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两点半》 这种青天白日,父与子之间,太离谱。 周天下午两点半,赏佩佩支着胳膊靠在八楼的护士台,正在昏昏欲睡地对着面前花瓶里头的假花打哈欠。 走廊拐角的801一如既往开始爆发常规性口角。 骂人的话就不用说了,“不孝子孙”、“王八羔子”和“混账东西”,不用听大概也就是这老叁样,且一声比一声更高,完全不像是位肝癌晚期的病人会嘶吼出的分贝。 当然,被骂的家属也绝对不甘示弱,声音不大,但梗着一股劲儿,一句一句的讽刺外加回击。 一唱一和处理得游刃有余。 叁个月前第一次围观溥家父子骂架时,赏佩佩还心惊胆战,犹豫着这种情况是不是得报警。 不过连着几周周周如此,她也就习惯得多。 总之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矛盾,她个做护工的拎得清,不管是爱恨还是情仇,跟她没半毛钱关系。 只要上班下班,按时拿到工资奖金,其实有时候她也不是很在乎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的心情。 毕竟,工作两年,经手了这么多癌症晚期来疗养院等死的病患,如果每一个都要她感同身受地抒发情感以及理解共鸣,那她估计也活不长了。 赏佩佩模糊的余光瞥一眼左腕上的银色手表,小手指尖塞进耳道里弯一弯,心想这场乱战还得持续十分钟,她不仅困,胃口还泛酸,想着干脆趁乱到楼下街角的星巴克买点东西来吃。 可擅自离岗是有风险的,咖啡店是不远,但保不齐中途哪位病人按铃,到时候护士长抓包就不好了,搞不好反倒要扣钱。 赏佩佩正睡眼惺忪犹豫着,801突然传来叁声巨响。 第一声响是水杯落地,第二声像凳子翻到,第叁声途中,赏佩佩已经小跑到801的门口进行叫停干预,正巧撞见溥老爷子顺手将床下隔板上的塑料尿壶直接砸在年轻家属的一张好脸上。 白底红字的尿壶轻飘飘的,每次用后都会被护工仔细清洗一遍,何况这还是个全新的。 饶是如此,这种行为伤害力不强,但侮辱性极重。 果然,赏佩佩再一抬头,家属脸上的表情已经比抹了屎尿屁还臭,他弯腰一把捡起地上的尿壶,一气呵成,似乎是无处发泄,顿了一秒,顺手就从手边的窗户扔下去了。 “哎?你这人,怎么乱扔东西!砸到人怎么办!什么素质!”赏佩佩皱眉,正掐腰仰头训斥。 男家属个子高,看她就跟看小鸡仔一样,斜着锋利的眉眼刮了她一下,也不接她的话,继续阴阳怪气地回头冲老爷子说:“没用的东西趁早扔了不挺好,这不尿都尿不出要插着尿管了吗?你还搁着尿壶干嘛呢?不是说养儿子没他妈球用!我就纳闷啊,你当年怎么不把我直接弄墙上?” “你生我干什么?我他妈同意了吗?” 嚯! 赏佩佩今年二十有四,还是名未婚的单身女性,在东城这种落后的五线小城里不算多年轻了,初中之前对男女方面不开窍,后来读护校时也谈过几次月抛类型的网络异地恋。 但如今这世道,网络信息发达,地球都成村了,一下子涌入年轻人头脑的真理太多,人心难免惶惶,四条腿的青蛙好找,正常的男人不多见。 更别说像小说里那种电光石火的爱情,根本可遇而不可求。 和陌生人建立一段长久的亲密关系她没信心。 去约呢,不敢,去买呢,没钱。 所以她至今还没有遇到合适与自己深入切磋的异性,此刻听到这种话面色难免有些发红。 万万没想到这家伙长得挺不错,可嘴能这么贱,毕竟广大的劳动人民,本本分分,谁也不是天天上班都随时能听到有色笑话的。 而且还是在这种青天白日,父与子之间,太离谱。 不怪赏佩佩恼羞之后嗤之以鼻。 小短腿下意识后退一步,是嫌弃的意思,对方已经昂这头大步流星地从病房里走了,老爷子也气得够呛,一头倒在床上直喘气。 赏佩佩摇摇头,冷静下来才从地下捡起病人的搪瓷缸,指甲拨弄了一下上头摔掉的白瓷,心想挺好的杯子也不知道漏没漏水。 将茶缸重新搁在床头,她又重新检查了一下老爷子的尿袋满没满,这才语重心长地拿出理中客的身份来劝:“您看您,昨天才说想儿子,今天又给他骂走了,为什么非得闹得这么不愉快呢,大家说说开心事儿多好啊。” “您也学学隔壁802的李大爷,每次儿子来的时候人家都表现得可和气了,又说好话又赔笑脸的,您下次也忍忍吧。您老这么脾气暴躁,他下次再不来探视了怎么办?” “我还有下次吗?他妈半截入土的人。明天就要翘辫子!”十四床的老爷子平常对赏佩佩挺不错的,不像有些病患,成天故意地折磨人。 明明能下地还偏要人接屎尿。 血压指标都正常,还总是按铃说头晕,有的更老不正经,快死了还不消停,具体的赏佩佩也不想说了,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对于他们临终护工来说,就是一句不完全真的假话。 但十四床的老爷子做事体面,住进来时已经是肝癌晚期,癌细胞都扩散完了,夜里再疼得翻来覆去,从来也不用她个小姑娘解手。 被病痛折磨得犯糊涂的时候,也只是不停的叫骂自己的儿子。 这次会拿了尿壶过来,是上周泌尿系统病发感染,实在没办法,才接了尿管。 应该是觉察着自己不该跟人家护工姑娘发火,老头顿了几秒,这才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我能跟人家比吗,隔壁床的李大爷,他儿子刚十八就结婚生孩子了,这不国家开放二胎,人家儿媳妇又开始备孕了。老李家后继有人啊,死了也不怕见祖先,我有什么?” “你方才是没听见溥跃跟我说什么,他说他不准备结婚,就算结婚也不要孩子,他问我我到底有几个钱继承给他,又问我老溥家是不是有皇位。” “怎么,穷人就不能生孩子了?再说也不见得是真穷,他天天说没钱,可就是有钱给我送到这地方来等死,也不知道带我再多跑几家医院治治!” “不孝,说到底就是不孝!” “他就是想我死!”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阿喜开新啦!走过路过别错过,大哥们请高抬贵指多点收藏多偷猪。 杂技项目。 “他其实恨我,我知道,他恨不得我早死!” 穷途末路时老人多发出这种灵魂质问。 其实癌症晚期的阶段,饶是再怎么化疗,手术,又能保证多少个有质量的日子可活? 只是求生欲作祟,大多数时间,这种对生的渴求确实是可以冲破理智防线的。 绝症是场恐怖的心理战,每一个人在年轻健康时,可能都能将生死看淡挂在嘴边,但是当真的坐上了缓慢给油的末班车,面对死亡的悬崖,除了身体上的病痛外,内心的平静才是最难诉求的。 真正能做到坦然赴死的,又有几个? 赏佩佩对病人一时激动的话不置可否,面上保持沉默,心里想着原来那个没素质的家属叫溥跃,名字倒是挺斯文,跟本人严重不符。 换了尿袋,拎起暖瓶重新给十四床沏了茶,端起来看看杯底,还好没漏,这才递到老爷子嘴边扶他起来抿一口。 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去食堂给病患打饭。 赏佩佩日常工作只负责两个病房,但最近疗养院入住率不高,工作并不忙,所以她不仅在白天监管801的溥大爷,802的李大爷还要兼顾查看803超过一周昏迷不醒的赵阿姨。 赵阿姨是脑梗入院的,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溶栓剂和手术都没用了,现在全靠呼吸机和打点滴,至于李大爷是要叁小时一次吃流食的食管癌患者,只有801,还算身体稍硬朗。 可以吃点清淡的饭菜。 老爷子喝了水才瞅见床头柜上放着的油纸包,他看到这炸糕就想起自己去世的妻子,以往每次看到儿子拎着这东西来的时候,心中还有些甜蜜的过往,可今日里确实和儿子吵翻了天,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儿子一点都不尊重他,老人家被伤透了心,他瞅着溥跃带来的东西都犯恶心,更别说吃了,干脆塞给赏佩佩。 赏佩佩方才就饿着,也不讲究,在她这儿,嗟来之食最好吃,反正不花钱,有便宜不占是傻子,捏出来就小口的捧在手里啃。 别说,怪不得溥跃每次都带着这东西来看他爸,就连嘴刁的赏佩佩都要承认,这小零嘴确实是好吃的。 油炸糕颜色苏黄,外酥里嫩,一口下去,红豆馅料满满的,不知道溥跃是怎么带来的,窗外都逼近零下了,这东西还热腾腾的。 在这种缺少干劲的冬日里,要是累了饿了,吞一口能甜到人心里去。 要是再配一杯燕麦奶的拿铁咖啡,得,又完美混过一天当差的日子。 油纸包里满当当地搁着五个油炸糕。 赏佩佩夸了一句好吃,又追问老爷子这是哪家的,她回头馋了也想去照顾生意。 先不说伙食和理疗设备,在阅湖疗养院里,各类止痛药永远管够。 因为入院患者的情况都比较糟糕,弱阿类药很少见,轻则口服强阿类和辅佐剂,重则甚至需要针剂。 老爷子还没到打针的份儿上,这会儿吃了硫酸吗啡缓释片,有些昏昏欲睡,摇摇头说还真不知道这混球从哪儿带的。 眼神迷蒙时,话语也松散,以前他是矿上的职工,都是下班从厂门口的街角买,他记得,妻子特别爱吃这家的炸糕,哪次他要是没带,妻子还会发脾气。 可妻子去世后,那家小摊也黄了,他这还是生了病,想起吃那口,溥跃才去给他找来的。 赏佩佩一听还挺不舍得,翻来覆去没找到包装袋上有地址,那也就是吃一个少一个的意思。 她一边吃,一边听老人碎唠叨,一边恩恩啊啊其实很不走心,自己个儿就慢慢踱步走到窗边去看风景偷懒。 没成想定睛看到窗外的人,着实吓了一跳,半口糯米塞在喉咙,她捂着嘴巴咳嗦两声,豆沙差点儿从鼻孔喷出来,才勉强将吃食咽下去。 赏佩佩工作的这家阅湖疗养院占地面积不大,因为临终关怀项目在国内确实是个不大流行的机构,尤其是开在这种经济不怎么发达的僻壤地方,设施也不是多先进,但得益于位置较好,楼下就是满目湖色,夏天窗外更是郁郁葱葱,能让人心情愉悦。 所以疗养院的宣传手册上,才会有“一生所愿”的可笑字样。 因为营销定位精准,大多数前来等死的患者都是普通人,可能这辈子也没住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豪宅,这里也就成了他们了却一生的地方。 夏天时护工都会定时定点带自己照顾的病人到湖边散步,不过最近是初冬,湖边的梧桐树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得没什么看头。 护工们午饭后推老人们出去晒太阳的地点,也改到了顶楼的玻璃露台内,轮流把老人们搁进太阳下,她们这些护工也就可以溜到楼道里,细细碎碎地说闲话,当然,还有胆大的,还会偷偷抽上半根烟。 但就是在这条现阶段没什么景色的栈道上,有个颀长有健硕的身影,正在上演夺人眼球的杂技项目。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真他妈后悔啊。 刮着西北风的窗外。 尿壶还是那个尿壶,可冷风瑟瑟中,刚才溥跃扔得有多潇洒,现在就捡得有多狼狈。 真他妈后悔啊。 其实刚才照顾他爹那个小护工一叉腰脆生生地埋怨他没素质时,溥跃就心里头就难受了,别看他说话做事似乎糙得不行,但那是因为家里没钱,从小没读过多少书。 而且以他爹那个臭工人的德行,又能教给他出什么文质彬彬的样子? 横竖都是一丘之貉,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没文化的人也不是都没素质,其实活到这么大,溥跃除了面冷点,嘴贱点,不管是同人交往还是做他的小本生意,都很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都是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自觉自己没比在医院里打扫卫生的人高贵很多,所以也不愿意给环卫工人添堵,一下电梯,就风风火火地走到楼西侧,来找他乱丢的垃圾了。 今天的风真大,飘轻的塑料制品就像踩了风火轮。 那东西先是掉进了灰色的绿化带里,之后又被一阵风吹进了干枯的灌木丛。 眼下正在湖边上要掉不掉的摇摇欲坠。 位置不佳,溥跃垫脚够了半天够不到,可是要是一脚踏进灌木丛,保不齐被陷进淤泥掉到水里。这天气说冷是冷,可冰面还没上冻。 最后溥跃折腾了半天,还是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学猴子倒挂金钩才面前抓住了尿盆的边缘。但下来时,还是不幸被树枝划伤了手背,骑摩托的手套还在锁在他的后备箱里没来得及带。 窗内的赏佩佩被他这一幕搞得胆战心惊,伴随着他受伤,当事人没怎么样,她倒是皱眉“嘶”了一声,心里骂了句白痴。 楼下的溥跃将尿壶扔进了分类垃圾桶,手背上的油皮儿已经见了红,五厘米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 满不在意得用粗粝的手指随便搓了搓,这就迈着长腿慢悠悠地往八十米开外的停车棚里走。 从后屁股兜里掏出车钥匙解开后车轮上挂着的大锁扔进车座下面,溥跃打开后备箱戴上手套,正要取下把手上的头盔,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顿了一顿,突然有感一般抬头,直直望向住院部八楼的某扇窗。 他爹的病房靠北边,越过热水房,杂物间,第叁挂着绿色窗帘布的扇就是801。 明明看不到的,但窗子里的赏佩佩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还是本能地,迅速蹲了下去。 可她一米六的身高,在窗子后头刚扎上马步,就觉出自己这行为有病了。 干嘛呀,这么远,玻璃反光,又看不到,就算看到又怎么样,不就是吃了他几个油炸糕。 严格来讲这也不叫收受贿赂。 听说年初人家九楼有个病人家属才大方呢,说是炒股赚了不少钱,竟然还给伺候病人的男护工包了个八百八十八的大红包,说是谢礼。 给赏佩佩他们这些同事羡慕坏了,个个都嫉妒得面目扭曲。 