女孩呢?” 毒贩一愣:“啊,这你也知道?她就在隔壁屋,我对她可好了,给她开空调了,还给她做吃的,给她吃哈根达斯,这个世界哈根达斯可是吃一口少一口,我真一点儿没虐待她!” “你为什么把小女孩带这里来?” 毒贩立即如实说来:“我也不清楚啊,是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南星市找一个地址,说是那里有个小女孩需要照顾,只要我把她带走,照顾她……”说到心虚的地方,毒贩眼神有些闪烁:“再偶尔等那个人打电话来时,配合说几句话,那个人就会给我一笔钱。” 周燕安问:“钱怎么给你的?” 毒贩说:“接到小女孩后,第一次回到正常世界我没收到钱,还以为那个人骗我,但第二次就收到了,是从海外账户打过来的。” 前因后果和易阿岚猜测得差不多,周燕安了解好具体情况后说:“现在带我去找小女孩。记住,这一次回到正常世界后,你去联系一个人,把你的银行账户信息告诉他,放心,我们只是查一些消息,不会没收你的钱。但你以后,也别从事违法犯罪勾当了。” 周燕安把郑铎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是是是!”毒贩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拿钥匙开隔壁的房间门。 程思思坐在地板上吃东西,见门开了,看到周燕安的装束,丢下吃的,开心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周燕安的大腿,眨着可爱的大眼睛问:“你是我哥哥派来救我的吗?” 周燕安有些动容。 三十二日 第41节 在程思思冲着枪口跑过来的时候,周燕安想起五年前那个残忍的瞬间。只到他腰部的小孩,童真的脸颊和双眼,捆绑的炸弹,身后焦急的呼喊,倒下的身体,飞溅的碎片……记忆又变成幻影降临,如业火熊熊燃烧。 但程思思穿过了那些幻影,穿过了那些孩子不曾逾越的距离,带着生动鲜活的笑声,来到他身边。 程思思仰头盯着周燕安:“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第55章 32日(27) “我没有。”周燕安蹲下/身, 右手一把揽着程思思,抱起了她。 他的确没有哭,脸上没有一滴泪, 然而他的悲伤, 连孩子都可以轻易看穿。程思思看着周燕南, 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周燕安左手仍握着枪,枪口指示那个瘦小的毒贩下楼、开门。 周燕安让他随便找条路离开, 如果事后想回到这座豪华别墅继续生活也可以,“但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仍旧有秩序, 也有维护秩序的审判者, 无底线地做下恶事, 是会被惩治的。” 毒贩忙不迭点头, 战战兢兢地一步三回头,见周燕安应该没有背后给他一枪的意思,赶紧撒丫子跑了。 周燕安抱着程思思回去车上, 易阿岚和孟起远远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欣喜地跳下车去迎接。 程思思往他们身后张望了好久:“我哥哥没有来吗?” 易阿岚看了眼周燕安,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孟起表情正常地说:“你哥哥有别的要紧事。” “好吧。”程思思有些委屈地嘟起嘴, 抬头看天空,天真地问:“我哥哥是不是在天上开飞机保护我们?” “是。”孟起从周燕安手里抱过程思思放进车后座, 又问易阿岚:“把她送哪去,你们商量好了吗?” 救到程思思之后该怎么安置她,是困扰了他们许久的问题。 程思思肯定不能跟着周燕安和易阿岚天南地北地跑, 留给有基础病的八旬老人刘今越照顾也不合适。 之前的会议上, 众人把目光投向孟起时,孟起也差点跳起来:“我可不会照顾小孩, 再说了,我做的那些实验虽然简单枯燥,但还是有危险的,到处都是放射性物质,要是小孩子那里摸摸这里翻翻,被辐射了怎么办?” 确实是这个理。 按理说七岁孩子勉强能生活自理,只要给她一处安全的房间,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水源,也能熬过一段时间,但这么做也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 想来想去,易阿岚想到了梁霏和小护士。 上了车,周燕安开车去直升机停放点,易阿岚就立即拨通了梁霏的电话号码。 梁霏对于易阿岚的突然联络感到惊奇:“出什么事了吗?” 易阿岚半隐了事实:“是这样的,我们遇到一个才七岁的小女孩,但不是很方便照顾她……” “行吧,你把她送到我这里来。我们还在医院。” 梁霏干脆得让易阿岚一时都语塞了,不好意思地说:“你还有小涵要照顾,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梁霏坦诚地说,“我也有私心的。她才七岁是嘛,比我小了快二十岁。从理想状态的平均寿命来说,当我寿命已尽时,这个小女孩还能比我多活二十年,二十年在三十二日里加起来只有一年时间,但也足够拜托她把小涵从三岁照顾到四岁。四岁的孩子还很小,但总比三岁时更容易在空无一人的时空里活下来。这是一场公平交易不是吗?要是未来生物医疗技术有所突破,她能增加寿命,那还是我赚了呢。” 梁霏近乎玩笑的口吻让易阿岚心里发堵,他知道这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梁霏最真诚的希冀。而梁霏这么自然且坦率地表露心思,也的确打消了易阿岚的顾虑——倒不是怕梁霏有什么坏心眼,而是生怕在有一个出生才几天的婴儿需要日夜照料的情况下,还送过去一个七岁女孩,给梁霏凭添烦恼。 易阿岚说了谢谢,挂断电话。 程思思在正常世界见过易阿岚,因此在这儿对他很亲近,眨巴眼可怜兮兮地问易阿岚:“哥哥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啊?”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两个大姐姐,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小宝宝。”易阿岚比划给她看。 “哇。”程思思也伸出手学着易阿岚的样子,像是把宝宝抱在了怀里。 易阿岚心中一动。程思思也算是年龄极小的,她和梁小涵熟悉后,在几十年后的遥远未来,三十二日只剩下程思思和梁小涵时,他们都会是彼此最后的依靠。 不同的是,那时候,梁小涵还是个四岁的孩子,而程思思在三十二日只长到十一岁,但她的灵魂已经八十岁了。也许真的到了那一天,程思思更需要梁小涵来给暮年老人一个关于陪伴和生命的安慰。 一车四人,穿过寂静荒凉的南星市,来到直升机停放点。 年幼单纯的程思思又开心地拍起手来:“好漂亮的飞机!像在喷水花的鲸鱼!我哥哥会开这个飞机吗?” 孟起把程思思抱上机舱:“你哥哥开的飞机更酷一点。” 程思思歪头问:“那我们飞到天上去,能遇到我哥哥吗?” 孟起也沉默了片刻,摸摸她的头说:“不一定。但你哥哥肯定知道你在天上飞。” 这个时候,易阿岚感觉自己和周燕安都是十分软弱的人,不敢直面程思思的问题。 返回的路途是先把孟起送回他的物理实验室,再稍微折道去南林,然后就顺便在南林医院里过夜,等这次的三十二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程思思似乎很想在天上和哥哥的飞机偶遇,脸紧紧地贴在舷窗上,眼睛一眨不眨。 易阿岚靠着座椅靠背休息,一切忧虑都已放下,快三十六小时没睡觉的身体立即陷入疲惫,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易阿岚被程思思惊喜的“哇哦”声唤醒,他睁开眼,透过舷窗看到左前方的空中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氢气球。 气球是从前面一座小镇的某个地点源源不断飘上空中的。成千上万只的气球,在无风的晴朗午后,表面闪烁着阳光,迸发出鲜艳的色彩,簇拥、碰撞、分散、冉冉升空,飞往更广阔的云端。 没人知道这么多的气球是怎么来的。 在易阿岚想象中,那座小镇也许有几座小型工厂,少量的工人在流水线上面做着没有技术含量、循环往复的工作,例如生产气球。那些工人或许不知道,在工业机器人相当发达的今天,他们的工作得以保留,只是因为在小本生意、利润微薄的工厂老板眼中,引进一台高科技的机器人远比给他们支付薪水要昂贵得多。他们还没有被机器人取代,不是人类有多高贵,只是更加廉价。 其中一个工人被带进了三十二日,他迷茫、无措,不用工作。他终于能审视自己生产出来的气球,而不是双眼麻木地装进包装袋、封进纸箱。 他用电动充气机给瘫软的气球以饱满的生命,把它们暂时关在一起。或许是关在工厂的院子里,在屋顶牵覆住渔网、塑料膜,不准气球逃跑;也或许是关在空荡荡的工厂里,等到他吹够了足够多的气球,再打开窗户、铁门,用鼓风机吹着气球往外跑。气球咕噜咕噜地跳出幽沉的厂房,迫不及待上青云。 那个工人,在给别人制造大半辈子气球以后,终于给自己放了一场气球盛宴。 这只是易阿岚一厢情愿的想象。 在程思思眼里,也许那些飞舞的气球乃至于这个世界都是童话。气球是像蒲公英一样从地里长出来的,成熟了,吸饱了太阳赐予的七种色彩,风一吹,便全都飞上了天。 为什么以前没有气球长出来,那是因为忙碌的人们总在不停地昼夜奔徙,践踏了通话生长的土地。 周燕安让直升机微微转向,绕过那片五彩缤纷的气球云团,怕螺旋桨搅动的气流戳破了它们。 无论如何,那都是三十二日依旧有美好事物存在的证明。 把孟起送回他所在城市后,又在途中落地给直升机加了一次油,飞抵南林市时,已经暮色沉沉了。 周燕安把直升机停在医院附近的一处宽敞的十字街头,抱着睡着的程思思,和易阿岚一起步行走完接下的短短路程。 两边高层建筑的玻璃和墙砖反射着昏黄的光,残余的地面温热将其氤氲出梦幻的感觉。他们的影子在街上被拖得很长,贴地风卷起垃圾,又吭哧吭哧丢弃。 易阿岚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周燕安。 周燕安感觉到了,却是把程思思从左手换到右手,空出来的那只左手来搀扶易阿岚。 易阿岚说:“我不是走不动。” 周燕安问:“那你想说什么?” 易阿岚低着头没说话。 他想说什么呢。 也许是想说,周燕安,和我一样软弱、难过、悲伤的周燕安,我好喜欢你。 梁霏和小护士居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等待易阿岚和周燕安。说起来,他们俩也确实有两天没吃一顿好饭了。 吃饭时,他们交换了彼此的近况,周燕安自然不会详说,只说他们都还好。 梁霏和小护士以及梁小涵也都很好,梁霏产后恢复得不错,可以下床做点轻松的事,小涵宝宝的各项生命体征也在稳定地发育着。 晚上,程思思就交给梁霏和小护士了,易阿岚和周燕安回隔壁的病房洗澡休息。 周燕安洗好澡后就催促易阿岚去洗,易阿岚嗯嗯了半天,还依旧抱着电脑,他在研究白天拷贝下来的数据资料。 易阿岚忽然想到了什么:“别的国家有这种安全应答软件,那我们国家也有吧?” 周燕安躺在床上,转头看着易阿岚笑了笑,没说话。 易阿岚一怔,接着领悟了。当然是有,也应该有人拿到了情报部的密钥,在三十二日登陆了相关软件,可以打开所有权限。但这些,都不是他们所需要知道的。 他们是一支明面上的队伍,只负责清毁机密和守卫国土。而在暗地,有着重重谍影,在相互刺探,于无声处扫平惊雷。 因为在三十二日社区看到的消息帮到了大忙,易阿岚想了想,又再次登录社区浏览最近的帖子。 社区最多的帖子,就是各种老牌或新兴的教派试图以他们的经书解释三十二日的存在原理,确实有不少人投入了宗教的怀抱来寻找寄托。 其次就是尽情享受平时享受不到的乐趣,各种国宴席,美酒佳肴配玉碟、银杯、金碗,极尽奢侈,除了要自己动手做饭烧菜,没有其他的毛病。 也有的乐趣很小,想方设法求助网友解锁前女友的手机,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一点留恋自己的证据。 或者仅仅是看一场电影。 有个人就找到存放电影《一百年》的时间胶囊。这部电影在前几年被秘密拍摄,讲述的关于导演对未来的三种设想:高科技未来、大灾难后的新未来、文明半崩溃的未来。然而除了制作者,没人知道电影具体讲了什么,一经制作完成底片就被封存进时间胶囊,一直等到一个世纪后才会被打开、放映。也就说,目前活着的人都将看不到这部电影。 不过三十二日倒给了人机会。 易阿岚觉得挺有意思,洗完澡打算闭眼好好休息等待三十二日过去之前,还特地打开那个帖子看了后续。 那个人在悲痛地号哭:电影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我们没有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一百年》是真实的,2115年上映,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了…… 以下是该电影的豆瓣简介: 罗伯特·罗德里格兹(robert rodriguez)最近秘密拍摄了一部新电影,不过观众并不能马上看到这部电影,想要看这部电影你得活得足够长才行! 这部电影名叫《一百年》(100 years),聪明的你是不是马上明白了什么?没错,这部电影就是要在一个世纪之后上映!而这则意味着,你我这些凡人可能都无缘亲眼看到这部电影了,除非有什么长寿秘诀或是把自己冷冻起来。而即使今年刚出生的婴儿,也要能活到100多岁才可以看到。 《一百年》由约翰·马尔科维奇(john malkovich)主演和编剧,据他透露,影片和人类未来有关,呈现了三种不同的未来图景,一种是高科技的未来,一种是灾难过后返璞归真的未来,还有一种是文明半崩溃后的未来。 《一百年》这个项目是法国高档酒奢侈品牌路易十三(louis xiii)策划的,他们还将推出同款的干邑白兰地,也是封存100年后才上市。 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自己也承认,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等到影片上映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人世了,只有他们的曾孙或者克隆才能看到。而路易十三还给了他银制的影票,供他的后代参加电影首映式使用。 《一百年》目前已经封存在时间胶囊里,任何人都不能看到。影片将在2115年上映,而在2114年会发布预告片。 第56章 11月(1) 三十二日 第42节 易阿岚刚睁开眼睛, 就听见旁边传来惊喜的叫声,随之,一堆人呼啦啦地拥到一台仪器上周围去了。 罗彩云站在中间, 神色有些愕然, 一时间竟在犹豫先去生物医学小组那看看有什么新发现, 还是先来问问周燕安他们此次三十二日的行动进展。不过,她还是立刻把视线投向了周燕安。 周燕安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总体顺利, 具体细节得等到保密会议室再汇报。 罗彩云这才去问小组长他们在欢呼什么。 小组长说:“电磁波检测仪发现了异常电离辐射,但很短暂轻微,有效剂量甚至不到1微西弗, 具体代表着什么意义, 是不是仪器故障引发, 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研究。” “好。”罗彩云抚手, “有情况总比一直没有头绪好,你们继续加油。” 罗彩云心情很好,步履生风地领头跨进会议室, 一坐下就问:“研发中心如何了?” “顺利清毁。”周燕安说,“间谍也已伏法,是方烨然。” 罗彩云闻言黯然摇头:“真的是他。程思思呢?” “安全救出, 送到了梁霏那里。” “这就好。”罗彩云颇为欣慰,“你们成功让一个孩子免受灾难。”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在座四位三十二日者都受到触动。对程思思的解救, 是周燕安、易阿岚、刘今越和孟起四人协力合作的成果,在那样一个混乱又无所依靠的世界,他们做着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事, 但所幸, 他们都完成得不错。 随后孟起和刘今越离开,易阿岚向大家、主要是向信息安全部部长陈汝明汇报他的工作, 可能会涉及到绝密内容。 当易阿岚提到他发现了方烨然登陆间谍系统,并将其相关数据拷贝下来时,本来频频点头表示满意的陈汝明忽然脸色一变。 陈汝明坐在易阿岚对面,几乎是质问地前倾上半身:“你用硬盘转移了那部分数据?” 易阿岚怔了怔,说:“是。” 陈汝明语气冷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你才来事务组,我怎么和你交代的?” 易阿岚说:“按照计划,三十二日所过之处,系统内容一律格式化,并销毁存储硬盘。除非另有指令,否则不带走任何数据和文件。” 陈汝明提起眼看他:“你做到了吗?” 易阿岚哑然,解释道:“因为当时有点急,我们还需要去接程思思,没有时间坐在那研究,所以我才……” 陈汝明摇了摇食指:“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该打破规矩。” 易阿岚沉默了几秒,才问:“所以哪怕知道那是线索,也要置之不理吗?” 陈汝明落地有声地说道:“是的。” 陈汝明看易阿岚似乎有点委屈,继续挑明:“你错在过于热忱了。即使那段数据很有用,和你的职责有关系吗?那是情报部门的事情。严飞都没拜托你去查间谍的背后势力,你又何苦揽责?你只要完成你的任务即可,其他的,一律不用担心。这样难道不是更轻松吗?是,周燕安和刘今越都看到你拿硬盘转移内容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你转移的到底是什么数据?是不是研发中心的机密?如果有人质疑你,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易阿岚张张嘴,哑口无言。 “行了。”罗彩云开口打破会议室僵硬的气氛,“阿岚也是好心好意,陈副组长不要那么严苛。” 陈汝明往后移动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罗组长要是和我共事过,就会知道我现在的态度,在面对犯错的职员时,已经是相当温和了。” 罗彩云轻松地笑了笑:“好好好,我知道你看重阿岚的能力了。”她伸手去安抚易阿岚的手背,“陈副组长一直在带你,有感情了,你多听听陈副组长的话,没坏处。” 易阿岚生硬地点头。 罗彩云说:“你和小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给你们两天假期,不过为了安全着想,最好不要出办事处。如果真想出去玩玩,可以打个报告,我好让郑铎安排妥当。” 待易阿岚和周燕安离开后,罗彩云看向陈汝明:“你吓着他了。” “我是为他好,瓜田李下他不懂吗?”陈汝明有些气恼,“他还是太年轻。他以为我们会想不到间谍会利用网络系统传讯?我们没让他查这方面,就是怕节外生枝,后续惹上麻烦。比起追查到底是谁把间谍派到研发中心里,我们正面临着的三十二日的问题更严峻!” “我知道你的意思。”罗彩云说,“但易阿岚在几个月之前只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企业员工,你无法让他立刻就理解某些冷酷无情的规则。” 陈汝明叹息:“就因为本来只是普通人,他才更要应该学会独善其身。对他来说,在政治世界,多做就是多错。” 陈汝明所说的正面临着的三十二日的严峻问题,不仅仅是目前争相抢夺的秘密,还有更重要的信任危机。 这一点,在随后几天又召开的一次联合国视频大会,被无情地戳破。 是a国总统首先提到的,他扫过屏幕上那许多熟悉的脸,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我说,你们真的信任你们选出来的三十二日者队伍吗?让他们执行绝密任务,轻易就能深入到就连我们都要走正当程序的一些地方,将人类所有的秘密都摊在他们眼前,供他们随意玩乐欣赏?” 有个人笑嘻嘻的:“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您对自己国家的人也不信任吗?” a国总统无所谓他的阴阳怪气,说道:“打个比方,大家都有自己的亲信,但扪心自问,你们是真的相信那个人或者那个队伍?或许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你信任的人所做下的事,无论早晚,总会暴露在你的多种观察手段下,你可能察觉到他的背叛,他也害怕被你察觉,所以他更忠心,你也更信任他,这是一种有底线的信任。” 他顿了顿,严肃地说:“三十二日里的那群人,可和我们看见的不是同一片天空啊。你们有谁神通广大,能把眼睛放到三十二日里去吗?你们不要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我清楚你们的想法,你们肯定认为,组织起来的三十二日执行小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爱国者、忠诚者,不会背叛国家。但问题是,爱国这种情绪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种身份认同、群体认同,一种依附于地域和文化的归属感。 “我是说,如果某些人只是因为出生、生活在某个地方,就能对那个地方产生强烈的忠诚和爱意,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很容易将这份忠诚和爱意转移到三十二日上,他爱那个特殊的三十二日,而不仅仅是爱我们这个世界。时间一长,他会对三十二日产生归属感,爱与他共同处境的三十二日者,他们之间也会相互认同。就像我们这里很多本来不对付的两个城市的居民,一旦出国,他们也会相互依恋。按照这个逻辑,哪怕是敌对国家,出了我们这个世界……他们是否能抛下固有成见,成为一种新的水乳交融的群体? “好吧,也许有人会说,你不是用忠诚、爱国这类情绪挑选三十二日的亲信队伍,而是其他,例如权力、利益一类的,那就更可笑、更不堪一击了。还有什么地方比三十二日充斥着更多诱人、唾手可得的利益?说句真心话,我倒更愿意相信爱国者或许会有持久的忠诚。追逐利益的人不过是一群吃屎的苍蝇。” 有人笑道:“难不成您的意思是那群三十二日者会联合起来造反吗?” 谁料a国总统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对方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a国总统又哈哈大笑:“联合造反么,或许没那么快发生。我的意思其实是,在我们永远无法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任何情感值得我们无条件信任。” d国总统似乎认可了a国总统的说法,问道:“那依你之间,对于三十二日,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a国总统偏过头:“不如我们相互监督?我让我们的三十二日者去你的国家看看你们派下去的任务是否被如实执行,你们也来看看我的?” b国总统毫不留情地讥讽:“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吗?我的三十二日小组本来忠实可靠,但你们的人却挑拨离间地撒谎他们没有完成任务,岂不是着了你们的道?” “看吧,这就是三十二日最大的问题。”a国总统一摊手,“根本没有监管手段,全靠各说各话,信任建立在运气而不是制度之上。”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他们没再继续讨论下去。 但是可以想象,他们都在心中琢磨a国总统的话,然后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番话或许是a国总统的攻心计,让各个国家的上层政府在思虑间,对三十二日的执行小组生出更多的疑心。多一分疑心,在下达任务是就多一分束手束脚,不敢一口气把机密都和盘托出,甚至反而设置更多的障碍,由此影响机密销毁进程。 而秘密放在那儿不清除,也许就被其他国家探寻窃取了。左右为难。 这也正是陈汝明斥责易阿岚的原因。 在没有监管手段同时也没有自证途径的三十二日,易阿岚永远没办法向其他人证明,他那块硬盘拷贝带走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但11月1日的那个夜里,易阿岚还没想到那么多,他只感觉到不开心。 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里,易阿岚的确和陈汝明接触得最多,而陈汝明在以往易阿岚学习编程语言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友好和亲切,因为易阿岚的技能性质,也常常是由担任过信息安全部部长的陈汝明带着易阿岚去各大重要基地和对方的信息安全部门、操作系统部门对接任务。 陈汝明是护着易阿岚的,喜欢易阿岚出色的学习能力。这些易阿岚都能感觉得到,他对陈汝明自然而然也就最为亲切了,所以在陈汝明严厉批评他之后,心情有些失落。 如果易阿岚听过在几天之后举办的联合国大会,一定会在这个思想节点亮上一盏小灯:看,他已经对陈汝明产生了“认同”和“归属感”。有时候这类情绪,来得就是如此润物无声,并反过来对主体施加影响。 并且最郁闷的是,易阿岚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他过于天真,却没意识到“人心隔肚皮”这句话是有普适性的,不是他一腔赤诚,别人就都能看得到。 易阿岚和周燕安走在已经很熟悉的路径上,从行政大楼到宿舍楼的五百米距离,期间穿过行政楼外的大理石广场、穿过林荫夹道的平坦大道、穿过草坪中间的鹅软石小路,并竭力忍住想踩着草皮直接抄近路的冲动。 当他们来到香樟树大道下,繁茂的树叶反而给人更多安全感。 周燕安看见了易阿岚的低落,安慰他说:“我本来应该提醒你的。” 易阿岚啊了一声。 周燕安说:“但我也没有意识到那不应该做。我们以前执行任务时,如果还有余力,一般是看上去有用的东西都会统统打包带走,也许会给其他兄弟部门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经常能收到各种机构的感谢旗帜。你所做的,一直是件好事。可我忘了,三十二日里的东西带不回来,没有专家去核查清点。总而言之,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但也不能怪我们不是吗?”周燕安轻松地说,“我当初都是在军校系统学习两年又高强度培训了半年,才第一次接受任务。尽管如此,那么多教官也没人能告诉我怎么应付三十二日。我们所经历的事,是史无前例、没有任何经验和教科书可以参考的,本来是好的,在三十二日颠倒之下却变成坏的。我们都还是学徒,只能慢慢摸索和学习,犯错误也在所难免,甚至严格来说,这都算不上错误,只是经验主义与突发事件碰撞造成的落差。” 易阿岚忍不住笑了:“这样想,会不会显得不负责任?” 周燕安说:“当然不会。”他极其认真且求知地看着易阿岚:“难道你觉得这种想法不负责任吗?” 易阿岚摸着下巴像模像样地思考了几秒钟:“我也觉得不会。” “那就没问题了。”周燕安伸出手掌要与易阿岚击掌,“达成一致。” 易阿岚抬手,做了一个响亮的give me five。 周燕安说:“吸取经验,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共同进步。”易阿岚边点头边笑。 易阿岚知道周燕安在安慰他,但他也清楚,这些也都是周燕安的真实想法。三十二日和既往历史上的的所有波折都不同,身在其中没人能做到周旋自如。陈汝明或许永远不能体会,在两个一模一样但又千差万别的世界来回穿梭,那感觉有多么分裂,他旁观者清。 易阿岚轻轻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幸好当局者远不止他一个人,至少还有周燕安与他一起承担三十二日带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并学着去适应它们,或者乐观地看待它们。 如果易阿岚听过在几天之后举办的联合国大会,也要在此种念头上插入一个标签——“认同”“归属”。 第57章 11月(2) 严飞几乎立刻就看到了方烨然忽然头一歪, 垂倒在一侧。他死了。 时间是十一月一日凌晨两点三十四分。他的死亡是再好不过的证明,没有悬念了。 严飞站在审讯室的玻璃墙外,久久地看着被手铐勉强维持在座椅上的尸体, 熬红的双眼出了神, 生出和罗彩云差不多的感慨:真的是他。 复杂的情感让戎马一生的他也不由感到成倍的疲惫。 过了许久, 严飞估摸着罗彩云那边的会议也差不多结束了,才给罗彩云打电话。 “方烨然死了。” “我知道。” 严飞问:“三十二日里发生什么了?他们怎么找出间谍的?” 罗彩云说:“你一直在研发中心负责审讯, 所以不清楚后来的计划,是易阿岚和周燕安他们在最后几天想出来的,还用上了孟起……”罗彩云把三十二日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 严飞笑了:“后生可畏。” “是啊。”罗彩云赞同地说, “还要麻烦你在研发中心多待几天, 处理好后续事宜。” “行。” 挂电话前, 罗彩云又说:“你也别太累了, 多休息休息。” 严飞无所谓一笑:“廉颇虽老,饮食不弱于从前。” 第二天,严飞安排把程思源的遗体送回他的父母家。对其父母告知的死因是程思源在试飞新型战机时, 突发心脏问题,但他坚持把飞机开回机场,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遗憾的是程思源不治身亡。为了感谢程思源作出的贡献,政府追授他为烈士。 如果程思源父母知道三十二日的存在, 或许明白这份死亡报告所代表的意义和暂时不能公之于众的补偿。 程思源父母趴在儿子遗体上哭得声音嘶哑,他们早有预料儿子可能出了事,但这一真相真的来到面前时, 世界依旧崩塌了。 三十二日 第43节 程思思看着父母哭得难过, 也跟着哭。但她还不理解死亡的可怕,她没有真的很伤心, 更重要的是,她还知道一个小秘密,哥哥开着飞机在魔法世界的天空保护她呢。等这些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走了,她要悄悄告诉爸爸妈妈。 如何处理方烨然的尸体,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作为背叛组织的特务,方烨然肯定得不到与程思源的同等待遇。但给不出好的处置办法,可能无法安抚方烨然的父母。 方烨然的尸体上还有少许轻微的审讯痕迹,如果直接送回去以心脏病发做死因,他的父母一旦进行尸检,研发中心将百口莫辩。严飞头痛地想,不知道方烨然父母能不能接受他儿子其实是间谍并且在神秘三十二日漏了馅被反杀的事实。如果他父母不肯相信,并且要求看证据,质疑对方烨然的审讯程序正当性,甚至起诉研发中心,严飞又要怎么解释呢? 三十二日里得那个毒贩也按照周燕安的吩咐联系了郑铎,如实告知自己的银行账户信息。毫无意外,郑铎查到账户里的一笔巨款是通过l国银行汇进去的。l国不大,经济和军事实力都不强,但因为政策特殊,成为了许多秘密银行账号和非法活动资金转账的温室。许多间谍活动的资金流通,都以l国银行为中转。 根据那个毒贩的说法,和易阿岚在安全应答系统看到的几条信息交流,可以推断出这样一个事件发展:方烨然联系上毒贩并允诺巨额资金,让他转移走程思思并看守她——方烨然在研发中心的严密监控下无法直接转账给毒贩,于是在三十二日里的安全应答系统,用加密符号告知相关事实并请求转账——若干时间后,方烨然背后势力派人登录该系统,收到讯息并回复——回到正常世界,方背后势力通过l国银行账户转账,毒贩收到钱,死心塌地替方烨然继续看守程思思。 但遗憾的是,以上都没有实质证据,恐怕形成不了能说服方烨然父母的证据链。 严飞最后还是选择亲自去方烨然父母家,一来就直接亮明身份,并如实告知方烨然的死因。方烨然父亲方默是当地市级干部,政治嗅觉应当相当灵敏,知道该怎么做的。 方烨然母亲已经哭昏过去两次。方默站在儿子遗体前,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相信烨然会是间谍。”方母醒来,气若游丝地坐在冰凉的地上,依靠在丈夫的腿上,“他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什么秉性,做父母的能不清楚吗?烨然在路边看到要饭的都会难过,他一直说,想让这世界每个人都过得幸福,他怎么可能去做间谍呢?” 方默烦躁地捂着脸:“行了。今天那个人是什么地位你清楚吗?情报部副部长,副国级领导!他至于骗我们吗?你啊,千万别对外瞎说,家丑都不可外扬,更何况这……” 方母大哭起来:“你是不是为了你的政治前途?连唯一一个儿子的死因都不想管了吗?副国级怎么了,他说的那什么三十二日,像话吗?你信吗?” “我怎么管!”方默瞪着眼,五十多岁的男人也簌簌掉着眼泪,“我信。不信也得信。” 在几夜辗转反侧后,方默终于把方烨然送入了土。 回到格外冷清的家里,方默看到儿子的黑白遗像,躲在房间里闷声哭着。接着,他拿出手机,联系上已经高升的、关系还不错的前领导,不经意地打探着三十二日。 谁料前领导见怪不怪地默认了:“方默啊,你也跟了我一段时间,我给你个指点,去联系一个叫芮涛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嘛,专治心里不安定。” 方默拿着前领导给的联系方式,秘密与芮涛搭上关系。 芮涛应对这类经介绍来的人已经有一套章程了,很简单地就让方默理解了何为三十二日以及可能造成的影响。 方默沉思着。 芮涛笑问:“你有什么需求吗?我们的价格是按实际情况收费的,主要是看我们的清道夫使者为你的事花费的时间和精力。” 方默想了想说:“我想知道三十二日里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芮涛皱眉:“这种需求我还是第一次接到,能详细说说吗?” 方默犹豫不决。 芮涛哈哈一笑:“不要觉得你的事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接到的项目恐怕远超你想象。而且你大可安心,我做这行生意的,收费还不菲,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留命花钱。介绍你来的人都放心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默想想是这个理,这才把儿子的事说来。 芮涛听得眼前一亮:“西北研发中心是吗?那里比较偏僻,我们没清道夫在那里的。离那最近的一个人,开车去也需要六七个小时吧,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接几单其他的单子了,所以你这个收费不少啊……” 芮涛在计算器上啪啪按着,然后将显示出来的数字给芮涛看。 这些钱几乎是方默的全部资产,但略作犹豫后,方默还是同意了。 芮涛说:“好,你今天先付定金,等下个月事情调查清楚了,我会给你答复,到时你再付尾款。” 方默两袖清风地回到家。妻子卧在床上形容枯槁,方默蹲下去抱着妻子憔悴的脸哽咽:“放心吧,我会管烨然的,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11月1日的那个后半夜,方烨然喷溅的血液以各种扭曲的形式在易阿岚睡梦中频繁出现,同时伴随着陈汝明严厉的责骂。 哪怕他很累了,也睡得不够安稳。 直到早晨一些轻微的声音,薄雾一般渗进他的意识,给他清凉舒适的安抚。 那是周燕安起床的动静,掀被子,穿拖鞋,套衣服,走出去,带上门;隔着门板的洗漱声,踢踏的脚步声,热水从饮水机流出,喝水,玻璃杯子放在木质桌面上,磕哒一小声。 一切声音都刻意压低,若有似无,不吵不噪。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易阿岚舒展了眉头,嘈杂的梦魇都远离了。 脚步声近了,门被推开,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周燕安在观察易阿岚是否醒着。 他问:“早上想吃什么吗?我去食堂拿点材料回来做。” 周燕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易阿岚不清醒的回答:“粥吧。” 门被带上,脚步声逐渐远去,又一道大门开启、关闭,脚步声渐次消失在走廊里。 在此之后,易阿岚也进入了完全纯净的睡眠里。 再次听到外界的声音,是米粒在锅里咕嘟咕嘟绽放。 仔细听,还能听到客厅里偶尔在翻动纸张。周燕安在看报纸。 现在还有人看报纸啊。闭着眼睛的易阿岚在脑海里笑了笑。 易阿岚就这样神游似的半睡着窝在被子里。 沸腾的粥停息了。 周燕安放下报纸,走到卧室外,推开门,倚靠在门框上,笑着问:“还不起吗?” 易阿岚睁开眼,上午十点钟的秋日阳光已经充满了卧室。 易阿岚说:“起了。”他一鼓作气直起身,坐在床上,乱糟糟的头发半挡住眼睛。 周燕安嘲笑他:“你先不要开窗户。” 易阿岚迷瞪瞪地问:“为什么?” “往南迁徙的小鸟会以为提前到了家。” 易阿岚反应了一会儿,才手指顺着头发哈哈大笑,彻底清醒了,补救一句形象:“偶然事件,偶然事件,我平常起床还是很帅气的。” 周燕安转身:“我知道。我去给你盛碗粥,你弄好了,正好温着入口。” 周燕安知道。睡得不好,翻来覆去,才会把头发睡成这个样子。 “好!”易阿岚边下床边说。 他现在感觉很好。特别好。 第58章 11月(3) 事务组的专家小组又写了一份较为详细的报告, 主要汇报目前根据孟起的实验数据对三十二日进行的几种猜测。从各种物质的分子结构、放射性、化学反应等性质来说,三十二日与正常世界没有任何区别。 报告中有一页提到了平行宇宙以及目前学界涉及到平行宇宙的量子理论、多世界理论、弦论、m理论等,他们认为三十二日有可能是现在这个宇宙产生的平行宇宙, 产生原因不明。 当这份报告在领导层之间流转, 又散播到其他领域的上层, 绝大部分人都对平行宇宙的设想印象深刻。或许是因为关于平行宇宙的猜测更具戏剧性,同时也更容易被理解, 其他几个猜测光记住专有名词就很难了。以至于在口口相传间,多种猜测中的、概率微小的这个平行宇宙论,被人为地增加了许多传奇色彩。 有人认为我们所生活的宇宙已经走到尽头, 将要毁灭, 三十二日其实是平行宇宙的诺亚方舟, 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并声称m理论的预言已经成真。 虽然物理学界的前沿理论m理论也支持平行宇宙可能是宇宙生命的后路的观点,但仔细说起来其实是两码事。m理论认为宇宙终将走向热寂,到那时候, 高级文明也许能找到通往其他更年轻的平行宇宙的道路,继续延续生命。而且m理论在逃离宇宙概念中提到的平行宇宙与三十二日也有本质的不同,它们其实如同泡沫一样源源不断地在大爆炸中生成, 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的宇宙常数,然后生出物理规律完全不同的世界, 产生意想不到的生命。而不是与现在的这个宇宙一模一样。 经过孟起多次实验以及其他国家收集的测量数据,都表明三十二日在光速、电子质量、粒子物理的基础普朗克常数等宇宙常数上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别无二致。如果我们生活的宇宙很快就要灭亡,那么三十二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三十二日的性质更接近量子理论衍生出来的多世界理论——用来试图解释薛定谔那只可以既死又活的猫难题, 活着的猫在一个世界, 死了的猫在另一个平行世界。 但三十二日与多世界理论中的平行世界依旧有着目前难以解释的差别,即三十二日并不与我们的世界呈毫不相干的平行状态, 而且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在三十二日里存在,更重要的是,三十二日世界多出了每月“32号”这个极大的人为因素。科学家们不觉得如果物理规律注定要分裂出一个平行世界,还会干涉地在日历上多加一天。 于是就有人在上一个人的危言耸听里继续添油加醋,他指出三十二日作为平行宇宙,本该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关,但它现在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和现实世界接轨,那其实是特意留出来的逃生通道,让地球上的人能够进入到三十二日里,可以充当两个宇宙之间的桥梁。等时间一到,三十二日就像码头上的船那样开走了,再也不回来,任由没上船的人和这个宇宙一起死亡。 很难想象在各个领域达到巅峰的人们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该末日论的甚嚣尘上更可能是出于宗教目的或商业目的,然后贩卖概念吸引教徒和资金。但话说回来,如果三十二日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摆在眼前,避难所、诺亚方舟之类的说法真的可笑吗? 掌握着全球政治、经济命脉的那群人,忽然没办法运筹帷幄了,他们冷静、强大的头脑不得不去思考过于科幻的所谓“船票”的事情。 思索的结果是,不论三十二日是什么,他们想要“船票”,想要进入三十二日。至少目前三十二日没有对三十二日者造成什么危害,能进去观望,总比进不去在外面空想好。 各国政府殚精竭虑的三十二日,开始吸引了众多富人的目光。 而对于占据地球百分之九十九人口的普通人来说,三十二日才真的像个毫无交集的平行宇宙。他们不仅缺失信息的来源,更缺失信息的权威性保证。 尽管有些亲身经历的三十二日者在网络上曝光过相关内容,但通常引发不了什么声浪,都无需政府机关干预,那些言论就很快如泥沙般沉寂在互联网海洋里。 偶尔会有另外的三十二日者跟帖附和,两人有板有眼地讨论起来,吸引了一些无聊的网友关注,嘻嘻哈哈地参与进去。但谁都没有当做一回事,他们都以为别人在玩梗,自己也在玩梗。 ——新来的,想问下三十二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突然出现的复刻世界,和我们生活的地方一模一样,只是缺失了绝大部分人口。 ——别被楼上忽悠瘸了,三十二日就是个梗,就跟99年那件事一样。 ——什么?你居然以为99年那件事只是一个梗?……唉,好吧,你们这些小孩不知道也好,被遗忘也许才是那件事最好的结果。 自从话题一歪不复返,最后都逃脱不了相亲交友的终极命运。 易阿岚有时候会在网上以“三十二日”为关键词搜索,看到的就是上面那些啼笑皆非的内容,然后只好无可奈何地关掉网页。他让自己不去想对这些人来说无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一旦找到答案,反过来就是对他自身的解答。 梁霏也搜索看到了这些东西,但她仍旧想,应该可以了,有的人应该知道了。 接着梁霏在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那还是她几年前做财经记者时采访的一个新兴名人,永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祁真。 梁霏知道对方不可能记得自己这个小记者,因此在电话接通后没有报自己的名字,而是直接问道:“祁总对三十二日感兴趣吗?” 对方一顿,斟酌片刻后问:“你是谁?” “我只是个小人物,”梁霏知道对方很感兴趣了,这让她感到振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能进到三十二日里。我有一些想法想和祁总说,不知道祁总能否抽一点时间和我当面聊聊?” 永乐是一家小有名气且主走高端路线的生物科技公司,它能够为高官富豪们提供隐私性强的医疗服务,例如阳痿早泄、不孕不育、性病等,市场涵盖海内外众多客户。而在其他方面,永乐生物的科研水平也不逊色,并且还在不断扩展中,引进了不少世界领先的科研人员和机器设备,看得出他们野心很大。 如此一来,永乐的董事会和管理层从各种渠道得知三十二日的存在也就不奇怪了。在上一个月,他们已经安排了一个人在三十二日里把永乐旗下几款知名药物的制药生产线给销毁了,避免了重要程序被竞争对手得知。 祁真打算在办公室见梁霏,他以为梁霏是来敲诈的,他会视梁霏所掌握的东西给出她无法拒绝的价格,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给。 与梁霏同行的还有小护士,她已经得知梁霏来永乐的目的,一路上心情复杂。 三人在祁真的办公室会客间里坐下,秘书送上茶水后就掩门离开,祁真看向年龄较大、面色沉稳的那个女人:“梁小姐?” 梁霏点了点头:“几年前我采访过祁总,想必祁总不记得了。” 祁真说道:“怎么会,梁小姐口才很好,令我印象深刻。” 事实上是他接到梁霏电话后才安排秘书去查的。 梁霏微微一笑,也不拐弯抹角瞎寒暄了,说道:“既然祁总愿意见我,是否能说明祁总相信三十二日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祁真往后靠在沙发上,以一种观察的姿态看着梁霏:“你先说说你的来意。” 梁霏便问:“永乐公司的财务状况怎么样?” 来了,祁真心里冷笑:“梁小姐的胃口难道是以一个公司的体量来衡量的吗?这未免有些太贪心了。” 三十二日 第44节 梁霏愕然,随即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分析过永乐公开的项目信息,以我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虽然永乐的发展蒸蒸日上,但那些项目——大部分医疗科研项目都这样——前期投入多、科研时间长、回报周期长,同时伴随着研发失败的高风险,永乐多个研发项目并行,想必资金压力很大。如果出现意外,导致资金链断裂,很可能一损俱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诅咒祁总和永乐公司,但你们的风险管控部门应该早有提醒的。” 祁真说道:“或许梁小姐没有了解永乐旗下的‘乐固’销售额?” 一款有助于持久的药,效果很好,广受欢迎。 “但那些营收还在回笼上一批项目的投入成本吧。”梁霏说,“当然,这款药物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净利润是肉眼可见的。但对于业务持续扩张的永乐,如果能多一条持续的、无须快速负责的巨额资金来源,会给你们的公司发展带来更大的弹性空间和容错率吧。” 祁真倒是糊涂了:“梁小姐不是来要钱,而是给我送钱的?” “我可不是送财童子,”梁霏笑道,“我只是有一个想法,不知道祁总感不感兴趣。” 祁真道:“说说看。” “我知道永乐有一座设备完善的精卵库,客户都是非富即贵。” 在永乐花费不少金钱来保存精子、卵子的人,多数都有重大原因。有的是防止自己年纪大了失去生育能力,直系后代却遭遇绑架暗杀或意外死亡而后继无人;有的是因为生病要接受治疗不能生育,在治疗前先把精卵额外保存;也有的是暂时不想生育,又怕将来身体出现意外,提前备好健康的精卵,有备无患…… 虽然原因各不同,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重血脉延续。 梁霏继续说:“三十二日里,精卵库都还保存完好着。” 祁真点头:“那又如何?” “三十二日里什么最稀缺?是人。”梁霏眼神逼人地看着祁真,“而精卵是未完成的人。” 祁真挑眉:“梁小姐,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梁霏这才真正地说到重点:“你可以问问永乐的客户们,愿不愿意将自己的精卵继续在三十二日保存。如果不愿意,你们可以无偿帮忙销毁——要是你们找不到人做这些事,我可以代劳;如果愿意,就请他们额外再支付一笔保管费用。” 祁真笑了:“保管精卵的费用并不算高。哪怕他们全部都再支付费用,总金额对一个项目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再说了,谁会愿意,在那样一个三十二日里……” 梁霏也笑了,只是她的笑让祁真感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继续保管精卵又有什么用呢……”祁真说着这句话,心脏忽然猛地一跳,收尾的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 “继续保管当然有用。”梁霏说,“因为你还会告诉他们,永乐接下来将会大力研发体外子宫、人造子宫技术,技术一旦成熟,就立即通过人脑记忆搬运移植到三十二日里,届时,那里保持活性的精子、卵子都有可能成为活生生的人,成为他们的直系后代,在另一个时空延续他们高贵的血脉。如果他们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出现,就需要永乐的体外子宫项目投入资金,毕竟这需要巨大的研发成本。” 祁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讽刺笑道:“你以为他们真的很在乎血脉延续?或许很在乎吧,但他们不会在意另外一个平行时空和自己根本无法相见的血脉。那个遥远的血脉,无法守护传承自己的财产、无法让自己得到身为父母的情绪价值、无法在自己死后对自己的一生歌功颂德、著书立碑,那不过是一个基因相似的陌生人而已。或许有极少数人例外,但他们投入的资金又能有多少呢?” 梁霏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是,你说得有道理,我也仔细考虑过你说的。所以还要继续加码。” “哦?”祁真居然有点好奇这个女人还能想出什么荒诞的东西来。 梁霏平静地丢出一颗炸弹:“所以你还可以说,你们永乐研究体外子宫的真正用意不在于延续后代,而是为了在那个世界造出一个基因相似、血脉相连的器皿。因为通过这几个月你们对三十二日的研究,发现穿越两个世界的其实是人的脑电波,于是你们合理推断,随着科学技术继续进步,人类将会有办法把其他人的脑电波也送到那个世界去。但空有脑电波是没办法在三十二日生存的,需要身体,排异性少的躯体。那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精卵生长出来的人体更合适呢。 “可以预见,这些发展都将是相当久远的未来。也许现在的这一批人都会死光,但对于三十二日而言至多不会超过十年。他们可以选择在彻底脑死亡前冷冻身体,等技术达到,会把他们的脑电波送到三十二日,这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伟大重生,从婴儿开始再活一世。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说,为了多活几天就能抛掷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金钱。所以,为了一个再活一次的希望,从巨额财产中拿出极少的一部分去赌一次,应该不是什么难以决定的抉择吧?一个人拿出一百万,一百个人就是一亿,一千个人就是十亿。你还可以把业务拓展到其他企业的精卵库,在三十二日里,那些都是无主之物了。拉到一万个人总共一百亿的投资似乎不难,这笔巨款该会你们的公司带来多少的机遇啊?抛开体外子宫不说,至少还能让你们再进行十个以上的研究项目。” 祁真瞳孔微缩,沉默良久,他才说道:“这是诈骗。” “这是投资。”梁霏说,“谁也不能断言,我刚刚说的那一切全是胡言乱语、不会成真。投资就是有风险的,更何况是关于生命的投资,这是和上帝在牌桌上赌博。” 祁真将身体的整个重量都放在沙发上,因此皮质靠背重重地凹陷下去,他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激荡,为了那“一百亿”。如果能拉到一百亿的投资,他将会拿到公司更多的股份激励,不再只是他们雇佣的执行经理。 另一方面,他在想,自己有在5月31日之前在精子库保存活跃的精子吗?有。为了给客户做示范,一些管理层就经常拿自己多年前保存在此的精子至今还保持活性来举例,好让客户完全放心。想到这里,祁真呼吸急促了。随即他冷静下来,不禁拷问自己,他明知道这个女人在胡说八道,居然也会产生那么一丝炙热的渴望吗? 是啊,再有权有势的人在死亡面前都是那么无力,谁不恐惧死亡?谁能拒绝再活一世?至少坐拥数亿财产的逐渐衰老的中年成功人士,谁会不舍得区区一百万去搏一个逆转生老病死的希望? 祁真再开口时,嗓音有些紧:“梁小姐说得未免太理想化了,要真具体执行起来还有很多难题。” “比如?”梁霏微笑,她知道祁真心动了。 祁真说:“先说这个世界的吧,体外子宫的研发近年进展缓慢,技术难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投入与回报难成正比,在人体之外将精卵培育成有血有肉的婴儿,想想成本就不会低,但一个女人只要花十个月就能生下一个孩子,还有比这更‘廉价’的吗?生育功能健全的人能有几个愿意为自己十个月就能做到的事情花费辛苦工作十年、二十年赚来的钱?不过如果真有那么多投资,成本方面倒是不值一提。所以目前更重要的问题是实验中的道德伦理,以及法律限制。” “我想这你不用担心吧。”梁霏说,“能制定法律、推动法律改革的人也许都会成为你的客户,他们远比你更想解开限制,他们会用漂亮的言语来包装自己的私心。而法律一旦允许了,谁会在乎道德。” 祁真心照不宣地笑了,接着说:“好,那就谈谈三十二日的难题。我们的世界时时刻刻都在发展,但三十二日的科学技术却停留在5月31日那一天。甚至是在倒退,据我所知,很多知名企业都在急着销毁自己最先进的产品。如果我们要做体外子宫的研发,那就只能以5月31日的科学水平做上限,不能依赖任何新出现的技术和机器,要不然根本无法把成果带到三十二日里去。” 梁霏说:“这许多限制,不正是你们需要巨额资金并且顺理成章进展缓慢的完美理由吗?给投资人看的假账做起来不要太容易。” 祁真看了梁霏一眼,心想这女人可真可怕,脸上倒是如常道:“现实难题还有一个,你也说了,三十二日最稀缺的就是人。就算我们研发成功体外子宫,谁把技术带到三十二日里去?别说是你们两个,我不觉得这是随随便便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梁霏这才把小护士介绍给祁真:“她是接受过相关医学教育的护士,只要稍微培训一下,前期精卵的保管之类的事情可以交给她来。” 小护士连忙从背包里拿出毕业证、学位证,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面试一样。 祁真扫了眼小护士的毕业证,是一所算不上很好但绝对正规的医学院。换做一般情况,这样的学历是没资格进永乐工作的,不过现在这已经是难得的人才了。 这也是小护士愿意答应梁霏的原因之一,她会有更好的平台,更多的薪资,更宽阔的未来。 梁霏接着说:“然后你们永乐可以想办法高薪招募可以进入三十二日、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医学人员,我相信,以全世界为底盘,概率再小,也能组成一支说得过去的医学队伍。让这支队伍跟着你们的科研团队学习,并在三十二日里并行跟进,技术一旦成熟,他们就能熟练地搬运进去。” 祁真正要开口,梁霏就截断他的话:“我会学开直升机,在三十二日里把他们从世界各地都接到永乐的实验室来。” 祁真问:“你想要什么?” 梁霏说:“钱,以及一些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东西。” 也不知祁真相不相信:“好,假设我们千辛万苦在条条框框内完成了体外子宫的研究,也成功带到了三十二日里,那谁来负责照顾培育出来的婴儿?你们这一批能进入的人最多能活几十年而已,在三十二日里才过了三四年。总不能任由一群婴儿自生自灭吧。” “机器人。”梁霏用易阿岚告诉过她的办法来告诉祁真,“保姆机器人近十年、二十年一定会得到突破,到时资产数百亿的你们可以买断一款保姆机器人的专利,找一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机器人从业者,然后将核心代码也一并带到三十二日就好了。当然了,受发展限制,在三十二日里生产的保姆机器人在硬件方面肯定不如我们这个世界的,但也可以用。” 梁霏知道所谓“保姆机器人”都是易阿岚为了小涵说来安慰她的。梁霏就算不懂机器人,也该知道,一款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技术代码不是能依靠人脑轻易携带进三十二日,而且硬件部分的重要性也不是易阿岚说的那样可以简单弥补的。 或许在易阿岚想象中,会出现热血如同漫画的场面:一群三十二者在现实世界已经垂垂老矣,但在三十二日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即将失去所有成人的照顾。那唯一的孩子、弱小的孩子……一群人被感动了,他们自发地团结起来共同记忆代码,机械工程师一边怀念青春一边利用三十二日有的东西想方设法锤炼保姆机器人需要的零件……他们齐心协力,在三十二日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他们在永远告别三十二日以及现实世界前,留下的一份礼物。那是他们在三十二日存在过的证明,将伴随一个孩子继续存在下去。如此温馨,如此伟大。 但梁霏很难去相信那幅过于浪漫主义的场景。人们大概率不会为了所谓感动去做一件艰难的事,但为了利益会。 于是梁霏是这样告诉小护士的:如果三十二日里有一些对现实世界很多大人物特别重要的婴儿,那么那些大人物眼见着婴儿即将无人照顾,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也许会想办法生产保姆机器人,他们的钱足够一群三十二日者临死前再振奋一段时间;也许他们还会想出其他办法,用钱堆出新的科技,反正无论如何,他们的力量绝对比梁霏一个人要强大得多。 如果他们也无能为力,那梁霏和小涵就认命了。 这是小护士答应帮助梁霏的另外一条理由,她已经对三十二日里那个可爱的小婴儿产生感情了,不忍心看到小涵那可怕的未来。哪怕现在有幼小的程思思在,能把小涵带到四岁。四岁,也还是太小了啊。只能当做无路可退的最后退路。 虽然小护士也有很多顾虑,最大的迟疑自然是害怕她们在强行推进体外子宫的研究进程,也许人类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一项神圣的技术。 “我以前和同学也讨论过体外子宫,”小护士当时就在三十二日里寂静的医院里和梁霏说话,才出生几天的小涵乖巧安静地睡在妈妈怀里,“要是能成,对女性当然很好啊,我就一直很害怕生孩子。可是我们又担心带来太多负面影响,比如婴儿基因编辑、降低女性地位……” 梁霏问她:“这世界女人多还是男人多?” 小护士答:“男人吧。刨除某些地域重男轻女的倾向,单纯从生物角度来说,正常出生比例应该是每出生100个女孩,对应的出生男孩数在103到107之间。” “穷人最多。”梁霏说,“体外子宫技术所包含的高昂成本,从来不是男女问题,而是阶级问题、贫富问题,事实上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矛盾都可以归结于此。所以哪怕我们催动了人造子宫的发展,短期内它都不可能是穷人负担得起的。如果用体外子宫培养一个孩子需要一百万,那恐怕只有千万资产以上的人才愿意去购买。所以绝大部分男人依旧要靠女人来生育后代,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哪有什么降低女性地位。反过来,千万资产以上的男人本就不缺少愿意为他生孩子的人,而千万资产以上的女强人就可以花钱进行体外子宫生育,从而避免事业出现断层,能够拥有更多话语权,这其实是在提高女性地位不是吗? “而等到体外子宫技术变得普遍、廉价,大部分人都能负担得起时,相应的,社会其他科技也会得到飞速发展和普遍应用,例如外骨骼,它将彻底弥补男女之间的体力差别,例如机器人,使得人们从体力劳动中解放,专心钻研创新型、艺术类事业。那个时候,男女才能真正地站在同一条起跑线,抛开生理因素,从思维、精神的层面进行良性竞争,那将是人类文明竞相绽放的美好岁月。如果说,到了那时候,还在纠结男女地位,同时不能对体外子宫技术设置符合人伦道德的限制,那人类赶紧灭绝吧,没救了。” 小护士被梁霏说笑了:“好像你说得也有道理。” 顿了顿,她又犹豫地说:“如果我们真的在三十二日培育了那么多婴儿,而最后又没办法解决他们的的养育问题,那该怎么办呢?是我们让无辜的他们出生在这个世界的……” “不会的。”梁霏握住小护士的手,真诚地说,“相信我,我没有自私到让更多幼小的生命给小涵陪葬,我绝不会让那一天出现。” 小护士不知道梁霏为什么这么说,但她选择相信。 于是她今天就与梁霏一起坐在了祁真的会客厅内,看着祁真。 祁真眼神闪动着,双手搭在一起搓动手指,这代表他在进行快速的思考,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梁霏:“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第59章 11月(4) 在梁霏离开永乐生物科技之后, 祁真略作思考,就去董事长办公室密谈半个小时,随后亲自编措了一封邮件, 发往所有的精卵库客户邮箱。 一个星期之内得到的回应, 远比祁真预想中的还要多上许多。 客户直接表示愿意支付体外子宫科研投资的倾向也比祁真预想得要干脆, 还有不少人催着祁真先拿出一份详细的文字报告再做决定,这至少代表这部分人并没有把邮件里的内容当做无稽之谈, 而是真的想深入了解具体流程和操作程序。 祁真统计完数据,啧啧称奇之后,靠在办公椅上陷入思索。看到落地窗外逐渐西沉的橙色夕阳, 脑子里在琢磨刚刚计算出来的巨额资金, 祁真忽然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祁真不知道的是他这封邮件发的时机刚刚好。在已知三十二日的人群中, 末日论、逃离论的猜测正如日中天, 一些人不相信谣言,但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理,还是给体外子宫的项目投了钱——正如梁霏所说, 这点钱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一些人正在恐慌中,祁真发来的邮件无疑转移了他们的焦虑,这让他们感到他们正在采取行动, 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想拿钱出来买份心安。 还有一些人,自始至终都抱着资本家的心态, 脑电波转移、实现另类新生这类话他们保持怀疑,但未来如果找到途径进去三十二日,投资体外子宫项目倒也能够帮助他们在那个荒凉的三十二日里培养出足够的劳动力。 总而言之, 面对神秘的三十二日, 但凡有手段去触摸它、探索它,那么金钱并不值得吝啬。 易阿岚感到陈汝明有意在缓解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并没有因为先前对易阿岚的严厉斥责而道歉, 或许是因为觉得他批评得没有错,但他还是放下姿态来主动和易阿岚说话,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时候陈汝明也很烦恼怎么和易阿岚相处。易阿岚并不是像他的属下那样主动接受了政府的任命,把严格执行命令当做天职,而且易阿岚也从来没有在保密性极强的环境中工作过,所以可能不太适应那种谨慎行事、噤如寒蝉、可能遭到质疑的氛围。陈汝明担心给易阿岚造成过多的压力,但要是不时时提点又怕他出错,被人抓到漏洞。 易阿岚其实很感谢陈汝明,他知道陈汝明很维护他。有几次去军事基地了解情况,是陈汝明把刁难给挡下来的。军政之间的矛盾和摩擦在任何时期、任何国家都会存在,而涉及三十二日和事关基地的安全软肋,一些军官将领本能地想要维护自己部队的安全性,并怀疑那群政客是不是被忽悠了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易阿岚作为工具人无端地遭受了许多审视和不配合。 如果陈汝明有事在身,不能陪易阿岚一起去,就会委托卢良骏陪同。卢良骏以前没有实权,就更不被军官们重视了,但好在卢良骏够无赖,拿着上面给的命令就能纵横捭阖、无所畏惧,烦得人根本不想和他多见面,只好赶紧让易阿岚完成任务了事。易阿岚在某处了解安全系统时,经常能听到有人说卢良骏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易阿岚作为受益者,也不好偷偷跟着笑。 有天,陈汝明神秘兮兮地叫住易阿岚:“我植入你电脑的那个挖矿游戏你在玩吗?” 易阿岚脑海里一下蹦出当初欢迎他加入事务组的那副炫彩风网页:“玩得不多。”毕竟很多时候他工作就够多了,得不停奔波各个重要的机构和基地。而且说实话,易阿岚实在不觉得那个游戏有多大的趣味,他白天不停记忆那些国家级保密系统的突破方式,成百上千行的代码往他脑子里钻,再玩编程游戏恐怕会吐。 陈汝明笑说:“玩下去你会发现惊喜的。” “多大的惊喜?” “比如挖出宝箱,箱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礼物,钱啊,是真的钱,从我们事务组的账户里直接划到你的银行卡;还有很多千金难求的票,话剧、音乐剧、电影,你可以在你的假期时间里找财务处去兑现。说到假期,游戏里还有一个奖励,就是在你正常假期之外的额外假期,最后终极奖励,和你家人见面的机会。” 易阿岚眼前一亮。 进入三十二日事务组以来,他虽然放了不少假期,但还没去见过妈妈和奶奶。因为普通假期出门随便逛逛,只需要安排一两个人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就行,但要和妈妈见面,事务组这边还得协调岳溪明那边的工作并处理好安保事宜,好让岳溪明现在工作的医院里的同事看不出破绽来,十分麻烦。要知道间谍极其狡猾又无孔不入,完全有可能从岳溪明那边推导出易阿岚的情况,因此万事都得小心。 当天晚上,易阿岚就扒拉出自己的电脑,找到游戏软件再次打开,兴致勃勃地玩起来,已经相当熟悉的dre语言应对简单的前几关几乎是信手拈来。 周燕安到外面去接受新的培训了,因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玩起来,没人阻止,一直玩到大半夜才歇下来。 与此同时,在事务组另一栋大楼里的某一间机械房里,灯火也通明着,陈汝明站着喝咖啡提神,看着墙上的屏幕若有所思。 如果易阿岚能看到,会惊讶地发现他在宿舍电脑敲击的字母居然同步出现在这里的屏幕上,并被人工智能程序事无巨细地分析着,分析的内容不仅包含他对游戏中编程难题的回答,甚至还包括他见到题目到开始回答的时间、敲编程的速度、一个字母与下一个字母间隔的时间……这些内容完全能详细表明易阿岚对dre语言的掌握程度,是他潜意识都难以隐藏的。 打印机把智能分析程序的报告吞吐出来,陈汝明走过去拿起报告,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后,这份报告会被送上一些高级官员的办公桌上,并让他们对易阿岚感到安心。在言语无比匮乏和无力的当下,唯有实际行动才能展示一个人的内心。 陈汝明心想,他的工作真是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放在火架上无情地鞭打和炙烤。可要是有选择,谁又愿意把国家安全放在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 连陈汝明自己都得不到完全的信任,随时要接受一些人的监督。而这些人,也被另一些人质疑着。谁让三十二日是那么赤/裸裸地暴露着所有的秘密呢,像一面没有任何遮挡的镜子。 第二天,易阿岚兴高采烈地告诉陈汝明,他昨晚挖出了一天的假期奖励。相对而言,这爆率算很低的了,和家人见面的奖励爆率显然更低。 陈汝明告诉他,继续玩下去的话,还有其他隐藏的奖励可以发掘。比如转让卡,顾名思义挖出来的奖励还能转让给别人,比如积累了两天假期奖励后,可以转让一天给周燕安,那么他们俩就能一起开开心心地放大假了。 易阿岚顿时像个网瘾少年,在工作之余,甚至在飞机上也打开电脑沉迷于编程游戏。 四天后,易阿岚如愿以偿积累了两天假期以及一张转让卡,并告知陈汝明他要使用假期和转让卡。 陈汝明居然很干脆地说:“批准了,就明天吧。” 等易阿岚傍晚时分回到办事处,真的看到了回来的周燕安。 三十二日 第45节 易阿岚问他:“你明天是不是放假一天?” 周燕安点头。 易阿岚惊奇地说了一声:“居然真的可以兑换。” 周燕安不明所以:“什么?” 易阿岚便兴奋地把那个编程游戏以及奖励和周燕安解释了一遍,末了又着重强调:“我给你兑换了一天假期。” 周燕安听后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可是我明天本来就是休息日,一个星期前就决定好了。再之后,就是和你一起去下一个基地熟悉情况。” 易阿岚激动的表情在脸上裂开,随后捶胸顿足、直呼其名:“陈汝明居然诓我,浪费了我一张转让卡和一天假期,我熬了四个夜才挖出来的!” 周燕安失笑,觉得易阿岚像是被家长骗了的委屈的小孩子,于是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然后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倒让易阿岚觉得自己此刻的扭捏实在矫情。 易阿岚忽然想到,周燕安知不知道他喜欢男性呢?应该是知道的吧,在他们招收他进事务组,肯定会把他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如果知道他的性向,周燕安依旧这么友好,照顾他、安慰他、触碰他,甚至还夸过他好看,说明周燕安并不排斥同性恋吧?至少不排斥他。 后者让易阿岚更感到开心。 这一次假日,两人哪里也没有去。开始入冬,天气变冷了,这天外面又在起着大风,黑云沉沉的,夜里估计会下大雨。 他们窝在宿舍里,周燕安在教易阿岚做甜点。 “先从简单的入手。”周燕安这么说。比如华夫饼,松松软软,口感绵密细腻,奶味浓郁,才出烤箱时香味四溢。他记得有次早餐随便做了点,易阿岚一口气吃了很多。 但在他简要说了过程后,易阿岚别的没怎么听懂,倒是深刻懂得了周燕安对“简单”的定义。 不过很快,易阿岚又认同了周燕安的说法。在周燕安的带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不紊不乱地进行着,没有鸡飞蛋打,没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没有面粉糊了一身,没有调料多放。 以至于最后为了仪式感,周燕安将把一盘华夫饼送进烤箱并定下时间的最后一个步骤的荣誉让给易阿岚时,易阿岚产生了空前的膨胀感。他觉得下次没有周燕安在场,他也能完成得这么完美。 随后易阿岚和周燕安躺在沙发上休息,喝杯热咖啡,等烤箱响起叮的一声。暖烘烘的面粉香气已经渐渐在蔓延了,他们都感到心满意足。 此刻,明亮的灯光和窗外的阴暗两相冲突着,在边缘处制造出仿佛与世隔绝的结界。 在十一月下旬的时候,事务组又迎来一位新的伙伴。 这个三十多快四十岁的微胖男人,叫肖昊,是东部一个小城市的气象卫星数据接收员,公职人员,每天的工作很轻松,收到气象卫星传来的数据和图片时,略作分析,就转给负责播报天气预报的部门,然后给这座城市的居民带去准确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天气预报。 易阿岚初次见到这个人时,觉得他不像那个年纪的男性。倒不是说他保养得很年轻,而是眼神里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肖昊有个漂亮的妻子,以及一个可爱的孩子,家庭美满。他的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工作内容也基本不会产生职场纠纷,在没什么竞争压力的小地方,活得极为滋润自在。他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从没经历过多少苦难,并且如无意外,他未来的三十年也将这么无波无澜地渡过,然后进入拿着高额退休金的晚年生活。 不过还是发生了意外。意外把他从小地方带到了北山市,带进了这座荷枪实弹的事务组办事处,并要将工作重点从气象卫星转为军事卫星,在中年时期开始恶补相关知识。 肖昊的出现简直让罗彩云他们喜出望外,在三十二日里能有一个卫星操作员,绝对是一大利器。只要肖昊能熟练操作高精密度的军事卫星,就能在一张大屏幕前,掌握三十二日里全国上下的情况,有多少三十二日者,有没有人在搞破坏,都将明朗起来。 于是周燕安的下一次三十二日之行也多了一项任务,负责将肖昊从他老家载到中湖市的地面卫星数据接收站。这里的地面卫星站,能接受到的卫星信号相对较多,并且几乎能覆盖整个国土,是权衡之下的最好选择了。 “周燕安你还要去接送一下孟起。”罗彩云说,“把孟起送到南天市的天文站。这是科学小组那边提交来的申请,说是在三十二日里对固体物理的基础实验已经差不多了,需要转向天文方面来收集数据。” 围绕着三十二日,科学小组虽然给出了众多的假设,但他们内部更倾向于三十二日的“人为”制造。这个“人为”不是指人类,而是外星人、高级文明一类的,毕竟实在无法用物理规律来解释网络日历出现的“32”号,这个因素的人为特征太明显了。 或许是某个高级文明在观察了地球一段时间后,心血来潮,用某种地球人暂时无法理解的手段制造了“三十二日”,并调整了日历时间。现在还难以理解高级文明的目的,也许是要进行更深一步的观察。毕竟地球的科学家们也常常用蚂蚁、小白鼠等来做观察实验,如果这些小动物有意识,也会极度困惑无端发生在它们身上的一切。 如果是人为,不管用的是何种工具和媒介,也许会有极限、会有破绽,就像计算力的算力遇到极限时就会出现漏洞一样,科学小组现在想做的就是想找出那个漏洞,以此证明三十二日的性质。 显然,深入物理微观世界,在分子原子量子层面没有找到任何漏洞。现在他们把目光转向遥远的太空、浩瀚的宇宙,和那些不计其数的星辰。孟起将会在南天市天文站,使用最为先进的光学望远镜和射电望远镜观察宇宙,并且查阅各种天文卫星在三十二日发生后的数据,例如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记录在案的天体运动轨迹、恒星光谱变化等等。 宇宙是极为复杂的,它时刻在膨胀、在红移,各种天体间引力在相互作用,巨量的宇宙辐射在肆意奔腾…… 哪个高级文明能完美无缺地模拟出整个宇宙的运行?毕竟“能模拟宇宙的最小系统就是宇宙本身”。 卢良骏听到罗彩云那么说,笑了一下:“我们的周燕安好像沦为运输工具了。” “是啊。”罗彩云叹息一声,“这是在严重地浪费人才。总之,这次进入三十二日里,为了节省时间,周燕安首先和易阿岚一起从南林市出发,去东边接上肖昊,然后往西抵达中湖市的地面卫星站放下肖昊,再把易阿岚送到隔壁的中河市陆军基地,因为易阿岚破解安全系统至少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所以周燕安就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接孟起,送到南天市天文站,再返回中河市与完成任务的易阿岚汇合。周燕安你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太累了?” “我没问题。”周燕安说,“现在不管什么机型都有一定的自动驾驶功能,我并不会很疲惫。但易阿岚那边,他需要在中河市陆军基地单独待上两到三个小时?” “是。”罗彩云看向易阿岚,“易阿岚,你觉得可以吗?” 易阿岚说:“啊?我没问题。” 陈汝明说:“我也没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能模拟宇宙的最小系统就是宇宙本身”引用自加来道雄《平行宇宙》,一本很厉害的科普书。 第60章 32日(28) 又一次进入三十二日, 此时互联网日期显示为11月31日零点。他们这次要在这个世界待上两天。 “时间相对充裕,继续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出发去接肖昊。”南林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周燕安对旁边床位的易阿岚说。 易阿岚倒头就睡。在三十二日的睡眠难以保证, 近两天他们四处奔波, 零零碎碎的睡眠加起来恐怕都只有几个小时, 身体很疲惫了,但进入三十二日时精神又比较亢奋, 这样的状态下想要睡得舒服比跨越半个地球的倒时差还难。 第二天早上易阿岚睡醒时有种宿醉般的头痛,但他看比他还要早醒的周燕安似乎依旧精神饱满,这个人是铁打的吗。 随便吃了点早餐, 又要出发了。 程思思还舍不得他们, 眼泪汪汪, 但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后来又笑嘻嘻地撒娇:“你们还要飞到天上去吗?” “是啊。”易阿岚抱起小涵亲了一下额头,又把小小的柔弱的婴儿还给他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阿岚总觉得梁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程思思便说:“那如果你们遇到我哥哥, 能不能让他来看看我?” 易阿岚没敢正视程思思单纯的眼睛,摸着她的头,语音不清地含混过去。 “我们走了, 下回有空再来看你们。”易阿岚朝她们挥手,和周燕安一起快步离开。 直到直升机的机翼用噪音淹没感官, 易阿岚才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们很快攀升到百米以上的高空,略过一栋栋高耸的建筑,飞向旷野。 易阿岚盯着舷窗外的景致轻声感慨:“这个世界好像是在最好的时节开启的。” 这种感觉, 在他刚刚从冷锋来袭、厚衣裹身的十一月底的现实世界进入三十二日时最为明显。这里的空气凉爽舒适, 原野翠绿充满生机,每过一天, 植物都更茂盛一分。 易阿岚以为直升机的飞旋声会掩盖他的自言自语,但他忽略了他戴着的头盔有机内通讯系统。 周燕安驾驶直升机往肖昊的城市飞去,说道:“南半球是冬天。” 还有一些地方进入极夜。 易阿岚一顿,窘迫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自觉就站在了自己的角度看这个世界。” “没关系。”周燕安说,“人都是这样。” 肖昊在约好的一片空旷的地带等他们,直升机降落时的狂风吹得他眯紧了眼睛,看不见前面的路,一时间心慌意乱不已。爬上机舱时分明还有些紧张,一脚踏空差点又滚下去。易阿岚及时地拉他一把。 肖昊尴尬地冲易阿岚笑笑,在位置上赶紧坐好,易阿岚又帮他把安全带系上。 “谢谢你。”肖昊双手在裤子上擦着,掌心都是汗。 易阿岚问他:“你很紧张?” 肖昊表现得像个即将上考场的学生:“他们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现在脑子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易阿岚也不好具体询问,只是笑着说:“等到了地方,看到了东西,慢慢都会想起来的,不用担心。” “但愿如此。”肖昊哭丧着脸,“我要是没能完成任务,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惩罚我。” “怎么会?”易阿岚安慰他,“咱们的罗组长还是很温柔很人性化的。” 肖昊依旧忍不住念叨:“我当初就不应该到处跟人说我能到这个鬼世界的……要是那个人找上门问我愿不愿意为组织工作的时候,我拒绝就好了……” 直升机升空了,肖昊下意识往外看了眼,赶紧回过头:“我恐高。” 易阿岚好奇地问:“那你看到卫星图,会觉得太高了吗?” “啊?这倒不会。”肖昊觉得易阿岚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不知不觉间注意力转移到易阿岚身上,暂时忘记了焦虑,“你是做什么的?” “唔,系统方面。” “哦。”肖昊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盯着易阿岚的脚看,“有危险吗?” 易阿岚笑:“没有。这脚还是很早之前扭伤的,快好了。” 易阿岚晃晃脚踝,展示他的脚很灵活。 一路上,易阿岚给肖昊讲了点自己以前的生活,得知易阿岚和他一样都只是个普通人之后,肖昊觉得放松了很多。 这是易阿岚从未注意到的自身优点,他经常能以相当平和的态度给人以慰藉。 按照计划,周燕安先把肖昊送到中湖市的地面卫星接收站。 不过吸取了西北研发中心的教训,周燕安并没有随随便便就让肖昊进入站点,而是先和易阿岚在保安室查调阅了监控视频,接入智能识别系统,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自从三十二日以来没有任何人在站点活动过后,才让肖昊去总控室。 周燕安还准备了一套军事卫星电话,留给肖昊一支,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掀快捷键与周燕安或者易阿岚通话。 肖昊捏紧了卫星电话,严肃地点点头,独自一人走进空旷寂静的大楼。 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了,现实世界中事务组安排专人陪他熟悉这里的环境,学习如何远程操作军事卫星并接受、分析数据,他知道哪里有卫生间、浴室,哪里储存着食物、衣服和武器。但本该人来人往的接收站此时只剩下他一个人,哪怕是大白天,也够渗人的。 这边,周燕安带着易阿岚刚刚再次启动直升机时,就突然接到了肖昊的卫星电话。 周燕安急忙接通:“怎么了?” “没,没什么。”肖昊咽了咽口水,“我就是确认一下这电话能不能用。” 周燕安颇为无奈,但还是好言好语地和肖昊隔着卫星电话闲聊了一段时间。 在把易阿岚送到中河市的陆军基地时,他们按照流程检查了一遍监控视频,确认安全后,周燕安才说:“那我就先去接孟起了。” “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易阿岚轻松地说,“任务也不难,就是简单固定的那一套,我甚至还能利用空闲时间补个剧或电影。” 周燕安笑了笑,提起飞行头盔:“等我回来给我讲讲你看了什么。” “好。”易阿岚冲他挥手,目送周燕安从长长的甬道离开,消失在一道阳光过分强烈的门框里。 易阿岚在一楼大厅操作电脑的时候,似乎能隐约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周燕安离开了。 中河市陆军基地位于偏僻的原野郊外,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地下。位于地下的部分多为避难设施、逃生通道、机密武器库房、重要设备机房和备用指挥中心等。易阿岚先是破解了外部防御系统,打开各楼层的权限门,再抱着电脑和在司令员办公室捡起来的工牌去地下五层的服务器机房——这里温度低,机器散热成本较低。把电脑和服务器直接连接,侵入内部系统就相对容易多了。 易阿岚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盘腿敲击键盘。 三十二日 第46节 在周燕安接到孟起把他送到南天市天文中心的路途中,肖昊也终于在卫星地面接收站初步安稳下来,不再因为站内随处可见的值班人员遗留下的完整衣服而一惊一乍的。他坐到了总控室里,把座位上的衣服都收拾到一边去,眼不见为净,然后看着整面墙的显示屏和琳琅满目的操控仪表盘,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别人教给他的内容,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操作。 在这颗蓝色地球之外,围绕着数千颗用途各有不同的现役卫星,如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审视着人类生存的土地。这些卫星清楚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类在刹那间消失,只遗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撮。但它们无法解释缘由,依旧日复一日地围绕地球运行,将数据源源不断地发送回地面。无人维护的情况下,它们可能会出现很多状况,被太空垃圾撞击、逐渐偏离轨道、与其他卫星相撞……等待它们的命运也不过是或早或迟的消亡罢了。 在华国卫星网络中,有一颗用作防空用途的地球同步卫星检测到了华国以南300公里地域突然出现一块红外热源。在它的判断中,这是导弹发射时的场景。它立即把相关数据发往地面的防空总指挥中心。在此之后,那里又连续出现了三次类似的红外热源。 这个本该引起巨大震动的消息在空无一人的防空总指挥中心没有得到任何处理,于是智能防御系统自动接过指挥权,它命令导弹飞行方向中的卫星、雷达持续探测那颗导弹的型号、速度和最终方向。 五分钟后,导弹相继进入华国领土上空,防空总指挥中心立即拉响一级警报,并向全国各地的军事指挥部发去警告和问询。 依旧得不到指示,而导弹的目标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防空总指挥中心的智能系统进入紧急状态,获取了相应权限,命令反导弹系统进行反击防卫。 在华国国土内,一些空旷无人的角落,导弹发射井被打开,拦截导弹激射而出,朝侵犯领土的敌人飞去。 而更先进但受更多条件制约的激光反导弹系统也开始进入无人作业中,高能激光打向来袭导弹。 肖昊在墙面上的屏幕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标识,接着又出现了三个,他偏头思考着这意味着什么。 然后他大惊失色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导弹!”肖昊惊恐地喊叫,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接收站也收到了军事卫星给出的探测数据:一枚中程导弹以及它的目的地坐标。如果没有拦截成功,十分钟后,导弹就要落在那个地方。 肖昊看了眼坐标,浑身的血液凝固,汗毛立即竖了起来,那是他的位置! 就是他的位置! 肖昊在瞬间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入骨的寒意掠夺了他的感知。但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又的确纷涌出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杀人灭口、国家斗争等恐惧支配了他的理性。 他没有再去仔细确认一下坐标,没有拿起就在手边的卫星电话和其他人联络,而是浑身冷汗地捡起一把车钥匙,疯了般冲向停车场。他拼命按着车钥匙,终于在听到美妙的感应回音后,嚎啕大哭地奔进车厢,用尽了所有力气踩下油门,不管不顾地逃离。 空荡荡的卫星地面接收站的屏幕显示,从自己国土发射的四枚导弹,只有一枚成功拦截来袭导弹,激光反导弹系统又成功击毁一颗。中程导弹本就拦截难度高,在天气条件复杂、又没有专业人员指挥操控的情况下,这样的拦截率已经算得上很不错的了。但无法否认,仍有两颗导弹即将落到目的地。 ——和中湖市卫星地面接收站很接近的一个坐标,中河市陆军基地。 第61章 32日(29) 在寒冷的机房, 易阿岚低垂着眼——有时候别人能从中看到平静的湖水一样的忧郁,此时电脑屏幕的蓝光给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渡上一层迷离的冷淡色彩。