如此想着赏佩佩又理直气壮地站直了,但人还是躲在窗帘后面,像个仓鼠似的用力吞炸糕。 白净的小脸鼓囊囊的,唇齿间缠绕的都是软软黏黏的甜意,再仔细看看,十四床的不孝儿子已经骑上摩托车行到疗养院的大门了。 赏佩佩不懂摩托车,但是撇了撇嘴,倒是觉得他车够快的。 因为饶是她盯得那么用力,那道黑影子还是一溜烟就混入车流找不到了。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宝们给偷点猪猪吧,我也想上新书榜。t.t 上榜了请你们吃炸糕。 无论后浪如何,所有前浪都会先死在沙滩上。 以往油腻的中年社会学家特别喜欢强调:九零后是开始被物质过剩浸润后垮掉的一代。 他们的社会,未来将会一代不如一代强,殊不知无论后浪如何,所有前浪都会先被拍死在沙滩上。 当然,年轻气盛的少男少女们当时无一不对这种说法感到愤愤不平,感觉作为人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与冒犯,但如今成年后经历了经济大衰退和物质超前发展。 成功的标准被大数据一再延缓,内心又必须隐隐承认,多数人脱离了原生家庭后,光靠自己奋斗,买车买房看起来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但代沟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所感受到的焦虑与荒芜,大概也只有他们这一代人会懂,六十好几的秃头社会学家懂个屁呢? 赏佩佩也不例外,毕业工作租房,生存现状也确实就是超前消费后连日吃土。 周一她在喜欢的生活博主的购物分享下被种草,买了几套从瑞士直邮的中古茶具,周二又在美其名曰分享美好生活,实则带货的购物平台上拿下几瓶贵价香水。 周叁家里的水电费都贴了单子,周四同事们又组织聚餐。 本周五赏佩佩已经花光了月初定下的购物额度,可是千年不遇,她竟然在闲鱼上搜集到一张想要很久的正版dvd,卖家是在纽约的留学生,先预付了定金,答应二十四小时内会用tst发出。 购物一时爽,可大几千块的信用卡账单要分期时她就哭脸了,工资二十五号才发,也就是下个周天。 这才是月中,茶具和香水不能当饭吃,她的人生爱好看也没法子变现。 《美国往事》再好看也不能解决温饱。 所以这一周赏佩佩都没喝上星巴克,别说五十块钱一杯的奢侈咖啡了,她连叁餐都要精打细算:早午饭当然是在医院食堂解决,油水不大胜在免费。 晚饭吃够了泡面就轮番在几个平台找优惠劵点外卖,二十二块钱的外卖可以用上八元的减免,赶在下午茶时间还可以派送费半价。 两份饭一起点其实最划算,虽然没有男朋友,但一顿吃不完放在小冰箱隔天热热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晚上的刷剧时间,贴着面膜的赏佩佩还会顺便在拼多多互砍群里帮人砍价,顺便领领红包,实在堪称当代青年省钱典范。 本以为顺利熬过这几天就当减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 周天一早,赏佩佩的摩托车在冷风中行到一半,突然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被右拐的汽车抢道,她错让不及一个急刹摔倒在地,可那辆红色的轿车连停都没停,直接扬长而去。 多亏赏佩佩穿得厚,人倒没事,可粉色的小摩托摔坏了。 上班的路上,人坏了还能报工伤,可车坏了没人管。 尤其还是车子看起来根本没有外伤,只是扶起来之后死活打不着火。 苦哈哈地推了一路才停到疗养院楼下,赏佩佩倒不怕累,只是在琢磨这回修车是不是又要花大几百块钱。 这破车是她今年开春从同城交易网站上学么来的,可是自打她骑上,也没少为养车花钱。 先不说停在路边时头盔丢了多少次,还有小区的停车棚收费极贵。 小摩托叁天两头就这响那响。 上次她车胎被扎,常去的修车店倒闭了,下班路上临时找了一个,黑心店主非说她的轮胎不能用了,愣是给她换了两条叁百六十块钱的进口轮胎。 叁百六十块!能吃多少顿油炸糕啊。 午饭护工们轮流推着病人上天台晒太阳时,赏佩佩是情不自禁地对着空气在埋怨。 也不怪她今天一见到溥大爷就嘴馋上周的炸糕,这一周,赏佩佩基本上没吃过甜口。 便宜外卖不就都是那些,边角料的包子和煲仔,再不然就是没荤腥的凉皮和麻辣烫,本来她也想学精致女孩在家做点儿吃的,可是做护工是真的累,干的都是体力活,而且还是透支心灵的那种。 但凡有办法,哪个富贵闲人会来干这种工作? 都是要养家的普通人,反正赏佩佩的同事里,年纪比她还小的是一个都没有,倒数第二大的“周姐”,今年都已经四十二岁了。 家里儿子不争气,取了两个媳妇都给打跑了,只留下四个孩子嗷嗷待哺。 至于你问赏佩佩这么年轻上没老下没小为什么做护工? 据她和大家讲,也是因为以她中专毕业的学历,这是她能够在县城里找到的高薪的工作了,她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因为喜好消费的关系,日常开销也不小。 也不是不知道做饭可以省钱,可世界上有几个独居人会那么有仪式感? 大多数时间下班后,赏佩佩骑着自己的小摩托一走到菜市场,还没捏刹车,光是看到里头攒动的大爷大妈们就立刻后悔了。 一拧油门再次乘风而去。 得,干嘛折腾自己呢? 社交软件上那些“精致”的独居女孩不是富婆就是有广告费可拿,她这种废物青年干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点外卖吧。 起码不用洗碗,对了,她今年的购物清单上还有一套西门子十叁套的洗碗机没买。 行,那留个联系方式。 这会儿给病人擦了脸又洗过毛巾,赏佩佩数着抽屉里的药片给801的溥大爷吃,随口抱怨了一句现在修车的都是欺行霸市,她还记得以前小时候县城里所有人都骑着自行车,补车带上链条的小摊位每个街口都有。 别说叁五块,就是借用下打气筒,那都不需要收费。 以前的人真有人情味儿,现在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汽车们挤满了小城市,零零星星几家修理铺,还都是主营进口汽车,店大欺客。 就好像穷人才是这社会的少数群体一样。 溥大爷这周拔了尿管,泌尿系统的炎症好了,可身上的疼痛更重了,吃不下东西是一方面,癌细胞这东西就是寄生在人身上的恶鬼,不仅会产生病痛还会消磨精神。 眼见着,刚入院时老爷子还有一百五十斤,可现在脸颊的肉都没了,估计所剩下的重量只就是一把骨头了。 溥大爷听着听着就咧嘴笑了,最近他总说自己眼皮疼,又说后背痒,指甲都给皮肉挠没了,赏佩佩跑前跑后用他的医保卡买了一堆药,其实作用也就是有聊胜无聊。 要说真有病,那最大的病就是整个身体都在衰败。 这会儿吃了药,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身体又好些了,精神头挺足,半靠着床头说:“那你让我儿子给你修,不要你钱。他十六岁就在外头给人修车,他修得保准比那些滑头好。” “手艺肯定是这个!”溥大爷这边正举起大拇指,没想说曹操曹操就到,801的房门被推开,溥曹操拎着炸糕走进来了。 不用看表,又是周天下午的两点半。 入冬的东城是一天比一天冷,今天溥跃穿件皮毛一体的黑夹克,下半身是沾满油污的牛仔裤,半长的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梳理,可能是有急事,手套也没摘,左手还拎着自己的头盔。 他没搭理赏佩佩,但这人路过赏佩佩面前时,她嗅到一股风和尘的味道,偷偷往左手腕上一瞧。 恩,挺准时,吵架也不耽误人家探望病人。 她还以为上次两个人吵得那么厉害,这混蛋儿子不会再来了。 来是来了,但溥跃明显没什么好脸,面色跟被人欠了五百万一样,炸糕搁在床头,连凳子也不坐,什么话也不说估计是站了一会儿就准备走。 溥老爷子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这才主动问他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看来是真的会修车。 虽然最近观察到,这位病患家属看起来不是好相处的,但赏佩佩心里打着小算盘,也不在意他不理自己,特别客气地张罗让对方坐下,还主动把凳子搬过来给他,让他陪病人说会话。 临出门前,还回头扒着门笑眯眯地帮他们打圆场:“这次可别吵架了,上次你走了,老爷子可后悔了,这几天一直念叨着想你。” 不等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地反驳,赏佩佩眼疾手快地将门合上,随后摇头晃脑地插着兜踱步回到护士台休息。 今天赏佩佩没打瞌睡,她也不敢打瞌睡,一边嚼着抽屉里翻出来的过期口香糖,一边杏眼睁得溜圆全神贯注盯着801的动向。 两点五十一分,溥跃一从淡绿色的房门走出来,她立刻起身迎上去,主动帮他按了下行的电梯,颇有些狗腿地开口问他:“那个,溥跃是吧?我叫赏佩佩。你好你好。” “以前也没顾得上和你打招呼。” 溥跃本来是盯着面前跳动的数字,听到旁边人讲话,觉得挺可笑的,这才侧了侧脸,眸光瞟了一眼她胸前淡银色的名牌又撇过头说:“知道,我不瞎。” 老头子住进来几个月了,溥跃除了每周探望,来办手续的时候也算前前后后路过护士台上百次,赏佩佩有护士证,上的是白班儿,几乎每一次他都能碰到她。 可是这一百次里头,大概有九十多次,她都坐在护士台后面的椅子里,仗着自己身材矮,肆无忌惮地躲在阴影里打瞌睡。 至于剩下的几次,她是醒着,但不是在举着手机在看电影,就是用花花绿绿的购物软件下订单买东西。 不怪溥跃对她先下了奸懒馋滑的定论。 他们呀,可真不是“顾不上打招呼”的关系。 总归,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没有一次,赏佩佩会主动询问病患有什么需要,或者像别的护工一样主动和家属们聊聊病人的起居。 赏佩佩那双眼睛是挺大,可大概率属于大而无神的类型,基本平常工作时就跟看不到人似的,好像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今天破天荒,这滑头还是头一次跟他主动互通姓名。 当然,肯定也不是她想,是因为有求于他。 溥跃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尤其是上次在她这儿跌了份儿,所以眼下难免就有点儿戏谑对方的心思,嘴角都有些翘。 旁边赏佩佩自然不清楚刚才在病房里,溥老爷子已经跟溥跃说过一嘴,让他帮着护工小姑娘修车,所以这会儿吃了闭门羹,磨了磨牙还在思索怎么开口才合适。 思来想去,“哈哈,”干笑两声,赏佩佩手指搓了搓小鼻尖,想着直接叫人免费修车不合适,要不要先声东击西,于是趁着电梯没来时再度犹豫着开口:“那个,就是想问下你每周给老爷子带的炸糕是从哪儿买的?味道挺好的。” “还有我看你每次来探视的时间都不长,是不是工作特忙啊?” 电梯门开了,溥跃直接走进去,转头看到赏佩佩站在门口要跟不跟,拧巴着小嘴,像个尾巴着火的小白狗似的,倒是突然垂着眼眸放低了分贝,“护士,我们没素质的人都习惯有事儿说事儿,想找我修车?东翠路12号,免费是不可能,顶多给你打个五折。” “你要信我就修,不信就算了。” 这话太难听了,还非常不客气,像吃了炸药包,即便当事人的五官特别神采奕奕。 说着溥跃已经把手按到了关门键,看样子根本不缺她这一个客户。 赏佩佩头脑风暴大约两秒,想想自己的信用卡,已经决定对金钱折腰,打个折也行啊,现在这世道人都多精明?免费的晚餐给她她也不敢吃。 所以就在溥跃面前那扇银色的电梯门即将合上的那一秒。 缝隙里伸进来一只忍气吞声的胳膊。 手掌垂着,颇有些壮士断腕的悲壮,再撩起薄薄的眼皮,溥跃就看到赏佩佩那双从口罩上方露出的鹿眼正在冲他急促地眨。 起码这一秒,她眼睛里的光彩像晨露折射着朝阳,声音也似山涧般动听:“行,那留个联系方式,我下班之后找你修车。” “不见不散。” 一道占地绵长而拖沓的灰烬。 东翠路一带是东城周边镇上锡矿工人的家属区,清一色黄墙红窗的建筑物,像紧凑的积木一座座罗列在废厂区的不远处。 往前数四十年,锡矿厂还是东城经济效益最好的大企业,城内的本地女青年都愿意嫁给锡矿职工,分配一套福利住宅,让小孩读锡矿厂的子弟学校。 当时城里唯几辆汽车都是进出厂区的,光是住在这儿的租户,都觉得自己要比城内其他工人家庭高上一等。 不过好景不长,像社会变革时期所有的老旧产业一样,随着东城的锡矿资源枯竭,这里衰败的痕迹也尤为明显。 厂区彻底停工,学校关闭,有本事的男人都带着家庭另起炉灶去外地找活路,大概十年前,这里除了一群得了肺病需要工厂赔偿的职工外,就没什么有钱人了。 以往东城的新星地带,陨落后化作一道占地绵长而拖沓的灰烬,而这片废墟里,唯一一处还算有生机的地方就是东翠路12号溥跃的店。 赏佩佩猜得不算错,今天溥跃确实是忙。 上午刚替一辆小龟做了发动机保养。 店里的维修场地上还停着两辆要改色的铃木gsx,溥跃下了车刚掀开门帘,前后脚,店门口又开上来两辆新提的川崎。 铃木车身上的板块基本都被小徒弟卸下来了,膜是双色汽车膜,客户指定要的银蓝色和蜡粉色配情侣车,这种颜色小城市少见,订了一个多月才到货。 老顾客,好说话,但架不住这次拖得时间确实太久,今天怎么说也要赶工做出来。 不能耽误了人家两个人过纪念日。 裁剪,拆卸,小徒弟都行,至于做水切的手上功夫,还是得溥跃自己个儿来。 修车间里没有暖气片,十几平的空间略显逼仄,除了一堆修车工具和墙上挂着的轮胎配件外,角落里还支了个黑钢色的小火炉,这会儿里头正烧着颗粒木用于取暖。 摘了手套,溥跃连外套都没脱就接过水喷枪开始忙活。 