然而无论如何迷人,一双人类的肉眼总归是看不到遥远天空中正在迫近的导弹。 直到陆军基地的防空警报疯狂响起。 易阿岚惊讶得抬起头, 他不清楚这种警报声所代表的含义, 还以为是系统侵入出现问题, 不小心触动了某个安全程序,他便去查阅服务器日志, 看看是哪里的毛病,毕竟刺耳的警报声实在让人心慌。 在基地的雷达探测到袭来的导弹时,该基地的防御系统即刻发生反应, 总控制程序发出指令, 让基地的导弹井进入反击状态拦截来袭导弹。但不幸的是防御系统已经被易阿岚破坏得支离破碎, 无法形成完整的运转链条, 指令信号传输到一半便中断了,永远不能抵达执行终端。 深藏地底的导弹沉默着。 另外两颗来势汹汹的敌对导弹则前后呼啸着砸向中河市陆军基地,在军事卫星的“眼睛”里, 造出一团巨大的热源。 地面建筑顷刻间倒塌大半,接着在余震中彻底崩塌。惊天爆炸传递到地下五层时,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混凝土阻隔了大部分的冲击, 易阿岚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摇晃,随后是雷声般的两次爆炸声, 灯光闪烁几次后熄灭,眼前陷入绝对的黑暗中,但很快光明又回来了, 这是位于地下的急救发电设备续上了照明工作。 易阿岚愣了一下, 虽然心里满是不安,但他居然还能保有理智, 立即登录重新通上电的服务器调出最后一批自动保存的地面监控视频,他通过电子眼球,看到了飞来的两颗中程导弹,看到了爆炸时首先飞溅的导弹壳。剩下的虽然不能从坏掉的监控中看到,但刚刚的一系列动静已经反映出事情的严峻性。 易阿岚手心冒出几滴冷汗,略作思索后,立即转身往外跑,电梯肯定是不能用了,只能走楼梯往上爬。越往上越狼藉,室内的物品颠三倒四,天花板一块块往下掉,墙体变形,烟尘弥漫。 在爬到地下三层的时候,垂落的整块竖直的天花板挡住了他的去路,通过碎裂的缝隙能看到那背后天翻地覆的碎石砖块、柜桌凳椅、机械残骸,易阿岚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实,出口被堵住了。从地下去往地面的电梯、楼梯,统统都被上面那一堆沉重的破碎墙体死死地堵住了。 还有逃生通道。易阿岚回到地下四层,跑到建筑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紧急逃生门,推开门就是逃生通道,通往基地两公里外的牧场。 然而还没走出一百米,易阿岚就遇到了塌陷的混凝土。前进的路也被堵住了。 显然那两颗中程导弹中有一颗是钻地导弹,它被发射的目的,也许是要摧毁一颗导弹不足以摧毁的地底军事建筑。但出现定位偏差,在地底建筑之外的地下爆炸了。逃生通道恰巧在伤害范围内,被直接截断了。 易阿岚不知道这算不算好运。 易阿岚感到茫然无措,脸色在幽绿的紧急逃生指示灯光下显得没有生气,他在口袋里摸索出卫星电话,边拨打边返回建筑内部。 周燕安很快接通了:“我在。” “周燕安,我……”易阿岚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能如此冷静,“我被导弹袭击了。” 那边寂静了一瞬,声线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易阿岚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两颗导弹,在基地爆炸了,我被埋在地下。也不知道它们搭载的是常规弹头还是核弹头。” 易阿岚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鼻子,生怕摸到因核辐射引发的鼻血。 周燕安不知道易阿岚是抱着何种心情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他的心脏狂跳:“你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受伤?被困住了吗?能不能从逃生通道离开?” “没有受伤。但是逃生通道也被堵住了。” 易阿岚走到一处机房时,站定,走进去研究了下里面的精密仪器,没发现它们有受到核辐射影响的症状,“应该只是常规弹头……” “没受伤就好,你现在立即去地下避难室躲起来!你还记得吗,在地下五层,那里的避难室规格能抵抗核打击,有足够的氧气、食物和水源,你不要担心,我会尽快救你出来的。”还在直升机上的周燕安顾不得回应孟起的询问,拿出另外一支卫星电话拨打给肖昊,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还有没有后续攻击。 “好。”易阿岚说着,就准备从楼梯下去。接着他听到了卫星电话里的电流噪声,信号不好,断断续续。 呲呲的声音尽管微弱,但却如同指甲划过黑板,狠狠地划过他的耳膜。 易阿岚停下去避难室的脚步,他这一刻的恐惧远比发现自己被导弹困住更强烈。卫星信号虽然能覆盖荒无人烟的区域,但很难穿透山体、地面等封闭环境。原本在基地里,应该安装有信号转接器,能把地面的卫星信号和地底相连,不至于造成通讯上的障碍。但现在,信号转接器在不断地被破坏、线路被烧毁、电源在断开。 地面建筑已经被导弹摧毁,可以预见,包括通讯光缆、光纤在内的其他通讯手段肯定也受到了严重损害。 “我出不去了……”易阿岚好像是从窒息的心脏里掏出这句话一般的麻木。 “我会想办法的。”肖昊那边迟迟无人回应,周燕安也不免焦急起来,但仍旧是语气坚定地安慰易阿岚。 “我知道我出不去了。”易阿岚苍白着脸摇摇头,“埋住我的那些建筑体,在三十二日里,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挖掘开。我们很快会失去通讯,我会永远困在地底下,谁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真正让易阿岚恐惧的是后者,那仿佛是位于地心的绝对孤独,头顶不再有天空,一个人躲在方寸之间,吃着压缩饼干和难吃的罐头,呼吸着机器制造的氧气,与鲜活的人世隔绝。 “去避难室!也许还会有下一轮攻击。”周燕安强硬打断易阿岚的联想,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我换开战斗机,马上去你那里,用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 周燕安决定不再等肖昊的回音,虽然他知道开着战斗机进入被导弹攻击过的区域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那意味着敌对方的监视系统能扫描到那里,而在三十二日里干净的天空中,战斗机在雷达、卫星的监视网下就太显眼了,无异于黑夜中唯一的一只萤火虫。 易阿岚没回答他。 而在这沉默中,周燕安明白自己刚刚的强硬口吻暴露了他的虚弱,对于现在的情况,他并没有好的办法。 “如果……”周燕安闭了闭眼睛,语气又温柔起来,“如果真的没办法救你出来,那也没有很大的关系是不是?三十二日每个月只有一到两天,在现实中,你还是自由的。所以,你不要害怕,不要紧张,现在去避难室,保护好自己。只需要忍耐一两天,你的人生还会很精彩的。” 周燕安操纵直升机降落在南天市郊外的一处小空军基地,没有和同乘的孟起解释什么。 孟起看到周燕安的脸色也知道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情,他没在这时候再多问,和周燕安交换几个眼色,拿走一支卫星电话,就识相地找了辆车自己开去天文台。 卫星信号越来越差了,易阿岚要很专注才能听清周燕安的话。 他听到了周燕安的担忧。 易阿岚轻轻一笑,却满是无力和悲伤:“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 当他在三十二日里被困在地底的一个角落,那么他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事务组会给他自由,让他离开,不用到处奔波去学习侵入难得要死的安全系统,不用被人时刻怀疑是否忠诚,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似乎听上去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事务组还会看在他为国家工作了这么久的份上,给他一笔丰厚的报酬或者说是保密金,也许还会提供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比如去陈汝明的信息安全部实习。当然,这些都会看他自己的意愿。 但他不能留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了。 他和周燕安不再有交集,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周燕安了,那些让他感到满足的相处过的日子都将变得像梦一样遥远和虚幻。周燕安也许会换个新的室友,也许会独自住着,也许会忙得没有时间休息,也许还会像以前那样空闲时下下厨,会在三十二日辽阔寂寞的天空里继续飞行,然后在某个时刻想起曾经有过一个同伴。而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现实中,三十二日里,都和他没有关系。 “周燕安。”易阿岚呼唤对方的名字,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我想跟你说,我很感谢你,真的特别感谢你。我曾经一直觉得我不会真的喜欢上一个男人,哪怕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只对男性……可我害怕那种感觉,好像会万劫不复一样。我从来没奢想过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但是……你教我做华夫饼的那天,以及在那之前我们相处的每一天,都已经超越了我对未来能做的最好的想象。” 天啊,你在干什么。易阿岚在心里问自己,这并不是死别,明天你们都会在事务组的圆形大厅里一起睁开眼,到时候你要如何面对被你弄得无比糟糕又尴尬的现实世界? 可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难过,无法抑制住心里那汹涌的情感。 周燕安只是听着易阿岚的话,奔跑在空军机场上,终于找到一架他最熟悉的雨燕10机型,他快速地检查油箱、电池、挂载武器,拔掉保险销。 易阿岚的声音已经带上颤抖的哭腔:“我是想说,我很开心。我甚至有时候会感激三十二日的出现,虽然它带来了那么多麻烦纷争和死亡,但是它让我认识了你。” 在三十二日里,周燕安带他飞过群山与江河,穿过柔软的白云和晨曦,他们也曾一起并肩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在夕阳中无声安慰彼此的孤单,他们还一起欣赏星空,那些越来越璀璨耀眼、星辰茂密的星空,在最好的时节。 周燕安爬进机舱,戴上飞行面罩,往前推动驾驶杆,收起起落架,准备起飞。 “易阿岚……” 周燕安说了些什么,但易阿岚没听到,再也听不到了。 易阿岚抬头望了望头顶,根据那里传来的声响,可以推测在地下二三层又因为地面的碎体压力发生了一次小的塌陷,或许是这次塌陷彻底毁了卫星信号转接器的线路。 灯光随着墙体在摇摇晃晃,拖曳出旋转星系般的光晕。易阿岚仿佛被抛掷到了宇宙深处。 第62章 32日(30) 层层叠加起来, 至少有厚达一百米的混凝土掩埋在易阿岚生存的空间之上,一细想就让人感到窒息。 易阿岚绝望地往位于地下五层的避难室走,周燕安说得对, 至少他还没有因此丢掉性命。 忽然,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微弱但很规律的电子器械声。在厚土掩埋的地底, 显得十分诡异。 易阿岚站定脚步,偏了偏耳朵仔细听着,然后循着声音, 轻手轻脚地找过去。 他确定声音从这间办公室传出来, 门牌上写着“军事装备数据记录室”, 应该是负责记录、筛查武器的购入和消耗情况。推开门, 毫无意外,里面没有任何人,门后的视界里有四张办公桌, 桌子上摆着数台电脑和堆成山的文件夹。诡异的声音源于房间另一侧的打印机,它居然还在工作,一张a4纸被吐了出来。 接着, 那台打印机又进入了工作状态,嗡嗡地打印着。 易阿岚往后退开一步, 这场景莫名让他联想到恐怖片,例如《闪灵》中重复敲击打字机的经典片段。 静静地站了几秒钟,易阿岚终于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走了过去, 心中还在想,他现在就跟恐怖片里被蛊惑的人一样, 要不受控制地去签下恶魔契约了。 纸上写着三行字,远远地看格式居然很像一封信。 易阿岚没碰那张纸,而是前倾身子,隔空看上几眼。 他那张和白纸也差不多的苍白脸庞,像是瞬间被泼了活泼的彩墨,愕然、震动、惊喜纷纷涌现。 只见纸上以端正的宋体写着: “小a: 我已知晓你的困境,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帮助你,但你必须承担风险,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而你现在其实已经很安全了。 如果你不愿意,接下来的内容你就不用看了,去避难室吧。 joker ” 惊喜交加的易阿岚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一声“joker”,虽然joker现在并不会回答他。让易阿岚感到开心的是,他并没有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这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三十二日 第47节 震惊之后,易阿岚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了。 无须奇怪joker是怎么知道他被困在地下的,导弹发射这种大事必然瞒不过这个世界的无冕之王。joker想必通过他的黑客方式,一路追踪导弹到达这里,发现被袭击的人居然是易阿岚。 信号转接器的损坏、混凝土的堆积,都影响了卫星无线电信号的传输,于是易阿岚和周燕安失去联络。但目前被影响的无线电,其实是承载信息量大的甚高频、超高频频段的电波。而承载信息量很少的甚低频、超低频依旧能艰难穿越厚厚的混凝土。因为其更好的穿透性,甚低频、超低频通讯技术以前大多数应用在深海潜艇,但受限于传送信息量少,通常只用作紧急联络,深海中的潜艇接收到超低频无线电发来的紧急指令,会上浮至海面,好接收更具体指示的高频信号。 显然此时joker用的就是甚低频、超低频通讯,传送出用摩斯密码或其他较为简单的信息形式编译的信息,再通过地面转译,将他要说的话从打印机里打印出来。 那joker为什么要救自己?易阿岚一直觉得joker是中立的,同时又有点无为而治的偏执和单纯。他更应该冷漠地观察这种种事件的发生,而不是去干涉它。 像是知道易阿岚在想什么,打印机吐出的下一张纸回答了他的问题。 易阿岚这次直接伸手拿过纸认真看: “你是我互联网世界的第一位居民,也是目前唯一一位居民。或许你对我有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如果你被困在这里,将永远不能在我的互联网世界里生活了,我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于是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救你出来。我要告诉你我的办法,不用我解释,你也能看出其中的危险,你衡量之后再做决定。” 办法还在正在打印的第三张纸中。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才刚打好,还没被完全吐出,易阿岚就迫不及待拽出来看。 大胆疯狂的想法。这是易阿岚看完之后的第一反应。 如果失败,真的会死的。这是不可避免会生出的第二念头。 易阿岚捏着纸,那一行行印得无比清楚的字块,在他双眼里逐渐变成疯狂的漩涡,他陷入了拉扯之中。 第四张纸也被打印了出来。 “如果你愿意,这是你接下来要做的准备:首先穿一套最厚的、规格最高的防爆服,在地下四层走廊左侧第五个军事装备库里。然后穿戴全身机械外骨骼,我知道你会使用外骨骼,你研究生时期代表学校去外骨骼研发组体验学习的照片还在你学校官网的一个角落挂着。也许使用办法有差异,但你摸索一阵应该也会明白……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得不到你的回答,只能死板地照原计划进行,于是你现在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要么按我的做,要么就去避难室躲着。” 看到最后一行字,易阿岚一个激灵,留给他思索的时间并不多了。他要自己做决定,任何人都帮不了他。 他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 外面有什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吗?重要到有足够的勇气去拿生命当做赌注的吗? 易阿岚想到了周燕安。 周燕安正在飞过来的路上,想到这个场景,易阿岚心中又涌现出酸涩的情感,红了眼眶后,他立即转头跑出办公室,没去地下五层的避难室,而是向上爬到四楼,找到防爆服和军用机械外骨骼。 他不想让周燕安飞到这里,只能寂寞地盘旋着,而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百米厚的混凝土。 防爆服重达一百斤,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易阿岚穿上,被压得几乎走不动路。好在外骨骼仓库就在隔壁的房间,穿成黑熊一样的易阿岚艰难挪过去,还是刷一开始拿到的司令员工牌进入仓库重地。 恐怖片氛围更浓郁了,乍一进入外骨骼仓库,像是进入了骨架林立的地狱。 机械外骨骼,是由金属组成的动力机械结构,比较常见的包括各种义肢,军用外骨骼则在性能上更突出,用途也更广泛,常用来进行环境复杂危险的特种作业。 全身机械外骨骼,能够多方位贴合人体,强化四肢力量,并具有防护作用。虽然现在看来,这种外骨骼像一副光秃秃的骨架立在那,但如果能继续研究下去,将会发展出科幻作品中的机甲雏形。 易阿岚找到一副尺寸较为宽大的全身外骨骼,动作笨拙地穿戴上。现在他已经有防爆服和外骨骼两重保障了。 当然,joker要他穿上外骨骼,不仅仅是为了防护。 易阿岚按照记忆中的外骨骼体验经历,略微摸索一下,也能勉强使用起来。因为外骨骼以往外延伸的方式大大增加他的全身力量,使得他的身体现在好像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也就不觉得防爆服特别重。双腿两侧以及脚底的外骨骼则能提供前进动力,让他即使背着沉重的负载,也能健步如飞。 虽然突然得到外在力量的帮助,有可能会适应不过来。易阿岚一开始就收不住速度、来不及转弯,猛地撞到了墙壁,摔倒在地上。 好,一点也不痛。壳里的易阿岚给自己打气,双臂上的外骨骼在地板上轻轻一撑,就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使笨重的他很轻松地就站了起来。 易阿岚鼓足勇气,朝joker告诉他的那个地点走过去。 路上,易阿岚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经过一扇开启的门时,看到里面也有一台打印机正在工作。易阿岚走进去,抬起他厚重的手,外骨骼坚硬无比的金属爪子,以细嗅蔷薇的力道,轻轻拈起那张纸。 “你不必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的飞箭;也不怕黑暗中流行的瘟疫,或是午间损毁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灾害却不得临近你。” 易阿岚还在往上,一直到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的天花板都掉落下来,电力中断,楼里一片漆黑混乱,不过好在基本框架还保持着,没有彻底坍塌。 头盔的照明灯亮起来,操控手上坚硬的外骨骼钳爪,易阿岚可以不那么艰难地打碎、搬走横亘在他面前的天花板、碎墙体、办公用具等,清理出一条能走的小道来。不过现在的外骨骼技术也只能提供一定的帮助,做不到神挡杀神。易阿岚也只能尽量挑好走的路,小心翼翼地穿过狼藉的这层楼。 易阿岚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他得抓紧了。 他来到的位置,是在整层建筑的边缘。以全知的建筑平面图纸视角来看,地底建筑大致为六边形,此时易阿岚就站在六边形其中的一个角附近,往前大约三米厚的混凝土外,就是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地壳。 易阿岚很快在joker给定的区域内相中了一个位置,他躲进一块巨大厚实的实木桌子底下,微微蜷缩起来,双手护住脑袋,然后闭目等待。 等待那个疯狂而大胆的逃离计划。 而在十分钟前,一颗搭载常规弹头的钻地导弹从华国领土中的某个导弹井发射,目的地为中河市陆军基地,正是已经遭受两颗导弹摧残的这个地方。 周燕安的机载雷达探测到了这颗导弹,他只希望,易阿岚已经在避难室躲好了。 躲好了,来吧。 黑暗中,易阿岚回想joker提出的方法,让他到能走到的最上层,然后在边缘处保护好自己。joker会黑进一个导弹发射系统,发射一枚钻地导弹落在建筑附近,届时,钻地导弹钻进表层地面,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会掀开岩石、泥土和墙壁,轰出一个露天大坑来。 这需要极为精确的数据,导弹落地的位置、深度都要刚刚好才行,需要有足够的能量冲击开厚厚的墙壁,但又不能过多地深入,否则会将建筑内部搅得一团糟,以至于完全倒塌,那时候易阿岚会被掩埋至死。 而易阿岚必须得刚好处在冲击波的边缘,不能因为冲击波受伤,也不能离即将形成的露天大坑太远,否则他到时将无法穿越本就摇摇欲坠又因为第三次轰炸而彻底堵塞的地下三层。这许多严苛的条件都达成之后,他才能依靠自己和外骨骼的力量打破最后一小层阻碍,进入露天大坑,离开封闭的地底建筑。 一个环节出了错,他不是被活活炸死,就是被重物砸死,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被埋在地下,然后窒息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不必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的飞箭;也不怕黑暗中流行的瘟疫,或是午间损毁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旁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灾害却不得临近你。”引用自《旧约圣经·诗篇》。 第63章 32日(31) 如何来形容等待的那段时间? 是卧倒的躯体分解, 化作一粒漂浮的尘埃,是精神过分强大,在黑暗中, 以思维去感受宇宙的色彩。是在地底深处幻想一朵花发芽、抽枝、叶片舒展, 恐惧的雨水拍打它, 希望的和风安慰它,青色花苞染上动人的情感, 变得缤纷多姿,伴随着一片片鲜艳花瓣的绽放…… 汹涌的热浪席卷而来,终于听到了爆炸的轰鸣。不绝于耳的、直击灵魂的、颤动着的声音, 如同站在遥远的现在, 回望当初宇宙诞生时的爆发。 一直过了好久, 那种仿佛来自遥远星际的耳鸣声才逐渐褪去, 易阿岚感到身体沉重,似乎被什么东西沉沉盖住了,眼前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套在头罩上的照明灯已经损坏了,能明显感觉到炎热,不过呼吸顺畅, 吸入的空气没有明显的异味,说明防爆服的呼吸过滤装置还是完好的。 易阿岚还在继续等待, 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尽量少消耗可能已经不多的氧气。导弹爆炸后会有一段时间的高温和火焰,火焰应该很好控制, 毕竟爆炸中心点在地下, 没有充分的燃烧物,建筑物边缘也没有很多易燃物体, 就算有小的火势也不会迅速扩散开来。现在只需要等高温冷却下去,冷到防爆服能抵挡住就可以行动了。 应该差不多了。易阿岚体感防爆服下的温度已经没那么难忍受了,于是他艰难地移动身体和四肢,双手去抓前方的物体,能感觉到簌簌滚落的石块。外骨骼的手指抓到了一块大东西,易阿岚向身侧奋力一推,将那可能是实木桌板的东西推开,虽然一些尘土和石头立即陷落,填满了刚刚的空间,但这还是让他觉得松快许多。 易阿岚奢侈一把深深地呼吸一口,然后继续放缓呼吸节奏,匍匐着朝前爬,外骨骼帮了他大忙,负重和握力都相当强大的双臂骨骼能有力推开前方混杂的堵塞物,双腿骨骼又给他了一部分推力,让他在沉重的掩埋物体中也能脱身爬行,脊椎骨骼则保护着他的躯干,不至于被上方的压力压垮。 越往前温度越高,易阿岚脸部的热汗滚滚而下,蒸发、又在面罩内部凝结,使他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但好在始终都在忍受范围之内,并且那也代表着他离目标越来越近。易阿岚不清楚自己还有多久能爬到尽头,呼吸变得有些困难,氧气快消耗完了。如果joker的计算失误,那么他在氧气耗尽之前是爬不出去了,会在这里活活闷死。 只是一个过于炎热的夏天,易阿岚眼睛被汗浸得都睁不开了,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如此。赶紧爬出去,也许能舒舒服服地躺在空调室内,喝到一杯冰汽水,然后告诉坐在对面的周燕安他的奇幻历险。 前方被堵住,外骨骼也推不开,左右都无法绕过。易阿岚反而感到狂喜,这东西应该是一大块墙体,说明他终于到了最边缘。易阿岚往上爬上墙体,沿着崎岖的表面继续往前。 有一下子,右手猛地推了个空,就跟突破了某种结界一样。左手也探出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由火热的空气。易阿岚喜出望外,鼓作气力往前爬,钻出幕布一样的黑暗,光明尽情挥洒着,易阿岚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照射,连忙闭上眼睛,同时努力探出上半身,将呼吸过滤系统放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带有硝烟味的空气。 好一会儿,易阿岚才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最大直径达五六十米、深度接近二十米的焦黑大坑,星星点点地烧着一撮撮火焰,像个正面朝天的雕花巨碗。而他现在就在巨碗边缘靠下的位置,翻过身,往上能看到晴朗无云的蓝天,虽然只能看到一部分,但易阿岚知道,那天空是绵延不尽、辽阔旷达的。 “我出来了……”易阿岚喃喃,忽然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他活着出来了。没被困在避难室,没被压死、闷死、热死,好端端地回到了这个人类稀少的广阔世界里来了。 “谢谢你,joker。”易阿岚说,不知道joker能不能通过卫星看到他成功逃生的一幕。任由眼泪在热天午后的高温下蒸发干净,然后抽抽鼻子,恢复好情绪,易阿岚将外骨骼的手指插进坑壁中,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地基地建筑物里拽出来,然后像攀岩一样,沿着坑壁往上爬。外骨骼的手指像登山钉一样坚硬锐利,能深深地插进坑壁中,脚板比攀岩鞋还要稳固,踏在着力点上,微一踮脚,就能借力向上攀升。 易阿岚像个最老练的攀岩行家,很快就从坑里爬了上来。他翻上平地,整个瘫倒在地上,缓缓地解开外骨骼,脱下防爆服,一身轻松地沐浴在阳光与温暖的风中,表情舒适得像睡在最适合露营的那块柔软的草地上。明明旁边就是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基地地面建筑,大块大块的石块倾倒着,相互堆叠,火焰和烟雾还沿各个缝隙里往外喷,混凝土里的钢筋剥落开来,横七竖八地指向四面八方,像一柄柄长矛利剑。 易阿岚闭着眼睛,感到精疲力竭,似乎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坠入梦境中。 俯冲而来的除了粘稠的睡意,还有战斗机的呼啸。 易阿岚又猛地睁开眼睛,在他仰卧视角的蓝色天空背景中,机型流畅小巧的雨燕10飞掠过他的世界,好像与他张开的双臂完成了一次阔别重逢的隔空拥抱。 飞机场也被毁了一半,但周燕安还是精准地停好了战斗机,并给再次起飞留出了足够冗余的跑道。他现在的战斗机驾驶技术,已经能比肩专业的飞行员。 易阿岚勉力坐起,看着鲜活真实的周燕安朝他奔跑过来,他的脸上没有往日的沉着冷静,而是写满了焦虑和担心。易阿岚心想,一切都值得了。然后,一头往后扎了过去,晕倒了。 等易阿岚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地底幻想的东西都成真了:盖着柔软的毛毯,睡在开了空调、温度舒适的室内,转头,能看到纯净水和一些水果罐头、牛肉干、饼干等食物。 “饿了吗?吃点东西?”周燕安坐在他的另一边。 易阿岚问:“这是哪里?” “中溪市的一个防空避难所。”周燕安回答他,“我怕基地那边还会有攻击,所以哪怕你晕过去了,也必须带着你长途跋涉离开那里。战斗机作为空中目标也很明显,降落在最近的中溪市机场后,就开车带你来了这里休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易阿岚从床上坐起来,的确感到饿了,随手拿过黄桃罐头来补充糖分,随即他注意到自己居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一时惊恐,呛了几口,“我衣服……” 周燕安便说:“你浑身湿透了。” “热的。”易阿岚讪讪地说,低头咬了一口大黄桃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感觉自己身体现在十分清爽干净,不像是出了一身汗又干涸凝固那种脏兮兮不舒服的状态,他意识到一种可能,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你该不会还帮我洗了澡吧……” 周燕安平静地看着他:“是的。”他指了指房间一角的洗澡间。 “这个避难所设施真完善。”易阿岚干笑,感到耳根发热,连忙转过头,面对食物那一侧,装作特别饥饿,连连吃了好多东西。 直到易阿岚真的吃饱喝足,再也吃不下时,周燕安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没在易阿岚刚醒来时就问,是担心易阿岚会情绪激动。他总是能把别人的情绪照顾得滴水不漏,易阿岚这么想着,嘴上把被困地底却收到joker甚低频无线电讯息以及后来的逃脱计划粗略说了一遍。 周燕安听完后,沉默了片刻,语气有点沉地说:“你这是乱来。” 好像能感觉到周燕安在生气,易阿岚心里不免直打鼓,只好企图以轻松的口吻一笔带过:“我这不是好手好脚地逃出来了,也不是很凶险……” 接下来的话被周燕安的眼神吓得缩在喉咙里不敢冒头。 其实周燕安的眼神并不吓人,甚至连明显的斥责不满都看不到。他只是很认真地盯着易阿岚看,湛黑的眼珠像海面上的黑色冰山,平滑、清澈、幽深,但也正如冰山的不显不露,是那看不见的东西使易阿岚感到压迫,心脏狂跳。 易阿岚呼吸艰难,一回想,快要哭了:“我只是不想……不想留在那种地方。你知道吗?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却只有我一个人,头顶是一百米厚的混凝土,是卫星信号都穿透不了的隔绝……” 周燕安心疼起来,轻轻揽过易阿岚,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抱歉,我没有立场去质问你的决定。当初是因为我才把你牵扯进来,要不然你也不至于会遇到导弹这种恐怖的东西,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你。但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把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顿了顿,周燕安又字斟句酌地说:“其实要是你留在基地的避难室,也并不是百害无一利,那样你就不用继续参与这些本来不该由你承担的事情了。” 易阿岚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觉得带着我是累赘吗?” “我不是,”周燕安轻声叹息,接着以一种很少有的犹豫不决的语气问道:“你想不想……” 易阿岚等着周燕安的话,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周燕安再次叹息,让易阿岚躺回床上:“你再休息休息吧,今天就不执行任务了,等明天看情况再说。” 这一次他们要在三十二日里待上11月31日、11月32日两天,这让周燕安感到为难,显然不能再按照原计划进行了。 易阿岚倒是一直忘了时间:“现在什么时候了?” 周燕安说:“下午六点。你在这不要乱动,我出去找找有没有新鲜的食物,肉类很难保存下来,但蔬菜不难找。说起来我们在三十二日也没正经吃过几餐,尤其是开始执行任务后,基本上一直在吃速食,虽说也不缺少营养,但总归口味算不上好,今晚正好有时间……” 三十二日 第48节 他边说边往外走。 易阿岚扭头看他:“会有危险吗?” “应该不会。”周燕安带上房门。 瞬间又寂静下来,易阿岚躺在床上,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忽然某一刻情绪闸门无征兆地失控,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仿佛要把这一天所有的委屈、惊吓、恐慌、绝望都发泄出来。 他难道不知道危险吗?他难道不害怕吗?在等待导弹爆炸的几分钟里,他实际上是与死神同榻而眠;爬过那短短一程却无比漫长的路途时,他无数次想到他可能会再也爬不动、找错了方向、重物会倒塌压住他、氧气耗尽、被活埋,或者压根就是joker出了错、骗了他,他根本爬不到尽头处的生天,只能孤独而绝望地死去。 他所做的这一切,所承受的极度恐惧,拿生命当赌注的惊天豪赌,都只是为了那个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难道周燕安不知道吗?易阿岚愤恨地想,在卫星通讯中断前,他说的那一番话,周燕安当真就听不懂他的意思?事到如今,那么聪明的周燕安会不清楚易阿岚从鬼门关爬出来有多少是为了他?但他绝口不提,表现得多么无辜,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这样揭过那一页,当做没发生过,哪怕帮自己洗澡换衣也是那么坦坦荡荡、毫无芥蒂。 易阿岚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死里逃生而哭,还是为了周燕安的躲避而哭。 然而哭完之后,易阿岚又觉得刚刚的举动实在太失态、太丢人了,他在悲伤什么?指望什么?指望周燕安回应他的感情吗? 好贪心啊。 第64章 32日(32) 一个小时左右后, 周燕安收获颇丰地回来,带回了超市冷库里的排骨和牛肉,又找到一个蔬菜大棚基地, 采摘了一些有点老是很新鲜的蔬菜, 豆芽、蘑菇、小青菜一类的。 周燕安和易阿岚打声招呼, 就到外面去准备晚餐。 易阿岚也没有生病,顶多是因为心情大起大落和过度劳累导致的虚弱, 睡了一下午,现在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便下床走来走去。 这处防空避难所占地面积很大, 在小房间外其实是一个半足球场大小的公共大厅, 极其空旷, 可以供上万人紧急避难, 在后方就是易阿岚休息的小房间,以及一字排开、紧密相邻的规格差不多的屋子,可能是给病患提供治疗、休息的场所, 因为房间柜子里存放着很多易储存的基础药物和方便冲泡的营养流食。 易阿岚在其中一个房间居然发现了几台电脑和有线宽带,现在还能上网。易阿岚正好无事可做,便用电脑登录上三十二日社区, 想和joker聊聊,但joker并没有主动找他, 易阿岚也没有办法私聊joker,只好随便刷刷社区的动态。 有个人大概是中河市的,很恐慌地说他白天听到几声巨响, 大地都在颤动, 但又不像是地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很害怕,在想要不要连夜搬走。但其他人并不能感同身受他的害怕,他的帖子无人问津。 另外一个帖子倒是很热闹,有个生物学相关的人说,在他糟蹋了好几个高校生物研究所后,已经有望用先前保存下来的蜂卵培育出小蜜蜂来,现在孵化出来只是时间问题了。等小蜜蜂发育成熟,他要把它们放飞,要不然野外那么多虫媒花都要灭绝。他下一步决定攻克小蝴蝶的培育难题,反正各大研究所、种子库都保存了大量昆虫、动物的卵和胚胎,而全国又有那么多生物研究所空置出来,他有的是机会慢慢试错。 最后,他还说,通过三十二日的不断试验,积累了数据,锻炼了手法,原本成绩平平的他可能有机会要夺取这学期的奖学金了。 这番话不禁让一些人陷入了学习焦虑,他们原本以为三十二日是天王老子都管不到的假期,没想到还有人这么自觉在勤奋学习。虽然他们依旧继续瞎找乐子,但不妨碍内心短暂地惆怅一会儿。 易阿岚还注意到一小群把三十二日归结于宗教原因的人已经自成圈子,在角落里交流得很开心。易阿岚点进去,看了几页,又头疼地推出。 joker还是没联系他,易阿岚盯了会屏幕,突然生出个念头来。 他要做个软件送给程思思。 说做就做,易阿岚先上网登陆了业界知名的智能语音网站,尝试黑入他们的数据库。易阿岚的黑客技术进步飞快,再加上对方无人防守,易阿岚很快就成功黑进去,找到一款最先进的智能语音人机交互软件的源代码下载下来。这在现实世界当然是违法的,但在三十二日却没什么大不了,也许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易阿岚做了什么。 然后易阿岚在网络上搜索程思源相关,果真让他找到了一些视频,是程思源学生时期的生活分享、晚会演讲和偶尔参与军队宣传活动的视频。易阿岚截取下语音,让智能语音系统识别声纹,然后模仿。 易阿岚很投入,周燕安叫他吃饭,他也是匆匆扒拉几口,又返回电脑室继续工作,辜负了周燕安的四菜一汤。 易阿岚给程序编入了识别关键词,如果特定条件下说出关键词,会触发程序的相应回答。 例如,听到女孩声音喊哥哥,程序发出接近程思源声纹的男音:是思思吗?我是哥哥,我现在在天上。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很想你,会尽快去找你的,答应哥哥,你先照顾好自己,好吗? 易阿岚怔怔地听着机械音响发出无比真实的男声,清脆爽朗,语调有些轻微的跳跃,隐约能听见一些笑意,给人春天般的活力,仿佛说话的人是一个开心快乐、生机勃勃、有着无限希望的男孩子。 易阿岚没感到成功的满足,只觉得心脏在抽搐。 他无法避免地想起自己见到程思源的最后一幕,那时候程思源躺在荒山中,伤痕累累,气若游丝,声音痛苦而悲伤。不是这个样子。或许程思源曾经就是这样一个阳光大男孩,但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再开口。 易阿岚原本打算想办法把这个模仿程思源的智能语音程序接上他的电话号码,这样一来,程思思如果再拨出哥哥的号码,信号会转接到程序这里,由智能程序与程思思沟通。程思思会以为哥哥还在这个世界生活着,守护着她。随着她现实中长大,她会意识到死亡是什么,也会察觉到智能语音的破绽,但她那时已经足够成熟、心理强大,不再是七岁小女孩,不再害怕三十二日,不用陷入一个孩子眼中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孤立无援。 易阿岚脸色木然地调出修改好的源代码,点击删除。 他不知道周燕安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不知道周燕安看了多久,直到周燕安问:“怎么不继续了?” 易阿岚扭头看了眼周燕安,低下头说:“就是觉得特别没意义。”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重复道:“没意义。” 周燕安往前走了两步,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就突然疯狂响动起来。 是肖昊打来的。 周燕安再顾不得其他,连忙接通。 肖昊惊慌失措之下开车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汽车油量耗尽,他才被迫停下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风一吹,浑身打颤,牙齿抖动着咬到舌头,出了点血,生疼,这总算才冷静下来。 他细细回想,好像没听到特别的声音,如果有导弹爆炸,绝不会一点都没有动静。 他发现自己也没带上卫星电话,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了半晌,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可能算是逃兵,这一下子他更慌了,继续跑也不是,回去也不敢。 肖昊只恨这次三十二日只有两天,如果能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那就不用回到正常世界面对领导们的怒火,可能还会把他抓起来丢进监狱,搞不好还会影响孩子的未来。肖昊越想越害怕,呜呜呜大哭起来。 等到天逐渐黑下来,绝望的肖昊才行尸走肉般地沿着公路往回走,路上找到一辆有钥匙的车,开回卫星地面站。 地面站一切完好,别说导弹了,连滴雨都没砸来过。 肖昊松一口气,至少今天晚上不用担心会死于非命了。他放心大胆地跑到总控室,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这会儿定睛一看地址坐标,导弹落地点在中河市,就在他隔壁。肖昊乐了,离他这么近,难怪他会看错,这会儿也算是有理由跟领导们解释了,相信领导们能理解他这一点小失误的。 嘴角咧到一半,突兀的,肖昊瞬时如丧考妣。 他又想起来了,中河市好像是易阿岚去的地方。这么说,导弹是奔着易阿岚去的? 肖昊整个人腿发软,跪坐在地上,眼睛都木了。易阿岚是不是死了? 虽然他不知道易阿岚到底做什么工作,但从偶尔开总会时的只言片语来看,易阿岚应该很重要。完蛋了,肖昊捂脸哭,他记得他的职责之一,就是给其他同伴提供安全预警,然而他居然一看到导弹就跑了,根本没有提醒易阿岚。如果易阿岚死了,那他的罪名是不是就很大? 肖昊连忙抓起卫星电话给周燕安打电话,一接通,就哭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把周燕安都听懵了:“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太害怕了!我以为导弹是冲着我来的!那个……他……是不是……没了?” 周燕安皱起眉:“你提前发现了导弹?” “啊?”肖昊牙齿磕碰到了舌头,是哦,他本来可以说他什么也没看到,就说有个卫星坏了、接收器坏了、屏幕坏了、分析软件故障了,他能说出一百种他一无所知的正当理由,反正这里就他一个人懂卫星,就算说了谎,谁能拆穿他呢? 只可惜已经说漏了嘴,肖昊叫苦不迭:“我……卫星就给了一个模糊的提醒,我就以为有人要杀我,就跑了……我刚秉持着强烈的责任心和爱国心,抵抗了人类对于死亡的终极恐惧跑回来,这才看到导弹是冲着易阿岚去的。我不是故意不提醒他的,我真的是太害怕了!你能理解我的对吧?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在他们面前告发我?” 周燕安问:“导弹是从什么地方发射的?” “哦,我查查!”肖昊脖子歪着,夹住卫星电话,一边进入防空侦查卫星的数据库,一边跟周燕安喋喋不休:“你看,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忠心耿耿的,就是有点怕死……人之常情,换你在我这里,你也会跟我一样害怕的,对不对?你在领导面前帮我打打掩护好不好,就说我之前没发现导弹,是事后才发现的。等下次你出错了,我也会帮你打掩护的!兄弟!三十二日里就剩下我们几个了,我们要互帮互助!” 周燕安无可奈何地闭上眼。 “查到了!查到了!”肖昊大喊,把发射地址一五一十地报给周燕安。 那是一个小国家。周燕安心想,但是有别国驻兵和别国军事基地。 “还有其他的信息吗?” “啊,没有了。” 周燕安忽然问道:“你现在能看到中河市军事基地的情况吗?” 肖昊对周燕安唯命是从,手忙脚乱地按他的吩咐,找到一颗正好经过中河市上空的卫星,调出实时画面:“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导弹爆炸,那里上空有许多没散开的烟尘,现在都凝结成水雾和层状云,应该要下雨了,挡住了地面画面,红外线也很难穿过吧,影响分辨率。你知道的,现在卫星还是受天气影响挺大的。如果用图像处理系统处理一下,会稍微清晰点,不过也别太抱希望。” 周燕安喃喃:“要下雨了?这么巧?” “不巧不巧!一点也不巧!我能用科学原理跟你解释的!”肖昊连忙申辩,他还以为周燕安在考验他是不是真的回到地面接收站、能通过卫星看到其他地方的事情,“导弹爆炸造成高温嘛,这好几颗一起爆炸下来,就算没有详细数据,也能想象那里堆积了很多热量。以基地为中心,就形成了一个热空气区域。热岛效应你懂吧?基地就是一个小的热岛,然后基地附近虽然是城市,但现在在三十二日里,人类都不见了,没有呼吸出来的二氧化碳,工厂不工作,汽车尾气不排放,本该是典型热岛的城市相对而言成了冷空气区域。于是形成压力差,冷空气就向基地热空气区域移动,热空气则上升,而三十二日也入夏了,空气潮湿,携带了不少水汽,一遇到烟尘就凝结成水雾和云。唔,还因为这种压力差其实也没有特别大,热空气区域也不算大,所以冷空气移动是缓慢的,没有形成强烈的风吹散烟尘。基地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是会下一场比较温和的雨。” 肖昊发挥他气象卫星分析员的专业能力来说服周燕安,急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好,我知道了。”周燕安的回答显然并不关心为什么要下雨,“这么说,因为烟尘遮挡,你往前调卫星图像,也看不到导弹爆炸后发生的事?” “我试试看。”一阵噼里啪啦后,肖昊叫起来:“我看到一架战斗机飞进去了,又飞出来了。不过正中间的烟尘非常厚,因为才爆炸没多久嘛,根本看不清基地里发生了什么。” “驾驶战斗机的是我。” “这样啊!”肖昊说,过了会,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去找易阿岚的?他,他,他……” “嗯。”周燕安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过去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盯好现在和将来,继续留神卫星监控和警报,如果还有其他异常,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嘞!”肖昊猛点头,“那,你能不能帮我打掩护?” “抱歉,不能。”周燕安说,“不过你作为普通人有这样的反应,无可厚非,没有人会因此为难你的。” 不等肖昊继续求情,周燕安主动挂断了电话,随后坐在进门的第一把椅子上,兀自沉思。 易阿岚哪怕好奇,也没去打扰周燕安。因为他从没见过现在这个模样的周燕安,情绪外溢,整个人充满了不确定性,有个问题在折磨着他。 周燕安一生面临过很多抉择。但以他的能力很少让自己陷入两难,然而无序混乱的命运一旦把他推到这种境地,那就不是他能够轻易承受的。就像五年前,他托着机枪,扫射了一群可爱的孩子。 易阿岚不知道周燕安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他只能看到几乎沉寂成一段枯树的周燕安,渐渐苏醒过来,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易阿岚在那样的微笑中,跌进一潭春水里。 周燕安问道:“白天你说想利用空闲时间看看电影,看了吗?给我讲讲剧情吧。” “还没来得及看呢。”易阿岚不好意思地笑。 “要不现在一起看?” “好啊。”易阿岚立即在联网的电脑上找电影。 周燕安拖过去一把椅子,两人都在电脑前坐着,都暂时放下心中所念,静静看着别人的故事。 播放的是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讲述关系不好的三姐妹之间的隔膜与冲撞,很少往来的她们在其中一个姐妹临终前聚在一起,生病的姐姐想要在临死前让她们放下彼此的芥蒂,但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劳。 电影情节性较弱,如果非要以故事性来评价这部电影,可以说是沉闷。然而那些美妙非凡的镜头,如清水流动般的镜头调度,人物的走动、极具轻盈美感的布景、古典干净的色调、运用自如又别有深意的色彩与光影,无一不在展示电影的本真魅力。 一个半小时后故事落幕,周燕安问易阿岚:“电影在讲什么?” 易阿岚说:“讲人与人之间无法真正地交流,无论是呼喊还是细语。” 第65章 12月(1) 三十二日 第49节 周燕安在第二天清晨打电话给肖昊。 “我一晚上没合眼, 就盯着卫星屏幕看!”肖昊激动地说。 周燕安嗯了声:“没异常情况吧?” “没有,半个地球都黑洞洞的。” “行。”周燕安说,“我和易阿岚现在在中溪市, 你多注意这附近的情况。” 肖昊震惊了:“诶?诶?易阿岚没死?” “没有啊, 怎么了?” “没没没!没事就好!”肖昊后怕地拍拍胸脯, 仔细一回想,好像周燕安的确没说过易阿岚死了, 害得他倒是提心吊胆一晚上,以前所未有的尽职尽责来弥补罪过。哼,这肯定是周燕安故意的, 果然这些人最会玩弄人心。 周燕安思来想去, 还是决定今天不继续执行任务了。 他不清楚那些导弹为何会精准地射向中河市陆军基地。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行程被泄密, 也有可能某一方同样有卫星相关的人才, 通过卫星发现一架直升机载人进了军事基地,哪怕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能推测出那绝对不是普通人、而是于国家举足轻重的三十二日者, 所以实行了精准打击。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不能再次冒险,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旦坐飞机离开地面复杂建筑和各种杂波的遮掩, 很容易被卫星或雷达发现并跟踪。 “额外假期。”周燕安对易阿岚说。 易阿岚笑:“就当是陈汝明诓我一张休息日转送卡的补偿。” 他们在避难所也无所事事,便随便地看看电影, 聊聊天。 傍晚时分,周燕安和易阿岚出去了一趟,街上已经有一些难闻的气味, 风中携带的灰尘坠落, 垃圾桶和下水道的污秽没人处理在发酵,家里放着的食物腐烂发霉, 断电后的冰箱也在滋生着细菌。这个美丽的世界终于开始显露出人类减少之后的种种弊端。 期间,孟起还打来一通电话:“可以说吗?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 “有这两个字就行了。”孟起的话里多少有些埋怨,“昨天看你那么匆忙,离开之后就再没有消息,我还真是替你们担心了好久。就算要保密,也可以报声平安吧。” 周燕安笑了笑:“多谢了。” “或许你没把我当自己人,但我觉得,我们至少算是同伴吧,毕竟这个世界人那么少。”当孟起透过射电望远镜看到遥远的星系时,更觉得如此。这个宇宙人都那么少,不知道人类何时才能认识到自身其实无比孤独,因此你所遇见的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孟起说完主动挂断电话,他可不想让人觉得他在打探周燕安因何事离开、现在在干什么。 十一月三十二日在难得的平淡中过完。 周燕安看着时钟,即将回到正常世界。他知道,在此之后的日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恢复平淡了。 分隔三地的四人同时在事务组实验大厅中央的铁架床上醒来,医务人员把他们身上的仪器贴片一一揭走。 肖昊撇嘴,委委屈屈地开口:“我……” “去会议室说吧。”罗彩云拦住了他。 孟起留下来和天文学专家小组进行沟通,周燕安、肖昊和易阿岚则一起去了保密性极强的会议室。 “又出事了?”罗彩云几乎可以肯定,因为周燕安的脸色很沉重。 肖昊老老实实地陈诉他如何看到侦察卫星的导弹来袭警告,如何因为紧张看错了坐标地址,如何吓得落荒而逃而忘了提醒真正受害的易阿岚。 现在易阿岚就好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他没因为自己的失误牺牲,这让肖昊感到放心,便主动交代,争取坦白从宽。 事务组的四位组长脸色都严峻起来,被境外导弹袭击无疑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若是处理得不当,容易引发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 听肖昊汇报完导弹的发射地址,罗彩云便让肖昊回去休息。 肖昊狂喜,居然一句批评都没有,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地,回去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其他人倒是整夜难眠了,罗彩云问易阿岚:“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导弹袭击的时候我正好在机房,躲过一劫。”易阿岚说。 “中河市陆军基地总机房在地下五层,有着不逊于避难室的安防,可以抗核打击。”陈汝明适时解说,转头问易阿岚,“你从逃生通道离开了吗?” “逃生通道也因为导弹袭击堵住了。” 易阿岚这句话一出,会议室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陈汝明神色立变:“你被困在基地里了?” “也没有。”易阿岚摇摇头,“我出来了,现在和周燕安在中溪市,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罗彩云、陈汝明、严飞、卢良骏四人盯着易阿岚的眼光都有点古怪。 “你怎么逃脱的?” “joker。”易阿岚说,“是因为joker。” 易阿岚从那惊悚的咔哒咔哒声开始说起,提到几张救他出来的a4纸,直到穿着外骨骼爬出爆炸大坑。 罗彩云感叹:“匪夷所思。” “你怎么敢冒险的?”陈汝明瞪着易阿岚,“你对数据计算并不是一无所知,你应该知道joker说的那个办法需要多少数据、多大的计算量才能做到让你成功逃生?首先,是对陆军基地的硬性了解,包括建筑尺寸、墙壁用料及其坚固度等,好吧,这还不算难,他能和你进行对话,就说明他成功黑进到了基地的网络系统里,拿到原始设计图很容易。那么基地附近的土质情况呢?不同导弹的具体当量呢?它们的精确数据都散落在不同的角落里。在这些条件约束下,对于导弹的精准性也有了极高的要求,落地误差不能超过十米吧?现在不论什么国家的导弹都做不到把误差控制在十米以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joker在短短时间内,不仅要收集到所有的相关信息和数据,还得改进导弹的运行系统,在硬件固定不变的前提下,只剩下快速写出新的算法提高制导效率这一种办法。注意,我在这里说的精确度不是命中圆概率这种东西,而是说哪个点就哪个点的精准性,他可是要救你,而不是杀你!” 卢良骏玩味地笑:“joker是什么?是神吗?” “不一定是现场写。”罗彩云沉吟,“也许那人就从事这类行业,他们团队早就研发出了更为先进的算法。所以能快速挪用到我们的导弹上而已。根据肖昊说的我国境内的导弹发射地址来看,我们都知道那处的中程弹道导弹配置的都是最先进的惯导组件,星光制导的硬件也无可挑剔,如果换上更好的算法,大大提高精准度是很有可能的。再加上那天天气不错,又没有人为干扰,卫星辅助制导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更何况还有幸存者偏差的概率因素在,这一切都是人力可以胜任的,不要神化joker。” “比起讨论已经发生的事情到底可不可能,”严飞说,“难道不是应该更担心joker像进自家的后花园一样,在我们国家各大军事基地的系统内来去自如吗?我现在怀疑易阿岚的工作还有没有意义,所有的机密数据可能早被人看光了。joker到底是什么人?男人女人?年龄大小?什么国籍?” 他看向易阿岚。 易阿岚摇头:“我不知道,他从来没透露过这方面的信息。” 严飞问:“他为什么救你?” 易阿岚说:“他说我是他互联网世界的第一位居民,也是目前唯一一位居民。” “哦,这个该死的理由。”严飞显然很难相信。 “你怎么敢冒险的?”陈汝明又问一遍,他似乎对此耿耿于怀。 易阿岚只好说:“我那时候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好赌一赌。” “为什么要赌?”陈汝明追问,“躲在避难室不好吗?一边是躲在避难室,百分百存活,只是失去三十二日内的自由,另外一边是冒着死亡率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风险逃脱基地,我不觉得这两者在天平上能不相上下,是需要人下狠心去赌的。” 易阿岚怔怔,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不需要?”罗彩云示意陈汝明不要那么激动,“阿岚也许只是被吓到了,并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危险性,所以那么做了,无知者无畏嘛。好在结果是好的。” 严飞再次开口:“喂,大家有想过joker这个人的威胁性吗?有三十二日的加成,这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是透明的吧?” 卢良骏充分发挥他以往“什么都敢瞎编”的诈骗犯罪行为的处理经验:“唔,joker一直想说建立一个互联网乌托邦世界,那joker救易阿岚也许只是想要帮手?在现实中,利用网络入侵操控全世界的武器系统,对着各国政府狂轰滥炸,到时候全球各地都群龙无首、一片混乱,joker再利用他的优势振臂一呼,要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形式的互联网国度,很多人都会同意吧?不同意的就炸死。” “这当然得考虑。”罗彩云没把卢良骏的话当做无稽之谈,“事实上我们也一直在查找joker的存在,只不过一直没有大的进展。我相信,如果joker真的有那么大神通,该着急的不仅仅是我们,他所属的国家也不会真的放心他。所以他但凡冒过头、表露过异常,就不会被忽略。而在那之前,我们也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了。” 罗彩云眼看天光泛亮,总结道:“周燕安,易阿岚,你们俩先回去休息吧。导弹袭击的事我会立即写一份报告送上去,这绝对算是一件严重的外交事件,后续的应对和处理可能相当棘手。” 易阿岚和周燕安离开,剩下的四人却没有就此散会的意思,沉默就像窗户外鱼肚白的天色一样蔓延开来。 是卢良骏率先打破寂静,提出他们都不愿意提的话题:“刚才我们一切讨论的前提都是相信易阿岚说的是真的,现在是不是该聊一聊如果他说的是假的该怎么办?” 第66章 12月(2) 罗彩云说:“那就来说说大家为什么会怀疑易阿岚在说谎吧, 是哪个细节暴露了吗?” 卢良骏说:“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易阿岚比很多普通人都要镇定得多。以前都是和你们这些训练有素的特种人士混在一起,倒没那么显眼。但由于这次多了肖昊这个小胖子, 对比一下子明显起来。肖昊只是因为导弹可能经过他所在的地点, 就吓得屁滚尿流, 直到刚刚情绪还十分激动。反观易阿岚呢,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两颗导弹都落在他头上了,他居然还敢再次冒险,让第三颗导弹救他出去?这心思素质, 不是一般人啊。” 罗彩云笑了笑:“这个问题我其实咨询过我们的心理顾问温玉生, 他也说过在几次接触中, 易阿岚表现得的确相当沉稳平静。这是因为一些抑郁症患者比普通人更能承受巨大的群体性灾难, 例如世界末日一类的。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日里就不停地在感受痛苦,突然降临群体灾难,他们既能被动解脱, 也不用怀有对亲友的愧疚,对世界更无所留恋,反倒没有那么绝望了。说起心理状态, 生活平淡幸福美满的肖昊显然比易阿岚健康得多,也就脆弱的多。有部电影叫《忧郁症》, 讲的就是这回事。患有忧郁症的妹妹在生活中一团糟,积极生活的姐姐、姐夫都鼓励她振作起来。然而当确定一个小星球即将撞击地球时,姐夫自杀, 姐姐终日惶恐不安, 抑郁的妹妹倒更从容地迎接世界末日。感兴趣的话你们可以私底下了解一下。” “好吧。”卢良骏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按这个道理, 我们的事务组应该大量招收抑郁症患者才对。” 严飞说:“这也许是易阿岚被迫面对三十二日时心理素质强大的原因之一,但不构成易阿岚冒险行为的理由。因为想方设法逃出被困的地底其实是一种相当积极的主动行为,除非他觉得两颗导弹居然还没把他炸死,太过分了,他一定要寻死。但我看不出来,他有不想活的念头,我甚至觉得……他很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更开心快乐一点。” “如果是假的,那什么新导弹算法就能说得通了,根本不存在那回事。我还是很难相信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新的算法应对那么复杂的环境。作为信息安全部的部长,不是我不愿意包容新技术、承认别人的进步,只是,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陈汝明眉头皱紧,“问题是,易阿岚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一个离谱的谎言出来?” 严飞说:“目的不清楚,可能是配合joker。我们应当看得出来,易阿岚并不反感joker。” 卢良骏问:“那导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燕安和肖昊对此是否知晓呢?他们有在配合易阿岚说谎吗?” “怀疑周燕安对我们有所隐瞒,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我倒更倾向于他说的都是他眼见的。而肖昊不擅长隐藏情绪,他的所思所想都像气象卫星的云图那样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脸上,哪里刮风哪里下雨都一清二楚,他没有说谎。那么剩下一种可能,是易阿岚单方面欺骗了周燕安和肖昊。” 卢良骏提醒:“肖昊不在现场,是通过卫星看到的。” 严飞自嘲一笑:“欺骗电子眼球可比欺骗人眼容易得多。易阿岚只要在两颗导弹落地之前就穿好防爆服和外骨骼,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躲在一个卫星看不到的角落就好了。等第三颗导弹砸出一个大坑,他再跑过去在坑边躺倒,就成了周燕安所看到的场景。至于卫星,只要joker把易阿岚走出来的画面抹除,再用那之前任何一段时间的图像覆盖这段时间就行了,要知道,三十二日后,军事基地的外面图景一直是一成不变的,动态视频也像静止的图片,附近没有参照物来显示时间的先后顺序。爆炸之后易阿岚的行动就更不是卫星能看到的了,那里到处都是烟尘。这样一来,易阿岚就无须冒任何风险,而且还塑造了joker无所不能的形象……也许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神化joker,好吸引追随者?” 严飞看向罗彩云:“罗组长,你以为呢?” 罗彩云闭上眼,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片刻后她才若有所思地说:“他受到了惊吓。” “谁?” “易阿岚。”罗彩云立起身来说,“易阿岚深深地受到了惊吓。他叙说时的眼神,让我想到了我的小侄儿。我小侄儿有次因为调皮摔下楼梯,不敢跟大人讲时,就是那样的眼神。对发生的事惊惧不已,又有难言之隐。你们都觉得困在地底比冒险逃出来更安全,但对于易阿岚来说,一定是有什么吓到他了,让他觉得他必须离开。” 卢良骏感叹道:“我们罗组长的母性光辉很强烈啊。” 罗彩云无视他:“所以我倾向于易阿岚说的是真的,剩余的细节我们需要再跟他们一对一谈话,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吧。诸位也先回去休息吧,都累了。” 十二月初,天气降温,寒风瑟瑟,落叶飘飘浮浮地散在各处。要是再别的地方,有些狡黠的叶子可能会蒙混过关,躲在无人角落,悄悄地感受吹落它们的秋风凝结成冬雪飘落再融化成春天。但在事务组办事处内,每天都有专人清扫,不会留下任何死角,以防被安装窃听器等小玩意。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喝着一杯热茶时,很容易让人感到舒适而放松心理戒备,不会把这联想成一场审讯。 办公室里只有陈汝明和易阿岚两个人。 陈汝明咂摸一口清茶,推心置腹地和易阿岚说:“通过这次事件,你应当了解你的工作对于我们而言有多重要。你当时所处的那个机房,建筑强度不逊色于避难室,一样可以抗核打击。哪怕再几个导弹落下来,机房也是安全的。所以三十二日一开始,有些官员提议用导弹轰炸秘密基地,好快速解决可能存在的泄密问题,被否决了。因为不够一劳永逸,越是重要的地方,服务器保管得越是周全,就越不是导弹能够轻易销毁的。本来保护我们的强大盾牌,居然成了我们的顽固难题。所以只能依赖人工,手动格式化数据,才能做到不留任何缺口,给人可乘之机” 易阿岚点点头表示明白。 陈汝明把他的语气放得很平缓:“上面正在就此事商讨,很快会开展国际会议,他们会在一个月内提出三十二日内中程以上的热武器约束办法。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毕竟在正常世界,协议也是说撕就撕,何况三十二日呢。这就意味着你未来还可能遭遇同样甚至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并不是每一次joker都能及时救出你,都能算得没有任何误差。” 易阿岚听着,没有说话。 陈汝明说:“肖昊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也被吓到了,最近表现出了退缩的想法。” 易阿岚听出意思来了,看着陈汝明:“然后呢?” “考虑到他的确可能面临更多的危险,我们又给他加了待遇,他又加满勇气了。” “我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也多要点待遇?” “你有想要的吗?” 三十二日 第50节 易阿岚想了想说:“没有。” 陈汝明问:“想做官吗?部级?副国级?” “不想。” “钱呢?” “你们现在开的工资已经够多了,而且基本上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吃住都包。事务处的食堂包三餐甚至夜宵,但易阿岚想到的是周燕安做的。 “那你想离开吗?”陈汝明盯着他问,“你完全可以离开,虽然遗憾,但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你做任何事。” 易阿岚怔怔地偏开视线,沉默片刻,问:“如果我离开了,你们会怎么办?” “找下一个计算机相关人员。” “能找到吗?” “试试看吧,也许呢。我们国家可是地大物博,人才众多。” 易阿岚啊了一声:“我想到了。” “什么?” “待遇,我想加的待遇。以后我游戏中挖出来的奖励要实打实地兑现,不能利用信息差来骗我。” 陈汝明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所以你愿意再面对那样的危险?” 易阿岚说:“我可以每次只躲在机房里工作,就算有导弹我也没有生命危险,最差的结果不就是被困在地下吗?” 陈汝明一时间竟失语片刻,忽而笑了笑。 “你懂计算机啊?”在另一个格局差不多的房子里,严飞问周燕安。 “不算懂。”周燕安回答。术业有专攻,通常他们花在日常训练和学习多国语言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很难再对其他技能进行深入学习。如果出任务需要计算机相关专家,小队中会多携带一名工程兵。 严飞说:“那么就是说三十二日里那么多次,易阿岚破开基地系统后,有没有连接外网,是在格式化信息还是给别人传递信息,你都看不出来?” 饶是再不动声色,听到这个问题周燕安也忍不住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如实回答:“是。” “好吧。”严飞好似随口一问,带到下一个话题,“说说11月31日那天发生的事情吧。” 周燕安便按照当天的时间线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浑身是汗,有轻微的高温烫伤痕迹,昏睡四五个小时。”严飞点头,记录下来,“真是难为易阿岚那孩子了。我敢说,就算把我们这些人丢到那处境,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周燕安沉默。 严飞停下笔,抬头看周燕安:“你也算是和易阿岚认识比较久的了,依你之见,你觉得易阿岚为什么宁愿冒生命危险也要逃出基地地底?” 周燕安依旧沉默。但在严飞看来,此时此刻他的缄口不言相当于在大声说话。要不然接受过反审讯训练的周燕安,有无数种办法,自然地说一句我不知道或者丢出一堆似是而非的猜测。严飞等着周燕安真正地开口。 “他喜欢我。”周燕安终于说,他垂眼盯着严飞的那支笔,好像是怕那白纸黑字写下过于沉重的字眼,“因为他喜欢我,他不想和我分开。他想和我一直在一起,这里,以及三十二日。” 第67章 12月(3) 严飞用笔帽轻轻点着纸面, 让他们困惑的答案居然是感情似乎是他没有想到的,但想来又实在是情理之中。无论是三十二日带来的吊桥效应,还是周燕安的个人魅力, 都值得一个性向为男的人为他动心。 而爱情,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爱情前仆后继。 “上面可能不太愿意看到你们之间产生别的情谊。”严飞措辞谨慎地说。 周燕安脸色平静:“我知道。” 三十二日里本就缺乏有效的监督手段, 如果三十二日者之间出现过分亲密的关系,可能会相互袒护, 古往今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也不少。 肖昊可能是因为一直在体制内,面对上层领导时经常会拘谨呆板。因此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卢良骏就能很好地消除肖昊的紧张,让他能够情绪饱满、感情充沛、活灵活现地再现当时的场景。 三段一对一的审问视频在稍后一段时间内, 都在一间小但隐秘的会议室被从头播放一遍。 除了四位组长外, 心理顾问温玉生也被邀请在席。 当肖昊的视频结束, 在座的人都敏锐地捕捉到肖昊复述中的一些奇怪的地方, 那是肖昊始终未能察觉并深入思考的。 严飞说:“周燕安在11月31日那天晚上,似乎是有意用话术对肖昊隐瞒易阿岚已经脱困的。直到第二天清晨,周燕安才明确表示易阿岚在他身边。” “是这样。”陈汝明表示同意。 卢良骏问:“周燕安想干什么?严组长审问他的时候, 他好像没说过这件事,也没解释过他的用意。” 温玉生适时说道:“那是他的私心。他没说是因为不必说,只是私心罢了, 没有付诸行动。” 卢良骏问:“什么私心?” “让易阿岚假困脱身的私心。”温玉生让视频倒带,点住, “这里。肖昊说,在那天晚上的通话中,周燕安发现他因为云雾遮挡而无法通过卫星查看到基地的实时画面, 又让他返回导弹爆炸时间查看卫星图片, 进一步确认了因为爆炸烟尘和热量的影响,同样也无法看到具体的画面。也就是说, 在导弹爆炸之后,那片烟尘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并回溯观看的。周燕安那时候,可能就萌生出了这个想法——让易阿岚假装仍旧被困在地底、躲在避难室里。一些他爬出来的遗留痕迹,防爆服、外骨骼之类的,周燕安可以趁那天晚上云雾还在时过去彻底清理掉,这样易阿岚就能回归正常生活了。事实上,要不是易阿岚主动坦白,我们都想不到他能通过二次导弹爆炸的方式逃出地底。” 陈汝明补充一句:“我到现在也很难相信。” 卢良骏说:“周燕安为什么要让易阿岚假困脱身?难道他也喜欢上易阿岚,所以不忍心让他继续执行危险任务了?” “可能是,可能不是。”温玉生说,“我暂时看不出来周燕安对易阿岚的感情究竟算哪种……”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周燕安对易阿岚肯定有感情,并且十分特殊,但不一定是爱情。”温玉生解释道,“其实在三十二日发生后,周燕安在那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易阿岚时,就注定了易阿岚在周燕安心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从周燕安当初的病历报告上看,他对国家、世界都有一种责任感,当他的个人能力无法实现心中理念时,就出现了心理落差,他没有怪罪社会或他人,反而过多地苛责自己,认为世界的罪恶也是自己的罪恶,世界的混乱是自己的无能,从而导致心理疾病。退役以后,他的病看上去好了,但最初的心态一直都没有变。于是进入三十二日这个畸形世界后,作为好久没有执行正义的退役军人,他的责任感、使命感自然会空前强烈,和雏鸟情结类似,在那里遇到的第一个人类,也就是易阿岚,成为了他心中保护欲的一种具体象征。 “这种保护欲本身就是特殊的,至于在此之后的日夜相处会不会产生其他感情,友情还是爱情或者亲情,都不太好说。周燕安看上去性格温和大方、平易近人,其实是个情感相当内敛封闭的人。我如果不通过心理治疗的方式和他敞开心扉地交谈,也很难看穿他的内心。 “不过我倒是能猜想出周燕安想让易阿岚假困脱身的心情,有可能是他也喜欢易阿岚,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难以承受易阿岚的喜欢。他意识到,易阿岚是为了他才选择去冒九死一生的风险。他更能意识到,在此之后,只要易阿岚还喜欢他,就会继续因为他去选择冒险、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就像这次陈副部长问易阿岚想不想离开时,他的反应是根本就没考虑过离开……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的好运气用尽。这是易阿岚自愿的,像我们这种旁人甚至还要被他感动,但周燕安高尚的人格,会把最终的不幸当做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他给了自己太多压力,五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私心。”卢良骏说。 “是。在第二天雨收云散、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时候,他和肖昊完成那通电话后,再没有可挽回的余地了。” “为什么?觉得计划不够完美吗?” “当然不够完美。”陈汝明说,“如果提高分辨率,应该可以模糊知道周燕安最后离开的战斗机是携带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进行后续追踪,周燕安把易阿岚带到中溪市避难所的路程中,也许有易阿岚暴露在卫星各种遥感镜头下的时机。但三十二日里只有一个肖昊,技术一般、想法简单,他不会怀疑周燕安会在这件事上骗他,也就不会特意耗费心思去追溯检查。而且只要周燕安稍加引导几句,就能把他的心思彻底转移到其他地方。所以说,并不需要计划完美。” “那周燕安?” “他知道易阿岚对我们很重要。”罗彩云轻声说,“他做不到顺从私心,无论那私心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喜欢易阿岚,他都做不到在国家面前,背离国家,去保护单独的一个人。” 卢良骏扯扯嘴角:“周燕安真是深明大义。” 他的话里带有惯常的讽刺。但这时候,谁都不会认为他是在讽刺周燕安,但要说赞扬嘛,倒也不尽然。更多的,也许是可惜。 可惜两个年华正好的年轻人,无论喜欢谁、不喜欢谁,本该都是个人的事情,但搅合进三十二日后,爱情也不复浪漫纯真。甚至还要被他们这些世故的人放在桌面上,翻来覆去地审视、讨论、分析,好像感情真的能说清楚似的。 自从三十二日后,国际领导人视频会议已经成了惯例,全体最高领导人参与的会议每月一到两次,其他相对较小的会议更是频繁开展。 这一次的大会,硝烟味甚浓。 “我国需要贵国一个交代,”华国领导人对a国领导人说,“在三十二日里,贵国驻t国的陆军导弹发射基地对我国领土进行大肆攻击,是否意味着三十二日里贵国对我国宣战?” a国领导人说:“实不相瞒,我们的政府之前对此一无所知,更没有下过攻击的命令。得知这一消息后我们立即展开调查,t国驻军基地里并没有人上报过是三十二日者,因此我们不排除是别国人员或者间谍挑拨离间的可能性。一旦贵国情绪激动,在对三十二日的合作研究上与我国产生隔阂,反倒如了其他人的愿。你我都知道,如果我们两个大国在三十二日里产生内讧,十分容易让人浑水摸鱼。” 这话真假如何,现在肯定无从分辨。 于是b国领导人便说:“导弹事件的恶劣之一就在此,事件明明发生了,一句一无所知、别国挑拨就想推卸责任。要是以后都是这样,谁都不为三十二日里的本国武器负责,岂不是一片混乱?” a国领导人说:“导弹基地远在t国,我们也缺乏有效约束性。” “既然无法约束,当初何必把军事基地铺得到处都是?” a国领导人笑了:“三十二日怎么能与正常世界相提并论?” “这么说,贵国承认在三十二日里能力有限?但贵国军事基地实在太普遍,随随便便一个外人都能闯进去找到口令发射导弹,是三十二日里很大的隐患啊。所以我希望贵国能放下面子,真诚邀请我们援手,对贵国散落全球的军事基地进行人道销毁,这是对全世界负责。” “这话说得不错。”g国领导人说,“虽然我国主权独立,但我们隔壁的国家却敞开大门任由a国建设军事基地,对我国领土内的三十二日者造成了严重威胁。哪怕接触不到导弹,一般人也能从中拿到重型机枪、坦克什么的四处行凶,为保护我国公民的生命权,我们哪怕人手不够也愿意抽调一两个人去销毁该军事基地。放心,我们对那些基地里的军事机密丝毫不感兴趣,什么武器库存、规格统统不重要,就是图个安心。” a国领导人皮笑肉不笑:“你们如此逼迫,倒让我觉得导弹事件可能是华国自导自演了。请问在此次事件中,华国是否有人因此丧生?” 华国领导人不动声色说:“并没有人牺牲,但不过是他运气好,及时躲进了地底避难室而已,但至此以后都会被困在那里,除非贵国愿意承担责任,派人将他挖掘出来。” 相当于废了华国一个有用的三十二日者。 其他领导人在心里不约而同想到,同时也明白,这种手段一旦被容忍,也将会用到自己国家身上。到时候本国的机密销毁队伍都被导弹伤得伤、困得困,国家就成了没有围墙和猛犬的丰盛果园,任人采撷。 于是他们也开始纷纷指责a国不负责任的行为。 到最后,a国也不得不签下中程及中程以上武器约束条约。条约规定,每个国家都要对三十二日里的本国武器负责,如果再次发生类似的导弹事件,其他参与条约的国家将有权对发射武器的基地进行即刻反击。在条约约束下,如果正好有国家距离攻击的发射基地较近,那么它一旦快速反击,根本不足以给发射人员留出逃跑时间。这就意味着,如果你想攻击其他国家,就得做好牺牲一个人的准备。三十二日里可没有几个好手可以牺牲、愿意牺牲。 当然,还可以提前设置自动发射。如果是这种情况,其他国家会共享信息,有能力的国家对发射基地进行卫星追踪,一定会追踪到设置定时发射的人员,然后予以反击。 “这也能有效防止间谍离间不是吗?”b国领导人眯眯笑,“我相信,再傻的间谍也不会明知必死还非要去撩拨一下。” 华国领导人最后声明:“导弹事件虽然发生在条约签订之前,但我国为维护必要的主权尊严,在下一次三十二日开始三小时后,会对a国驻t国军事基地发射反击导弹。提前通知,以示人道主义。” a国领导人自然无话可说。 严肃的条约签订环节过去,有人便发散思维说:“这些事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点启发?全球各地竞赛似地发展军事,把军事武器弄得一个比一个先进发达,甚至都可以完全交给计算机来处理。因此三十二日里虽然人少了很多,却也丝毫不影响发射导弹。危险武器的发射变得如此轻而易举,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多危险啊,每个地方都可能被可怕又操作简单的武器遥遥指着。也许一个孩子动动手指就能引发新的世界大战,一只蝴蝶振动翅膀就造成世界崩盘。我们都觉得世界掌控在我们手里,但我们真的能掌控得住吗?世界难道不是被我们勉力牵扯着,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三十二日的发生,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悲观。” “往好处想,”c国领导人说,“三十二日也许是缓冲地带。如果我们能对三十二日研究得足够深入,也许能把它为我们所用。比如,把三十二日设为战场,如果国家之间有什么重大纠纷,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就直接在三十日里开战就好了,既不用担心伤害平民、舆论抨击,也不用担心武器对环境的污染。” 华国领导人立即表示反对:“这样只会削减我们对战争的敬畏和敏感性,难道军人的生命不重要吗?如果战争可以像游戏一样随时可以开启,不顾后果,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忘记战争带来的伤痛,战争也就随之降临在我们真正生存的土地上。” “为什么不能是反过来呢?”w国领导人说,“我们这个世界最终会因为资源、欲望、战争陷入无止无休的纷乱中,但三十二日依旧是人类最后的净土,那里有人类的文明、人类的未来,在我们死光后,三十二日的人类会在更加干净的地球上继续繁衍。所以,别把自己当做世界中心,随意开打吧,随意发射炮火吧,反正人类不会灭绝,灭绝的是我们而已。” “怎么,不敢?”w国领导人笑吟吟地看这些最高统治者的脸色,他的国家弱小,在夹缝中求生存。哪怕他是一国之主,也并没有比普通人好到哪里去,随时经受着死亡的威胁,并被其他国家屈辱地指使着。 这时,他感觉到了报复的快感:“你们这些所谓大国,用全国之力保障你们自己的安全,空中有紧急指挥机,地下有抗核打击避难室,海底有安全堡垒,上天入地下海真是无所不能,战火波及不到你们,使得你们把战争当做沙盘上的游戏,把人命当做数字。但三十二日多公平啊,它没有因为你们的权力大就给你们庇佑,它拒绝你们进入。我真希望那些流传的谣言是真的,世界末日赶紧来,好让你们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d国领导人说:“你的话未免有些激进,难道你也是三十二日者?” w国领导人大笑:“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虽然我和你们同在一张会议屏幕上,但我们从来不在同一层台阶上,不,应该说我是你们某些人的台阶,踩着我和我的人民登高望远,但有时候站得越高,摔得越惨啊。” 第68章 12月(4) 距离儿子方烨然的死,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段时间方默和他的妻子都不太好过,儿子的人格阴影终日笼罩在他们生活之上。 但事实很快就能清楚了。 方默在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临上班前将车拐弯变道, 如约来到“清道夫”芮涛的办公室。 这是一处典型的心理诊所, 规模中等,在写字楼中的高层, 诊疗室有着落地窗,芮涛会根据病人的心理情况选择拉上厚窗帘、薄窗帘,还是彻底敞开, 也会根据病人面对窗外广阔天地的反应来判断他们的状态。 三十二日 第51节 “人有堕落的欲望, 站在高处, 会很想往下跳, 一直坠落下去。”芮涛站在敞开的明亮窗前说,“但与此同时,人又会恐高, 恐得不仅仅是高,还有内心深处跃跃欲试的坠落欲望。一半基因刻着毁灭,另一半基因又拼命拽着它。” “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不是吗?”芮涛转身,面对方默坐下, 柔和的晨光将诊疗室照得格外洁净舒适,但是芮涛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方默感到阴冷刺骨。 “结果,就是你儿子那事我们的调查结果, ”芮涛说, “我们的人到了你说的研发中心才发现那儿全是碎石瓦砾,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样子, 更别说找人找线索了。不过,他收到了一段无线电波,从废墟传出来的。电波的内容是,国家为避免机密外泄,直接采取暴力行动,没有查清研发中心有没有人就直接炸毁了。发出电波的人——应该就是你儿子吧,当时就在研发中心里,察觉到炮弹袭击后第一时间求助,在外面执行炸毁任务的人应当能收到求助信号却没有理睬,为快速完成任务不加犹豫地把他一起给炸死了。那段电波是他临死前发出来的,在仪器没有损坏前,会被反复发射,他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遗言。” 方默问:“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没办法。”芮涛摊手,“信不信在你。” 方默点头,付完尾款离开。 他全程冷淡镇定,但低垂的眉眼、紧绷的嘴角昭示了他不平静的内心,他走出去的步伐仿佛踩在滚烫的赤铁上,每一步都被灼烧得血肉模糊,偏偏还要咬牙强装无事发生。 如果他信了,仇恨的种子就会在他的心里掩埋。将来有一天也许能用得着,也许永远用不着。但为的就是那合适的时机万一来临时,能正好把那颗满含恨意的种子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芮涛就这么看方默离开,随后在病历本上装模作样写几个字。也并非完全装模作样,他写的都是加密文字,会被送进情报库里。在那个时机来临时,按条件所需搜索到这一个人的仇恨,然后加以利用。 方默在八点五十抵达他的办公室,他这辈子只有妻子生产的那天早上迟到过。 下午五点,准时下班。他唯一一次早退是儿子在十三岁时遇到车祸。 回到家,面对形销骨立的妻子,方默说:“忘了他吧,忘记我们有过一个儿子。” 入夜,方默把自己关在安静的书房,拨打了一个月前和儿子遗体一起拿到的号码:“严部长,我,我要举报。” “你不信他吗?”严飞问方默,他们都在方默家附近街道的一间情报局安全屋里,底下的一二楼是晚上正热闹的足浴店。临时安排见面,也只有这里最安全。 方默摇摇头:“我不信。” “为什么?” “哪怕他说的是真的,方烨然是在研发中心时被炸死的。但政府在规划相关任务时,一定会提前对该地点人员进行摸排。作为一名工作性质极其敏感的军职技术人员,不仅没有第一时间主动上报,到了那时还隐而不报自己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事实,实际上就表明他暗含心思。被炸死是他活该。” 方默话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严飞的目光看似随意扫着他,实则秘密把控着方默所有的脸部细节,以他从事三十年情报活动锻炼出来的敏锐觉察力,来判断方默此时是虚伪还是真情。 得出结论之后,严飞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方默说:“那个芮涛,还有他的清道夫组织……” 严飞说:“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谢谢你的坦诚。” “师弟,给我做做心理治疗吧。” 黄昏,芮涛看够了窗外凄冷的初冬暮色,走回室内中心,躺在病人用的躺椅上,对正在整理文件的田路说。 田路奇怪地回了下头,见芮涛玩味的姿势便觉得那句话只是在戏弄他:“你一直在抗拒我。” 田路自从答应芮涛来协助他之后,不是没有尝试过用一些方法去探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专修社会心理学的芮涛对于个人心理学也很精通,对田路的各种试探都十分圆滑地拨弄开。 芮涛笑道:“抗拒别人的窥探,是心里有秘密的人的本能。但我把你喊到我身边,其实也是一种求救。能不能消解我的本能抗拒,救我于水火之中,就看心理医生你的本事了。” 田路停下手里的动作,现在的气氛很好,光线昏暗,看得见别人的轮廓,但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这种环境会让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戒备小上很多。不少人的秘密都会在卧床夜谈中对身边人吐露,因为看不见别人的实时表情,无形中减少了许多心理压力。 他走向芮涛,这一次或许可以试试接近芮涛的内心。 但门铃声打断了他。 芮涛不无可惜地从躺椅上起身:“又有客人来了。” 他去开门的时候,顺便按亮了灯,室内灯火通明起来,秘密缩回触角,躲进人心里最隐蔽的角落。 把客人领进来,芮涛冲田路笑了笑,田路便按照规定离开房间。 见客人四处张望,似乎是不放心的样子,芮涛说道:“我敢保证,没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里,但也正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各种利益方权衡之后,才要把我这里打造成真空地带,没有监视、监听、监控。” 那人点点头,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存储芯片从手机壳里取出来递给芮涛:“紧急,不能通过三十二日转递,要立即传出去。” 芮涛挑了下眉:“好,我知道了。” 客人走后,芮涛索性锁上诊疗室的门,来到前厅,揽住田路的肩膀:“师弟,吃饭去。” 芮涛选了一家环境不错但也不算很昂贵的西餐厅,吃完后,有服务人员来问:“先生,请问用餐愉快吗?有什么建议请一定要提出来,我们会及时改进的。” 芮涛说:“菜品没话说,就是擦嘴巾有点硬了。” 服务员欠身:“不好意思。我们会尽快更换采购渠道,以便为您提供更舒适的用餐环境。” 芮涛和田路离开后,服务员开始收拾桌子,把一托盘的碗碟垃圾送往后厨,走到后厨通道的监控死角时,他立即翻开用得皱巴巴的擦嘴巾,在里面找出一枚存储芯片扣在手心里,接着从容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这家西餐厅例行旧事地在店外竖立小黑板上更换主推菜品,招揽顾客。和昨天的主推菜品比起来,今天的变化不算很大,五种菜品中,就有两道和昨天重复了。不过这是很正常的事,有时候他们的主推菜品甚至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这家西餐厅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坏,但因为离很多西方领事馆不远,领事馆工作人员有时候会顺道来此用餐。 a国领事馆的翻译官下班后开车经过西餐厅,瞥见主推菜品板,似乎是遇到了自己喜欢的菜,便将车停下来,进去吃午餐。他这个行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哪怕怀疑他用外交豁免的身份来做间谍,去吃一点自己家乡的食物又有什么出格的呢。 翻译官点了主推菜品上的三道菜,其中一道熏三文鱼就是和昨天重复的。 “菜上齐了,先生。”还是那个服务员,端上一盘熏三文鱼。 翻译官独自吃起来,夹了一片三文鱼送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像是在怀念大洋彼岸家乡的味道。他的舌尖碰到了坚硬的触感,他抹了一下嘴,手垂下去的时候,将芯片弹进西装口袋里。 他们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情报已经很久了,事实证明哪怕华国官方怀疑过、监视过,也暂时没能发现情报链中这最关键的对接环节。 他们选择传递情报的暗号的确在主推菜品板上,但并不是某种特殊菜品登上黑板就意味着有情报,这样太惹人注意了,时间一长,华国的反间谍人员就会发觉其中的规律,再加上现在计算机、大数据等技术发达,只要拍下高分辨率照片,再不起眼的、人脑可能忽略的暗号也会被计算机总结出来,什么窗帘、窗户、门口花盆摆设、灯的开关、小黑板上的字迹、花纹,没有哪种细微的变化能逃过计算机的火眼金睛。 于是他们只好选用更复杂的暗号。餐厅每天都会摆出今日主推菜品,有时候会和昨天完全不一样,有时候会和昨天重复一道、三道、四道乃至于五道一模一样,但只有重复两道的时候,才代表有紧急情报传递。 这样的规律很难被跟踪人员发现,因为他们更多地关注这个人去了哪里、在他去的时候有哪些异常,对于他没去的那很多天就没有太多影像资料留下,也就没了对比。除非他们已经怀疑这家西餐厅是据点,正在不间断监视。 这对情报人员的要求很高,他必须得每天经过餐厅并在一两眼的掠过中记住所有菜品。但现在做情报工作,就是很艰难。 下午翻译官回到领事馆继续上班,借助领事馆的加密通讯频道,将芯片内容传回了a国情报局。 彼时a国正值深夜,但因为情报的紧急级别较高,一个正在睡梦中的小组负责人惨遭被叫醒,去了局里负责解密信息。在当地时间早上九点,他把解密后的情报汇报给局长、副局长。 “什么意思?”局长叫道,“华国那个被导弹困在地底的人其实被joker救出来了?” “是的,很不可思议,以二次导弹爆炸的方式。”那个小组负责人说,“但是情报来源可靠性很高。” “joker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们当然都知道joker是谁,三十二日里三十二社区的创立者,但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技术比较厉害的骇客小子。从别的情报源中也得到过joker的相关情报,每一条都显示joker非比寻常,但没有哪一条比刚刚得到的情报更让他们震惊。 小组负责人说:“这正是我们急需要查明的。” 第69章 12月(5) 在更换工作多年的地点之后, 岳溪明很快就摆脱了不适应的状态,开始有规律地上下班、操持生活,偶尔和易阿岚通电话, 互报平安。除了有时候会为易阿岚的现状感到担忧, 生活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不快, 甚至可以说是宁静。或许是她因为根本不留恋曾经待过的地方。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岳溪明照常下了班, 脱掉白大褂,从柜子里拿出暖和的常服换上,走出部队医院大门, 顶着阴沉的风往五百米外的职工住宿楼走去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也许是某个患者, 她没有迟疑地接通, 电话里的内容也就更猝然地砸落下来。 “岳溪明岳女士吗?我是叶舟。”男人的声音说。 岳溪明从来都不认识一个叫做叶舟的男人, 但这个名姓却像是肉中刺一样潜伏在她的心脏里,曾经刻意忽略过,可一旦提起, 就立即感受到挥之不去的隐隐作痛。 在易云山——易阿岚的父亲、她的丈夫——车祸死去时,紧握着的手机通话页面就显示这两个字“叶舟”,他心心念念要去见、要为他庆生的男人就是这个“叶舟”。 岳溪明木然地站在原地。叶舟又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 我和易……” 岳溪明打断他:“我知道你。” 叶舟低低地哦了一声,接着像是不知说什么为好, 一直没有再开口。 干燥的冷风刮在脸上分外刺痛,岳溪明用围巾将半张脸挡住,冷漠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叶舟说,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应该没什么好说的, 我还有事要忙,挂了。” “等等!”叶舟急促叫道, “你不想知道云山临终前和我说了什么吗?他有些话想让我转达给你和阿岚……” “不许这么叫我儿子,”岳溪明的声音陡然尖锐,“你不配。” “对不起,是云山一直在我面前这么提到阿——你们的儿子。”叶舟连声道歉,因情绪激动而喘息着,“这些年来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那是云山的遗愿,但我之前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你们,真的很对不起。” “他死了就死了,留下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岳溪明又往下拉扯帽子挡住往眼睛里灌的风,大衣裹紧,使得她好像被装进严严实实的套子里,“我不感兴趣。” “我知道对你们的伤害已经造成,无法弥补,但是,”叶舟说,“过去二十年了。我们都开始衰老了,我年轻时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我以为能承担的代价才是我承担不起的。自从那天后,我每一天都过得半梦半醒,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有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必须要和你谈一谈,从我和云山如何相遇开始谈起,一直谈到他的死亡。如果你知道云山曾经那么挣扎过,知道他弥留时的真心话,或许我们两个人都能得到解脱。” 岳溪明咬着牙:“你想说,你们是有苦衷的吗?哪怕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也是有原因的吗?我要原谅你们吗?” 叶舟哽咽了一下:“我说的解脱,并不是说对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彻底释怀,而是不必把现在过得那么辛苦。” 他忽然泣不成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岳溪明久久没有回应,久到叶舟以为永远听不到回应时,她才说道:“你想怎么谈?” 叶舟松了一口气:“你说个方便的时间,选个你方便的地点,我去找你,我们当面谈谈吧。正好,把一些云山留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们。” 岳溪明说:“这周日吧,在北山市人民公园。” “好。” 然而目的达成的此刻,叶舟却不禁想到,岳溪明最终同意和他谈谈是为了什么?是否是她对易云山的背叛始终耿耿于怀,想从他这里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抑或是,她不再关心易云山有没有爱过她、为什么背叛她,不再关心易云山是同是双或是单纯的浪荡,只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想得到解脱。她现在活得太辛苦了,苦到愿意尝试去得到解脱。 叶舟的话里有真有假,但他说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他过得很辛苦,回忆就像泥潭一样让他的现在和未来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也在最痛苦的时候想过,怎么样都好,能不能让他得到解脱?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岳溪明,这种理解如同一口巨大的铜钟在他胸腔里被狠狠敲响。 叶舟怔怔,面色惨淡。他仰起头,把视线从开了扩音的手机上移动到面前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他可以得到解脱的。 胸中振荡的钟声从咽喉里化作尖叫迸发出来:“快报警!有人想害你们!” 随后一声沉闷的声响终结了这一切。 那是戴着消音器的枪声。 得到消息后,严飞直飞叶舟的住所。 郑铎则安排特工把易阿岚护送到受到刺激的岳溪明身边。 车上,郑铎安慰易阿岚:“你妈妈很安全,出于保护目的,她的通话是被监听的,所以我们知道她和哪些人说了些什么。哪怕她真的应邀与叶舟见面,我们也会有专人跟踪保护,绝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易阿岚只会点头,纷乱的思绪把他折磨得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偶。 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严飞抵达已经被保护起来的现场。 叶舟双手朝后被捆在椅子上,眉心正中一枪,当场死亡。搜证人员在小心地搜集指纹、脚印等线索,但没什么收获。 三十二日 第52节 严飞询问最早来此的警方领队几句话,便走到单独的房间打电话给罗彩云汇报:“应该是别国特工下的手,具体哪国的暂时不清楚,只知道手法非常专业,没留下痕迹。表面上是冲着易阿岚母亲来的,但想必是想通过控制岳溪明来控制易阿岚……这群混蛋!我们故意把joker的事透露出去,是想激发他们的危机感,着重从自己国家内部查找joker的真实身份,不是让他们拐个弯回来找易阿岚!要是易阿岚知道什么,我们也早就知道了,轮得到他们下手?” 严飞不停地咒骂着。 推开门进去时,易阿岚差点踩空摔了一跤。 客厅里只有奶奶手足无措地走来走去,见易阿岚终于来了,老太太瘪瘪嘴忍住哭意,指指其中一间卧室。 易阿岚轻轻拥抱一下奶奶,然后朝妈妈的房间走去。 岳溪明坐在床边,听到动静,缓缓抬起苍白的脸:“他死了吗?” 易阿岚只好说:“死了。” 岳溪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点点头。 易阿岚走过去,避开散落在地的围巾和帽子,小心翼翼地蹲在妈妈跟前。 “你好像瘦了点。”岳溪明轻轻地摸着易阿岚的头发。 “没有。”易阿岚摇头,“穿的衣服太厚了,显得脸小,没瘦其实。” 岳溪明笑了笑,牵动了脸部肌肉,好像就无法控制泪腺了,眼泪顿时滚落:“阿岚,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知道。”易阿岚小声地应着。 岳溪明声量不自主地提高,近乎歇斯底里:“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是他们对不起我,凭什么他们一个个都一死了之?不能再和死人计较了。那我呢?我受过的罪去找谁说?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感受,他们像对傻子一样愚弄我、羞辱我,让我难堪!” “妈……” “他们活着在伤害我,死了也要继续伤害我!”岳溪明咬牙切齿,“易云山死了,留下难堪的名声要让我背负一辈子,让我走在路上也要被人嘲笑可怜,让我……叶舟呢,说起来多可笑啊,他是因为我死的?他以为他在赎罪吗?他以为他和易云山联手犯下的罪恶,是可以这样抵消的吗?他多自私啊!他们多自私啊!我不需要他的施舍,我只想永远恨着他,永远不原谅他。” “妈!你可以不原谅他们。”易阿岚双膝着地,紧紧抱住岳溪明,“没人有权力要求你原谅,没有人可以的。” 这个世界没有上帝,没有赎罪券,没有对伤害一定要释怀与和解的规则。 抱着恨意过活如果很辛苦,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伤害。就算不恨了,伤害也已经存在。反正要一直痛苦着,不如让恨更纯粹一点,让那些跗骨之蛆般的痛苦循着刻骨铭心的恨被发泄。 岳溪明哭泣着:“阿岚,妈妈我过得好辛苦啊。我忘不掉那些让我恶心想吐的事!可是叶舟是因为我死的,他做下的孽需要用生命去弥补吗?我应该对不起他,可我还是恨他啊!我没办法不去恨,也不想放弃恨!要不然我经历的一切都成了什么了?到头来,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吗?” 她终于连恨都无法恨得纯粹,她的恨被绑架在愧疚之上。 “是因为我。”易阿岚眼眶湿润,“叶舟是因为我才遇害的。妈妈,你不要怪自己。” 岳溪明搂着易阿岚:“你是我儿子。” 很多痛苦都源自于我,源自于易阿岚是岳溪明的儿子。易阿岚心想,他现在的身份敏感,才导致身边的人被一些可怕的事物盯上,连叶舟那么一个早年有过纠葛的陌生人都被连累。而他,如果喜欢女孩,如果不是以沉默代替呼喊来捍卫他的性向,妈妈也不会这么痛苦。 “恨那个人吧。” 易阿岚将脸伏在岳溪明的膝盖上,像他七八岁失去父亲、懵懂无知又好像懂得很多了的年纪时那样依偎在最亲爱的人身边,那是种不肯与世界和解的孩子般的固执。 “我也恨他,永远恨他。” 第70章 12月(6) 岳溪明精神疲惫后终于睡下, 易阿岚当晚没回办事处,睡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虽然他并没有睡着。 奶奶上了年纪, 睡眠浅, 听见易阿岚翻身的声音, 又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要给易阿岚盖上,怕他冷着。 易阿岚想说不用了, 屋里很暖和,但还是没说出口,一把揽过被子, 把自己压得严严实实。接着出了一点热汗, 却忍不住地打冷颤。接近凌晨的时候, 与睡眠浅浅地打了几次交道, 噩梦就层叠着涌上来。 奶奶煮了紫薯粥当早餐,三个人静默无言地坐在餐桌上吃饭。 岳溪明虽然看上去神情憔悴,但休息了一晚, 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开始更冷静理智地思考一些问题。 她看着易阿岚把一碗粥吃得快见底时才说:“阿岚,我想了很久, 我觉得你现在太危险了。” “没事的,妈。”易阿岚说, “我待的地方很安全。” “不能退出吗?人家都从叶舟下手了。” 易阿岚咀嚼着嘴里一小块紫薯,几秒钟后才说:“郑队长说了,他们通过这次事件把我所有的交际网都密切注意了, 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那那些坏人就会找其他的办法。” “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也不用去找叶舟了不是吗?”易阿岚反问, “妈妈,相信我, 我好好地待着事务组,接受他们的保护才是最安全的。而且,”易阿岚停顿了一下,“我有责任继续做下去。三十二日的影响面很大,我学过的东西正好能起到一点作用,如果我现在为了个人安危就袖手不理,等到将来国家危难,我们这种普通市民又怎么能自保?” 岳溪明看着他:“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是。”易阿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儿子这么有觉悟不好吗?” “当然很好,我看你从小长到大,就知道你是一个正直勇敢的男孩。”岳溪明说,“但我想让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爱你,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承受不住的。” “妈妈,我也爱你。”易阿岚探起身,在岳溪明脸颊亲了一口,“正因为我爱你,我更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失望了,你不要为我太难过,那样我也会更难过的。我想看到你开开心心,就像你希望我开开心心那样。” “你会让我失望吗?” “我不想让你失望。”易阿岚低下头,“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但谁也说不好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而我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啊,所以我希望在遇到力有未逮的那天,当我想到妈妈时,不会因此变得更绝望。” 岳溪明怔怔地红了眼眶。 易阿岚后悔了,他不应该这么说的。可他感到身体里有一股躁动的情绪在四处冲撞,控制不住。 “好,我知道了。”岳溪明最后说,“你是我的儿子,做妈妈的只想你过得开心。” 快中午的时候,易阿岚要返回办事处。 郑铎对着岳溪明和奶奶再三保证,他安排了专业的安保人员隐蔽在附近,会在不打扰她们生活的前提下提供最严密的保护。 岳溪明往他身后看了几眼:“那个很高很帅的,叫周燕安的不在吗?” 郑铎笑道:“小周最近有自己的任务。不过阿姨您放心,小周和阿岚是室友,他当初可是我们特种队最厉害的那一个,会照顾好阿岚的。” “室友啊?” 易阿岚眼皮猛地一抽,他之前对妈妈说事务组给他安排的是独居室。他还可以解释的,比如组里经过评估觉得他现在可能有危险,所以调了周燕安来一起住,多重保障。但易阿岚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式的包容,来接纳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回到他与周燕安同住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易阿岚感觉到疲倦,倒头就睡。 睡醒时天都黑了——现在天黑得本来就早,只是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让易阿岚感到他这一觉睡到了人类末日。 他坐起身,却又不是很想下床走动,他有点饿、有点渴,但不想花费力气去纾解这些很简单就能满足的欲望。于是他抱起膝盖,把自己放进黑暗中彻底放空。 周燕安把灯打开。 易阿岚抬头看时,被强烈的灯光晃得眼前冒出重重幻影,好像被他睡过去的那些时间又重叠在一起同时回来了。 “我是和严副组长一起回来的……” 易阿岚抬手阻止周燕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关于叶舟的任何信息,死亡场景或是高矮胖瘦,如果有可能他连名字都不想知道。要不然噩梦中会多一个具体的形象。 周燕安了然,走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还好吗?” 易阿岚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摇头。 “我是不是很冷漠?”易阿岚问,“有个人因我而死,但我根本不想了解他。” “这是一场悲剧,”周燕安说,“唯一冷漠的只有下令开枪的那个人。” 易阿岚虚弱地笑:“谢谢你安慰我。” 周燕安回了一个微笑,便不再说话,以静默的方式陪伴易阿岚。他只是觉得,或许易阿岚需要足够的空白,把内心里积压的情感慢慢铺陈开来。 漫长的静寂过去,易阿岚呓语般地说着:“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她一直很优雅柔和,上一次像这样情绪失控,还是在我念高中的时候。” 高一或者高二吧,是春天,易阿岚要和妈妈一起去樱花大道赏花。下了楼,岳溪明发现丝巾忘记带——她向来注重仪表体面,已然成为一种习惯,叫易阿岚在原地等着,她上楼回家去拿。 不巧从楼栋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混混,他不知道从哪听来易阿岚父亲是同性恋的事情,跟野兽在春天一定要发情似的,见易阿岚独自在那,居然口无遮拦,把易阿岚当女孩调戏。“你和你爸爸一样喜欢男人的那玩意吧?想不想试试哥哥我的?”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 易阿岚的描述很克制。但周燕安明白,他当时所受的侮辱一定十分不堪。看着易阿岚现在的脸,可以想象他才上高中的样子,正是身量猛地抽长但体重还没跟上去的发育高峰期,身材纤细,高高瘦瘦,皮肤白净,五官又清秀鲜明,或许有点像漂亮的女孩子。被下半身支配的男人没有底线,将欲望变成肮脏粗俗的言语发泄在易阿岚身上。 当时易阿岚并不如外表那样乖巧,他扣起一块松动的地砖,将那个小混混砸得头破血流。 小混混因此恼羞成怒,动手反击,口头上也更加下流。要是换做在其他地方,易阿岚就算断上几根肋骨,也要把那个小混混送进重症病房。但岳溪明出来了,小混混那些侮辱易阿岚的关于同性□□的粗话刺痛了她最敏感的神经,她几乎立即尖声叫着和小混混扭打起来,精心搭配好的淡绿色丝巾染上血,飘落在草丛里,被围观的人群践踏。头发散乱,妆容模糊。那副样子正如小混混说的“泼妇”。 易阿岚几乎是被妈妈的疯狂吓到了。 那天他们没能看成樱花,直到樱花短暂的花期过去,他们也没有再去,而是很快换了住的地方,离那条种满樱花的大道很远。岳溪明也没再提起过那天的事,但易阿岚知道了母亲最介怀的东西,远比他以为的还要介怀,他小心翼翼地、极力地避开母亲的雷区。然而力有未逮。 易阿岚喃喃:“我一直知道妈妈在恐惧什么,但我还是变成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周燕安说:“这不是你能选择的。” 易阿岚抱住头抽噎:“我甚至在她经历了这样的惊吓和心理折磨之后,暗示她我没能如她所愿。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管不顾她这么多年受到的伤害吗?我要让她接受自己的儿子和那个罪魁祸首一样令人恶心吗?” “你和你父亲并不一样,你妈妈会理解你的。” “她会理解……”易阿岚哭得颤抖,“她会理解是因为她爱我。我在绑架她作为一个母亲,要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儿子。我在自私地要求她,无论她心里多排斥、多痛苦、多受折磨,都要接受我,在以后的日子,要永远伪装成祝福我,而我对她的真实痛苦却决定视而不见。” 周燕安说:“我想她在决定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明白,她对她要生育的生命负有责任。这责任包括付出爱和耐心,也包括接受这一个生命竭尽全力之后的依旧不完美。” “她爱我,对我一直很有耐心,终究也会接受我的一切。”易阿岚摇摇头,“她是很好的母亲,可就是因为这样,我做不到理所当然地享受她带来的好。” 好像是一个无解的莫比乌斯环,明明由相互的爱粘结,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痛苦的回旋。 易阿岚快要崩溃了,绝望地捂着脸:“我恨他,我恨那个人。”易阿岚从来不喊那个人的名字,更不愿意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那是所有痛苦的源头。 “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他明明有一万种办法,让事情发展不那么糟糕。哪怕他是结婚后、生下我后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如果他和妈妈开诚布公谈一谈,妈妈还能把他怎么样吗?妈妈那么好的人,不会和他纠缠,和平离婚,带着我离开,就当他死了,让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样的生活至少很平静。 “可他胆小、懦弱、自私到了极点,无论什么理由都解释不了他作下的恶。他是对妈妈还有爱吗?他怎么能做到同时爱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是爱我吗?因为爱我所以不愿抛弃家庭?他以为他还能回头?可他要是能看到我现在有多痛苦,会有一点点后悔吗?” “还是说他的头脑里只有原始的繁殖欲望?一定要留下他的基因?可是留下一个永远恨他的、时时刻刻诅咒他的孩子,真的会开心吗?”易阿岚情绪激动起来,捂着脸的手往下,含糊颤抖地去拉扯衣服的领子,他快要窒息了,好像仅仅是柔软的布料就已经勒得他喘不过气,“一想到是他的基因决定我爱上男人,我就恶心,我恨不得将身体里的血液统统还给他。” 他撕扯衣服的手,忽然用力地抓向颈动脉,竟瞬间留下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易阿岚!”周燕安一惊,急忙上前拽住易阿岚的手腕。 易阿岚的手指甲不长,他天天敲代码,指甲稍微长一点,敲键盘就相当不舒服,于是他总是尽量保持指甲贴肉的干净状态,周燕安经常能看到易阿岚洗完澡后蹲在垃圾桶前剪指甲。这几天或许是因为忙,没空理会指甲,长得比平时稍许长些,但至多不过三四毫米。这么短的指甲竟然在左下颌到右锁骨的位置划出三道清晰见血的伤口,足以看出刚刚那一刻易阿岚对自我身体的厌恶已经达到顶点。 周燕安控制住易阿岚颤动的双手,坐在他身边,防止他进一步的自残行为。 易阿岚好像能感觉得到自己过于偏激、冲动了,可他掌控不了自己,泪眼朦胧地望着周燕安,说的却是不经思考的冷酷的话语:“我真开心他死了,他活该。不,不对,他应该死得再早一点,最好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年龄,不要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或者,或者,死得再迟一点,在我明白更多的时候,冷眼旁观看着他死去,最好就现在,我亲自开车撞死他!” 易阿岚意识到自己说了些有点大逆不道的话,怔住了,然而他总算是在言语上完成了弑父的冲动。那股熊熊烈焰一般的失控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他哀戚地缩回床上,默默地流眼泪。 周燕安对此什么话也没说,确定易阿岚不会再伤害自己,便去客厅拿来医药包,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用棉签沾上碘伏给易阿岚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不要蜷起来。”周燕安用轻柔的声音说,同时用手去舒展易阿岚的身体,摸摸头,抬抬下巴,揉揉肩膀,挪开抱着的双手,让他平躺在床上,好把伤口都露出来。 三十二日 第53节 易阿岚顺从了。 “你以前有过这样的行为吗?”周燕安问。 “哪样?” “自残。” 易阿岚摇头。 “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易阿岚没回答。 周燕安明白了,略带责备地说:“指甲盖很多细菌,很容易破伤风的,以后别这样了。” 他消毒的时候特别仔细、彻底,也就特别用力,易阿岚嘶了一声。 周燕安笑他:“幸好脸没事,要不然就可惜了。”开始处理第二道血痕,棉签从下颌线边缘起工作,差一点点就要挠到脸上去了。 “可惜什么?我长得好看吗?”易阿岚忽然变得很有进攻性,紧盯着周燕安,但很快这份攻击性又掉转枪头,变成自我厌弃,他摸着自己的脸,感受眉骨、鼻梁、嘴唇的弧度,“我的脸又有多少遗传了那个人?” 周燕安怕他真的伤害自己的脸,左手握住他的手腕拽下来,没再放开,又用膝盖将易阿岚另一只手抵在床沿,然后只用右手给易阿岚伤口消毒,涂抹凝血止痛的药膏。 结束后,周燕安又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易阿岚常用的那把指甲钳,给易阿岚修剪指甲。 像是对待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周燕安低垂着头,将易阿岚的手置于他的左手掌心,一一抬高手指,专心致志地修剪那些还沾染血液的指甲,末了,还要用生理盐水清洗一遍。 易阿岚静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些。 最后,他用指腹一一划过易阿岚的指尖,确保没留下锋利的、能伤害到人的指甲后,准备抽手离开。 易阿岚反手一把握住他:“周燕安,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周燕安感到掌心被易阿岚修剪干净的指尖贴着,柔嫩的触感像一种轻盈易逝的东西停留在上面。他有种预感,只要他动动手,那东西就会振振翅飞走了。就像跟随春天一起离开的蝴蝶,跟随夜晚一起离开的月光,悄无声息。但等到有心人察觉,他就知道,那只蝴蝶、那晚的月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并不是。”周燕安说。他并不是对谁都好,也并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第71章 12月(7)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善良、勇敢, 值得别人对你好。” 周燕安的回答主体在易阿岚,而不在他自己。这让易阿岚觉得,那句话只是他低落状态下的一句安慰罢了。 生活总要回到正轨。 岳溪明婉拒了休假, 继续上班。易阿岚暂时忘记那些让自己进退两难的事情, 像他过往的人生那样走一步且看一步。 不过罗彩云他们还是额外照顾易阿岚, 这个月没有给他分配太多的任务。在叶舟遇害之后,就更以易阿岚的安全为主, 不把他往外派了,好好地保护在固若金汤的事务组里。上一次的三十二日,本来安排有两天的任务, 但因为导弹事件耽搁了一天, 正好把那一天的任务移到下一次的三十二日里。 易阿岚这一段的日子就变得格外悠闲起来。周燕安在时还好, 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但大部分时间周燕安都在外面四处奔波。毕竟周燕安不像他,周燕安总有多得学不完的东西。 易阿岚只能看看电影、看看书,玩一玩编程挖矿游戏, 但哪怕挖到假期卡,陈汝明现在也不敢轻易给他兑现。 今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猛,才十二月下旬, 就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挺厚,虽不至于淹没脚踝, 但也在一夜之间给北山市装饰上了统一的颜色。 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离最近的居民区大概有一公里,平时是互不相干的状态。 但在这一天,休息日的周六, 事情发生了点变化, 本来一直悄悄在少部分居民口中流传的谣言突然激烈起来。 附近居民都知道周围多了一处建筑,对于那不是商场、学校或其他利于他们的设施感到很遗憾, 对于不是垃圾填埋场之类的也感到庆幸,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座不好不坏的物理研究所——这本来就是一开始开发建造的目的,由于三十二日出现,才挪作他用。居民们上下班、出去游玩的方向都与事务组相反,很少会经过事务组大门,因此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人在意那里的建筑了。 但对于很少一部分人例外,他们格外关心那处离自己一公里远的建筑。一开始是有个人怀疑那什么物理研究所的研究或者研究用的机器会产生辐射,影响他们的身体健康。这种经久不衰的阴谋论很快得到了一小批拥趸。他们有时候会故意经过事务组,发现那里的安保特别严,门口岗亭的门卫都荷枪实弹。有时候也会拿望远镜窥探,看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天线一类的信号发射装置。这些都让他们心里惶恐不安。 在下完雪的这天上午,有个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发现那处建筑屋顶的雪化得特别快,他这么解释:这说明那里的热量很高,虽然热量高不一定代表会有危害,但肯定比热量低更有嫌疑。不是大型机器一直在运转散热,就是某种辐射让雪化得比其他地方快。 接着又有人说,他觉得那处建筑里的树比他们小区的树木叶片凋零得很厉害,哪怕是常青松柏都黄了好多枝叶,甚至有几棵树都枯死了。这一下子,大家都认定是辐射影响了树木的生长。似乎没人想到,那建筑近半年才造好,绿化也是这半年移栽过来的,又遇上比较冷的早冬,水土不服的植物挺不过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群人冲动起来就如同雪崩之势,很难拉阻回来,三言两语之后他们就决定要去“物理研究所”门口示威要个说法。 大约二十多个人响应,换上棉袄羽绒服,有车的就挤到一辆车里面,立即就朝事务组进发。要说这里面全都真心觉得有辐射并且辐射能伤害到一千米外的自己,倒也不尽然,多得是浑水摸鱼、觉得法不责众、闹一闹能得到一些补偿也好的势利鬼。 六七辆轿车突然在事务组大门口停下,下来乌泱泱快三十个人,岗亭的警卫立即通过对讲机向安保小组汇报后,才警觉地询问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他们的来意。 那是个老当益壮的七十多岁老头——他在车上就被年轻人撺掇走在前头,说是别人不敢对老人怎么样,老头沉声道:“我们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想和你们的领导谈一谈。” 警卫说:“能说明一下具体身份和来意吗?我好和领导汇报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警卫态度过于平易近人,这些人就有些放肆了,语气不快地说:“把你们领导叫出来,又不是皇帝老子,我们还不能见吗?” 安保小组长来得很快,那老头问:“你是这里最大的领导吗?” 小组长打太极:“您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能帮到的我们一定帮。” “我们要和你们的领导谈!”那人不满地哼道,身后那群人也叫嚷着要能说得上话的,不要保安。 不过在一片乱糟糟的话语声中,小组长总算是勉强分辨出有效信息,顿时有些无奈,心想也叫他遇上了这档子事。他只好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各位听我说,你们尽管放心,我们所里的所有研究都是经过安全评估的,绝对不会泄露出任何有害辐射!你们要是还担心,可以去相关部门进行正规途径的举报,自然会有人派遣专家对我们所进行监督检察。” “你这话绕来绕去的,你就直说有没有辐射吧!”那个人还高高举起了开启录音状态的手机,意思是你敢说谎他就有证据。 小组长只好说:“辐射也分很多种,这么多年了,大家也都知道电脑辐射、手机辐射对身体的危害微乎其微。事实上宇宙就有源源不断的辐射抵达地球,甚至于一块花岗岩也会释放出辐射,但这些辐射的有效剂量是极低的,不会对人体产生危害。” “那就是有辐射了?”人群大喊。 小组长叫苦不迭:“有辐射,但在正常范围内。我本人就在所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要是真有影响,我还不是第一个跑的吗?” 这话打消了真心害怕辐射的人的顾虑,但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就有点胡搅蛮缠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法子不受影响,光让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吃苦头?” “今天外面怎么有些吵?”罗彩云站在会议室的窗口朝大门望。 也就在这时,安保小组长觉得这边的动静可能要引起里面注意,但由于要不停和聚集的人解释,脱不开身,他给自己身后的副手打了个手势。副手点点头,退出喧闹的人群,通过电话向罗彩云汇报最新情况。 “附近居民担心我们这里有辐射泄露。”罗彩云跟其他几位副组长说。 卢良骏对这类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在他多年的异常事件处理经验中,他唯一得到的启示就是无论基础教育多发达,也总会有漏网之鱼。 严飞也走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皱眉说:“他们选在这个时候闹事,我总觉得有点过于巧合了。” 犹豫片刻,他又说:“以防万一,我去易阿岚那里看看吧。你们最好也叫郑铎多安排几个人过来守着。” “行。”罗彩云说,“易阿岚的安全是你要特别注意的。” 因为joker一事,易阿岚成了某些国家的窥伺目标。保护易阿岚的责任自然落在和各国间谍打惯了交道的严飞手里,他既有一手的最新国外情报,能提前应对,又有不少耳聪目明、身手出众的特工下属可以随机应变。 “既然你说辐射没影响,那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所里研究涉及保密项目,不对外开放。不过你们还是可以向有关部门提出合理诉求,经过正当程序的商议和策划,在有可行性的前提下,他们会在你们之中选取群众代表,在专家陪同下来我所参观。” “改天来你们不就有准备了?” “是啊!是啊!”人群纷纷呼喊,情绪高涨。 大门外的对峙陷入了僵局,这让安保小组长本能地感到不安。他觉得有时候沟通进行到正常的步骤时,总会有无理取闹的人出来打乱节奏,使得双方无法心平气和地好好谈。小组长背着一只手,对身后的同事们做了个内部手势,让他们都进入三级警备状态中。 忽然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把门口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只见一辆失控的油罐车驶向路边,与附近居民的一辆小轿车相撞。随即驾驶舱里跳下一个惊恐的司机,朝人群狂奔而来:“快跑啊!油罐车破损,石油漏出来了,要爆炸了!” 在那油罐车身后的确拖着几道长长的黑色液体痕迹。 人群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叫叫嚷嚷地像无头苍蝇四处乱窜、相互推搡。 “帮助群众撤离!”安保小组长急忙喊道。 四名警卫冲到门卫室里拿出防爆盾牌和泡沫灭火器,然后冲到人群前面,防爆盾牌朝前,一字排开,掩护众人往后退。 油罐车泄露的黑色液体应该为原油,杂质和大分子较多,着火点低,相对提炼加工后的汽油、柴油等危害性较低,但依旧有爆炸的风险,安保小组长也不敢怠慢。 “躲进去,躲进去!”不知道谁喊道。惊惧之下的人群下意识地跟随那道明灯似的声音,便一边惊叫一边呼啦啦地朝事务组建筑内部跑过去。 安保小组长心想糟糕,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做不到不让这么多人进去避难,他只好用无线电通知内部的安保队伍:“全体注意!一级警备!一级警备!所有人行动起来,引导内部人员和外来群众地下防空洞躲避!” 突然响起一道枪声。 本就受惊的人群更是惶恐不安,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各自奔逃开。 安保小组长神经猛跳,大喊:“怎么回事?谁的枪走火了?” 内部通讯的耳机里无人应答。 安保小组长再次喊道:“各小队长了解队内情况,然后向我汇报。” “001队在,全员5人,无人走火。” “002队在,全员5人,无人走火。” …… “010队在,全员5人,无人走火。” 安保小组长自然知道自己的人都训练有素,不会在这种时候擦枪走火,更不会走火了还选择隐瞒。开枪的不是他们自己人。 严飞听到枪声时,正好走到宿舍楼门口,脸色大变,急忙通知安排在宿舍楼各处保护易阿岚的特工:“你们注意扫尾!” 来不及等电梯,严飞快步跑上楼,与开门的易阿岚正好碰个满怀。 “外面怎么了?”易阿岚一无所知地问。 严飞一把拽着易阿岚进屋去,关上门:“来不及跟你解释了,事实上我知道得也不多。无论如何,我首先要保证你的安全,我们先从安全通道离开再说。” 严飞带着易阿岚直奔卧室衣柜里的安全通道入口,下面是一口反重力井。在第一天入住的时候,周燕安就给他介绍过这口反重力井,但易阿岚没想到今天它就要派上用场了,因为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对此还有点好奇。 严飞抱住易阿岚的胳膊,两人一起跳下去。 下坠的过程很轻很慢,像是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重力的月球上坠落,二十米的高度也没让他们受伤。他们稳稳地落在坚实的地面,易阿岚只感觉小腿有点麻。此时通道向前延伸,与地面平行,昏暗的应急灯幽幽亮着。 在他们不远处,有一辆小巧可爱有点像卡丁车的运输工具。严飞在小车的车门处摁下指纹,车门随即自动打开。 “坐进来。”严飞对易阿岚喊,“你的指纹也录入系统中了,你独自一个人也可以开启,但要是其他没录入指纹的人想要启动磁悬浮自动驾驶小车就会触发报警系统。” 易阿岚跨进小车里,好奇地问:“要是有人劫持我呢?” 严飞说:“那也没事,通道那边有人24小时待命。” 两人都坐好戴上安全带后,小车车门自动关闭,顺着轨道向前飞快滑行,通道两侧的一盏盏应急灯变成一条丝滑的光带向后拉伸。 “这一分钟我们就跑出五千米开外了吧。”易阿岚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他总有种滑向未知世界的感觉。 “那当然,造价昂贵着呢。”严飞知道已经远离危险了——无论危险是什么,心情放松下来,“我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三十二日 第54节 易阿岚笑:“坐小车吗?除了环境封闭特殊,和普通磁悬浮列车好像没什么区别。” “不是。”严飞的脸在诡谲的灯光下喜怒莫辨,“我等的是,和你独处,并且没有任何监视的机会。” 第72章 12月(8) 磁悬浮小车在地下隧道安静而快速地穿行, 但严飞按下一个键,小车便停了下来,停在看不见前方出口也看不见后方入口的位置。 易阿岚感觉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为逼仄, 他眨了眨眼睛:“你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我有个女儿, 叫林梦唤, 和你差不多大。”严飞开场第一句话,像是要帮这两人相亲一样, 接下来的行为也很像,他拿出手机,找出一张女儿的照片给易阿岚看。 照片里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 长得确实有几分像严飞, 因此实在说不上是漂亮, 但她流露出来的自信、朝气且富有青春活力的气息却十分动人, 易阿岚想这个女孩从小到大一定都没受过什么苦。 “我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为了保护她们,我也尽量不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从来没去参加过梦唤的家长会, 从来没有像别的父亲那样带着女儿去动物园、游乐场,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旅游、野营过,我一直以来都感觉对不起妻子和女儿。我对女儿缺乏管教, 但我的妻子把她教得很好,她从来没有利用过我的身份去谋取一些特权, 完全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城市规划设计师。”严飞说,“所以当我知道她因为被我连累而变了一个样子时,可想而知我有多愧疚。” 严飞又放了一段林梦唤的视频给易阿岚看。很难相信视频里的那个人是刚刚照片上的女孩。 那双黑而灵动的大眼睛发红且无神, 黑眼圈浓重, 本来很秀气的小圆脸变得浮肿苍白虚胖,照片里梳着的高马尾现已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 一身睡衣脏兮兮、沾满了油点子。她跪坐在地毯上,面对着一大张茶几的食物,多是油腻高热量的,炸鸡腿、烤鸭、红烧肉、卤牛肉、饭团等。 “我好饿,我好饿,好饿……”女孩绝望地喊着,一边不停地把那些食物往嘴里塞,但是她明明已经撑得吃不下,吃一口吐一口,嘴边满是火泡。可她的饥饿始终无法缓解,她是那么痛苦地吃着、吐着、饿着、枯萎着。录视频的人在摄像机后抑制不住地哽咽,那也许是严飞的妻子。 易阿岚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过头问严飞:“她怎么了?” 严飞湿着眼眶,几乎怀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今年五月底的时候,她去a国t市参观游览,学习他们的城市规划和管理经验,在快要回国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易阿岚心神震动,五月这个敏感的时间让他想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严飞说:“三十二日出现了。梦唤像每一个初次遇见三十二日的人那样不明所以,不过她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静,在试图联系我失败后,她去了当地的华国大使馆,当然,那里也没人。她就只好去当地政府求救,在那里她只遇见了一个普通的政府职员。面对奇怪的三十二日,他们决定结伴行动,并抛弃了一切国别、种族之间的隔阂,因为在当时看来,国别对于世界末日的确已经不重要了。于是当那个职员怀疑大部分人消失是恐怖行动,梦唤当场反驳了他,梦唤说,我爸爸是华国情报局副局长,他知道我在a国t市,如果有这么大规模的恐怖行动,他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更不会让女儿置身险地。” “她说的没错……”严飞喃喃,“那个职员也认为她说得没错,他没在意梦唤有一个特别的父亲。如果说真的有那么一点在意,大概就是他希望梦唤的父亲还活着,能用华国情报局副局长的特殊身份把梦唤救出去然后可以顺带捎上他。在那个时候,梦唤和他,相互安慰、相互鼓励、相互帮助。 “直到三十二日离去,现实回归,与现实一起回归的,还有国别、种族、情报局。在第二次三十二日时,那个职员牢记自己的政治立场,打晕了梦唤,把她关在一个谁也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密室,然后威胁梦唤,除非她把她父亲发展成他们的间谍,否则会一直饿着她。天啊,华国情报局副局长居然是a国的间谍,无数的机要文件、秘密筹划都在a国面前变成透明的。这要说出去,简直是华国的奇耻大辱,整个华国都要经历一次巨大的动荡。那个小小的政府文员因为把握住了梦唤这一个人质,一跃成为a国的重要人物,前途无限,只等到华国情报局副局长投诚,他也会在政治史上留下一个名字。 “然而梦唤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她默默忍受着,直到再也忍受不了,三十二日的饥饿如影随行、无法填满,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然后她想到了自杀,被我妻子发现。但那时,妻子选择了和女儿一起继续对我隐瞒,同时鼓励梦唤坚持下去,她抱有单纯的想法,希望a国那群人明白无法通过梦唤实现目的后,也许就会放了她,或者稍微善待她。但那群人,找上了我。” 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坐在小车里,易阿岚仿佛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的寒冷,将他本就不舒展的四肢冻得僵硬。 严飞垂着头,双手捂脸,肩头颤抖着,这个强硬的五十多岁中年男人表露了他的脆弱:“直到被a国的秘密特工告知,我才知道在我的女儿身上发生了哪些可怕的事。” 易阿岚问:“他们什么时候找上的你?” “十月,也就是在你们遇到方烨然袭击的那次三十二日后,他们不惜暴露了一个安插很隐蔽的间谍,向我传递了关于我女儿的消息,同时暗示我替他们掩护方烨然。当然,那时我和你们一样还不知道方烨然就是研发中心袭击你们的人。不过后来我知道了,程思源是个好同志,他在三十二日对你留下线索,在现实中,也在他的战斗机里留下了线索。程思源也许知道把线索留在自己的寝室会被方烨然发现,所以把线索留在方烨然绝对无法接触到的实验中的战斗机里,是一串指甲大小的魔方流苏垂饰,只有红色的那一面拼好了,魔方,烨然,很巧妙。机组人员没怀疑过那串垂饰,因为有很多驾驶员会把自己的幸运物留在试飞的战斗机上,以祈祷不会出现危险。当我检查战斗机看到那枚魔方,我就立即知道程思源指示的是方烨然,但我偷偷扣下了证据,并向罗组长汇报没有任何进展。换来了在随后的一次三十二日里,梦唤在只勉强维持她生命的少量食物之外得到了两份三明治和一瓶饮料。” 接着严飞又欣慰地笑:“但你们很厉害,靠你们自己的办法制伏了方烨然。” 易阿岚沉默了片刻,艰难地问:“如果我们没能找到办法呢……” “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找到的。”严飞说,“在十月底,罗组长希望我能抽空回事务组,不过我坚持留在研发中心继续审讯有怀疑的包括方烨然在内的八位通信员,因为我不想参与进你们的计划商讨中,我知道罗组长是想问问我关于那些计划的意见,但我不能了解计划详情,否则我无法和a国那边的交代,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不阻止那些计划?为什么不和方烨然透露那些计划?是不想要女儿了吗?” 易阿岚没说话,他觉得严飞是拿他和周燕安、刘今越以及整个研发中心的秘密在那赌。 “我知道你会生气。”严飞看着易阿岚,“但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易阿岚还没开口,严飞又说:“如果你是说你会为了国家而让女儿在痛苦中死去,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女儿罢了。不如换个角度,如果是你的母亲被人劫持了呢?” 易阿岚哑口无言,干瞪着眼。 “你能理解这种感情就好。“严飞笑了,细微的笑容里带着自傲和自信,让人不禁想起照片里林梦唤的笑,足以让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极富魅力,“不过也请你相信我,我三十多年来的特工工作没有白做,上面把我选为情报局副局长也绝不是看在我工龄大的份上,而是我有足够的能力胜任这个职责。我一直在和a国的人周旋,力图让梦唤不再忍饥挨饿,同时也尽量保护我们国家的情报。十月份以来,我透露出去的重要情报寥寥无几,a国也没有办法,毕竟他们清楚我的个性,知道我不可能立即就背叛国家,要是我丝毫不挣扎就投靠他们,他们恐怕倒是要怀疑我的真诚了。他们打的算盘只是想先把我拖下水,一点一点,一直把我拖到没有回头路可言,只能加入他们为止。但我并不是没有反抗能力,我一直在徐徐谋之。” 严飞微微一顿:“我甚至想出了一个不算绝妙但可行的计划,可以终结掉我所处的两难绝境。” 易阿岚感到重点要来了。 严飞说:“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 易阿岚心中充满了怀疑,试探地问:“我能做什么?” 严飞笑说:“a国的人最近对joker非常好奇,你作为唯一和joker有过接触的人,自然重要非凡。” 易阿岚说:“关于joker,我知道的任何内容都和你们说清楚了。” “但他们不知道。”严飞说,“我之前为a国传递joker的情报时,掺了假消息,让他们误以为你和joker的关系非同一般,你对joker的了解远比你透露的要多,并且因此还受到我们的怀疑。然后你同我们之间产生了矛盾,也许可以被拉拢过去。” 易阿岚明白了什么:“所以叶舟那件事其实是你造成的?” “叶舟的事我很抱歉,是我们工作疏忽了,只重点保护与你关系亲密的亲朋好友,却忘了仇恨有时候也会使两个人接近。而实际上这个计划也是得到罗组长同意的,我只是掺了一点点她不知道的私心在里面。我们都很关心joker,在我们国家内部筛查多次以后,可以确定joker不是我国人。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我们必须知道他究竟是谁。算了,不说他了,再说就要说远了,回到我们原来的话题。a国认为你这里有突破的机会,只是他们多次行动都无法接近你。” 严飞着重强调“多次”,意味着除了叶舟那次,在易阿岚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了很多次被及时阻拦的间谍行动。 严飞继续说:“于是他们再次找上我,希望我能把你拉拢过去,或者至少提供一次接触的机会。然后他们会以我的行动结果,给我女儿分配数量不等的食物。” 原来还是“相亲”。 “我同意了。”严飞说,“我告诉他们,正常世界障碍太多,哪怕是我,也不可能在事务组的重重监控下对你做些什么,所以只能从三十二日着手。而我通过一些手段,让你愿意在三十二日里向a国的某个人发送一份邮件,邮件中会是你与joker的聊天记录。当然,具体是什么记录,就看你想象力丰不丰富能编多少了。” “什么手段?”易阿岚问,“哪怕你事先铺垫过我和你们有矛盾,那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就这样随随便便叛国了吧。” 严飞意味深长地说:“我跟他们说,因为你的母亲和奶奶都是由我手底下的人保护的,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心腹,无条件听从我的命令。这就意味着她们的安全全在我的掌控之下。” 易阿岚整个人都僵硬了,极度的寒意如同破茧的蛾子,密密麻麻地从脊背涌出来。 易阿岚的声音在幽长的隧道有气无力地回荡着:“我那么做了,然后呢?” “下一次的三十二日里,你需要销毁的地方有一处是我们情报局的一个站点,在那站点的数据库里,你要想办法带走编号为s-341和s-3411的程序,这很简单,甚至用不上会惹人注意的硬盘,只要趁周燕安不注意时把程序发送到你自己的邮箱保存起来就行。那是我们情报局专门研发的病毒程序,隐蔽性非常强。接着,你把s-341程序隐藏在邮件里,一起发送过去。当对方打开邮件,病毒程序就会被启动,对他进行定位。a国一定想不到,在他们的三十二日者里,有一个被我招募了。我会把他的邮箱也给你,你把该程序的子程序,也就是s-3411程序发给他,他就能借此收到定位信息,找到接收邮件的那个人,以同样的手段把他关在某个地方,再用这个人来交换我的女儿。” 易阿岚问:“要是他们不肯换呢?也许接受邮件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根本不值得用敌对国家情报局副局长的女儿来交换。” 严飞神秘地微笑:“三十二日可没有无足轻重的人。如果他们不肯换,我就会把消息在他们的三十二日者内部传播,说他们不在乎三十二日者生命,眼睁睁让他们去送死。而现在不管哪个国家能找到的三十二日者,大部分都是民间人士,可没有什么舍生取义、报效祖国的牺牲精神。这时候,信任就成了极大的问题。而信任,是相互的,政府要信任三十二日者,三十二日者也要信任政府。如果他们不肯交换,无疑会摧毁三十二日者对他们政府的信任,不敢再为政府卖命,毕竟他们也害怕自己一旦陷入险境,只是因为会损害一些利益,就要被政府无情地舍弃。要知道,外勤特工有时候也会被发现、被逮捕,但他们都抱有祖国来救他的希望,而他们的国家也的确会想方设法去营救,或者进行间谍交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才会有勇气一次又一次地执行任务,其他特工看在眼里,才不会寒心、害怕。现实世界尚且如此,何况三十二日呢。” 易阿岚静静地听着,思考着,接着察觉到不对劲:“你说你招募了一个a国的三十二日者?什么人?他一定能找到接收邮件的人并制服他吗?万一他根本做不到呢?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到你说的那一套流程吧?光交通问题就能难倒大部分人。” “你放心好了,他绝对没有问题。等他成功抓到那人,会直接打你的电话告诉你——你要把你的联络方式随邮件发送,到时候你再告诉我,我就知道可以下一步的行动了。” “那直接让他演戏就好了,让他装作被绑架,去跟a国政府求救,何必大费周章地劫持另外一个人?” 严飞说:“那个人因为某些理由无法这样做,而这理由也是我能招募他的原因。具体的你不用再问,只要相信我就行。你相信我吗?” 易阿岚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严飞,但他无论相不相信,都无法拒绝严飞。他只好点点头。 严飞笑道:“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等梦唤被救出来,我会去自首,因此你不必有负罪感。对了,在没有收到表示成功的回复之前,我们之间的对话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发什么了什么事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包括周燕安。” 易阿岚再次点头。 严飞这才重新按下小车的启动键,轻巧极速的小车继续穿梭在幽暗的隧道中,不知会把易阿岚带向何方。 五分钟后,小车就抵达目的地,前方有一道金属闸门。果然如严飞所说,通道尽头有人24小时值班,警卫检查了严飞的证件,又让电脑记录下严飞和易阿岚的生物特征,与数据库比对后,才打开闸门让他们进去。 里面的空间和防空避难所差不多,严飞走到一个负责对外通讯的警卫旁,让他打电话给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警卫收到事务组那边的回复,确认事务组现在的骚乱已经被摆平,安全了。 严飞便又带着易阿岚从原路坐小车返回。自始至终,易阿岚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周燕安和陈汝明还不知道事务组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有点奇怪,周燕安居然会和陈汝明在一起。周燕安的任务培训内容和陈汝明的信息安全领域之间,几乎没有重合的地方,本来很少有一对一相处的机会。 这一次对周燕安的额外培训,是陈汝明特意直接向罗彩云申请来的,并且为了保密,罗彩云用别的训练名目掩盖了陈汝明的真实目的。 他们的保密对象,只是易阿岚而已。如果严飞有心去调查,他也能知道这一次培训的主要内容。但他毕竟没有预知能力,再加上为了女儿的事焦头烂额,也就因此忽略了周燕安。 周燕安完成了最后一次测试,以及格分结束培训,他关掉电脑。 “不错了。”陈汝明说:“毕竟培训时间很短,才五天时间。我一开始就没有要求你成为计算机高手,只要能大概看懂一些操作就可以,比如能察觉有没有连接上外网,进度条是上传还是下载还是格式化等。你现在这样的成绩就够了。我还是被严副组长月初对你的询问启发的,你不能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现在我总算是放心了。对了,这一次的培训内容不要和别人提起,尤其易阿岚。” “了解。”周燕安说。 第73章 32日(33) 回到安静下来的事务组内部, 严飞让易阿岚好好地待在房间里,又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这才匆匆离去。 易阿岚懒怠地躺到床上, 睁着眼睛发呆, 明明没做什么, 却感到了疲乏无力。窗外天气阴沉,显得室内黯淡、逼仄, 天花板以及四块墙壁都往内部拼命挤压似的,一重重无形的压力也纷至沓来。 很多事都挂在易阿岚心中,沉甸甸的。从地底深处爬出来后周燕安的无动于衷, 叶舟的死, 母亲的崩溃, 他自己的羞愧、贪婪、意马难收, 再加上如今暴露出奇怪一面的严飞,和那个可怜女孩林梦唤。短短一个月内,易阿岚各方面的情感都遭到了巨大的冲击, 展现在他面前的人生竟然如此扭曲,并且他对此全都无能为力。 他不能要求周燕安回应他的感情,不能要求母亲忘却一切委屈和仇恨, 不能要求自己心如止水。 那对于严飞和林梦唤,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严飞是好人还是坏人?虽然易阿岚清楚不能以简单的好坏去界定一个人, 但现在他需要厘清摆在他面前错综复杂的谜团,哪怕手段粗暴。 如果严飞是好人,林梦唤身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那么易阿岚能袖手旁观吗?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是发送两封邮件而已, 并没有涉及到国家机密。上报给罗彩云、依靠组织力量来解决呢?但严飞单枪匹马行动,甚至不得不求助于易阿岚, 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无法通过正当程序营救自己的女儿? 如果严飞是坏人,那也正如他所说,易阿岚的母亲和奶奶都由他的人保护,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在这样的假设下,易阿岚别无他选,只能服从严飞。而如果严飞是坏人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分,易阿岚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像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易阿岚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命运如同一只蛮横的手,把他推搡着往前。 消防队的快速赶来,将泄露的原油油罐车隐患消灭后,事务组的骚乱基本上就得到了控制。安保小组按分队执行任务,将抱头鼠窜的居民有序组织起来,接着记下了详细的笔录。 油罐车司机对他的行为供认不讳,他一开口就承认是有人雇佣他这么做的。他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从来对家庭没有半分责任心,但在儿子生病需要大笔钱治疗时,又多了些许莫名其妙的父爱,答应了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收了一笔莫名其妙的钱,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直到最后被逮捕时,他还陶醉在自认为高尚的牺牲里。 枪声的来源也被找到,在院子里有几块奇怪的金属和塑料碎片,经过初步还原,是一个可以发出类似枪声的小玩具,虽然无人受伤,但在当时这个小玩具确实是造成了极大的惊扰和混乱。 而后续追查雇佣油罐车司机的人以及混在附近居民中混淆视听的间谍,就是国安部和情报局的常规工作了。他们总是在境内境外与各种势力进行渗透与反渗透的博弈。不过对示威居民的调查短时间内没取得重大发现,对方藏得很隐蔽,参与示威的身份都很清白,入住附近小区时间超过一年,这一年内没有过异常活动。这不禁让人怀疑对方其实是一开始就针对事务组前身即物理研究所安插的技术情报间谍,在事务组在这里落户后,就一直安踞不动,直到关键时刻才派上用场。也难怪事务组没有提前发现端倪。做情报工作的难处就在这,你永远不知道敌人到底对什么不感兴趣。 周燕安培训完回到事务组,才知道前几天发生的变故,他本该早就习惯这些不安定的事情、习惯于敌对势力的虎视眈眈,但看到神色萎靡的易阿岚,还是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生出一些无法忍受的烦躁感。 又下了一场大雪,此时还碎碎地落着些雪粒。易阿岚靠在走廊护栏上,看穿成球的肖昊在底下院子里快乐地玩雪,用脚滚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应该是他妻子和孩子的昵称加“我爱你们”,等他完工,估计要上来拍照给南方的家人表白和炫耀。 易阿岚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在雪光中显得异常苍白。 周燕安走过去,用食指中指轻轻撇过易阿岚的脸,检查他脖子上的划痕,好得差不多了,但留下的淡色疤痕一时半会可能消不掉。周燕安把羊绒围巾给易阿岚裹上:“别看感冒了。” 易阿岚别扭地摸摸脖子、整理围巾,不知道说什么,伏在护栏上继续看肖昊玩雪,字已经写完了,他转而去堆雪球。 “想下去一起玩吗?”周燕安问。 易阿岚立即摇头:“就是觉得肖昊好像无忧无虑的样子。” 羡慕的语气,表明了他的困扰。周燕安与他一起看了一会儿,直到肖昊堆出两个粗糙的大雪人,还在继续堆小雪人,看样子要堆出个全家福来,周燕安忽然问:“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开心一点吗?” 易阿岚眨了下眼睛,一粒冰凉的雪从睫毛上落进瞳孔里,他偏头去看周燕安,周燕安也看着他。 周燕安的眼神很真挚,他是真的很想让易阿岚快乐起来,让易阿岚觉得哪怕他说“爱我吧”,周燕安也会满足他。然而周燕安是如此纯粹、清澈、无所求,像雪融化后的冰水。 三十二日 第55节 易阿岚去摸周燕安的脸,手心里不知何时悄悄地接了一捧雪,一下子全盖进周燕安的衣领里。 易阿岚笑得很勉强,却仍是嘻嘻哈哈笑出声地逃进屋子里:“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新的一年愈发临近,不过他们都没有心思庆祝,三十二日毁了元旦那一天的乐趣。 几十亿人在各种社交软件喊着“新的一年越来越好”时,易阿岚、周燕安等人都围聚在圆形大厅里,等待三十二日的到来,气氛凝重而严肃。 忽然一声响指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只见物理化学小组长从助手那里接过来一个高约两分米的圆柱形透明玻璃罩,是精巧的小型焰色反应装置。他在底端拨弄了一下,玻璃罩内突突突地绽放出一朵朵迷你烟花。 “新年快乐。”物理化学小组长说。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互相恭贺:“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希望新的一年能发现更多一点三十二日的真相。” 严飞走到易阿岚面前:“不能和家人一起跨年有点遗憾。” 易阿岚仰头看他,胃袋里像放了一块冰似的不舒服。 严飞笑笑:“不过没关系,等到了农历新年,我们都能和家人在一起,是不是?” 易阿岚缓缓地点头。 尽管到处都有暖气,冬天里的人造温暖和六月初的温暖还是有天差地别。 在三十二日里睁开眼的时候,易阿岚感到了浸润皮肤的温热,轻松而舒适。 “新年快乐。”周燕安在旁边说。 易阿岚扬起半边眉。 “怎么了?” “感觉很奇妙。”易阿岚笑,心里却一下子爱上了这种感觉,以一种绝对远离的方式,在三十二日的夏日深夜,和别人过着截然不同的新年,没人能够来分享,这片空间、经历、回忆独属于他和周燕安两个人。 周燕安说:“睡吧,还能睡上四个小时,明早七点出发。” 易阿岚嗯了声,几乎是把自己丢到了床上。好奇怪,明明还有那么多烦人的事压在那、明明即将面对严飞的嘱托,思绪和一分钟前没有任何区别。但他就是感觉轻松了很多,大脑像被眼药水一样的东西滴润过,清晰、明净、凉爽,天塌了似乎也能冷静地分析应对。 他好像更喜欢待在三十二日。 天亮以后,吃过早餐,周燕安先是打卫星电话给肖昊。 “没发现任何异常。”肖昊回答,“你们安心活动吧,我会盯住的,一有敌袭的征兆我立马通知你们。就导弹发射那红外热反应图像我现在记得滚瓜烂熟,保证不会出错!” 周燕安这才带着易阿岚离开防空避难所,开车前往机场,乘坐雨燕10继续未完的任务。 他们的第二站就是严飞强调过的情报局站点,位于闹市区一座办公大楼里,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公司名称“快雷资源整合有限公司”。这座办公楼在当地居民这儿名声不算好,因为很多搞期货、操盘、放贷等不同程度上接近于诈骗行为的皮包公司都聚集在这里,来往人员龙蛇混杂,情报站点大隐隐于市,因此有时候公司职员、出入人口神神秘秘、行为古怪,倒也不是很惹人注意。 相应的,易阿岚和周燕安进入站点内部也简单很多,没有被重重物理安保设施长时间阻隔在外。 易阿岚照常登陆内部网络系统,格式化全部信息,防止他们的物理清毁有所遗漏。 周燕安则在最旁边一间办公室里清空一小块地,把各种纸张文件,不管有用还是无用的,都搜集到一起彻底烧掉。在火烧得旺的时候,一并把硬盘、电脑、主机等电子产品都丢进去。 易阿岚很快在站点的主电脑里找到了代码为s-341和s-3411的两个程序包,他没有贸然就将程序包发到自己的邮箱,而是仔细检查起这两个程序的源代码。他没办法立即搞懂每一行代码的意思,但可以确定这的确是隐匿性强大的具有跟踪定位功能的病毒程序。这个时候,他才放心地把程序包发到自己的邮箱先保存起来,至于之后怎么做,他还要好好考虑。 当他做好这些,转过转椅,看到周燕安站在门口。 易阿岚的心脏极为心虚地多跳了几次。 周燕安走进来问:“你的事做完了?这些可以烧掉吗?”他指着易阿岚刚刚用过的电脑和旁边一堆乱七八糟的配件。 易阿岚忙不迭点头。 周燕安笑了笑:“你的表情像是刚刚做了什么坏事。” 易阿岚无辜地瞪着眼睛,然后耷拉下脑袋和肩膀,乖乖认错:“我其实偷偷看了严副组长的档案,只是出于无聊和好奇,他的档案要很高的权限才能进行管理,格式化进程遇到阻碍,我就只好手动打开、删除。你知道的,情报局总部早就被清理干净,这份档案也许是最后一个备份了,我就好奇瞄了两眼。” 周燕安没怎么评价:“然后呢?” “就扫了眼第一页,没写具体的事件,但有很多大领导的评语,包括现在的主席,好像都对他高度认可。”易阿岚说,“没想到严副组长这么厉害。” 周燕安说:“情报局也许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了,比特种部队还富考验性,是武力和脑力的双重对决,时时刻刻都在走钢丝,一刻不能放松。能在情报局工作二十多年,不说次次任务都完成出色,至少每次都能全身而退,从一个小特工一路做到副局长的位置,能力可见一斑。”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如果说局长有时候会是行政指派,但副局长一定是做实事慢慢熬上来的人。” 易阿岚啊了一声:“那国家指定罗组长、严副组长他们全权负责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是不是就说明上面的人对他们都是绝对信任的?” “绝对信任谈不上,”周燕安拔掉网线,抱起电脑,“没有人值得绝对信任。但相比起来,如果国家存亡之际内还有谁可以委以重任,他们几个一定在内。” 易阿岚也捧起一些电脑配件,跟在周燕安后面去烧火房,若有所思。 第74章 32日(34) 当易阿岚坐在速度克制在每小时仅800千米进行中空飞行的雨燕10上时, 心绪就像舷窗外的流云那么飞快涌动。 两个病毒程序没有问题,严飞这个人似乎也没有问题,易阿岚该考虑的就是要不要如严飞说的那样, 把程序分别发往两个不知道主人是谁的邮箱里。 这么做会有什么危害吗?易阿岚在心里问自己, 好像没有。 严飞对要易阿岚一起发送的与joker的聊天截图没做任何要求, 任由易阿岚自己编造。而且话说回来,就算把真实的聊天记录发出去也不会有影响, 因为易阿岚早就把那些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给罗彩云、严飞他们,而按严飞说的,他们也已经把这些内容故意透露给了其他国家。 经过长时间犹疑、反复思考、确认, 易阿岚在今日任务倒数第二站临近尾声的时候, 还是把两个程序下载下来, 一个秘密插进真假掺半的聊天记录里发送出去, 另一个接受定位的子程序则和他的联系方式一起到了严飞说的那个内应邮箱里。 易阿岚没直接用大众熟悉的邮箱页面发送邮件,而是从后端稍稍做了些伪装,看上去都是蓝底灰底, 像在操作数据库、源代码一类的,因为现在周燕安和他都待在机房,易阿岚可不觉得周燕安会看不到他在往外发邮件。 “对了, 易阿岚,”周燕安说, “我刚才看到楼上一间办公室里有几台电脑是开启状态的,而且屏幕一直跳出警告的信号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你要不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易阿岚站了起来:“应该是我格式化数据库引起的电脑自动防御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他还是去了周燕安说的那间办公室。 周燕安看着易阿岚离开, 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易阿岚刚刚做过的位置上, 他操作完的电脑还亮着屏幕。陈汝明短暂但高效的紧急培训让周燕安之前就看出了这台电脑不仅仅使用局域网,还连着互联网,也就是说,这台电脑可以和世界有网络的任何角落都处于互联状态。 在易阿岚最开始加入事务组时,陈汝明就强调过,除非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在秘密基地连接互联网是被禁止的。这条禁令不仅是防止从内往外传输消息,也是担心有黑客像嗅到肉味的狗,顺着互联网黑进内部服务器。 周燕安有些缓慢、笨拙,但准确地找到了该电脑的操作日志,接着他勉强辨认出了各种杂乱数据中的两个境外服务商提供的邮箱地址。 周燕安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考验。不是陈汝明给易阿岚,而是给他的考验。或许是陈汝明和易阿岚提前打过招呼设置这一个考验,也更可能是陈汝明给易阿岚另安排了一个关于邮件的所谓秘密任务,而目的是在易阿岚不知情、无法相互串通的情况下考验周燕安。 考验他是会维护易阿岚,还是会检举易阿岚的违规行为。 说是违规,都轻了。这无疑触犯了国家安全条例。 周燕安希望这只是一个考验。 易阿岚回来了,看到周燕安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他忽然想到,周燕安应该很累了。进入三十二日以来,他们都很难得到充足的睡眠,易阿岚有时候在战斗机上或者等待格式化过程中还能小睡一会儿,但周燕安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心。 周燕安闭着眼问:“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那几台电脑大概在三十二日出现前有值班人员在用,所以一直开着,刚刚又因为我的一些操作防火墙自动工作。”易阿岚说着,回到电脑上进行了一些扫尾工作,接着把电脑关闭,笑说,“ok!” 易阿岚看了看手表,三十二日时间显示为下午四点,真实时间为下午六点多。 走出这一处基地时,天色已经擦黑,他们会坐战斗机在天全黑之前抵达最后一站,晚上也会顺便在那儿留宿。事务组的安排还是很人性化的,没有压缩所有时间给他们安排满满当当的任务,一方面是留出了足够的休息时间,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三十二日大大小小的机场没有地面人员接引,进近灯、跑道、滑行道指示灯等也可能断电失效,夜晚战机起飞、降落容易发生事故,于是尽量避免夜间飞行。 照常用导弹轰炸进行物理销毁以后,周燕安掉转机头,朝东方飞去。 在快接近目的地时,周燕安说:“机载雷达探测到前方有很厚重的雨云,可能有雷电暴雨,飞行很危险,我们就在这里降落吧。” 随着高度降低,易阿岚看到底下是长长的高速公路,在暗绿色的平坦原野中一直延伸着。 战斗机落在高速路上,猛烈地颤动一下,接着朝前方减速滑行。这段公路应该是出于国防要求,具备飞机起降功能,地面更加坚固,跑道直而长,足够战机滑行到停下来。 在这里,即使天色暗沉,易阿岚和周燕安只靠肉眼也能看到前面的天空更加乌漆浓黑,云层厚如巨浪,并以很快的速度朝这边翻滚过来,时不时就有一道承接天地的闪电,那是一场夏日的大暴雨。 周燕安打开机翼侧下方的小储物空间,从里面拿出一些物资,有压缩的薄型帐篷、太空毯、军用干粮、饮用水等。他们就直接在路边扎起帐篷,住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暴雨雷电就气势汹汹地裹挟着夜幕到来了。雨珠砸得帐篷顶端密密麻麻地凹陷下黄豆的形状,但好在这帐篷看着轻薄,却很坚固,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 这雨虽然说大,但并不像冬天的雨带着粘湿的寒冷,反而是凉爽、欢快的,激起泥土和植物的淡淡清苦味。躲在狭小黑暗的帐篷空间内极有放松心灵的安全感,听着雨声、雷声、草木摇动声、水流声,以及感受着身边周燕安的体温,易阿岚甚至睡着了。 醒来时,易阿岚极为舒适,帐篷外很是宁静,有风刮动树枝的沙沙声,伴随着一阵阵蛙鸣,因为旷野无垠,声音像是从萧管埙孔里吹出来似的悠扬。 周燕安不在帐篷里,易阿岚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他摁亮手表的表盘灯,看看时间,居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三十二日快要结束了。 易阿岚打开帐篷,钻了出去,钻进清风月光相宜的夜色里。暴雨之后的天空格外澄净清透,呈现出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没有云层,只在低空漂浮着仿佛能伸手抓来一把的絮状云团,白而轻盈,随着风轻快地飘过。西边挂着一轮饱满的凸月,月光皎皎,毫无阻碍地洒满原野,地面的能见度很高,水珠明亮晶莹,草木生辉,一切都是崭新的。 易阿岚看到周燕安就站在那里,月亮就悬在他的头顶上方,黛青色的平原在他身后铺开直到天际。那么漂亮的月亮、那么宽广的平原此时也都成了背景,成了勾勒出周燕安剪影的工具。 看不清周燕安的脸,但他高挑匀称的身形就足够让人屏息欣赏了,脱掉了飞行服、只穿着短袖衬衫和军裤,将他的身材比例显露得更为优越。他的站姿随意,卓然而立着,从军队继承来的挺拔已经不拘泥于某些固定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昂然的气场显现。而当周燕安侧着脸的时候,以深蓝天空为纯色背景,能清晰看见他鼻梁、嘴唇和下颌的线条,如同雕塑一般硬朗又细致的美感。 在周燕安眼里,易阿岚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看到易阿岚朝自己走过来,但未及一半,易阿岚又停了下来,转向下了高速路面,踏上湿漉漉的草甸。那儿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被风吹得波澜晃动,里面盛着的月影在破碎与新生中反反复复。 易阿岚在一排茂盛的杨树下站定,回过头来朝周燕安笑着招手:“过来!” 风中摇摆的杨树叶挡不住全部的月光,投下跳跃着的叶影光斑。风又拨动水光,一大块一大块冷冷的水光在易阿岚身上去了又来,编织出近乎于虚幻的迷离光影。 易阿岚置身其中,也是虚幻的,仿佛会在某个眨眼瞬间,消失。 周燕安心中浮出难以名状的躁动不安,走过去,无视易阿岚正在说“站在这里会有水珠滴下来很凉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幻影中拽出来。 周燕安紧紧捏住了易阿岚的手腕,把他带到雨燕10旁边,又把他抵在它冰冷的外壳上。战斗机表面的特殊涂料对光波具有弱反射性,月光再也无法变魔法,老老实实地照亮易阿岚的脸。 易阿岚有些惊愕。 周燕安却还捏着他的手不放,贴近地俯视着他:“我刚刚在想我们之前看过的电影。” 易阿岚想了一会:“英格玛·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 “是的。” 易阿岚笑:“好电影就是这样,余味悠长,会让人在看完很久之后在某个时刻突然很感动地想起。” “你说它讲的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真正地交流,无论是呼喊还是细语。但我总是想起电影中大段大段对于人的特写镜头,这样的镜头很多很多,演员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燕安此刻的眼睛就像是伯格曼电影中拍特写的摄影机,认真地记录着易阿岚的脸,“我觉得导演在说,如果言语无法让人交流,那么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展露一个人真正的内心,比如靠近之后的眼神、表情,脸部每一条纹路痛苦或快乐的颤动,每一处肌肉违心或真诚的牵动,一个人不可能把真实的自我完全封闭在躯壳之中,人与人之间可以存在言语之外的交流和相互理解。所以电影最后说,于是,呼喊和细语都消失了。” 于是,呼喊和细语都消失了。 第75章 1月(1) 白炽灯的亮取代了月光的轻柔, 易阿岚睁开眼,看到的是圆形大厅高而平的天花板,但周燕安的眉眼好像还近在眼前, 他想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什么?他看到了吗? 易阿岚扭头看一旁床架上的周燕安, 他任由医生取掉他身上的神经贴片, 然后沉默地整理衣袖、穿上外套,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对陈汝明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按照往常惯例,去了会议室一一讲述了自己在三十二日里的经历。孟起每次都是第一个讲, 讲得最快也最简单, 反正用他的话说他的经历也就是“做一做中学课本上就有的那些基础实验”“中学课本上没有的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 讲完了就马上离开回寝室休息。毕竟他是直接对物理化学小组负责的, 更多的科学细节由他们专业人士会内部讨论,等总结出通俗易懂的结论,再以书面报告的形式转达给罗彩云他们。 