门外的几个车主正掀开帘子皱眉打量修车行里头的布局,溥跃没抬头,小徒弟倒是热情,立刻起身迎过来招呼客人。 两男一女,穿着打扮都很贵,满身的奢侈品老花不说,为首的年轻男人左手腕子上还挂着一只劳力士的绿水鬼,不太像是外貌朴素的东城人。 小徒弟石俢杰外号叫石头,刚满十八,因为热衷于网络冲浪,所以对各阶层人士都涉猎甚广,而且不同于只敢躲在网上逼逼赖赖,现实中具有社交恐惧症的网友们,石头向来表里如一,网上是话痨,现实生活里也特别能尬聊。 一上来,石头就从头到脚把叁名顾客夸得天花乱坠,一通吹捧,讲人家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大城市的气息,特别的fashion。 男顾客本来看着这脏乱差的小地方不大顺眼,被夸舒服了干咳了两声,这才撇着嘴角拿起手机问他:“就这条视频,说改装车特牛逼的就是你们这儿吧?” “太难找了,咋连个门头也没有。你俩别是骗子吧?” “就是,我们可是从蓟城专门开车过来的,找拖车都花了这个数!” 叁个人叽叽喳喳地埋怨,石头点头哈腰地应付,举过手机一看这内容就乐了。 据他所知,溥跃这店从半年前盘下来时就没有门头。 再往他盘店叁年之前算,石头还在上初中呢,那时候这家店是个姓高的老头开的,做的也只是简单修理自行车的生意,门牌是块破木板,上就写了俩歪歪扭扭的字,“修车”。 街里街坊都管这地方叫“高老头那儿”。 开了一辈子修车店的高老头在叁年前脑溢血死了,女儿嫁到了外地,这地方就一直空着。 直到半年前溥跃的爸爸查出了癌症二次复发,情况还挺严重,溥跃这才从越城回到了家乡,一眼就看中了高老头曾经这件修车铺,干脆用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积蓄盘下来,接着做修车。 “修车”的破牌子给扔了,但后来,他这位沉默寡言的老板也一直没想着做过什么亮化和门头。 总之在这种小城边缘,生意照理不该多,溥跃回来后赚钱一直都很佛系。 不过毕竟是从大城市学了好几年的修车手艺,又懂玩车,很快,溥跃的主营项目也从维修变成了改装,目标客户也从路过的零散客户,变成了东城附近曾经长期往来的老顾客。 这不,上个月有位老客户倒腾来了一辆濒临报废的vespa,别的修车行连看着都摇头,不仅被溥跃修好漆好,还改装成了便携式的拉风侉子,方便客户平常出门带狗兜风。 也就是这次改装,被满意的客户拍成了短视频发布在网上,一下就赚到了几万的点赞热度。 慕名而来的人多了,面前这叁位显然也是。 这世道,钱就是爱。 石头这边在跟客户沟通爆改细节,都说玩车穷叁代,其实相比简单的修车,作为生意人自然也是喜欢这种大手笔的客户。 都是一样干活,可是改车名目深赚得多,何乐而不为? 叁个男人在这边沟通改车细节,同行的女孩子则随便在店里转转,走到正在贴膜的溥跃旁边,搭眼一瞧这才注意到,在廉价的白炽灯下,竟然还有个颜值天才躲在阴影里认真工作。 利落的下颚线,精致的鼻形再加上干净的内双,对方一抬眼,五官随着身体的移动从阴影中露出,连带着喉结都被顶射的灯光完全点亮。 与这种淡漠的眸光只相接了一秒,女孩就开始有些烧脸,尤其对方很快又将视线移到了自己正在贴膜的部件上,看起来完全对女色没有任何兴趣。 指尖在包臀裙上蹭了蹭,女孩又回到了同伴身边。 不过这一次,她的注意力完全不能集中了,嘴上敷衍地附和的,但余光一直罩在溥跃身上。 顺便问了两嘴店主的事情。 心想:认真的男人确实够帅,尤其是店主这么一张绝色的脸。 本来此行之前她还很不愿意,东城这种落后地区,为了改个车吃不好睡不好,有什么意思? 但上天自有对因缘的巧合自有安排,看来此行她真的不亏。 商谈在女孩敲边鼓下进行得异常顺利,时间很快划向六点半,溥跃这边已经差不多在收尾了,顾客却突然提出让溥跃现场给他们调试下两台车,看过了他的技术,这样他们才能付定金。 旁人不知道,但是关于营业时间这件事,自从石头来干学徒时就知道,老板从不加班。 再怎么加急的工作,不管顾客怎么纠缠,时间只要一过七点,溥跃准时关店回家,从来不肯为别人的事情耽误自己一秒。 调试这种级别的车子,半小时可不得够。 石头这边正在难为地踱步,没想到溥跃今天大发慈悲,还没等学徒开口,自己倒是起身隔着几米问他们:“真改假改啊?以前玩儿过重机吗,你这两辆车,从定制配件到改装发动机,从头到尾改下来,起码要这个数。” 收起手指拎起旁边的干毛巾擦了擦手,溥跃也没看这几个人的表情,语气淡淡。 “要是玩票,劝你们趁早算了,别费钱。” “我也省了那个劲儿。真心喜欢车,再改也来得及。” “什么意思啊你!上门的生意不想做?你看不起人?”为首的车主正要发火,他旁边的女孩儿倒是被他说得话勾起兴趣,大着声音问他:“嘿你这人,那你说说,什么叫真心喜欢,什么叫不真心喜欢?” “不就是车嘛,还分这个呢?又不是谈恋爱。” 石头提着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打圆场,溥跃反倒是笑了,特直白地说:“改车就和谈恋爱一样,真喜欢呢就得心甘情愿地花钱。这世道,钱就是爱。” “没钱靠嘴谈什么爱呢?您说呢?” 溥跃这边话刚落地,小姑娘捂着嘴就被他逗笑了,无缝衔接了一句:“可不是,钱不能代表爱,可没钱那是万万不爱。没想到你这老板还挺新潮的,我还以为你们男的现在就喜欢骂女的拜金呢。” “哎呀这您几个就不知道了,我们老板可是从越城回来的。以前在越城也是这个!” 石头举着大拇指,对面姑娘更惊讶了。 “呦,是吗!越城也算新一线了,要我说跟蓟城也没差什么。” “小地方还挺藏龙卧虎的。” 姑娘和石头越聊热络,旁边刚才还呲牙列嘴的男车主此刻脸像吞了苍蝇,他们叁人同行,本来就是因为他本人对这位姑娘有意思,追求了很久没进程,找了朋友来打配合。 就连这两辆车,也是他听说女孩儿最近迷上了重机车车主,为了吸引她才买来装装样子的。 他哪懂什么轻骑和重机,平常都是开汽车的主。 本来是被溥跃点破心思气急败坏,此刻一看面前这个场面不对劲,是不行也得上了,不然他不成了溥跃口中的穷酸鬼了? 当机立断,他大手一挥就给溥跃转了两万定金,双方口头约定,只要是溥跃能改好的,他绝不吝啬说不。 当然,溥跃也小露了一手,十分钟就给他拉了个爆改的名目清单,至于这车适合怎么改动和设计,他懂得确实门儿清。头头道道讲起来可比石头专业多了。 所以等到七点多太阳下山,赏佩佩好不容易将那她那辆小摩托从医院推过来的时候,正巧碰到这叁位蓟城的客户从他店门走出来。 不过她进门,还没和溥跃搭上话,刚才走掉的女孩儿又借口落下手机从车里跑下来。 女孩儿身材高挑,逼近零度的天气里还露着大腿,直接越过赏佩佩掀开门帘,径直走到溥跃身边掏出自己包内的手机,巧笑着递过去道:“小哥哥,加个微信?回头提车我请你吃饭。” 溥跃一抬头,第一眼就注意到门口正在后方旁观的赏佩佩。 赏佩佩一看到他望过来,还很知趣地往后站了站,一副不想打扰他们好事的“狗腿”样子。 就这么两秒钟,溥跃心里又烧起一把邪火,本来已经到嘴边的“手机没电”活活被他咽下去了,转而他收回目光,勾起一侧唇角暧昧笑笑,吊儿郎当地掏出自己后屁股兜里的电话,打开二维码上嘴里还在假客气:“哪儿能让您请我呢,这么大一单生意,要请也是我请您。” “回头啊,常联系。” 像是被炉火烫了一下,溥跃喉咙滚动。 应付完这单大生意时钟已经走到快八点,今天石头女朋友过生日,所以一小时前他就已经先下班去给女朋友准备惊喜了。 女孩儿彻底上车和同伴走远,门帘一合,修车间里只剩下一对男女的呼吸和不停发出“嗤嗤”声的炉子,气氛就有些冷场。 所以赏佩佩凑到溥跃旁边没话找话地问他是不是每天都工作这么晚的时候,当场并不会有人拆穿溥跃的谎言。 得到溥跃肯定的答复,她又蹲在地上换了一只脚吃劲儿,锤了锤发麻的小腿笑眯眯地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们修车都是白天营业呢,我下了班就往这边跑,生怕你等我,耽误你事儿。” 赏佩佩这辆小摩托是真得破,光是看一眼溥跃就知道是辆无良商家出售的旧车后翻新。 怪不得连牌照都没上。 摔了一下打不着火还是轻的,这种小厂的杂牌国产车,本来质量就差,再加上东城的天气越来越冷,电火花坏了踹飞轮,这次是她上班路上一着急踹坏了轮盘上的链条,下次估计就是得整个换,再加上电瓶馈电,如此反反复复,总也修不到个头。 溥跃这边刚把火花塞给她换了个全新的,一听她说的话,差点没被口水呛死,一边用手挡着脸咳嗦,一边趁着脖子说:“我等你?怎么可能!你没看刚才顾客才走……” 两人非亲非故,赏佩佩没理由不相信他的。 不过看他给自己修车修得尽心尽力,所以也不那么计较他说话难听,还很乖巧地点点头咯咯笑:“看来我是沾了美女的光。别说,美女腿好细啊,那么长,有一米八了吧!” “啧啧,羡慕。” 说着赏佩佩还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香气如数家珍道:“圣罗兰的黑鸦片,哎,这香水妥妥的斩男香,你闻啊,好像你领口都沾上了。” “别说,你俩还挺配。” 赏佩佩越说话越近,小鼻尖儿下的鼻孔急速翕动着,就跟个狗鼻子似的。 翻个白眼,溥跃注意力都在她那张碎嘴上,默默往旁边平移几步,心想哪儿有什么香水味,他鼻息里都是她身上散发的消毒水,余下时间里溥跃干脆不搭她的话。 迅速修好了轮盘断齿,点着了直接让她过来骑。 赏佩佩转了几次钥匙,小摩托熄火后不好点火的毛病被彻底痊愈了,她兴奋地拍了拍车把,嘴里念着:“多谢多谢。” 心想自己终于不用在冬天遭罪和吃着韭菜馅包子的大叔们一起挤公交了。 末了从自己身后的双肩包里掏出钱包问他:“多少钱啊?说好了打五折对吧!我微信里没钱了,就剩一百叁十块现金,应该够吧?” “我晚上还得买点猫罐头回去……小区的流浪猫最近好像生宝宝啦。” 屋内灯光是冷白的,时不时在小火炉的招摇下还掺杂了一点点红,赏佩佩正好站在炉子的背光区,笑容被这些影影绰绰的光照亮到堪称有些刺目的程度。 下班时间里她没有佩戴口罩,柔和的唇色上扬,更显得明眸善睐,此刻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车子,就像是在欣赏什么宝贝。 窗外的夕阳彻底落下去,只剩下一片漆黑的死寂。 像是被炉火烫了一下,溥跃喉咙滚动,心脏乱摆,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更刺耳的话。 “算了吧,就你那点工资养活自己怕是都够难的,还顾不上还喂猫?不收你钱了,你直接走吧。我看你们家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一开始,赏佩佩还把重点放在对方不收自己钱的这件事儿上,可是顿了几秒,细品品对方的口气和前半句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对自己有恶意。 再从今天下午他对自己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好气,像是有什么大病,赏佩佩脸上的讨好和笑容也没了,直接将钱包的所有的纸币全都掏出来塞到他兜里大声道:“我那点工资碍着你什么事了?不就是帮忙修个车嘛,不打折就不打折,我又没说我不给钱。” “给给给,够了吧!小气鬼!” “我喂不喂猫管你屁事!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用力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表示自己不满,赏佩佩头一甩立刻驾驶着自己的小摩托疯狂逃逸修车现场。 等到门帘重新合上,街上彻底没有赏佩佩碎碎骂的声音了,溥跃才松开了刚才一直握紧的手指,低头缓了口气。 兜里的钱拿出来一张张捋平整,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突然抽什么风,其实他今晚是在等她,赚那单大生意不过是个顺带,而且他早就打定主意不会收她的钱。 再说,换这两样东西也用不了五十块钱,链条本来就是他从别的报废的旧摩托上拆下来的。 可是一看到赏佩佩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溥跃心就被揪起来了,也许是想到了前阵子他在医院里碰到赏佩佩父母的事儿了吧。 但他明明不是个爱管别人家闲事儿的人,总之,溥跃将那一百叁十块的纸币夹在自己抽屉的账本里,是死活不会承认: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赏佩佩的笑容有一瞬间将他拉回了初中的原因。 那时候溥跃还不是大家口中的辍学失足少年。 他学习根本不差,只是始终追不上当时的年级第一而已。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来晚了,今天大家兜里还有猪吗?(疯狂暗示 神经病。 回程的路上赏佩佩气得冲着冷风大骂了好几句:“神经病。” 同时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跟这种人搭话,会修车又怎么了,就能随便瞧不起人? 可是二十分钟后骑到了小区门外的小卖部,她想到自己楼下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猫咪,又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不该那么冲动了。 好歹留下十块钱买几根鸡肉肠,最近天气冷,母猫生育后瘦得不得了,估计再过几天连奶都得断掉。 她工资确实不高,让人说说又怎么了?非得摆出一副自尊心被戳破后的无能狂怒吗? 一百叁十块钱打了水漂,说到底是便宜了那个神经病。