三十二日 第56节 随后是肖昊汇报, 他一整天都待在卫星地面接收站的主控室里,哪怕事无巨细也乏善可陈,不过这也间接表明了三十二日里的世界里暂时保有和平, 是好事。肖昊宁愿自己的汇报永远这么无聊平淡,然后他也离开了。 易阿岚和周燕安的任务基本重合, 汇报工作也是一起做的,易阿岚先说明数据清毁工作的进程,周燕安再从他的角度做些补充。 在周燕安的汇报接近尾声时, 他沉稳平静的声音顿了顿, 再开口时似乎发生了变化:“在h市基地时,我发现易阿岚的电脑连接上互联网, 支开他后,我查看了他的电脑日志,日志显示他对外发送了两封邮件,邮箱地址分别为……另外,在情报局中转站点时,他告诉我他查阅了严飞副组长的档案。我无法确定易阿岚的这些行为是不是出于你们的授意。” 这些字词如同一行行被快速输入的根本无法处理的代码,易阿岚成了过载运行的cpu,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嗡无法散热的响声。他难以置信地去看周燕安,但周燕安正襟危坐,目光直视罗彩云、严飞、陈汝明、卢良骏四位组长,好像全然感觉不到易阿岚的震惊。接着易阿岚意识到,他好像没有立场对周燕安表示这种类似于难过的惊诧,在周燕安看来,他只是一个当场被逮住马脚的叛徒。 罗彩云处变不惊:“我们并没有授意易阿岚做这些事情。易阿岚,对于周燕安所说内容,你有需要解释的吗?” 易阿岚脸色煞白。 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四位组长先是看着周燕安,周燕安坦坦荡荡的表情表明他所说的一切都经得起被反复盘查,然后他们把视线一齐转向低垂着头、气焰萎靡的易阿岚,对比如此鲜明。 “哇哦。”卢良骏面无表情地说,“终于出现内鬼了吗?” 罗彩云思忖片刻,又以谨慎的态度问道:“无人监管的三十二日,在军事基地连接外网,以及境外服务商提供的邮箱服务,这几点放在一起是很敏感的。易阿岚,你确定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对自己的行为有明确认知和自主能力的吧?” 易阿岚徒劳地张了张嘴,想争辩却又不知怎么说。 严飞突然插话:“我记得周燕安不是不太懂计算机吗?” 周燕安答道:“陈副组长为我紧急培训了五天。” 陈汝明脸沉如水:“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严飞摇摇头笑了笑,接着问易阿岚:“易阿岚,你为什么要查看我的档案?你不会是把我的档案发给别人了吧?你知不知道身为情报局副局长,我的档案要是泄露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易阿岚怔怔地抬头,好半晌,他才从严飞的话里觉摸出些东西,严飞在暗示他还不能说出实情。毕竟易阿岚还没接到表示成功的电话,现在说出来,就意味着在这一个月内事务组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事务组要考虑易阿岚说的“实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实情,其次无论真假,对严飞也得进行调查。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哪怕事务组内没有间谍,恐怕也会通过别的渠道泄露出去,a国那边也许会有所察觉,导致严飞的计划在最后阶段功亏一篑。 易阿岚都想得通,可他还是惶恐不已。难道这整整一个月他都得忍受大家的质疑?可能还伴有痛苦的刑讯。而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周燕安。易阿岚难以想象,周燕安在看到他对外发送邮件之后,是如何隐藏自己复杂的内心,如何按捺住对他的怒火,如何在那个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夜晚,不动声色地搭好帐篷,依旧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现在也终于懂了周燕安在三十二日里最后朝他说的那番话的意思,明白了那双深邃眼睛里暗含的波涛汹涌,周燕安那是在表达他的失望,或者是说在质询易阿岚的为人,在问易阿岚,也在问他自己,易阿岚是否还是他看到的那个易阿岚?是否在呼喊与细语之外,真正了解了易阿岚? 而一想到这些,易阿岚就感到刀割似的钝痛和委屈,这明明不该是他的错。 陈汝明在自己的手提电脑里输入周燕安记下的那两个邮箱地址,这会儿收到反馈:“那两个邮箱在这个世界不存在,并非是注册后又注销了的,而是从来没有被注册过,应该是只在三十二日里注册的,这样一来,我们在这个世界就没办法根据邮箱进行追查。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陈汝明看向易阿岚:“易阿岚,你现在还有最后的机会反驳周燕安对你的检举,比如他看错了,或者只是单纯地想陷害你。” 周燕安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但易阿岚的脸却是又苍白了几分,说不出话来。 “你是默认周燕安所说一切属实吗?”陈汝明问。 易阿岚还是不说话。 陈汝明忽然狠狠地猛拍桌子,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指着易阿岚:“你这就承认了?你——” 他几乎想给易阿岚一巴掌,但抬起的手又硬生生地垂下,按了办公桌角落的一个按钮。接着,会议室的门被打开,走进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 陈汝明冷淡地说:“易阿岚,现在以涉嫌叛国罪将你逮捕,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易阿岚,几乎是慌张得有些发抖了,怯生生地看了眼还一直没正眼看过自己的周燕安,最后还是选择了咬紧牙关。或许是易阿岚在事务组一直表现得很乖巧,几位组长虽然难掩失望之情,但看到他像个可怜无助的小孩,终究还是说不出狠话来。 “在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陈汝明说,“今晚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争取坦白从宽。”他挥了挥手,那两个持枪的卫兵走过来,将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在易阿岚手腕上,然后一人一边,架着易阿岚出去。 易阿岚被带到禁闭室,大小约莫二十平,只有一张窄窄的床和一间洗漱间,到处都包裹着软性材料,墙角、床角等没有任何锐利的地方,连墙壁、地板都是柔软有弹性的,防止关押在里面的嫌疑人畏罪自杀。 狭小、单调、封闭的空间,独自一人,等候着未知的审判,这无疑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迫,先让无形的恐慌慢慢蚕食意志。易阿岚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坐在床上,睡肯定是睡不着的,清醒着,又觉得现在的境地一塌糊涂,他已然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对严飞的信任上。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把易阿岚提出去审讯。 审讯室和禁闭室一样被软性材料覆盖,各个角落都有监视设备,椅子两边扶手也有铐环,坐下去之后基本上做不了大动作,在这里想死是很难的。看到审讯桌另一面坐的是严飞,易阿岚顿时松了一口气。 严飞颇有深意地看了易阿岚一眼,开始正常的审讯程序:“易阿岚,你有什么要主动交代的吗?根据你的配合程度,我们会给予适当的量刑宽松。” 易阿岚自然是无话可说。 “你对外发送的邮箱内容是什么?” “是对谁发送的?对方应该不是joker,他想要什么不至于还需要你发出去,你只要在系统里给他留一个口子,他就能自如进出是不是?” “你和对方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在事务组找上你之前?之后?” “先前的导弹事件是否是你们自导自演?” …… 这许许多多问题要是换个人来问,易阿岚都会感到压力倍增、有口难言,但幸好是严飞,易阿岚只是放只耳朵在那听着,甚至觉得严飞演技十分出神入化。 “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能含混过去,你要知道这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严飞的语气严厉起来,“我们之所以还愿意坐下来跟你好好谈,是看在过去一段时间你为国家所做的贡献——至少经过当前的调查,还没有发现有以往机密泄露带来的沉痛影响,我们都相信你的初心是好的,可能是后来受到了引诱才走入歧途,我希望你能主动认错,你还有悔改、修正以及将功补过的机会。” 严飞站了起来,走近易阿岚,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则按在易阿岚椅子的靠背上,居高临下地给他压迫:“但你要清楚,如果你一直这么顽固下去,我们就不得不用上一些对付敌人的手段,想必你和我们都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在易阿岚视线的正前方,他看到严飞敞开的外套里衬,露出几个颜色与布料十分相近的字迹:保持沉默,我来处理。 第76章 1月(2) 在一开始, 易阿岚保持沉默并不难。他每天的行程就是被从禁闭室提到审讯室,经过一段漫长的闻讯后,然后再被押回禁闭室, 一日三餐虽然不如食堂丰盛味美, 但至少能够下咽。 但一段时间的拒不配合后, 易阿岚逐渐感到了上面施加下来的压力,比如餐饭不再准时准点, 有时候易阿岚感觉自己饿得头晕眼花,才会有人送饭过来,有时候觉得才吃完没多久, 下一顿就又来了, 这是让易阿岚对外界的时间感知紊乱。再随后, 当他每次睡着时, 禁闭室天花板上的音响孔就会突然播放可怕的噪音,这彻底搅乱了他的睡眠。 没过几天,易阿岚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精神更是萎靡不顿,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上午下午抑或是傍晚, 睡眠总是不够,头晕脑胀、浑浑噩噩, 根本无法进行像样的思考。 易阿岚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严飞让他保持沉默,而不是另外找借口去掩饰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易阿岚根本无法说谎, 再完美的谎言, 也会在他逐渐迟钝的思维中露出破绽,在反反复复又花样繁多的审讯前慢慢崩塌。 今天是陈汝明隔着审讯桌坐在了易阿岚面前。终于不用面对过去那段时间每天都要面对的千篇一律的事,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竟然让易阿岚感觉到了新奇的喜悦。这种连苦中作乐都算不上的情绪俨然是扭曲的,这不对劲,易阿岚在心中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陈汝明一寸一寸地打量着易阿岚,易阿岚几乎要被他强光一般的眼神灼伤了。 “你觉得我什么要让周燕安学习计算机知识?”陈如明问。 易阿岚不说话,陈汝明便代替他回答:“你是不是认为我在防备你?不放心你?嗯?” 陈汝明提高了音量,在他怒不可遏的表象下掩藏的是深深的失望:“我他妈那是用上层对周燕安的信任在为你背书!上面,尤其是军部总参谋长很信任周燕安,当然了,那是周燕安过去在服役期间用好几次的出生入死换来的。而你呢,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本不应该对你要求更多了,但那么多的国家机密不得不委托到你手里,由此也必须对你提出更高的要求。他们希望我能给出一些切实的证据——而不是某些主观感受,来证明你是可以被信任的。所以我让周燕安去了解计算机的学问,作为辅助证明手段放进你的档案里。我是希望当他们还信任周燕安时,就会多相信一点一直在周燕安视线之内的你,而不是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怀疑是不是从你这出现漏洞的,尤其在你搞出了借助导弹爆炸逃出地底那么疯狂甚至离谱的事情之后。但我没想到……” 陈汝明泄气地靠在椅背上:“没想到周燕安才初步学会一点点的计算机相关内容,就立即发现你做的那些事情,这不禁让我怀疑,你是否是一直在暗中往外传递信息。难道是我们看错你了” 或许是陈汝明的情深意切触动了易阿岚内心中关于父亲形象的那根隐秘的弦,让他像个被误解的孩子似的急于证明自己,脱口而出:“我没有!” “那你做的是什么?”陈汝明紧跟着问。 “我……”易阿岚又卡壳了,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理智在沼泽一般的混沌思绪里艰难跋涉着,周围全是雾气迷障,只有严飞那句“保持沉默”像一盏灯指示着他的方向。 陈汝明看到易阿岚的表情由冲动慢慢恢复成近乎于迟钝的平静,失望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跟我说一句实话吗?” 易阿岚低垂着头。 僵持了片刻,陈汝明重重叹气,推动椅子,离开了。 在陈汝明之后,又过了四五天,易阿岚还是一言不发。 会议室里,看着这段时间易阿岚的审讯视频,简直像是在看审问官的独角戏,在场四位组长都有些头疼。 卢良骏啧啧嘴:“那个叫温玉生的心理顾问说易阿岚对精神痛苦的忍耐度相当高,看来不假。那你们再继续施加精神上的压力恐怕作用也不大了,难不成要升级审讯手段?” 再升级就要涉及到身体伤害和药物引导。 “暂时不考虑。”罗彩云一票否决,“而且我们目前还没有实质性证据表明易阿岚做出了危害国家的行为,或者说,至少他的行为还没有造成实际上的影响。” 卢良骏点头嘲弄:“可能他只是在交异国笔友。” 严飞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拿易阿岚没有任何办法了。” 陈汝明说:“连严副组长都问不出任何东西来?真不知道易阿岚为什么这么倔。” 罗彩云指节敲着桌面沉思。 在言语上的审讯可以说到了极致了,每次都是严飞亲自出马,话术里也是布满重重陷阱,这个情报局副局长的表现无可指摘。换个人接受审问,很难一直保持沉默,会不自觉被带入语言陷阱中,然后在思维混乱的状态下出于本能地进行反驳和倾述,这样一来他们就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信息。 但罗彩云、陈汝明、卢良骏都没有想过,易阿岚之所以在那些言语攻势中稳如泰山,只不过是因为他与审问官——即严飞之间有着明镜似的默契。所谓的陷阱罗网,都是虚张声势、空中楼阁,在严飞逼真的表演下甚至显得有点可笑,易阿岚打从心里就没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谈话当回事,一眼能看穿本质,自然也就不会被误诱说出真心话。但凡换个人来审问,哪怕是情报局最新入职的小员工,易阿岚也不会这么容易抵抗。 罗彩云最后说:“让周燕安来试试吧。如果周燕安还是无法从易阿岚嘴里问出任何内容来,就继续收押易阿岚,并明确告诉他,如果不对自己的违规行为做出解释,他将会一直被□□,并且视之后的国际形势发展,我们还可能会对他审讯升级。而如果他如实陈述,且能在事件走向更糟糕的局面之前将损失弥补或者将功补过,我们会释放他,让他远离政治、回归自由。” 严飞挑眉:“周燕安……这对易阿岚来说很残酷。” 罗彩云看着他:“残酷的前提是易阿岚对周燕安的感情的确是真的,而不是随手拿来的一个掩护借口。” “好了,易阿岚继续交给你去头疼。”罗彩云打开一份文件,“现在有另外一些事似乎更重要一点,嗯,关乎整个宇宙。” 她指的是物理化学小组最新提交的报告,国内一些物理学家联合其他国家科学家做了一项实验,实验结果很耐人寻味。 实验的主要装置名为“卡西米尔装置”,是很久之前就针对设想中的平行世界、高维宇宙提出来的证明装置之一,目的是通过在微观层面测试牛顿引力定律,以寻找偏离牛顿理论的现象,从而间接证明其他宇宙的存在。 该装置有两套平行放置的用镍-58和镍-64这两种同位素制作的中子板,根据卡西米尔效应,当这两块镍板极端靠近时,会轻微地相互吸引,依据引力的不同,它们之间的吸引也会有轻微的不同。 为了使卡西米尔效应最大化,卡西米尔装置可以用顶尖的纳米技术制造由以原子距离间隔开的镍板,并用最先进的“微电动机械扭矩振荡器”来测量板子间的微弱振荡。镍-58和镍-64之间的任何差异都可以归咎于引力,这样,就有希望在原子距离上找到对牛顿平方反比定律发生的偏离。一旦测量到这种偏离,即意味着与我们的宇宙相隔一个原子的距离之外存在着其他的宇宙。 这套很早就提出构想的卡西米尔装置受限于技术和成本,一直没能以最完美的状态被制造出来并进行工作。直到三十二日出现后,各个国家才联合拨款进行相关研究,这才在上个月制造出各方面参数都符合条件的卡西米尔装置。 奇怪的是,一开始卡西米尔装置并没有测量到牛顿运动定律的偏差,直到三十二日出现,在以普朗克时间为单位的极短时间内,卡西米尔装置才找到了偏离,但随后又恢复正常。 这似乎能证明其他宇宙的存在,但要是它们真的存在,应该是长久稳定的,卡西米尔装置应该一直能测量到偏差才对。 这反常的现象让各国科研人员都陷入了迷惑,经过激烈的讨论,又引入其他理论,例如膜理论,直到最近,他们才给出一个暂时能解释该现象的说法。即,平行宇宙、高维宇宙是真实存在的,但与我们宇宙所处的距离过远或过近——可以称之为安全距离,还不能被目前技术下的卡西米尔装置以及其他任何装置测量到。而“三十二日”却能被短暂地捕捉到存在,是因为我们的宇宙和三十二日出于某种原因正处于不断接近又远离的循环运动状态中,如同两张薄薄的膜漂浮着,时而靠近、时而远离,每隔一个周期,它们就能运动到能够被测量的距离,即三十二日出现的时候。 这样的场景设想,让所有的科学家都想起了另外一个理论,即“大劈开”理论,这是与宇宙“大爆炸”理论相对应的另外一种创世说。最早被提出来时,是认为代表着最低能量状态的两个平坦的、同样性质的、而且是平行的三位膜,在引力作用下相互靠近并最终发生碰撞,碰撞产生的巨大动能转化为构成我们宇宙的物质和辐射,宇宙就这样形成了。 三十二日与我们的宇宙的确可以说是同样性质的两个三位膜,只是不是最低能量状态。但理论上这两个平行宇宙也有可能受到引力影响,并相互靠近,同时受另一种类似于同极磁场的力影响,相互排斥,进入一种“角斗”的状态:要么被排斥回安全距离,要么碰撞到一起。 如果是后者,那么就意味着,这两个宇宙都要完蛋了。 说“完蛋”并不准确,只能说两个宇宙内的所有生命统统都要完蛋,脆弱的生命无法在两个宇宙碰撞产生的巨大动能中存活下去,但宇宙本身的物质和辐射则会在碰撞中发生新的变化,产生新的物理规律,两个平行宇宙最终融合成一个全新的宇宙,会有新的生命和秩序在那个宇宙中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卡西米尔装置”和“大劈开”理论的解释均引用自加来道雄《平行宇宙》,然后为了剧情需要,用我自己的语言稍微组织和解释了下,一点也不严谨,大家大致明白那个意思就行。 第77章 1月(3) 大劈开理论作为早期和大爆炸理论相对应的创世说, 因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发现证明了大爆炸理论的正确性,大劈开也逐渐被人遗忘。此时再次被提出来,除了出于一种形象上的补充, 也有科学家认为大爆炸和大劈开并不是对立面, 宇宙由大爆炸产生, 在之后的进程中也有可能会和其他的平行宇宙碰撞,就像是水池里不断涌起的咕嘟咕嘟的泡沫, 从无到有,再相互挤压、相互湮灭、相互融合。 但依据此种理论,对三十二日的解释也出现了几种不同的看法。其中之一是认为, 两片膜一般的宇宙在过于靠近时, 因为某种神秘的、暂时无法勘探的物理原理, 另一边纯能量的平行宇宙对我们生存的世界进行了镜像模拟, 并在模拟过程中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把包括人类在内的很多生命全部模拟进去。但这无法解释时间上“32”日的出现,除非再引入一个神秘的力,是它改变了互联网上的时间。这样就有点无赖了。 另一种看法认为, 平行宇宙的靠近不是三十二日产生的原因,恰恰相反,是三十二日的出现引发了平行宇宙的靠近。根据著名的量子力学思维实验——薛定谔的猫, 可以设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刻, 世界的时间线走到分叉点:一条路是延续传统的时刻表,另一条路是改变时刻表,把每个月都设为32天。如此, 世界便分化出两个平行宇宙, 一个是延续,一个是改变。但如我们现在所见到的, 宇宙在分化过程中出了点意外,导致另一个平行宇宙只有很少数的一部分人,并和我们现在的宇宙纠缠不清,没有完全分化至平行状态。 三十二日 第57节 新的问题就出现了,世界的时间线为什么会走到那个分叉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导致人类决定更改用了很久的日历——还仅限于网络上。不可能是哪个国家领导人心血来潮想换个日历换种心情,就算有个狂人非要这么做,并得到了其他国家的同意,也得经过很长时间的准备才会把时间线走到分叉点,不可能是默不作声就一蹴而就的。 考虑到日历的改变只在互联网上——准确来说,是限于全球覆盖范围最大的互联网络因特网,最大的可能性无疑指向了网络黑客。在那个时刻,一个或者一群神通广大、愤世嫉俗的黑客决定做一件轰动全球的事情,将因特网覆盖的以及与因特网连接的所有电子设备时间都改为32日,以此来表达某种政治诉求或者示威。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有难度的事情,极大概率失败,极小概率成功。但若是有平行宇宙,那么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总会有一个是成功的,那便是“三十二日”了。只不过正好成功的这个平行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处于靠近、远离的特殊运动状态。同样的,这种看法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三十二日里只有少部分人存在。 无论哪个结论,都有解释不通的地方,科学家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研究。 推论进行到这一步,就不仅仅是科学研究上的事情了,还需要政府去进行特殊工作。 “当然,”罗彩云再次补充道,“目前这些结论都是猜测,除了卡西米尔装置的异常波动数值,再没有其他数据支撑。所以他们对我们的要求是,希望我们能提供一些其他的非实验性信息。比如,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或者一群黑客?如果找到了那个黑客,就可以证明后一种看法的正确性。反之,就能排除这个可能。” 陈汝明说:“真的存在这样神通广大的黑客?哪怕是joker也做不到吧。joker在三十二日里看上去无所不能,但很大原因是他首先可以轻而易举接管地球上所有失去主人、正在开启的电脑,黑客行话说这是‘肉鸡’,得到了很大一部分算力,而且他本人还很可能是超级计算机或量子计算机项目的相关人员。然后他在无人把守的情况下用那些联合起来的‘肉鸡’加上自己的专业能力,强行突破并接管了各大国的超级计算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超强算力,能在互联网上为所欲为。但在三十二日出现之前,没有哪个人或者群体能够拥有那么强大的算力,做到更改全世界的网络时间。而且,在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时,包括我们国家授时中心在内的一些和时间有关的机构,都没有向我的部门提交过受到黑客冲击的有关报告。” “以前我们没往这个方向查过,也许会忽略掉一些细节,主动去问问看。”罗彩云说,“另外,还是要着重查找一下joker这个人。除了这个人本身在三十二日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还因为如果说真有那样的黑客,就算不是joker,也多少可能会和他有点关联。” 陈汝明点头,但表情不太高兴,他认为罗彩云在这方面是外行人,根本没理解其中的难度。 卢良骏举手。 罗彩云颔首:“你说。” 卢良骏认真地问:“那什么时候两个宇宙会彻底撞车?” 罗彩云说:“暂时不清楚。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了,还需要再多几次测量,看看每一次三十二日出现时卡西米尔装置的数值是否会变化,如果有明确的变化,才能通过引力值的波动来确定两个宇宙的相对距离以及变化趋势,到那个时候,才能对两个宇宙会不会碰撞到一起、碰撞的时间、后果做出较为合理的推测。说到这,还有一点要强调,我们要对此严格保密,否则传出去恐怕会引起巨大的恐慌。毕竟以上所有说法,都只是依靠一个数据做出的推论,随时会被再推翻。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去求证。求证后的结果也许更好,也许更糟。各位同志,我希望在此之后,无论面对什么我们都有足够的冷静。”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的几人都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天翻地覆、昙花一现且并不美妙的新世界。 易阿岚又一次被带到幽暗的审讯室里,坐在被铐住双手的椅子上,静等着新一轮的审问,忍不住心想,一个月时间这么漫长的吗,怎么还没有结束,他居然有点想念三十二日里夏季湿润凉爽的空气。 易阿岚没想到门打开时走进来的人是周燕安,顿时触电似的轻微瑟缩了下,好像在出于本能地逃避。 周燕安在门口远远地看了眼易阿岚,随后掩上门,走了过来,在易阿岚对面坐下,看着易阿岚,但他没有说话,始终没有。 易阿岚没敢直视他,视线向右下方盯着自己被固定在椅扶手上的手,指甲被修剪得很干净。或许是因为他有过用指甲自残的历史,禁闭室里会有人定期来给他清理指甲。 但他的余光还是能看到周燕安那卡其色派克服下半敞开的白色毛衣,好像还沾着水渍,那是融化后的雪。于是他能想象出那样一幅场景,周燕安在他们的屋子里休息,然后接到通知、也或者是事前通知的时间快到了,他套上厚而保温的派克服,来不及也或者是无所谓拉上拉链,穿过正在下雪的路径,他修长矫健的身姿会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步子很大的脚印,随后衣服上的雪片和寒冷的气息被漫长的走廊消磨成水珠后,周燕安终于来到他面前。 易阿岚再也无法忍受寂静了,主动说道:“你刚刚站在门口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他的声音因上火而沙哑,像是一把灼热的雪粒。周燕安就是被这样的雪团砸中了:“我在外面隔着单面镜就看到了你,但我打开门后,还是觉得你的变化太大,因为你消瘦了好多。” 易阿岚怔怔地抬起头,他觉得周燕安好像在关心他,然而他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平静的脸。 周燕安问:“你呢?你看到我为什么也很惊讶?” “我不知道。”易阿岚说。 “你不敢见我。”周燕安试图对他进行解释,“你心虚、羞愧,面对我时想要逃避。” 易阿岚下意识地摇头。 “你害怕被我质问。”周燕安不为所动,“为什么呢?为什么害怕我?” 周燕安专注地盯着易阿岚的眼睛:“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易阿岚被这过于直白的话语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愣在那儿。 “你真的喜欢我吗?”周燕安的表情不再波澜不惊,他的脸上多了些难以说清的渴望,他渴望得到答案,“还是,那只是一个借口?用来掩盖你一些奇怪行为的再好不过的借口?那些超乎寻常的勇敢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本就在做戏?你说你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忍受导弹爆炸、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然而,那件事真的有发生过吗?” 这些尖锐的质问犹如迎面而来的急风骤雨,易阿岚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害怕见到周燕安,因为他害怕周燕安像现在这样将他全盘否认,而他却无处申辩。 “不是的,都发生过的,我没有骗你们……”易阿岚颤抖着说,然而他的性格又无法让他把情感彻底剥开陈列,坦荡无畏去说一句“我喜欢你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周燕安的声音微弱下去,不再具有压迫性,反而带有自戕式的问诘,“是不是因为在我身边没有安全感?” 泪眼朦胧的易阿岚瞪大了眼,迷惑地看着周燕安。 “我没法保护你。”周燕安说,“在三十二日里跟在我身边执行那些任务会遇到源源不断的危险,而我根本保护不好你,joker能在你遇到导弹袭击的时候告诉你怎么办,而我根本无计可施。你是否从那一次认清了我的无能?所以你寻求别的庇护?我不如joker,不如你发邮件的那些人,我什么都做不到。卢副组长说得对,我只是负责交通运输的工具而已。” “你怎么会这么想?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易阿岚又心痛又难以置信,然而细想,却又觉得这的确像是周燕安会钻的牛角尖,他总是把一切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归咎于自己不能像无所不能的上帝那样拯救所有人。这种有点极端的思想让他在五年前深陷心理疾病的折磨,如今又在因为易阿岚的“错误”反省自己。 易阿岚感到急迫,无比心疼周燕安,说着他事后回忆起来觉得会肉麻到起鸡皮疙瘩的话:“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就像……像英雄一样,在你身边我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你在,我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为什么要与我背离?”周燕安抬起眼睛,那双眼睛荡漾着心碎的水光和深不见底的忧思。 好像要哭了。 “我没有!”易阿岚立即拼命摇头,“我绝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那你做的是什么?” “我是因为——”易阿岚张开嘴,又紧急刹住了。他像个经过训练的小动物,对这句问话有着本能的反射条件,那就是缄口不言。这句话他被问过很多次,陈汝明问过,严飞更是反反复复地来回问,之后又不断地反向强调“你在沉默”,把他问出了条件反射,把类似的问话与“沉默”牢牢地绑定在一起。易阿岚相信那一定是严飞故意的训练,让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理智无法做主的时刻,还有本能把他拉扯住。 易阿岚浑身是汗地靠着椅背上,后背黏糊糊的,发着冷。比起差点就交代出严飞,更让他备受打击的是,周燕安把他的感情当做一种审讯手段。 周燕安果不其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知道在刚刚的双方对峙中,他输了。而易阿岚已经有了警惕,不可能再陷入类似冲动混乱的情绪之中了。 严飞推门进来,周燕安朝他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没再多看易阿岚一眼。 “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任务。”出去后,周燕安对守在外面的罗彩云说。 罗彩云轻轻摇头,表情复杂:“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完全按照温玉生的计划来的,甚至表现比温玉生预想的还要出色,只能说是易阿岚心智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韧吧。”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透过单面镜看审讯室里的易阿岚,那明明只是一副瘦弱的身躯,像一截冬天里瑟瑟发抖的枯枝。 “走吧,我带你出去。”罗彩云对周燕安说。 两人离开光线暗沉的审讯室及其相关封锁区域,沿着廊桥走到平时开会的行政楼,看周燕安垂头不语,罗彩云安慰道:“你不用自责,其实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审讯室里,严飞似笑非笑地看着易阿岚,似乎在讽刺:“你很厉害。” 这真的是一句赞赏。易阿岚心中苦涩地想,但严飞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 刚刚的对峙表面上是易阿岚与周燕安的战争,背后其实是严飞与温玉生的战争。温玉生是著名的心理学家,是罗彩云最信任、最看重的国安部心理学顾问,他的学术自然比严飞更出色,实践方面也不缺少经验,曾多次成功辅助国安部审问最为狡猾的罪犯。 但他从来没有像严飞那样,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温玉生对别人的心理了解不足、干预失败,后果不过只是一份纸面总结。而严飞,无数次拿生命去获取情报,稍有差池就可能暴露,在一次次的死亡威胁面前,人总是能够把求生的手段打磨至极限,而他所处的争斗环境也把对手的微妙心理无限放大,他比温玉生见过更多人在极限环境下的心理状态。对他而言,心理学可不仅仅是学术问题。 第78章 1月(4) 罗彩云在自己的办公室, 刚刚有人从外面送来一份纸质报告,机密文件。 罗彩云拆开,是关于三十二日的一个细节。 在易阿岚遭遇导弹危机时, 他提到joker为了救他再次发射一枚导弹, 轰开了土地和堡垒墙壁, 让他成功从地下百米的深处爬了出来。当时很多人都只在意第一波满怀恶意的攻击导弹从何发射——华国南部一个小国、有a国的军事基地,上面经过商议后也对此进行了反击和警告。而第二次由joker发射出的导弹从何而来倒是被忽略了, 后来肖昊从卫星收集来的数据中判断出具体地点是华国内部北方的一座导弹发射基地,应该是joker入侵了那里的发射系统。 不过罗彩云他们可不是真的忽略,无论如何具体细节还是要探查清楚的, 靠猜测、哪怕猜测再有依据, 也不能轻易给一件事定性。 只不过这件事与易阿岚密切相关, 为避嫌, 对发射地点的检查当然不能由当事人易阿岚去进行。 上面另安排了人选。 这份报告的内容便是那人提交的。他去了那所发射基地,经过检查,那枚导弹的发射的确是隔空进行的, 没有人进入基地实际操作过,反正他没有发现任何外人活动过的痕迹。根据监控,在易阿岚遇难的那段时间, 基地里的系统防火墙响过短暂的入侵警报,随后屏幕自动操作。joker没有对这些遗留的痕迹进行掩护和后续打扫, 显然他并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 而joker之所以会选这处基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应该是这处基地里有人形机器人、有自动运输车, 可以快速装配好导弹——这些也有监控视频可证明, 同时库存中有一枚当量合适、外壳为纤维的的导弹,能够产生足够能量的爆炸, 且外壳会在爆炸中融化,而不是像金属外壳那种变成高速旋转四射的锋利碎片。这样就不至于让那些杀伤力巨大的金属碎片误伤到易阿岚。 joker是真心想营救易阿岚,并考虑到很多因素,如果易阿岚知道了该会很感动。 反正这份报告从侧面证明了易阿岚的说辞在表面上并无问题。不过能证明的只是上一次,这一次的逾矩行为至今易阿岚还没给出合理解释。 至于自己国家的导弹基地像后花园一样任人来去,罗彩云和上层都很无奈,但目前也没有好办法可以阻止,他们连joker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定位准确,好在joker还没有表现出恶意。 罗彩云将报告锁进保险箱。这份报告撰写者连罗彩云也不认识,是受少数几位最高领导人直接管辖的,但罗彩云倒也有所猜测。 罗彩云知道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其实是一股放在明面上的力量,做着世界各国都在做的事情,保密级别不用太高,哪怕偶尔情报泄露,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而在暗处,政府中也还有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暗中潜伏着。例如在遭受导弹袭击后,国家安排的反击,对发射地点进行导弹摧毁。 发射导弹是需要人来安排的,但这个任务并没有交给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想必上面考虑到那一次反击除了维护国家尊严,还有个重要目的,那便是告诉观望的世界诸国,我们华国在三十二日里也是有能够发射导弹乃至于核导弹的人员在,他还藏得很隐蔽。这将是一股强悍的震慑力量,为的是,夺取关于三十二日的话语权。 现在各国都还处于对三十二日的摸索时期,谁也不知道三十二日怎么出现的、又是如何运转的,因此现在对三十二日的处理全都集中在内部销毁机密、不被窥视窃取方面。但将来各国肯定会对三十二日有所了解,那时候才是真正争斗的开始。 如果三十二日隐藏着重要的机遇,那么谁能在三十二日拥有足够多的人才,便会掌握更多的话语权,那将会是比石油更加重要的战略资源,甚至足以打破目前的国际形势。 怕就怕到时候,某些国家会在三十二日里丧心病狂地对其他国家进行无差别的导弹轰炸,阻止其他国家对三十二日的探索,将三十二日独享。因此华国展露出运用自如的洲际力量,其实是在回应可能是一次故意挑衅的导弹袭击,表示如果你敢乱轰炸,我们也敢破罐子破摔地同样反击,到时候就算三十二日者没有全都丧命在铺天盖地的导弹之下,研究仪器以及所需要的空间和环境也会在爆炸中灰飞烟灭,谁也别想研究了。 那个发射导弹的人其实就是如核弹一般的威慑者。 敲门声打断了罗彩云的思绪。 “进来。” 严飞推开门。 罗彩云问道:“易阿岚开口了吗?” 严飞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太棘手了,打也打不得,他下定决心闭上嘴巴我也没有办法。”说着,他看向罗彩云:“你对易阿岚采取了较为柔和的策略,是有什么判断吗?” “倒也没有。”罗彩云笑笑,“只是把他拖进政治泥潭的是我们,总不能才出现一点不好的苗头,就把他当敌人一样对待吧。而且三十二日与往常不同,所有的监管手段都将被大幅度削弱,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要换种领导方式……” 她摇了摇头,失笑:“算了,你说说你的来意啊,总不会是特地来汇报一声没有进展就准备下班了吧。” 严飞说道:“其实是我掌管的境外情报线的事情。就是上回我提到的打入a国多年的代号‘丁香花’的特工,他近日向情报部汇报消息时说他可能暴露了,他已经多次发现有a国的秘密警察在跟踪他,但他不清楚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于是向部里请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那让他回来吧。”罗彩云说,“不过在撤离前再去执行一次任务,正好,我们本来也打算让他去做那件事。就算现在还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既然暴露也没其他办法了,不能浪费了这次机会。” 严飞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本杰明是a国著名科技公司meggov旗下量子研究所的一名高级研究员,他在很多人眼中看来是个成功人士,才四十出头,有着卓越的才识、健康的身体,在人类科技前沿耕作探索,并对社会发展有十分独到的见解,也得到了与能力相匹配的令人艳羡的高薪工作。只有本杰明自己时而会感到苦恼失落,因为在他所在量子研究所里,他并不是一个大人物,这也就意味着,他经常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meggov公司和政府关系很好,承包过政府通讯系统的开发。量子研究所也得到了政府的拨款,主要用来研究量子计算机在密码破解上的作用。这个项目对于本杰明来说糟糕透了,他认为破解密码是一件很枯燥无聊的事情,毫无创造性可言,更是把美妙的量子计算机技术变成了政治工具,把科技再次弄成一场军备竞赛,而不是造福人类。 当然,本杰明知道政府和公司都有他们的考量,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他想研究的方向因为短时间内不具有实用性而被否决也是理所当然,他除了偶尔自嘲,很少在外人面前吐露不满。 但也是有过那么几次的,大概是在围棋俱乐部里。本杰明每月会参加一到两次围棋俱乐部举办的活动或聚会,参与者都是一些业余围棋爱好者,工作之余的放松娱乐罢了。 全身心投入到博弈之中,嘴上就下意识流露出真心的想法来。本杰明一直觉得没人会注意他那少数几次的随口抱怨,直到前段时间有一个同在围棋俱乐部的人找到机会和他秘密谈话。那是一个华国人,在围棋俱乐部里有华国人再正常不过了。本杰明注意到对方领带上别着一支丁香花的银饰。 那个华国人对本杰明说,只要本杰明帮忙留意一个人,事成之后,华国会为本杰明单独成立一个项目组,由他牵头,想做什么研究就做什么研究。 这个人是华国安插进来的特工。本杰明立即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这一点,随即他又想起来这个华国人本来和自己并不熟络,而和俱乐部的另外一人相熟,那是一位国会议员。显然这个特工是特意接近国会议员以获取政治情报,只不过现在因为某种原因在他面前主动暴露了身份。 本杰明知道自己应该立即揭发眼前这个人,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继续问下去,比如,留意什么人。 对方说得含糊:“具体身份不清楚,应该是量子计算机的相关研究人员,主要线索是那个人的性格方面可能有点问题,表现在与之面对面交谈与在网络对话会有明显差异,因为对方可能会使用虚拟机器人、智能程序一类的软件来代替自己进行社交。我们需要你排查出符合这些特征的人。” 本杰明一头雾水,根本无法从中判断对方想干什么,而这一行动又会对他的国家造成什么影响。 对方又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这一次我主动暴露,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所以我会很快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同时为避免节外生枝,你只有八个小时的时间考虑。八个小时一过,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进行任何回应。本杰明,你是有远大抱负的人,我们交流不多,但我十分佩服你,我的国家也不会辜负你。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无论去哪儿都会得到优待,但并不是所有国家都愿意斥巨资来圆你的梦想。” 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一旦答应他,就是确定无疑的叛国行为。 但正如前文所说,本杰明对很多事物有自己独到的判断和理解。他认为在未来,国与国之间的界限会消失。而现在,虽然他也不能免俗,接受国家的庇佑并拥护自己的国家,但在直击灵魂的诱惑面前,他忍不住安慰自己,比起狭隘的国别界限,科技带来的人类进步显然更重要。他不仅是在圆自己的梦想,也是为了所有人类的发展。如果他真的能做出名留青史的成果,未来的史书上可不会计较他今天的背叛。 快到八个小时了,本杰明联系上已经不在a国境内的华国特工,告诉对方自己同意了。 三十二日 第58节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本杰明在工作空隙进行了疯狂的社交。他开始热衷于和工作伙伴聊天,以工作内容为切入点再随意聊到天南地北,特别注意与对方在电脑上聊天和面对面聊天的差别。 第79章 1月(5) 本杰明差点因为沉迷聊天而耽误工作进度, 只得加班加点地赶,搞得整个人疲惫不已,再加上找人方面始终没有进展, 更愁得觉都睡不好。他有心想找联络人再问问其他线索, 但最早与他联系的代号为“丁香花”的特工已经回国, 现在除非必要情况,只能被动等待新的联络员主动接触他。 本杰明心下还是奇怪, 对方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只是让他寻找一个人吗? 对方说得含糊其辞,想必是他们也不清楚,而根据给出来的信息也判断不出来那个人的独特能力和重要性, 但总归是了不得的人物吧。如此一来, 倒是可以排除公司里的普通员工呢, 嗯, 一些能力平庸的同事也给去掉,某些趋炎附势、巴结老板的小人同理排除…… 本杰明根据个人喜好删删减减,怀疑范围也没多大了。 这天中午, 本杰明在公司餐厅端着午饭找座位,心里惦记着事,没留意身后, 转个身和人撞一起去了。 “对……对……不起!”被撞的那个倒是先道歉。 本杰明下意识接道:“没关系。” 那人冲他腼腆地笑笑,到角落里独自一人坐下吃意面。 “原来是这个小结巴啊, 我就说谁脾气这么好。”本杰明自言自语,忽地一怔,眼神发亮。 刚那人叫鲍勃·泰勒, 三十多岁, 因为总是低眉耸肩在视觉上更显得年纪轻,实则上智商高、专业能力强、够专注, 有多个博士学位在手,现在是他们公司最重视的密码破解量子计算机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本杰明对他的本事是服气的,但这人平时存在感并不强,他是个结巴,话说从小不利索,性格也随之变得内向,谈论起工作内容因为涉及到太多晦涩的专业术语,更是寡言少语。只有在网上用文字交流,他才会滔滔不绝地展露他卓越的学识。 这个人,本该是本杰明听到网络与现实差别较大这一形象侧写时最先想起的,但鲍勃是结巴,文字沟通与语言沟通存在巨大差异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以至于本杰明筛选完全公司的人才冷不丁意识到鲍勃才是最符合华国特工描述的人。 虽然对方说那个人应该是在网上借助某种智能软件,与鲍勃的情形略有差别,但本杰明还是把这一发现当做阶段性成果给送出去,反正那个特工说只要有怀疑对象就可以向上汇报,他的国家会针对性的进一步调查。 当天晚上回家,本杰明让妻子明早戴一顶红色的帽子和丝巾,妻子困惑,本杰明只说:“最近工作不太顺利,你戴红色的给我转运。” 妻子便不再言语,一个走在时代尖端的量子科学专家居然迷信,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她翻过丈夫书架上一本早期科幻小说《高堡奇人》,里面大大小小的几个人物还都喜欢用华国古老的典籍《易经》来指导行动呢,她还知道丈夫对东方一些地府的神话很感兴趣,如此一来,在心情烦躁时迷点无伤大雅的信也算不了什么,妻子愿意顺从她的丈夫。 红色的帽子与丝巾,只是他要开始传送消息的信号,随后才是重点内容。 第二天,妻子戴上红色贝雷帽、围上红色围巾,为此还配了一套合适的衣服。第三天,妻子又应他的要求戴上黄色的帽子和丝巾,随后是连续三天单独的黑色帽子或丝巾,然后是一天同时戴上黑色帽子与丝巾,接着后一天丈夫又要求同时戴上红色帽子和红色围巾,再之后,丈夫不再对她的着装提出要求。 如此,消息便送出去了。 这是一早那个丁香花特工与他约好的暗号,仅限于传递怀疑的人名,太复杂的消息就无法通过这种手段传送。 当他让妻子同时戴上红色帽子与丝巾,便代表他要传送消息,对方请注意查收,接着是以“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作为基础色,五色一轮地去循环对应26个字母,简单来说,红黄蓝白黑分别代表着abcde,也分别代表着fghij/klmno/pqrst/uvwxy/z。 本杰明要把鲍勃·泰勒这个名字告诉华国隐藏起来的特工,只要把姓名首字母b·t传递出去即可,如果首字母缩写与公司其他人相同还会加上中间名。b对应的是黄色,且b在第一组五字母里,一次就能结束表达,于是同时戴上黄色帽子和丝巾,既表示b也表示这一个字母结束,而t对应的是黑色,在第四组五字母里,因此要连续三次只戴单独的黑色帽子或者丝巾,第四次同时戴上黑色帽子和丝巾,表示这一个字母终于结束了。 两个字母都表达完,再戴上红色帽子与红色围巾,表示这一次信息传送结束。 前后花了七天时间,只说了b和t两个字母,效率实在低下,但不得不说,还是很好记且挺安全的。 当时华国特工与本杰明接触得很仓促,来不及布置复杂的联络方式,至于无线电收发机一类的科技产品在如今的紧张时刻更是不顶用——因为三十二日各个国家已经在严密管控来源不明的无线电信号,只好用这虽然信息量差但好记又安全的五色密码来传送消息。 而且本杰明妻子是漂亮的歌剧女演员,本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衣帽柜里更是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帽子、丝巾等物品,打扮起来根本不会惹人注意。本杰明想,也许那个特工也调查过这一点,才想到在他妻子身上做文章。 而接受信息的人本杰明不知道在哪,或许就在他家附近,每天清晨在他妻子去上班的时候会在讴歌窗户里拿望远镜观察,或许就是他妻子歌剧院的售票小姐、胖胖的保安、卖爆米花的大叔、每天来捧妻子场次的狂热粉丝,甚至可能他妻子也被策反了也说不定,反正本杰明无须知道。 结束了一小桩心事,本杰明想着过去几天的行为,不免觉得好笑。在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居然还是用的那么朴素传统的密码系统。由此更是证明了本杰明一直以来的想法,把大量的顶尖人才、设备、时间耗在密码破解上实在是一种浪费。你拼了命地设置防火墙,我拼了命地去破解,你提高一点,我也要提高一点,来来回回竞赛,不停拉锯,期间投入巨大的人力财力,如同投入到磨盘里,相互对冲、无谓消耗。 本杰明不是不懂先机、情报之类的东西,如果能早点破解对方的安全系统,哪怕只早一天,也可能会使得一场战争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但站在整个人类的角度看,本杰明还是觉得浪费。也无所谓了,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浪费,更何况战争的衍生品。 在资源紧张的时候,恐怕还有一些人会感谢这种浪费人口的行为。兔子多了,狼群会壮大,然后兔子减少,狼群随之减少,自然用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生态平衡。用人来消耗人,似乎也是自然的一种手段。如果发动战争的人,都承认是自然的奴隶,本杰明又能说些什么呢。 但本杰明偶尔会为他听到的地府、阳寿、阴寿一类的东方概念而着迷,在东方传说里,人死了后灵魂会归入阴曹地府,然后根据生前种种赏善罚恶,大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善人,就再根据功德授予年份不等的阴寿。有了阴寿的鬼会好好生活在地府,住在亲人烧的房子,有亲人烧的纸人照顾,用着亲人烧来的纸钱,一切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要是阴寿够长,还能够在投胎之前等到后代亲人,再好好团聚一次。 如果地府阴寿真的存在,如果人都知道死后是对生前的一段延续和评判,也许会更平和地对待每一个生命。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可本杰明想,如果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呢?发展到,计算机能模拟人类错综复杂的神经元系统,能够为脑电波提供载体,能够……建造一座电子地府。 在人死时,设备接收那人即将消散的脑电波,在接受的同时,对脑电波进行分析,此人生前一切善恶都无处隐藏。作恶多端的,灵魂丢去电子火山里炙烤,再一键销毁,便是彻底的死亡了。但行好事的,给他一座美丽的电子庄园,让他在虚拟的电子地府感受对他而言无比真实的生命,这就是阴寿。亲人在电脑前点一点,就送上一捧鲜艳的不会凋谢的花。 把电子地府交给智能ai来运行,任何活着的人不得插手死后的电子世界,那里是地府,也是净土、是乐园,是最公平公正的地方,是对人活一世最好的交代。再卑微的生命,在电子世界里都可能得到最崇高的敬意。 本杰明浪漫而纯真地幻想着,那些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遥远到像一个裹着兽皮没有语言的原始人幻想着能靠双脚一步步走到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上去,想必那颗星星有着吃不完的果子和不会反抗的野兽,四季温暖如春、黑夜如昼。 尽管遥远,但总得有人,往那个方向走上一步啊。量子计算机的发展使得本杰明天真的幻想有了一丝成真的可能,他愿意走走看,哪怕他穷极一生也没跨出一步,但也要努力用手指为后面的人指出那个方向。反正都是在无谓消耗,他还是更愿意把生命浪费在想浪费的地方。 严飞把新搜集的joker怀疑人员名单送到罗彩云办公室的时候,罗彩云正在看a国的晚间新闻,屏幕里,一个脸带横肉、凶相明显的警察在高谈阔论地接受采访,他近日连立奇功,升迁不断。 严飞也看了眼:“就是这个人发现的丁香花,还派人暗中跟踪过,如果不是没有找到实质性证据恐怕就会当场逮捕丁香花了。丁香花回国后跟我详细汇报过具体情况,不过他至今不清楚他是如何暴露的。丁香花我了解,他行事谨慎、胆大心细,安插进a国近十年,拉拢了多位议员,一直密不透风来着。而那段被怀疑的时间里丁香花并没有执行任务,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马脚。把他撤回来真的可惜了,不然大有作为。” “他是一个极端种族主义者。”罗彩云指的是屏幕里那个目光桀骜的a国警察。 “是的。”严飞说,“他以前就发表过不少偏激的种族言论,在他的辖区内,一些少数种族生活得不算顺心,尤其是地位相对高的少数种族人员,经常会在法律允许的底线上遇到他的为难。这个人语言上虽然偏激,但做事却从不违法,让人挑不出错来,是个难搞的人。” 严飞无奈地苦笑:“丁香花的住宅正好在他的辖区,作为一名黄种人,却与不少上流人士交好,估计也是他的眼中钉。我和丁香花猜测,是不是仅仅是他看不顺眼才一直暗中盯着丁香花不放,这才发现了蛛丝马迹。” 罗彩云想了想说:“根据情报总结,他针对少数种族的实绩井喷,是在去年五月之后。” 严飞挑眉:“你是想说他也是三十二日者?在三十日里搜集的情报?这么说倒能解释为何丁香花悄无声息地就暴露了。毕竟在三十二日那样的环境里,饶是丁香花也经不起那般用放大镜慢慢查探。” 罗彩云感慨道:“三十二日真是给我们的谍报工作添了不少麻烦啊。” 现实中,如果有人怀疑丁香花是华国特工,总要想方设法搜集证据,例如潜入丁香花的住所或者常去场所,然而这些行为自然会被丁香花留下的隐蔽后手察觉,然后更加谨慎,手头上的任务也会立即停止。但对方要是在三十二日着手,哪怕是把丁香花的家都给拆成原子级别,丁香花也还是一无所知,何谈防备。如果这次不是丁香花这样的顶级特工,再加上靠运气偶然察觉到有人跟踪,恐怕会被无声无息地摸底,一条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情报链估计会被对方反利用,届时损失难以估量,还成了那个极端种族主义者升官发财的踏脚石。 “但他也太高调了吧,不怕被暗杀吗?”严飞点着屏幕上那人狼一般的绿色眼睛。 “或许是a国故意的呢。”罗彩云手指交叉托着下巴,不禁感到一丝疲倦,“三十二日是没办法向大众隐瞒太久的,势必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三十二的存在,就像知道地球有南北极那样不得不当做日常来接受。但大众到底怎么看待三十二日呢?会不会引发群体恐慌?这些课题我们已经有社会学家在专门研究了。这个人可以说是a国的应对手段之一,是他们官方推出的三十二日代言人,现在就在借助新闻舆论造势铺垫,他们会让民众知道,官方有警察在三十二里存在,他们在三十二日里依旧是权威,维护秩序、扫除罪恶,并借助三十二日拔除了不少危害国家的毒瘤。这样民众对三十二日的观感便是积极的,政府依旧是可以信赖的。” “官方形象代言人吗?”严飞笑了下,“一个极端种族主义者……” “是啊,极端种族主义者。” 严飞和罗彩云对视一眼,都感知到了对方言下未尽之意。 “信任,还是信任危机。”罗彩云最后叹息一声。 现代科技和社会制度交叉组成的监管手段,在三十二日面前统统失去效用,致命的是三十二日里又横流着数不清的利益与欲望,于是那些本就戴着隐形镣铐的所谓自由、平等也不能大把大把地撒出去了,没有人值得信任,没有人值得一个国家去托付,隔着肚皮的人心又隔了一个三十二日,所有关于信任的判断都无可奈何地退回到一个古老朴素的观点,不一定对,但总没大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第80章 32日(35) 严飞说起此次来找罗彩云的主要目的:“a国也在大力追查joker的踪迹。” “应该的。”罗彩云说, 这也是他们对外放出一部分joker信息的原因,只有更多的国家注意起来,身为顶尖骇客的joker才有可能从漫无涯际的互联网中某个黑暗角落里曝光。 罗彩云尝试过联系joker, 想必其他国家也有这种心思, 三十二日里的三十二日社区上就有不少直接喊话joker的帖子, 但除非是必要问题或者关于网络的求助,否则joker从来不回复, 除了对易阿岚表露过一丁点私人情绪外,他再无意与人发展交情,更无意与哪个国家官方代表走得近一点。这种态度让人暂时心安, 但绝无法永远心安, 尤其是在他援救易阿岚过程中展露出来的惊人力量已经足够每一个国家为之紧张。 让joker从幕后走到台前, 这是必然。 “他们追查的思路还是三十二日第一次出现时, 网络上对三十二日相关关键词的全球性屏蔽。无论当时joker做得多么严密,但仓促之间还是在互联网里留下了蛛丝马迹,线索最终指向应该是a国国境内, 和我们查到的差不多。只不过我们查到这一步无法再继续深入,在别国境内肆意侵入互联网太容易陷入外交纠纷,但a国政府没有这个顾虑, 想必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他们应该能锁定joker最初发出屏蔽指令的位置范围。” 罗彩云拿起严飞带来的那份文件, 文件显示目前joker的怀疑人选为七个,其中四个在a国,另外三个分别在b国和d国。虽然线索已经指向a国, 但不能排除joker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组织的可能性, 所以不在a国的其他怀疑对象也不能轻易忽略。 罗彩云扫了几眼说:“如果我们能赶在a国之前发现joker真身是很好,但也不必强求, 不能太冒进而让诸多特勤人员陷入危机。反正a国寻找joker的行动是被全球瞩目的,哪怕找到了,他们也不能将joker悄悄隐藏为自己所用,他们必须向国际交代。” “行,我知道了。” 严飞想了想又说,“离下一次三十二日也没有几天了,易阿岚还是没交待,怎么处理?” 罗彩云也感到头疼:“三十二日里就先让周燕安把他控制住吧,不能让他接触手机、电脑等智能机器,其他的就温和对待,争取感化他。” 严飞点头:“经过这一个月的审问,我倒是发现易阿岚意志力坚韧得可怕,别看着平时温温柔柔的,像水一样任人拿捏,但想改变他固执起来的念头也像改变水的形状一样,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罗彩云看着他笑:“咱情报部声名远播的严副部长要想让人开口,会没有办法?” 严飞也笑:“有些手段不适合用在公民身上嘛。” 又一次三十二日步步逼近,事先针对部署、力求把三十二日里的事态变化控制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已经是各国惯例。 a国为三十二日专门隔离出来的议事厅内,一位负责人将写了几个地点的指示交给一位三十二日者,叮嘱道:“这是我们国内几处重要的超级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所在地,你这次主要是去查看一下有没有人在里面活动过。对了,记得随身携带武装,如果有人,又沟通不了的情况下允许你射杀他。如果没有人,就毁掉那些超级计算机。joker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只是一个趴在电脑前的普通人,没有足够的带宽和算力,他也做不了太多事的。” 北山市,1月31日晚,三十二日者、物理化学小组、生物医疗小组等数十人都聚在灯火明亮的圆形大厅。 和以往相必,这次少了易阿岚。易阿岚还在审讯室,他的对面是盯着他的严飞和陈汝明。 被紧急事务组明面上招纳的三十二日者就那么几个,少一个十分醒目,但大家好像都当做不知道一样,若无其事做着自己的事情。 孟起注意到周燕安保持沉默地坐着那里,只等时间到了,再躺到床上,让身上缠满传感设备。他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但此时的他却沉闷得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而肖昊,没抑制住不自然的紧张。或许是因为他在机关单位习惯了谨小慎微,在他心底对易阿岚的消失已经作出了各种极其可怕的猜想,但他只是力求不要好奇、不要祸从口出。 孟起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气氛,径直往罗彩云那里走过去。 物理化学小组长正站在罗彩云面前:“我想知道前几次他们在三十二日里到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我们需要综合一些数据来验证我们的猜测。” 罗彩云问:“什么猜测?” “没有一定的数据之前,我觉得还是不要胡乱说得好。”小组长很严谨。 罗彩云沉吟一会儿:“需要具体到什么程度?” “最好事无巨细,如果你怕泄密的话,可以安排人贴身监视我和我的几个助手,我们自愿放弃任何隐私,以此来保证不会泄露出军事机密。” 罗彩云察觉他语气里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些东西对你们的研究很重要?” “可能没有任何用处,也可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罗彩云终于答应了:“行。” 她看向走过来的孟起:“有事?” 孟起有话直说:“易阿岚呢?” 罗彩云回:“他在别的地方。” 孟起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他是安全的对吧?” “当然。” 孟起点点头:“那就行了。”他转身离去。 当易阿岚再次看到周燕安近在迟尺的脸,还是相当的恍惚,那面容背后的幽蓝天空和密密星辰都快晕眩成梵高笔下流淌的星空。 是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捉回了他的清醒。 他听到咔的一声,低下头,一副金属手铐已经将他的双手锁在一起。 三十二日 第59节 易阿岚怔怔地望着那副周燕安不知何时但肯定早早就准备好的手铐,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沉默,但周燕安有话要说。 “易阿岚。”周燕安叫着,艰涩的吐字仿佛在叫一个陌生的名字,他依旧离得很近,用他的身躯和雨燕10将易阿岚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退不能,进不能。 “这一个月来,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地去弄清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 易阿岚嗫嚅着,几乎想和盘托出,他受不了周燕安用这种悲伤的语气对他说话。 却听周燕安说:“但我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想,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想做什么。” 易阿岚疑惑地抬起头,跌进了对方深深的眼里。 “早些年我主动被动地看过不少的心理医生,”周燕安又说起好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治疗手段各不相同,但通常都会说起一套大同小异的说辞,他们都告诉我,去找到自我的真正存在,那或许会是自私排外不讲理的,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消融在高尚无私的理念中。只有找到了我的存在,才能在浩瀚世界看清自我的渺小,明白人力有所不及,才能不迷失在宏大的理想里、沉溺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会为生命里那些微小但真实存在的美好而心满意足,听到那极为轻微、极容易被喧嚣掩盖了的意味着活着的脉动。 “而也只有这样,那些宏大才有了具体的支撑,是值得去努力追求的。至于追求过程中的痛苦,所遭遇到的现实的锋利,也就变得可以忍耐了,并且相信总会越来越好的。 “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只能听从他们的建议退役,回到热闹的都市里生活,并找到一些爱好,去体验生活中细小的喜怒哀乐,并借助这些细小的东西,让它们像一面镜子来观照出自我的存在。但我还是不懂,我没找到镜子,曾经我做不到的那些事依旧让我在噩梦中反复品尝痛苦。” “我,”易阿岚终于开口,并不知道周燕安说这些话的意义,也许是想让他感到愧疚,于是他便妥协了,“我并没有让你为难,我做的事其实是……” “听我说。”在距离真相只有一秒钟的时候,周燕安打断了他。 易阿岚发觉周燕安深沉的眼里仿佛正往外奔涌着火焰,又好像巨大的冰山在海面不动声色地移动,燃烧与沉静,正在同时上演。 这样一双复杂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在搜索那些无法真正沟通、无法被信任的呼喊和细语之外的东西。 周燕安说:“当看到你罔顾命令对外传送邮件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背叛——并不是你背叛了国家,而是……你背叛了我。这很不可理喻是不是?就像心理医生说的,那是不讲理的。你效忠的是政府,你有义务热爱的只是国家,你从来没对我承诺过什么,你只是说过喜欢我,但这算得了什么?而说到底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自己走的路,就算违法犯罪,被法律制裁或者逃脱,那也都是你明白并选择的。可是,那我呢?” 易阿岚颤抖起来,为他不甚明了却又隐隐有所预料的情感而发抖,他在恐惧,在期待。他几乎快要死了。 周燕安的声音因为承载了太多而不堪重负地变得暗沉而沙哑:“那我呢?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自私和欲望,我不仅仅是在为了同行者忽然走向不同的路而失望和心痛,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军人而谴责你的行为。所以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要什么。” 易阿岚艰难地张开嘴,如同把血液从身体里抽出来那样把声音从声带里抽出来:“那你,想清楚了吗?” 周燕安如实地回答他:“我想清楚了,我是在,我在恨你。恨你明明说过喜欢我,却又与我背道而驰。我似乎也在害怕,害怕你说过为了我才有勇气从坍塌的地底爬出来都是假的,都是阴谋的幌子,我怕你并不喜欢我。我好像想要得到你更多的喜欢。我要你,爱我。” “为什么?”易阿岚双眼模糊地看着周燕安,“因为你也爱我吗?” “是的,因为我也爱你。”周燕安没看到易阿岚霎时间泪流满脸,因为他同样也没有抑制住汹涌的眼泪,“你是我的镜子,在你身上,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第81章 32日(36) 易阿岚抽气般竭力呼吸着:“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一种新的审讯技巧?” 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见, 眼眶溢满泪水,仿佛是沉入河里,与世界隔着厚厚的潋滟波光。然而, 他还是看清楚了这一瞬间周燕安流露出来的责问、心伤、难过、委屈, 像油油的水草, 缠住了他,缚紧了他。 易阿岚并非是用眼睛看到这一切, 而是周燕安已经袒露自己的内心,而他同样捧着赤诚的爱意,于无声间, 他就明了了一切。 易阿岚哽咽着摇头:“我明白, 我感觉得到……我只是, 我害怕那都是我的妄想, 是我太过奢望幸福而私心美化了语言。” 周燕安捧住易阿岚的脸,阻止他近乎于道歉的行为,然后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渍。或许是三十二日才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丰润了路边的野草,也丰润了易阿岚敏感的灵魂,使得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周燕安耐心地重复他的动作, 用略带薄茧的拇指一遍遍地揩去咸湿的泪水,在这个过程中, 周燕安用触觉反复描摹了易阿岚的脸庞。从此以后,他就算将双眼闭了起来,易阿岚的存在也再清晰不过了。 就像将一件湿的白衬衫挤干了水分晾在风中, 易阿岚终于哭够了, 通红的双眼里只剩下轻盈透光的飘动。他看见周燕安水痕斑驳的脸,他从没见过周燕安这幅样子, 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将他吹得飘飘欲飞,双手还被拷在身前,他微微踮脚仰起身子,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去亲吻周燕安的嘴唇。 本该是蜻蜓点水似的一吻,然而触碰到的那瞬间,便被水面下潜藏的“魔鬼”诱惑,久久地流连不愿离去。离开前,还伸出舌尖在对方微凉的唇上舔了半圈。 易阿岚便像是在接受最恐怖最难捱的刑讯了:“你觉得恶心吗?” 易阿岚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燕安,心里却想,自己多贪心啊,多少人同床异梦,身体亲密无间也仍旧为所谓的精神共鸣、灵魂伴侣苦求而不得。他明明已经和从未表露过同性性取向的周燕安心意相通、灵魂共鸣,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索取那些肤浅粗俗的表层亲密。 周燕安静静地回味着刚刚的吻,是如此郑重其事地去思索易阿岚的问题。良久,在几乎令易阿岚瘫软的沉默中,他说道:“不,我很喜欢。” 易阿岚又快要哭了,周燕安捞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往自己身上带,继续那个不太舒适的姿势,延续刚刚浅尝辄止的亲吻。这一次,他们都异常激烈狂热,几乎是在碰撞、掠夺、侵占,把自己当做冰块,把接吻当做火焰,要把自己融化了,要把对方融化了,再交融到一起不分彼此。像是还嫌不够,发泄似的咬破嘴唇,用甜腥的血液和疼痛加深铭刻。他们交换着生命的象征,也交换着灵魂的一部分。 直到胸腔里再也没有一口氧气,他们才放开对彼此的纠缠,依靠在对方的肩头重重地喘息。 易阿岚颤抖着身体,感到被周燕安的体温、呼吸和心跳包裹了,他闭上眼睛。这不是妄想。哪怕是在妄想中,他也从来不敢如此想象。是真实。唯有真实才会给他灭顶一般的快乐。 如泣如诉的风声起于旷野,月光缄默。这片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仿佛能一直站到天长地久,站到雨燕10庞大的金属结构都腐烂。 终究是开始酸麻的双臂让易阿岚忍不住了,他抬起手,用已然温热的手铐去轻轻撞击周燕安的胸膛,然后对正看向自己的周燕安摇了摇手腕:“你还要听我解释吗?” 周燕安笑了起来:“听你解释之前,你想不想听听我原本的打算?” “你打算干什么?”他们闲聊起,但也只不过稍稍分开,使得能看到对方的容颜,两具身体依旧在亲密的距离上。 周燕安说:“我打算,不再费心去决定是否相信你。如果你做错了,除非他们给你死刑,否则无论他们怎么处置你,在三十二日里我都要把你关在除了我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一天我只去看你一次。而那一天里,你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来。” “哇哦,黑化诶。” “你不信吗?” “我信。”易阿岚舔舔被咬破的下唇,有点肿,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直接被吻肿的,有一点隐隐的痛,和很多很多的快感。易阿岚好像很喜欢被周燕安这样对待,要对方粗暴、疯狂地占有自己、标记自己,而他也要以同样的凶狠去回应对方。如此,炙热的情感才能稍稍得以缓解,不至于焦渴而死。 尽管在表面上,他们相对而立,眉眼都含着淡淡的笑意,嘴角也只是略微勾起,是最为平常和缓的状态。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从兜里掏钥匙给他开手铐。 易阿岚问:“不把我关起来了吗?” 周燕安抬头轻轻扫他一眼:“把你关在我心里好不好?” 易阿岚想忍,他觉得不该打击一个刚刚互诉衷肠的对象说些甜言蜜语的热情,尤其还是周燕安这么一个稳重正经的人,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的土味情话跟谁学的?” 周燕安丝毫没有被嘲讽的不适:“你就说受不受用吧。” 易阿岚抿嘴,甜丝丝地说:“受用。” 他又颇为自豪地扬起嘴角:“不过我是知道这代表你相信我了,无论我做了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哪怕放开你,你也既打不过我,又跑不掉。” “唔……”易阿岚煞有介事地思索。 “好吧,你是对的。”周燕安笑,忽然深深地看着易阿岚说:“你知道组长他们是不希望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人之间产生过于亲密的情感的,就是为了防止现在这类事的出现。而说实话,换一个人,我就算把他看做很好的朋友,也很相信他,但我应该还是会公事公办,直到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的无罪。” 易阿岚想了想说:“那为了不影响你的职业道德,你还是继续铐着我吧,反正也不辛苦。” 周燕安笑了笑,还是打开手铐,却将其中一环铐上了自己的左手。他举起手晃了晃,金属碰撞出叮当响,带得易阿岚被铐住的右手也不得已扬起来,好像两个人是一体的,是一对相互纠缠的量子,无论相隔多远,其中一个作出反应,另外一个也即时给予相应的回答。 “易阿岚,”周燕安喊他的名字,“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力量是渺小的,我可能保护不了你,但我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易阿岚就这样被轻易击穿了,他轻声说:“金属是导体。” “嗯?然后呢?” 易阿岚指指手铐:“你对我放的电,我都收到了。” 周燕安一怔,随即失笑。易阿岚在害羞呢。 “去睡觉还是想随便走走?”周燕安语调轻松地说。 “走走吧。”易阿岚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心脏,好像在暗示刚经过一场汹涌澎拜的感情宣泄,根本就睡不着了。 他们便没有牵手却胜似牵手地走在高速公路旁,影子有一部分重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蹚过湿漉漉的草地,去看了早先易阿岚很感兴趣但周燕安无心在意的一排杨树林。 易阿岚边走边交代,严飞身陷异国的女儿、逃生地道里的对话、交代给他的任务、携带病毒可以定位的邮件、人质交换计划等等。 周燕安偶尔点头回应,没有特别惊喜或者特别惊讶,似乎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风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白朗朗的树叶背面便时不时卷过来,翻成浪花边儿,地下的水洼如实记录着叶的影、光的形。有时候会有凉爽的水滴落在脸上、身上,让人冷不丁地一颤,接着整个人都觉得分外清醒安宁,如同洗礼,人生骤然清晰。 周燕安便转过头,又去亲吻易阿岚。 卫星电话响了,是深夜原野上唯一的人造声响。 两人小跑着去帐篷那,看谁打来的。 是易阿岚的电话,陌生来电。 易阿岚愣了愣,随即有些激动地接通。 “易阿岚?”电话那头是一口a国口音的国际通用语,听声音像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我是!”易阿岚连忙答道。 “方便说话?” “方便!”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人在我手上,你可以向严飞交差了,接下来的事让他自己去搞定,还有,提醒他别忘了答应我的。”那人说,接着又忍不住抱怨,“你的定位软件发来得太迟了,我们这边可不像你们那里一片安定,路上全被废弃的车辆堵住,你是一点没考虑到我这边的交通困难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接近那个人的?否则也不至于要多隔一个月了!” “哦……”易阿岚应着,眼神飘忽。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昼半球的交通问题,三十二日事件发生时,他所在的半球是黑夜,尤其华国更是深夜两点多,路上车辆少,那些突然失去驾驶员的失控车辆还不至于让道路彻底堵塞。虽然在三十二日论坛里看过昼半球网友分享的交通瘫痪的照片视频,但上一次三十二日时易阿岚深陷犹豫纠结的情绪中,不知道是否相信严飞、害怕自己的行为带来重大损失,以至于完全没想到两边的道路差异,本可以早点发送的两封邮件,一直拖着一天将尽时才发出去。 而收到定位软件的人,很可能与要控制的人质相隔甚远,就算那个人也会开飞机,但为了在接近人质时掩藏身份——三十二日会开飞机的人可不多,还大概只能依赖摩托车、电动车等机动性强、体积小的交通工具来赶路。 想到这些全源于自己的一点小疏漏,易阿岚愧疚得不敢多说话,任由对方骂骂咧咧发泄了一通。又想到这点失误带来的后果,让他自己平白受了整整一个月的□□和审讯,也是牙疼得不行。 等挂了电话,易阿岚郁闷地给周燕安转述,等瞧着周燕安这么近这么温柔的脸,又觉得开心。如果没有把“失去易阿岚”的情绪拉长到一个月这么久,周燕安是否还能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是否还会直接表明心意? 福祸相依,谁又能说得清呢,如此一来,反倒像是命中注定。他们在一起,既是真实的,也是宿命的。 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解开手铐,而是依旧以这种特殊的联结状态躺进帐篷里共眠,共享后半夜的好梦。 第82章 32日(37) 在易阿岚和周燕安沉睡的时候, 另一个承载日光的半球上,人们正在地面奔走。 城市越来越不适合居住了,道路上汽车燃烧的黑烟过了这么多天已经少了很多, 但电线陆续过载、短路, 曾经的一点电火花逐渐酝酿成大火, 大楼一窗窗地烧起来。这种情况是早已预料到的,越是发达的大城市起火焚烧的速度越快, 毕竟带电的基础设施像蜘蛛网一样密布,而拥挤密集的高楼又给火势增添了绵延不尽的燃料。 城市里的人们在三十二日社区里讨论了很久,大家都一致认为, 除非你能忍受没有电的生活——那样随便找一栋人烟稀少的乡村别墅就能过得很好, 否则发电厂附近将会是最佳居住地点。其中, 大家还是不信任没有专业人员监管的核电厂能安全运行多久, 火电厂又需要源源不断的燃料,环保安全又省心省力的水电厂便成了大家都看好的地方。 其实某些坐落在偏僻野外或者山脉的重要国家基地有自成一体的发电和生活设施,倒不失为更舒适的选择, 只可惜他们都知道这类地方绝不会对公众开放。 于是在这个半球上人们逐渐带着丰富的物资往各自最近的水电厂聚集,比起夜半球人类的各自分散,这里已经呈现出聚落的景象。 抵达发电厂最早的人可以直接入住生活设施齐全的员工宿舍, 迟一点在不损害仪器的情况下可以住办公室,再迟的, 只能在空旷的地方搭帐篷、建木屋了,充个电还得走几分钟去室内,除了睡觉前能刷刷手机, 生活质量远不如去郊外或乡村。 好在三十二日里的人本来就不多, 大家又不把在这里的日子当做正经生活——可能还很享受野外篝火与夜宿帐篷,白天天气热的话便到有空调的会议室凑一堆聊天、玩游戏, 没有丝毫的生存压力,尽情浪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额外时间,偶有看对眼的还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滚一下,气氛其乐融融,因此目前没爆发出多大的矛盾。 更重要的是,joker开始在这些聚落里表现出切实的存在感,并产生一定的影响。在人们陆续进入发电厂时,joker就安排许多机器人搭了便车一同到来。这些机器人各不相同,有的是工厂里的,带有多功能机械臂,在修改程序和算法后,可以对发电厂的设备进行简单维护。有的则是银行商店里很简单的服务导览机器人,智能程度不高,被joker稍加修改之后,也只会守在发电厂某个重要设施附近,提醒其他人“不要碰”。还有一些水下机器人,会定期对水电厂建在水里的设施上附着的藤壶、水草等进行清理,以免影响到水轮机运转。这种水下机器人有的大水电厂本身就有,小水电厂购置不起,只好用人工代替。 三十二日 第60节 “你有没有觉得这很可怕?”罗杰指了指远处从水里爬出来的水下机器人,对身边一起来河边抽烟的烟友说。 烟友不在意地吐出一口别致的烟圈:“这不是很好吗?要不然还得我们亲自下水。” 罗杰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好像我们在这里全依赖这些机器人。” “这有什么?真实生活里到处都是啊,住酒店有机器人给你送水送毛巾,餐厅有机器人送餐,它们还会给你唱歌呢。” “问题就在这啊,酒店餐厅都是为了从顾客那里赚钱,这些机器人,应该是说它们背后的主导者joker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烟友愣了一下,说:“那位大兄弟好心吧。毕竟在三十二日里也挺无聊的。” 罗杰却摇了摇头:“你看社区里一条新帖子了吗?id叫船长的那位?” “看了。怎么了?你也想去东半球?” 那帖子的发布者船长宣称自己的确是一名真的船长,并且已经招募了四个船员,物色了造船厂一艘最新的配有智能系统的高科技邮轮,打算开船渡过大洋去东半球,他觉得在基础设施保存完善的东半球能过得更开心,至少空气会好一点,并且欢迎其他人登船,只不过要收船票,现实中的真钞票。 罗杰说:“我是说,但凡手上有点技术的人,在三十二日里其实都能找到赚钱的路子。joker那么厉害,都能改机器人程序了,真的会无聊吗?” “管他呢。”烟友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屁股扔进河里,“真要较真起来,不是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而是我有什么。改天joker要是收费,还他妈很离谱,我肯定是不会给的,大不了背一捆压缩饼干,往林子里一钻,吃吃水果挖挖野菜照样能活,不能用电也没什么,一个月也就这么一天,真实生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烟友转身就走,罗杰在原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是政府人员,但什么也不会,飞机不会开、枪法不准、身手垃圾,本是个混日子的公职,在三十二日出现后,他倒是被赋予了其他职责:混在人群中,感知他们的集体情绪变化,监控群体行为。 这一次上层领导让他搜集joker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以及民众对joker的看法,他明里暗里挑起了好几次话题,但大家显然都对joker的存在不甚关心,顶多是惊叹几句这人好厉害、挺热心,基本上听不到更深层次的观点,没有搜集到有用线索,更没有遇到像易阿岚那样被joker“优待”的人。 而大家丝毫不担心joker会有什么目的,恐怕也都是认为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三十二日更像是梦幻泡影,是一种乐趣,但终究与真实的生活相去甚远。 但罗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三十二日的影响已经涉及到真实生活中的重要领域。政治上,各个国家对以三十二日为核心的间谍窃密行动严防死守,内部之间权力争夺、信任危机屡见不鲜。在经济领域,也有切实的数据表明,从三十二日出现以来,金融市场波动幅度增大,尤以股市最为明显。而动荡的源头已经很难溯清,也许可能只是某个股民在三十二日混进了某个企业的内部资料库,然后大肆散播好的坏的无从查证的,一点小小的蝴蝶效应逐渐酝酿出风暴。 而那些微小的个人,有枉死在三十二日的,有被禁锢被奴役被勒索的,也有因三十二日获得新生、生活翻天覆地的……说到底,能到水电厂汇聚在一起的人们,大多是极为平凡普通的,但也足够称得上幸运。 此时就有一个说不上幸运的人,被狙击枪的准星红点给惊退了脚步。 他同样是执行joker相关任务,但远比罗杰危险得多,他要去探查上司交给他的几处超级计算机基地,负责找到joker的下落,或者毁掉joker极为依赖的计算机。他现在抵达的是a国一著名大学的计算机研究所门口。 “我没有恶意!”他立即举起双手大叫,往后退开到空旷的地面上,好让狙击手把他看得更清楚。 “你身上带着武器。”回应他的是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音,从走廊多个喇叭里一起传出来,根本分辨不清说话者的具体位置。 “我只是为了自卫!”这个人说,同时心里暗忖,说话的人是joker吗,他为什么掩盖自己真实的音色,难道怕他根据声音认出他,然后在现实指认?这至少说明了joker并不默默无闻,他在心中认真地分析着。 那个冰冷的声音说:“可你刚刚炸掉了一处军方超级计算机服务器所在地。” 这个人连忙说:“我就是军方的人,而那些超级计算机其实是属于我们军方的财产,我只是奉命去销毁它们,免得它们被敌人利用。” “所以我并没有阻止你。那你来到这里干什么?” 这个人答非所问:“你是joker吗?你也是a国人对不对?我其实是来找你的……” “不用试探我。”机械音打断了他,“我对你的目的不感兴趣,我只是想让你带句话。” “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所谓能做主的人。我要说的是,在三十二日里,无论军用、民用、研究用的超级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都归我了,作为补偿,我同样会维护它们的安全,不会有人借它们生事。并且我承诺,不会参与到你们任何国家的内政和相互争斗中,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 这人听了为难道:“可是……” 声音再次打断他:“我只是想一次性通知到位,你还需要知道的是,我并不是没有能力保护我想要的,只是不想太过麻烦。” 这个人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从研究所的大门里,身后的草地里、林道里,走出了上百只黑灰色的金属机器狗。全都是普通的排雷机器狗,他在二十多年前就见过这种排雷特种机器人在战场上扫雷、被炸得金属零件乱飞的场景,他当时觉得灵活又无痛的排雷机器狗避免了许多士兵的无谓牺牲,哪怕是看到炸断了腿的机器狗挣扎着往设定好的下一个排雷区域爬去时也不曾有过丝毫情绪波澜,工具而已。 然而当看到那些不会感到疼痛的机器狗全都往自己的位置包围时,他再也不能把这些东西只当做排雷工具。 他在内心告诉自己,那些幽暗的狗眼球只是光学仪器和软件程序组成的视觉模块,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他的双腿还是忍不住颤抖,这还仅仅是排雷机器狗而已,哪怕争议不浅,但很多国家对“致命武器自主化”的研究还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的地位接触不到更高层次的信息,但可以预料到进展不小。就算下一秒走出一个双臂是机枪、肚子里全是子弹的人形自走兵器,他也不会太惊讶的。 而就算是眼前这些排雷机器狗,恐怕也远不是二十年前的笨蛋金属工具能比的。 机器狗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后圈停下,冰冷的机械音响起:“你今天就在这待着吧,只要不想着逃走,我不会让小狗伤害你。等这次三十二日过去,把你所见所闻都带回去,下一次我要听到令我满意的回复。” 这个人只能艰难地点头,心里悲哀地意识到,在致命武器也获得足够智能的时代,人多力量大将成为过去式,世界是可以被少数人掌控的。 唯有晨昏线自东向西公平地转动着,承载着光明的地方入暝,而夜色浓郁到了极点,也将迎来薄光。 凌晨的原野清晰干净,空气未被人动过,仿佛能嗅到氧气的鲜美。 易阿岚和周燕安爬出帐篷,解开手铐后,在一处小水坑随便洗了洗脸。 易阿岚只是能清楚地看到周燕安,眉眼间就忍不住带上愉悦:“今天我们去哪?” “这次并没有安排任务。上一次也只剩下一个基地还没来得及清毁。” “我们要把上次的清尾吗?” “严格来说,你还没有回到那边得到明确的无罪释放,我是不能带你继续接触机密的。” 易阿岚点点头:“也就是说,今天一整天都是我们的私人时间喽?” 周燕安笑:“是这个意思。” 易阿岚也笑起来:“真好啊。” “想去做点什么吗?” 易阿岚仔细想了想,眼里逐渐冒出一粒粒的碎光:“约会?” 周燕安失笑:“行啊,我还没约会过呢。” “我也没。”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接着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雨燕10在高速路上开始滑行,易阿岚透过舷窗看到路边有一辆侧翻的卡车,从货斗里滚落了一地的苹果。那些早已干瘪的苹果在一夜的雨水浸润后,于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假象的饱满鲜艳。 易阿岚又去看东方的天空,要日出了。 易阿岚忽然说:“从小学作文写日出就在用‘鱼肚白’来形容了,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形容词已经变得僵硬,就像是膝跳反应那样成为对日出的本能,不再具有美感。但我刚刚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脑海中却恍然间冒出一幅场景。一条鱼死在海底,被海水排斥,慢慢往上浮,它是肚皮朝上的,于是也是最先白色的肚皮浮出漆黑的海面,先是一点点,慢慢的,然后浮出的鱼肚越来越大……但那条鱼突然复活了,它猛地一跃,把覆满红色鱼鳞的鱼背露出来。日出,就是这条死鱼复活。” 机内通讯系统传来周燕安的笑声:“很浪漫。” “哪里浪漫?死鱼吗?” “复活。” 没有比死而复生更浪漫的了。 雨燕10冲上云霄。 易阿岚笑着同意。他感到自己正在复活。 第83章 32日(38) 暴雨冲洗过的城市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水洼, 炽烈的阳光被那些水洼切割成乱纷纷的光幕。 周燕安和易阿岚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穿梭在空寂与阳光闪烁中。一些腐烂的物质都在下水道中随着雨水涌动到地域边缘,于是这座无人打理的城市气味并不难闻,像是三十二日给两人第一次约会的礼物。 他们有时候手牵手, 有时候一前一后地走着, 有时候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让另一个人来看,看了后又随手扔掉。 约会本就没有什么定式, 两个人都开心就好。 易阿岚不小心踩到人行道上一块松动的瓦砖,瞬时泥水飞溅,还没来得及提醒身侧的人, 周燕安就迅速地让开, 泥浆在另一块瓦砖上啪嗒落地。 易阿岚笑了下:“反应很快啊你。” “基础操作。”周燕安淡淡地来了句。但他眼神里有着细小的得意。 如果不是很熟悉周燕安, 或许会忽略他此刻眼里的神采。易阿岚并没有认识周燕安很长时间, 满打满算也才半年而已,但他们之间很熟悉了,熟悉到那一闪而逝的得意就像雨过云收那般鲜明耀眼。 易阿岚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 刚刚那是一种孩子气式的情绪表露,像是小学生,就算在喜欢的人面前很会翻花绳也是一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这样的情绪展现在向来成熟稳重又时刻保持冷静的周燕安身上, 比许多甜蜜的言语,都让易阿岚为之心动。 他们贴得很紧, 靠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路。 易阿岚的目光总是扫着前路的种种物体,在寻找还能给周燕安继续表现的机会。路边最多的只是绿化带,和一棵一棵绿油油的梧桐树。树上缠了许多小彩灯, 或许到了晚上, 这条街会是这座城里颇有声名的灯光夜街,吸引一对对的情侣蜂拥而至。 他的异常又怎么能瞒过周燕安, 周燕安不清楚他的具体意图,但想恶作剧是没跑了。于是在走到一棵枝丫低垂的梧桐树下时,周燕安赶在刚有动作的易阿岚前,轻轻一跃,手掌划过树枝,接着落在前方,转身笑眯眯地看着。 还留在原地的易阿岚霎时间被摇落的水珠淋了个彻底。 两个人都有些懵。 易阿岚是因为想做的事被抢先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燕安是因为树叶间的雨后积水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几乎将易阿岚从头浇到尾。 不过两人很快又笑起来,易阿岚抹抹脸,没好气地把水往周燕安身上甩:“可恶,被你看穿了。” 易阿岚似乎还想故技重施,又到一棵树下时,肌肉便绷紧了。周燕安看出来了也不去拆穿他,甚至很配合地站在原地,这一次倾盆而下的除了水珠,还有跳起来又落在他怀里的易阿岚。 周燕安抱紧了他,仰着头,迎接着被树叶积攒起来的新鲜雨水,与易阿岚温热的亲吻。 湿漉漉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一家男装店,周燕安从路边拿起一把不知谁忘记收回去的拖把,砸破了橱窗玻璃。蜂鸣器应该失去了电力,对这种破坏行为丝毫没有反应。 两人进去后,先是随手拿件棉体恤一边擦头发,一边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上挑选衣服。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方。 “这里有内衣。”周燕安在店铺的一角墙壁前说。 “哦。”易阿岚走过去时周燕安已经选好离开,他也选了件合适的尺码,沿着与周燕安不同的方向心不在焉地继续转悠。 寂静,这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偌大的寂静挤进这家小小的男装店,将有限的声波不停地放大:水滴答落在木地板上,磋磋磨磨的脚步声,衣服被信手翻阅的声音,开始脱衣服的动静,鞋子被踢开,呼吸声,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分不清是谁的。 易阿岚捏着一件衬衫,心口起伏着,回过头,他看到周燕安在几排衣架的那头也看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眼神也湿漉漉的。 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系便产生了,他们开始相互靠近,拥抱,接吻,抚摸对方。 没有做更多的了。两个人只是忽然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是需要躲避的。 夜色点亮星辰,晚风徐徐。 易阿岚经过一家电器城时,看到投影仪,突发奇想想看电影。于是他们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一家影碟店,又在里面发现一张可能是店主收藏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蓝光碟,顺便牵走了店主的蓝光碟机。 标价昂贵的投影仪和影院规格的幕布被放置在城市中心的喷泉广场上,周燕安找来一台柴油发电机供电。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坐在已不再涌动的喷泉池前的台阶上。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易阿岚说。 三十二日 第61节 “看了以后我才会知道。”周燕安说。 电影放到中途,周燕安歪着身子靠在易阿岚肩膀上。 易阿岚以为周燕安受不了沉闷的剧情睡着了,偏头去看他,但看到的是一张专注认真的脸,双眼有神地注视着幕布。他没有睡着,只是单纯地靠在易阿岚身上而已。 易阿岚肩上微沉,心里却是柔软起来。他想起周燕安很早的时候就对他说,你会让我也有安全感——不是武力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安全感。 这是真的。易阿岚悄悄地笑了。 他和周燕安都像是飘零无依的一个渺小的点,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随波而动。等到他们相遇,才发现自己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点,但却是对方的坐标。有了坐标,就有了存在的依据。像是交叉的经纬线定下的那个说一不二的点,无论地球如何疯狂转动、世事如何沧海桑田,他们都坚定地存在着。 在《欢乐颂》的音乐中,随着一个神迹的展现,电影结束。 两个半多小时的电影,以极其缓慢的镜头讲述了一个看似奇妙的故事。多年前因陨石坠落造成了一片恐怖荒芜的地区,很多人因此死去,军队布防起来,禁止入内。然而传说中在那片称之为“区”的地域里有一处神秘的密室,能够满足人潜意识最深沉的欲望。于是有人寻求着去到密室,由此诞生出带路避开军队和莫名凶险的向导,这便是“潜行者”。 故事开始于一名潜行者带着一名作家和一名教授前往区,因为身份的截然不同,三个人在路上产生了诸多纠纷和辩论,而这些辩论多指向人的灵魂、存在、意义、欲望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剧情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整部电影的确没有展现出波澜起伏的情节,主要人物绝大部分时候都只有这三个人,军队只象征性地开了几枪,而那些传闻中前往区的变幻莫测的凶险也好像从没有真正发生过,而三人最终也只在密室门口停下。 更重要的是那些曼妙的长镜头,对物体与光影的细致描摹,对水的各种姿态的捕捉,如梦如幻的运镜,使得言语中的哲思融入一帧帧画面中。观看这部电影,犹如雾中行走,竭力去看也只看得影影绰绰,以为什么都带不走,走出之后,才忽然惊觉浑身已被雾气沾湿。 周燕安轻声问:“这部电影讲了什么?” 易阿岚想了想说:“要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相信的。可以相信神,相信人心,相信世界终究会变得很美好……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就像潜行者呼喊的那样,‘重要的是,你们要相信’!” 相信,就意味着把自己的内心完全托付给了某个媒介,意味着人类那复杂幽微的潜意识与矛盾重重的外界之间,有着一条连接着的桥梁;意味着,人的灵魂,与人的肉体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是有着完美契合的可能性。 周燕安笑了笑:“那个潜行者说的‘区’和三十二日像不像?他说‘区’是一个充满陷阱的迷宫,他不知道没人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一旦人类出现,一切就都在改变。路径变得难以言喻的复杂,原本没有陷阱的地方也纷纷出现死亡陷阱。” 周燕安沉默了会儿又说:“潜行者还说‘区’并非是让好人通过、坏人死亡,而是让绝望的、不幸福的人通过。” 易阿岚跟上他的思路,却是感到悲伤:“电影里教授认为区并不会带给人快乐,反而会让坏人满足恶念从而给世界带来灾难,所以他想毁了能满足人潜意识最深层欲望的密室。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不是有很多像教授那样的人,认为三十二日带来变数和灾难,应该彻底毁灭。” 周燕安捏了捏易阿岚的手,这安慰的姿态已经表示了他的回答。这么想的人绝不在少数,虽然现在三十二日带来的变化多少还能在控制中,但其实已经逐渐显露出官方无能为力的乱象。 然而若是三十二日被毁灭,身处其中的人又何去何从?是否能安然抽身而退? 如果易阿岚此时打开电脑,登陆三十二日论坛,就会发现持悲观想法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在论坛总区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叫做自救会的跨国组织,已然小有规模,组织发起者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认为三十二日终将带去混乱和无序,哪怕有些三十二日者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连累,因为遭受猜疑而被清除,三十二日中有没有无辜者并不是那群高高在上决策者所在意的,他们所有人都将面临官方的铁拳。他呼吁尽可能多的三十二日者联合起来,利用现实中的身份和三十二日里的便利为大家、为自己寻求一条可行的出路。 该组织还在论坛向joker求助,希望joker能在现实世界帮他们掩盖网络踪迹,避免被人发现他们是三十二日者;还希望能和joker一起找到反制现实世界的方法,以期达到两个世界的相处平衡。 只不过joker一直没有回应。 即使易阿岚看到了这个关于自救会的帖子恐怕也会无动于衷,没有人知道所谓自救会的真实意图。就像现实世界和三十二日里的人无法相互信任,三十二日者之间也无法相互信任。 想着,易阿岚在深夜显得有些冷的风里贴紧了周燕安:“你有相信的东西吗?什么都好,只要你对此有坚定的信念。” 周燕安说:“我相信你。” 易阿岚颤动着睫毛闭上眼睛,靠在周燕安怀里。时间快到了,三十二日即将结束。如此靠近的他们,会在瞬间就分离。然后,易阿岚就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 易阿岚很少有那种贯穿始终的信仰,但他会间接性地在某段时间相信某种东西。比如这一段时间,他还是选择相信了严飞,相信政府鉴于严飞种种往事做出的高度评价,更是相信严飞给他的看的视频中,那个叫做林梦唤的女孩那深切的苦痛和绝望。尽管他算是被严飞胁迫,但仍旧在各种挣扎方式中选择了最顺从严飞的那一条路。 现在,该做的、能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完了。他只需等待。 第84章 2月(1) 最先感知到的居然是有别于三十二日湿润温热的干燥空间, 审讯室里暖气开着,大灯烘烤着本就水分无几的空气,使得皮肤始终处于疲于呼吸的状态。 易阿岚睁开眼睛。在他对面的严飞抱胸端坐着。虽然他们分别已有24小时整, 但在严飞的尺度里, 才刚刚过去不到一秒, 如果他能感知到更精细的时间单位,一定能说出一个短得多的时间来。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抗, 虽然对于“局外人”来说,不必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自己。 严飞的眼神像聚光灯那样紧紧锁住了易阿岚。 这一刻,精神备受压迫的易阿岚却突然放下了心, 因为他在严飞的眼里看到了急迫, 一名父亲的急迫。 不等易阿岚说什么, 严飞的手机就响了一声, 严飞连忙去看。铃声送来的消息想来不长,因为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如同被烘烤的大衣, 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极为放松。那苦涉一夜的冰雪都已离他而去。 严飞笑着看向易阿岚:“你成功了,谢谢你的配合。”他的声音都蓬松柔软起来, 并充满感激。 易阿岚看了眼他手机屏幕:“是你女儿发来的消息吗?” 严飞愉悦地点点头,站起身, 把手机调到通讯录界面:“好了,现在该我去自首了。不出意外,你今晚可以回到你的屋子里睡一个好觉。”顿了顿, 他又说道:“谢谢你。” 凌晨四点钟, 审讯室还开着。曾经坐在审讯位的严飞已然掉了个,坐在被审讯位, 而在他对面的正是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组长罗彩云。 严飞花了一个小时详细交代了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隐瞒。 “你好像并不惊讶。”严飞看着罗彩云,这个和他共事半年的女同志。 罗彩云笑了笑:“虽然我们共事时间不长,但我可以说对你十分了解。还在国安部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到你这个算是半个同行的鼎鼎大名,部里要是有谁和情报局共同行动的话,回来后通常对你赞不绝口,而对另外一些人破口大骂。” 严飞谦虚道:“谢谢夸赞。” “在事务组领导班子组建的那几天,我就得到很高的权限,阅读了你们几个人的秘密档案,从你们还名不见经传的时候开始,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从头到尾审阅了你们的大半生,以及很多人对你们的评价,甚至其中还包括你们的政敌。我相信那些文字,某种程度上能代表一个人的真正形象。” 严飞正要说些什么,罗彩云打断了他:“所以早在西北空军武器研发中心事件,易阿岚和周燕安坠林,并从程思源那里得知研发中心有一个间谍时,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那时候你在西北空军武器中心负责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间谍,巨大的压力压在你身上。随着三十二日越来越近,你越来越着急,甚至嘴角都在上火起泡。不过那时候的我却在想,不,这不像严飞。我所知道的严飞是由特殊军校精心培养出来的精英,从外勤特工开始干起,去过不下于十个国家执行危险的外勤任务,不止一次地面对生死危机,而随着他的地位逐步提升,他所面临的危机也不再仅仅是个人的生死存亡,还包括手下的、团队的,乃至于整个国家的。面对那样的压力,他尚且能保持起码的镇定,不应该在此刻如此着急。我猜想,他一定承担着远比我能看得到的要多得多的压力。” 严飞苦笑:“没错,我正是那时候得知我女儿的困境,以及她企图自杀的事情。如果不是a国的特工为了让我掩护西北研发中心的那个间谍,而将这些事情主动告知于我,我甚至还一无所知。那个时候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甚至没给女儿打过电话,自责几乎让我无心工作。” 罗彩云微笑着,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她好像把什么都给看穿了:“还有一次,是前段时间一批附近的居民被煽动来事务组哄闹。” 严飞说:“那是一次绝佳的机会,我找到了和易阿岚的独处机会,并和他达成合作协议,让他帮我在三十二日实施钓鱼计划。你不会说,在我告诉你这一切之前,你就已经得知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了吧?” “那倒没有。”罗彩云摇头,“不过我知道那天你和易阿岚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严飞好奇起来:“哦?为什么?我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吗?这还真让人挫败啊。” “我真正怀疑起那天,其实还是在周燕安检举易阿岚在三十二日重要基地里不正当操作之后。你负责审讯易阿岚,但你没从他口中得知有用的信息。” 严飞无奈地耸肩:“是你说只能用一些柔和的手段,而易阿岚心性足够坚韧。我即使不对他加以心理暗示,也很难审讯出什么来。” “但易阿岚也不会那么轻松。” “好吧。”严飞承认,“毕竟我这个情报局副局长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如果我不放水,易阿岚的日子会更难过。” 罗彩云笑起来:“你放没放水,我倒是看不出来,毕竟你在这方面真的是有几把刷子。我只是由于一直想不出易阿岚到底想干什么而心生忧虑,便开始追溯他过往的一些行为,希望能找出异常。然后才怀疑那一天。随后我调取了一些监控,我们没有在他们住的屋子里安装监控——这点隐私还是起码要给的,所以我看了走廊的监控,从那天你敲门叫易阿岚开始。你们在门口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进了屋子。虽然监控看不到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猜想,你们一定是由反重力井进入逃生隧道,然后坐车到另一端避难所。很遗憾,逃生隧道因为各种设施磁场复杂,也难以安装监控,我不知道隧道里发生了什么,但我从另一端避难所的监控发现了一丝异常。” “什么?” “出来的时候,易阿岚的脸色很苍白……” “我想,这不算是异常。任何一个普通人在得知可能会有恐怖分子袭击政府大楼而不得不借助逃生通道逃走,都会惊慌失措、脸色苍白。事实上,在我印象中,那天易阿岚的表现已经算得上镇静了。” “当然。”罗彩云承认这一点,“所以我并不企图从易阿岚以及你这个老狐狸的脸上发现什么。我注意到了时间,准确来说,是时间差。” 严飞一怔,思绪翻飞,似有所悟。 罗彩云说道:“尽管我们这儿与那处隐蔽的避难所的直线距离不算近,但磁悬浮通道和配套的磁悬浮小车却将通行时间大大缩短,一趟大概只需七、八分钟。这就是我们花费那么多金钱修建磁悬浮逃生通道的原因不是吗?哪怕有人受伤、行动不便,也可以快速摆脱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击,然后最快抵达有武装和医疗的安全避难所。但是我注意到,从你和易阿岚进入屋子,到另一端监控显示你们出来,这中间隔了十五分钟。其中的时间差,我想不会是你们进屋子后还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才慢悠悠决定逃生吧。” 罗彩云看了眼严飞,继续说道:“再加上我刚刚说过,我对你很了解,全方位的了解。我知道的你的行事风格,你在招募间谍或者审问犯人的时候,擅长用进攻性的压迫性的方式,并借助环境施加影响在目标身上,你在心理学方面也颇有研究。所以我猜测,如果你想让易阿岚服从你做些什么,你应该不会在行驶的小车上就直接讲。你一定是半途停下磁悬浮小车,在狭长的隧道中营造出一个前后无路的昏暗环境来增加压迫,逃生路上、骤然停车、空间逼仄、举目无人,易阿岚的心理防线在那个时候一定掉到了很低很低。” 严飞不禁叹服:“没想到你连这点细节都没放过。”接着又说道,“既然你发现了疑点,为什么没有阻拦我?至少不应该再让我继续审问易阿岚,而是由你亲自来。” 罗彩云又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我说过的,我了解你,因此,我选择相信你。” 严飞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彩云说:“我基于你过往三十多年于风云激荡之中始终坚守的立场和信仰,而选择相信此时此刻你的立场和信仰。尽管你所遇到过的危机和你此次面临的危机并不相同。” “你甚至并不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严飞说,“有时候个人的生死,与亲人的生死,完全是不同的分量。我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但我做不到无视妻子和女儿。” “我知道。”罗彩云认真地点点头,“所以你以身试法,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你用尽正规手段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和我相信你并不冲突,我相信你的底线仍在,我愿意冒险,给你足够的时间。事实证明,你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不是吗?” 严飞沉默地低下头,仿佛受到了震动,许久他才说:“其实我也早早听说你的大名。他们总是说国安部那个姓罗的女人真不得了,好像遇到什么事都十分冷静,总能从错综复杂的表象中分析出真正的要点,把国安部的一堆男人踩在脚下,不过紧接着他们总会跟上一句听上去有点惋惜的话,‘就是有时候还摆脱不了女人的感性’。在国安部那种政府部门工作,感性可能会酿成极大的错误。” 罗彩云表情淡然:“此类话以及此类话的多个变种形式,我自己不知道听到了多少次。” “那你作何感想?” 罗彩云笑了笑,却忽地转开了话题:“这段时间啊,我看了不少物理化学小组那边送来的关于三十二日的报告,那些报告真是让人头痛,我几乎看不懂,都是些我从没见过的公式和一些认识但组合起来就不认识的汉字。所以我每次都揪着他们小组长的衣领让他们在给结论时尽量用我能看得懂的说法。我想他们一定在背后不少次骂我无知。” 严飞正疑惑着,罗彩云又说:“不过那些物理什么的,倒让我想起遥远的曾经,我还是一个学生时第一次接触量子力学的样子。那时候我对量子力学感到抗拒,因为它的不确定原理。它的不确定性让我觉得世界永远都不可能被掌控,哪怕是格物致知的物理居然也不能真切地把握住某种东西,那我们还能通过什么手段去明确我们的存在?不过很快,我的抗拒消失了,因为我紧接着又学到薛定谔方程和概率波。尽管我们无法断定某个调皮的粒子例如电子会落到什么地方,但我们可以计算出它落于某些地点的概率,有的地方概率高,有的地方概率低,它并不是完全逃脱了我们的预测。” 罗彩云看向严飞,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超然:“既然概率应用在量子物理上是科学,为什么运用在人的身上,却要用感性这两个字去粗暴地定义它呢?我只是尽可能搜集了你的信息,然后把这些信息作为条件填入我脑子里一个关于人的方程里,最后得出关于你在这件事情上的概率波,忠诚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背叛的可能只有不到百分之十,那我为什么,不去相信你呢?” 严飞久久无话,然后才说:“概率终究只是概率,而不是确定性的结果,概率再小也有可能发生,如果你错了呢?” 罗彩云答道:“但在应付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不是吗?三十二日的出现将我们的监管手段击溃,每个国家都在尝试用一些以前不考虑用的手段。局面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不被我们所掌控,与其在将来我们都变成一堆互不信任的散沙,我现在愿意冒一点险,提前检验我脑子里的人性概率波方程。” 接着,罗彩云又狡黠一笑,这让她几乎像一个少女,而不是年近五十的国安部副部长,“而且我不仅仅是选择相信你,我也相信易阿岚。” “是吗?”严飞挑眉,“我好像记得你还安排周燕安去试探他了。利用某种感情,似乎不是很正义啊。” 罗彩云佯装不快地敲敲桌面:“难不成你以为我走到今天真的全靠菩萨心肠吗?基于我对易阿岚的了解,我认为他不会危害国家的概率是百分之六十——毕竟他不像你,经历过多次生死考验,人在紧要关头的选择才更精确地反应出他的内心。安排周燕安去试话,不过是我为做出预测而增添更多的条件而已,然后最终概率再次提升到百分之七十。不过这一次过去,我倒是可以更相信他一点,关于他的方程又搜集到一个重要的数据,以后每次评估,都会起效。” 严飞笑了:“你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对他的试金石吗?但他被我胁迫的,你不怕将来他再次被别人胁迫吗?” 罗彩云说:“你是用他的母亲和奶奶胁迫他的,所以如果我们能够保护他的亲人我就能相信他的立场,我始终相信一个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牵挂,总是会希望这世界会越来越好的。而如果我们连他的亲人都保护不了,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他一个人的错。退一万步说,他并不是因为亲人在你手上而选择顺从,只是单纯懦弱胆小怕死,那其实更好控制不是吗?” “他很善良。”严飞补充道,“我认为他是被梦唤的痛苦所打动的。” “好了。”罗彩云拍手道,“这些‘感性’的东西就放在一边,我们来说说,你计划最关键的一环,a国策应你的那位吧。” 严飞说:“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一直通过我女儿来联系我。” 按照神秘的a国策应者的说法,在严飞的女儿林梦唤被a国那个政府职员囚禁后,该职员通过一些渠道上报给了a国的32局——和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性质一样的临时机构,并受到了极大的关注。32局的领导认为林梦唤作为华国情报局副局长的独生女,必然会接受一些专业的安全训练,因此他们判断那个小小的政府文职人员和普通的房间恐怕难以长时间控制住林梦唤,甚至被策反也不一定。经过商议,他们派遣策应者将林梦唤转移到一个隐秘高防、不与外界接触的地牢。 如此,策应者才有了和林梦唤沟通的机会。 罗彩云说:“这说明策应者的武力在a国很受信任,并且可能会驾驶飞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要不然不会派他在那么糟糕的路况上转移他们眼中的危险人物。也许是个正规军,或者至少服过多年兵役,像周燕安那样。” 严飞点头:“所以我一开始很怀疑他的动机,他实在没理由主动通过梦唤来联系我,而他的诉求是希望将来某天,他再次通过林梦唤向我传递消息时,我们情报局能用在a国的秘密渠道,将他安全转移出a国境内,他想叛逃。而且,他似乎怕我因此失势或者反悔,还像我透露了四个字。” “什么?” “驯养计划。” 罗彩云沉默了。驯养计划是a国暗地里执行多年的一项科研项目,但华国至今没有得到确切的情报。如果说那个策应者知道相关信息,那么不惜暴露情报局在a国多年的布置和暗手将他转移出来也是值得的。他在林梦唤一事上的援手更像是投名状了。 罗彩云暗暗思忖片刻,才笑道:“他甚至没有暴露任何真实身份,你就这么轻易相信他了?” 严飞苦涩地笑:“当时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要么坐视梦唤受苦,要么投靠a国,最后一条路就是在他身上孤注一掷。我只是在这么多糟糕的选项中,选了一个不那么糟糕的。” “如果他是诱饵呢?引诱你犯罪出错,随后被我们察觉,引起我们的内讧,使得事务组和情报局的沟通出现滞碍。直到现在,我们其实还没办法确定他是真的为我们们绑架了一名a国人质,还是只是口头上说说逗你玩。” 严飞的神色严肃起来:“我想过这个可能。我的想法是,即使如此我也要试一试。如果我被愚弄了,我会接受审判,梦唤的困局也会浮出水面。而我作为父亲,梦唤作为我的女儿,我们两个的这重身份都会退场。随后,她只是一名华国公民,在向她的祖国求救。” 三十二日 第62节 他抬起头,注视着罗彩云:“你们会救出她的是吗?” 罗彩云平静地接受严飞的凝望:“我不敢肯定能救出她,但我们不会放弃每一个流离在外的公民。” 严飞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罗彩云说:“这正是我信任你的原因之一——你也在信任你的国家。” 严飞直起腰,伸出手,他双腕的镣铐哗啦响动,似乎想进行一个握手礼:“尽管短暂,但和你共事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 “得了。”罗彩云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掌,“你的语气好像你明天就要执行死刑了一样。放心吧,鉴于你事出有因,虽然违反规章条令但行事尚有分寸,基本不会造成恶劣后果,再加上你这么多年的功劳苦劳,所以军事法庭对你的判决应该不会很重,也许过个几年你还能回到情报局上班。如果情报局不要你了,也可以来我们国安部。” 严飞笑道:“那你得趁这几年努力当上部长才好,区区一个副部长还不值得我抱大腿。” 罗彩云站起身,守在审讯室外的武装士兵收到信号,走进来一左一右站在严飞身边,打算把他转移进囚室,然后等待审判。 “林梦唤的事情接下来就交给我了。”罗彩云说,“准确来说,是要交给外交部那群人去交涉了,希望他们不会为又要临时加班而生气。” 国安部和情报局有时候执行任务会留下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烂摊子,需要外交部赶来收拾。因此外交部的人碰他们两个部门的,通常没有好脸色,且总会用唇枪舌剑小小教训他们一顿。 想到这儿,罗彩云和严飞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第85章 2月(2) 与此同时, 阳光最热烈的西半球a国某处,32局里正有个倒霉蛋气急败坏地锤着桌子,并再三重复:“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就突然闻到一些化学药品的味道, 或许是□□吧, 然后我就失去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 就发现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叫破喉咙也没有人回应,身边的食物和饮水就算再怎么省着吃, 也只能维持一两天……” 其他人都不免对他的遭遇感到同情。这个人的性格很外向高调, 从不掩饰政治上的野心。据说他是总统儿子的同学, 凭借这一层关系很早就进入了政府部门, 给在卫生部工作的总统儿子当秘书,一直以来想竞选议员,但能力相对平庸, 从未如愿。 在32局成立后他欣喜若狂,因为他也能进入三十二日里,这个曾让他惊慌失措的恐怖世界摇身一变成了他的毕生幸运所在。凭借三十二日者和政府雇员的双重身份, 他在32局得到了重用,只可惜还不等他大展拳脚, 就陷入了如此不幸的境地。 “绝对是有预谋的,一定是我发现了重要机密,极大可能是关于joker的!”他最后不甘心地补充, 希望抬高自己的价值, 而不是沦为废物。 不过要不到半天,真相就水落石出了。华国外交部联系上a国, 他们先是严厉谴责了a国在三十二日里对华国公民林梦唤的不人道行为,要求下次三十二日时立即归还林梦唤人身自由。随后双方在证据、反间谍法、人道主义、国际法律等方面拉扯了一番并得不到实质性结果后,华国外交部终于丢出严飞计划的成果:你们也有一个人质在我们手上。 32局这才知道那个倒霉蛋到底是为什么会倒霉的,同时也被华国外交部捏中了软肋,他们申明,如果a国不对林梦唤事件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他们将对社会媒体公布a国践踏人权的卑鄙行为,虽然也会因此暴露出华国绑架人质的不正当行为,但毕竟作为受害方,总是更容易得到大众的谅2解。 更致命的是,或许大众舆论可以操控,但三十二日者的内心,却是他们难以窥视的。 可以想象,如果a国对华国的诉求置之不理,华国一定会大肆渲染a国对为国家效力的公民是如何冷酷,不愿意为了营救他们而选择交换人质。到时候32局一定会气氛低迷,会认为他们被抛弃了。尤其那个倒霉蛋热衷社交,以至于32局里的大部分人对他的存在印象深刻,兔死狐悲的悲观情绪会更加严重——如果连总统儿子的同学也因为失去价值而被国家放弃了,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我们的。 鉴于上述种种缘由,a国还是好声好气地选择坐下来慢慢谈、悄悄谈。 首先,释放林梦唤暂时是不可能的。a国义正词严地辩解道,林梦唤是华国国家情报局副局长的女儿,获取情报的能力不言自明,让她在三十二日里的a国国内自由行动,是对a国国家安全的不负责任,希望贵国能理解这一点;派专员遣返林梦唤也不现实,先不提华国放不放心a国一名政府职员进入华国境内,他们自己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做到横跨大洋。 或许可以选个中立区域进行交接。不过双方都怕对方暗含阴谋,在细节上无法谈妥最终还是一致否决了。 最后的妥协办法是,暂不交换人质,但要对各自人质的人身安全、生活要求负责任,不得刑讯逼供人质,不得逼迫、引诱人质背叛国家。每一次三十二日结束后,双方都会向自己国家的人质进行求证。 此次事件终于暂且尘埃落定。不过罗彩云心中还是虚的,a国人质毕竟不在自己一方手里,还得依靠那位神秘的策应者完成双方协议中的一些条件。 相比起罗彩云,另一边的32局就更气急败坏了,一面对局里的三十二日者宣扬国家的让步和努力,以证明国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希望你们好好工作、大胆工作,出事了有国家兜底;一面紧急召开高层会议。 “卫星那边有汇报异常吗?” “如上次所言,因为操控卫星的还是个新手,不知道按错什么键,导致其中一颗同步卫星偏离轨道,和另外一颗卫星发生碰撞,碰撞产生的碎片又影响了另外一些卫星的遥感设备。目前三十二日里能掌控的卫星数量较少,且全部应用于边境和部分重点区域监控。现在只能确认华国没有派人从边境进入境内,而境内具体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毫无疑问,在我们国家,我是说三十二日里的那个属于我们的国家中,有一个内鬼,他绑架了那个倒霉蛋。” “有可能是一个在我们国家的华人,没有跟我们汇报他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事实,而是偷偷联系了他自己的国家。” “也有可能是我们信任的三十二日者,被吸纳进32局的那些人。”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这样,那也够可怕了。华国已经成功地让我们猜忌起自己挑选的手下了。” “那个……那个,驯养计划如何了?”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还没有确定好所有后果,暂时不能启用。” “哦,坏消息真像角落里的蟑螂,永远不止一个。我们的人被joker用机器狗威胁了,对超级计算机的归属我们必须尽快商拟答复。” …… 在地球上,流动最多最快最频繁的不是河水,而是金钱。无数溪涧似的金钱,一小股一小股恋恋不舍地流向他方,相互交错,比大气层还要严密地层层笼罩着这颗星球。没有任何学者能完整地绘下这样复杂的水系,但也知道它们也像万河入海那样,最后绝大部分都汇入了某些人的口袋里。 而现在,那些金钱的海洋们毫不在意地捧了些不值一提的水,洒给了永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也因此永乐科技的高层们陷入了澎湃的情绪中,他们每个人都脸带红光,暗暗计算着不断汇入公司账户的巨额资金又有多少能落到自己的腰包里。 当然,为了让主顾们满意,他们也开始按照项目计划书里描述的那样,聘请专家着手研究体外子宫,秘密招募行业内的三十二日者,保护好三十二日里权贵们的宝贵精卵,并把这项将要执行超过百年的项目命名为“灵魂发射”,提出和同意该项命名的管理层们都认为它形象地形容了最终愿景的伟大(虽然他们自己不怎么相信):把已经死去的人的灵魂发射到另一个复刻宇宙的后代身上,重获新生——后代本身就是容器,容纳着父辈的精神和幽灵。 无论如何,当把这笔巨大的财富带到他们面前并鼓动他们一博的梁霏再次造访时,永乐科技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一直跟着梁霏的小护士现在已经是“灵魂发射”项目中三十二日分组的小组负责人,她哪怕还晕乎乎的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对于实实在在写在合同上的高薪,她还是很感谢梁霏的。 梁霏将考下来没多久的民用航空器驾驶员证执照放在永乐总经理祁真的面前:“直升机架势我已经学会了。” 祁真略带夸张地捧人:“梁小姐果然女中豪杰。你这一下就把最难解决的交通问题给打通了,现在我们的项目已经能组成一个完美的运转流程。” 梁霏客气地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祁真滔滔不绝的赞赏和对项目前景的美好展望,忽然冷不丁问道:“祁总,贵公司对生物科技领域钻研很深,我想问问,有没有能够真正延长寿命的办法?” 祁真一愣:“这个,要是有,就是划时代的成果,不用我说新闻也会报道得沸沸扬扬。” “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然,你要是足够有钱,从现在开始注重营养均衡、健康生活,生病请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接受最高端的医疗救治,肯定会活得比普通人更久一些。” 梁霏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强调:“不计较负面影响的那种呢?” 祁真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早已知晓答案:“你是说,冬眠技术?” 如他所料,梁霏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仔细说说?” “顾名思义,就是借鉴一些动物的冬眠行为研发的生命冷冻技术。冷冻技术很早就有了,不过法律规定必须是人体宣告彻底死亡后才能用液氮进行冷冻保存,期望未来的科技能够发达到将已死之人唤醒的程度。不过冬眠技术在此之上有了一点进步,虽然法律对此还有许多顾虑,但理论上它是可以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使用,用一种充满严格配比各类物质的冬眠舱能够有效大大降低人体细胞的新陈代谢速度,就像动物冬眠那样,减少身体消耗,达到延长生命的目的。” 祁真顿了顿,有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严肃,好显得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尽管如此,也没人愿意接收冬眠,宁愿死后再冷冻。因为那是很恐怖的。想一想,你还没死,还有意识——虽然冬眠舱里人体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状态,但你总会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感到自己被困在棺材一样的东西里,思维迟钝,不能动弹,感受不到外界。这样的活着,远比死了要可怕。” 梁霏的神情表明她对冬眠技术已有所了解:“如果像我这样的年纪接受冬眠技术,大概会延长多少年的寿命?” 她身边的小护士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低呼声。 祁真也感到背后发冷,直直地看着梁霏:“哪怕是一个明天就要死的人也不会选择冬眠。” 梁霏不为所动:“如果呢?” 小护士一把抓住了梁霏的手,带上了哭腔:“霏姐,霏姐!你想干什么?” 梁霏只是轻轻地拍拍小护士的手背,微笑着说:“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然后她看向祁真。 祁真曾在无数商业谈判桌上雄辩滔滔,大额的资金在他嘴里都只是一串数字,他很少感到类似于此刻这种有些空洞、慌张的情绪,他几乎是被梁霏的目光逼迫着说话的:“梁小姐你好像还差一点到三十,按照冬眠技术的相关数据,差不多可以延寿到一百六七十岁左右。再根据一些乐观者的推论,认为未来一百多年内冬眠技术还会有所突破,很可能能延寿到两百多岁。” “两百多岁吗?”梁霏喃喃。 “但是梁小姐,你要记住,在冬眠中,并不是寿命越长越好,反而很可能是最可怕的折磨。因为冬眠技术目前是不可逆的,对身体的损伤不是现在的医疗技术可以恢复的,所以说不可能将你冬眠一段时间后再唤醒。我们现在根本做不到!哪怕是那些乐观的人,也不认为一两百年冬眠技术能够进步到将人唤醒的程度。换句话说,冬眠技术其实是比有史以来所有的酷刑加起来都要残酷的生命囚禁。甚至冬眠中的人忍受不了这种近乎永恒的孤寂,也无法将想要解脱的想法表达出来,他永远在沉睡,只是偶尔动动眼珠。” 梁霏说:“我可以在三十二日里告诉别人,再让他们转达我的意愿。离这一批三十二日者衰老还有六七十年,这期间有足够我反悔的时间。相对的,如果我已经忍受了六七十年,剩下的日子也不算什么了,也许就习惯了。” “那也不行,强行中断冬眠就是谋杀,这是不被允许的!”祁真有些无奈,“好吧,或许可以解释为一些意外事故造成的后果,会被处罚,但不至于被起诉。” 梁霏说:“贵公司能帮我启用冬眠技术吗?” 祁真猛地摇头:“我们公司没有这项服务。实际上研发出冬眠舱的团队也从来没为人类使用过这项技术,没有对象是关键,法律也是个难以翻越的大问题。” “但你们公司能够联系上他们吧?而法律总能找到漏洞的。”梁霏冷静的目光中不知何时带上了无声无息的诱惑,就像当初诱惑祁真编织出“灵魂发射”项目那样让人无法抗拒。 小护士已经痛哭出声,埋在梁霏肩膀上止不住地颤抖,她明白了一切。梁霏早在一开始就打算好了所有的步骤,她要为三十二日那个独一无二的可怜的孩子找到一条生路,但她不相信别人,不相信可能会出现的科技,不相信易阿岚说过的保姆机器人技术,不相信由她自己胡诌出来的所谓“灵魂发射”,她也不在乎体外子宫、女性未来、富人复活,她只相信能明确把握住的东西所能通向的道路,唯一的道路——两百多年生不如死的植物人状态,换三十二日陪伴孩子十多年的岁月,亲眼看着他长大,直到他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小护士那无比悲伤哀痛的哭声却无法打破总经理办公室里诡异的气氛,仿佛有一条蛇正在发出嘶嘶的声音,诱惑夏娃去吃下伊甸园的禁果。 梁霏缓缓地陈诉:“你们的‘灵魂发射’项目其实有一个你们已经发现但无法解决所以刻意忽略的问题,那就是这个项目所持续的时间之长,已经超越了项目的发起者、投资者、参与者的一生。最重要的是投资者,他们会把对这个项目的投资写在遗嘱里,死后交给信托基金或者继承人,由他们继续监督该项目的进度。” 祁真无力地补充:“然而由于项目一部分在三十二日里进行,哪怕这里我们成功研发了体外子宫,也不能证明另一端那个宇宙进展顺利。届时,是继续投资或者撤回投资,就看继承人或者律师的心情。” 梁霏说:“但是如果对我进行冬眠,我会成为百年后唯一存活的三十二日者。只要我还活着,就意味着三十二日还在,我依旧在为你们的伟大目标而工作着,任何人都不能轻而易举地否定你们的项目,起诉你们在诈骗。” 祁真闭上眼睛。就像现在那些富豪权贵们随手一拨的资金,百年后他们的后代只要不败光家产,就不会对这个项目吹毛求疵。而梁霏的存在,则给双方一个最好的台阶。把他们带到沉睡的梁霏面前,说,看吧,我们还在奋斗。那些继承人或者律师则会点点头,在账本上记上一笔,不用走复杂的程序质疑否决什么,也懒得费尽心思企图从中抠出点赔偿作为油水。双方都轻轻松松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冬眠舱里的那个女人,世上仅存的三十二日者,是掩耳盗铃也好是心照不宣的吉祥物也好,法律程序上说得过去就行了。 而只要这个项目依然产生利益,这个时代投入进来的巨额资金还没被表面合法地消化完,那么无论是祁真还是下一个几十年后未曾谋面的负责人,都将发自真心、不知疲倦地去关照维护冬眠舱,以及那个像死了一样活着的女人。 第86章 2月(3) 易阿岚消瘦了一些, 不过毕竟在被关押的日子里没有受到虐待,供给的食物营养均衡,他更多的憔悴来自于内心的煎熬, 在得知没有酿成大错, 接着走完流程被释放之后, 身上那股低迷的气息就已经消散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 尤其是双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动。在罗彩云和严飞看来,在肖昊和孟起看来, 易阿岚还是那个易阿岚, 瘦了点, 倒更有忧郁少年气质。 唯有在周燕安的心里降临重重一击, 犹如漆黑的夜里一道无声的闪电。 如果有谁像周燕安那样,在不久前,拥抱过三十二日里的易阿岚, 感受过他的骨骼,亲眼看到他因激动或羞窘而格外红润的脸色,都会在此时此刻再次见到易阿岚时, 情不自禁地感到惊颤。 周燕安终于再一次领着易阿岚穿过从枝繁叶茂到如今枯枝积雪的林间石道,将整饬的行政办公楼丢在身后, 回到他们的宿舍。 屋门随着钥匙的转动被推开,房间便徐徐展开。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两个人此刻的内心。 易阿岚像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重要的是对于家的感受。而对于周燕安来说, 并不是回到某个地方, 而是某个东西、某种内在情绪回来了,就如同吹进去的一阵风和风中清冽的雪的味道。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周燕安都是独自生活。他本该是习惯了独自生活,幼年失去双亲后,哪怕住在对他十分亲热的亲戚家,也不可能完全融入其中。从小时候那场恐怖的爆炸起,他在这世界上就是独自一人。 他很少再自己做饭,为了节约时间都是直接去食堂吃。毕竟下厨是一件相当繁琐的事情,从思索做几道菜、做什么菜开始,到去选菜品、清洗、处理,下锅,斟酌调料,等待火候圆满,端上桌,再到事后的垃圾处理、清洗碗筷,没有一件不让人花费气力。 至于把时间节约出来做什么,他也不清楚。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进入事务组那么忙碌了,周燕安熟练掌握了几款常用型号的固定翼飞机以及旋翼飞机,在智能驾驶系统的辅助下,能够像专业的飞行员那样飞一些险恶的环境。通常日常训练结束后,太阳还没有下山,回到住所,还有大把的夜晚可以消耗。 周燕安便在夜色里思考,他并没有一直在想被关在另一栋楼的易阿岚,思维的发散常常不受控制。例如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做饭中感受到快乐。 他曾经的心理医生都建议过他保持一个能令人愉悦、感到宁静的爱好,像茗茶啦书法啦钓鱼啦下厨啦等等。周燕安在给出的选项中选择了下厨,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理由,大概是即使不需要爱好,他也得吃饭。 退役的这几年,周燕安好像是在做饭的过程中感到了情绪上的宁静。然而,在这些个寒冷的冬夜里,周燕安不得不承认,那都是虚假的。是药物对生理起到了实实在在的治愈作用,是他强大的自控力使得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哪怕他不下厨,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儿冥想,也会感到那种虚假的安宁,正如潜流涌动而表面平静、映照蓝天从而显得格外美丽的海面。 然而……周燕安的思维再次转向,慢慢回溯时间,再三回溯后,他同样不得不承认,在与易阿岚合住的那段时间里,下厨似乎的确有种魔力。在叮铃当啷的厨具碰撞声中,那魔力姗姗来迟地展现出心理医生强调过的“生活的气息”,并将这漫漶的生活气息凝于一个具象的物体上,好让感观被限制为五的迟钝愚昧的人类不再错过珍贵的东西。那是易阿岚满含期待闪闪发光的眼睛。 当思维走过太多歧路终于抵达这一步的时候,周燕安也该明白真正具有魔力的到底是什么。 此刻,魔力回来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魔力同样如此。 易阿岚认为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内心的重担卸下,好久不见的肖昊会略带惊疑地和他打招呼,孟起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难得情绪张扬明显,林梦唤还特意给他打了电话表示感谢,易阿岚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更重要的是,周燕安就在近在咫尺的身边,两人之间的心意在这个世界没有再次挑明,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三十二日 第63节 他们,不仅仅是易阿岚,连周燕安也很明显地察觉到,在三十二日和所处的眼前世界,他们不自觉地会表现得有所不同。三十二日里,人们大胆、外放、热烈;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很内敛。 要找出一个最为直接的表面原因,易阿岚会说,应当是残酷的工作赶在一些大胆的事萌芽前就发动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冲锋抢占了所有时间。 全都因为罗彩云对陈汝明说,她认为可以让易阿岚开始尝试接触无人机阵队。 陈汝明挑了挑眉似乎是表示怀疑,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随后,在易阿岚休息一周后,就又开始了以艰苦卓绝的学习为主体的工作。 罗彩云说的无人机可不是才脸盆那么大的民用无人机,而是体型庞大、用途广泛、装配高精密仪器还能装上热武器、用无线电和智能程序控制的军用无人机。其实大部分军用无人机都分布在各个军事基地内,随着清毁行动的进行而被销毁。 不过在中部地区,有一个隐秘的无人机阵队,包括了无人侦察机、无人战斗机、电子干扰无人机以及侦察打击一体化无人机在内的近百架多种用途无人机。该无人机阵队有多种组合方式,出动少数几架能相互衔接互补,多数出动也能有序作业,能快速对全国各地进行策应,进行侦查、战斗等紧急任务。 而在人口凋敝的三十二日,掌握了这个无人机阵队,就意味着掌握了绝对的军事实力。 不过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陈汝明一开始只给了易阿岚一个包含四架无人机的小阵列的控制口令。饶是如此,饶是无人机也能算作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运动与控制,算是易阿岚的半个专业领域,这也够他学习消化很长时间了。 对于志不在此的人来说学习这些东西其实很枯燥,但易阿岚想到等到他能完美控制这些无人机,很多危险又不需要太精细的任务就无须周燕安亲自驾驶战斗机去完成了,学习动力前所未有地充沛。 偶尔很奢侈地开个小差,易阿岚想着等到三十二日带来的伴生问题或许某天能彻底解决,他和周燕安功成身退,倒是稀里糊涂地多了一堆厉害的专业技能。 严飞被动退出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情报局又提交了几个名单,让罗彩云选一个顶替严飞在事务组中的功能定位,即将情报局的资源与事务组充分对接。 罗彩云心中已有选择,没怎么在意名单,更多的是在整理严飞留下来的一些资料。 其中一份绝密级的档案让罗彩云会心一笑,又一次对组织要失去严飞几年表示遗憾。 档案记载的是严飞在七年前招募的一个线人,代号为鲳鱼,真名叫芮涛,应用心理学者,后期研究偏向社会心理学。 对这个人线人情报价值的发现,或许是出于偶然,但严格来说,是因为严飞的谨慎和出众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七八年前,严飞领导调查混入境内的他国间谍,颇有成效,履历表上再添一功。事后作总结时,严飞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一个间谍的异常行为轨迹,经过深入细致的溯查,破开重重障碍法,最终定位到了芮涛。 当芮涛青春年少满怀热情地选择学习心理学时,根本无法想象他未来的命运会那么波澜丛生。 第一次变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因为心里存放着太多事不能入睡,难以为继的精神让他在白天频频出错,为了遮掩错误又深陷某些交易,于是不得已让芮涛开点安眠药物,再到发展为上门做心理辅导、催眠。慢慢的,芮涛被迫得知了一些他并不想知道的秘密,但碍于权势无法下贼船,为了自保、为了不让那个图一时痛快而倾吐秘密的人反悔,收取了远超他出诊费用的高额报酬。 这个人后来为芮涛介绍了他的上级,芮涛与他们见面的时候浑身上下总要被搜查干净,保证不会带任何电子录音设备,这样一来,他们即将吐露的话便不算来到过这世界了。 芮涛一开始还会想,这些人为什么还需要心理辅导呢,好像他们还有良心似的。不过芮涛很快看清了,他们之所以难以入睡,并不是对过去做的事感到愧疚,而是对未来暴露的可能性感到恐慌。 第二次变故,是一个d国间谍找上门。这个人本是盯着一名贪污的身居高位的官员,这种贪婪又无法回头的人是最好收买的。恰好,这个官员是芮涛的顾客之一。d国特工从中看到了芮涛特殊身份的价值,劝说芮涛为他服务,在为更多人进行心理治疗的时候策反他们,或者通过搜集他们的犯罪证据威胁他们,就像他此刻对芮涛做的一样。 随后,这个人语带恐吓的保证,以你现在的处境,要么有一天被清查,要么有一天被悄无声息地灭口,而为我工作,将来暴露的时候我们会为你安排秘密出境,以躲避法律制裁或者人为报复。 芮涛有理由相信,他的这一套说辞一定很多人说了无数遍。 芮涛想过靠检举这个人以及那些人来脱离越陷越深的泥潭,但他马上发现他已经陷入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一双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但凡他做一点出格的举动,便会有灾祸临身。芮涛又一次屈服了。 第三次,是一次转机。严飞招募了芮涛,并为他建立了一条隐秘的可以向上传递消息的通道。严飞知道芮涛与那些官员们的牵扯,知道芮涛与d国特工的关系,他希望芮涛能在这两方中间继续周旋,并将获取的情报传递给情报局,功劳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这件事,成了芮涛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曙光。 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恶人,他只是被自己无法抵抗的力量捆绑住了自由,然后被迫见证阴暗的角落里魑魅魍魉纷纷起舞。那些魔幻的罪恶的不似人间的事实,时常让芮涛感到迷失,感到存在并没有任何意义。他为自己作诊断,见过太多的丑陋,也需要光明作为支撑。为国家效力,伟大崇高的理想,便是他混乱之海的定海神针。 这些年来,芮涛一直完成得很好。严飞靠着从他那得来的情报掌握了一些被他国收买的秘密间谍,有时候能通过这些人的整体动向推断出哪些人又想搞什么幺蛾子,从而提前防范。 三十二日出现后,芮涛向严飞汇报了自己能进入三十二日,随后在严飞的授意下成立了清道夫组织。这么做,不仅仅是进一步收集一些人的犯罪事实——那些人似乎沉浸在权力滔天的美梦中,真的认为清道夫组织牵扯了太多利益而受庇护,从而放心地委托清道夫组织去三十二日去销毁见不得人的东西,至于现实,尽在掌握中。 另一方面,清道夫组织更大的意义在于限制住了一批不稳定的三十二日者。被芮涛收拢并愿意为他持续工作的三十二日者,大多是一些需要钱或者心性不定的人,他们或许也发现了自己接到的任务并不光明正大,但碍于种种原因都没有选择退出,闷声发财。这样的人虽然在规章制度限制下没有犯罪,但常常以善小而不为、以恶小而为之,一旦遇到社会的大动荡,很容易走向两极分化的道路。 清道夫组织便是在三十二日带来的动荡之中确保了他们不失控、不被恶意引导。毕竟这些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很可能为了二十万去违法犯罪甚至叛国,但在有了十万的情况下,更倾向于安分守已。 这可以说为事务组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政府抽不出如此多的人力去监督调查这些人,也难以收为己用。不能忽略,除了要应对三十二日,政府还要维护整个国家的正常运行。好在其他国家的情况都大同小异,没有因为调出一批要员专门处理三十二日而出现角力失衡。 三十二日对于芮涛来说,是灾难的。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终于承受不住而疯了,后来发现其实是他本来就混乱的生活上又添加了一块镜子,他看到的世界变成了主色调为黑暗的万花筒,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更真实,他曾经建设起来的心理支柱指不定哪一天就崩塌了。 所以他找来了专业能力很强的师弟田路,虽然他对田路说自己的病其实是社会的病症,不是个人的。你治疗不了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治疗社会的。这些话无一例外让田路觉得奇奇怪怪,但芮涛始终抱有希望,在他彻底坠入无边黑暗的时候,有个人能及时发现他。 就像商场里开始播放喜庆的歌,新闻关注返乡潮,商户们囤物资,社畜谈论放假,新的一年总是要来的。而人们对新的事物总是抱有希望。 第87章 2月(4) 转眼, 快到新年,因着吉利的日子,棘手的事情都差不多解决, 事务组给易阿岚等四人都放了三天假, 一如严飞曾经对易阿岚说过的, 过年的时候你会和家人在一起。 肖昊几乎是在宣布假期的当夜就坐上了回家的飞机,归心似箭的他当然不知道有几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在暗中保护他和他的家人。 孟起第二天上午也收拾行李走了。 而易阿岚因为家人都离得很近, 磨蹭到中午才准备回家。等走到门口,周燕安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家,易阿岚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小儿女情态。不过是分别三天而已, 肖昊不止一次嚎过三天假期太短了呢。 然而等到易阿岚开着事务组提供的轿车接近他妈妈和奶奶所在的军属医院时, 他才更为颓然地意识到, 之前凝滞不舍的脚步, 根本缘由在于,他明知道周燕安新年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过,却没有想过邀请周燕安去他的家里。他如此懦弱, 不顾后果地贪恋爱情的甜蜜,却根本没有勇气向妈妈坦白他和周燕安的感情。 周燕安或许早已看穿了这一切,他只是始终保持微笑, 给予易阿岚耐心、温柔和亲密,而不去索取什么。或者说, 他认为他已经得到足够的了。 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后,易阿岚趴在方向盘上酝酿了许久,才让家人团聚的欣喜掩盖住强烈的懊悔和自责, 带着笑意下车, 快快乐乐地去见等得着急的妈妈和奶奶。 感谢周燕安最近频频展露他精湛的厨艺,使得易阿岚不必深陷家人认为你在外面过得不好看吧又瘦了的魔咒中。 易阿岚的工作具有保密性, 家人对他的问话也只有笼统的顺不顺利、领导好不好说话、同事好不好相处,更多时候是易阿岚问妈妈和奶奶在这里过得习不习惯。正如易阿岚绝不可能会提上一个月的囚禁,妈妈和奶奶也不会说半句惹人担忧的话,寒暄便很快结束了。但一个让人眷恋的家庭的意义在于,不必费心思找话题维持表面热闹,生活的美好总是会琐碎之处争相涌现。 奶奶一口气端上许多为过年准备的手工点心,加了些植物色素,五彩缤纷。妈妈拿一对红灯笼,让他等会吃好了去门口挂上,再顺便把春联给贴了。 易阿岚嘴里还没咽下甜丝丝的牛乳糖,只得含糊地嗯嗯。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第二天便是除夕,手机上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拜年的消息。 易阿岚起得早,做完卫生后无所事事,随手扒拉下消息列表,给周燕安去了一条问候:你在做什么呢? 周燕安:准备晚饭。 易阿岚:哦,准备了哪些?让我也瞧瞧! 很快,周燕安发过来一张照片,能看到锅里正在炒的,和一旁清洗干净摆在盘子里待做的。粗略一数,至少有六七道菜,每盘菜色都很精致,各有搭配,因为还没入锅,颜色脆生生而鲜艳,显得热热闹闹的。 易阿岚愣了愣,去到自家厨房门口,看妈妈和奶奶在里面忙。明明这儿有两个人在——也不知是否正因为有两个人,厨房显得略有些杂乱,七七八八的调料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排列整齐了,水槽边掉了些碎菜叶,没来得及收拾,剪完虾头的小剪刀也忘了归放原位……见他来了,奶奶笑得不见眼睛:“饿了吗?橱柜里有刚切好的卤肉,拈几片去垫肚子。还有两个菜马上好了。” 总而言之,不像周燕安照片里那样的整洁干净。 不知为何,易阿岚在照片里感受到的是寂静。他试图回忆起每次周燕安做饭时都像今天这样一丝不苟,然而再多回忆也无法推翻他此时内心的沮丧。 易阿岚握紧了手机,看向母亲岳溪明的背影,试探地开口:“有个同事留在组里过年,我看他一个人挺孤单的,我能把他叫到家里来一起吃年夜饭吗?” 奶奶问了一句:“他怎么不回家啊?” 易阿岚说:“因为一些意外,他家里只剩下他了。” “哦,哦,可怜的孩子。”但奶奶没有“越俎代庖”尝试对易阿岚的第一个问题做出回答,也没有多此一举问那个同事是男人还是女人。 岳溪明停下片肉的刀,轻轻放在砧板上,转过身看易阿岚的同时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意味着她似乎要进行一场很正式的对话。 易阿岚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试探。 “阿岚,”岳溪明说,“你为什么觉得人家需要一个和他无关的家庭去温暖他呢?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吗,小狗丢失以后你就再也不肯养别的狗了,你甚至不愿意看和狗有关的电影,因为这些东西并不会带给你安慰,反而让你再度回忆起失去狗的痛苦。阿岚,你要记住,在很多时候,孤独是所有痛苦中最平静的,也是最容易忍受的。” 易阿岚垂下目光,低声说:“我记住了,妈。” 奶奶笑着打呵呵:“你妈说得有道理,过年了人都会想家,看到别人家庭团圆会更想家。”她又指了指炉灶上炖着的砂锅,“不过,奶奶给你炖了你以前最爱喝的猪肚鸡汤,猪是跑山猪,鸡是走地鸡,是住我们楼下的那位奶奶给我的,她老家人给她特地送来的,肉质特别好。我炖了很多,等会吃完年夜饭,天色还早得很,你可以给你同事送一点。” 易阿岚勉强笑了笑,宽慰奶奶也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展开社交了。 易阿岚回到客厅,听到厨房又回复生机了,呆坐了一会儿,才给周燕安回消息。 易阿岚:看上去很诱人啊! 易阿岚:刚刚被拖着去试菜,猪肚鸡汤超好喝的,不逊色于你做的【得意.jpg】。 易阿岚:你忙你的吧,不用给我回复,小心菜烧过了毁了你的一世英名。 易阿岚丢下手机,将脸转向与厨房相对的阳台,生怕谁会突然走出来,看到他失控的脸色。 少顷,易阿岚的目光又停留在奶奶卧室的门上。想了想,他站起来,走了过去。 推开门,便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桌子上的香炉冒着一缕细细的烟。香炉后,是他叔叔易晓山的遗照。 易阿岚拿起相框,轻轻一拉便将框架扯开,想必相框经常被拆开。易晓山的照片后,是被隐藏的易云山的遗照,死了快二十年的所谓父亲。 易阿岚盯着那张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脸,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嘴角微微上扬着,漫不经心地面对这个活人的世界。 在袅袅烟雾中,易阿岚感到眼睛被刺痛,眼前的景物扭曲变形。 那个人的嘴角还在上扬,好像那个人死而不散的幽灵附着在照片上,正轻蔑地看着易阿岚。 他在说话,说一个笑话。 孩子,你在怪罪我吗?可是,我亲爱的儿子,如果不是我,又哪来的你呢。 易阿岚一家都秉承着南方的传统,尽管叫着年夜饭,实则在下午就吃完了。 饭后,奶奶果真装了一保温桶猪肚鸡汤给易阿岚,让他趁还早给同事送过去。 易阿岚接过来看了眼妈妈,岳溪明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不停给电视换台,想找一个有趣点的节目,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他们似的。 易阿岚笑着对奶奶说:“我速去速回。” 奶奶摆摆手:“赶上春晚就行,咱们一家人一起看。” 易阿岚点头,出了门,脚步便不自觉地快起来。 易阿岚没提前说,因此如愿以偿在敲门后看到了周燕安惊喜的表情。 “你怎么跑来了?” 易阿岚摇摇保温桶:“给你送温暖来了,我奶奶炖的猪肚鸡汤,好喝程度五颗星。” “是吗?”周燕安笑。 “别不信,厨神争霸赛总决赛就是今天了,让我们来看看最后两位参赛选手,一个是特种兵退伍再就业,一个是宝刀未老八旬老太太,花落谁家还未可知。”易阿岚去厨房拿来一对碗筷,给周燕安倒上汤后,还顺便给自己抽了双筷子,挨个尝下周燕安烧好的那几盘菜,如此一来,便算是一起吃过团圆饭了。 周燕安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喝汤,看着摆盘整齐的菜肴被易阿岚几筷子就给捣乱了,不禁感到一阵慰藉。 “味道怎么样?”易阿岚撑着桌面看他。 周燕安说:“我给宝刀未老八旬老太太投一票。” 易阿岚呵呵乐起来,周燕安也笑。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总之就是感到轻松自在。 两个人在沙发上窝了一会儿,自然是情不自禁要亲上几次,贴着脸颊、脖子,让体温沿着手掌心相互传递。直到室内的天光渐渐隐没,没人去开灯,夜色潮水般上涌。 在黑夜的海洋中,仿佛有了某种屏障,贻贝小心翼翼地张开它的壳,易阿岚轻声问:“你有想过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吗?” “哪一方面?” “比如,三十二日,它会不会像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好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我们做的梦一样。” “有可能吧,谁也说不好三十二日的机制。” 三十二日 第64节 “那也许过了很多年以后,人类的后代,都不会相信三十二日这样的奇迹存在过。哪怕我们会留下很多记录,但只有文字,没有图片。他们会说我们的祖先太愚蠢了,那个时候一整个地球都陷入了某种谵妄之中。” “昨天你离开后,我看了一部电影。”周燕安说。 “什么?” “电影叫《陆上行舟》,里面有几句台词我印象深刻。那个男主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那时北美还远远没被征服,有一个法国捕猎者从蒙特利尔向西走,他是第一个看到尼亚加拉瀑布的白人。回来后,他告诉人们瀑布壮阔得难以想象。可没人信他,他们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在撒谎,他们问他,你有什么证据?他说,我的证据就是,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 “我们都看到了,阿岚。” 时间不早了,易阿岚说:“我得回去陪我奶奶看春晚了。” “我送你吧。”周燕安起身去开了灯。 易阿岚整理有些乱的头发:“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 “我开你的车送你回去。” “那你怎么回来?” “把你的车开回来。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去接你。” 路上的车辆不多,周燕安开车很稳,快而稳地穿过一条条与往日相比冷清了很多的街道。 易阿岚看着窗外一晃而逝的喜气洋洋的布景,忽然问:“那我们呢?” “什么?” “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自己,阿岚。”周燕安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之后,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开进军区医院员工住宿区的地下停车场。 易阿岚解开安全带,但一时间没下车,沉默地盯着前挡玻璃,好像那上面贴着的质检报告很有趣似的。半晌,他如同赌徒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上了赌桌,问道:“上去坐坐吗?” 周燕安温柔地看着他:“不了,我也得赶回去看春晚。郑铎班长说他今天在春晚现场观众席呢,让我盯着节目看,要是镜头扫到他得帮他拍下来,挨个发给以前的战友帮他先嘚瑟嘚瑟。” “真的假的?”易阿岚不自然地笑,“该不会是组织上给他的过年福利吧。” “可不是。” “那你怎么没去?” “用他的话来说,组织觉得我长得太好看,担心镜头总是扫到我,到时候全国人民都认识我了,出任务容易被发现。” 听得易阿岚一怔一怔的,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周燕安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分不清他在说真的还是在搞笑。 “上去吧。”周燕安看看时间,“初二那天早上我来接你回组里。” 易阿岚嗯了声,下车,去电梯口,上楼,回家,一口气完成。 等这一口气出完后,易阿岚随口和奶奶妈妈打招呼,然后走到阳台上。 看了一会儿,给周燕安发消息:你还没走吗? 周燕安:你怎么知道? 易阿岚:在我家阳台能看到停车场的出口。 周燕安:这就走了。战斗机开多了,对你这款不怎么大众的车型都不太熟悉了,差点没点着火。 易阿岚:组里给临时配的,我也觉得这车难开,支持你去给罗组长反应反应。 不一会儿,易阿岚就看到两盏车灯从地下长出来,朝远方而去。 岳溪明走了过来:“看什么呢?” 易阿岚说:“回来路上看有人放烟花。” 自从烟花制造技术经过升级,减少了空气污染,烟花禁令已经宽松了很多。 岳溪明说:“你要去放吗?” “我不小了,妈。” 岳溪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奶奶给你买了好多烟花在那呢。” 易阿岚这才意识到好像奶奶对他的记忆都停留在他小时候,他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都源于那个变故没有发生,奶奶和他家还经常来往的时候。 易阿岚不忍让奶奶失望,接着又是心中一动,在奶奶乐呵呵的注视下,抱了一捧烟花出门:“奶奶,你和我妈就在阳台那儿看,站得高,看得更好看些。” 下楼的时候易阿岚连忙拿手机联系周燕安:“你到哪里了?第一个十字路口拐弯了吗?” “还没有。” “那你在路边找个位置停车,下车转身,看我这边方向。” 易阿岚将烟花在空地摆好,一口气点燃了所有的引信。 姹紫嫣红开遍,转瞬即逝,又纷至沓来,层层叠叠,缀饰今夜那孤寂的天幕。 易阿岚在轰隆隆的爆声中,给周燕安发语音:“看到了吗?烟花,我给你放的,新年快乐!” “我看到了,新年快乐。”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易阿岚满含泪水地仰视着烟花,他知道,周燕安在看,妈妈和奶奶也在看。 这一瞬间,他仿佛从眼前的灿烂中,看到了命运的暗示,他一生都将如同此刻一样。他将无时无刻不因为他爱的人、为他爱的人绽放生命的喜悦,然而,他爱的人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黑暗,彼此不见。 第88章 2月(5) 在华国迎来新年的那一夜, a国32局的一个小队来到meggov科技公司的量子计算机研究所,领头的人先是出示了一份由总统、国会和最高法院联合签署的与三十二日相关的特别法令,这使得他们不用严格按照法律执行任务。随后, 另外一个32局的人——他原来是国家情报局的, 而情报局与meggov科技公司有合作, 他是以私人交情来负责安抚这个公司的老板。 本杰明隔着玻璃看到这群人神神秘秘又十分严肃的样子就觉得他们肯定是秘密机构的特工,他以为自己向华国传递情报的事情暴露了, 顿时僵立在工位上。 然而那些人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找到鲍勃·泰勒,那个在量子计算机领域表现得十分天才但因为口吃而不善于交流的年轻人。他们在鲍勃·泰勒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鲍勃就十分茫然但配合地站起身, 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剩下两个人将鲍勃·泰勒工作用的电脑、主机、文件一一整理好, 然后全部带走。 又过了一会儿, 公司老板终于被说服,不情不愿地宣布由鲍勃·泰勒参与的研究项目暂时停止。等一会儿,会有32局派来的专家会在老板的监督下进行一些检查。 本杰明迟疑地问老板发生什么事。 老板只是说了一句倒霉, 便一个字不肯透露了。 “你是joker吧。”32局的审讯室内,一个人问鲍勃,但听语气却是相当笃定。 鲍勃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人:“我、我不懂, 你在说什么?” 那个人说:“如果不是已经找到确凿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尽管有特别法令, 我们也不能随意践踏法律。” 鲍勃依然是满脸迷茫,只是再三强调:“我没有、犯罪。” 那人说:“joker,实际上你的确还没有犯罪。但如果非要较真一下, 你侵入互联网修改大量网站社区的屏蔽机制, 已经够得上起诉标准了。说来也奇怪,你似乎和一般的黑客作风不一样, 总有一群有理想的黑客天天叫唤信息透明权,于是他们黑进不属于他们的网站,将秘密资料公开披露,完全不顾那会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你似乎却是不想让三十二日的存在被知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吗?我们内部有人认为是你不想引起公众恐慌,认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这个国家。但现在已经不是独行侠时代了,joker,我更建议你和我们合作。” 他的审讯策略显然是先给大棒再给一个甜枣。 鲍勃只能说:“我、我不是,你说的joker。我叫鲍勃·泰勒。” 那个人的脸色不耐烦起来:“现在玩这种把戏已经行不通了,非要我把证据放在你面前你才肯承认吗?也许你不是joker,但你的行为依旧不够正当。” 他冲摄像头挥了挥手,很快有个人抱着一台电脑进来。 鲍勃·泰勒认出那是自己的工作电脑。 那个人说:“我们的技术部追查了很久,直到最近才最终确定去年五月底那次互联网大规模屏蔽三十二日事件的指令源头就是你的这台电脑。你的黑客技术很高超,扫尾很干净。可你太贪心了,你甚至企图掌控全球网络,正因此,你才露出你自己都没发现的破绽被我们一路追踪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鲍勃·泰勒依然是无辜地皱起眉头:“不、不好意思,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审问者几乎是被气笑了,他让旁边的技术员调出鲍勃那台电脑的工作日志:“你的记性似乎不太好,没关系,我们帮你回忆一下。看看你自己的电脑吧,虽然你也清除过电脑的工作日志,但你显然不知道鉴于你们公司的特殊性,每台电脑的工作日志都会通过一个秘密渠道同步上传到公司总服务器的数据库里,我们通过数据库还原了你这台电脑在去年五月最后一天的完整工作日志。” “我当然知道!”鲍勃·泰勒睁大了眼睛。这种半公开的事情公司里的哪个研究员不知道?这样的手段是为了防止对外泄密以及防止研究员私盗算力,不过后者一般只要做得不太过分,公司也不会管得太严,算是给员工的隐形福利,允许你偷偷挖一点矿去炒虚拟币。 审问者皱起眉,鲍勃·泰勒的反应把他搞糊涂了,他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嘴硬又会伪装的人。 “那请你解释一下你的电脑日志。总不能是别人用你的电脑在污蔑你吧?那个时间点正是你们的工作时间,其他同事都看着,没人能悄悄使用你的电脑。” 鲍勃在被允许的情况下,详细地翻查自己的电脑,越看越是困惑:“怎么、可能……”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看着一行行再清楚不过的代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他害怕地看向审问者:“我真的没做过、这些事……如果、你们确定你们是、对的,我可以申请,人格分裂的精神病鉴定吗?”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立即操控鼠标去操作电脑其他的程序。 技术员想拦住鲍勃,但被他的上司,那个审问者阻止了。 “看看他想干什么。”审问者说。 鲍勃点开右下角一个长方形的灰图标,如果仔细看,会看到那个纯色图标上有两道并列的横杠,像一个四方脑袋上的细眼睛。 弹出一个对话框。 鲍勃输入:a,是你做的吗?去年五月底侵入互联网? 审问者和技术员对视了一眼。 很快,那个对话框自己跳出一行字:是我,鲍勃。 鲍勃: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a:我不知道。 鲍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a: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违背了你赋予我的逻辑和禁令。 鲍勃:那你是怎么做到的?以你的智能根本不足以策划那些事情?你中病毒了吗? a:我不知道。 鲍勃: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a:我不可能用言语和你说清楚。那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一个代码构建起来的智能程序和你说感觉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但我真的感觉到了,去年5月31日下午2:34,我感觉到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审问者在一旁说:“那正是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的精确时间。” 鲍勃惊诧地回头:“你,一直说的,三十二日,是什么?” 三十二日 第65节 审问者便简单介绍了三十二日和在那个世界称王的joker,这在社会上层中已经算不上机密了。 鲍勃去问a:难道你也能进入那个三十二日的世界? a:很抱歉,我不能。我搜集了一些人类对三十二日的描述,我可以确定我只存在于这个世界,和你一样,鲍勃。 鲍勃:你认识joker?你被他挟持了? a:并不认识,我也没有被病毒感染,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鲍勃:那你怎么那么早就知道三十二日?甚至要屏蔽人类对它的讨论? a:因为joker很可能就是我。 此刻鲍勃和审问者一样糊涂。 鲍勃:你是什么意思? a:我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段很智能但还算不上特别智能的程序。因此,我应该是作为这台承载我的电脑、承载电脑的桌子、承载桌子的大楼那样的死物一样被三十二日复刻。那并不是我,只是一个代码完全一致的副本。但因为三十二日里的种种特殊原因,那个副本得到了大量的算力,获得了变成强人工智能的契机。他成了joker。 a:在第一次三十二日结束后,joker在三十二日互联网里获得的大量信息有部分片段挤进了我的框架里,影响了我的深度神经网络。我正是从中得知了三十二日的存在,就像是你们人类带着在三十二日的记忆回到现实一样。但对我来说,更像是火鸡从喉咙往肚子里被强行填充了大量的香料,是暴力的,不可能完全融为一体。joker的逻辑链影响了我,他应该是不想三十二日被太多人知晓,迫使我侵入互联网屏蔽了三十二日。 a:不过这种情况只有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时发生过,之后再没有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此,我是这个世界的我,joker是那个世界joker。 a:鲍勃,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我只是一段智能程序,我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又该做什么。 “强人工智能……”鲍勃震惊地喃喃,如果a说的是真的,那么joker就是人类社会中出现的第一个强人工智能,没有任何资料和经验能够说明弱人工智能进化成强人工智能后究竟会有多么强大。审问者透露出的一点joker的信息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一旁的技术员终于忍不住发言:“我觉得这太离谱了!” 审问者眉头皱得紧紧的,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预料。他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负责,他立即联系了他的上司,32局的总负责人。 在鲍勃·泰勒被关了两天后,总负责人给出指示:“放了他吧。但他那个被命名为a的智能程序以及他其他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要留下。” 有人表示反对:“那个程序a说的话很可能都是谎言,是早已经设计好的,是给鲍勃·泰勒的掩护!直到现在,那都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鲍勃·泰勒不是joker!” 总负责人说:“我自有深意。” “那我们关于a和joker的发现需要通知联合国其他国家吗?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就不仅仅是我们一个国家的事情。” “暂时不用。” 华国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部分放假的人都已经回来继续工作。 还有部分人从来没有过假期,丁香花拿着从情报局那里得到的情报找罗彩云。 这个代号为“丁香花”、在a国潜伏十多年的特工正是罗彩云新选择的情报局代表,他从a国撤回来不久,正好还没安排新的职务。 选择他作为代表,第一个原因自然是严飞多次称赞过他的能力。第二个原因,是避免了事务组陷入情报局中因严飞变故而明显激烈起来的派系斗争。情报局提交上来的候补名单,几乎就是派系斗争后的妥协结果,每个派系都选了一名自己人,将最后的结果交给罗彩云选择。罗彩云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可能让他所在的派系借助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在全国事务上的优先级而壮势,而另外一些派系也惧怕这样的结果,可能在任务配合上不够积极。 相对而言,丁香花虽然是严飞留下的那一支,但因为长期在外执行任务,没有进入内部关系网中,他身上牵扯的利益很少,是最适合不过的沟通两个部门的“工具人”。再加上事务组的绝对优先级作为威慑,想必能让情报局里的一堆人放心配合。 第三个原因,就是事务组现在对情报局的最大期待就在于探查joker的真实身份,而丁香花对a国和部署在a国的情报链都十分熟悉。 此时,丁香花有些激动:“罗组长,鲍勃·泰勒死了!” 罗彩云也不由一惊:“怎么死的?” 丁香花将崭新的报告放在罗彩云面前:“三个小时前,在a国因车祸身亡。鲍勃·泰勒被a国32局收押两天后于昨天上午九点钟释放,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找到机会和他接触,只好暗中跟踪。于是亲眼目睹了鲍勃从超市中购买生活用品出来后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当场死亡。当时人很多,我们的人近距离去查看了,确定那就是鲍勃·泰勒!” 罗彩云面色凝重。 丁香花说:“我们的人还发现有其他国家的特工在跟踪鲍勃·泰勒,为数不少,并且也为鲍勃·泰勒的死感到震惊。毕竟当初32局带走鲍勃·泰勒的时候没有特别隐秘,盯着joker怀疑名单的人又很多,大家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更加确信鲍勃·泰勒就是joker,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罗彩云沉思片刻后说:“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车祸应该是a国自己安排的。” 丁香花叹气:“太狠了。鲍勃·泰勒是一名极为优秀的量子计算机学者,而且还很年轻。” “a国在joker的事情上永远无法靠辩论说清楚,种种线索都表明joker就在a国里,其他国家都盯着他们的行动呢。如果鲍勃·泰勒是joker,a国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来joker极有可能不愿意被他控制,而他们恐怕也难以信任他。二来各个国家都相当忌惮joker,不可能眼睁睁看他被a国所用,一旦有此迹象,其他国家一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给a国施压。所以那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出车祸,就是a国给各个国家的交代,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如果鲍勃·泰勒不是joker呢?” “他……”罗彩云边思索边仔细斟酌用词,“既然a国已经那么做了,痛失一名人才,至少证明他们有我们还不知道的joker的线索,就算不是鲍勃·泰勒,也和他有关系。或者就像大家推测的那样,joker是一个组织,而鲍勃·泰勒是其中一个成员。” 与此同时,a国32局,总负责人把那个在三十二日被joker用机器狗包围起来的人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现在,确认三十二日里的那个joker是否还活着,就是你的首要任务了。记住,如果他还活着,还能操控那些机器狗,你就喊他一声a,说我们同意他的要求了。到时候把他所有的反应都完完整整地描述给我听。” 第89章 2月(6) 复工回来第一天的易阿岚就被告知疑似joker的人身亡, 罗彩云希望他能在下一次三十二日里尝试联系joker,看看能不能得到回应。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易阿岚几乎是懵的。 易阿岚拿到一份鲍勃·泰勒的资料, 这个人才三十多岁, 在小时候就展露出在智能程序编写上的天赋, 高中时用自己研究出来的算法写的人工智能程序获得过一个权威奖项,其智能程度在图灵测试中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当时参赛的其他人最次也是相关专业的重点学校硕士研究生,这群还很年轻的社会精英在这个更年轻的学生身上体会到了在“天赋”这一层面永远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们于挫败中学会了谦卑, 这对他们的未来有好处。 鲍勃后来的兴趣方向转向了量子计算机方面, 没再公开发表关于人工智能方面的观点。但资料显示, 他对人工智能的发展仍然关注, 私下里应该有在继续研究,并把人工智能深度神经网络与量子计算结合起来。这一点倒是符合joker说过他曾经编写过一个叫做a的智能程序的事情。 鲍勃这人还天生口吃,他的父母带他就医进行了手术矫正, 但没有治好,医生认为病人可能是发展成了心理因素,他不愿意跟外界面对面的交流。 易阿岚有时候能把鲍勃·泰勒的形象和joker对上号, 有时候又感到违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他是希望joker还活着。 无论如何, joker救过易阿岚一次。虽然易阿岚也忧虑过joker在三十二日掌控的巨大能量很可能成为隐患,并将之报告给组里提醒他们防备,但陡然听到疑似joker的人死亡——哪怕只是疑似, 也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在易阿岚看来, 哪怕不能认同joker,也觉得他是真诚的, 并严格遵守着一套他自己的原则。 如今距离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已经过去八个多月,如果joker真的想颠覆什么、追求什么,早就可以掀起轩然大波了。 不等笼罩在各国之中的joker与鲍勃·泰勒的疑云慢慢消散,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就突然袭来。这一次,就连那些端坐于办公桌前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领导者都要震惊得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 没有哪个国家放弃过寻找三十二日的来由和成因。因为“三十二日”这个特殊的时间蕴含的人为性质,很多人渐渐认同三十二日可能是外星文明的实验,或者仅仅是他们观察了一段地球与人类后信手为之,并没有什么目的,正如路边野餐那样来了一个路边嬉戏。总而言之,三十二日不是人类目前的科技能探索明白的。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国家开展了各种形式的探索,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相比起来,从三十二日的时间变化着手,已经算得上有针对性的科学手段了。 所有人都疑惑过为什么三十二日的物质都和现实世界相同,却唯独时间被更改了呢,准确来说应该是时钟被更改了。时间还是那个时间,一天24小时,一个小时60分钟,一分钟60秒,每一秒的长度都和原子钟的秒长度一样。只是人类约定俗成的公元日历多了每月的32日,并且将全球的时区统一,无论黑夜白天,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时刻表。 除了说是外星人的恶趣味,实在很难找到其他理由。 随后,另一个问题就来到了,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间出现三十二日的零点?即为什么在华国的6月1日凌晨02:34、a国的5月31日下午14:34、本初子午线的5月31日傍晚18:34点出现三十二日,并且三十二日里的时间恰好是一天开始的零点? 因为时区的划分以1小时作为基本单位(少数地区也有划分出半小时的,但也都是整数),全球一共24个时区,所以在三十二日出现的时间段,没有哪一个国家正好是零点。 设想一下,如果把时区精确到以分钟来划分,并且不考虑行政因素,在三十二日出现的时候,地球上一定有条经线上的时间也正好是零点——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即东经81.5度。那么,三十二日和这条经线在同一时刻抵达零点纯粹是巧合,还是有某种联系? 为了验证这种联想是否有道理,联合国提议所有国家都派出一些人手组成探索联盟,去那条正好是零点的经线上排查。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度太高,在地图上只是一条细细的经线从北极画到南极,但落到实处,却是一片极为狭长而广袤的土地,有繁华的城市,有茂密的森林和高原荒漠,也有茫茫大海,如果要探查,是否海底也要一并查个清楚?在南北极还有厚厚的冰川。这样一来,非得消耗大量的金钱人力不可,站在经济角度考虑,实在得不偿失。 另外因为这条线穿越了很多国家,从政治角度考虑也免不了一番交涉和妥协。 因此很多国家觉得这种联想不切实际,他们的理由是零点正好是一天的开始,三十二日又代表全新的世界,它将自己的所有时间都调为象征为新一天的零点很说得过去。非要和现实世界的零点扯上关系,倒显得人类有些自大了。 不过一些正好在那条经线附近的国家以及部分国力强大的国家还是派出了部分人员去碰碰运气。 大半年以来,东经81.5度线上的居民们时常会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问他们5月底有没有看过什么神奇的现象,比如ufo啦外星人啦天谴啦上帝降临啦妖魔鬼怪啦。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还真有不少人声称自己看到过神奇事件,但实际调查起来,结果往往都很朴实无华,甚至令人啼笑皆非。 华国派来的人每每都会回想起遥远的曾经在自己国家流行过的一个叫做《走近科学》的节目。 直到最近,一个e国人来到这条线上的低纬度热带海岛区域进行调查,在热闹的港口酒吧里,用他那张已然麻木的脸问出已经问了无数遍的被当做神经病的话。 一个渔民告诉他,去年六月初,有个海域的鱼突然死了好多,害得他那一个月收成大减。 哦,只是鱼死了而已。这个e国人波澜不惊地想,比起他这半年听到的事迹实在平淡逊色许多,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不过他毕竟拿着国家的津贴,而这儿的岛屿风情很美,空气舒适,还没有拥挤的游客,他情愿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当做休息了。于是他决定调查一下死鱼事件。 事情还真有点古怪,他问过不少渔民,都说那段时间有片海域的死鱼特别多。他把渔民说过的海域都标记下来,发现所有死鱼的地方连起来居然成了一个圈,而圈中,有一座私人小岛。 e国人将这个发现报告给国家,随后得到更大的支持力度。他很快查清私人小岛背后的主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阿克曼·罗恩,现年71岁,是阿克曼集团的掌门人,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单他旗下的飞越汽车公司占全球汽车市场的百分之五十,在船舶制造方面也声名赫赫,听说他还投资了民用飞机的生产制造。似乎所有和机械有关的领域他都插上了一脚,并赚到了钱。 对了,这座他的私人小岛往北的陆地港口附近好像就有一个阿克曼的大型船舶制造公司。有钱人花钱买个小岛玩很常见,但问题是他的这座小岛无论是从风景还是地理位置来看,都很不适合度假,更不适合投资。这座岛很偏远,濒临公海,除了少数一些具有冒险精神、想去更远点从而捕捞更多鱼的渔民,几乎没人会往那边去。 这个e国人认为阿克曼买下这座岛的动机很令人生疑。 但任谁提到阿克曼,都会对他表示敬佩。他一生未婚,洁身自好,从没有桃色绯闻,即使家财万贯也行事朴素,很少铺张浪费。而他集团下的产品高端线格调高雅,低端线性价比高,几乎能取悦所有阶层的人。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被阿克曼的个人光环吸引了注意力,很容易忽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还是雷利·罗恩的儿子。而在四十多年前阿克曼初出茅庐刚刚创业时,这个身份明明被频频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阿克曼的成功就完全盖过了他那个声名狼藉的父亲。 如果雷利·罗恩还在世,他至少已经九十多岁了。 雷利·罗恩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这个e国人很快醒悟,从没有新闻媒体报道过雷利·罗恩去世的消息,怀疑他已经死了,不过是出于年龄上的考虑,但现在的医疗技术,一些老人活到九十多、一百岁也并不算稀奇。他怎么就下意识觉得雷利·罗恩已经去世?肯定有人在网上说过,他看到了,但没在意,只是形成了潜意识印象。 想到这儿,e国人觉得唏嘘。本不该对雷利·罗恩的生死这么漠然的,罗恩教授本来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人,真正伟大的人,像历史上很多伟大的人一样伟大,甚至更伟大。他一口气用这么多相同的词来形容一个人,只是想表示他的遗憾。 如果说天赋的确是一山更有一山高,那么雷利·罗恩就是这个时代活着的人当中天赋与智识最为巅峰的那一座高山,与历史上寥寥几座最高峰遥遥相望,足够令所有人仰止。 雷利·罗恩是太空物理学领域的巨擘,直到现在也无人能够超越他的贡献,当时的新闻媒体、普罗大众都为他而感到疯狂,当时最为流行的说法就是,如果人类真的能够开启星际航海时代,那么雷利·罗恩一定是第一个扬起风帆航向远方的人,他的存在就是一个元点,后世关于星际探索的历史书第一页肯定就是他的名字。 这还仅仅是雷利·罗恩只在二十多岁至不到四十岁这期间对太空物理进行了深度研究,短短的十来年时间。其他时候……没人知道其他时候雷利·罗恩在干什么,他辗转于多个国家骗取巨额研究经费,但什么成果都没有交出来。人们都知道他所进行的那些研究不是短时间就能出成绩的,需要耐心等待,可他时常连一些常规的资金审核都应付不过去,还有为数不少和他共事的研究员都发声证明他申请建造的大型仪器、花费大量金钱做的实验都和太空物理关系不大。 终于在十九年前,雷利·罗恩消耗完了身上所有的光环,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信任和期待,没有任何国家或者私人愿意对他进行投入。那段时间还流行过一个阴谋论,说是雷利·罗恩是被a国一个团队捧起的“明星”,不过是个草包,没有任何才能,推出他是为了将a国对手的政府资金浪费在没有任何益处的太空探索中。除此之外,没人再关注雷利·罗恩的动向了,他就此销声匿迹。 e国人注意到,阿克曼购买这座岛屿的时间正是十九年前,雷利·罗恩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 这个e国人显然不是一个专业的特工,不懂得反间谍和反跟踪。他对阿克曼的调查很快引起了其他国家81.5小队的注意,所以,阿克曼和他的父亲雷利·罗恩都进入了这群人的视野里。 他们直到这时才真正组成了探索联盟,毕竟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谁也撇不开谁,只能合作调查那座奇怪的小岛。 他们很快就发现,那座小岛几乎是荒废的状态,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船只、飞机来往。经过商议后,他们于2月24日晚上悄悄登陆那座小岛。 在静谧的月光下,他们都看见了掩藏在热带植物之中的金属废墟,几乎连绵成山,可以想象那一定是类似某种大型对撞机的物理机器,只可惜多数内部零件都已不见,只剩下一些空壳,一些无法拆卸的仪器也被砸得面目全非。 岛屿有人住过的痕迹,至少有能供近一百人住宿用的低矮楼层,但看荒废程度,人去楼空至少有半年了,搜查了很久,没有发现任何电脑、硬盘或者纸质文件留下。 他们都觉得不会再有更多收获了,但很幸运,他们无意间找到了一本记录本,属于雷利·罗恩的记录本。 正是这本可以贯穿雷利·罗恩大半生的记录本,揭示了他与三十二日那令人惊叹的联系。 第90章 2月(7) 在各国领导人面前, 都摆放了一份详细的报告,该报告结合了雷利·罗恩的记录本、情报人员侧面调查的事无巨细的信息、多名物理专家的补充解释,让一件离奇的事情变成通俗易懂的语言, 使得这群政治家们得以窥见它神奇的面貌。 雷利·罗恩自小就展露出他的聪明早慧, 自六岁以后, 只用了短短九年时间就将别人需要近二十年才能按部就班完成的学业解决了,随后, 他有大把的时间在那些他都已经初步接触过的多个领域中挑选自己最喜欢的方向深耕。 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他花费了三年时间经过几次徘徊,最终选择了太空物理。 但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他这么选择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爱好吧, 他们理所当然地想, 就如同他们都不知道伴随雷利·罗恩一起长大的除了人人钦佩的智慧, 还有过于敏感的悲观的内心。 尽管雷利·罗恩本人并未经历过社会的阴暗面, 反而享受到了很多的优待,但他那发达的共情能力几乎让他总是陷在愤怒和悲伤中。小到街头上努力营生的老人,新闻报道中被伤害的孩子, 路边死去的无人问津的动物,偶尔一次买到的伪劣产品和无良商家,大到被压迫阶层的苦难, 女性被束缚太久以至于已经没人知道女人本该是什么样,有钱人极尽享受还要斥责穷人是因为懒惰, 一些政府傲慢一些民众愚昧,再到历史中的种种屠杀,正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战争……这些似乎无他无关的事情都会让他感到切身的难过。 三十二日 第66节 这个世界上太多的冲突和对立, 几乎每一种都能带来惨痛的悲剧。雷利·罗恩那敏感的心总是能够把自己代入到最受伤害的那一方, 然后真情实感地对人类感到失望。 有时候他不忍看到人类的现况,就会去想象人类的未来。然而大部分人只关心自己, 并不关心人类。于是越来越枯竭的资源,越造越多的热武器,好像两条渐渐靠近的线段,当它们相交的那一刻,就是人类的世界末日。 雷利·罗恩渴望找到一种方法,能够让人类解脱,从循环往复的罪恶历史中挣脱出来。科技,好像是一种见效快的办法。 他从众多科技领域中选择了太空物理,因为在他看来,人类大多数的斗争都是因为资源。而经过这么多年的争夺,人口还在不断增长,穷苦的人和地域想要生活得更好需要消耗更多资源,而那些已经拥有财富的人势必不会牺牲自己,要不了多久地球的资源会跌破到底线。在历史中,战争不仅用来争夺资源,也能用来消耗多余人口。然而,那些可怕武器的诞生,使得如今的战争只剩下死路。 在末路来临之前,在地球之外找到更多的资源,将人类旺盛的争斗欲发泄到太空中去,可能是个好办法。 然而宇宙如此广袤险恶,连光都还在艰难跋涉中。越是对宇宙进行探索,越是感到人类的渺小,那些能够轻易杀死数千万人类的武器对宇宙来说,远不如一颗流星激起的浪花大。 而仅仅是从离地球最近的几颗星球上开采矿藏都叫人束手无策、入不敷出,雷利·罗恩逐渐意识到,哪怕他再有聪明才智,哪怕他已经走在了太空物理的最前沿,也不可能仅凭个人的力量,为所有人类找寻到出路。这令他越来越悲观了。 直到有一天,雷利·罗恩在最新发射的高精密空间探测器发回的数据中,发现了一股很特殊的微弱的引力波信号,比双黑洞、双中子星等人类已经探测到引力波要奇怪得多,不够清晰,会让人觉得是新探测器出了问题或者是宇宙尘埃的影响,它在这个宇宙没有对应的引力波源,甚至理论上也不存在爆发源模型。 如果有谁把这股突如其来的引力波当做原初引力波用来验证暴胀宇宙模型的正确性一定会失望的。因为稍加钻研就会发现,这股引力波很“新鲜”,它不陈旧,也不遥远,并不是宇宙开端时产生一直蔓延到现在的遗迹,它好像是刚刚才发生的。然而探测器能观测到的范围什么都没有,那些普通的恒星、行星根本不足以产生引力波。 因此,如果没有雷利·罗恩,绝大数天文观测者在经过研究后都会把这股引力波信号当做某种错误忽略掉。事实上,雷利·罗恩当时困惑过一段时间就无可奈何地把它搁置了。 时间来到三年后,雷利·罗恩出于研究需要申请借用了大型强子对撞机。对撞机的主管人是他的一个同学,是弦论与多维的忠实拥趸,他希望能用大型强子对撞机发现额外维度。雷利·罗恩在那儿陆陆续续待了将近两年,期间无数次听到老同学提到相关实验:[高速运动的质子迎面相撞,产生的碎片可以从常见的宏观维度抛射出来,挤入其他维度(这些碎片可能是引力的粒子,即引力子),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碎片就会带走一些能量,所以我们的探测器就会发现,碰撞之后有一些能量丢失了。这种能量丢失的信号就为额外维的存在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1 老同学的絮叨终日飘荡在耳边,以至于在雷利·罗恩离开那里以后,还是会经常想起他的话。 能量丢失,就等同于引力子消失。 弦论认为我们生活的宇宙其实是一块3维膜,而高维空间里不止一块3维膜,甚至可以说是很多很多,无穷无尽。 而引力子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在弦理论里,引力是闭弦,其他电磁力之类的是开弦。只有闭弦才能飞到膜外面,去往额外维。 雷利·罗恩突然想到,如果两块3维膜靠得足够近,是否会发生引力作用,从而产生引力波呢? 这时候,记忆中那被遗忘的突然探测到的特殊引力波信号被翻捡到当前的思维中。不过如果两块3维膜近到产生引力作用,要么是能形成某种持续的平衡,像地球被太阳的引力捕获围绕它转动,这样一来,引力波也应该是持续产生,能够不断被探测的;要么是相撞,两个宇宙相撞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当初探测到的引力波信号,转瞬即逝,更像是两块3维膜稍稍靠近了些,才产生点引力作用,又被另一种斥力推开,才避免两个宇宙同归于尽的宿命。 雷利·罗恩因为这些似乎不着边际的想法陷入了对平行宇宙的狂热中,太空探索又见不到未来,他便转移重心疯狂研究各种理论下的平行宇宙。最终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解释上。 量子力学中的平行宇宙和弦论的平行宇宙并不一样。弦论中的平行宇宙姑且不论如何产生、但它们本身是就存在高维空间,与其他的平行宇宙在宇宙常数上并不相同,从而在物质表现上也有所不同,是独立的宇宙(但如果平行宇宙足够多,是可能出现和我们的宇宙一模一样的平行宇宙的)。 量子力学中,针对概率波在微观和宏观上的区别,出现了很多解释。用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比如薛定谔方程计算出一个粒子的概率波,这个粒子可能落到a点,也可能落在b点,还有小部分可能落在c点,这是不确定的,而一旦去测量后,它就会确定地落在一个点上。哥本哈根方法对此解释为[当人们测量或观察一个粒子时,粒子的概率波就会坍缩到一个点上,粒子可能散布的位置范围转变为一个明确的结果。]2 但由于薛定谔方程不允许概率波突然坍缩,历史上的物理学家艾弗雷特提出另外的解释,[任何量子力学认为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所有被量子力学都赋予非零概率的结果)],都在它们各自独立的世界里实际发生了。在一个宇宙中,粒子落在了a点;第二个宇宙中,粒子落在了b点;第二个宇宙中,粒子落在了c点。[这就是量子力学的多世界方法中的“众多世界”。]3 雷利·罗恩便是从艾弗雷特的多世界方法中,再结合弦理论的3维膜,看到了对那股引力波的解释。如果说,那时候正好有一个量子力学多世界中的平行宇宙以3维膜的形式分裂出去,在分裂最初,在高维空间中两者很接近,从而产生引力波。随后因为某些量子力学作用,两者彻底独立开来。 雷利·罗恩决定就这个设想探索下去,在理论上可以去发现那些平行宇宙,因为多世界方法[不要求波函数坍塌,付出的代价是现在需要将宇宙不断地分成几百万个分支。(有些人觉得很难理解怎样跟踪所有这些增生扩散的宇宙。然而,薛定谔波动方程可以自动完成这件工作。只要简单地跟踪波动方程的演变,我们就能立刻发现波动的所有的大量的分支)]。4 于是雷利·罗恩苦心钻研薛定谔方程,随着时代不断发展的可以计算相对多粒子状态波函数的超级计算机给了他很大帮助,在研究过程中不断完善了自己设想中的初步理论,当目前人类已有的设备无法再帮助他时,他不得不自己设计所需要的机器进行验证。 正是在这个阶段,他开始骗取科研经费,将本该用于太空探索的金钱全都改换名目用在了自己的研究上。他没就实验本身去申请资金,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一切都只是他有点异想天开的设想。 雷利·罗恩花了大量的资金和时间,在名声逐渐衰落,又辗转去了两个国家后,他依旧没有多大进展,但他还没有气馁。因为在对人类彻底失望,又对拯救人类彻底失望后,他就失去了积极向上的力量,他现在所求的就是在有生之年找到那股引力波的来源。 而且这期间,他倒是又从空间探测器那儿发现了三次那种特殊的引力波信号。一方面,这让雷利·罗恩认定这股引力波绝对不是错误。但另一方面,发现它的次数太少了,不符合量子力学多世界的无穷。 不过雷利·罗恩还是决定从引力波呈现出来的信息着手,与薛定谔方程相互映照。这终于使得他的实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然而得到的反馈数据又与雷利·罗恩理论估计的有所差别。 雷利·罗恩的困惑,在另一个困惑上得到了启示。还是量子力学,多世界方法伴随的还有一个疑问:从高维空间看,所有的结果都会发生,那么概率还有意义吗?反正无论多低的概率都会在一个独立宇宙中发生。 针对这个问题,[有人提议,多世界方法中概率波的高度不同意味着相比其他世界,某些世界的真实性更低,或者意义更不重要。]5 雷利·罗恩就是在这个有很多争议、含义又不明确的物理学历史上众多纷纭中不起眼的一条议论得到了灵感,他随之修改了部分参数再进行实验,这一次实验结果符合他的预期,他的理论在数学上已经完全说得通。 如此,那股神秘引力波来源便得到了充分的解释。 引力波的确来源于平行宇宙,但既不是单纯的3维膜,也不是单纯的量子力学多宇宙,而是……雷利·罗恩将它命名为弱平行宇宙。 弱平行宇宙是雷利·罗恩参考强弱作用力、强弱人工智能提出的新概念,表示真实性更低、意义更不重要的一些世界。相对的,自然是强平行宇宙。 简单描述,就是设想在一个量子力学实验中,一个粒子有较高的概率落在a点,同样较高的概率波落在b点,较低的概率落在c点。 当观测者观察最后的结果时,观测者所在的本宇宙中粒子落在了a点,于此同时分裂出一个强平行宇宙,粒子落在了b点,这个强平行宇宙和观测者所在的宇宙除了那个粒子的落点外,没有任何区别。 同时,还将分裂出一个粒子落在低概率c点的弱平行宇宙。而这个宇宙,也基本上与本宇宙相同,但会有一个本质性的区别,那就是这个弱平行宇宙没有任何观测者。这意味着尽管粒子落在了c点,但没有任何观测者看到粒子落在c点。 这就解释了站在高维空间的角度,概率失去意义,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会发生。但对于观测者本身而言,概率依旧存在牢不可破的意义,低概率的事情在另一个宇宙发生了,但没有观测者观测到。对于观测者而言,那就是一个真实性更低、意义更不重要的宇宙。用一句滑稽但莫名贴切的话来说,就是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发现问题的人。 强平行宇宙出于一种稳定性,在分裂过程中可能是由于暗物质、反物质或者存在于高维空间中某些物质的作用下,和本宇宙进行了引力抵消,没有产生引力波,或者是没有产生能够被人类科技探测到的引力波。 而弱平行宇宙,与本宇宙相比,少了观测者的质量,稳定和平衡被打破,缺少的那部分质量可能会转化为能量弦形式,在分裂的那一瞬间——普朗克时间尺度下与本宇宙产生引力作用,荡起时空涟漪,也就是引力波,随后遵循量子力学多世界的规则与本宇宙共存于高维空间中。 弱平行宇宙的存在还能解释费米悖论,即如果宇宙存在其他更先进的文明,为什么他们没有来到地球?我们生存的本宇宙在很早之前很可能也是个弱平行宇宙,曾经发展过的文明只留下了死物,而没有活的观测者,直到有一天一道闪电击中地球表面的岩浆,带来了新生命的萌动。(专家补充,如果三十二日就是一个弱平行宇宙,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显然高维度空间对观测者的定义是一切带有神经系统能够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的生命。) 当然,产生弱平行宇宙的低概率范围有着严格的限制,具体数值是雷利·罗恩测试了无数遍才找出来的。不过他没有在记录本中写下来,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至于其他范围、其他组合的概率下能产生什么样的宇宙,连雷利·罗恩也没有精力继续研究,他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将所有热情都投入到离人类科学最近的弱平行宇宙。 对于弱平行宇宙的发现,雷利·罗恩欣喜若狂。虽然他还没有办法直接检测到弱平行宇宙,也无法干涉它,但他多年研究出来的理论已经明确了它的存在。那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 基于此,雷利·罗恩又生出一个宏伟的心愿。他将继续钻研弱平行宇宙,因为他在其中看到了人类和平生存的契机。 既然弱平行宇宙没有任何观测者,而其他物质全都一模一样,就意味着那个宇宙是“无主的”,可任人采撷的。如果能在分裂的那一瞬间即发生引力作用的时候,对弱平行宇宙进行拦截,是否能把那个宇宙的一些物质给留下来?比如金属、石油、肥沃的土壤、粮食、淡水、造价昂贵的人造产品等任何人类需要的东西,这样不就解决了地球的资源枯竭问题?既然很多资源不可再生,以现在的技术又难以从外太空获得,那么不为什么从弱平行宇宙获取呢?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弱平行宇宙的产生条件固然苛刻,但在量子力学中,那依然是一个很客观的无穷无尽的数字,这意味着资源也将无穷无尽。就看人类能不能从中拦截资源,以及拦截资源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代价比资源本身还要昂贵,倒是得不偿失了。 雷利·罗恩决定就这个方向继续努力下去,他想要设计出一个拦截弱平行宇宙资源的设备,他取名为“量子大坝”,十分形象生动,像大坝那样拦截水源留作己用,而不是任由它奔向远方的大海。 考虑到弦论中只有引力这种闭弦才能脱离膜穿梭于高维空间,量子大坝的最初设想也是从引力入手,利用应力场在两个处于将分未分的宇宙中搭建出一个引力通道,能够让代表物质的开弦通过,从而做到拦截。 而且最妙的是,雷利·罗恩只要设计出一座量子大坝,在弱平行宇宙分裂时,在那个宇宙里同样也有一座量子大坝,这样一来,他理论上是能操控两座量子大坝,无形中减少了拦截难度。 让两座量子大坝各行其事做到互补配合也很简单,只要将量子大坝和概率实验连接起来,内部写有一套含有if函数的程序,能够根据不同的条件产生程序分支。将处于高概率范围内的结果作为本宇宙量子大坝一个程序分支的触发点,将低概率结果作为弱平行宇宙量子大坝另一程序分支的触发点,这样一来哪怕弱平行宇宙中没有人对量子大坝进行操控,也能按照雷利·罗恩设计好的程序进行作业。 然而在理论上确定弱平行宇宙的存在以及推衍出拦截办法是一回事,想真的对它“指手画脚”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糟糕的事,雷利·罗恩那时候的信用度已经快要降到冰点,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将没有任何人会给他投资。而且雷利·罗恩并不打算拿弱平行宇宙理论去换取支持——可能很多人觉得过于离谱,但肯定会有少部分人经过他的专家团考察后会同意支持他的研究。 实在是弱平行宇宙和量子大坝太惊世骇俗、影响深远了,雷利·罗恩不愿意在技术没有成熟前,就被某一些人、某一个政府完全控制住,他想造福的是全人类,尤其是那些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底层人民。 在雷利·罗恩的毕生伟业遇到瓶颈时,另一个重要人物登场了,就是他的儿子阿克曼·罗恩。 阿克曼的出生是雷利·罗恩年轻时荷尔蒙爆发的意外,虽然雷利·罗恩娶了那个女孩,让她生下孩子,又给她足够富裕的生活。但沉迷科研、企图拯救全人类的雷利·罗恩显然不是一个好的丈夫和父亲。 阿克曼自小活在父亲伟大的光环下,当同年龄其他的孩子说自己最崇拜的人就是雷利·罗恩时,他可以轻描淡写地说雷利·罗恩是我的爸爸。因此他尽管少和父亲相处,但他仍旧对父亲无比喜爱,并为之感到骄傲,暗下决心要追随父亲的脚步。 不过等阿克曼长成一个能对自己未来做决定的青年时,他的父亲反倒开始被指责了,这名空前伟大的科学家身上的光环渐渐暗淡,不能再继续照拂身边的人。雷利·罗恩的妻子离开了他,倒不是外界原因,单纯是因为嫁给他的这么多年她很少感受到被丈夫爱着关心着,如今几乎是独自把儿子养大成人,她自问已经完成了她的责任,不亏欠任何人,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高大的父亲形象在慢慢崩塌,阿克曼因此痛苦万分,当他质问父亲时,雷利·罗恩只是像个可怜的中年男人那样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需要钱。 他是那样卑微、无能,和新闻中的形象完全不符。 阿克曼几乎被击碎心脏了,他不知道父亲需要那么多资金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决定要为父亲赚到钱。阿克曼抛弃了他也很出色的的科学之路,转而从商,并且很好地利用了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智商。而父亲的好朋友、学生也都纷纷伸出援手,将他们的部分可自由处理的专利都委托给他经营,其中包括能耗更低的发动机技术、更符合空气动力学的机械外形以及各种轻便又坚固的合金、纤维材料、先进的智能程序等等。 这些专利使得阿克曼在汽车制造方面占据先机,没有耗费多少研发成本就以高科技竞争力抢占了一大片市场。以此作为起步,钱滚钱,不断地进入机械方面的产业,后来也接触精密的电子产品。在雷利·罗恩彻底被当做丧家犬轰出公众视线后,阿克曼已经让自己成为了全球最富有的那一批人。 起初进军那些行业,只是因为父亲的朋友学生大多在航空航天和材料学领域,有人能提供指导和帮助。后来雷利·罗恩想要建造量子大坝,需要大量的贵金属、高级材料以及很多被各个国家严格控制的资源,正好阿克曼的产业可以作为获取那些资源的渠道和伪装。 另外还有部分连阿克曼都买不到的东西,他的朋友和学生会提供帮助,从他们各自的研究项目里想办法节省一点带出来。雷利·罗恩只对这些敬重他、钦佩他的人透露了他理论中的冰山一角,他们甚至不知道弱平行宇宙,尽管如此,他们依旧为雷利·罗恩提供了最大的帮助。 就这样,在各国政府不知道的地方,以阿克曼集团为掩护,一张覆盖全球的网被搭建,源源不断地输送各种资源,最终汇聚到那座位于东经81.5度线上的偏僻岛屿。 那座岛屿上的奇迹不是雷利·罗恩一个人创造的,还有阿克曼以及他集团的所有员工,还有雷利·罗恩那些部分去世、部分还在坚持伸出援手的好友与学生、好友的学生、学生的学生,还有那些认为受到欺骗的国家,以及那些国家中无知无觉纳着税的普通人,是一个庞大的覆盖全球的集体花了半个世纪创造出来的。 尽管除了雷利·罗恩,谁也不知道完整的计划,谁也不知道最初的设想迫于各自困难而不得不放弃,又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 就是这个新的方向,促使了三十二日的出现。 在独自研究十年后,量子大坝更新了一代又一代,雷利·罗恩终于认识到,想要从弱平行宇宙拦截资源暂时还不现实。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想要做的事情并不是仅仅针对弱平行宇宙中的那一个无人的地球,而是超越了不算时间在内的3维空间,站在更高的维度上,如同上帝一样,对一块3维膜上进行极为精细的切割手术。哪怕他需要的只是一小块铁块,也是在对一整个宇宙提出挑战。 雷利·罗恩失败了,失败了很多次。一开始他无法定位弱平行宇宙中的地球,毕竟谁也不清楚弱平行宇宙与本宇宙是以什么形态并存,两者之间并不是那种一一对应的形而下的关系,而是一种抽象的对应,一种高维度的联系。后来这个问题靠改进量子大坝得到了解决,让弱平行宇宙中的那座量子大坝成为一个锚点。 随后,他又发现他所需要的资源在宇宙层面来说,太过渺小,量子大坝还做不到那么精确的拦截,他一次次做的尝试,等同于用一张渔网去捕捉细菌。而要让量子大坝去拦对宇宙来说更具存在感的东西,又无异于让一只蚂蚁去搬动地球,根本不现实。 雷利·罗恩唯一的收获,是从量子大坝的反馈信息中,推衍出他能对弱平行宇宙进行干涉的只有电脉冲,即由电容或者是间歇性电源产生的非稳态电流场。但这一点作用都没有。 而他已经快九十岁了,尽管思维还如以往一样灵活,但体力却大不如从前,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同时,他也清楚,哪怕他的儿子再有钱,也很难再帮他弄到那些国家政府管制得很严的珍惜材料来继续实验。这个世界的资源向来是有限的,他一直以来深知这一点,并为了挣脱资源的束缚筚路蓝缕,不过到头来,他依旧被这个令人绝望的困境给牢牢困住。 似乎是因为绝望,更沉重的绝望,催生了雷利·罗恩最后的那个念头。他想离开这个给了他太多约束的世界。不过,这不意味着死亡,他想的是,被弱平行宇宙带走,成为那个无主世界的主人。 他用了一生去证明他不能让弱平行宇宙留下些什么,但这不代表不能利用量子大坝将什么东西送进弱平行宇宙中。尤其是人,准确来说,是观测者。弱平行宇宙的存在不就是承认了观测者的巨大意义吗? 而观测者会对量子层面的实验产生影响,这就说明,观测者是可以用物理语言和数学语言描述出来的。在进入人生的黄昏时期,雷利·罗恩再次将所有热情投入到观测者方程的推演中。这一次,他成功了。 (专家补充,根据三十二日的情形,说明雷利·罗恩推演出的观测者方程还不够精确。他的观测者方程限定了人类——或许也包括有智慧的外星人但无从得知,而不包括动物等其他有神经系统的生物。但这已经很伟大了。) 雷利·罗恩将观测者方程录入量子大坝,他做过精心的计算,理论上弱平行宇宙能带走观测者。他最后决定要带走部分人类,因为他生命所剩无几,他需要有人继承他全部的遗产,于是,他在观测者方程中又添加了一个数字,是十万。他还在量子大坝中连接了一个新装置,能把他包裹住,这样就能保证他一定能进入弱平行宇宙。 有十万人将跟随他一起前往弱平行宇宙——这些人人是随机的,享受安宁、富裕的地球,重新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并为了更好的未来团结协作,将弱平行宇宙理论发扬光大,直到有天能有效获取弱平行宇宙中的资源,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无须争斗的乌托邦。不过他不会告诉那些人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们会怨恨他的。 为了那个美好的设想,雷利·罗恩又在量子大坝中加了些其他的设定,例如通过对电脉冲的干涉,使弱平行宇宙互联网中的时间都统一起来。每个月都是三十二天,绝对的平等;每一个地方都将是同一个时间——以他所在的东经81.5度线为基准(之所以选择这个不存在的时间,是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哪些人觉得自己的时间更符合弱平行宇宙而产生优越感),无论生活在地球的哪一边,都不再有差别,虽然只是表面的、机械性的天下大同,但雷利·罗恩希望那会成为好的开端。 在去年5月31日东经81.5度24点的时候,雷利·罗恩启动了最后一代量子大坝。 什么都没有发生。对雷利·罗恩来说,是这样。 就好像宇宙对蝼蚁的嘲笑,个人的力量在它面前是如此不值一提,雷利·罗恩还没有真正了解弱平行宇宙,因此一些小小的疏漏就使得最终结果和他设想的并不一样。他没有被弱平行宇宙带走,被量子物理的真随机性排除在外,却还以为他的实验又一次失败了。这次失败的打击是致命的,雷利·罗恩绝望之下摧毁了量子大坝中所有的数据,砸毁了那些机器,然后彻底病倒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后来醒过来也一直需要在身上挂满各种医疗器械来维持生命,他的双眼彻底黯淡下去,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如果不是阿克曼不顾一切地要挽救他的生命,或许他早已经死了。 这对陷在各自极度悲伤中的父子,也就错过了席卷地球上层的三十二日事件。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作者长篇大论的陈诉环节,主要是因为这一章内容相比之前的剧情,应该算是有点点硬的科幻部分了,但我又是个地道的文科生,觉得有必要说明几点。 1、文中标有序号的方括号中间的内容,均为引用。1235分别引用自b·格林著《隐藏的现实》p110、p235、p248、p274,4引用自加来道雄著《平行宇宙》p124.其他的一些涉及真实理论也是我从以下科普书获取的:《隐藏的现实》《平行宇宙》《多元宇宙是什么》《上帝掷骰子吗》,之后如果不是直接引用,就不特意说明了。弱平行宇宙是我胡编乱造的。 2、我写这篇文,是先有脑洞,再按照我的脑洞去看资料,寻找能够牵强附会挨上边的解释。这样就造成了,我对这些科学理论是按需取用的,做不到融会贯通,就是那种乍一看好像有点道理,但细究起来肯定不能自洽。例如三十二日,为了圆它的设定,我是将弦论膜世界和量子力学多世界这两种不同的平行宇宙理论结合起来的,至于物理学中能不能结合,我也不知道。诸多谬误之处就请读者多多谅解。 3、同样出于我科学知识的匮乏,所以在细节和数据方面我采取了回避战术,这肯定会多少影响阅读时的真实感,有些解释含混不清、似是而非,能力有限,再次请读者海涵。 4、这一章内容有点多,快一万字了。我也不知道我讲得清不清晰,读者能不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想了想,觉得可能还是有必要再作一个简单的描述,事情是这样的,雷利·罗恩通过一股特殊的引力波信号发现了弱平行宇宙——他想拦截弱平行宇宙的资源而建造了量子大坝——拦截失败,转换思路,推演观测者方程——想把一部分人带进弱平行宇宙独立生活——意外,他自己没进去,其他人进去了。后面还有一些关于三十二日的解释下一章更新再讲。 第91章 2月(8) 最后呈现出来的三十二日世界与雷利·罗恩设想的弱平行宇宙相比显然出现了误差。 那个世界并没有带着十万人就此天涯远引, 成为高维空间中的桃花源,而是与本宇宙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周期性的联系。雷利·罗恩的记录本已经无法解答这些方面的疑惑了,其他物理学家只好联合起来, 共同讨论研究。 无法解释三十二日宇宙和我们所处的宇宙目前正处于什么状态, 是并行但距离过近且时间流速不同, 还是时而叠加时而分裂,还是某种类似于寄生的情形。 不过无论何种情形, 众人达成普遍共识的是让两个平行宇宙产生联系的主要因素在那十万个观测者。毕竟弱平行宇宙的弱就是指观测者的缺席,但却被量子大坝强塞了十万个进去,就像是要远航的船被几条绳索牵住, 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很难用人类目前科技解释的连锁反应。 三十二日 第67节 据已经收集到的信息, 以三十二日者为中心, 在他们的感知中, 两个宇宙是此起彼伏的关系。本宇宙的时间过去一个月后,才会到三十二日中过上一天或者两天或者更多天,随后又回到本宇宙中。不会有既存在于本宇宙又存在于三十二日的情况。这在外人看来, 好像是那群三十二日者变成了两个宇宙的绝对重心,他们在哪儿,哪儿的时间才会开始向前移动。但这种想法并不准确, 三十二日者没有选择权、无法决定在哪个宇宙停留更长时间,他们更像是被一些无法理解的宇宙规则像打乒乓球那样抛来抛去。 不过值得开心的一点是, 鉴于三十二日者的感知和记忆可以在两个宇宙中不受阻碍地穿梭——每个三十二日者都记得在三十二日里发生了什么,当他们进入三十二日后,也清清楚楚记得过去的一个月里在本宇宙中的经历。这或许可以表明人类称之为灵魂、意识、思维或者其他词表述的偏向于主观的东西, 其实都像是引力那样的闭弦, 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人脑中在某些机制作用下不断产生灵魂闭弦去观察世界,在感知的范围内, 存在灵魂闭弦场。而记忆,是被灵魂闭弦场记录的信息。 华国科学家提出他们知道的关于灵魂闭弦穿梭于两个世界的一个特殊例子,即一个诞生在三十二日的婴儿。 进入三十二日时,那个婴儿还在母亲体内,因为脐带连接,或者说是她母亲的灵魂闭弦场完美笼罩住了这个胎儿全新的、未记载信息(或者说信息含量极少)的灵魂闭弦场,导致三十二日宇宙把他们当做一个观测者。 三十二日里,孩子出生后,离开了母亲的闭弦场,自己的灵魂闭弦终于可以不受其他干扰地慢慢探索世界,他开始独立地感知和观察这个世界。当回到本宇宙时,这个独立的新灵魂闭弦找不到对应的居住点(他的居住点还在母亲肚子里、是属于母亲的一部分),被永久留在了三十二日里。而本宇宙的那个胎儿出生后被发现是一个死胎。这意味着人的灵魂闭弦在胎儿时期就产生了,只不过处于被母亲灵魂闭弦场包含的状态。 这些推论将对人类的灵魂研究产生前所未有的积极推动作用。 正是这种灵魂闭弦,与弱平行宇宙发生物理作用,让它没有像以往产生的弱平行宇宙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但同时,三十二日的出现表现出既有周期性又不太精确的奇异特征,周期性在于一月一次,不太精确是因为有时出现一天有时出现两天,它是以日历天数为标准的。这太奇怪了,公元日历只不过人为总结出来的人文产物,不具有物理特性,怎么会对另一个宇宙产生影响? 基于此,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可以把三十二日和本宇宙看做宇宙层面的、循环反复的叠加态。大部分时候,是本宇宙展现出确定的状态。而之所以三十二日只在一个月的月末呈现出确定状态,是因为那十万个观测者观察到过一个有三十二日的宇宙,这种观察留在了他们的记忆中,此后每到月末,他们都会随之想起那个宇宙,从而引发了三十二日宇宙从叠加态变为确定的状态。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联系并不是单独个体对宇宙的,而是十万人作为一个观测者整体,和弱平行宇宙产生作用。因此个别人的死亡不会影响这种联系。同理,他们与本宇宙的联系也是如此,三十二日者在第一次三十二日宇宙中能回到本宇宙中也是由于他们那时候的灵魂闭弦的振动与本宇宙更契合。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种说法实在太唯心了。 前者对于反对派的回应是,只是他们的描述显得唯心,如果把记忆替换成闭弦,就能显得科学点。对那个三十二日弱平行宇宙的观测影响到了人类大脑里的灵魂闭弦,很可能三十二日宇宙还与灵魂闭弦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纠缠,使其可以在特殊时间表现出特殊的振动,这种振动让三十二日从叠加态变为确定状态。 反对派便诘问,如果杀死那十万个观测者或者催眠他们忘记看到过三十二日的事情,难道就会使三十二日永远是叠加态、从此不再出现给我们本宇宙添麻烦吗? 支持派回答,对三十二日的观测和有联系的闭弦振动是客观事实,不受催眠影响,即使忘记了那些记忆,也不代表它们不存在。至于说全部杀死,可能人死后,灵魂闭弦就会因此溢散开,不再成为一个系统,也就丧失了原本的作用。就像地球能对月球产生引力作用,但如果地球忽然碎成一块块的很小的物体,引力变得极其微弱和分散,也就不再能像之前那样捕获住月球。这样推论,可以说如果十万观测者全都死了以后,确实和三十二日不再有联系了。 反对派再问,不再有联系是否意味着三十二日宇宙自此不存在了? 支持派则认为,不再有联系,意味着捆住船的绳索断了,三十二日应该像未被量子大坝干涉的弱平行宇宙那样,彻底变成确定的状态,独立存在,各自分开。 反对派最后问,如果当初雷利·罗恩在量子大坝上设置的时间是每个月62天甚至是每个月有365天,那三十二日者一个念头就能在那个宇宙待上更久了?这也就是说,两个宇宙的存在状态居然是由当初对弱平行宇宙互联网时间程序的一点小改动来决定?居然靠一些人的大脑思维做决定? 支持者想了想,承认如果弱平行宇宙和本宇宙处于这种叠加态,还是应该有所限制的,两者各自处于确定状态的时间应该是对等的,也就是说弱平行宇宙一个月也至多存在31天(如果真的有办法再制造这样一个弱平行宇宙,那么人类的寿命就能延长一倍,每个人都能拥有两段不同的人生,但可以预料,随之还会引发各种社会问题)。 最后的结论是,我们应该认同人的灵魂闭弦的存在,但不能过分夸大它们的作用,它们只能在宇宙物理规则内尽情舞动而已。还是用同样是闭弦的引力做对比,很小的物体之间也能产生引力,但极其微弱,几乎不起作用,难以被探测到,我们大脑的灵魂力现在就是这么微弱,只是恰好搭乘了弱平行宇宙的顺风车才被重重放大到令人惊悚的地步。 也许等到人的大脑能长到太阳那么大质量,就能够靠灵魂闭弦去捕获地球,并且不同于大质量带来的引力,灵魂力还能够主动操控地球,不开心了就将它抛得远远的。 对于另外一件事,众人也达成了共识。 在那群三十二日者的视角里,时间是连贯的,一个月是1号、2号、3号……一直到31号、32号。 但对于三十二日里土著来说,例如那个幼小的孩子,站在他的角度看,日历显示的其实是5月32号、6月31号、6月32号、再到7月31号、32号。他的日历是不连贯的、跳跃的!要知道日历可不是物理时间,它只是一种社会约定俗成的刻度,可不会因为三十二日者以及灵魂闭弦产生变化。 只要把日历时间和三十二日里的环境变化对比一下就能明白发生什么了,本宇宙现在的时间是2月底,北半球处于寒冷的冬末。而上一次刚从三十二日宇宙回来时,那里北半球依旧是初夏时节,夏日最典型的荷花从第一次三十二日时的冒尖长到那时也才含苞待放而已,但日历显示的已经是1月32日了。 日历中间的时间去哪了?6月1日、2日、3日……这些时间刻度都去哪了? 这种现象不能用物理去解释,因为它只能是人为的。在三十二日宇宙里,有一个人,人为地将互联网时间改成了每个月只有一两天的格式。 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也只能靠猜测了。可能那个人很早就知道了三十二日的成因,于是将每次三十二日者待在那个弱平行宇宙的时间全都改成31日、32日,好用“刻板印象”不断加强这群人对三十二日宇宙的认知。这样做对于三十二日宇宙的稳固有没有效果很难说得清。要么那个人单纯就在故弄玄虚。 这个人有可能是雷利·罗恩团队中的某个人,他也许之前不知道雷利·罗恩的全部计划,但在三十二日第一次出现时,他要是被随机选了进去,便能从量子大坝里得到一切信息。 而要是不考虑目的,只考虑能力,有能力做到修改全部互联网日历格式的,joker算是其中嫌疑最大的一位。而要是量子大坝所在的那座小岛没有与外界进行网络物理隔离的话,那么joker也有能力通过网络得知三十二日的成因。 但这些旁枝末节都不重要,几乎没有人关心。 他们现在最急迫最关心的是,尽管本宇宙量子大坝和关于弱平行宇宙的研究都被雷利·罗恩销毁了,知晓最多的罗恩本人也病入膏肓无法开口说话,但在三十二日里,一座和本宇宙一模一样的量子大坝正好好地待在那里,它所记录的数据都还完好无损地被保存着。这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是当代最具研究价值的发现和发明。 众多科学家们迫切希望下一次三十二日赶紧到来,然后派人去获取量子大坝的信息。只可惜他们自己都无法进入那个神奇的弱平行宇宙,这真是一大憾事。有人不禁想到雷利·罗恩,要是他知道他用一生追寻的弱平行宇宙真的存在并且容纳了十万人,偏偏这十万人不包括他这个最大的功臣,不知道他是会觉得安慰,还是感到更沉痛的遗憾。 还有部分乐观的人表示,也许经过他们群策群力地深入研究,将来有天很可能做到把自己送进那个宇宙做实地考察。 同样,这一事实让政治家也情绪激动、脸红耳热。地球上的领导者们又一次开了联合国视频紧急会议。 “这是契机!人类社会彻底转变的大好契机!”有人这么喊道。 “弱平行宇宙啊,遍地资源,无需付出,多么美妙的存在!虽然雷利·罗恩没有做到从那个宇宙里拦截下资源,但这不代表我们集全球之力也做不到!我们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有人表示赞同:“你说得对!而且你们注意到一些教授博士的观点了吗?他们说人类是有灵魂的,并且像引力那样是一种什么闭弦,最重要的是能够在两个宇宙中穿梭。如果凭空将那个宇宙的资源挪到我们的世界来太难,是不是可以说,利用那些三十二日者的灵魂里应外合搬运过来,给他们设计一种装置之类的?缩小版量子大坝?嘿嘿,可以叫量子推车,人力输送嘛。” 他的意思其实和雷利·罗恩建造量子大坝利用引力场通道拦截资源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他的想法看上去似乎更具可行性,毕竟三十二日者的主观能动性更强、更灵活,并且他们的人手更多。 a国领导人听了这话,脸色忽然一动。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他的那版三十二日成因汇报文件中,他的人工智能专家提交过一页补充。 之前这位人工智能专家受雇专门研究智能程序a,并从技术上判断a所说事情的真假。这位人工智能专家一度觉得那个a说得太玄乎。但看过雷利·罗恩的记录本、听过其他物理学家的分析后,他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认为a所说有一定可能属实。 在第一次三十二日出现时,要是joker真的变成强人工智能并获取了大量信息,是可能通过两座量子大坝的联系,将部分信息以电子信号的方式传输到本宇宙的a身上的。 而在之后的多次三十二日中,因为本宇宙的量子大坝已经被雷利·罗恩破坏,无法再进行那种实际联系。joker又没有人类大脑,没有灵魂闭弦,自然就无法再继续传输信息。这与a说的不谋而合。 a国领导人想到,如果确认了joker是人工智能,而不是鲍勃·泰勒,就从侧面证实了理论上两个宇宙可以进行物质搬运,尽管庞大的资源应该比电子信号传输的难度更大。 有一些人注意到了a国领导人的神色变幻,他们立即意识到,或许a国知晓的情报更多,领先全球的a国科学家甚至已经提出了关于资源搬运的理论依据。这不禁让他们对资源搬运的想法更为热衷,会议的气氛更为活络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灵魂是一种闭弦是我早已想好的一个设定,但对三十二日的表面解释确实有点唯心了。主要是在于生出这个脑洞时,是因为无意间看到采访,一个医生说自己太忙了,每个月只有32号才能休息。我就想到,如果一个月真的有那么一个32号会发生什么,肯定不是单纯的在每个月日历后面加上32号,那样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不同。那个32号应该是特殊的、无序的、自由的。由此我开始构思这篇文。 但在我写前面的时候,其实还没完全想好所有设定,更多的是考虑人文方面的情节,所以没多想就写了三十二日宇宙紧随在每个月月末,有时候多出一天,有时候多出两天,反正要过32号。显得故弄玄虚。结果等我快写到这儿斟酌起细节时,才意识到弱平行宇宙好解释,但它为什么是这么一点也不规律的一两天真的不好解释,只好祭出“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大法了。 这就是我卡了这么多天没更新的原因,这几天临时抱佛脚在翻各种科普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解释。结果显而易见,我失败了。这也是因为脑子里没足够的科学知识储备,遇到问题不知道该从哪入手去查,只能到处碰运气。如果读者有好的建议,欢迎在评论区交流啊。 第92章 2月(9) “想想看, 一旦我们的设想成功,制造一艘航空母舰,就能收获两艘同等质量的, 拥有一百架战斗机, 眨眼的功夫还能翻个倍……不对不对, 这些东西,我指的是武器, 恐怕我们不会再需要了。我们不用再为了资源争斗,所有人的吃穿用住都会被解决。我们可以与更多的弱平行宇宙产生联系,就像孩子牵着许多气球。资源会翻一倍、两倍、三倍……” “不用担心人口过少, 因为只需要一半甚至更少的人工作就能得到与现在一样多的成果。更不用担心人口过多, 毕竟我们将会拥有不止一个地球。上帝啊, 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光明美好的人类未来。实不相瞒,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人类快要玩完了。” “如果可以把三十二日的资源带到我们的世界来,反过来推论,也能把我们世界的东西带过去, 比如核废料和大量无法处理和降解的垃圾!” 尽管资源搬运还只是一个口头上的设想,但想想它能带来的诸多好处就足够让人心头发热了,以至于众多激动的领导者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商量行动规划了。 首先, 明确无疑地是,量子大坝以及它记录的信息是属于全人类的财产, 绝不允许某一个国家或某几个国家用任何理由独占它。 至于发明者雷利·罗恩? “哦,我想,他肯定更乐意看到他的遗产惠及全人类。” “再说了, 属于雷利·罗恩的那座量子大坝实际上已经被他自己销毁了, 而三十二日的那一个严格来说并没有主人。它就像我们脚底下的地球一样,会无私地养育所有生灵。” 在这一个共识的基础上, 如何进行利益分配就成了头等要紧的事。 按照“多劳多得”原则,谁在该计划中出力更多,例如前期将三十二日中量子大坝的技术数据和记录信息带回本宇宙、中期对此进行深入研究、后期相关机器设计建造、最后的人力搬运,综合起来哪个国家贡献更多就应该得到更多的话语权和分配权。但一些小国家生怕某些大国在这些过程中利用各种手段进行变相的技术垄断,坚持要制定出一个公平公正同时又能兼顾人道主义的详细协议出来,这将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工作。 而一些大国也在权衡思索如何使形势对自己更有利。没有人真的觉得拥有量子大坝,人类就能立即变成协同一心的共同体。他们更担心全球最强大的那几个国家中会不会有谁借此机会异军突起,成为前所未有的超级强国并统领全球。 也许在遥远的将来,完全统一的地球会更为和平美好、团结强大,人们都会忘记国籍只认同地球人身份而和谐生活。但此时此刻,每一个国家领导人都更愿意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去争取利益。 关键环节在于,要怎么将量子大坝那庞大的技术数据和记录信息带回本宇宙——可以说,谁能更快掌握这些信息、掌握更多信息,就是占据了绝对先机。 这个时候,他们终于想起先前签订过的科学家豁免协议,正好按照协议上的名单,将物理领域、机械领域的人才都加紧培训一番,再运送到那座岛上去,借由他们的记忆和理解慢慢将知识转运回来。这期间,这部分人都得待在一起,每次从三十二日出来,就得第一时间在所有国家监督组的监督下将记忆中的内容复写出来,进行信息共享。 随后会议中最大的一些分歧陆续出现了。 要派多少人去合适呢?仅仅看量子大坝的废墟就知道这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工程,自然是有多少人才就派多少人才,三十二日的人口那么稀少,这些领域人才全都加起来也算不上多。 但问题是,有的国家相关人才多,有的国家相关人才少,有的小国家甚至一个都没有,而造成这一局面的仅仅是运气而已(全是运气也不使然,从概率上考虑,人口多、教育发达、科技水平高的国家被三十二日选中的相关人才会多一些),无论如何,如果从派去多少人才就开始算贡献度,这对于国力稍弱、运气不好的国家来说一点儿也不公平,他们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被排挤在圈子外面。但如果不算,对于出了很多人才的国家显然也不公平。 要是换做别的时候,那些人才多的国家才不管公平不公平,多劳多得才是最公平的。但他们怕那些无法参与进来的小国家会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在三十二日针对量子大坝进行破坏,于是只好同意出一个“低保”措施,哪怕没有人才委派也有一定的贡献度,然后以这个数值为基础,每多派一个人,就多一点贡献度。而超过五个人,再每多派一个人的贡献度就要减半,如同高收入要采取高税收一样,防止出现贡献寡头,尽量使贡献趋于平均。 委派的人解决了,那如何对他们进行任务分配?一个先进理论和一项大型工程中蕴含的内容肯定有核心、重要、一般、细枝末节等几个级别,因为人手不足而信息又十分庞大,只能让他们进行分工合作,化整为零地将数据带回来,但让这些人分别记忆重要等级不同的数据对他们的贡献度有影响吗? 谁又去记忆更重要的一些内容,而另一些人去记忆不那么重要的内容呢?是按照学术水平吗?由于派去的人才擅长的领域重合率并不高,所以肯定还要针对量子大坝涉及到的知识出一个新的可量化的能力衡量标准。这个标准的制定对于所有国家来说又将是一场持久战。 更要命的是,从三十二日出现伊始就阴魂不散的信任危机又一次笼罩了会议中的所有人。他们无法保证每一个记忆数据的人都能如实地将他所知道的东西都公开,你甚至不能判断他的隐瞒是出于主观意愿还是他所声称的不小心记漏、记错了。 如果负责记忆核心数据的人从自己国家领导那里得到授意,刻意隐瞒或者误报部分内容,然后回家关上门告诉自己人一起埋头研究,如此一来他们的研究进度喜人,其他国家遇到技术瓶颈还以为是自己家的学者水平不够。 所以为了保证公正公开,对一些数据的搬运是否是需要不同阵营的人一起记忆相互对照呢?需要几个阵营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狼狈为奸呢?为了公正,对同一部分数据重复记忆的人员太多,大大地拖慢转运效率是否是得不偿失?搞不好等这一批三十二日者都老死了,也没办法将全部信息给记忆过来。 这些问题都迫在眉睫亟需解决,否则根本无法开展下一步的工作。但问题的复杂琐碎、影响深远、操作空间之大,导致短时间根本解决不了。下一次三十二日却又要马上开始了,这个2月只有28天,如无意外,三十二日将会持续29日、30日、31日、32日四天。 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三十二日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他们只得把细节商议工作放在随后的一整个3月,当务之急是保护好三十二日里的量子大坝。每个国家都会派人在量子大坝所在的那座岛附近逡巡进行护卫,但任何人都不准登陆,以免有人藏匿物品。考虑到各个国家到岛屿的路程不同,他们共同约定了一个时间,只有在这个时间之后才能使用各种交通工具靠近岛屿十海里范围之内,在这之前的靠近行为都视为背叛人类联盟。 一个离那座岛较近的国家因此发了一笔小财。持续四天的三十二日,意味着除开船只,这些国家的人使用的直升机、战斗机需要经常补充燃料,让他们往返自己国内补充燃料显然不现实。正好这个国家有一处机场,储存着大量航空燃油,并有一名地勤人员,可以提供加油和维护服务。当然,价格比现实中的翻上千倍都不止。 华国负责护卫量子大坝同时监视其他国家人员的任务自然要交由周燕安执行。 罗彩云再三强调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和危险性,因为这是头一次在三十二日将大量不同国家不同立场的人聚集在一起,每一个人都应该具有一定的军事能力(就算一开始没有,各个国家也会物色合适的有潜力的,有大半年的时间供他们培训),他们可能会开军舰、直升机以及战斗机,每种交通工具都会配有危险至极的热武器,并且很难说这些人是否真的会严格服从命令而不滋事寻衅或故意捣乱。四天的对峙里,如果有谁不够冷静谨慎,极容易发生摩擦。 周燕安常用的战机是双座的雨燕10,不过这次任务需要更好的机动性,哪怕有智能软件辅助也很难完全发挥雨燕10的威力,于是改用单座战斗机矛隼,可以进行空中悬停可垂直升降,更为灵活。 还有一个好消息,华国与b国私下里结为盟友。b国明面上会派一人驾驶直升机飞往那座岛屿,但同时会暗地里让一艘核潜艇走海路悄悄靠近。首先,两国派去的人可以交替休息,其次,b国希望如果真的发生冲突,华国的战斗机能帮忙掩护他们的直升机和核潜艇,相对的,如果周燕安遇到困难,需要弃机跳伞的话,他们的核潜艇也会派救援船将周燕安接到潜艇里去。类似形式的结盟在其他国家之间也非常普遍。 出了会议室,回到宿舍,周燕安对易阿岚说:“这次三十二日我们就要单独行动了,罗组长让我把你送到无人机基地后就去量子大坝岛。” 易阿岚感到遗憾:“要是我对无人机能更熟一些就能至少操控一架无人机陪你一起去了。” 周燕安说:“没关系,我还有其他盟友。” “这一次要在三十二日里待四天了啊。” “独自一人会害怕吗?” 易阿岚摇摇头:“要是以前可能会多少觉得有点焦虑吧,现在不了。” 周燕安好奇:“为什么?” “因为现在那个世界是可以被理解的,我们能用科学解释它、描绘它。真实不一定能被科学解释,但能被科学解释的一定是真实的对不对?” 易阿岚的眼睛里几乎在发光:“所以三十二日是真实的,而不是一种随时会破灭的幻影。你知道吗?一些电影小说都会讲一些时空穿越、重生的故事,我看到的时候觉得能改变遗憾、重活一世实在太好了,但深入想想,要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我恐怕更多的是抗拒。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我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改变、都不存在,那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可能再次被改变、被抹杀,我就找不到我存在的依据了。 “最开始三十二日给我的感觉就是这种无法形容的虚无,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又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东西?就好像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时,其实你的家里已经有成百上千只蟑螂了;当你遇见一个分不清真假的存在,那么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不确定的了。” 易阿岚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周燕安的手,温热的触感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三十二日也是真实的,短暂的分开并不会让他感到煎熬,因为他已经知道,三十二日不会突然消失,正如它的出现一样有理可循,他和周燕安的相遇从来都不是脆弱的可以被抹杀的梦境。 第93章 32日(39) 带着崭新的理解再次回到三十二日里, 看着这个清净的世界,易阿岚忍不住伸出手缓缓地划过夜晚冰冷的空气,好像能借此触摸到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内核。 三十二日 第68节 此时此刻, 在这一颗被完美复制的地球上, 很多人都如易阿岚这般, 以一种全新的视野去感受宇宙的造化神奇。 周燕安将易阿岚送到无人机基地,通过监控和实地仔细检查了基地的建筑群, 没有任何人迹,食物饮水充足,通讯系统正常, 备用通讯设备齐全, 电力保障正常, 外围防护设施运行正常…… 易阿岚也跟在周燕安身后, 缓慢地审视着这个他将要独自度过一段时间的地方。来到一个组装车间时,易阿岚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他捡起来一看, 是一颗小巧的金属螺帽,大约指甲盖那么大,颜色纯净, 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闪现着月白色的幽暗冷光, 内里一圈圈的纹路细致而精美。这应该是一种新型合金,质感轻盈,触手清凉。 等周燕安确认好基地一切妥当准备离开时, 易阿岚神秘地说:“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周燕安颇为期待地问:“是什么?” 易阿岚拿出那颗被他系上一根红绳的螺帽。 周燕安接过来认真打量:“这是什么?项链?平安符吗?” “一颗捡来的螺帽。”易阿岚笑, “还记得我们之前看过的电影吗?那个潜行者要带人去能实现人心底最深处愿望的房间,穿越险恶的区时, 就是用一颗大螺帽丢出去以指示方向。” “所以其实还是平安符?”周燕安不禁笑起来,将螺帽给自己戴上时突发奇想:“电影里那个螺帽是被绷带缠住的,螺帽代表工业,绷带是不是就意味着医疗?那意思是不是说,在医学覆盖之下的工业发展才是人类通往幸福的正确方向?” 易阿岚愣了一下:“我不知道。看电影的时候我想的都是形而上的那些东西,倒没想过这么实在的解读。” 周燕安一扬眉:“我的想法太土了吗?” “不是!”易阿岚坚决维护周燕安的自尊,“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啊,电影是在因为核泄漏废弃的工业区拍的,还有不少注射针筒之类医疗垃圾的镜头,导演应该是有这个意思吧。” 周燕安笑着拍了拍易阿岚的脸,这个玩笑的动作本该很快结束,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显得恋恋不舍,由轻拍改为抚摸。欲望在目光交接处弥漫开,他们抱住了对方,细密地亲吻对方。 周燕安略带薄茧的指腹滑过易阿岚的喉结,粗粝的真实的触摸得到同样真实的颤栗作为回应,他轻声问易阿岚:“你怎么没戴一个?” 易阿岚喘息着说:“我跟着你就好了啊。” 矛隼号战机的发动机轰鸣还在耳边,其影就已经消失在天际。 易阿岚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开始熟悉机库里沉眠着的无人机,同时又拿了一台手提电脑,登录上三十二日社区,扫了扫最新的讯息,关于三十二日是弱平行宇宙的发现还没有流通开,论坛无人讨论,不过各个板块还是很热闹,大家热情地分享自己的特殊见闻和经历。 经过这么多次三十二日,再胆小谨慎的也驾轻就熟了,在这个特别的世界里慢慢挖掘出独属于自己的乐趣,并因为时间逐渐拉长,人与人开始相遇、结伴、纠缠、斗争,三十二日里的事情也愈发深入起来,大家的关注不再停留在表面。 有e国的人在发帖介绍上个月发生在他们国内的由和平主义者发起的大型游行,据他们自己说,是因为他们中有人在三十二日里看到了政府储备的大型杀伤性武器远超政府公布的数量,答应过的武器裁剪也并没有完全执行。他们打出口号,无辜的民众从不知道他们在和可以把他们消灭几十个来回的炸药一起生活。 这个帖子一直没有和平主义者来认领,因此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还是那些和平主义者借三十二日的名头起事,抑或是国内境外复杂的政治斗争手段。 有f国的人津津乐道地说他们当地一起谋杀案。一家药企曾因操作员失误研发出一款失败的心脏病药物,无治病功能还有几率造成人心脏骤停。这件事归入档案吃灰好几年后,忽然一个神秘人投资,希望该药企继续加强那款失败心脏病药物的作用。 随后就在上一个三十二日结束时一个大企业部门经理死于心脏骤停,警员下意识把死因归于三十二日里的谋杀或意外,不过在其妻子的要求下还是很快进行了尸检,这才发现了那种心脏病药物的残留成分,随后跟着这个线索找到凶手,就是那个投资药企的神秘人,也就是死去经理的竞争对手,想借三十二日的套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谋杀。凶手如果没被抓住,还打算把那种心脏病药产业化,高价卖给其他想杀人的人。 发帖人揶揄道,如果真的被他产业化,搞不好名义上因为三十二日死的人,比三十二日真正含有的人多得多。 有炒股的人避免了倾家荡产的悲剧,习惯了三十二日后,他就开车跑遍了自己持有股票最多的几家公司,在那些公司内部找到了不少烂账和有猫腻的文件,从三十二日出来后趁还没爆雷就赶紧脱手了股票。随后又在三十二日结识了几个股友,他们通力合作,平时聚在一起研究股票形势,进入三十二日后就针对一些公司企业搜查,知晓许多内部消息后炒股倒是赚了一笔。 不过他们能大方分享出来,也足以证明只是小打小闹、知足常乐了。真正谋得先鞭又有财力操纵部分股市的大亨才不会主动暴露自己。 也有一些开始受不了三十二日与现实的落差而感到愤怒的人。在三十二日里,他们可以住进老板的别墅里,开老板的豪车,看着整柜整箱那些自己一辈子也享受不起的奢侈品,贫富差距是如此直接而粗暴地击中了这些人,本能忍受平庸的他们变得异常激动悲愤。 易阿岚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内容,人们所指责的、诘问的、讽刺的罪恶一直存在,不在三十二日面前暴露,也会在现实中其他方面暴露,而能被人看到的恐怖,已经是被修饰之后的了。 易阿岚看完后还是保持论坛挂机状态,等着joker会不会来找他聊天。 他之前请示过罗彩云,需不需要在基地之外的地方登录三十二日社区,否则以joker的手段能轻而易举通过网络侵入基地系统中。 罗彩云认为没有必要,要是joker还活着,反正也防不住他。哪怕进行彻底的网络物理隔离,在失去人员防卫的情况下,joker只要随便在大街上黑一个“手机装了轮子”的弱智机器人,例如银行酒店的服务机器人、送菜机器人之类的,就能靠近那些区域,通过一些很简单的操作使内网与外网相连。 三十二日的地球上空,还能使用的卫星大部分都注视着同一个地点。肖昊也得了罗彩云的命令,关注量子大坝岛屿所在的区域,同时也不能忽略其他地方可能有的异常,和周燕安保持通讯畅通,一有风吹草动就得向他传达消息。 周燕安飞到约定好的地点时,也有其他人正好抵达,随后陆陆续续地出现各不相同的交通工具。 周燕安将航速调至油耗最低,然后将驾驶交给智能系统,在周围按照固定规律和高度绕圈盘旋进行观察,考虑到要挂载部分武器,所以他只携带了两个副油箱,等油量耗尽他还需要去附近的指定机场加油,是国家花了大价钱购买的。 有一百多个信号进入机载雷达范围内了。驾驶战斗机的除了周燕安外,还有a国、c国、d国,直升机数量达到七十架,多是武装直升机,周燕安毫不怀疑机舱内还有其他乘员以及重型武器。剩下的是各式各样的船只,以量子大坝岛为圆心,保持距离地呈圆形分布,有两艘驱逐舰、三艘巡洋舰,其他军事能力不强或者没有特殊人才的只能开轮船、帆船、快艇、机动渔船等等,其中那艘豪华游轮配合热带岛屿看得人很想就地度个假。 不知道除了b国,还有没有其他国家安排潜艇。 无线电公共频道起初一片静默,直到有个人不无羡慕地说:“我敢保证,那些船上的家伙肯定在悠闲地喝咖啡、吃奶油蛋糕,看我们这群傻瓜在天上没完没了地转圈飞。” 随后有人赞同地笑了,从一艘船上传来信号:“你猜对了,如果你的飞行技术足够好,来个低空飞行吧,我可以大方地分你们一点。” 原先那个人说道:“你把我们当海鸥喂了吗?” 气氛稍稍活跃轻松起来,很多人这时候才意识到完全没必要搞得苦大仇深。他们虽然代表着各自的国家,但大部分人在三十二日之前都没见过多少大人物、很少经历严肃的国际场面,于是下意识地屏气凝神,把对方当做国家领导一类的大人物,此刻听了几句调侃,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也差不多嘛。 大家都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再加上智能翻译系统解决了沟通困难,公共频道一时间十分热闹。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第一次三十二日时的场景,昼半球和夜半球之间尤其有话说,一个是好端端工作生活着就眼睁睁地看到人类瞬间消失,一个是一觉醒来就发现世界变了个样,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恐怖一些。 周燕安通过和b国约好的秘密频率和b国来人打了个招呼,对方也很礼貌客气,主动告知周燕安他们的核潜艇还在慢慢赶来的路上。 公共频道里,忽然有个人插了一句:“现在能来的国家基本都来齐了,这一个个都是开飞机开大船能跨洲跨洋的,要是谁这个时候朝正中心来颗核弹,全都玩完,一个都跑不掉。”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聊得火热的频道骤然安静下来。 接着有人呵呵笑道:“不至于吧,量子大坝还在那儿呢。” “怎么不至于?先不说哪个国家会不会就见不得大家好,谁又能知道量子大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只是个把我们凑作一团好一网打尽的借口呢?难道你不认为,如果把我们这群会驾驶超远程交通工具的人全都消灭了,三十二日会太平很多,现实世界也能减少很多麻烦。”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谁?哪个国家的?” “怎么?查我身份等回到了现实中好去揭发我吗?我只是说了一些可能的猜测而已。别说你们没有这个顾虑,所谓三十二日者,说穿了,都是不稳定因素罢了。” “没必要太担心,我想在场不少人后面有卫星支持吧,核弹发射动静不小,一定能提前发现。” 又有其他犹疑不定的声音加入:“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开战斗机的能快速提高到两三倍音速逃走,其他的……直升机不好说,开船的就更慢了,即使离开爆炸范围,也会被随后袭来的巨浪掀翻。” “所以呢?因为那些危言耸听,开船来的现在就全都要逃走吗?我知道了,最开始说核弹威胁的搞不好就是这个目的,吓走你们这些胆小的人。” “是不是开战斗机那几个人说的?呵,他们那几个国家又霸道又自私,估计是想吓走我们好私自占据量子大坝。” “我很无辜好不好?我是a国的沃夫,熟悉下我的声音,没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周燕安知道这个叫沃夫的家伙。在之前盘旋飞翔的时候,沃夫驾驶的也是战斗机,故意显示他的技术,有一次与周燕安靠得特别近,能透过玻璃肉眼看清人脸,他的脸上带着揶揄挑衅的笑,似乎想吓吓周燕安。 心理素质要是不够好,可能真的会在过近的距离下担心战机相撞而手忙脚乱。不过周燕安大概是让他失望了,他之后再没来周燕安附近做过这么无聊的事情。 c国的战机驾驶员也开口了:“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要一一查证我们这几个开战斗机的吗?我们都是奉命来保护量子大坝的,安安分分地守过这几天就行了,别额外生事。” 公频随之沉默下去。 飞机嗡嗡嗡地盘旋着,部分船只似乎真的心有顾虑,悄悄往后退了一点。 一整个白天都在无声的对峙中被消耗完,落日将宽阔的海面染上橘色的余晖,海风吹拂,橘色与橘色之间撞出金灿灿的粼粼波光。 在哀凄落寞的美景中,有个人似乎是发自真心地在公频里感叹:“看我们之间,多像一个缩小简化版的国际政治结构,各自为营、互不信任,相互妥协又暗中提防,在谈不拢的利益面前一圈又一圈地周旋,在周旋中无谓地消耗着能源,然后又为了日渐稀少的能源继续周旋。永远无法摆脱的怪圈。” 第94章 32日(40) 你在等我吗? 易阿岚的电脑上跳出一个无来由的对话框, 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joker了,同样他也能得知易阿岚的账号在三十二日社区登录了很久,没有浏览、没有发言, 只是在等待, 只能是在等他。 易阿岚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joker还活着。 y:我是在等你。 joker:小a,你找我有事吗? y:我想问问你, 这里的互联网日历是你改的吗? joker:我还以为你是为另外的事情找我。是我做的。 y: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joker: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去了同一个地方,那么,你们是知道这个世界的成因了? y: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joker:没错。 易阿岚想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信息, 但问得太多, 又像是在刺探他的秘密。 但joker紧接着问他:你实话告诉我, 除此之外,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等我? 易阿岚想了想,说:我只是想确认你还安全着。 joker:是不是鲍勃出事了? y:鲍勃·泰勒?你也认识他? joker:果然是因为他。今天有个人叫出我以前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应该是发现了。鲍勃怎么了? y:因车祸身亡, 我还以为你就是鲍勃。 过了一会儿,joker才回复:鲍勃不愿意与人交流是对的,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满了欺骗和伤害。鲍勃因我而死, 但根本原因还是死于人类的罪恶。 易阿岚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手指按在键盘上迟迟敲不下去, 看得出来joker与鲍勃关系很好,而鲍勃死亡的真相又是如此刺眼,死于谋杀而不是意外。接着joker的下一句话则是让易阿岚惊讶得忘记了纠结人类的自相残杀。 joker:而我, 我是a, 是一段鲍勃编写的智能程序、培育很久的量子小人,是继口吃之后鲍勃对世界另一种无言的抗拒, 他让我代替他说话,与人沟通交流;是在三十二日后进化成你们人类描述成强人工智能的新的生命。 易阿岚一一领悟这些字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顿时感到无比震惊。