她家里头到是还有几箱去年双十一囤的方便面,可是流浪猫招谁惹谁了,今晚连晚饭都没了着落。 兜里的手机响了几声,赏佩佩捏了刹车,将车停靠在商店门口的灯光下,本以为是工作群里面的护士长又有什么安排,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几条微信的好友验证消息。 来人头像是黑白的卡通图案,具体也没什么写加她的缘由,只显示对方是通过电话号码搜索添加。 也许是病人的家属,再不然是经常给她送快递的小哥,但赏佩佩私下生活中从来不喜欢无效社交,要不是工作需要,她连同事的微信都不想加,所以想都没想就准备拨开手套选择拒绝并拉黑。 但也就是屏幕闪一下的功夫,她颦眉点开对方的头像最大化。 睫根一闪,手指鬼使神差地点击了另一个选项,就通过了对方的好友验证,只因为对方的头像不是任何一个卡通人物,而是《元气少女缘结神》的巴卫。 虽然初中毕业后疲于为赚钱拼命学习工作的赏佩佩没看再过任何一部漫画,但是这一部漫画不同,它不仅仅是赏佩佩那时候存钱唯一买过的一套漫画书。 而且《结缘神》内的巴卫还是她少女时代的恋爱幻想对象。 每当夜里她饿着肚子后背淤青躲在家里的阳台上时,转场的黑白线条和爆笑的对白就成了她暂时逃脱痛苦肉身的天梯。 如果运气好,对面楼上的人打开吊顶灯,她甚至不用借着月光读书,只需要舒舒服服地靠在杂物上,就可以轻松阅读两叁个小时。 说来不怕人笑话,尤其是在买完第十五本后,初叁下半学期,赏佩佩对这部漫画的迷恋可以说是到达了顶峰,每天睡觉时她都会偷偷的把漫画书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希望可以梦到一两帧漫画中的情节。 哪怕是和恶鬼战斗的画面也好。 就连上学时,她这个老师眼中的好好学生都会把漫画书偷偷藏在书包的最后一层带去学校。 不过非常可惜,赏佩佩十六岁那年还没攒够钱买到剩下的十本,她那些珍藏许久的宝贝就被同年级的倒霉鬼举报到班主任那里,最后全都被班主任没收了。 就连初中毕业后,她经历变故急匆匆地搬家,毕业证都没领到,更别说向老师讨要自己那些漫画书了。 从那之后,生活推着她好像一瞬间急速长大了。 现实社会中无依无靠的孤女身边不会出现什么面冷心软的守护神,只会频现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惨剧,人总要学着自己面对困境,幻想不能带给她任何好运。 所以直到现在,她再也没续看过这部少女漫画。 毕竟男人是男人,漫画是漫画。 通过好友验证,点开对话框,只需叁秒钟,赏佩佩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短暂怀旧。 因为加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口中不停谩骂的“神经病”。 “说好了给你打五折,本来也没多少钱,剩下的一百二退给你。” “还有,你车有点旧,以后再不好点火你先拨离合给点油。” 本来想立刻把溥跃拉黑的,可是很快,赏佩佩瞳仁里就倒映出对话框上的橘色转账信息。 他还真的只收了她十块钱。 心中气消了不少,赏佩佩抬头瞅了瞅旁边的商店,自尊此刻面对金钱的诱惑又变成芝麻粒大一点儿的东西,她咬咬牙点击了收款,对面人又紧接着告诉她:如果以后要修车,随时随地可以直接联系他。 这几句堪称话痨的絮叨在溥跃眼里已经等同于示弱了,可东翠路12号,十分钟后关了店门的溥跃仍然没收到赏佩佩的任何回复。 下班回家的溥跃心情算是平静,先是走了一趟超市,今天回家太晚,平常他经常关顾的菜市场已经收摊了,所以只能到超市买菜。 逛过了生鲜区,又走到熟食区,刚挑了半只烤鸭扔进购物车,他兜里的电话也响了。 把车子推到角落郑重其事地拿起手机,结果解锁屏幕点几下后他脸都僵了。 锁屏静音重新把手机扔兜里,临结账前他还拎了一件打折啤酒。 出门将所有东西放进车尾箱的时候,他再次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 是的,没错,他手机里那个腿长一米八的美女给他发送的信息多到被他直接免提醒,而他“免费”帮赏佩佩修车的结果只得到一个“哦”字,不仅如此,她还对他屏蔽了自己刚才还可见的朋友圈。 妈的,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老人嘛,到走了都还是想回家的。 成功用一百二十元度过了体面的一周,挨到二十五号这天,赏佩佩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守着自己的手机等工资入账的通知。 这半个月她过得实在是太节俭了,最近东城的天气越来越冷,圣诞和元旦都快到了,虽然她不打算和任何人相聚,但是不买衣服不买包包,还完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度,总要给自己置办一套大几千的投影仪。 太阳落山后用刚到货的茶具泡上一杯伯爵红茶,在暖融融的地毯对着幕布上看部老电影,时不时望一下窗外的弯月,这才算是有了个过节的样子。 想想自己收藏的那些dvd都能上墙赏佩佩都觉得幸福。 她可不想在过节的时候委屈自己,她在买东西上向来很有仪式感。 所以下午两点半溥跃来801探视的时候,赏佩佩根本没工夫偷听他们俩到底吵了什么架,正在从各大平台上搜索投影仪的信息。 哪个平台有减免,哪个平台有满赠,她可得仔细挑挑。 溥跃一走出电梯就盯了她一眼,她连头都没抬,他也径直将视线移回来。 虽然是加了微信,可瞧着两个人比修车之前更像是陌生人了。 溥跃倒是没有赏佩佩那么孩子气,没对她屏蔽自己的朋友圈,也没删除她的微信,但他有手贱地将她的名字备注成了“没良心的破护工”。 炸糕多带了一份扔在床头,今天和老头的架也多吵了十几分钟,可赏佩佩始终没有走进来再次打扰他们爷俩的亲子时光。 溥跃走的时候,赏佩佩刚给803的赵阿姨换了点滴瓶,两个人在走廊里正好打了个照面,但就像以前没修车一样,赏佩佩眉毛一拧就要将头偏过去。 大眼睛里不是无神,是根本盛不下他一样。 但这一次溥跃没有闹不知名的小情绪了,他身体往她的方向斜了斜,甚至为了照顾她的身高,还将头刻意垂下来。 所以整个人看着就有点低眉顺眼的。 “修车那事儿,我不是假客气。有问题了随时联系我。” 赏佩佩闻言愣了一下,脚步缓下来,出于礼貌点了点头,心想你可别诅咒我的小摩托,刚修了一次,哪有那么容易再坏。 她准备再骑五百年。 两人就要错身而过的时候,溥跃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口。 指尖触碰到白色布料下缓缓的脉搏,像是被震了一下,他又急忙放开,手指发烫搓着耳朵,有些别扭地将视线移到远处的瓷砖上,不大硬气地开口道:“刚才听老头说之前插尿管是得了泌尿炎症。” “嗯。”赏佩佩站定了,不知道都半个月前的事儿了怎么现在又被他提起来了? 难道是要教训她护理不周?赏佩佩在口罩下已经狠狠咬住槽牙,准备好跟他唇枪舌战大战一场。 紧接着,溥跃深吸一口气,鸦黑色的睫毛像片羽毛似的抖了抖,“他上卫生间不及时尿了一床,是你半夜值班发现硬是给他把被褥都换洗了。” “切。”赏佩佩一听这茬事头顶还在冒火,小胳膊往胸前一抱压低声音凑过去,“还说呢,我半夜过去查床看他就不对劲,手往被子里一摸全是湿的,他还不让我掀被,说我是不是要耍流氓。” “老头倔着呢,最后还是我好说歹说第二天早上带去看了医生。你说那一晚上睡在床上能舒服吗?” 迎面走过804的家属,侧目看了他们一眼,赏佩佩喉咙噎了一下,口罩下的贝齿松开又咬了咬下唇,才反应到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像是在抱怨本职工作。 她这会儿也有点尴尬了,晃了晃手上的输液瓶,喏嗫着开口讲:“你别多想……我就是随便……” 话没说完,对面溥跃已经打断她的话,无比真诚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上次修车那事儿也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这人不会说话。你别介意。” 没想到没素质的人有礼貌起来比谁都会。 这下子轮到赏佩佩觉得别扭了,她不仅觉得别扭还觉得很不好意思,平常她工作很少和病人家属攀谈,刚才也并不是有意要把病人的隐私说出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上次在修车行吵的那一架吧,再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微信头像让她觉得安心。 她对溥跃好像有点说不清楚的熟悉感。 真的是太久没和同龄人接触过了,就连“神经病”也能被她当做可以倾诉的对象。 磕磕巴巴半天,赏佩佩还是没忍住,讲了一句她从工作以来从没有和任何病人家属说过的一句话。 她握了握拳头,眼神也回避着对方,飘向远处的地瓷砖,轻声说:“不用谢,其实我们照顾得再好,比不上你们多来两次,老人嘛,到走了都还是想回家的。” 下午六点半,修车店内的溥跃准时摘了手套。 就着炉子上烧开的一壶热水兑了半盆凉水,蹲在地上用肥皂仔细清洗手上的油污。 最近蓟城客户那两辆川崎改了一半,另一半的配件都在运输的途中,所以他这几天零零碎碎接了些别的快活,整体上不算太忙。 但说是不忙,今天下午从医院回来,他的工作效率显然就不太高,一辆慢撒气的国产奔达,一条胎卸下来在水里找了半天,最后还是扔给了石头收尾。 石头这会儿补好了胶皮从零件堆里钻出来,看见他那位老板洗了十五分钟的手还在那儿搓指缝呢,也抹了把脖子走过去蹲下来。 就着一盆剩下的水洗了两把手,才试探着问他:“哥,咋了,是不是下午去医院,叔的身体又不好了?”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拖延赛。 晚期的癌症病人说白了就是在一天天等死。 身体状况只有变得越来越差,断然没有突然恢复健康的道理。 病人身体机能就像慢速播放的雪崩,别怀疑,最终胜利的一定是死亡,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拖延赛。 好好想想,健康的活人都会横死,一只脚踏入棺材的病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死? 叁年来四次手术切除,两次癌症转移,溥跃对他爸即将离世的事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到石头这么问的时候也就不是太难受,终于停止了撩水,抬头用毛巾擦了一把手。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腿都蹲麻了,就跟昨天的赏佩佩一样,差点摔一大跟头。 “还不就是那样,骂我不如一个护工伺候得尽心,说我把他送到疗养院就是不孝,喊我把他接回家照顾。又说他这病还能手术,都怨我不给他做。” “说都怪我把他活活耽误了。” 这些话太扎心了,外人听着也不会好受。 石头叹了口气后想开口,但两片嘴皮子打了半天架,还是闭上了嘴,这种事儿他不知道怎么劝才合适,其实换了哪个明眼人也不能说溥跃是真正不孝顺的那种类型。 溥跃离家出走这些年里,溥叔是好赌又好喝,先不说他先后被几个不正经的女人骗走了多少积蓄,手里就算攒了两个退休金,也会立刻跑到十字路口的彩票店打博彩,有时候一天就能打五六千的流水。 美其名曰反正儿子跟他那个妈一样跑了,他也不需要给任何人攒钱。 生病那年,他除了家属区那套老房子外分文未剩,治疗癌症几次住院,除了职工医疗报销的百分之六十外,剩下的钱都是远在越城的溥跃给他汇来的。 虽然溥跃人不回来,但私人护工也给他请了好几个,但每一个,都是被溥叔骂跑的。 老头嘴硬心也狠,先是两次腹腔微创切除了病变的直肠,后来又是中期胃癌开腔切胃,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能打败医生口中所有的复发率。 他能活下去。 可是一年前看着医生给他指出长满全身的癌细胞ct片子时,他一下就瘫在地上晕倒了。 他是真的没活路了,他所想象的,有朝一日看到自己儿孙满堂的憧憬彻底没戏了,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失去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从那之后,溥叔没精神头了,彩票不买了,酒水也不碰了,连带着对也异性没兴趣了,基本除了满足基本生寸需求的下床吃饭和上厕所,根本也不怎么出门。 而医生给他的最后期限,是六个月到十二个月不定。 每天支持着他睡醒的任务,就是频繁给溥跃打电话让他回东城来照顾自己。 一天十几个电话,不是怒骂就是哀嚎痛哭,走到让人生终点的绝症病人不管活着的儿子是不是还有工作要做,总之一句话,他就是要溥跃从越城辞职回来陪他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就这么扛了一个月,已经离开家这么多年没回来过的溥跃最终还是松嘴了。 因为老头在凌晨里的一句哭腔,他说:“溥跃啊,爸是真的想你了。” 溥跃决定回来了。 但用了半个月时间交接自己的工作,辞职外带打包行李,溥叔期盼的那种亲情人伦剧并没有依照他的想法上演,溥跃人回来是回来了,但不到一周,就给自己学么了个店面接着赚钱。 溥叔给他安排的婚他不结,溥叔让他生孩子冲喜的事儿他也不干。 他拒绝溥叔对他一切繁衍后代的要求。 