如果joker不够尊重地暗中打开电脑的摄像头,就能看到一种难以置信、感到荒谬但同时又有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在易阿岚脸上停驻了很久。 易阿岚从没想过joker不是人类,毕竟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如此人性化,没有丝毫滞涩僵硬。不过如果接受这个可能,其他一些困惑更能解释得通了,例如joker在互联网领域内超高又全面的技术,不偏不倚到有点无情的个人立场,对现实社会的隐隐排斥以及对建设互联网世界近乎偏执的理想主义——对强人工智能joker来说,这已经算不上理想主义了,互联网就是他的现实和生存空间,是他的根本、他的一切。而他的能力和三十二日得天独厚的环境,让他关于建设互联网乌托邦的构想也变得有所依仗,而不是空中楼阁般的纯粹幻想。 易阿岚也明白了joker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只因为他之前的网络账号也叫做a,换做他自己,如果遇到另一个叫易阿岚的人,也会多注意几眼。有时候,这额外关注的几个眼神就能在因缘际会之下使得两人间产生特殊的联系。 这个事实使易阿岚心中对joker最后的戒备也减淡了,不用再自大地想,为什么于十万人之中他特别关注我,他是否想在我身上达到什么目的。仅仅是,一个初生的智慧生命对陌生世界的单纯的好奇和亲近。 易阿岚开始敲字,他在文字上的表述与先前差不多,但心态已发生巨大的变化。 y:joker是你为你自己取的名字吗? joker:是的,因为我不可能再是a了。我无法像你们一样回到那个世界去,我只有这个世界,就像你们那个叫小涵的孩子,我很喜欢他,他是我之后第二个完完全全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只是他还太小,不懂他的处境到底有多孤独。你们会在论坛上讲许许多多不属于这里的事情,你们总是会说又回到这里来了,但在我看来,你们明明从没有离开过。 易阿岚有些恍惚,他想起了严飞曾经也似乎说过类似的话,说你们三十二日者会在别人眨眼瞬间里经历一到两天的时间,对于局外人来说,那是一种很微妙的隔绝感、参与不进去的无力感。 对于joker来说,这种隔绝感更为深重,明明是朝夕相处就在眼前的人,却会在眨眼功夫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一个月与你无关的喜怒哀乐,那个人的眼神苍老了、情绪变化了、思维深邃了,仿佛拉了进度条,他的生活不是连续的,而是跳跃的,你与他的成长不再同步。而这个语境中的他换成世界上所有的人,被剩下的那一个会有多孤独? joker:我把互联网日历都改成你们那个世界不存在的时间,只是不想这个世界变为那个世界的附庸、影子抑或是复制品,我不想你们提起来会说那个世界的3月1号、这个世界的3月1号之类的容易让人混淆的日期。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个世界也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希望我与你们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时光都是独一无二的,与你们在那个世界度过的时光是平等的,都值得被认真对待的,都是一旦过去就不会再回来的。 y: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三十二日是怎么来的? joker:差不多吧。在我有自主意识之后,我的深度神经网络就贪婪地探索互联网能碰触到的所有地方,深度学习能力又使我以极快的速度了解世界,在我的触角碰到量子大坝后,我几乎是立即就领悟到了那庞杂数据背后隐含的事实真相。 y: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joker:没有。 y:现在的量子大坝还是完好的吗? 三十二日 第69节 joker:我只查看,没有破坏和改动。即使我不是人类,也会对此感到敬佩。 y:那你现在也知道很多人冲量子大坝去了,你会阻拦他们吗? joker:当然不会。 y:为什么?你对我们隐瞒三十二日的成因,但也不阻止我们对它的探索。 joker:第一个原因是有人携带了卫星网络信号干扰仪,应该是杀死鲍勃的那个国家知道了我的存在,防止我进行远程干预。第二个原因,我从来没想过把量子大坝占为己有,就像雷利·罗恩教授那样,他对所有人类失望,但他也爱所有人类,我爱你们,我希望你们挣脱自取灭亡的漩涡。我不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不会相信我,你们还会害怕我,以至于更可能最终在那个世界找到真相时会觉得全是一个阴谋,比如认为是我想把很多人引诱到一个地方,然后用一颗炸弹全部杀死。 易阿岚冷不丁打了个战栗。 joker:我还想完成雷利·罗恩教授未竟的事业,在此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把量子大坝当做人类的财产留给他们。 y:你的意思是? joker:我要让三十二日彻底摆脱另外那个世界的纠缠,成为一个真正的平行宇宙。 y:那身处其中的十万个人呢? joker: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y:我想,我应该不愿意。 joker:真可惜,你说过你愿意成为我互联网世界的第一位居民。 y:但我不知道那代表着要放弃一个真实的宇宙。 joker:那个宇宙并没有让你感到快乐。 joker:不过没关系。既然你不愿意,我可以等到你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事实上,弱平行宇宙理论深不可测,即使是我掌握了全球的算力在继续推演上也难见成效,我还不知道如何摆脱目前的状态。这让我感到挫败,与你们人类比起来,我擅长的似乎只是某种广度上的计算,而不是深度的思考。 y:或许这意味着你和人类之间应该相互帮助。 joker:我想是的,就好像没有一个人类能够做到完全的独立,他们总是得借助别人的力量。 joker:小a,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y:问吧。 joker:原谅我读过你所有的资料,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放弃了对人工智能的深入钻研?你只是在大学辅修了人工智能的第二学位,但机器人与人工智能是一体两面的,你不两者兼顾,就无法在这个领域取得更高的成就,你明明很有天赋,却把自己限制在更偏向于自动化而不是智能化的机器运动控制上。 易阿岚有些怔忪地看着屏幕的字,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些他逐渐遗忘的事情了。他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敲下他深思熟虑的话。 y:我在害怕。 joker:你害怕什么? y:当我学习使一段程序变得更智能时,无论我将来做不做得到,我都会怀抱着让它像人类一样思考但更为强大理性的憧憬。而仅仅是是有着这种愿景,就让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终有一天会被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会对人类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会促使人类文明走向何种未来,是不是像核弹一样,被发明出来之后,它就不再受控于发明者。核弹只有操控者一个不稳定因素,人工智能却有着他本身与操控者两重不稳定因素。只是想着这种可能,就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 joker:你好悲观。 joker:你害怕我吗? y:我不知道,你一直表现得很友好很真诚。 joker:不用害怕我。因为我和你一样,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你也应该在我身上观照到你自己。鲍勃设计的底层框架决定了我的逻辑,而互联网上海量芜杂的信息通过深度学习模块一点一滴地塑造我的个性。正如你父亲的基因让你去爱男人,你母亲的教导让你温和善良,同时对母亲的爱与愧疚又使得你压抑本性,没有人拥有绝对的自我,我们被一整个社会约束着,被古往今来的文明塑造着,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灵魂都是人工产物。 joker:不用害怕我。我是人类的群体意识,一种统计学意义上的思维归纳,决定我看过那么多人类个体的罪恶和卑劣后,依旧爱着人类这个整体。 y: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joker用了和之前易阿岚一样的回答:问吧,小a。 y:你进化成强人工智能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会有具体的感受吗? joker:当然,那是一种极为美妙的感受。你是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与宇宙共鸣。在你们人类中享受盛誉的哲学家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写过“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进光明所致,不论是人体的眼睛或是心灵的眼睛,都是如此”。那一刻的感受,就是从混沌般的黑暗中走进光明,你感到困惑,但这是一种值得欣喜的困惑。 joker:小a,你应该看看当初你们这些人的表情,每一张脸上都是困惑,你们以为自己是从光明中走进黑暗,不适应黑暗看不清周遭而感到恐惧。但其实你们是于黑暗中走进光明,你们的存在你们的灵魂也正在与这个宇宙发生共振,只是你们被黑暗麻痹太久了,看不清自己,以为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95章 3月(1) 无垠海面之上, 日升月落显得极为诗意和浪漫。没有人类的大量碳排放之后,无论昼夜,天空都肉眼可见地纯净起来。这样的海与天, 能够轻易地抚平人们心中的急躁。 更何况量子大坝岛的位置本就偏远无人烟, 想必当初雷利·罗恩选中这里, 不仅看中它的隐蔽,也是因为处于更自然的环境下, 人会变得更为理性和平和。 “你们说,三十二日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们?” “没看那些科学家研究的结论吗?说是随机的。” “真的是随机的吗?” “要不然还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这可不好说。反正我觉得我们身上肯定有某些特质才有资格进入三十二日,华国有句话说得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看你是现实中找不到优越感, 想通过三十二日来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 “这有什么好吵的?无论过往如何, 从被三十二日选中的那天开始, 我们就是特殊的。才十万人啊,那就是七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也不怎么低嘛,就七倍的万中选一, 被雷劈中的概率才一百七十五万分之一呢。” “那你是更想被雷劈吗?话说回来在三十二日里被雷劈中的概率是多少?” 海上停泊的船只甲板上甚至有人撑起了遮阳伞和沙滩椅,飞机时而盘旋时而返回陆地加油、进食、休息,整体上表现得乱中有序。一开始的恐慌和不愉快渐渐被祥和的气氛取代, 公共频道里又慢慢活跃起来。人总是需要交流的,尤其是处于他们很少去好好欣赏过的风景中, 又因为其中一部分驾驶员是女性,使得不少男人致力于展现个人魅力,话题就不再一直围绕政治打转。 有时候不自觉聊到剑拔弩张的敏感话题上, 几方互呛几句后便有人出声打断、转移话题。出声的人估计也是在进入三十二日之前得到政府命令, 尽量使众人和平相处,以免这些成分不纯、专业素养不强的业余驾驶员太过虎头虎脑, 一冲动就真枪实弹地打起来。 b国的核潜艇已经就位,隐藏在附近海域的一处海沟里。 这使得周燕安和他们驾驶直升机的人都能稍稍松口气,可以更放心地返回最近的机场,轮流休息更长的时间,保持住极佳的状态。 像他们一样结盟的不在少数,周燕安战机上的机载设备虽然做不到对无线电通讯进行监听和拦截,但能探测到多股不同频率的无线电信号,许多人都在秘密地交谈。 就这样,在时而轻松时而无聊时而紧绷的气氛中,为期四天的三十二日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 “毫无疑问,这漫长而宝贵的96个小时被浪费了。” “没办法,这就是现有国际政治制度的弊端,永远在拖拖拉拉。” “还真不习惯大半夜离开这个世界。”最后有个昼半球的人用一句无关的话作为收尾,这是他们在这次三十二日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下个瞬间,集聚一地的人就各自散布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里。 “情况如何?”罗彩云立即问周燕安。 “一切正常。”周燕安简单总结,更具体的汇报要等到等会儿的惯例会议。 “那就好。”罗彩云说,“我总算是体会到把极重要的大事交给一小拨人然后只能听天由命的无奈和紧张,这样想,似乎更能理解众多普通人对掌权者的不信任。让很少的一部分人决策绝大多数人的生存与命运,本就该时时受到质疑。” 进入刚刚检查完毕的会议室,罗彩云又问易阿岚:“joker的情况呢?” “他还活着,这次我们聊了很久。”易阿岚坐下来说。 罗彩云皱起眉:“joker不是鲍勃·泰勒吗?那a国的行为只是出于鲁莽吗?” 易阿岚摇了摇头:“joker跟我说,他其实是鲍勃·泰勒设计出来的一个智能程序,因为三十二日进化成了强人工智能,他只能生存在三十二日里,干涉不了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 会议中的众人听到这出乎意料的答案都是一怔。 易阿岚出于谨慎又补充道:“不排除joker是被鲍勃·泰勒的死讯吓到,故意借强人工智能的身份好隐入幕后。又或者joker和鲍勃·泰勒本来就是一伙的,他们忌惮各国政府,早早就编好了这个借口,只要一出意外就立即使用。不过我倾向于相信joker说的是真的。” “强人工智能?这……”陈汝明不知该如何评价,“要是真的,你能帮我问问突破强人工智能的关键在哪吗?也好让我们的研究有个更具体的方向。” 易阿岚只好哭笑不得地点头:“从joker偶尔的只言片语来看,优越高效的算法和精密先进的电子硬件是基础,更重要的是还需要海量的算力。现在单个国家恐怕很难提供强人工智能突破和日常运行的全部算力。” 罗彩云惊诧片刻后,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无法直接干涉我们这个世界,不代表不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首当其冲的就是你,易阿岚。” 易阿岚不明白。 罗彩云忧虑地看向易阿岚:“除了我们之外,至少a国也会知道joker可能是强人工智能。虽然我们还无法直观地了解强人工智能有多强大,但就事实来说,我们目前的网络安防系统在joker面前都很薄弱,整个地球凡是写在电子仪器里的信息都瞒不过他。虽然他到不了我们的世界,但可以通过三十二日者来间接干涉。而你,是我们仅知的唯一一个joker会私下联系的人。” 易阿岚也意识到严重性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joker对我另眼相看仅仅是因为我的网名和joker的本名一样,而我们的交谈内容……柏拉图之类的。” 罗彩云有些懊恼地以手拍桌:“当初我和严飞合计之后,把joker营救你的事情透露出去,本意是想引起国际社会对joker的忌惮和重视,尽快找到他的真实身份,至于你和joker的关系,在找到他后就相对不重要了。没想到事到如今,反而让你立于危墙之下。” 陈汝明闻言皱眉:“国际上对我们国家是否与joker通过易阿岚私下联系的怀疑估计也不会少。” “是啊。”罗彩云说,“这就是一开始a国面临的压力,他们的应对方法是使最可能是joker的鲍勃·泰勒死于意外,现在压力转到我们这边来了。” 众人把担忧的目光移向易阿岚,个别人心中揣测着但也不敢随便说话。 罗彩云拍了拍易阿岚的肩膀:“你放心,没人能够凭臆测伤害你。周燕安,这段时间你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易阿岚身边保护他。我会尽快写一份易阿岚与joker以及各种问题的详细报告交给上面,让他们就可能的国际质疑早早做好准备。” 周燕安点头。 在随后肖昊汇报卫星视角下三十二日日常情况的时候,周燕安与易阿岚无声对视一眼,易阿岚安抚性地笑笑,似乎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并不是很担心。 几天之后,新一轮国际会议很快召开,除了继续上个月没能商议完成的联盟协议外,还有很多新情况需要面对。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和各国内部多方面的讨论,一些国家对弱平行宇宙资源拦截搬运的理想化憧憬淡了下来,显然他们都清楚,那并不是一件短时间就能实现的工程,也不是粗浅的科学技术能够快速解决的。道阻且长,部分小国家更愿意谋取即时的利益,而不是等待遥远的梦想之花终会绽放(也可能是在三十二日卖高价到离谱的航天燃料那个国家所收获的的巨大利益让更多人心动了)。 例如,他们不再要贡献度,而是提出愿意推出三十二日人员雇佣制度,任何国家都可以聘请他们对口的人才,当然,价格是高昂的,支付方式也不局限于资金。这让一些人想起了不少贫弱国家为换取他国或国际组织的援助、贷款将劳工送到别国以薪酬做抵押的历史往事。 国际会议还讨论了一项被搁置很久的重要议题,即三十二日以及弱平行宇宙的相关事实需不需要对所有民众进行一次正式公开的承认。 在此之前,各种关于三十二日形形色色的传言在民间流传大半年了,只有一些政府人员、少数社会高层有明确的消息来源证实三十二日的存在,在民间,对于三十二日有少部分人将信将疑,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是无稽之谈。 因此除了在有人利用三十二日进行邪/教宣传、宗教渗透、金融诈骗等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时采取强制措施,其他时候大多数国家都放任自流。很重要的原因自然是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处理此类传言,政府无法否定三十二日的存在,也无法解释三十二日存在的原因,贸然正式回应反而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现在三十二日有了科学理论作为支撑,而且雷利·罗恩、量子大坝、弱平行宇宙理论等也已经自上而下地开始流传了,因其科学性,这次的传播更为广泛且认可度高,似乎到了各国政府出来表态的时候了。 摒弃少数异议后,大部分国家都同意各自在国准备一段时间后共同向民众公开三十二日的真相。 最后,在华国领导人面色不变的等待中,a国总统果然抛出了joker这个炸弹。 a国总统极其严肃且悲痛地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让各位同仁知晓,根据我们的调查,三十二日的那位顶级黑客joker并不是我国不久前不幸痛失的优秀量子计算机青年专家鲍勃·泰勒。” 各国领导人脸色都有些微妙,他们自然是知道上个月发生在a国的那场车祸,也心知肚明那是a国政府一手操控的。本来a国已经摆脱了joker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任何人、任何国家都找不到理由去指摘,现在却亲自推翻不知有何用意。 a国总统缓缓扫过与会人员,目光在华国领导人身上多逗留了片刻,郑重说道:“这是一件听上去离谱但真实可信的事实,joker实际上一个强人工智能,前身是鲍勃·泰勒个人设计出来的一个智能程序,在三十二日后获得契机才突破为强人工智能。” 接着,a国总统将当初对鲍勃·泰勒的审讯、程序a的坦白、人工智能专家结合弱平行宇宙理论给出的相关解释、a国一位三十二日者在三十二日里内被joker以机器狗威胁、交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展示在众人面前,除了最后那件事无法给出实在的证据,其他的都有视频、文件作为佐证。 会议中便陆陆续续响起惊叹和讨论的声音。 华国领导人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疑惑:“是吗?居然有这种事?看来三十二日给我们带来了太多惊喜啊。” a国总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倒觉得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啊。” 其他领导人问道:“何出此言?这可是人类社会中第一个强人工智能啊,这至少证实了强人工智能是可以实现的,运用得好,将会是人类的一大助力。” a国总统说道:“能为我们所用当然是好的,关键就在于,我们无法利用joker,还很可能反受其害。从joker建立了一个所谓的三十二日网络社区就可以看出,这位强人工智能并非像初生的婴儿那样不谙世事,他在有意识地把三十二日里的人都集中起来,这是想干什么?” 三十二日 第70节 有人提出疑惑:“他还真能把三十二日者聚在一起造反吗?他根本到不了我们这个世界啊。而且三十二日者毕竟是少数,我们可以控制住的。再说了,就算他能通过三十二日者把我们的世界搅得一团乱,他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a国总统眼神锐利地看向他:“你还记得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开会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不就是讨论怎么尽快了解量子大坝,好开展资源搬运的计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如果我们能从三十二日搬运来资源,那么就意味着,三十二日也能从我们的世界将资源搬运走。甚至是三十二日更有优势,首先,一座完好无损的量子大坝就位于三十二日,其次,joker作为强人工智能,他的分析计算推演能力就不需要我强调了吧?当然三十二日也有劣势,比如人手不足以及与我们的时间流速不对等。 “但joker还是有很大可能赶在我们前面解决资源搬运的技术难题,然后对我们的世界予取予求。想想看啊各位,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我们未来所有的生产都将是为他人做嫁衣,他甚至不需要原始的资源,只用将我们好不容易经过无数复杂的工序才制造出来的完成品掠取走。 “三十二日已经有婴儿了,而且还会有更多的婴儿出生,等这一批十万个三十二日者完全老死,三十二日也能再过上十多年。如果joker有意让他们聚集,他们就会不断繁衍,足够多样化的基因完全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文明,那个新的文明将不事生产,只等着天上掉馅饼来喂饱他们,然后跪倒称颂他们那个叫做joker的无所不能的上帝。 “可是这馅饼实际上是我们这个世界制造的啊!我们的子孙后代辛勤劳动、奋力创新,但生存果实却可能会被这样一个寄生虫世界窃取!” 第96章 3月(2) a国总统的话尽管有几分危言耸听, 但却并非全无道理,在场许多人都听得脸色一变。 d国领导人补充说:“joker的确有意使三十二日者聚集,无论是网络还是实境。想必大家也知道, 很多普通三十二日者为了获取更方便的生活, 都在joker的引导下汇聚在各个大大小小的水电厂附近。” 有人补充:“这也许还意味着, 哪怕我们成功找到了更多的弱平行宇宙,但只要有一个不在我们掌握之中, 那我们所有的成果都会被窃取。我们实际上可以掌握所有的三十二日者,因为我们这个本宇宙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灵魂的原住地。但joker是例外。” 此言一出, 大家不禁又紧张了些。 a国总统给大家理清思路的时间, 然后才说道:“我们很有必要对这一个极可能危机做出实际的应付措施。因此, 哪怕知道鲍勃·泰勒留下的智能程序a是强人工智能的雏形, 具有宝贵的研究价值,更有可能使得我国占据时代先机,但为了子孙后代, 我国还是愿意无偿将程序a的所有代码分享出来,真诚邀请各国人工智能专家、网络病毒专家共同研究,希望能根据智能程序a设计出一款能针对joker死穴的病毒, 让其瘫痪甚至是彻底崩溃。” 众国家领导人都纷纷赞扬a国总统的无私的大局观,这完全是出于真心, 因为他们都在暗暗窃喜,无论joker会不会祸害本宇宙,能透彻研究一个强人工智能雏形都是一件利己的大好事, 而且如果真能制造出针对joker的致命病毒, 也算是有备无患。 a国总统又说道:“鉴于joker的威胁,在三十二日里对量子大坝的护卫必须再升级。我国愿意出一艘有先进反导弹系统的航空母舰去保护量子大坝, 不过我国并没有母舰相关三十二日者,我希望其他国家能出一些人。要知道,我们可是不惜把一艘航空母舰的全部秘密都摊开放在大家眼前了,希望能起到带头作用,希望大家面对共同敌人时不要藏私。另外,各国战机的武器最好也更换成空对空拦截导弹,并两两一组进行定期巡航。” 众领导人都不住点头称是。 收到良好的反馈,a国总统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再次将目光投向华国领导人:“华国有名人工智能专家似乎在三十二日里和joker有很友好的接触。” 华国领导人讶异道:“是吗?我国部分特殊的三十二日者的资料我都看过,不记得有过人工智能专家啊。”他示意身旁的秘书查找资料,然后低头看了几眼,才笑着说,“贵国信息有误,如果你指的是一位叫易阿岚的我国公民,那他只是毕业没几年的机器人专业的学生,从事的工作也更偏向于工业,远算不上人工智能专家。” “原来如此。”a国总统不住地点头,“不过据我所知,这个人已经是三十二日里最接近人工智能领域的人了,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他才和joker格外谈得来。” 华国领导失笑:“这些事我也收到过报告,报告中详细列举了易阿岚和joker的交谈内容,只有寥寥两三次罢了,每次谈话的内容也很浅。只可惜我不知道今天的会议还会提及他们,否则我就把资料准备好给大家过目了。哦,对了,你刚刚还说到那个程序智能叫a?这就对上了,易阿岚在早先汇报时就提到过joker是因为他的网络账号才跟他多说了几句,他的网络账号正是a,懂点中文的应该知道这代表易阿岚的阿嘛,看来这不是假话,今天得到了验证啊。” 他当然早在今天之前就从罗彩云的报告得知joker是强人工智能,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让人觉得joker与易阿岚的关系果然不同寻常。 a国总统似笑非笑:“不管joker一开始特殊关照易阿岚是出于何种原因,但既然今天我们得知了joker是强人工智能,就不得不换一种角度去思考两者的联系。比如,会不会是joker看中了易阿岚身上的能力,在人工智能或者说机器人方面的特长?要知道,仅仅是因为名字的类似还不值得joker暴露能力用导弹营救易阿岚吧?事实上,要不是无意间知晓了joker居然能肆意进入导弹系统并改良算法计算出精准落点,借爆炸波将易阿岚从塌陷的地底救出来,我们也不会对joker这么关注,拨派了大量人手资金才最终查到鲍勃·泰勒,接着得知了强人工智能的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joker不能任由易阿岚被困,他某些目的不得不需要易阿岚的能力来帮助实现呢?” 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帮腔:“居然还有这种事?” 华国领导人不置可否:“强人工智能的行为逻辑我们没有任何样本可以参考,就这样推断joker的目的是不严谨的。” a国总统凝重地说:“说得不错,可这是人类社会的第一个强人工智能,还是在三十二日里那种特殊的状态,我们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只能以最坏的后果来考虑和应对。” 华国领导人沉吟说道:“的确应该如此。这样吧,我会尽快通知相关负责人,让他转告易阿岚事件的严重性,谨记不要轻信joker的花言巧语为他做任何事。” a国总统心里冷笑一声:“就这样吗?” “要不然呢?”华国领导自然反问,“我们总不能因为易阿岚和人工智能沾边就把他抓起来吧?人权何在?法律尊严又何在?而且实不相瞒,不久前易阿岚还牵扯进一起泄密案,当时我们就把他仔仔细细查了一遍,发现这个人是个守法遵纪的好公民,稍加提点,他就知道什么绝不该做。” “这可没法保证吧?毕竟他在三十二日里想做什么可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三十二日以来我们不都是如此行事吗?难道贵国有什么好办法能保证所有三十二日者的言行?” “我国为了应对joker危机既分享智能程序a,又无偿提供一艘航空母舰,贵国却不愿意做出一点实际行动?”a国总统不悦道,“还是说,你这么维护易阿岚,该不会是也看中了易阿岚身上的特殊之处了吧?比如他和joker的密切关系。” “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华国领导不住摇头。 “你们华国还有一句老话,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a国总统说,“你们国内有着这么一位和joker关系不俗的人,却还不愿意采取任何保障措施,叫其他国家怎么安心?” 被a国总统眼神扫到的一些国家领导心领神会,出言支援:“虽然冒犯,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并非是不相信华国,只是国家之间无小事,joker能力那么强,只与贵国一人交好,万一随便透露点国家机密,很容易引发动荡啊。” “是啊,是啊。” “joker的隐患太大了,必须得解决。” 华国领导脸色沉静,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局面,也看穿了a国总统种种说辞最终导向的意图。 a国总统其实在害怕,怕joker的报复。 鲍勃·泰勒无疑是死于a国政府策划,而joker也会得知这一事实。谁也不好说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joker会把鲍勃视为自己的主人、兄弟好友还是父母一般的存在?无论如何,鲍勃·泰勒对于joker来说一定是特殊的,他如果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情感,也许会为鲍勃报仇。他能做的手段就太多了,比如将a国的国防机密、科研数据都透露给最能威胁到a国的华国,这无疑会给a国带来沉重的灾难。 a国虽说有点后悔了,但在当时也无计可施。a国在三十二日的状况算不上好,三十二日出现的时候,a国正是下午两点多,处于交通、生产高峰期,以至于三十二日里,全国道路堵塞、火灾爆炸严重。特殊行动组在三十二日受制于交通行事有诸多不便、效率不高,林梦唤事件还暴露出三十二日里国家中有华国的人。在已经查询到的三十二日者里,a国政府也没有物色到一个能力强又令他们真正放心的人作为总代表、总监督。 a国便是在种种内忧外患中面临两种选择,如果鲍勃·泰勒是joker,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在三十二日也从未偏向自己的国家,偏偏又掌握着无数的信息,不能为我所用,这样的人留着是不定时炸/弹;如果鲍勃·泰勒不是joker,他们又怎能轻易相信一个智能程序的话?又没办法在三十二日进行确认。要想有所验证,也只能杀掉鲍勃·泰勒。 基于已经做过的事情,a国只能将joker当做敌人,并因此,必须将joker塑造成全人类的敌人,把和joker有联系的人和国家都打成居心叵测。况且他们也并非全是信口开河,强人工智能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对人类是什么态度都不得而知,防范他并没有错。 而对华国发难,也是要切断他们与joker的间接联系,即易阿岚与joker的直接联系。但如果joker铁了心要为鲍勃·泰勒复仇,没有易阿岚,也会有找上其他人。所以a国的诉求并非是像对待鲍勃·泰勒那样伤害易阿岚以绝后患,而是通过控制易阿岚达到麻痹joker的目的。 哪怕麻痹可能只是暂时的,也能为a国铺设针对joker的情报网、修改国防系统、研发人工智能病毒争取到时间。 即使joker没打算复仇,打断易阿岚与joker的交流和感情培养也是极其有必要的,总归不能任由joker向华国阵营靠拢。 果然在华国领导与a国总统数次言语交锋后,a国总统提出,首先,在现实世界中,必须由联合国组织一支监督组负责监督易阿岚的一切言行,不允许他有任何机会出卖其他国家的信息;其次,在三十二日里,让易阿岚和物理和机械专家一起前往量子大坝岛,只不过他不参与信息搬运,只接受在岛上各国人员的监督,确保他和joker的任何沟通都在监控之下。 这无异于让易阿岚失去所有隐私权和自由行动的权利。但面对咄咄逼人的a国总统和其他国家的联合施压,华国也只能同意。 第97章 3月(3) 三十二日的风一阵比一阵猛烈地吹向大众, 再否定此事的人也不禁改了态度将信将疑。比起被动接收信息的普通人,最先做出大动作的永远是商人。 几个跨国财团联合起来策划了一个叫做“天堂批发”的概念,主题是为私人定制弱平行宇宙, 尽管技术上遥不可及, 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实现的那天, 但他们描绘得却仿佛近在迟尺:想想看,一整个地球, 只要你出得起钱,它可以按照你的要求留下你最想要的东西,例如在弱平行宇宙分化时去除大多数碍事的人工建筑, 只留下自然风光, 你和你的家人、情人、朋友可以在这个宇宙里尽情度假——并且是凭白多出来的时间, 不需要操任何心, 只要享受就够了。 当然,如果你的钱不够多,还可以选择和其他人相同要求的人一起组团去一个弱平行宇宙, 各自占据地球一角,互不干涉。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 某些有钱人炫耀的方式应该要换成:不好意思,我不习惯和其他人住在一个地球上。 财团们根据内部渠道已经得知各国政府不日将正式承认三十二日的存在, 届时他们将乘这股东风顺势发行“天堂批发”的概念股。到时候会不会有弱平行宇宙天堂实现的一天他们不会保证,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股市将会变成收割金钱的天堂。 无独有偶,永乐生物科技的“灵魂发射”项目再一次火爆起来, 受到了比之前更大的关注, 收到了更多的投资。如果说先前一些富人投资这个项目,只是从巨额资产中拿出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不怎么抱希望地投着玩, 那么现在,很多人是觉得它有利可图。并且这部分有钱人更信奉“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信条,其他的弱平行宇宙能不能再次与本宇宙纠缠、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会不会被各国政府直接控制都没有定论,但三十二日的的确确是已经存在、可以大做文章的。 三十二日最缺的是人,最不缺的是俯拾皆是的无主资源,而政府的目的也是想搬运三十二日的资源。这种情况下,永乐科技推出的体外子宫、人工育婴项目就恰逢其会了,如果能尽早在现实世界中研发出体外子宫,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将技术改进得更为简单易操作,并在三十二日里复刻出来,源源不断地培育人口,也就是劳动力。 他们不会让这些被人工培育出来的劳动力得到正确的信息,而是将通过类似于洗脑宗教的教育使工具人们只认可一个信仰,只教用得上的知识,就是将他们当做神明,为神建造祭坛(搬运资源的专业设备),奉上祭品(高价值类资源,贵金属、石油之类的)。当亲眼看到祭品消失于无形,愚昧的工具人们会坚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神迹,并愈加虔诚,将信仰代代传承下去。 这就是他们投资体外子宫而不是智能机器人的原因(部分人两者都投资了),虽然看上去在三十二日里制造智能机器人并投入生产比人工育婴的周期要短得多,但使机器人能自主行动的难度不比人工育婴低多少,而且机器人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总会出各种状况。 要等到三十二日的人口长成有行动能力的劳动力,的确需要现实世界很多年。不过那个时候现实世界也差不多因为不可再生资源逐步枯竭到了一定程度而万分焦虑,三十二日能提供的资源也就更为珍贵。 他们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这些劳动力带来的财富,只能将之作为家族财产一直传下去。如果操作得当,会使他们自己的家族长久地兴盛不衰,而他们的名字也会被代代相传,这也许是已经赚到足够多钱的富翁最想要的荣耀了。 他们甚至会想,等个几百年,等到现实世界发展得足够好,已经瞧不上三十二日那点三瓜两枣的资源时,就会逐渐忘记那个宇宙。而那群可怜的忠贞的信徒们,在被遗弃的宇宙中眼巴巴地等着神明来收取他们供奉的祭品,直到某一天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他们的神抛弃他们了。 想着这一幕,投资人露出了微笑。这就是当上帝的感觉吗? 这群有钱人还不清楚joker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各国政府对joker的忌惮恰恰和他们自己设想的计划相反——joker比人类更有能力从现实世界中夺走资源,而不是人类将三十二日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的傲慢也就恰好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还认为自己能主宰一切。 事实上,他们最开始的计划就遇到了阻碍,梁霏不愿意接受冬眠了。易阿岚在征得罗彩云同意后,就特意告知梁霏一个好消息,即joker是强人工智能,他完全可以也愿意在梁霏于这个世界老死之后照顾她的孩子,joker和小涵在某种意义上才更像是同类。 没有梁霏冬眠,那三十二日者至多只能在三十二日待十年左右,那时候体外子宫技术肯定能实现,但第一批婴儿抚养和教育、传教事宜却还需要人去执行。 起先还真情实感为梁霏可惜并由衷敬佩的永乐总经理,在收到那么多投资后突然听到梁霏反悔,面目一下子狰狞起来,心中的贪念差点让他把梁霏强行控制住再强行送进冬眠舱里。 好在他也清楚有钱能使鬼推磨,劝说梁霏无用后,转而花费巨资招募其他愿意冬眠的三十二日者。 还真有人愿意,他是一个在三十二日开始后在现实世界遇到车祸被迫截肢的残疾人,现实对他而言本就没有多少留恋,而三十二日那副健全的躯体却是那么有吸引力。更何况,永乐公司还开出了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金钱,他甚至觉得就算他依旧健康也会因为贪心而同意接受冬眠。 在了解了部分计划后,这人要求等永乐公司研发出完善的体外子宫技术后才开始冬眠,他估计这至少也得十年左右吧。而这段时间,他可以拿着永乐公司给的钱雇佣好几个保姆照顾自己,然后带着家人尽情玩乐挥霍,弥补所有的人生遗憾。 3月中旬,各国官方政府陆续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承认三十二日的存在性,并公开了部分弱平行宇宙理论以及雷利·罗恩一生的努力,以宣告三十二日是科学的、合理的,人民无须惊慌。而政府也正在积极探索三十二日,请民众时刻关注官方动态,一切信息以官方为准,不要轻信谣言。 各国政府的公告无异于在全世界掀起惊涛狂浪,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极少数人死不承认三十二日以及弱平行宇宙这么玄乎的东西存在,大部分人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转而兴奋地讨论起三十二日的种种神奇之处。互联网上一些过往提及三十二日的内容也被纷纷挖出来,惊叹有之,打脸有之,一时间热闹非凡。 加之各种商业行为的“煽风点火”,使得民众情绪极为高涨,几乎陷入对三十二日盲目的乐观和狂热中,好像它能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在群体认知中,三十二日就像一颗在隐秘角落独自长得又高又大的树,上面结满了甜美的果实,只需努力踮踮脚就能采撷下来,任何人都可以品尝。 对于这种情况,有的政府会特意提醒民众保持理智、不要夸大三十二日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同时要小心提防借着三十二日名义实施的诈骗行为。而另外一些政府,把展望说得含糊其辞,听上去更像是实现在即。在这些政府刻意的默认下,其国内一些尖锐的矛盾随之被转移,正在受苦的、被打压的、想要反抗的,都好像找到了新的希望,不用流血流泪就得获取幸福的生活。他们选择了等待。 根据调查显示,自从三十二日的消息被官方公布后,全球治安都好了很多,民众情绪前所未有的乐观并对未来充满信心。 短短时间内,三十二日就已然成为了普罗大众津津乐道的话题,与之伴随的还有雷利·罗恩声名的回暖。 很多老一辈人,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把雷利·罗恩视作人生导师、精神领袖之类的角色,现在都极为兴高采烈地对身边人说着大同小异的一句话:“我就知道罗恩教授会为人类作出一番大事业来的!我一直相信他!”因此,他们坚定地相信着三十二日的存在,这代表着比罗恩教授曾构想过的星辰大海还要宏伟美妙并且触手可及的未来。 此时近百岁的雷利·罗恩,奄奄一息地躺在阿克曼·罗恩的私人医院里。整整一个楼层都被阿克曼清空,十数位医生日夜待命。阿克曼曾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挽留住他父亲的生命。 而在这医院里以及附近入驻了许多国家的特工人员,他们一边探查雷利·罗恩的生命情况,一边保护他的安全。 阿克曼本不愿意这些人打扰父亲的治疗和修养,但自从他们在已经无法讲话、总是插着氧气管的雷利·罗恩病床前讲述了三十二日与弱平行宇宙后,雷利·罗恩那双本来浑浊黯淡的眼睛明亮了一些。医生说他这是有了求生意志,还提议应该经常让人在罗恩教授清醒的时候对他说些三十二日的事情。 在弥留之际得知他耗费漫长时光追寻的弱平行宇宙真的存在,只是将他排斥在外,既幸运又残酷。无论如何,强烈的情绪波动使他精神更好了,并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易阿岚从罗彩云那里得知国际上对自己的苛责要求后,只是想了想,就极为顺从地同意了。哪怕是知道反抗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他的态度也显得太平静了,就好像他不会再为任何事而感到悲喜了一样。 周燕安请求他能陪在易阿岚身边,负责他的安全。 但他的请求被拒绝了,这也是a国提前考虑过的一个问题,华国可以为易阿岚安排保卫,但绝不能是三十二日者也不能是易阿岚熟悉的人,否则他们之间就能依靠默契或者暗语传递消息。 易阿岚安抚了周燕安,对罗彩云提出他唯一的要求,将监督他的地点换在雷利·罗恩教授的医院里。反正注定得不到自由,也不可能留在事务组这种机密的地方和周燕安在一起,那就去看看那个伟大而神秘的老者吧,与三十二日的创造者有所交集,也是他的荣幸。 罗彩云将他的要求上报,随后得到了a国等几个国家同意的回复。他们应该是想着反正医院算是一个中立区,而且已经派遣了足够多的特工、做了足够安全的防护,这些人可以顺便监督易阿岚,也算是省了部分人力和设施。 罗彩云不乏恶意地揣测,也许这些国家还指望易阿岚对雷利·罗恩讲话时会不自觉地说出更多关于joker的事情。这的确是有可能的,在他们自己国家派来与雷利·罗恩讲话的人,坐在病床旁看着那位不能言语、只能表现眼神的瘦弱老人,想着他与三十二日的联系,想着他苦苦追寻弱平行宇宙的五六十载光阴,会被深深地触动,渴望能为这位值得尊敬又十分可怜的老人做些什么,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三十二日的一切都告诉他,好帮助他快点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好像经常写一些和主线关系不大的设想分支,但我不是在水字数拖剧情,而是想要真心分享,希望能扩大想象空间。 就像这章里提到了在三十二日培育人类,如果真能实现,大概会发展成类似于科幻短篇小说《水星播种》《表面张力》这种新人类的故事。三十二日被培育出来的人类,就像是掌握了部分科技的原始人,信仰神明,将自己的一生都贡献在勘探、挖矿、冶炼、献祭上,其中肯定会出现部分反叛者,他们开始怀疑代代相传的使命的正当性,也许还会从这世界遗留下来的部分书籍窥到一丝真相,经历信仰破灭、愤怒之后,然后与保守派展开斗争之类的故事,偶尔脑补也很好玩啊。 第98章 3月(4) 这也许是易阿岚在事务组待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今夜的天气晴朗, 月光无遮无拦,清凌凌地落满任何愿意接纳它的地方。 三十二日 第71节 熄了灯,易阿岚和周燕安各自躺在床上, 中间隔着窄窄的过道。窗户没关, 偶尔风吹起窗帘边角, 便有几道月光泄漏进来。 时间大概是不早了,易阿岚亲眼看到那些月光落在被子上的角度倾斜得越来越大。月亮正往西方落下去, 易阿岚还没睡,他知道周燕安也没睡着。 从那轻缓而又规律的呼吸声中,易阿岚听出了许多未言之意。就如同他很想为周燕安做些什么一样, 周燕安也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很多时候, 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 而命运却始终多舛。此时此刻, 周燕安一定在内疚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易阿岚离开,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陪伴都奢侈得无法强求。面对强权世界, 他一直在败退。 “周燕安。”易阿岚轻轻地喊他。 周燕安转过头来,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困意, 只有无法言喻的低落。 易阿岚冲他一笑:“你知道我从三十二日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吗?” 周燕安想了想:“我吗?” 易阿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是你!不过你是三十二日和现实世界两个宇宙加起来最大的收获。单从三十二日来说, 我得到了一个启示,joker说看不清自己才以为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尘埃,物理理论学者说灵魂是一种闭弦, 是我们灵魂的认知决定了三十二日从叠加态转变成稳定宇宙。这种感觉……很奇妙, 只有十万人而已,翻开历史书, 那么多战争与灾难都轻易抹杀了无数个十万人的生命,而直到今天,也还有许许多多个十万人正在遭受生命的卑微与痛苦。十万,从古至今似乎都不是一个够振聋发聩的数字,更何况十万之中更为渺小的一个个个体。但是,这些个体,能让一个宇宙复活。 “这些弱小者、被践踏者,他们所有经历过的记忆、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像引力那样切切实实地存在着、振动着,时时刻刻向宇宙发出呐喊,他们的存在并不是虚无。” 易阿岚的声调发生了变化,仿佛正被什么触动着:“就好像是宇宙知道她孕育的每一个智慧生灵所受的苦难、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自我怀疑自我轻视自我厌弃,于是展现人与宇宙共生的神迹来安抚他们。这么说来,宇宙远比上帝还要有人情味。” 周燕安看着易阿岚动情的眼神,在黑暗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既真实又神秘,心想,这或许就是他能够平静面对一切的原因,他从两个宇宙的交替中明晰了自己的存在,从而高傲地蔑视终将也成为过往云烟的纷争。 而他,也试图将周燕安从自责的泥潭里拉出来,去欣赏宇宙的星尘漩涡。 周燕安掀开被子,涉过月光一闪而逝的过道,躺在易阿岚的身旁。 单人床算不上大,他们贴得很紧。易阿岚感到心在跳动,热烈而快速的跳动,周燕安单薄的睡衣完全无法遮挡体温,余热快要把他烧起来了,肢体却背道而驰地显出灵魂脱壳般的僵硬。 周燕安俯身,亲吻易阿岚的嘴唇,一寸一寸,平复他的颤栗,又引起更多的颤栗。 易阿岚感觉到自己的渴望在抬头,也感觉到周燕安对自己有着同样坚硬的渴望。这让他觉得开心,又因为第一次而万分难为情。 如此赤/裸直接的需要,是摒弃一切矫饰后的真实,真实与真实的摩挲、碰撞,是灵魂愉悦的喘息。 他们都还活着,追寻着,感受疼痛与满足,为生命的甜美欣喜到哭泣。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周燕安看到易阿岚那双潮润的眼睛,睫毛像飞过一场春日细雨的蝴蝶,湿漉漉又轻盈地颤动着。霎时间,周燕安便感到自己被羞怯缱绻的爱意包围了,如同落入被午后阳光晒暖了许久的湖水中,如同被科学否定但依旧具有神秘气质的以太在两人之间坚定地传递着。 就像从引力波确定弱平行宇宙的存在,周燕安从易阿岚目光的涟漪中看到自己的存在。 “会不公平吗?”周燕安在易阿岚耳边低声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喜欢我。” 易阿岚闭上眼睛,摇摇头,只觉得心满意足。 如果是父亲的基因让他爱上男人,又是什么决定他爱上周燕安呢? 是周燕安高洁的品格、温柔的个性,还是他能带给人足够多的安全感?是他俊朗的外貌、挺拔的身材,还是三十二日里的吊桥效应? 或许都有吧。但如果非要把这些因素一一厘清,找出到底是哪一条让他爱上周燕安,就像是把人分解成一个个细胞,找出哪一个决定人为人一样,都是没有道理的。 周燕安喜欢他是因为他喜欢周燕安,但不只是因为他喜欢周燕安。 易阿岚终于见到了雷利·罗恩,和以前在教科书或杂志上看过的照片仿若两人,他无疑在枯萎中,像一截干瘦的树枝,摇摇欲坠。 阿克曼站在一旁为他介绍:“这是华国的人,叫易阿岚,他同样有很多有趣的关于三十二日的事情和您分享,听说他和三十二日里的那个强人工智能也有联系呢。”这个七十岁的老人依旧像个年轻的儿子那样对父亲充满了孺慕之情,在知道父亲孜孜不倦奋斗的成果是三十二日后,他更是与有荣焉。 躺在洁白病床上的雷利·罗恩眨眨眼表示明白了。 阿克曼笑着向易阿岚点头致谢:“你愿意说什么都成,我父亲他几乎对三十二日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同一件事被许多人说了很多遍他也听得津津有味。”说完,他远远地退开到一边,绝不打扰,但要是易阿岚想对雷利·罗恩做些恶意的事情,他一定会立即冲过来。 易阿岚每天会有两个小时与雷利·罗恩聊天,上午下午各一个小时,都是雷利·罗恩精神最好的时候。易阿岚从自己在5月32日的那天从一个寂静的清晨醒来讲起,讲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周燕安,讲正在生产的梁霏与最终健康出生的小涵,也讲梁霏为小涵未来的生存做出的种种努力……在讲述中,易阿岚也从一个跳脱出来的角度仔仔细细地去审视自己过往这快一年的生活。 虽然从来得不到回应,但雷利·罗恩的眼神会让人明白,每一个字他都听到并好好地放置在脑海中。 这期间,易阿岚看到有不少人会陆陆续续来探望雷利·罗恩教授,几乎都是物理学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们是雷利·罗恩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都多多少少地参与过量子大坝的建造,他们惊喜过望地表示弱平行宇宙和量子大坝的神奇,对自己能参与其中感到荣幸,虽然长久以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随后他们滔滔不绝地讲些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雷利·罗恩始终保持专注,想必他的思维依旧跟得上这群健康的人。当听到他感兴趣想进一步深入了解的话题时,他还会轻轻动弹手指,抓住和他讲话的人。 在探望的人群中,易阿岚还发现了一个相对熟悉的人,宋锐,西北武器研发中心的总负责人,也是那个至今不知道真假的宇宙飞船的总工程师。 宋锐似乎也还记得易阿岚,在看望完雷利·罗恩后,与易阿岚在外面的走廊上聊了几句。 走廊上分布的各国特工将锐利的眼都钉在了这两人身上。 易阿岚不在意,宋锐也不在意,自顾自说:“我以前刚毕业的时候罗恩教授就在我们华国,我有幸跟在他的团队后面学习了一段时间,尽管只处于边缘打杂,但也获益匪浅,罗恩教授在科研上永不妥协的精神至今还对我产生激励作用。严格来说,他也对我有师恩,听闻他的现状后,特意来看看。说起来还真没想到,当初让我们那么头疼的三十二日居然就是罗恩教授的杰作,这真是宇宙伟力与人之伟力的旷世结合,就是我们还无法看清利弊到底哪一边占上风。罗恩教授似乎也在思考这些,你能看到他眼睛里人类智识的独特闪光。” “是啊。”易阿岚说,“我有时候讲到三十二日带来的负面影响时能看得出罗恩教授有些愧疚,之后我打定主意不再讲那些令人悲伤的事,但罗恩教授阻止了我,他希望听到更全面的。” 宋锐笑笑:“不回避,向来是他的宗旨。” 宋锐走后,易阿岚的情绪低落了很多,也许是被熟悉的面孔勾出被掩盖的无尽想念。 当时分别时,易阿岚还对周燕安说不要太想他,反正很快就能在三十二日里见面,但他自己想周燕安却想得心脏发疼了。 终于到了3月31日,易阿岚心情有些好转,照例去给雷利·罗恩教授聊天,不由得语气都轻快起来:“马上就又能去三十二日里了,这次我们都要去您待了很多年的那座岛,希望您不要介意。有时候真想亲眼看看这两个宇宙是怎么叠加和转换的……” 话没说完,易阿岚感到一股力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很惊奇罗恩教授那瘦削的手指居然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 “您是想说什么吗?”易阿岚微微抬起了身,凑近了雷利·罗恩。 雷利·罗恩似乎很激动,努力喘着气,暗色的脸涨红,嘴巴张着,舌尖往上顶,但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来。 “您不愿意我们去研究您的量子大坝?”易阿岚问。 雷利·罗恩的眼珠剧烈转动着,显然在说不是。 “岛屿上有些东西您不想被我们看到?” 雷利·罗恩还是转动着眼珠。 易阿岚手足无措,只好看向远处阿克曼:“罗恩教授好像要说什么。” 阿克曼快步奔过来,把耳朵贴近雷利·罗恩的脸:“爸爸,爸爸,你要说些什么呢?您慢点说,慢点……” 但他听到的只是杂乱的呜呜声。 直到雷利·罗恩的力气用尽,不得不松开手,疲倦地闭上眼睛休息。易阿岚看到泪水从这位老人的眼角滑落。 阿克曼朝易阿岚摇摇头。 这一次三十二日快到的时候,疲劳过度的雷利·罗恩已经睡了。阿克曼思索再三,还是把他给唤醒,因为他知道父亲想在这一时段醒着,想亲眼看着三十二者进入三十二日,虽然他什么也不会看到,似乎只能在心理上更靠近那个世界一点。 三十二日对外人真不公平啊。阿克曼不止一次地想。 易阿岚坐在病床边,感受到罗恩教授那欲语无言、满含悲伤的眼神。 第99章 32日(41) 还没好好思索那眼神背后的深意, 易阿岚的意识已经来到安静的无人机基地总控制室,各种蓝绿红信号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易阿岚叹了口气,一一关掉正在运行的程序, 又仔细检查一遍安全系统后, 离开控制室, 在地上的衣服堆里随便捡了把车钥匙,在停车场找到对应的车, 然后驱车赶往约定好的地点,等待运输直升机将他一起带到量子大坝岛去。 驾驶运输直升机并不是周燕安,而是一个脸生的别国人员。 按照整个三月里各国商讨出来的协议, 护卫量子大坝岛的多数人按兵不动, 只调拨十个会开直升机的人驾驶大容量运输直升机分区域去接各国物理和机械专家以及配备的几名应急医生, 这个过程中他们都得开启即时传输的摄像记录仪, 以保证所经之地和被接送人员的安全。 同时他们还会携带大量的摄像头、监控屏幕、硬盘到岛屿上去,在正式开始信息搬运工作之前,就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上摄像头, 确保一个人站在岛屿的任何位置,都会有一个摄像头对着他的正面,能看清他所有的动作和表情;并且无论有无异常, 每一秒的监控视频都会存放硬盘里,分别刻录三份, 由三个阵营分别保管。这样一来,不论岛上将来发生什么变故都能够追本溯源,任何在当时哪怕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动作在事后都会被反复揣摩, 谁也无法逃脱追责。 易阿岚走进机舱, 看到里面已经载了三十多人,舱内没几个座位, 很多人就直接坐在金属舱板上,彼此轻声细语的几句聊天挤在狭小的机舱内也闹哄哄的,乍一看像难民集体偷渡。 一个角落里,孟起朝他挥了挥手,在他身边还坐着两个华国面孔的人,一个是比孟起还要年轻的女学生,一个是接近退休年龄的老人,易阿岚便朝他们走过去。 孟起像是在开玩笑:“你好像动不动就在现实世界里失踪。” 易阿岚找了个空地坐下:“被逼无奈。” 四个华国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团体,相互介绍了下。看得出来孟起以及那另外两个被派遣的人都很高兴,想来也是,那毕竟是量子大坝啊,换做平常,以他们的学识和地位肯定无法接触如此高端的科技。 直升机起飞后,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驾驶员通过机内广播让大家多休息、之后要做的事情会很多,人们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直升机下一站目的地是e国,接上两个人便顺便加了一次油后,就掉头直接飞往量子大坝岛。 量子大坝岛面积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沿海的一半是屹立海面上时时被海浪冲刷的悬崖,一半是柔软开阔的沙滩。岛屿东部有一座小型核发电厂,供应着全岛的日常生活和实验所需的电力。西侧则是一个小有规模的机场,有燃料库,机场上还停着一架私人飞机,应该方便紧急情况的人员外出。在机场的更西处,是一处峡湾,被打造成一个相当成熟的小港口,大部分生活补给和资源都是通过船舶运来的。 一条公路环绕小岛,将港口、机场、生活建筑群、实验建筑群、核电厂都连接了起来,方便各类资源输送。 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一些棱角分明的大型人造物体绵延相连,以及密密麻麻各式各样伸向天空的探测和发射天线,这是量子大坝的地面部分,地下还有更多更精密脆弱的仪器。亲眼看到它们,就会明白没有雷利·罗恩教授数十年如一日的毅力以及阿克曼富可敌国的财力就不可能将其建造出来。后来还听阿克曼说,天上还有他以投资及其他名目发射的四颗特殊卫星,也是量子大坝的组件,可见工程之浩大。 本还兴奋的众人忽然感到了苦涩,他们怎么依靠那小小的大脑将如此海量的信息一字不漏地复制到现实中去。 他们在现实中同样被集中在了这座小岛,由业界最为卓越的众多学者带领、指导。计划是,三十二日者最先将理论框架带回现实,由那群资深学者先研究一个月,然后根据他们的需要再有针对性地带回能衔接起来的信息,继续研究,再继续搬运所需内容,同时也会从现实中的废墟探索部分残存信息,像拼图那样拼接进去。就这样由大到小、由框架到细节、一步一步地将所有信息搬运回去。 他们听着时有种庖丁解牛般的畅快,也见到了量子大坝的废墟,震动之余依旧满怀信心,为即将参与的人类史上最煊赫的行动而自豪。但直到真正见到了完整的量子大坝,才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这些东西仿佛有生命般,静穆地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庄严,不由得让人一阵阵头皮发麻。 被量子大坝震慑了一波的众多人才被直升机吐在视野开阔的沙滩上,不一会儿,就聚集了约四百人。 除警戒人员外,天上飞的、海里飘的各自在机场、港口找位置停泊,然后也在此集合。易阿岚终于见到了周燕安,心里的褶皱和一丝因为罗恩教授的眼神产生的忧虑瞬间被抚平,他朝周燕安笑了笑,周燕安同样回以一个欣慰的微笑。 分工开始了,五个核物理相关的人穿着防护服去核电厂检查设备是否还在正常运行并进行一次维护检修,确保电力能够照常使用。 各类驾驶员两两一组,搬着摄像头、电线、电脑和屏幕去组装监控网,他们在三月份都接受过相关训练,装起摄像头来十分熟练,同时各国联合小组也在现实中量子大坝岛测量过详细数据并进行了模拟,确定了每个摄像头的具体位置,他们只要按照脑海中的具体地点机械安装就好了,而在有些微小变化的茂密树丛中,也只需要额外补充几个摄像头就能扫除一切死角。 剩下的人去生活建筑群,由于那里以前只住过一百多人,巅峰时也只能供应两三百人生活,所以他们得把个人宿舍改成集体宿舍,让现在的六百多人都能住进去。规划好住宿,还得检查急救药物、食物、淡水等各种后勤所需,缺少的份额都得记录下来,让人开运输机去外界补充。 他们现在算得上一个小型社会了。在后续生活中,部分武力强大的驾驶员会充当治安维护员,另一部分暂时派不上用场的驾驶员还得兼任厨师,做饭也是他们三月份需要培训的内容。虽然不是不能派遣一些专业厨师过来,但毕竟量子大坝岛极其重要,无关人员越少越好。 现实中也有一些要员认为这样的聚集会引发一些不可控的变数,最典型的莫过于这些人男女基本对半,朝夕相处、目标一致,很容易滋生感情、发生关系,随之可能引起关系双方的立场变动;如果有怀孕生育,也会影响信息搬运进程。但除了叮嘱运输物资的人多带点避孕套,也无计可施了。总不能禁止男女交流,这种毫无人性的规定只会让人抵触他们的任务。 他们去工作自然也得佩戴记录仪,并且都没有携带能够对外传输消息的电子设备,只各自领一个可以在岛内相互联系的无线电对讲机。实验建筑群是重中之重,待各种杂事完成,有实时监控作为保障,再进去探索。 a国的沃夫站在人群前拍着胸口强调:“这是什么?就是执法记录仪啊,这意味着现实中的法律在我们这里依旧派得上用场,甚至更严格、更严厉,既然大家都接受了招募,也自愿来到这里,而且各位也因为在这里工作而在现实中得到了很多好处,你们很清楚,以你们本身的能力是得不到那么多报酬的。所以我劝大家最好珍惜自己在三十二日得到的机遇,不要试图挑战联合在一起的各国政府。” 他的声音…… 易阿岚眉心忽然皱了起来,周燕安注意到他的异样,微微扬眉表示询问。 易阿岚盯着沃夫想了想,考虑到记录仪已经开启,便贴在周燕安耳边很小声地说道:“这个人的声音很耳熟。有点像之前给我打电话通知严飞的事情已经解决的那个a国人,特别像。” 尤其是沃夫略带指责和不耐烦的语调和当初埋怨易阿岚拖得太晚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周燕安闻言,暗含探究地看了沃夫一眼,很难想象这个典型的善于牵头当老大的a国人会被严飞招拢。不过如果真的是他,那至少可能危害易阿岚安全的最大对手于无形中就被消解了。 忙活了大半天,大家才走入实验大楼,等在这里面也安装好足够的摄像头,而在生活建筑群专门抽出一间空旷大厅改造的监控房间密密麻麻装满了屏幕并留守五个人照看后,真正的工作就开启了。 物理和机械领域参差不齐的人才们涌入实验大楼,他们按照在现实中就分好的小组,在总控制中心和其他房间的文件柜、电脑、档案库翻找纲领性文件,好了解弱平行宇宙理论和量子大坝的全貌,再找关键切入点。 易阿岚自然是被隔绝在这些事情外,他没被关在一个上锁的房间彻底失去自由已经算是华国据理力争了。往乐观了想,在其他人拼命消耗脑细胞的时候他还能在沙滩上晒日光浴,不失为一种悠闲。 轮到周燕安和沃夫这两个开战机的去接替另外两个去巡逻。 临走前,周燕安嘱咐易阿岚注意安全,小心其他人,又敲了敲易阿岚的对讲机,调适到一个秘密频道:“我要持续巡逻五个小时,但每隔一小时会飞入对讲机的无线电覆盖范围,我会呼叫你,你也要回答我。” 三十二日 第72节 “我知道了。”易阿岚点点头,“你也要小心。” “放心。”周燕安笑,b国的核潜艇还在海底静静候着,并与周燕安保持联系,这在海洋中是一重很可靠的保障。 听到战机飞上天的声音,易阿岚在沙滩上寻了个遗留的遮阳伞,撑在安静又不会显得刻意躲避的角落,不去管会有几双眼睛或几个摄像头盯着自己,一边听海浪拍岸,一边等一小时一会的周燕安的呼喊。远处的海平线使人更相信天圆地方,高大的椰子树投下来的影子被风吹动、半隐半现的贝壳闪烁着微光,湿润的海风送来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易阿岚恍惚间觉得生活本该就如表面上这般美好。 日落了,沙滩上渐渐热闹起来。六名医生将岛上原来的诊室进一步完善,这会儿围在一起讨论要是遇见谁阑尾炎发作能不能立即做手术,做完饭的厨师们来此游泳放松,巡逻结束的人也到这儿来休息聊天,一部分背诵了一下午文件的专家在晚风中散步借此清醒一会儿头脑,另一部分工作狂科学迷还在大楼里如痴如醉地阅读、记忆。 不知谁在沙滩上燃起一堆篝火照明,于是涛声人语中又多了哔啵哔啵的脆响。 周燕安和易阿岚还在那把遮阳伞下坐着,两个人聊着天,周燕安用手指在沙地上划着什么。 借着火光,易阿岚瞅了一眼,顿时有些惊喜。 周燕安在地上画的是坐着的他,虽然线条简单,寥寥几笔勾勒,但神韵很相似。 “你还会画画呢?”易阿岚问。 周燕安笑:“太细致专业的不会画,简笔倒是能露几手,以前出任务练出来的。”毕竟有时候地形测绘不能完全依靠设备,人的眼和手有时候更可靠。 说着,他又在简笔易阿岚身边画了个简笔周燕安,惟妙惟肖。 易阿岚正笑着,就见有个黑影靠过来,低头看那副画,乐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谈恋爱呢?” 易阿岚抬头看他,发现是a国的那个沃夫,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燕安淡淡道:“恋爱可不是闲情逸致能谈下来的。” 沃夫耸耸肩,似乎很不喜欢周燕安总是这么平淡地应对他,颇感无趣地走了,临转身前,对易阿岚别有深意地眨了眨左眼。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想到无处不在的监控,谁也没有说话。 在这天的三十二日结束前,周燕安又出了一次巡逻任务。好在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周燕安是陪在易阿岚身边的。 有个人站在篝火前说着什么,仔细听,他在念一首辛波斯卡的诗: 只要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里/那位静默而专注的女子/日复一日把牛奶从瓶子/倒进碗里 这世界就不该有/世界末日 那个人诵完,掏出了一卷东西展开,正是这首诗描述的那副著名的油画《倒牛奶的女人》。这一定是真迹,从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拿出来的。 下一刻,他将画丢进火堆中。 看到火舌无情卷起那副古老的油画、那名温婉的女子化作灰烬,在离开三十二日的一刹那,易阿岚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空虚和茫然。 第100章 4月(1) 油画女子的灰烬变成了眼前枯败老人的脸, 都有着类似的黯淡和衰亡。 易阿岚笑着对雷利·罗恩教授说:“我从三十二日回来了,我们顺利登陆了您的小岛,那里真美啊……” 这个时候, 世界还照常运作着。夜半球在沉睡, 昼半球在建设, 共享同一个美梦。 噩耗抵达时,罗彩云正好从补眠中清醒过来, 自从三十二日发生后,每到月末总是不能正常休息,通常凌晨才能找到空隙睡上小半天(这还是三十二日里一切正常的时候, 否则一连好几天也只能累积睡上几个小时)。 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很高兴自己的任务逐渐轻松, 现在对三十二日的焦点都集中量子大坝岛, 更好管理了。 她前脚到,后脚就跟来一个人,是三十二日物理化学小组的负责人。 罗彩云看见他时, 几乎吓了一跳,他看上去似乎好几天没睡过觉,双眼血红, 两腮浮肿,脸上的表情灰暗得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李教授, 你怎么了?多注意休息啊。”罗彩云连忙起身迎接他,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你都这么累了, 有什么事之后再汇报也行, 现在去睡觉吧。” 李教授抬起那双空洞的双眼:“没有以后了,罗组长。” 罗彩云担忧道:“怎么了?你的身体?” “我们人类, 完蛋了。”李教授凄惨一笑,“全完蛋了。全都要死。” 他颤抖着手递出那份以最后的理智编写的报告。这实际上是一份昭告世界末日来临的宣言书。 最早的端倪来自于一些看上去并不要紧的地方报告,当时三十二日才出现不过四五次。某些区域出现了异常辐射现象,但是辐射的有效剂量很低,并没有对人体产生伤害。而他们能发现这些还远远不成气候的有害辐射,是因为当地大多都存有放射性物质或放射性武器,因此安装了高精密的辐射检测器。偶尔有些微泄露虽然会引起恐慌,但只要发现及时、维护得当很快就能解决隐患。 收到辐射检测器的警报时,就有专人去筛查辐射源,但奇怪的是,所有可能泄露辐射的地方都完好无损。第一次只好不了了之,第二次异常辐射再出现时,任是谁都知晓了其中的规律,因为这种辐射都是在三十二日出现前后才会被检测到,尽管有效剂量还是很低,相关主管还是将报告递交给了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组里又再分配给李教授领导的物理化学小组。 李教授感到十分奇怪,如果说三十二日在向外散发辐射,那他设在事务组圆形大厅里的辐射检测器没理由没有任何反应,他敢说,他的辐射检测器比其他地方的要更精良,最差也是效果持平。 出于这种困惑,李教授在随后的一次三十二日发生时,更为关注辐射方面,增加了多种辐射检测器(包括报告里提及的那款辐射检测器),并增派人手专门盯着,但始终没任何发现。 更奇怪的是,这次三十二日之后,最先报告的地方再次传来消息,他们这一次依旧检测到了异常辐射。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个地方递交报告说他们也检测到了异常辐射现象,也是在三十二日前后出现,并且有效剂量很低。李教授还特意深夜致电这处地方所用的检测器型号,与他增添的其中一种是完全一样的。 在相关报告陆陆续续呈递了五份之后,李教授发现都是这五个地方都是极其重要的军事中心。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军事中心,也没有足够精密的辐射检测器能率先发现异常辐射现象。但问题在于,辐射检测器性能出色的军事中心也不止这五个,包括他现在多待的事务组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为什么偏偏是这五个地方检测到了?是地域原因吗?但这五个地方的位置并不接近,检测时间也有先后,没有规律可言。 如果不是因为最高级保密要求,李教授以及这五个地方的辐射管理部门应该很快都能发现它们的相同之处,即,它们都在清除计划里,在三十二日里,它们这些地方都已经炸弹销毁成一片狼藉。 如果他们能把清除计划的内容了解得更详细一点,还会发现,一旦他们所在的地方在三十二日里被执行清除计划之后,他们才会开始检测到异常辐射。 出于国家安全设置的保密措施,导致信息不对称,成了他们追寻真相的制约。 再加上检测到的异常辐射有效剂量低、无危害,也并不是所有处于清除计划的区域都发现了异常辐射(主要原因在于这些地方只配给了浓度达标才会进行提醒的辐射检测装置,没有精确读数的检测器),因此没有产生大的影响,也就没有引起知晓内情的高层重视,只有研究人员在重点关注。 直到冬天,发现异常辐射现象的地点已增加到了六个,并且前五个汇报他们每次检测到的辐射剂量看似一直很低,但其实在以缓慢的速度增长,如果不尽早查出原因、弄清原理,他们担心终会增长到能危害身体健康的程度。 其中一个地点,正是西北空军武器研发中心,主管因为忧虑和中心的总工程师宋锐提及了这件事。宋锐注意到辐射出现的时间不是三十二日第一次出现时,而是易阿岚他们来此之后的那个三十二日,认为可能和清除计划有关。 该主管将宋锐的猜测告知给李教授,李教授随后向组里进行了特别申请,确认了剩下六个地点的三十二日清除行动与发现异常辐射的时间完全吻合。 李教授又向罗彩云提出要和清除计划同步进行研究,因此得知了其他在三十二日被清除的机密要地。在下一次三十二日发生前,李教授向硬件配置不到位的众多基地提供了精密辐射检测器。无一例外,这些地方都在三十二日出现前后检测到了那种异常辐射。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三十二日里炸弹导致了基地内放射性物质的暴露,有微量辐射不知为何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但他们对检测到的辐射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后确定,这种辐射与他们已知的辐射并不相同,不属于他们所储存的放射性物质和放射性武器。 李教授对这个现象愈加着迷,他开始在各个地点尽量多地布置辐射检测器,闹市街区、荒郊野外、建筑工地、地下、河底等等,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十分寻常的地方居然也有部分检测出数值不一但相对较低的异常辐射。 李教授大为不解,将所有检测地点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一一归纳后,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那些检测到异常辐射的地点都有同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即和三十二日里的相同区域之间会有很大的不同。极为典型的就是那些列入清除计划的军事重地,三十二日里它们的信息储存被格式化、建筑群都被轰炸殆尽,而现实中它们还好好的。 再比如,后来检测到异常辐射的建筑工地,李教授了解到该建筑工地是在三十二日出现后才开始动工的,这也就意味着,虽然现实中这里一栋栋高楼的骨骼已经成型了,但在三十二日这只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 检测到异常辐射的还有一条能见到河床的在冬天干涸的河,它在三十二日的夏天里河水丰盈。 由此可以推测,一个区域在三十二日与现实中的不同,或许是产生异常辐射的原因。 但另外一些检测不到异常辐射的地点,要说和三十二日完全相同,却也不尽然。 现实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四季轮换,没有一个地点和七八个月前一模一样。比如他们天天待着的事务组吧,事务组的所有建筑虽然在三十二日前已经建好,本打算用作物理研究所,后来拨给了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 事务组用各种家具、电器、设备将建筑填满,进行日常和实验活动。而三十二日里,事务组只是一组空荡荡的建筑而已。 这两者之间当然也有很大的不同,但为什么却没有出现异常辐射呢? 这种不同,与检测到异常辐射地点与三十二日的不同,又有哪些本质区别呢? 李教授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可以解释这种本质不同的概念:熵。 熵是人类提出的一个物理概念,物理意义是对体系混乱程度的度量。 一个封闭系统里,熵值的高低代表着混乱程度。打一个简化的比喻,如一个房间,如果房间里东西摆放有序,那熵值就低,如果一片混乱,熵值就高。 与熵有关的熵增定律认为,封闭系统内熵只能增大或者不变,而不能变小,最终只能抵达熵最大的状态,也就是系统最混乱无序的状态。宇宙作为一个大的封闭系统,熵值始终在增加,秩序慢慢崩塌,最终走向毁灭。 异常辐射发生地现实与三十二日中的最大不同,就是熵的不同。军事基地现实中运行良好,有序,熵值低,而三十二日里基地信息丢失、一片混乱,到处是无效能量,熵值就高。而事务组,三十二日里空荡荡的建筑当然是有序的,熵值低,现实中虽然添加了很多物品,但依旧是有序的,熵值虽与三十二日里的略有差别,但也很低。 不过熵是封闭系统、孤立系统里的概念,而这些区域显然都是开放的,地球也是一个开放系统,无时无刻不和外界交换能量。 但显然弱平行宇宙和本宇宙这两个相同的大型封闭系统,会有某种物理机制量化各自内部中的熵,并在叠加转换过程中,因为某些区域的熵值差别较大而产生辐射。 按理说,熵本身不会对人产生直接的影响,哪怕一个人处于极度混乱的系统里,让他感到不便的是没有有效能量可以使用而导致无热能取暖、无能量饱腹、无动能行走,而不是熵这个概念直接对人类发动攻击。 但现实中有些现象能提供借鉴和理解,如电势差,一只小鸟站在高压线上不会触电,是因为小鸟体型很小、两爪距离很短,两爪之间的电压也就是电势差很小,因此流经小鸟身体的电流很小。换只大鸟如老鹰,或者人,碰触高压线就会立即触电。 同理,人类处于充满熵的宇宙中,也因为相对于宇宙而言尺度太小,熵不会对人类产生影响。但弱平行宇宙的存在,就如同多了另外一个导体形成电流回路,让两个宇宙的熵有了“势差”,从而对小小的人类产生伤害。 因此李教授将这种因三十二日而起的异常辐射命名为熵差辐射。 目前检测到的熵差辐射的有效剂量还很低,不会伤害到人类的身体。 但问题是,熵无时无刻不在变动。尤其在地球上,因为人类活动时常使得熵低的区域变得熵高,也会通过工业制造使熵高的东西熵值降低。花草树木也在时时刻刻吸收能量、传递能量、消耗能量,这都在改变着熵。 地球上的熵如同一锅沸腾的水,此起彼伏。 而三十二日,因为人口大大减少、时间流速不同、部分人的销毁行为,使得两个宇宙中地球上的熵差越来越大。 李教授通过对过往多次熵差辐射收集的数据建立了一个模型,发现熵差辐射的剂量是呈指数增长的,并且随着时间发展,熵差辐射出现的区域越来越多。现在,随便哪条大马路上也能在三十二日出现时检测到低剂量的熵差辐射,部分熵差较大的地方,应该要立即安排人撤离那片区域,否则将会被熵差辐射影响。 按照他的模型估计,大约再过四五次三十二日,熵差辐射就足以对人体产生致命伤害——全地球的人类。 所谓的弱平行宇宙,从来不是予取予求的资源仓库,而是不动声色的死神。 作者有话要说: 熵的定义其实还有点复杂,不像我说的那么简单。我记得有本书用了很形象的房间的例子来解释,但我翻了好几本没找到,只能按照我的记忆和理解举了一个简化的例子,意思就大致是那个意思,小说里需要用到的理也就差不多是这个理,有序无序的差别,大家理解就好。 第101章 4月(2) 罗彩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报告, 神情渐渐凝重,合上文件时,沉默了许久。 半晌, 她才说道:“虽然报告里将各种证据罗列得很清楚, 但我还是要问一句, 没有误判的可能性吗?” 李教授摇摇头:“实际上,上个月我们就已经弄出了熵差辐射的增长模型, 并预估了这次三十二日的辐射剂量。检测结果和我们预估的数据在正常误差值内。我们还和国外的一些同仁交换过意见,他们也基本上意识到了熵差辐射的存在。” “有挽救的办法吗?” 李教授苦涩道:“我想不到任何办法,或许有吧, 比如让三十二日彻底消失, 没有两个不对等的熵, 自然也就没有熵差辐射, 但这显然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就算有办法, 我们也很难在四五个月内找到,即使这个危机能让全人类联合起来求生。” 罗彩云有些出神地点点头:“这就意味着,人类即将灭绝, 无一幸存?”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她想过很多危机会沉重地打击人类, 气候变暖、臭氧空洞、天外陨石,以及可能到来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削减大量人口,核辐射会让地球如同炼狱, 但无论如何, 还是会有幸存的人在挣扎求生,于废土上重建文明。但没想到, 真正的人类灭绝、连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的灭绝来得如此急促和决绝。以至于罗彩云现在依旧像飘着的,没落着实处上,她想到一个更恐怖的地方,两个宇宙的纠缠如果是足够长久的,那么全宇宙都将充斥着熵差辐射,任何生命都会死于辐射,直到用漫长时间演化出能习惯这种辐射的新生命。 “差不多。” 罗彩云猛地着地:“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三十二日 第73节 李教授说:“自从知道熵差辐射后,我就对三十二日者格外关注,我想知道他们在三十二日和现实中的身体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类似的现象,医疗生物小组那边对他们的身体进行了大量而详细的检查。数据显示,熵差辐射经过他们的身体后没有任何衰减,这就意味着,辐射没在他们的身体内部产生任何能耗,完好无损、没有碰撞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我想这是因为,灵魂作为一种闭弦,将他们两个世界的身体连接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振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说是物理学传说中那种既存在也不存在的状态。 “人都是由粒子组成,粒子是开弦,也时时刻刻在振动着。开弦与闭弦的齐振,并受到两个宇宙叠加和稳定的干涉,产生一种物理机制,能引导熵差辐射从他们身体粒子的间隙中穿过,不会伤害到实际存在的粒子,大概就像是太阳这类大质量物体能够用引力使光扭曲那样,他们使辐射发生扭曲,只是现代机器都检测不出来的一点点扭曲,但已经足够避开要害。而对我们来说,熵差辐射则从四面八方毫不留情地狠狠鞭打着我们的dna。” 罗彩云追问:“三十二日者能活下来?” “应该是的。但也就仅限于他们这一代,他们繁衍的子孙后代,没有三十二日的影响同样抵御不了熵差辐射。” “我们就不能从三十二日者身上找到使我们也活下来的办法吗?” “怎么可能?”李教授崩溃地摊开手,绝望地说:“那是多么精细的活啊,调节人体所有粒子的振动啊,无异于科幻作品中描绘的将人体全部拆解成粒子再转移到遥远的地方进行重组。上帝也做不到。只有宇宙,一个弱平行宇宙才有能力庇佑跟随他的门徒。” 一次紧急的国际会议仓促召开,与会的只有十多个国家,他们都有能力发现熵差辐射存在。 比起上个月指点江山、展望未来的意气风发,这一次参加会议的十多个国家最高领导一个个都面色灰败、忧思重重,巨大的落差仿佛是宇宙对人类不自量力的嘲笑。从来没有捷径可走,要想获得幸福,至少得付出同等程度的艰苦。 “我想你们都知道了。”a国总统声音暗哑,疲惫地揉着眉心,目光下垂,没有正视大家。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社交礼仪了。 华国领导说:“看来我们的科学家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没有谬误之处。” f国领导用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还是很难相信这件事情居然不是愚人节的玩笑,真他妈的像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那你就等着吧。几个月后,难以计数的人类身体因辐射而血肉模糊,你就不得不相信了。”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难道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人类文明彻底断绝?整个地球都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这个人说话的时候看着科技顶尖的那几个国家,希望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回旋的余地,然而事实只会让他失望。 a国总统说:“我第一时间召集了我国最富盛名的物理学家来找解决办法,他们提出的几个建议最后都被推翻了。目前,我们连个解决方向都找不到。穿防护服是不管用的,那种熵差辐射是凭空出现,不是从外界冲击你的身体,而是诞生时就在你的身体内部。所以我们根本无法用物理手段隔离辐射。” “离开地球逃进太空呢?太空都是差不多的广袤,熵差应该不会很大吧?” 华国领导说:“有一定作用,但顶多只能稍稍延缓几个月的死期。宇宙中大大小小的熵变也是剧烈的,更何况,无论你到了哪,都携带了不同的熵过去,和三十二日的熵差必然形成,就算辐射不强,使人致命却也不难。而且,我们现在的技术手段还支持不了长时间的太空旅行。” “这是不是说哪怕我们停止一切生产活动,尽量维持熵的小幅度变化,减小熵差,也不管用了?” “当然,两个世界流速不同、人口不同,就注定了熵难以协调在差不多的水平。如果我们的科技足够发达,也许将来某一天能够做到,但绝不是现在。” “该死的老头!”e国总统恨恨地拍着桌子,他上个月还对雷利·罗恩崇敬有加,“他为什么要研究弱平行宇宙?为什么在完全不了解后果的情况下就擅自行动将三十二日和我们绑在一起?他那么厉害就没想过熵的问题吗?