甚至因为治疗不治疗这件事吵了几大架以后,他连伺候病人的事儿也烦了,修车店的营业时间之外,跑遍了整个东城,给他爸选了一家费用最高的临终关怀疗养院,协议一签转头就给老头送进去了。 在疗养院里,有吃有喝有医生,而且没有护工和医生的允许,病人根本不能自主出院,溥跃乐得清闲,照例过上了跟越城一样,每天上班下班修车改车的日子。 只不过,周天下午的两点半,他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要去看看他病重的爹。 对于这么一档子事儿,不太了解他们家具体过往内幕的石头真没办法下评论。 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人会为了逃避赡养责任把老母亲背到山里喂老虎的,相比来说,他师傅溥跃,好像也不算个完全的坏人。 对面的溥跃并不知道石头正在心里琢磨他和他爹的关系。 其实下午他从头到尾压根也没想他爹的事儿,石头不说话,溥跃倒是话锋一转,突然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上次不说你对咱们这块儿的事儿特了解吗?那你知道锡矿厂以前有个老赏家吗?” “我记得他家以前也是这儿的职工家庭,后来都被厂里除名了?再后来……” 溥跃难得对石头有话吞吐,搓了搓今天拉过赏佩佩袖口的指尖,顿了两口烟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问:“后来他们家人,嗯,就是说,还在东城住吗?” 赏瘸子。 溥跃口里的“老赏家”石头可太知道了。 换句话说,锡矿子弟谁不知道他们家那些破事。不过如今锡矿厂的家属院里,大家都习惯背地里管他们家叫“赏瘸子”。 一说起“赏瘸子”一家人的倒霉事,那街里街坊的闲话是叁天叁夜都聊不完。 先是妻子被厂里开除,之后又是丈夫因为偷铁坐牢,刑满还未释放,闺女又在上高中前被人贩子拐卖跑了,做母亲的心痛欲绝,只有从老家领养了一个快上小学的孤儿慰藉伤痛的人生,再后来等老赏出狱也因为和人在狱中打架成了“赏瘸子”。 从那之后,他们一家叁口就一直吃低保吃到现在。 “在啊,他家就在我家老房子后面那栋楼上,一直住那儿呢。两年前政府不是给咱这儿造了一批开发区的搬迁房嘛,一套房便宜四万六千八,他们家说是价格太高。上访了挺长时间的,后来把购房名额也退了,现在叁口人就那一套,还挤着住呢。” 说着石头把脏水扬到门外的街上,拎着盆回来的时候突然想起溥叔那房子不就在他家后两栋,掀起帘子就问:“哥,溥叔那房子不就在他家西面吗?” 都是住顶层五楼,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说不定溥跃一开小卧室的窗户还能看见赏瘸子拄着拐棍晾衣服呢。 溥跃颔了下首就算是回答了,石头跟在他后屁股收拾工具,头一歪又挤出一句,“哦也是,最近他家老两口全国跑着,儿子成天泡在市里的网吧,也不咋回来住。难怪你没碰见。” “对了,他家闺女被拐的那年不是正好是你走的那年吗?怎么问起赏瘸子了,你们熟?” 溥跃眉头皱一下,一想到赏佩佩开口就是一句:不熟。 可没一会儿,他又绕回来主动告诉石头,“就上周去市医院给老头领止痛片,碰巧遇见他们两口子也在那儿填表。” 溥跃说的止痛片特指宁养医疗服务计划免费为癌症患者提供的药物,去申请领药的病患,基本都是癌症晚期患者,因为太久没见过面,上次一面过后,溥跃一直不太确定他看到的那对老夫妻到底是不是赏佩佩的父母。 如果是,他可以认为赏佩佩的乐观是无脑,可是今天听到她跟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他又没办法真的把她和自私这个词划上等号。 石头闻言不怎么惊讶,捏起自己挂在衣架上的棒球帽往脑袋上一扣,“那就是了,赏瘸子去年确诊了脑癌,这边儿医院说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但蓟城那边说是有靶向药。” “儿子才十八,高中辍学就一直啃老,也不咋关心他爸的病,好像家里头因为这件事打了好几次了。没法说。” 店门彻底被锁上,石头将钥匙扔进斜挎包里,回头还在喋喋不休,“更奇葩还在后面呢哥,我女朋友不是在户籍科当协警吗,听她说,最近赏瘸子一看儿子没指望,又跑到派出所说是要找报警找他闺女。” “问题是当年那姑娘被拐的时候,他们都没报案,直接偷偷把孩子的户籍注销了,现在都快十年了,哪还能找得着?” “民警不管,他又跑到户籍科闹,说是自己闺女根本就没被拐卖,是他们那时候为了给二胎腾上学名额,过继给远房亲戚了。闹了半天他家那个儿子根本不是孤儿,反倒是闺女让他们活活说死了,你说搞不搞笑?” 戴上的头盔被又摘了,对面听八卦的溥跃的表情说不上多热络,反倒清隽的五官被夕阳衬托得有些分外冷硬。 他皱着眉,语气也和脸色一样漠然。 当然,漠然之中还带着点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她爸妈现在和她是失联的状态?” 绿色的防盗门发出濒死之人的惨叫。 窗外的天空被染成橘色,溥跃已经从菜市场采购完毕,赶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回到了他爹的老房子里。 穿过狭窄油腻的旋转走廊,黄铜钥匙插入黑银锁扣,转动两圈半,绿色的防盗门被拉开时发出濒死之人的惨叫。 紧接着,溥跃的动作越来越快,第二扇门是铝皮包边的木头门,呼吸急促着将两扇门关在身后时,溥跃低下头,发现自己拎菜的手都在抖动。 不过还好,他赶在彻底天黑之前回到了家。 拉上窗帘抵御天空投下的光晕,溥跃赤脚走进浴室一件件脱掉外套上衣和裤子,不到十分钟,他就冲了一个花洒不是很顺畅的热水澡。 这里是建造后居住超过叁十年的老房子,五十八平米的两室两厅,和所有锡矿厂内家属区的户型都差不多。 狭小的玄关连同客厅被半堵玻璃墙一分为二,曾经的简易衣柜内装满旧衣,鞋子无论新旧鞋盒不扔,能一个个迭到天花板上,客厅内则摆放着洗脸架和饭桌,理应放在外面的电视因为没有落脚之地被移到了父母的主卧。 而夹在双人床和电视机中间的茶几,就成为了母亲走后溥跃和父亲吃饭的根据地。 一素一汤,再配点老头从市场买回来的油炸花生米和红色的熟食,所有溥跃记忆中的晚饭,都是充满浑浊的酒气和刺眼的蓝光。 而客厅里的那张圆形餐桌,直到后来溥跃离家出走那年被他一脚踢烂,都没被他们俩使用过一次。 焯过血水的牛肉被加入红酒香料西红柿炖煮得软烂,另开一灶用清水下一把手工面,等到面条沸煮五分钟后用捞出用凉水清洗备用。 八点整,溥跃在牛肉面上洒下葱花香菜,将凉拌黄光同时用餐盘端进客厅。 以前的旧家具和物件几乎被他清理一空,重新粉刷了墙面,清理了地瓷砖上的污垢,现如今客厅里除了一张新餐桌外,墙上还挂着一台五十五寸的超薄电视。 电视里八点档的狗血剧情正在又哭又笑,溥跃吃着热气腾腾的面,眼睛盯着墙面,但脸上的紧张似乎没有缓解半分。 好不容易将面前的食物尽数塞进肚子,他胃口被填满,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没立刻收拾面前的碗筷,反倒是对着窗上的窗帘发呆。 他不敢拉开窗帘,唯恐夕阳还挂在天边,而等待天黑的这会儿功夫,他的心脏狂跳,像是经过了火车的铁轨。 手机“叮咚”,溥跃回头解锁屏幕。 是越城苏医生的例行问诊,苏医生的头像是一只破蛹而出的蝴蝶,这很符合他的人设。 因为平常看诊时苏医生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病人有朝一日可以像蝴蝶一样,摆脱束缚获得新生。 “今天感觉怎么样?有在天黑前按时到家了吗?”末了没有忘记加一个微笑的emoji。 “还是那样。” 苏林是溥跃叁年前开始在越城定期就诊的心理医生。 一开始,他是因为失眠症,后来失眠的毛病差不多被治好了,苏医生却告诉他,他被确认轻度抑郁症,苏医生希望他在痊愈前可以继续来诊所治疗。 说实话,溥跃对苏林这个结论一直抱有观望的态度,毕竟黄昏恐惧症和情绪低落的小毛病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他只是一个不会那么容易开心的人而已,偶尔想过要去死,但真的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可没勇气自杀,无论是卧轨,还是跳楼,光是想想他死后飞溅的脑浆和鲜血会给被人带来多少麻烦,他就会立刻放弃这个想法。 吃安眠药或者割腕更是不可能的,他这种孤独人士,长期生活在越城这种高温城市,但凡悄无声息地死在家里,没人会来特意寻找他。 等到隔壁邻居因为无法忍受的尸臭而选择报警,估计他的尸体上已经爬满了无数恶心的蠕虫吧?再加上高度腐败的巨人观,警察要处理他也挺难的。 死都死了,还找什么存在感呢是不是。 就好像是,他回到了家,但是还想要回家。 不过好在溥跃在越城这些年赚了不少辛苦钱,高收入支持他每当想看心理医生时,就可以打个电话给诊所的前台预约。 八百块一小时的心理干预,30h的疗程,能用大半年。 即便苏医生是想赚他的钱也罢。 多数时间,他就是实在难受了才会过去坐下,说一说自己从来不会跟外人说的心里话。 他和苏医生这些年聊的内容,百分之九十是有关于他父亲如今的病况,少数机会,他在修车行开了大单心情愉快,就会在对方的刻意引导下,讲一些他小时候的琐事。 心理医生大概都是这样吧,特别喜欢把成年人的一切问题都归结于悲惨的童年。 但问题这种状况就跟神婆猜身世一样,世界上有几个那么好运的人,可以拥有像活神仙一样的父母?人无完人的,又不是讲做了父母就等同于当了圣母玛利亚。 再说,圣母玛利亚的孩子可是耶稣。 溥跃可不是耶稣,他就和世界上所有需要救赎的信徒一样,满身疮痍和罪恶,但他不信教,神救不了他。 半年前从越城回来时,溥跃没想过自己的情况会恶化得这么严重,尤其是回到了童年曾经生活过的家,他的黄昏恐惧症可以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顶峰。 每当太阳落山,他很难做到在家以外的地方逗留,整个神经驱使着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甚至如果强行压抑自己的想法,还会引发严重的焦虑症,但回到了家,他的焦虑被短暂缓解后又会迅速升级为断崖般的失落感。 溥跃知道这么说没有道理,但非要形容,就好像是:他回到了家,但是还想要回家。 明明吃饱了东西,但还是不停想往嘴里塞一样。 心里好像破了洞,呼呼漏着风,无论什么需求都没办法被满足,因为明明需求已经被满足了。 听起来是不是很不能理解?没关系,其实溥跃自己也不理解自己。 但苏医生没说错,他是真的病了,看样子还不是什么轻度抑郁,大概升级成中度了吧?如果心里的病能像改装机车般不断升级的话。 对面的苏医生还在输入,大概是在寻找宽慰他的话,又或者是劝说他以他的精神状态应该每周回到越城一次进行面诊商谈。 可是溥跃没办法抛开赚钱的生意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每周闭店一天,再说了,他不仅工作很忙,还要忙着应付他爸没完没了的抱怨和电话。 他现在积蓄见底,如果不赚钱,他可能才真的会死。 没钱的日子,他一分一秒也不想过。 指尖在屏幕打下一行字,又在删除键犹豫了几秒钟,溥跃最终选择点击发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女孩吗,初中时我们年级的年纪第一,其实最近我碰到她了。” “那天我和她有约,天黑了才回家,但很奇怪,症状没有发生。” 记得,你的初恋。 远在越城的苏林看到溥跃发来的文字,面对着电脑前的对话框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其实不用注解,他也很清楚溥跃口中的女孩是谁。 为溥跃辅导心理状态以来的时间里,溥跃在诊疗室中只讲到过一个女孩。 初中时他曾经很想在成绩上反超的女孩,曾经他准备了礼物却没能送出的女孩,曾经对他破口大骂后又恶人先告状的女孩。 那个会让他手足无措的女孩。 很难想象,外貌拔萃如溥跃的成年男性,收入不差,出手阔绰,会在诊疗室里反复描绘一名曾经留在他记忆里,十五六岁的古怪少女。 而大多数病人都会有的,在性成熟后的爱情杂症,他却统统没有。 他的人生只有赚钱,他拒绝浪漫,他拒绝亲密,他甚至拒绝承认感情能够独立于金钱的庇护下存在。 就好像,他身体里属于少年天真的一部分,被永远困在了初中毕业。 现在的他,像个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 苏林一直都有在看诊过后仔细为病人记录人生节点并归档的习惯,而在他对于溥跃长达几十页的备忘录里,“赏佩佩”算得上是重要的一味解药。 “记得,你的初恋。”苏林发出这句话时,没忘记在文字后面再次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果不其然,溥跃看到这句话像是被吹爆的气球,立刻起身将所有碗筷扔进洗碗池,一边开大热水一边单手迅速打字:“我说了几次了,不是我初恋!不是的好吧。” “再说了,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来,整整九十多天,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找我修车那天,竟然还跟我来了个自我介绍,说什么第一次见面。” “真的无语,好无语,怎么可能是我初恋,大医生,您对恋爱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啊?” “起码牵手拥抱的关系才能算是恋吧,拜托,你再讲这个词,我是真的要退费了。你和前台不管有几张嘴,拦都拦不住。” 说了很多遍“真的”,溥跃根本没发现,自己是掉进了兔子洞。 对于心理医生来说,过度分享的病人总要好过一言不发的闷葫芦,苏林对溥跃受到刺激后突如其来的怒气全盘接受,等到他一股脑发了十几条消息过来后,才问了一句:“那你想要和她成为可以牵手拥抱的关系吗?以前,或者是现在。” “不是因为别的,是我在想这件事或许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 “我以前和你说过,对于抑郁症患者,可持续的陪伴很重要。即便是精神上的。” 料理台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在夜晚的灯光下溥跃举着手机呆滞了几秒钟,随后深呼吸着对苏医生的问题进行了否认。 “我只是好奇,好奇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今天下午石头说过的“被拐”事件对于溥跃来说其实根本不是秘密,事情发生那年他就知道赏佩佩在东城的突然消失,并不是一桩偶然的悲剧。 她也根本不是被人贩子带走,而是在父母的护送下离开了东城。 因为那晚赏佩佩背着脏粉色的书包,抱着被子卷披着凌晨的夜色偷偷坐上外地牌照的小货车时,溥跃就躲在一单元楼道的阴影里,把他们一家叁口看得真真切切。 盛夏酷暑,因为来回几趟上下楼搬运行李,赏佩佩额头的绒毛被汗水打湿,但她一直嘴角上翘,就连天边的月光都没办法将她面上的光彩比下去。 她没有被拐,看样子更像是要去迎接属于她的新人生。 这也是溥跃最后一次见到跟他势不两立的年级第一。 从那之后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还会遇到赏佩佩,年少的懵懂和梦遗没什么两样,初恋对他来说不是美好的回忆,更多是被侮辱的锥心,当初有多心驰神往,后来就有多懊恼羞耻。 何况赏佩佩在学业上那么优秀,在他的想象中,她一定能考取名牌大学,穿上名牌高跟鞋过上都市丽人般高人一等的生活。 不像他。 他真的不是喜欢她,他只是不明白,赏佩佩为什么没有深造,上高中对她来说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兜兜转转回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城镇也就算了,他更加不理解的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她这么善于掩饰和伪装自己的人? 当初看起来那么完美的叁好学生其实是败絮其中,就连鄙夷都能被她用脏话演绎得那么彻底。 现在也一样,赏佩佩日常喂养流浪的野猫,以照顾陌生人的余生为职业,看起来关于她的一切都是这么可敬可爱,但背地里,她竟然拒绝和陷入生活困境的父母相见。 明明就在一座城,相距不过十六公里,但她活得好像无牵无挂,好像没长心脏一样。 年龄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只留下了岁月而已,十年了,她还是那么古怪,而溥跃也没什么长进,仍然看不懂她。 首-发:po18f.com (po18uip) 有病的人是他,不是赏佩佩。 近半年来唯一一次,溥跃对苏林倾诉了这样多,但主角都是赏佩佩和赏佩佩的父母。 苏林在笔记下不停做下标注,最终还是在十六岁那年的事情上重新画下重点。 “溥跃,我不能帮你分析其他人的想法,也不能揣测她和她父母之间到底拥有怎么样的关系,但我可以帮到你更好的梳理你自己的情绪。” “赏佩佩对父母漠不关心的这件事,对你触动很大吗?” “或许在心底里,你希望她是个善良的人,也希望曾经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误会吗?” “如果不是误会,你能解释你这种厌恶情绪到底来源于什么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上学时并不熟,甚至你连她的父母都不认识。” “或许她让你想起了自己,你还从来没有讲过你母亲。” 返回了和苏林的聊天对话框,下意识的,溥跃重新点进了赏佩佩的头像:一只抱着她手腕在眯眼撒娇的小白猫。 小白猫的朋友圈里原本空荡荡的位置赫然出现了四张照片。 戳进去,溥跃本来防备的眼神再次柔软下来。 叁天可见的朋友圈里,有新鲜出炉的一组照片。赏佩佩终究还是把那些难以过冬的小猫咪全都带回家了,不仅带回家,她还自费给母猫做了绝育。 小猫咪一只只被她捏着后脖颈拎起来,脖子上还挂着装饰用的丝带,正在朋友圈找同城免费领养的家庭。 也许是领养的效果不好,她在评论区还留言可以自费送出两斤的幼猫猫粮。 整整一周,溥跃没有再回复心理医生的任何消息,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 他不傻,他知道,心理医生在暗示他他对于赏佩佩的一切道德审判,都来源于他自己内心那些不见天日的秘密。 有病的人是他,不是赏佩佩。 他没权利追溯别人的私事,即便他再好奇。 在接受了的溥跃唐突的道歉后,接连两周,赏佩佩都在周天上班时如愿蹭到了十四床病患的豆沙馅油炸糕。 原本的一纸包变成了两提兜,赏佩佩好奇地追问了一次,溥跃就说是小摊主买一送一。 不仅如此,溥跃多在护士站办理了一项特殊加护,每月多缴纳两千八百元,为他爹聘请了一名夜间男性贴身特护。 这种服务在阅湖疗养院内多用于老人弥留之际,届时病人精神几乎完全陷入昏迷,每日清醒的时间不多,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进行,疗养院内有特殊护工,不仅要帮忙病人穿脱纸尿裤,还要频繁翻身擦身防止褥疮。 803的赵阿姨在入院时就已经勾选了这项服务,但溥老爷子这种状态,在赏佩佩看来,现阶段还用不到这种男女有别的特护。 她和轮班的周姐完全能照顾得来。 赏佩佩一来不在意给病人换洗弄脏的被褥,实不相瞒,临终关怀,跟屎尿屁根本就是密切相关,二来是对溥跃感到有些许的亲切,生怕人家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才特殊加了费用。 她真的是好心。 第一周发现溥跃的缴费内容后,工作时间里赏佩佩有给溥跃发过一次微信,说过自己的想法。还再叁解释自己不是想要推脱照顾801的意思。 但溥跃的反应很冷淡,只寥寥几句,说他作为病人家属愿意付这个费用,不仅没感谢赏佩佩的好意,还直接来了句如果不是修车相关,那他就不接着聊下去了,店里生意很忙。 跟那天那个拦着她说谢谢和抱歉的人截然不同。 多的话他不想和赏佩佩再说,赏佩佩当然有这个眼色,也注意到对方所表达的刻意疏远。 想想也是,相比上次在修车店里问溥跃要微信的大美女,她不过是个腿短的哈比人,所以也不是很在意对方人前人后的两张面皮。 对于赏佩佩来说,特殊的照料和关怀本来就不属于她这种在人群中黯淡无光的女孩儿,她的成长经历令她习惯了被人冷淡或忽略。 她对自己都没有自信。 所以更加不会自作多情地去认为溥跃是因为她的关系,所以多交了这份钱。 受了冷遇,干脆自觉自愿的和他保持距离,退回护工与病人家属的社交圈,乖乖做个爱占便宜的小市民。 同时也在心里感叹,看来修车是真的赚钱。 先不说每个月叁千九的基础住院费,再加上这额外的两千多,零零碎碎算下来那可就是小七千,而且看起来溥跃并没有因为这些钱而捉襟见肘,同样的状况如果换成了她,她大概每个月要去卖血还债吧。 不过幸好,赏佩佩说过,她是个孤儿。 做孤儿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长大后可以专注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怎么不孝了,我可没让你死! 第叁周的周天下午是个大阴天,阅湖疗养院的外墙瓷砖在云层下泛着蓝光。 乍一看,好像栋鬼屋。 溥跃上来八楼时没在护士站看到赏佩佩。 今天801的爷俩因为互相不知道的小心思都有点儿发蔫,冷掉的油炸糕没人碰,两小包鼓囊囊地搁在十四床的床头柜上,在这种相对无言的尴尬空间里就显得分外碍眼。 溥跃拉出床下的凳子转头按开了墙上的电视机,顺手把他爹的床铺给摇起来。 沉默地坐起来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溥老爷子又说起给儿子介绍对象的事儿,先是讲临市有个县城特别穷,又说花两万块钱的彩礼就能娶个特老实的媳妇。 “你要真的不愿意领证,那就先生孩子,女人指不上,但孩子是真的!流着自己的血,说什么也比外人强啊。到时候你老了就知道爹说的话是对的了,有个孩子,能给你养老!” 溥跃没回头,眉头慢慢皱起来,心想什么叫能给他养老? 上次不还说养个胎盘都比养自己强,死活喊着要他拿出一百二十万,给他去打美国进口的针剂,说是打够这总价千万的十针,癌细胞全能消失,死人都能救活。 罕见的,今天溥跃没跟他爹顶嘴,也没去抓他说话的逻辑错误,只觉得内心莫名荒凉。 这些年他在越城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赚来的钱,这叁年差不多都被他爹的病给耗没了,但是老头从来没问过哪怕一次,他到底在经济上困难不困难,亦或是装模作样地关怀他,再次回来东城,他的心里舒服不舒服。 面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病人,他的心理负担到底重不重。 溥跃打心眼里知道,老头生病了,他又痛又怕,应该是全天下最该被可怜的人,可是溥跃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尽孝的自己很可怜。 如果养孩子真的是为了这样养老,那他真的不愿意养孩子,说难听点,这不是种报应又是什么? 眼神飘忽了几次,溥跃盯着床头的油纸包,心里想的都是半个月前心理医生跟他说的那几句话,喉咙咕噜了一声,自己都没设防,突然张口冒了一句,“我离家出走后你没给我打过生活费。” “啥?” “生活费,每个月叁百块钱的饭钱,你没给我打过。” 溥老爷子拧着干瘦的脸颊,反应了几分钟才搞懂溥跃在翻什么旧账。 因为十几年前自己那个水性杨花的妻子和人私奔后,他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不容易,所以从初中开始,他就和溥跃达成共识,每个月都给他叁百块的固定零花钱。 早点中饭他都不负责,就让孩子自己拿钱出去买着吃,晚上他下班,父子俩才能在家吃一顿凑合着像样的。 但这些都是溥跃没离家出走之前的事情了,他都离家出走了,他还到哪儿给他钱去?这不是胡闹吗。 “妈的,我欠你的?你跑的时候都十六了,再说,你赚的钱不比老子多的是,你缺那叁百块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多能赚?老子养你养到十六算不错了,我没跟你说过?我十六岁时候都开始往家里交钱了!” “你爷奶连细粮都不舍得给我吃。” 老人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得通红,那些充血的皮肤逐渐饱满起来,像是病痛的最佳伪证,也就是吵架的时候,溥跃才会有种错觉,他爹的病是装的,其实他身体根本好好的。 “我是你爹!我生了你你就得管我,法律规定的知不知道?” 法律怎么规定的溥跃不知道,但他年轻的眉头微微舒展着,整张脸上的五官都显得很执拗,狭长的目光里更是带着一种少年般的偏执,因为专注所以眸子像雪豹一样发亮。 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生我的人是我妈,你只负责那几秒钟。” “当时我问你为什么不拿出钱给她治病,你说你要把钱留给我,你说养我要花不少钱,你没有多余的可以给她。” “但是你之后也没给过我。” “我的地址你有,银行卡号你有,后来微信也能转账,可是你一次也没给过我。” “所以你没资格教育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在近十年的岁月里,这还是第一次溥跃说出他们两个人决裂那天的事由,他爹眼神中本来还冒着熊熊的火苗,此刻像是被人一盆冷水破灭了一样重新阖上了眼皮。 面上的潮红消退下去,那种蜡黄的色度重新爬满老头的面颊,他薄薄的两片嘴唇喏嗫了一阵,才无力地反驳着:“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你爹。” “她跟野男人跑了,你倒是念着她的好,我养你到十六,你怎么不念我的好?溥跃,你不孝。” 就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他都忘了的叁百块,他儿子竟然记恨上他了。 多荒唐! 不要以为言语没有力量,起码在溥跃这里,“不孝”两个字真的很刺耳,就像是针扎进指缝一样让他难以忍受。 他一下子站起来碰倒了板凳,今天要吵的架虽然迟到,但还是来了。 溥跃分贝放到之前的两倍之大,还有些嘶哑的成分,“我怎么不孝了?我可是花钱了,我花钱让你手术,又花钱让你住这儿,我没让你死!” 姜确实是老的辣,坏人老了能成精。 是啊,已经死掉的人可没办法在这里跟溥跃争论,他为人子到底是不是孝顺。 至于谁死了,两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老爷子梗着脖子还没想好下一句骂他什么祖宗,溥跃就从病房里风风火火地走掉了。 