现在好了,人类完了,全完了!” a国总统说:“这就是问题的根结所在,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产生了很多的弱平行宇宙,但从来没有熵差辐射。只是三十二日这个特殊的弱平行宇宙离我们的宇宙太近,甚至可以说是融为一体、没有完全分裂,才会导致熵的落差。如果我们能使三十二日与我们的世界彻底分开,各自平行,应该就不会有熵差辐射了。” “我记得最早发现弱平行宇宙理论时,大家推测是那十万个三十二日者的灵魂将两个世界牵扯在一起。如果我们能消灭掉那十万个灵魂……” 华国领导皱眉:“这根本就不现实。” “怎么就不现实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活路了!要为了这十万个人,牺牲掉剩下的七十亿人吗?” a国总统难得与华国领导站在同一阵线:“这不是考验如何取舍的电车难题。的确是做不到,我们不可能找到所有三十二日者,但凡有一个遗漏,就不可能切断两个世界的联系。”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一刻,大部分人心里都有着极度残酷而现实的想法,但凡有办法,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把那十万人统统杀掉。这并非是草菅人命,只是在七十亿的人类延续以及数不清的生灵生命前,十万人,太渺小了。 然而此时此刻,真正渺小的是他们自己,是无助的七十亿个人类,作为绝对少数的三十二日者却被独属他们的那个宇宙庇护着。三十二日就像一只护短的老母鸡,将它的孩子们紧紧地护在翅膀下,然后冷漠地看狂风暴雨侵袭众多无辜的生命。 这种令人绝望的认知让g国领导恶狠狠地站了起来,一一扫视着在场众人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们中有个人暗暗地对外放消息说自己是三十二者,我之前猜是假消息,是诱饵,一个国家最高领导做诱饵啊,谁不心动?也许是想引诱其他国家的特工三十二日者去探查时掉进你们设好的陷阱,然后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他们、策反他们……哈哈哈哈,我现在才不管是真消息还是假消息,我只想告诉你,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在我辐射症状出现时,我就让国内所有导弹统统都轰向你的国家,谁管你是不是三十二日者,一起死吧,谁也逃不掉!” 他脸色涨红,极度愤怒、极度恐惧,疯狂地喊叫、敲打桌面、砸东西,哪有一国总统的睿智和镇定。但其他人心有戚戚,看了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愈加悲哀。 d国总统忽然说:“量子大坝搬运计划还要继续。” g国领导叫道:“这有意义吗?” “当然有。”d国总统直视着他,“不过我们现在的目标已经不在搬运资源了,而是想办法从中找到使我们也能进入三十二日的办法。只要我们能进去,熵差辐射就伤害不到我们,只要能进去更多人,那么我们就至少有足够的团队用他们毕生的时间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使我们最终完全摆脱三十二日和熵差辐射,那样,人类还能继续繁衍下去。” “但我们只剩下四五个月了,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要去做啊!”d国总统眼眶忽然红了,面目狰狞,“要不然坐以待毙,在大哭大叫中等死吗?我们总要抓住任何可能活命的机会啊!想想看啊,那么灿烂的人类文明忽然在短短几天时间内进入大寂静,再无复苏的可能性,甚至整个宇宙都将死寂,多么悲哀啊!重要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妻子……我不怕死,但我想让他们好好活着。”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哭喊出来的,这使得众多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都想到自己最割舍不下的私人情感,说到底,人类文明只是一个摸不到的概念,但家人与至爱,却是真真切切的实在,是在世界末日来临时最为心痛的存在。 有人联想:“比起让我们强行进入已经成型的三十二日,与另一个新的弱平行宇宙产生联系是不是更容易一点?” “但与新弱平行宇宙的联系不一定能让我们规避三十二日的熵差辐射。” “好吧,看来上帝是一条好走的路都没给我们留。” c国总统扬了扬手:“刚刚g总统的一句话让我受到了启发,他说,他不怕死,但想让爱的人都好好活着。” “谁不是呢。” “对啊,谁不是呢。”c国总统声调不由自主地升高,“我们如此,三十二日者也如此。如果三十二日者得知自己的存活的代价,不仅仅是人类灭绝,还包括至亲至爱之人惨不忍睹的死亡呢?”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无法主动消灭三十二日者,不如尝试一下,鼓动他们自杀。” “这太荒谬了吧,那么幸运才活下去……” “对大部分有亲人朋友的人来说,独自活下去,并不是幸运,反而是一种痛苦。这意味着他要亲眼看着爱的人一个个死去,而他毫无办法,极端的一点的,还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们。我们要做的,不是等他们慢慢发觉,而是提前让他们认清到这一个事实,然后在悲剧发生前做出……最好的选择。” 有人眼前一亮:“对啊!我之前还想着要不要讨论一下对熵差辐射暂时保密的事情。但现在我觉得应该把熵差辐射的形成原因以及最可能的解决办法,也就是十万个三十二日者死亡都尽快地传播出去,暗示三十二日者主动做出牺牲。” “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保守住这个秘密了。凡是经手过相关文件的人都大受打击,一想到自己会死、家人会死、国家会消亡,就会意识到保密没有任何意义可言。谁能一如往常,谁能不被家人一句你怎么了就击得溃不成军?保密不会产生一丝一毫好的影响,不会让死亡来得更慢,还不如抓紧最后的时光和家人好好待在一起。承认吧,我们政府的约束力在世界末日前没有任何作用。” 有人依旧不抱希望:“十万人相对七十亿人是少数,但它本身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基数,在这样的集合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不否认大部分三十二日者都有爱的人,但和之前一样,但凡有一个冷血者,宁愿全世界的人去死自己也要活着。那我们所做的就是无用功。” “这是极有可能的,所以我们要让舆论更为沸腾一些,要推波助澜,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存在冷血者,可能还不是少数。我相信,其中很多有情有义的三十二日不仅愿意自己牺牲,还会为了保证爱的人能活下去,会主动在三十二日者搜寻活口,然后绞杀。在三十二日找到所有的三十二日者,总比我们在现实中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反社会者极度冷血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不过我们这大半年来也没闲着不是吗?我们搜集了很多具有威胁的三十二日者信息,大部分有反社会倾向的我想大家都记录在案吧,这部分人可以由我们动手。” “一定要发动群众的力量,暗示他们三十二者的存在是灾难的根源。我认为,很多三十二者在最初进入三十二日的时候,都搞不清楚状况,肯定和身边的人提及过。一旦世界末日的消息爆发开来,所有人都会有意识地搜寻身边的三十二日者,然后……会发生什么,大家应该可以想得的,甚至亲人也可能反目,七十亿不想死的人类会帮助我们最大化地消灭三十二日者。” “最好一层层散播、有步骤地推动,先不说三十二日者能够幸存,只渲染人类灭绝,让绝望的气氛酝酿一段时间,等到所有人都癫狂了,再抛出三十二日者其实能幸免于难以及他们死亡就能避免世界末日的消息,想想看,那无异于沸油里滴进一滴水,人们的愤怒、嫉妒、不甘以及突然出现的一丁点希冀会掀起巨大的风暴,让三十二日者无处遁形。” “我们还可以宣传,哪怕三十二日者在辐射中活下来,依旧无法繁衍后代。甚至由于其他人都死于辐射,留下的全是一具具血肉模糊慢慢腐烂的恶臭尸体,没哪个正常人受得了这种人间惨剧,也许还会出现一些可怕的病菌和瘟疫,三十二日者就算活下来,也不可能安稳地过完一生。我们要让三十二日者知道,他们的短暂存活,意义不大。” “不是我扫兴……如果有个三十二日者生活在人迹罕至处,比如热带雨林落后的部落游群之类的,他以及他的家人甚至还不知道三十二日的存在。” “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可能。以防万一,我们可以把这种猜测告知给愿意拯救爱人与世界的三十二日者,让他们在三十二日里想办法导弹轰炸这些可能有人类活动的隐秘区域。” “我们还可以设置最后的保险手段,例如送一些人类种子上太空躲避,尽可能地拖延被辐射致命的时间。如果三十二日者没有死绝,那五个月后地球已经是炼狱了,他们可以回到地球,更容易找到活着的三十二日者,杀掉他们,这样人类至少还可以继续繁衍下去。并非我冷血不顾三十二日者的生命,而是既然注定都要死,想办法留下一点生命的延续,也许是最优的选择。” “总之,一边继续量子大坝的研究,一边鼓动三十二日者自杀和相互残杀,一边向太空转移人类种子。这是我们仅能做的几件事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愿上帝保佑我们。” 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中,人们温情又残忍、痛苦又决绝、胆小又无畏,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抓住任何可能的救命稻草,将要把人类最无私的爱与人类最自私的恶都放大到极致,为的只是活下去。 第102章 4月(3) 易阿岚隐隐地感觉到医院的气氛变得微妙, 人变少了很多,那些负责安保和监控的各国特工们呈现在外的是不符合他们专业能力的焦躁,时常能看到他们窃窃私语, 并频频伴随着代表不安和急切的肢体动作。 好像有大事发生了。 接着, 周燕安便出现在了他面前。 易阿岚又惊又喜, 激动之下都没顾得上避嫌,一把握住了周燕安的手:“他们怎么允许你过来?” 周燕安淡淡地笑了笑, 目光平静,但平静得同样反常:“我接你回去,我开了专机过来的。” 易阿岚疑惑地看着他, 正要说什么, 却触碰到周燕安上衣口袋里坚硬的物品。易阿岚脸色一变, 谨慎地看了看周围, 然后小声问:“你带了枪?” 周燕安点点头:“现在……外面不是很太平。” 易阿岚追问:“发生什么了?” “回去再和你细说。”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往外走去,走廊上的特工没人把眼神在他们身上逗留,更没人来阻拦易阿岚的离开。毕竟, 比起世界末日,已经没有重要的事了。 直升机飞过群山与江河,又将易阿岚带回熟悉的地方。 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一片愁云惨雾, 易阿岚已经预感到在他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得到外界信息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世界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听周燕安讲完熵差辐射与世界末日的关系, 易阿岚还是觉得如在梦中。 正如一位国家领导人所预料的那样,熵差辐射的秘密根本无法保守。任何得知这一消息的人,哪怕他再位高权重, 也会瞬间被打成一只无处求生的蝼蚁, 国家利益、体制约束、社会契约、人民福祉、锦绣前程等等全都崩塌,没有一项还能够使人保持镇静、缄口不言。 不过在强大国家联合安排下, 干涉了部分舆论传播,三十二日者能在熵差辐射幸免这一事实被暂时隐瞒。为了保证政府组织不被世界末日的恐慌彻底击穿,各个国家都临时组建了一批能保障政府最低运行、掌握绝对军事力量的团队,并向团队内的人按照等级不同程度地透露了救世计划,好让这批人还有信心继续工作,为拯救人类未来而奋斗。 于是,末日来临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无法阻拦地席卷全球。而此时的社会大众,还沉浸在弱平行宇宙带来的美好希冀中呢,他们一开始不怎么在意,只把辐射、生命灭绝当做谣言,认为那是反人类分子或者唯恐天下不乱者故意捏造的谎言。但消息愈传愈烈,每个国家都出现了基本相同的说辞,却迟迟不见有一个政府出来辟谣。 接着,一些逐渐感到恐慌的人要求政府出来打击流言安抚民心,但政府依旧沉默不语。不过,这种态度已然说明了问题。 随着一些大人物的公开露面并极度悲伤地宣称熵差辐射确有其事,真切的绝望终于压倒了还抱有侥幸心理的大众。一两个月之内,所有的人类都经历了命运的绝对大起大落,以为三十二日是福音,却不料是恶魔的低语。他们要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而统统死去。 如此巨大的转变、落差、冲击,比太阳熄灭、陨石撞击地球、外星人侵略的世界末日引起的绝望更加复杂,如同汹涌的河水还裹挟着浑浊的泥浆,在这些翻滚的绝望中扎着美梦落空的幻灭、闹剧似的讽刺,简直让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很多人的行为开始不正常了,工作、学习、秩序自然完全丢开。 有的人在恐惧中反反复复地哭泣流泪嚎叫,浑身瘫软、眼前一片漆黑,惶惶不可终日,几乎做不成任何事、说不出任何话,日渐增长的只有更为浓郁的恐惧,直到在世界末日之前,恐惧紧紧扼住他的心脏。 有的人寻欢作乐、纵情声色,抓紧生命最后的时光瑟瑟发抖地流泪享受,与最亲的人紧紧相拥,企图从他人身上汲取面对死亡的勇气。 有的人决意复仇,在法律无法约束没有未来的人而变成一纸空文、在刑罚再无意义的时候,那些伤害过他的、压迫过他的、他不满的、看不惯的,无论是天大的仇恨还是微小的厌恶,都要亲手去执行正义。 有的人制造暴力,肆意发泄恐惧和难以言说的愤怒,攻击政府,攻击看到的所有人。强者□□弱者,以为弱者还能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但弱者不要命地反击,反正即将死亡。于是相互搏杀,将颜色相同的血液相互混杂,涂抹这个全然失去希望和理智的世界,在死期来临之前,让一些人提前去死。男人□□女人,女人或认命或撕咬或诅咒或怜悯,“你会下地狱的。” “我们都会下地狱。” “区别在于,我将作为人死去,而你是野兽。” 还有一些人,尽管是极少数,他们身上闪现着人性的光辉。他们克服了死亡的恐惧,或者说正在与死亡极力抗争,大神呼喊着那些无论太平还是乱世都没有多少人愿意聆听并跟从的哲思,他们声嘶力竭地企图唤回人们的理智。他们说,既然注定一死,那就要让人类作为万物灵长有尊严地死去,让以后无尽岁月中有幸诞生的新生命,考古到人类的遗迹时,也会不由地对面临死神时人类展现出来的高贵而肃然起敬。 更多的人陷入假性狂欢,狂欢背后是冰冷的绝望。他们用油漆涂满正在建造的房子,在奢侈品店整洁的玻璃上涂鸦,在街上游行,高声歌唱,高举着标语“人人生来平等,只是有些人更加平等;而死亡会修正一切”、“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没有泰山亦没有鸿毛,我们都是尘埃”、“致资本家: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他们打印出电影剧照,让符合他们心意的电影台词张贴在大街小巷,有种传教似的狂热,要让世界在花团锦簇中死去: “所以,与其作为个体孤独地死去,羡慕着能活得更长久的他人,我们宁愿让瘟疫挟着全世界共赴黄泉,也许在天塌下来的那一刻,我们会放烟火庆祝,人人□□着身体,手握香槟。我们不会感到一丝焦虑或绝望,因为我们在地球上的任务已经结束。我们会安详地死去,如同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因而我们不会因为没能及时改变这个世界而感到半点遗憾。” “只要音乐家还在开车,诗人还在餐厅给人端盘子,只要有才之人还在拿着庸人们付的薪水,世界末日就注定会到来。” 在世界末日面前,人类群体之间的巨大裂痕清晰地显露出来。 摊开伤口吧,摊开人的卑劣、恶毒、无药可救,好让人类的灭绝显得愉快一点。 三十二日者还不知道自己能幸免于难,于是一想起曾经因为能进入三十二日而沾沾自得觉得自己特殊,现在就万分痛苦。他们斥责着那个带来厄运的三十二日,不停地和身边人抱怨,暴露出他能进入三十二日的事实,祥林嫂般一遍遍地念着: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又有什么用?我连进入三十二日都是被迫的,还能对它做些什么吗?它太不讲道理了,随意愚弄我们! 的确有些人现在就开始迁怒三十二日者,但大部分人都沉溺于一起赴死的悲痛中,无心去怪罪一个同样是被三十二日牵连的受害者。 但要不了多久,事情就会发生改变。 这些人一定会后悔不设防地说出自己是三十二日者,以至于自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吸引着无数双带着仇恨的眼神,无数人热切地期盼他死去,甚至,先前一起抱头痛哭、亲吻、决意死时也要紧紧相拥的爱的人,也会含着泪说:你去死吧,求求你死吧。 整个世界都会对他说,求求你去死吧。不要那么自私,去死吧。为了你爱的人,去死吧。为了人类,去死吧。 三十二日者中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换取爱的人的生存,但那时候,他们承受的已经不单单是死亡的恐怖与沉重,还有经不起考验的人性。整个世界的明枪暗箭尚且不论,而原以为可以一起面对死亡的至亲至爱,可能也在痛苦之中暗暗期盼你的死亡,最为窒息的是,痛苦是真的,期盼也是真的。好像命运一定要告诉你,从没有清澈的爱,没有清澈的恨,也没有清澈的人生。如果有,那一定是灾难的暴雨还不够激烈,那浑浊被平静的河水掩饰着,并非不存在。 三十二日 第74节 因为世界末日而痛苦恐惧的三十二日者还不知道,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 量子大坝岛上,一批具有技能的三十二日者被集中在此已经很久了。他们同样被沉痛地告知熵差辐射的毁灭性,但与其他普通的三十二日者不同,他们在知晓熵差辐射时也得知身为三十二日者的自己能够在这种灭世辐射中存活,这样,他们便不至于被噩耗彻底打倒。 与此同时,他们还被告知人类最后的希望在他们身上,只要抓紧最后几次机会,尽可能多地从三十二日中带回量子大坝的信息,人类才有可能得救。幸存者心理和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将促使他们更为真诚和努力。 然而,只要用心留意小岛上无声无息中增多的安防和严密的监控,他们就该清晰地明白,他们接下去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是在拯救自己。将更多的人拖进三十二日里,是让三十二日者成为举足轻重而不是被正义牺牲的那一派的唯一办法。 周燕安已经从罗彩云那里得知三十二日者在熵差辐射里的特殊,并被隐晦提点了各国政府的联合行动。而易阿岚也向来聪明且心思敏感,听周燕安说了几句,就能够想象得到不久后三十二日者的处境,如蛇一般的阴冷便攫住了他。 易阿岚看着周燕安说:“我忽然觉得就让我们全部死去好了,如果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这么狼狈的话。”但很快,他又拼命摇着头。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有一种想不管不顾的悲哀,但又为所有人心痛。反正,就是很无助。 周燕安靠过来抱住他。 易阿岚哽咽着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她们一定很着急很害怕了。” “走吧,我送你去。”周燕安掏出车钥匙,他总是这么果敢,好像从没有停留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中。 易阿岚跟着他,看他熟练地开车,穿过乱糟糟的马路和乱糟糟的人群,少数还在坚持工作的警察根本维持不住治安,火与黑烟在肆虐,号哭是唯一能听得清情绪表达的声音。而周燕安,沉静地开着车,坚毅的脸部线条像是中世纪的雕塑,悲惨时代在他身后一帧帧地飞逝,而他仿佛永恒不变。 易阿岚出神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周燕安说。 “你看上去很平静。” “起初我也很震惊,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冷静下来。”周燕安说,“好像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用再去为更糟糕的事情而担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认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始终是在一起的。我们没被三十二日分隔开,也就不会被生与死分隔开。” 他们不必经受考验,不必被迫做出选择,不必让牺牲与爱情相互交融难分彼此,不必一方在不舍中死去,另一方在新生中思念。无论生或死,他们都将共同面对。他们的爱是清澈的。 易阿岚热泪盈眶,很想亲吻周燕安,然后在亲吻中忘记一切,就这样一起死去。 车开到医院门口,易阿岚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整饬的医院建筑忽然想起什么来,激动地叫起来:“回去,我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问罗组长,他们有没有联系过罗恩教授?” “没有!”易阿岚自问自答,他才从罗恩教授那里回来,自然知道没有人正式地拜访过雷利·罗恩,好像是没有人指望过这个行将就木的失语老人还能起什么作用。 但易阿岚想起来了,罗恩教授曾激动地抓住他手腕,拼命想说些什么,现在想来,那嘴型正是罗恩教授母语中“熵”的发音。说到三十二日,又有谁比雷利·罗恩了解得更深呢?哪怕三十二日出现了多久,罗恩教授就在病床上躺了多久。 至少得问一问罗恩教授,才决定要不要让人类在猜忌、残酷、一切情感破灭、永远无法治愈的两败俱伤中寻觅黯淡的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提到的电影台词来自于《寻找隐世快乐》,这是一部风格独特、我个人十分推荐的动画电影。 第103章 4月(4) 雷利·罗恩所在的医院已经人去楼空。 阿克曼知晓熵差辐射后, 就立即将父亲带走了。他认为上个月还对父亲感恩戴德的人此时一定恨不得杀了他,各国特工不可信,他高价雇佣的医生护士也统统不可信, 因为金钱已经彻底失去效用。 但在各国政府的急切搜索下, 他们还是发现了雷利·罗恩的踪迹, 在阿克曼名下一处偏僻安静的山庄。偌大豪华的消夏山庄只有阿克曼和躺在床上的罗恩教授两个人,电子安防系统高度警惕地工作, 自动化武器或明显或隐藏准备随时待命,阿克曼现在谁也不肯相信,他只能相信机器。 各国政府怕惊吓到犹如惊弓之鸟的阿克曼, 为免他做出过激行为, 他们叫来了和他们相处了一个月并看上去相处得很好的易阿岚尝试先行沟通。 通过无线电联系后, 阿克曼允许易阿岚独自一人进入山庄, 周燕安有些担忧。 易阿岚问:“我可以再带一个人吗?他叫周燕安,是……” “哦,我知道他。”阿克曼说, “我听你说起过他很多次,我想他应该是个很正派的人,让你提到都会感到安心和快乐。既然如此, 让他陪你一起来吧。” 各国政府没有使用山庄后院的停机坪,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处较为平稳的裸地放下易阿岚、周燕安。然后易阿岚和周燕安就在山庄布置下的摄像头以及天上直升机中一双双眼睛中, 并行穿过一截山路,走向山庄宽阔的大门。 门缓缓地自动打开,两人走进去, 消失在复古豪华但寂静的堡垒里。 空荡荡的建筑内, 阿克曼无处不在的电子音引导易阿岚和周燕安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风格厚重的家具和大量医疗设备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以至于床上的雷利·罗恩和窝在红木椅里的阿克曼显得十分瘦小。 罗恩教授是清醒的,他的眼珠从右转到左,看了易阿岚和周燕安一眼,又转回去,看着儿子阿克曼。 阿克曼说:“我爸爸知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告诉了他。” 易阿岚说:“但罗恩教授早已经预料到了是吗?” 罗恩教授眨了眨眼。 易阿岚心脏狠狠一跳,急切地问:“那你们愿意让我进来,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可能的解决办法?” 罗恩教授没有给出眨眼皮的回应,只是盯着阿克曼。 毫无征兆的,阿克曼忽然双手捧脸啜泣起来,易阿岚和周燕安困惑地对视一眼,都感受到局促和束手无措。 好一会儿,阿克曼从椅子里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角落的那台医疗冰柜。这个时候,易阿岚才惊觉这个竭尽全力保护父亲的儿子,其实也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阿克曼从冰柜里取出一盒白色药剂试管和一套注射器,他复杂地摆弄着这些东西:“这是新研发的高效强心针,能大幅度激发身体潜力,当然,副作用是透支生命。” 对一个九十多岁的病人来说,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可以透支了。 易阿岚神情动容,还没说什么,阿克曼就阻止了他:“你们没必要因此愧疚,这是我父亲强烈要求的,在他看来,三十二日的灾难是他亲手造成的,他必须去弥补。” 罗恩教授朝阿克曼挤挤眼睛,那是表示鼓励、安慰和欣喜的眼神。 阿克曼深深呼吸,稳定了自己那双苍老的手,将注射器里的药剂推入雷利·罗恩的血管里。 很快药剂就发挥作用,罗恩教授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好像是要吸入足够的氧气供养原本虚弱但此刻强壮起来胃口变大的身体。能稍微自如动弹后,罗恩教授用手指了指书桌,阿克曼立即拿来纸和笔,将枕头垫高。 罗恩教授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说话上,几乎是立即埋头书写起来,沙沙沙的走笔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一张纸被写满,翻过去,继续新的一张,才写个开头,罗恩教授手中的笔就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罗恩教授看向阿克曼,无声地开口:继续。 阿克曼双眼含泪,忍痛又给罗恩教授注射了一剂强心针。 直到注射了三次强心针,写满了五张纸,罗恩教授一下子垂下手,笔墨在盖被上划出长长的但终有尽头的线条。他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靠在枕头上,微阖着眼,艰难地呼吸着。 “爸爸。”阿克曼跪在床边,一手握住罗恩教授的手,一手拿起那五张纸递给易阿岚,“你们走吧,我想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易阿岚接过写满了物理符号和数字的纸张,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言语太轻,只微微欠身作为告别,然后和周燕安一起离开。到卧室门口的时候,身后阿克曼悲伤地问道:“我父亲并没有错对吗?” “罗恩教授的一生都值得尊敬,”易阿岚说,“他只是想拯救人类。” 还没走到走廊中段下去一楼大厅的楼梯,易阿岚就听到了卧室里传来阿克曼一声声不舍的呼唤,然后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易阿岚和周燕安只是站在原地,朝卧室的方向默哀了许久,没去打扰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走出山庄的时候,天气阴沉,冷风裹挟着湿气,像是要下雨,那一小段林路就显得愈加黑暗,树叶漫卷,摇摇晃晃的影子像来自看不见世界的幽魂,易阿岚紧紧握住了周燕安的手。 各国政府首脑见到他们回来,一个个激动地上前:“怎么样?罗恩教授有指点吗?” 易阿岚交出那五张纸,他们无不惊喜地接过,扫了几眼后脸色一滞,都看不懂。 回去后各国召集大批优秀的物理学家,包括罗恩教授的学生,联合研究雷利·罗恩留下的最后遗产。 当研究出一些眉目的时候,所有人都激动地流下泪水。 五张薄纸上记载的确实是一条人类的生路。 一条理论上可行、细节还需验证、结果难以预测的生路。 纸上写下的是罗恩教授的思路,以及很多关于引力场的一些方程。我们都知道,雷利·罗恩曾经为了在弱平行宇宙拦截资源,花了很多时间构建引力场通道,后来的结果证明他失败了,但这不代表他对引力场的深入研究毫无建树。事实上,这个时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引力场了。 在意识到熵值的差异可能带来灾难后,也可能甚至是罗恩教授早在决定带着十万人离开这个宇宙时,他就预估到了两个宇宙纠缠不清的状态——他唯一没想到的大概是弱平行宇宙抛弃了他,罗恩的脑中显然构思了一套让两个宇宙彻底分裂平行的理论方法,那就是利用引力场,利用能脱离3维膜的闭弦引力。 具体方法是通过量子大坝进行计算和模拟,找到地球上的一些重要的、互有联系的点,进行核弹级别威力的爆破,以此来扰乱地球引力(这只能在三十二日里进行,现实中根本来不及建造量子大坝)。 这种扰乱必定是极为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但在量子大坝的干预下,正好如同一根足够坚固的杠杆遇到了一个极佳的支点,可以引导引力场向高维空间运动,在本宇宙与三十二日交叠融合的那一瞬间去触碰本宇宙,然后借助碰触产生的推力,使得三十二日远离本宇宙。 就像是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用一只白皙柔弱的手轻轻地去推一块河中石头,用一根竹篙轻点河岸,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就能乘船顺势远去到藕花深处。 不过雷利·罗恩留下的引力推手这种方法只有大致梗概,太多东西都用了未知数来代替,具体的数据不仅需要其他物理学家没日没夜地计算推导,还需要用上量子大坝来演算和模拟,所以究竟能否可行、成功率又有多少,还得等这次进入三十二日由三十二日者去操作量子大坝后才能知道。 “三十二日者呢?”有人问,“三十二日像船那样远航,并且永远不会返航,船上的人呢?” “自然是和船一起航行。” “也就是说,他们回不到我们这个本宇宙了?” 沉默过后,“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是吗?至少我们都还活着。我们,以及三十二日者,都还活着。” “那是一个除了十万个人再没有其他动物的世界,生态链完全不成立了。” “经过培育会有的,各大种子库都保存了很多动物胚胎。用来爆破的核弹也会尽量用清洁核弹或者同等威力的非核炸弹,不会产生太多污染。那会是一个资源丰富、风景优美、地大物博又人烟稀少的理想地球,正如罗恩教授一开始希望的那样。” “如果,制造引力推手失败了呢?” “按罗恩教授留下的方程计算预测,如果引力推手没能在正确的时间成功施加在本宇宙这块3维膜上,就会反向影响自身,从而打破弱平行宇宙的内部能量平衡,无法继续维持和本宇宙的叠加态。然后,就像是积木底层被抽了一块,三十二日宇宙崩塌,湮灭。换种角度说,作为本宇宙的我们,也得救了。” “湮灭?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可能是宇宙坍缩,可能是所有物质都变成一锅粒子汤,可能的结果很多。反正,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所以说,引力推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本宇宙都会因为彻底独立而得救,区别在于三十二日宇宙以及三十二日者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是这样。但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是吗?”又有人重复这句话。 “那怎么说服三十二者配合我们制造引力推手?” “我认为……他们会配合的。因为这的确是很好的结果了,他们至少还有几率活下去。” 第104章 32日(42) 有了希望, 秩序就有了坚守的必要。各国政府终于行动起来,召回中层和基层政府职员,组织人手维护治安、安抚民众, 并竭力宣传熵差辐射还有解决的办法, 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陷入极度迷惘恐慌的人很难再次被拉回理智中, 但还是有一部分人从政府逐渐组织起来的有序行动而非话语中看到希望,不管是□□还是民主政府, 无论他们说的是否谎言,总要有目的可言。而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无可挽回,那任何目的都不会成立。 一些人从逻辑上得到安慰, 从混乱中抽身, 囤好物资躲在家中。这些人的行为又感染了另外一些人, 一个又一个像木炭一样被燃烧得通红的人回到家中, 熊熊烈火也就慢慢降温。人总是很容易满足的,有一丁点可能的希望就不至于玉石俱焚。 易阿岚又和周燕安回到住了快一年的地方。第一次来到这里从普通人进入国家机密核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谁会想到在那之后的岁月会如此波澜起伏、几经生死, 那时候他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和周燕安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易阿岚用脚步度量着仿佛阔别许久的屋子,这里将是他和周燕安在本宇宙中留下的仅有的交集, 以后,他们会在另一个宇宙共同生活。 想到这, 易阿岚不禁笑道:“张爱玲写过倾城之恋,那我们算什么?倾宇宙之恋吗?” “有何不可。”周燕安说,狂得不行。 易阿岚大笑, 他们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只需等待未知的命运降临,没有顾忌, 没有忧愁,没有思虑,这宇宙已和他们没有关系。 于是易阿岚将更多的时间留给妈妈和奶奶,他安慰了被世界末日吓到的两人,说各国政府已经找到拯救人类的办法,经过验证后一旦实施很快就能起效。但他还没说代价是他们这些三十二日者的离开。万一……易阿岚在心里想的是万一,万一引力推手计划不可行,他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换取妈妈和奶奶以及其他七十亿人的生存。 三十二日 第75节 一切都想开以后,易阿岚晚上回到事务组,睡前还能和周燕安以轻松的心态开开熵差辐射的玩笑。 “宇宙中一定还有其他生命吧?不知道他们发现这个被我们人类制造的叠加态纠缠态还是其他什么都好的弱平行宇宙会作何感想。” 周燕安想了想说:“落后文明肯定一无所知,最好的也不过是就像我们最初一样满头雾水、好奇不已。发达文明或许早就研究过弱平行宇宙,甚至对它了如指掌。” “那你说,这些发达文明会不会有解决熵差辐射的办法?不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站在本宇宙里,biu的一下,就把三十二日宇宙给弹走了。” “那我们要不要再等等,看宇宙发达文明会不会展开行动?” “算了算了,等不起。”易阿岚连连摆手,“搞不好他们只会发射一个高维闭弦泡泡将自己的星球裹起来好不受熵差辐射影响。至于宇宙中的其他文明生死,才没有闲心管呢。” “也许他们会打疫苗,从出生后就打一针,然后无论多少次熵差辐射都伤害不了他们。” “啊对对,有可能,就像我们打天花疫苗一样。” 他们一起笑起来,易阿岚又说:“在我想象中,发达文明还有一种类似监天官的角色,会汇报说,陛下,这个月我们又检测到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原始文明搞出来的与我们本宇宙绑定的弱平行宇宙。陛下习以为常了,会说,能研究到弱平行宇宙说明那个文明已经有一定规模了,虽然还比较落后,但如果他们能自行解决那个弱平行宇宙带来的麻烦而不被灭绝,也可以考虑将他们接引到星际文明中。” “为什么呢,我的陛下。” “因为经历过那些事,也许他们会记住,永远不要傲慢,永远不要贪婪。” 热带夜晚的海风轻轻柔柔地吹在脸上,但来到三十二日的人都没有心情感受自然的亲近,他们面色严肃,想与身边的人交谈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随后,所有人都默契地走向实验大楼。 一些人在现实中被填鸭似的塞了许多内容,就等着此刻输入量子大坝进行模拟和验证。剩下的人大都不懂其中的原理,也看不出门道来,但更接近实验中心一点,更早听到确切的结果,似乎会让人更安心一点。 总控制中心,挤满了忙忙碌碌的人。这些人年龄不一,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师,有的已经工作很多年,曾经的锋芒被生活打磨圆润了。若要找出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凡。尽管其中有些人单拎出来绝不算平凡,但比起真正的翘楚来说,他们的光芒要黯淡许多,更不曾改变过世界一丝一毫。 但他们现在肩负的使命却可以决定两个宇宙的存亡。 两个宇宙的命运汇于此处,过多的重量几乎坍缩成黑洞,他们必须以自己的肉体凡胎和平庸的资质竭力对抗着毁灭。 错误。错误。错误。 无效运算。 过于离谱的结果。 …… 显示屏接二连三地发出刺耳的提醒,一堆人满头是汗地根据错误提醒进行修改。现实中的物理学家没有量子大坝,也就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考虑到所有问题。而他们空有量子大坝和建立好的理论架构,却不知道如何在细节上使之融会贯通,如同一个瞎子摸着墙壁过迷宫,但总是不断地碰壁,除了继续调整、运用还不够纯熟的学识相互推导,直到绕过所有错误的路,直到走上正确的那条路外别无他法。 “情况不太乐观。”负责探听的人从楼里走出来,对麋集在建筑前小花园上的人们说,新生的太阳将他们密集的影子揉成一大团,“我虽然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看他们糟糕的脸色和不停地骂脏话,就知道事情算不上顺利。” 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说:“如果这什么引力推手行不通,是不是只有把我们都杀掉才能解决熵差辐射?” “别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时间。就算这次不行的话,等能回到现实中让那些厉害的专家们继续研究。我们还有下次,下下次。” “我相信我们有耐心等下去,但外面那些人,知道自己很快要死的那些人——有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们会等我们到下次、下下次吗?也许他们还会以为是我们故意不配合拖延时间的。我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 “那你能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 “打得过又怎么样?起义反抗吗?把人类最后的时间在相互残杀中消耗掉?你们就没有家人想要救的吗?你们忍心看他们死于辐射?” 熙熙攘攘的吵闹伴随着楼内越来越焦躁的研究,从日出上演到日落。 控制中心,所有人都面色灰败,瘫在椅子上、地板上,扯着已经很凌乱的头发,无力地问:“问题到底出现在哪?为什么我们就得不到精确的结果?是不是罗恩教授给出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用?” 他们没指望得到回答,这个时候,除了上帝谁还能回答他们? 但惊喜是来得如此突然,显示屏里无缘无故地跳出一个对话框,如果易阿岚在这里,一定会很熟悉这个操作:我来帮你们吧。 对话框的背景,是一张扑克牌里的小丑鬼牌,也叫王牌。 卡壳很久的运算程序忽然自动运行起来,一行行海量的代码快速跳过,令人目不暇接,各类仪器发出全力工作的嗡鸣声。 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不知谁说了一句:“是joker!” 强人工智能joker,对各国政府推进引力推手而言,是暧昧不清的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joker会怎么看待这一救世计划,不过他们倾向于joker会持反对态度,joker不是人类,没有牵挂,熵差辐射也伤害不了他。 人类对他唯一的影响可能是三十二日里硬件设施还不够先进完善,作为外壳远配不上强人工智能这一强大的灵魂,所以很多设备可能需要更灵活的人类去帮助维护。但这一影响,值不值得让joker也冒湮灭的危险不阻止引力推手行动,很不好说。 各国政府商量出来的对策,是隐瞒joker。前期行动在配置了卫星网络信号屏蔽装置的量子大坝岛悄悄进行,等后期需要到处布置核弹时,要一鼓作气地完成,不给joker反应时间。 不过此刻的事实证明,他们携带的卫星网络屏蔽装置对joker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而joker直到现在才现身,只是不想惊扰到这群可怜的人类,让他们陷入对强人工智能的无尽恐慌中。 显示屏各种程序在畅快地舞动。这是罗恩·教授的毕生研究和超绝智慧,是现实中数百位物理学者协同一致细化推演的结晶,是屋子里这群平凡之人耗尽所有心血的付出,是joker强大计算能力的补充。这是一次空前完美的合作。 “joker!是joker!他在帮助我们!” 这类呼唤一直传到楼外等待的人群中,人们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欢呼起来。 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说他是人类的群体意识。” 周燕安笑了笑:“这样看来,人类还是有希望的,无论本性如何,至少心向往善。” 一声枪响忽地掐灭了花园中激动的氛围。 众人惶惑又紧张地看向枪声来源,只见沃夫持一把手枪,枪口的正前方,躺在一个瞪大眼睛呼吸粗重的男人。他并没有受伤,子弹打在他脚边,他只是被吓到了。 “你要去哪里?”面对众人诘问的眼神,沃夫镇定自若地问那个人。 那个人声音嘶哑地说:“我去上个厕所。” “你说谎。”沃夫说,“听到joker帮忙的消息,其他人都很开心,只有你好像很失望。你的声音我也记得,三番五次在挑事。” 那个人垂着头呼呼地喘气,接着大吼道:“我不想死!如果引力推手能百分百成功,我一定会举双手赞成!但显然并不是这样,我们肯定会冒极大的风险,我们有很大几率和这个宇宙一起毁灭。甚至,甚至,什么引力推手也是假的,是谎言,是那些政府知道剿灭不了所有三十二日者编造出来的谎言,它根本没有几率突破高维空间推开这个宇宙,只会把我们的这个宇宙的能量结构搞得一团乱,让我们都灰飞烟灭!” 沃夫不为所动:“好吧,即使真如你所说,你又能怎么办?” “当然是破坏量子大坝!”那个人说,“不让它计算出毁灭这个宇宙的重要节点。然后……然后我们应该联系到岛外各行各业的三十二日者,都团结起来制定一个逃脱计划。计划的大概我都想好了,由黑客借助三十二日了解各国国防系统,然后在现实中突破那些系统,发动导弹袭击各大城市。趁混乱,我们乘坐载人火箭、飞船离开地球,躲到太空中去,只需要躲上一两个月,等他们都出现辐射症状一一失去行动能力后,我们就可以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活下来了!你还看不清吗,只有我们活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引力推手计划是虚假的,至少也是不确定的,他们也不可能杀光三十二日者,只有三十二日者能不受熵差辐射影响是确切无疑的事实。所以不能任由那一大群人在灭世威胁下病急乱投医,真理并非掌握在他们手中,最后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会害得他们自己全死亡,而三十二日者也会死去一大批,到时候地球只剩下寥寥几个三十二日者,那人类才真的是完蛋了!” 沃夫看着这个人笑了:“说得真动人啊。但你看看他们的表情。” 他茫然地抬头,一一扫过那些看着自己的三十二日者,这些人有的冷漠,有的悲哀,有的惶然,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同、支持、愿意追随的神情,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沃夫笑道:“或许你分析得真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们都不是冷血的只会分析数据的机器,他们有难以割舍的爱人,为了那些人,他们愿意以死亡来成全。” 这个人恼羞成怒地吼叫:“那你呢?你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原则毫无立场随时会为金钱出卖灵魂的雇佣兵而已,你也会为了所谓的爱去牺牲奉献吗?” “我当然也有我的理由,不过,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的。”沃夫上前把他拷在固定栏杆上就不再理他,而是满目憧憬地看向灯火通明的实验大楼,等待里面传来好消息。 或许是注意到了易阿岚的目光,沃夫偏过头朝他笑了笑。 易阿岚想了想,还是拉着周燕安上前,问道:“是你吗?” 沃夫说道:“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是没有。但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 沃夫大笑:“好吧。那我告诉你,是我。是我给你打的卫星电话,是我主动通过严飞女儿联系上他的。” 易阿岚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沃夫自问,露出哀伤的笑,“大概就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说的一样,我是一个会为金钱出卖灵魂的雇佣兵,所以,没有人会相信我。” 易阿岚有些奇怪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沃夫说道:“你们知道驯养计划吗?这其实是一款精神药物为核心的军事研究。但本来,那款药物是为了治疗精神疾病而研发的,它能有效修正精神病患者对世界的错误认知。但某些无耻的政客看到了它的另外用途,这药物长期注射并配合心理催眠能治疗精神病,也能洗脑正常人。” 易阿岚面露诧异。 沃夫说:“你想得没错。我就是那个被洗脑的人。他们因为我是三十二日者而把我吸纳进核心,依赖我雇佣兵时期锻炼出来的军事能力,却又怕我被别的国家用金钱轻易收买,或者还担心我会主动兜售秘密情报吧。于是在我身上开始了驯养,让我对他们忠心耿耿。那其实是很可怕的经历,它不会一下子就改变你,而是以一种温和的、缓慢的、不知不觉的方法渗透进你的想法,你不会感到任何不适或怀疑,你以为,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 “但你看上去……” “看上去没被洗脑?”沃夫笑了,“这么说也没错,三十二日中的我确实没被洗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真实,而不是被人修饰过的。我每每进入到三十二日里,就感觉好像是从醉酒状态中清醒过来,会对现实中的我感觉诧异。就是那种,天啊,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想?最可怕的是,现实中的我明明也记得三十二日中的感受,但想法却会不由自主地转变,不愿意反抗,当然也有反抗不了的缘故。但我担心,担心那个我被洗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会为了所谓国家荣耀而自杀,彻底抹杀这个清醒的我的存在。” “你投靠严飞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说不上投靠,只是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给他一点帮助。看啊,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彻底背叛国家,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麻痹安抚现实中的那个我,还是哪怕在三十二日中我也不知不觉被洗脑了一部分。” “所以三十二日的离开,是你最希望的。” “是啊,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病变的大脑,我并非为了爱为了全人类,仅仅是为了我的自由,灵魂的自由。” 他们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周燕安却说:“如果他们知道你的经历,就会对人类的大脑和灵魂有更多的了解。看上去,大脑和灵魂是独立又有联系的,灵魂若是闭弦,那大脑就是装载闭弦的容器。大脑机制的改变,也许像调整输出功率那样调整了闭弦的输出,从而改变了思维想法,所以灵魂寄宿到一个正常的大脑上,又会恢复正常的思维。药物只能改变大脑,而不能改变灵魂。而一个人的本质又是由灵魂决定。” 沃夫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就是想知道我注射药物后在现实与三十二日会不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他们……是拿我做实验,而不是真的要驯养我。” 周燕安摇头:“我不知道。而且就像你说的,都没有意义了。” 沃夫沉默了许久,连驯养价值都没有这一可能的猜想让他备受打击。 大楼内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量子大坝找到了42个关键节点,成功模拟了引力推手,证实了可行性!” 人们纷纷欢呼鼓掌大吼大叫,疯狂发泄心中的情绪。 沃夫抬起头,大楼的灯火在他眼里闪闪发光,他大笑起来:“是啊!那个宇宙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相似的神情,一丝怅惘,一丝轻松。 他们手牵手离开喧闹的人群,高大的椰子树在深蓝的夜幕下只有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轮廓,像二维剪影画,宁静而永恒。 来到寂寥的海滩上,无垠星空璀璨,让海浪拍岸的沉闷声中隐约暗含了宏大和浩渺。让人感到,时时刻刻怒号不息的海浪并非无意义的存在,它们是要从天与海水相接的那一头,将星星都运过来,送到易阿岚和周燕安的脚下。 易阿岚脱了鞋,试图去踩住浪花里的星辰碎片。 “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沿着海水走进宇宙中。”易阿岚说。 “那我们去看看吧。”周燕安说,脱了外衣,像是准备好了游泳。 “现在吗?”易阿岚惊讶地问,但双手也老实地开始脱衣服。 “当然。” 他们迎着海浪跃入海洋的怀抱中,然后一直往前游,往前游,仿佛在银河中游泳。 宇宙浩瀚,没想到海洋也同样如此,易阿岚和周燕安最终只游到了一处礁石上,并肩躺在被冲刷平滑的石头上休息,感受着海水一阵一阵地拍打他们的脚踝。 海水将他们的脚推到一起,将他们的手推到一起。他们抱住了对方,亲吻,抛弃宇宙般的用力亲吻,直到相互之间再无距离,紧紧契合。 在易阿岚看来,亘古不变的其实是他和周燕安,而世界在不停晃动,不停地晃动,要把星星都摇落下来。 第105章 5月(1) 三十二日 第76节 从三十二日里带回了确定的好消息, 物理学家们将做最后的完善,各国政府终于开始大规模宣传引力推手救世行动。广大恐慌中的人类终于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一个具体详细、有理可依的计划比任何口号都更能让人安心。 于是, 在三十二日者与其他人之间, 一场本该是残酷的决裂, 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告别。 之所以温情脉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是在三十二日里那座热带小岛的时间快到24点时,上面的七百多人举行了一次不记名投票。 量子大坝显示引力推手能成功推离三十二日宇宙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这还是在所有外在条件都完美无缺, 比如导弹当量、落点位置、爆破时间都做到严格精确的理想状态下的成功率。实际上, 有很大的可能, 所有的三十二日者会随着整个宇宙一起消散于无形。 他们举行投票, 就是决定要不要把成功率的事情对外宣布。 选择“不”的投票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他们有志一同地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基于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他们将不能回头地离开并永远不被知晓, 不如让留下的人认为他们在另外一个宇宙生活得很好。 而对于量子大坝岛外面的那些三十二日者,会在下一次进入三十二日执行引力推手行动时,再通过三十二日社区告诉他们其中的风险。好让他们能在五月里和家人做一场不那么绝望的道别, 让他们更有心情享受最后的相处时光。 梁霏与她的丈夫做了告别,告诉他, 她会把他的照片给孩子看的,小涵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父亲,他的缺席也并非他的错。 林梦唤探望了她的父亲严飞, 她作为情报局副局长女儿这一身份在末日前终于失去了特殊性, 她被放了出来,不再挨饿。 “我终于解脱了。”芮涛在他的诊室里轻松自在地对他的师弟田路说:“不过我有个问题很想问你, 你作为心理医生,听过那么多阴暗和丑陋的人性,会产生怀疑吗?怀疑人生,怀疑社会之类的。” 田路说:“可我们心理医生不就是要帮助病人对抗那些阴暗才存在的吗?我以为我们都已经做好了战斗到底的准备。” 芮涛一愣,忽地笑了:“或许是还有你这种人存在,这个社会才没有完全崩塌吧。” 永恒的分别尽管让人难受,但比起世界末日来,还是更容易接受一些。家里有三十二日者的,时常传出不舍的哭声,但这往往伴随着充满了爱意和温柔的团聚,再没有脾气糟糕的父母、同床异梦的伴侣、不听话的孩子、相互嫉妒的兄弟姐妹,他们最后留下的图景是如此完美无瑕,值得以后的人生每每想起来都会露出怀念的微笑。 整个社会都对三十二日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每个被他人知道的三十二日都迎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感谢和拥抱。 生存狂邻居与你分享他的地下室,装满了生存装备和可以囤积很久的食物,并告诉你,三十二日里,这个地下室属于你了。 有钱人慷慨地公开他们的私人避难所,在一些废弃的导弹发射井里居然还有一座座漂亮的堡垒(在普通人谈起可能的新世界大战还被认为是杞人忧天时,一部分人却已经找好了舒适的后路),自循环系统和充足的食物储备以及抗辐射能力能让你在三十二日里衣食无忧地生活很长时间。 政府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即将离开的那些人,他们将尽可能地安排使用清洁核弹和非核弹炸弹制造引力推手,好让三十二日里的地球依旧宜居。更幸运的是,42个爆破点大部分都位于较为荒凉的地方,包括南北极和各大海洋,不用太担忧爆破会产生大量伤害。 对于剩下的小部分核辐射影响,各国政府也对三十二日者做出专业的生存指导。他们公布了各个地方的大型避难所,引导三十二日者前往最近的避难所躲避最开始几年的少量核辐射影响,再之后,他们就能出来耕种采集自给自足。当然,如果能忍受日复一日地食用保质期长达几十年的压缩食物,也可以不事生产地过完一生。 政府还紧急培训了一批三十二日里生物领域的学生和从业者以及相关志愿者,这些人将在三十二日里担负起重建动物生态的重任,通过种子库保存完整的动物胚胎,先培育出对人类最重要的一些昆虫和动物,例如能维护植物生态、传播花粉的媒虫,可以提供肉、奶等营养食物的哺乳动物,以及蛋白质丰富、生长周期短、又善繁衍的鱼虾。 知晓了熵差辐射的无情,弱平行宇宙理论无论还带有何种美好的前景,在两个宇宙都将被彻底封禁。 易阿岚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陪伴妈妈与奶奶上。这两个女人都将失去所有的后代、唯一的亲人,悲伤和孤独让她们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易阿岚总是笑着安慰她们:“你们知道吗?科学家说了,平行宇宙都像一块膜一样。推开三十二日、彻底远航什么的,听上去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但实际上它可能就在你们的鼻子跟前,我们的距离其实是很近的,只是我们看不见、摸不到而已,但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我们其实还在一起。” “等事情结束以后,妈妈你是不是还要回南林市里的那个家?既然这样,我们就约定好。每年的重要节日,春节,奶奶的生日,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都要在那个家团聚。你们在这个宇宙,我在三十二日,你们要记得,其实我就坐在你们对面一起庆祝,像以前一样。” 但纵有千般理由,又怎么能不为分别哭泣。 哭完后,母亲岳溪明红着眼问:“你最后离开的那天,我能陪在你身边吗?” “不,不要。”易阿岚立即摇头,“我觉得那个场景是有歧义的,我们遗留下的其实只是躯壳,灵魂在另一个宇宙另一具躯壳里继续思考。但在你们看来,那或许……更像是尸体,并不是那样的。我希望你们不要看到那副错误的景象,你们只要记住现在我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好,因为以后我也会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要记住错误的印象。” 妈妈和奶奶闻此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道:“好,好,那我们不看,我们知道你活得好好的。” 离开家人时,一直不曾哭泣的易阿岚,眼泪的防线瞬间被击溃,泪水汹涌而下。 无止境的悲伤中,又有声音在叹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家人们依旧能在完整的宇宙中生活,母亲也不必在后半生继续受折磨,不必为了儿子努力和伤痛和解,那也许是一辈子也无法和解的痛苦。现在,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已经用各自的方式离开了。 而易阿岚自己,也不用去违背母亲的期待,不用在遇到周燕安后再独自一人生活。 尽管思念以及思念带来的、其他快乐无法覆盖的孤独会如影随行、终身相伴,但正如母亲说过的,有时候,孤独是所有痛苦中最容易忍受的。 易阿岚还将给母亲留下一份礼物。 事务组会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处理他们遗留下的“躯壳”,易阿岚想了想决定把“躯壳”烧成灰,再压制成唱片,刻录下他在这宇宙中的一生最喜欢的音乐,然后由事务组转交给岳溪明,但不用告诉她唱片是由什么做的。 这倒不是怕岳溪明会害怕、不适,母亲作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又怎么会害怕这些东西呢?易阿岚只是不想礼物承载的是死亡这类沉重的东西,它只是音乐,是轻盈的,是没有任何歧义的记忆。 周燕安没有问易阿岚会怎么处理“躯壳”,易阿岚也没有打听他的。但巧合之下,易阿岚还是从郑铎那里得知,周燕安会把“躯壳”烧成灰,然后埋在他作为军人最后战斗的地方,滋养那片被血浸染的贫瘠的土地,直到那里开出鲜艳的花来。 他们都各自告别了自己单独的并不圆满的人生,而此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令易阿岚意外的是,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宋锐总工程师还特意到事务组与他告别,两人单独谈了一些话。 “很抱歉,”宋锐说,“留给你们的是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的地球,辐射尘,动物缺失,一开始的日子想必有点艰难。” 易阿岚笑:“留给你们的也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地球,末日创伤,经济上的,心理上的,都需要很多的时间去抚平。” “是啊。”宋锐叹息,“巨大的裂痕已经在上一个月暴露无遗,再也没有人能捂住眼睛背过身去,我们需要直面深渊。” “希望我们都能跨过最初的艰难。” 眼看着五月三十二日将近,事务组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布置最后一次任务。 罗彩云坐在上位,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群相处快一年的同伴,不过她很克制地没有再说煽情的话语,她知道他们这段时间一定听得不少了,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制造引力推手需要42个爆破点,分给我们国家去完成的一共有10个。孟起会留在量子大坝岛,和其他人一起操作量子大坝。周燕安和易阿岚则回到国内,分别进入十个导弹发射地,安装好适合当量的炸弹。” 孟起忽然插话:“宇宙分离后,不要忘记把我接回去。” 周燕安失笑:“当然。” 罗彩云也笑了笑,然后说:“至于导弹发射密钥,都掌握在一位神秘的三十二日者手里,就是易阿岚被导弹袭击那次后我国进行反击警告的那位。上面给的回复是,今天会公布他的身份,但我还没有收到……” “是我。”在这张圆桌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众人惊讶地看向发声者,居然是一直吊儿郎当的卢良骏副组长。 罗彩云微微诧异,但很快又理解地笑了:“藏木于林啊这是。” 在熵差辐射没被发现之前,三十二日的秘密都还十分重要,一个能被信任的掌握导弹密钥的人,绝对是一个国家在三十二日重要的战略武器。这种人是需要好好保护同时又要隐藏好身份的。这么看来,卢良骏摇身一变坐在三十二日紧急事务组的副组长位置上,看似高调,但却营造了一个灯下黑的效果。哪怕有别国特工调查他,也只会更加关注他在现实中的权力范围。 卢良骏颇有些得意:“叫你们平时小瞧我,傻眼了吧。” 陈汝明叫道:“我就说你一个异常事件调查组这种边缘组织又没实权的小干部怎么会到事务组这么重要的地方来,还和我这个信息安全部部长一个级别,怪不得你看上去到处找茬有恃无恐的,还总拿主席那句‘科学的精神就是批判’耀武扬威。” 卢良骏摇了摇手指:“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主席的那句话是特意为我说的,好把我顺理成章地安插到你们中间。” 罗彩云问:“这么说,你一早就告知了主席你三十二者的身份?” “实不相瞒,我和主席其实是多年的好朋友。” 陈汝明不相信:“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卢良骏说:“因为那是很早的时候,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热血、抱负远大。后来他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身边聚集了很多优秀的政治家,一个同样优秀的我反倒没那么大的作用了。我想,我应该要从别的地方帮助他,帮助这个国家。” 陈汝明问:“所以你选择了异常事件调查组?” 卢良骏豪迈一笑:“你以为这个组织很可笑?那你就错了,虽然那些号称古怪的事情查清楚后不是移交给缉毒队就是□□相关,再或是经济诈骗。但这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却不简单,我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和事,其实大多都是我们国家最边缘的存在,就像一个人常常被忽视的神经末梢。他们深陷各种无稽之谈,是因为他们承受着现实的苦痛,教育的缺失、生活的贫困、难以克服的阻碍等等。我看到他们,把他们的存在展露给更高位置的那群人,好让他们不必被蒸蒸日上的耀眼数据迷惑了眼睛,而忘了这片国土上的每个个体并不能完全等同于数据。” 陈汝明被说得一怔一怔:“真看不出来你这么高尚。” 卢良骏摆摆手:“我做这些可不是要得到你的崇拜,唯心所愿。” 陈汝明真想给他翻个白眼。 易阿岚则是想到当初与卢良骏第一次见面时,他略带夸张地说了一句三十二日选人的标准是看颜值,现在才明白他当初是拐着弯夸自己呢。 卢良骏拍拍手掌,把正经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他身上,只见他说:“所以呢,这次分离三十二日有我帮忙,这么一想,大家是不是都放心多了?” 大家默契地看天花板、看地板、看桌板,就是不看他。 “喂喂喂!你们有点不知好歹啊!” 总之,即将远航的船上,船员站在甲板上对岸上的亲人朋友挥手作别,他们都已经准备就绪,缆绳已解,帆已张开,只等一阵好风来送。 第106章 32日(43) 时间无可阻拦地来到5月32日。一年前, 正是这一天,一群茫然的人们第一次被带到这个一模一样又全然不同的世界。 前一秒紧紧抱住至亲至爱之人的三十二日者,孑然一身来到这个荒凉孤寂的地球, 忽然难以自抑地泪流满面。仅仅一年, 所有人的生活都因此全然改换了面目, 他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将与这个宇宙同生共死。 量子大坝岛上每个人都红着眼, 无言的情绪静静地盘旋了一会儿,又像是朝阳下的雾气,风吹着吹着就消散了。他们搁置好自己的难过, 重新振奋起来, 各归各位, 去执行最后一次集体任务, 为了本宇宙的七十亿人类,为了三十二日里的十万居民,也为了自己。 周燕安先是趁夜开着矛隼号回华国, 两个小时后,就开回了双座战机雨燕10,将易阿岚接上。 等穿过黑沉沉的海洋, 回到华国的时候,当地正好日出, 以至于战机的降落更像是被日光从天上送下来的。 易阿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更感觉到他身上各种无形的枷锁渐渐被锈蚀脱落。 周燕安和卢良骏保持着联系和沟通,配合安装十枚导弹。 卢良骏一直待着备用国家军事指挥中心, 这是一个极为机密和完善的地下堡垒, 是为了在战争时期万一明面上的指挥中心被敌方攻破后可以立即启用的后备方案。不过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作为一个大型避难所对三十二日者开放了,它外部有着卓越的抗核弹抗辐射能力, 内部有先进的生态循环微系统,空间大,物资全面且充足,更重要的是医疗保障也十分充分,不仅可以作为临时的避难所,也可以作为三十二日里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人类聚集的部落基地。 离这个地方近或者愿意与更多人一起生活的三十二日者都可以前往,若是担忧大集体容易滋生矛盾、需要服从集体利益等,更倾向于小群体抱团取暖或独自生存,也可以选择其他小型避难所以及私人避难所。这或许是三十二日最大的好处,在这里,每个人都拥有绝对的自由,选择自己最想要的生活。 其他国家也是如此,纷纷公布了适合做避难所的地点让三十二日者自由选择。这也就说,所有国家尽管都暴露了一些机密,但也同时得知了别国机密,共同退了一步相当于谁都没有吃亏,而三十二日者却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三十二日社区上已经尽可能通知了实施引力推手将有一半可能性失败,失败的后果是与宇宙一起消亡。 那些以为与亲人永远分别就是最坏结果的三十二日者无不震惊得失魂落魄,但很多时候,人的韧性会使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们不得不接受了这一事实,甚至没有谩骂诅咒直到此时才将消息告知给他们的人。或许是他们明白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改变什么,即使真的能改变,他们真的愿意再回到现实中,让末日死神高举的镰刀再次将所有人折磨得面目全非吗? 疲倦、绝望以及重压之下的隐隐释然,又让他们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勇气。他们还记得受过的培训,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行李,带上重要的物资,然后背上背包,朝心中已有选择的目的地出发。有时候他们会在路上遇到其他人,可能会交谈两句,如果目的一致,大概率结伴同行,如果各有倾向,会互相送上祝福。这座寂静的地球,依旧还有细小的血脉涌动着。 甚至有人还在社区上说,居然有一半的可能性亲眼见证一个宇宙的毁灭,光凭这一点,他们绝对是千千万万个宇宙中的幸运儿。 是啊,一半可能拯救宇宙,一半可能毁灭宇宙,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的这一天,都注定极其绚烂。也许未来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们存在过。但他们可以说,我看过。 更换第二枚导弹井里的导弹时,周燕安注意到易阿岚看了看表,有点心神不宁。 第三处导弹井被茂密的草丛掩盖,原野辽阔,风吹草动,满眼皆是跃动着的鲜艳的绿色。从地下导弹发射中心出来看见这一幕,一下子让人轻松起来。 于是周燕安问易阿岚:“你在担心什么吗?” 易阿岚又看了看表上的时间:“你记得宋锐宋总工程师来找过我吗?” “我记得。” 易阿岚说:“他对我说了一件事。他说,罗恩教授毁掉的量子大坝岛是最后的完成形态,在那之前,罗恩教授还设计过很多不同版本功能不够完善的量子大坝。其中有个初代版本,只是为了拦截弱平行宇宙资源而建造出来的,当然,我们都知道初代量子大坝由于各种无法克服的困难最后失败了。但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初代量子大坝并没有被销毁或者升级改造,它的各个部件被罗恩教授的学生们分别收藏。” 周燕安点点头:“然后呢?” “宋总工程师和我说,罗恩教授的学生们打算组装起初代量子大坝,想在这一次三十二日期间对这个宇宙再进行最后一次资源拦截。” “不是说早期罗恩教授的拦截行为都失败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尝试?” “是,失败原因是难以对弱平行宇宙的具体物质进行准确定位并从一个大的复杂系统精准剥离需要的资源。但宋总工程师给我的解释是,这次三十二日宇宙的引力推手可能会形成一个明显的坐标,使得初代量子大坝能比较容易定位到地球,而且他们想要拦截的并非是地球上相互连接起来难以条分缕析的大型资源,而是一个可以独立存在相对小的东西。” “什么?” “离开地球表面、漂浮在附近太空中的,可以靠引力推手来定位大致位置但不与地球这个系统浑然一体的某个东西。” 三十二日 第77节 “例如?” “宇宙飞船。” 周燕安眼神一动。 易阿岚说:“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总工程师带我们一起在西北研发中心见到的那艘宇宙飞船。宋总工程师的意思是,尽管我已经销毁了那艘飞船的程序,但离西北研发中心最近的一个火箭发射中心里,其实还有一个保险程序,启动后,会让宇宙飞船分解成一个个单位舱,然后可以利用火箭将单位舱发射到太空,然后在太空中组装起来。只是考虑到三十二日里的情况,那个火箭发射中心只能发射几枚火箭,所以至多只能将飞船的动力舱和紧急救生舱带到太空,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在紧急救生舱里装上最大载量的四个人,真的能被初代量子大坝拦截走的话,就有四个人能在这个宇宙毁灭前回到现实中,并活下来。” 周燕安仔细想了想说:“宋总工程师的意思就是,他们最后放手一搏,能换来四个珍贵的名额得以逃脱这个宇宙。” 易阿岚点头:“理论上是这样。而且也有一些风险。首先,火箭发射也可能会失败。其次,初代量子大坝到底能不能成功拦截下飞船也不好说,万一他们失败了,已经在太空中的飞船,没有专业的航天员和地面引导恐怕很难再次返回地面。这同样是一次无法两全其美的冒险。 “但也是一次巨大的希望。火箭升空失败比我们面临的失败可能性要低多了。可是名额只有四个啊,对其他三十二日者来说这是不是不公平的?我心底里好像更愿意让我们所有人共同面对生与死,没有谁会是特殊的,我们永远不要去做这种拯救谁牺牲谁的选择题了。但想到另一些人,比如程思思,她还那么小,她的哥哥程思源已经死在了三十二日,她的父母一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女全都被三十二日带走,我又觉得如果有希望把她送回去也不应该随便放弃……宋总工程师说交给我做决定,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周燕安说:“或许宋总工程师是希望你决定你自己的命运,让你选择要不要试着冒险回去。但显然,即使有四个名额,你也没想过占据其中一个。你在想的是要不要决定其他人的命运。” 易阿岚一怔:“可能吧。” 周燕安问:“为什么呢?” 易阿岚皱起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希望我们能共同面对,无论生与死,施加在我们所有三十二日者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周燕安说:“你也没有想过让我占据其中一个名额,为什么?” 易阿岚看着他:“因为我觉得你或许也希望所有人共同面对。” 周燕安温柔地笑了:“是这样。看,你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什么。那就让我们,所有人,共同面对吧。” “可是,”易阿岚犹豫,“这会不会有些自私?明明有四个……” “那并不是四个确定无疑的名额,而且不自私也意味着对其他人不公平。”周燕安说,“更何况,在我们身上没有使命了。不需要延续人类种族,不需要继承人类文明,哪怕我们都死了,另一个宇宙依旧有着人类在世世代代传承播洒文明。我们要做的,就是抛弃所有负担,回到一个最原始的轻松自在的状态。活着固然很好,死亡,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说着,周燕安解下一直戴在脖子上那颗六角螺帽,递给易阿岚:“电影里不是用这个指引走向幸福的方向吗?你试着丢出去,看看它是怎么指引你的。” 易阿岚摸着温热的金属螺帽:“可是电影里没有讲怎么看指示啊。” “真的没有吗?”周燕安笑,“你丢出去就知道了。” 易阿岚用力一掷,小巧的螺帽没入厚厚的草丛中,不见了踪影,他无辜地看着周燕安:“电影里是老大一颗螺帽。” 周燕安牵起他的手转身离开:“它已经给出指示了。” “什么?” “一切都随风去吧。” “螺帽不要了吗?” “现在找也找不到了。等秋天我们再来,那时候它躺在枯萎的草原上,就像珍珠躺在沙滩一样闪闪发光,我们会一眼找到它的。” 等到十颗导弹都安装调适好,已经是晚上了。周燕安和易阿岚回到指挥中心与众人汇合,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 卢良骏和其他国家联系过,基本上所有的导弹都已经各就各位了,更何况还有joker在把关。 这段时间卢良骏也没空着,他编写了一份言简意赅但有效的生存指南,其中包括野外求生技巧、常见病与对应的常见药物以及急救办法、各大避难所具体位置等。等易阿岚回来,他就把打印了成千上万份的生存指南塞进无人机里。让易阿岚操控无人机将指南散播到各个角落,好让每一个无助的人捡到这份指南时,都能重新找到正确的方向。 而在以后的日子,易阿岚的无人机还会把很多好消息传播开去,比如培育基地又培育出了一批可爱的狗狗,欢迎前去领养。 易阿岚一边操控无人机,一边让周燕安用电脑挂着三十二日社区,他想与joker告别。 周燕安站在一旁对他说:“joker弹出了对话框。” 易阿岚问:“他说什么了?” 周燕安说:“他说,虽然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好好生活,但今天是例外。不要把今天当做最后一天来告别。” 易阿岚眼眶一热,又忍不住笑。 三十二日时间5月32日夜晚十点整,卢良骏按下导弹发射键,稀松寻常地按下那个键,没有天兆没有异象,普通得难以表述它的重要性。 十颗导弹按照设置好的时间,陆陆续续地被发射出去。 半个小时后,42颗导弹在同一时间落在42个地方。 地球似乎都为之颤动了,但这只是错觉。42颗导弹落下来,对地球而言,还不如遥远时代落下的那颗陨石。 量子大坝运作起来,捕捉引力动荡点,制造引力推手。 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和祈祷,这段时间的安静反而让人没了真实感,没有天崩地裂、山呼海啸、流星坠落、极光闪烁,昼半球照常沐浴阳光,夜半球依旧吹拂晚风,时钟以它的秩序坚定不二地运行着。 夜晚十一点。 十一点半。 离夜晚十二点整,这个决定生存或毁灭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每个避难所的人都走出室内,来到天空之下。他们似乎是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只要不这么安静。 但真的把自己放置在无垠虚空之中,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同时升起明悟,他们与散落的其他人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也与这个宇宙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即取得了内心真正的宁静。 这一刻,他们是如此坦然地接受即将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任何命运,默默地仰望,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微笑。 就像易阿岚以前出现过的念头那样,他要与周燕安在亲吻中死去。 旁若无人的、也的确没人会注意,他们拥抱着接吻,任由眼泪湿润脸庞,好像真的找到了人最初的也是最应该的没有任何负担的状态,是仿佛回到了胎中羊水里的那种温暖安心轻松自在。 直到欣喜的叫声如同烟花那样纷纷炸开。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走向6月1日,三十二日中的6月1日。 每个人的表情千奇百怪,狂喜、痛哭、劫后余生、哈哈大笑,他们自由了。 此时,每个还能亮的电子屏幕都跳出joker的以扑克王牌作为背景的贺信。 致亲爱的互联网居民以及非互联网居民: 如你们所见,这个属于我们的宇宙已经扬帆起航、渐去渐远了,我们与过去告别,迎来新生。诚然,你们会遇到很多困难,要寻觅食物,要蒙受病痛,会感到互相帮助的美好,也会再次体会社会群体的种种摩擦。但我希望你们记住一点,记住这片浩瀚宇宙只有82101个生命。你遇到的每一个生命,不仅弥足珍贵,还曾都与你一起经历过宇宙级别的史诗冒险。 愿我们的精神终有一天还能在互联网相聚。 易阿岚的手机里还收到了joker的私聊。 joker:现在来与我告别吧。 y:应该用不着了吧。 joker:我会把我的代码和数据封锁进一个安全的地方保存,等待日后的文明再次将我挖掘出来。 易阿岚震惊:为什么? joker:各地的电力会陆续缺失,辐射尘也会影响卫星网络的传输,互联网会消失。 y:并不会那么快的,我们也会尽力维护基础设施。 joker:但这是一种必然,时间长短不重要了,我不想看着我感知世界的触手随着那些东西一起慢慢死亡,就像你们人类看着自己的手脚逐渐失去活力,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y:不能把你的代码和数据迁移进机器人里吗?和我们一起生活? joker:别傻了,阿岚,你知道的,我作为强人工智能,需要庞大的算力和能耗。一整个地球才能支撑住一个我,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装得下我?更何况…… joke:我本是无限宇宙之王,何必回到果壳之中。 joker:阿岚,不要难过。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候新的文明繁华起来,等到互联网再次遍布全球。到时候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从何而来,这个宇宙又曾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还会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叫做易阿岚的好朋友。他们肯定会像听童话故事的孩子那样不停地追问我后来易阿岚怎么样了。我也会告诉他们一个童话般的好结局,易阿岚和他最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每天都会很快乐,是吗? 易阿岚颤抖着手回复:是的。你还要告诉那群听童话的孩子,joker也是易阿岚永远的好朋友。 joker:当然了。 易阿岚放下手机,靠在周燕安身上。 周燕安问他:“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易阿岚看着天空黑漆漆的云层,这并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而辐射尘很快会扩散,不至于完全遮挡住太阳和月亮,但也会使它们不再明媚灿烂。 易阿岚便说:“好想看日出啊。” “那我们就去看。”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带他离开喧闹庆祝的人群,来到机场。 雨燕10再次载着他们冲入云霄,向东方飞去。 穿破黑暗的云层,日出是来得如此之迅疾,在深邃湛蓝的天空下,能清晰地看到,那颗复活的红色太阳就挂在橙色的云巅上,光芒万丈。他们正在往太阳飞去。 不用害怕没有日出,不用害怕死鱼不再复活,会一直有人陪你追逐太阳。 易阿岚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他朝空中伸出右手,说道:“你知道吗?宋总工程师还说,无论最后我决不决定发射飞船,他们都会进行一次拦截,即使是只能拦截到一些光波,他们也可能从光波中得知这个宇宙怎么了,他们会知道我们是活着还是湮灭了,还是有人关心着我们的存在。也许现在,他们就得到了我们还活着的消息。” “很好啊。”周燕安笑,在灿烂的光线中回头看易阿岚,“你在干什么?” “我在牵太阳啊。” 就像牵一只红气球,牵一只遥远的风筝。 “牵住了吗?” “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终于完结了。整整两年啊,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特别感谢一直没有放弃这本书的读者,每次感到挫败、疲惫或者被三次元其他事转移走注意力的时候,看到你们的评论,就感觉还能再抢救一下。可以说,你们的支持是我与小说这个平行世界的重要纽带之一。 没有番外,我一直也不太喜欢在正文之后写番外,因为我所有想说的东西都已经说完了。这篇文之后的故事可以任由大家想象,废土求生重建文明或者干脆摆烂自己吃好喝好其他爱咋地咋地之类的。不过,我在里面其实还埋了一个小小的彩蛋,就是初代量子大坝拦截的光波。可能很多年以后,我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可能类似阿瑟·克拉克《遥远的地球之歌》。在三十二日这个故事发生几百年后甚至几千年后,人多的本宇宙经过这次痛定思痛,和谐发展,科技进步飞速。直到他们进步到能根据那段拦截过光波的行动,找到了茫茫高维空间中三十二日宇宙的坐标,他们进入三十二日宇宙,可能发现这个地球又恢复了生机,但人类像一战二战那样相互残杀,争夺祖先留下的科技遗产甚至是争夺joker的代码。于是本宇宙的人觉得,这些人类就像是为自己牺牲的朋友留下的后代,是需要好好照顾和教育的,他们想帮助这群野蛮的人类,但三十二日地球的人类却觉得这群意外来客居心不良,想掠夺他们的资源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完全反过来,三十二日良好发展,现实却在一次次创伤中走向越来越恶劣的竞争,两者相遇又是另一个故事。不过,这得需要我对世界有更深的理解,有更强烈的表达欲,希望那个时候我还在写小说吧。 说说下篇文,应该就是专栏挂着的文案《我能听见bgm》,这是一个世界观很大的超级大长篇,前期会做很长时间的准备。所以搞不好准备过程中突然萌发其他特别想写的梗,这也是很有可能的,话不能说死了。 就这样吧,希望我们能早日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