801里的房间里只剩下老爷子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还夹杂着一点,像是哽咽的动静。 老头干枯的眼圈还没彻底变红,溥跃又从门外重新快速走进来了,身影直冲着床头柜上他的摩托车钥匙。 手指勾起枪银色的钥匙串,他连带也把那包油炸糕拎起来了,虎着一张好脸说:“不吃是吧?不吃以后也不用给你带了。我废那劲。” “不带就他妈不带,你以为我爱吃!早吃腻了,要不是佩佩愿意吃,我早给你扔垃圾桶了!” 呦,从小到大,溥跃根本没听过他爹叫一声他的小名,这会儿才来疗养院几个月,就把人护工的迭字都称呼上了,够亲昵的。 不知道还以为赏佩佩才是他爹的亲生女儿呢。 有点脑子的谁不知道人家护工是拿钱才办事,赏佩佩连自己的亲爹都不管,要不是因为他溥跃出了钱,她能管他个臭老头? 老了老了脾气还这么烂,快死了还不肯给嘴上积德。 溥跃单眉一挑,直接把两包炸糕一个完美抛物线扔生活用品垃圾桶,转头还没完,阴阳怪气地问他:“是吗?成,那您通知您那个佩佩,以后想吃啊,回家自己做去!我还不伺候了!” “你个王八羔子!畜生东西!” 懒得跟他爹解释王八羔子也是王八下的,畜生往前数也是畜生的崽子,他老人家这是骂了他自己,溥跃临走前又转了半边脸,贱不拉几地转着手里的钥匙问:“怎么,今天你的好护工怎么不在岗啊,别是让你给烦跑了。” “还真拿自己当香饽饽了,劝你和外人说话尊重点儿,回头这医院不收你了,我给你送哪儿去啊?” “放你娘的狗屁!”老头自己个把床放下去,眼圈也不红了,再度生龙活虎地吼:“人家姑娘经人介绍相亲去了,像你,看你这德行到死也娶不着一个媳妇儿。” “你不能耐吗,我看你还不如我呢。” 溥跃一听说赏佩佩去相亲,气又顶到天灵盖上去了,他耳膜轰隆,再度走回来掏出手机,“我娶不着媳妇儿?那是我不想找,追着我跑的姑娘能绕地球一圈儿。” “看见没,这个漂不漂亮,今天还约我出去吃饭呢!专程从蓟城坐飞机过来和我吃饭!” “你还和我比!你算哪根葱!” 溥跃手机里的对话框一闪就从他爹的面前挪开了,老头激动地鲤鱼打挺,想乐但又要绷着劲儿,直接从床上爬起来诈他话里的虚实:“你少吹牛。有人能看上你?还约你吃饭,我怎么不信!” 姜确实是老的辣,坏人老了能成精。 溥跃身上一把火烧得眼白都粉了,这年轻的粉眼都快翻到房顶上了,并没听出来他爹这是在用激将法,他确实是气糊涂了,当机立断给备注为“十一月改川崎(女顾客)”的姑娘回了个好。 顺便安排了一顿四点半的港式茶餐厅。 不就是吃个饭吗,真当他溥跃是吃素的?人家都能相亲,他四肢健全,也能约会去。 不会吧不会吧,他师傅改专项扶贫了? 今日外出办事的赏佩佩当然不知道自己在801被十四床的老病患当成了枪使。 下午两点多不仅在花店里打了许多个喷嚏,四点五十,没想到老病患的儿子那张嘴里开了光,“相亲”途中的赏佩佩被自己那辆小摩托又给撂在了半路上。 车子死活也打不着火,飞轮直接被她踹掉了,她的目的地距离东城市区很远,但距离东翠路12号很近。 站在冷风里咬咬牙犹豫再叁,赏佩佩看着腕子上的小手表是真的着急,终究还是推着满载的小摩托往她熟悉的那条路上走。 今天下午溥跃的修车店里只有石头一个人正在归置工具箱,两辆拉风的川崎就立在修理厂的正中央等待主人前来收货,还专门支上了四根落地补光灯全方位亮化。 乍一看搞得还挺专业。 车子外观大体都是哑光面,一辆鸦黑勾银,另一辆则被改成奶茶粉。 粉车配色少见,又是饱和度很低的奶色,所以链条和轮胎更要改得出彩,先不说发动机和排气筒,总之外表上就足够炸街。 这种车开出去,相信换谁都要多回头看上百十来眼。 赏佩佩撩起门帘,没在修车间里看到溥跃反而松了口气,绕过两辆扎眼的好车,她礼礼貌貌地朝着里头的石头打了个招呼。 今天下午老板翘班,石头忙着给成品拍视频,最近他也给溥跃的修车店新建了一个短视频号,老板不稀罕网络营销,但他愿意多赚点提成,这会儿一听来了生意,又堆上一副笑脸跟着赏佩佩走到门外。 可一看到店门口那辆小破车他就愣了。 “啊”了足足五秒钟。 石头才从十几万块的大憧憬重新回到十块钱的小本生意,这感觉像是从云层落地,丢了彩票,还有点儿喝了假酒的后劲。 石头脸上还是笑着,但嘴角僵硬到不行,就差把口水从鼻子里呛出来了。 再听完了赏佩佩对车况的叙述,石头伸手从她兜里接了那截断掉的飞轮,对着光拨弄了两下重新冲着赏佩佩确认了一遍:“您是说,这车,是我师傅上个月给你修的?” “两处,十块钱?” 不会吧不会吧,他师傅最近钱赚多了改专项扶贫了? 对面赏佩佩呲着一水儿白牙点点头,石头眼下的皮肉已经开始痉挛了,还在干巴巴地复述:“啊,这。而且,他还跟你说,出了问题,随时找他?” 真的,也别怪赏佩佩多嘴跟石头说这几句前情提要。 毕竟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无产阶级,咱穷人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该省省该花花,有熟人好办事这道理在中国畅行了几千年,修车也不会例外。 她是想表达:我对你们这儿的收费标准特熟,休想平白无故坑我的钱。 但石头心里想的根本不是坑不坑钱的事儿,横竖这种快散架的小摩托,再怎么修理统共能赚几个钱啊? 究其根本,是赏佩佩骑的这种杂牌车,根本没有任何维修的必要。 半年来他也不是没见过有这种车主来光顾维修点,但极少数的那两次,他师傅连头都没抬,就给人报了个两叁百的价格,直接收来了自己拆配件。 他连翻新改动再出售都不做的。 用溥跃的话说,这种车质量差毛病多,根本不适合代步,还烧的是汽油,根本就是无良商家坑顾客,真要想省钱上下班还不如骑个电动,环保又省心。 这会儿石头一背过头就给溥跃去了个电话,赏佩佩防着他,他当然也不信任赏佩佩,两人刚才跟斗鸡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问题多到不行的小破车石头到底是修还不是不修,他还得问问他师傅的意思。 别前脚他给修了,后脚又坏了这小姐姐来找他的麻烦。 这种癞人癞事他可见多了,虽然赏佩佩看着斯斯文文一张小脸像某种纯良的宠物狗似的,但网上还有大学教授当街掌控服务员呢,他得有防人之心呀。 俗话不是说了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既然纯欲风不通,那她就走athflow。 五点十五,东城中环大厦叁楼的润记内,郁子美正在较劲脑汁地找寻和对面靓仔可以闲聊的话题。 郁子美就是溥跃手机里的那位“十一月改川崎(女顾客)”,自从上次在东城一面之后,她发觉自己回到蓟城,回到了熟悉的交友圈内,竟然还是会对这位偶然见过的店主朝思暮想。 不是说她的圈子里没有帅气的异性,相反,像她这种出身不错的富二代,本来就不乏优秀的追求者。 多金的,英俊的,还有多金英俊又有教养的,只不过,看多了这种所谓的“社会精英”,就会发现这些人身上的附加值都像是层千篇一律的假面,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预算好的,一颦一笑都是表演来的,哪一个也没有溥跃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魅力。 具体形容起来郁子美也不懂怎么描述,总之,这男人身上就是有一种很原生态的东西。 她,很喜欢。 所以,自从上次跟那两个同行的朋友从东城回到蓟城,郁子美除了找溥跃聊天外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以前她仗着自身条件过硬也喜欢同时吊着几条鱼随便养一养。 但现在,郁子美只想撩到溥跃,尤其是在溥跃看似根本对她不来电的情况,她的斗志被史无前例地激发出来。 暧昧和推拉,她最在行。 可惜,朋友圈里显身材的自拍照打动不了溥跃,深夜的emo和白天的元气都换不来溥跃的点赞,即便是她把朋友圈的文案都写成现代诗集了,溥跃也跟死人一样躺在她的联系人里一动不动。 除了修车的事情之外,溥跃很少回应她出格的玩笑,甚至这老板连修车的广告都不发,朋友圈非常稳定地保持着一杠横线。 当然不是屏蔽了她,她问过,溥跃够特殊,人家根本就没有朋友圈。 譬如这一次吃饭,还是因为溥跃和她朋友约了明天的交车时间,郁子美提起一天飞到东城来给他发了个定位,叫他履行承诺那天加微信时候的承诺,他等了两个小时,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今天郁子美穿了一件珍珠白的短款貂绒外套,罕见的,她没穿过分秀身材的裙装,反倒是清清爽爽地搭配了宽松牛仔裤和熊猫配色的aj。 既然纯欲风不通,那她就走athflow,当然,妆容虽淡却精致到每一根假睫毛,希望给溥跃一个反转印象。 磨蹭到五点五分姗姗来迟,一进门,她就看到溥跃已经等在靠进门口的餐位上,正在跟服务员点餐了。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到了适口的温度,看来溥跃已经等了一阵,提前赶赴约定地点这一项绅士风度又在郁子美心里加了一分。 打过招呼后隔着一桌坐下,郁子美询问溥跃都点了什么。 溥跃刚才已经把菜单递到了她手里,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热络的情绪,声音倒是好听:“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自作主先张点了几样。这边厨师都是越城来的,口味正一点,东城菜偏咸辣,我怕你有忌口。” 心细又有主见,比那些天天追着自己问她到底想吃什么的臭男人强多了,郁子美用菜单挡住自己的嘴角,偷偷抿着笑又在心里给溥跃加了一分,再一看他点的菜品,真的都是她会爱吃的那些。 葱白的手指一点,随便加了一壶鸳鸯冻奶。 五点十四分菜上了一半,郁子美嘬着玻璃吸管内的奶茶,几乎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话题说了个遍,可对面的溥跃礼貌地接起她的话题,就像个尽职尽力的捧哏,只管附和,却始终不开口分享自己的事情。 虽然讨厌过分自信的男人喜欢对自己的生平事迹侃侃而谈,但溥跃的谦逊感这回没办法让郁子美给他加分了,因为,怎么看,溥跃都像是在和她划出适当分寸感。 根本和那天加她微信时的轻佻不同。 明明是他自己说要请她吃饭的呀,这臭男人还在装相。 猪膶粥搅了又搅,还未吹凉,对面的溥跃已经道了一声不好意思侧身接起电话。 郁子美坐正身体,用力竖起耳朵,还能听见电话内石头絮絮叨叨的声音。 还好,是男人的声音。 溥跃静默半晌没有说话,听到十块钱修车的事儿唇角抖了抖,本来有种冲动立刻挂断电话,可胳膊没动,手指也没动,末了还是放低声音开口:“是我说的,算了你放着吧,着急的话我现在回去给她修。” 呦,相亲对象对您还挺满意。 “是吧,我就说她肯定是唬我,这车怎么可能是哥你修的!再说,就算是我修,也能检查出来着油漂快坏了呀,除非……”店内的石头本来还在捂住话筒小声抱怨,可听清了溥跃的肯定,牙齿咬到舌尖,立刻噤声。 “啊,好好,那我跟她说一声。” 除非什么呢? 除非是溥跃明明知道这车在短时间内又会坏一次,但还是放任这位女顾客把自己的破车骑走了,并且嘱咐了对方如果要修车随时联系他。 他师傅,这是暗搓搓地想要再英雄救美一次呢。 哎呀,他可真没眼色,差点坏了老板的好事。 回过头拍了拍脸上的肉,石头想通了这些个细节后再度变出一副笑脸迎到修车间。 还好,修车间里的赏佩佩没有听到他刚才和溥跃的通话,完全被那两辆改完的成品车迷住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赏佩佩这会儿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摸了摸人家的油箱盖,回头很没见识地问:“这两辆车也是来修的吗?怎么和新的一样!都是你们修的?” “是新车,来找溥跃哥改装的,咋样,他手艺牛吧!以前这车可不长这样。改车可比修车考验技术呢!” 石头一听赏佩佩对车感兴趣,立刻掏出手机拎出刚才自己编辑的短视频递给她。 确实,原车远没有现在这么好看,赏佩佩将手机重新递给石头,笑眯眯地搭话:“确实厉害,这车贵吧?” “哪呀姐。”石头有心在这位女顾客面前给他师傅长面子,拉过塑料板凳让她坐,自己语气夸张地踩低捧高:“这ninja400,客户买来装逼用的,入门级,改下来一共也就六七万,要是真爱玩重机,咋不得入个zh2啊是不是。” 看到赏佩佩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尴尬,自己恨不得笑得露出后槽牙道:“哈哈哈,再说h2也没咱们溥跃哥的车好呀,您不是和他熟吗,他没说过?他那辆宝马s1000双r落地就得叁十吧,再加上七七八八的改动,不得奔四了?” “啊?”这回是轮到赏佩佩呆住了。 赏佩佩是真没想到溥跃那辆摩托车竟然能顶一辆高档轿车,她早就知道他车快,但摩托车在她眼里的上限也就是一万到头了,她不懂车,也不认识bmw的车标,甚至不知道宝马这个牌子还有摩托车线。 两人东拉西扯了十分钟,石头差不多都要给他师傅吹成天仙了,赏佩佩才开始有点儿着急,这石头嘴是好用,可是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靠谱,聊天途中就蹲在门口拿了快抹布给自己擦鞋,不肯上手给她修车。 好不容易等他话不那么密的时候,赏佩佩试探着开口:“不然你先帮我把车看看吧,我还有事……” 石头眼睛一咕噜,瞧着店里挂着的石英钟,这是给他师傅拖延时间呢。 突然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哎?姐,听你这口音有点咱东城这味儿,又不咋地到。我还没问你和我哥咋认识的,你叫啥名儿?我叫石俢杰,叫我石头就行,咱们以后常见面也好称呼。” “赏佩佩”这叁字才出口,门外溥跃直接就把自己的车给骑进修车间里来了,门帘外吹进来一股冷风,赏佩佩还没搞懂自己为什么以后会常常和石头见面,被打断了思绪,本能地从塑料板凳上站起来往后退了退。 今天溥跃穿得一点儿也不像修车的,看着白净到陌生。 以往去医院探病时充满陈年油渍的牛仔裤被换成了长款的宽松休闲裤,一双白鞋再加一件藏蓝色羊羔绒的外套,如果不是因为才摘掉黑色的头盔,背上双肩包真的很像刚出入职场的大学毕业生。 可溥跃不是什么社会小白,起码他那张充满故事的眼睛就不像,透露出来的世故太锋芒,此刻他摘了手套连工作服都不换,就上手去打开装配件的工具箱。 石头一看正主来了,自己也别在这儿当电灯泡,清了清嗓子举着自己根本没叫过的手机说:“哎,我来电话了,女朋友有急事找我,哥这边儿你收尾?那我就先下班?” 溥跃头都没抬,哼了一声就算回答。 石头嘿嘿笑着拎起自己的外套,还没忘记跟赏佩佩说再见:“佩佩姐,那让我哥先给你修着,你别着急,我哥快着呢。” “啧。”溥跃皱眉斜了他一眼,他马上举起双手做头像状:“不快不快,瞧我这嘴。我这不是想夸夸您嘛?” 石头一溜烟跑了,修车间里头又只剩下赏佩佩和溥跃了。 这一次,赏佩佩没凑过去试图跟溥跃没话找话,反正人家又不想和她拉进关系,她见识过溥跃的修车技术,所以很老实地闭上嘴巴,将塑料板凳移到修车间里最不占地方的角落,打开音乐插上耳机。 可这歌一听就是四首,对面溥跃还没摆楞完那点儿修车配件,整理完了配件他又去捅炉子,火焰旺得恨不得能烧到他眉毛上。 天边的阳光渐渐落下去,赏佩佩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才拿下左耳的耳机问他:“喂!你到底修不修啊!” 溥跃合上炉盖,磨磨蹭蹭地脱外套折袖口,拎着他那箱工具好不容易走到她车子跟前,垂下来的眼皮夹了一下她车筐里那只满满当当的手提袋,又望了望她脚踏上那一大捧鲜花。 看样子也是忍了又忍,憋得难受,眉梢是平的,但气流从喉管冲出来时充满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刺意,“呦,这相亲对象对您还挺满意。” 满口相亲相亲!你别是羡慕我吧! “什么对象?” “谁满意了?” 溥跃从方才捅炉子的时候就在用余光打量赏佩佩。 事先声明,不是他想偷看,是人类的眼睛的角度范围就是这么广。 东城是典型的内陆城市,海拔高云层少,昼夜温差有十几度,白天有阳光还好,但一到晚上,十二月,最低温都能进入零下二十度左右。 赏佩佩显然是近白天最热的时候出门的,长裙长靴看着都挺单薄的,最厚的就是上半身那件鸦色的短款大衣,骑摩托车,里头还套着件长裙,麻麻烦烦的,这打扮不是去见异性是干嘛呢? 还在这儿跟他装耳朵不好用的老太太。 断定了赏佩佩在装傻,溥跃直接拎起他车座上那一大捧铃兰给她搁在一旁地上,一边上手拆油箱盖,一边抑扬顿挫地补充证据:“这季节铃兰不好买吧,还送你这么大一捧。挺有心。” 油箱拆了,果然是油浮坏了,石头这小家伙挺聪明的,估计再学半年可以出师了。 回头等他回越城,干脆把这店面兑给他也不错。 赏佩佩皱着眉,是真没听懂溥跃在暗示什么,她把另一只耳机也摘了,挺直了肩膀字正腔圆地说:“本来就不好买,我下午找了一圈才买了这么几支。还特别贵!” 两人说起话来,赏佩佩就站起来抚平了裙摆的褶皱,往前走了两步接着递进自己的诉求,“所以说你能稍微快点修吗?这天都快黑了,我一会儿赶不及了。” 溥跃本来是半垂着眼帘,一双犀利的眼睛隐藏在密实且柔软的睫根下,听了她的话,干脆把手里的坏油浮又扔进油箱里了,摘了手套挑高了眉头乐:“听说过男的给女的买花的,可没听说过去相亲前有女孩儿给对方准备鲜花的,怎么,您这相亲对象是国家领导啊?别说,这亲相的还挺别致的。” 溥跃的笑脸当然不是无害,相反,虽然好看但根本带着股匪气,和他身上那件雾霾蓝的衬衫具有百分百的反差感。 整个人都透着股看扁她的意思。 说着溥跃已经决定告诉她自己修不好这车了,手套拨弄一下赏佩佩前车筐里那些五彩斑斓的塑料袋,直接从她车上收回跨坐的长腿,把工具扔回框里,“别告诉我你这里头装的还有相亲礼物呢?干嘛呢,他家相亲是七大姑八大姨都来?” “以为挑菜呢?” 赏佩佩本来还在嘴里吸气,准备好了一筐非常烫嘴的说辞来跟他骂街,可越听她表情就越局促,因为是想起昨天自己在单位跟801病人的对话了。 昨天下午803的赵阿姨出了那种事,她知道,801病人的心情也不会好,所以当溥大爷听到她打电话和赵阿姨的儿子约时间后问起来那小伙子是谁,她不可能告诉他真实的事由。 只是非常本能地露出一副非常单纯的笑脸,嘻嘻哈哈地说自己有点私事。 当溥大爷自作主张地猜测着她这是经人介绍要去相亲的时候,赏佩佩也并没有否定,干脆顺坡下驴。 至于早上办完公事,她想趁着下午的空闲时间去买点花看看故人更是犯不着和一个老人说。 上坟这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喜事,她干嘛要昭告天下?别的老人她不知道,反正溥大爷是很怕死的,她不是溥跃,不会那么缺德主动触病人的霉头。 可是怕死大爷的儿子真的太会杠了,就跟单双杠成精上了发条似的,而且句句好像都在嘲笑她大龄待嫁的身份。 赏佩佩倒也不是生气,反正她又不是真的想要嫁人,这点小评价不能引起她的高阶怒火。 所以等他好歹闭嘴喘口气,这才冷着脸回击他:“我买花呢是去二道沟,二道沟知道吗?不是相亲!我去上坟!” “你才拖家带口去相亲!满口相亲相亲!你别是羡慕我,其实真正着急相亲的人是你吧?” “也对哈,最新人口普查结果不是出来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要我说你还是抓点紧,不然以后八十岁都讨不到老婆呦。” 它们不叫公墓,也不叫陵园。 “你要不修就说不修,别耽误我。我好不容易挤出点空闲时间,就听你废话了。” 斗嘴归斗嘴。 等到天黑,就算摩托车修好了,饶是胆再大,赏佩佩怎么敢一个人骑到死人堆里去?二道沟那地方周围除了公路就是荒山,方圆两公里内可是连个灯泡都没有。 溥跃好歹也是在东城土生土长到十六岁,当然知道二道沟是什么地方。 相信每个城镇也都有这么一片墓地,它们不叫公墓,不叫陵园,更加没有高大上的名字对等的价钱。 简单的以附近的公路或村庄命名,甚至到头来大家根本不知道这地方本来的名字,但那些没有围栏也没有管理人员的开放式坟地,就是城镇穷人们在死后能唯一下葬的地方。 只要在这种地方了却掉身后事,他们的子女和亲戚,就能得到那笔来自政府发放的丧葬费。 一开始,溥跃以为赏佩佩在逗他,因为去二道沟这种话,是当年非常流行在他们青少年口中的恐怖玩笑。 可是回过头,两人的视线在干燥的空气中一对上,他眼里的玩味就没了,因为他从对方澄明又摇晃的视线里看得出,赏佩佩说的是实话,他再一次冒犯到人家了。 他不仅冒犯了赏佩佩,还冒犯了某位不知名的死者。 瞧他刚才说的那几句酸话,简直不像个人,跟狗叫没差别。 如果眼下两人之间不眨眼的对视是场斗鸡拉力赛,那溥跃肯定全盘皆输。 他先是快速回避了自己的眼神,随后将食指曲起来挡住嘴角咳嗦两声,不需要十秒钟,他重新戴上手套,再次坐在了摩托车上,俯身去捞那根坏掉的油浮。 同时背着身子,像是鸵鸟一样,轻声启唇说了一句:“对不起。” 晚六点钟,天色刚刚擦黑,从东翠路通往二道沟的路灯还没亮,偶尔从树梢之间投射下的阳光就显得格外摩挲。 赏佩佩闭上眼睛,鼻息中还有汽修店里陈年机油的味道,刺目的夕阳则在她的眼底留下一片绚烂的白。 她在短暂失明中隔着一捧鲜花抓紧溥跃的外套,是真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坐上石头口中的这辆天价摩托车。 本以为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小维修,可谁知道,半小时之前,溥跃一拆车就给她拆了个彻彻底底。 所有车子的毛病都被他列在了账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半页纸。 虽然这次车子不运转的终极原因是油箱见底,油浮坏掉,仪表盘不曾提示匮油,但除此之外,溥跃还告诉她,她的前胎正在慢撒气,发动机需要更换润滑油,再加上清洗空气滤清器和化油器,螺栓整体检查,没个叁五天,这小摩托是没法儿彻底修好的。 她的车早就过了保养期,可是前车主从来没有保养过哪怕一次。 骑这种车上路,真的蛮危险的。 所以在对方委婉地提议,要不要先用自己的车载她去二道沟时,赏佩佩只能勉强同意了。 毕竟溥跃虽然嘴坏了点,但他好歹是个热乎的大活人,再说,他身高摆在那儿,比她可雄伟多了,如果他们在二道沟里不幸遇到了还魂的僵尸,起码她还有个遮挡物可以保护自己。 也许是因为全程是上坡路的关系,今天溥跃的车速不算太快,十五分钟后,溥跃在赏佩佩的人工导航下,将车停靠在了墓地的东北侧。 北数第十二排,东边第二十六列,就长眠着赏佩佩要祭拜的故人。 前排墓穴与后排墓穴之间的空隙逼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因为无人管理,黄土路上长年杂草丛生凹凸不平。 赏佩佩刚抱着花束整理好裙摆,溥跃已经打开后备箱,主动把她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拎在自己手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夕阳西下的墓地中,长短不一的身体竟然也被阳光拉成同样类似的细长,这两道影子不紧不慢地划过每一块墓碑,直到来到赏双明的墓碑前。 溥跃全程没有讲话,搁下自己手上的物件,就走到叁米之外的空地去抽烟。 赏佩佩就在一片寂静中,从容地收拾好墓碑前已经枯萎的铃兰,重新摆好新鲜的花束,随后拿出提兜里成捆的纸钱和香。 “好看吗?这条裙子。以前你总说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是要穿裙子,可惜,我总是跟你拧着来。每次回家都故意穿得像个假小子。” 溥跃不信人会死后有灵那一套,他只知道,但凡咽下最后那一口气,一个人的一生就等同于没有了以后。 在他的认知里,大办丧事不过是为了活人的面子,所以对于亡者更加无需祭拜。 活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死后更解决不了,生前不闻不问,待人死后装模作样地痛哭流涕又是给谁看呢? 所以当赏佩佩熟练地蹲在地上,开始自说自话时,溥跃第一反应眉头皱了一下,随即将口中的烟捏出来夹在指尖,重新转过身将目光移到她面前的墓碑上。 连带着,他也看到了自己正前方上墓碑的刻字。 首-发:po18x.vip(woo18uip) 被枪击中的孤鸟。 像是被雷劈中了,溥跃手里的半截烟似被枪击中的孤鸟从指间摔落。 猩红的烟丝逐渐熄灭,他的眼尾却开始缓缓变红,不过好在,赏佩佩正在专心致志地进行自己的流程,并没有察觉身后溥跃不对劲的行为。 赏佩佩正在祭拜的墓上立着的,是寿材市场上最廉价的那种标名碑,没有任何花样和精工雕刻,正中央只有“赏双明之灵”的字样,无任何称呼,一侧是出生年月死亡日期,但另一侧,却没有立碑人的名字。 点燃的檀香散发出幽幽的苦味,好像粘连的蜘蛛丝盘旋在半空中,赏佩佩跪地磕了叁个响头后,将迭好的纸钱一扎扎点燃扔进面前用红砖垒砌的小型焚烧池中。 还未完全燃烧的黄纸在火焰中发出簌簌的声响,而已经化作灰烬的则被热气冲上天空。 赏佩佩用手边的树枝搅弄燃烧的纸钱,声音也好像是被炙烤过一样滚烫,“昨天803的赵阿姨去世了。下午四点钟下了病危通知,需要紧急抢救家属签字,可是她儿子和儿媳的电话怎么样也打不通。” “就像之前那次一样。” “一开始是心脏跳停,后来开始抽搐痉挛,护士长掐着她的下巴以防她咬住舌头,我在外面拿着电话拨了一遍又一遍,先是无人接听,接着是拒绝接听,再后来她儿子直接关机。” “整整一个钟头,直到两串电话号码都被我背熟了。” “803也彻底没有了呼吸。” 医生宣告患者死亡后并不是赏佩佩工作内容的结束,疗养院仍然需要家属前来带走病人,护士长将白布单盖在赵阿姨的遗体上,并告诉赏佩佩:这一次她可以试着用个人电话去联系患者的家属。 果然,一分钟后,赏佩佩拨通了患者儿媳的手机号码。 赏佩佩能理解患者家属并不愿意为六千多一次的急救费用而买单,尤其这是赵阿姨从入院后,第四次需要进行危重抢救。 第一次病人家属在电话中哭得像是断了气,第二次就冷静了很多,直到第叁次,病人的儿子连话都没听护工说完,就匆匆挂断电话,过后赵阿姨顽强地恢复了心跳赏佩佩通知到他,他也只是悻悻地推脱讲工作繁忙。 没人愿意再掏出钱来为等死的病人一次次续命,但真正要狠心说出那四个字的决定,“拒绝抢救”又显得那么罪大恶极。 人命由天原来是假的,老人的命是用监护人的选择换来的。 如果没人肯选,那么病人只能来来回回在鬼门关前徘徊,进不去退不得。 “其实我明白病人家属的逃避心理,但是不管怎么答复也好,还是应该要来见病人最后一面。” “医生说,本来生命体征在十分钟内就该消失的,但她硬是撑了一个小时。” 她在最后那一个小时里会想些什么呢? 可惜,803的赵阿姨没有在活着的时候等来她宠爱的儿子和孙子,甚至在她死后,家属们都没有现身,不过是安排了丧葬一条龙的服务人员前往疗养院为她打点后事。 而那些遗物,还是今早由赏佩佩收拾得当,亲自送到了赵阿姨儿子的家中。 在东城地段最好的别墅区,她见到了那位与赵阿姨眉眼相仿的中年男人。 花园,洋房,泳池,还有两条活泼可爱的宠物狗在院子里大声吠叫,男人苍白的脸色略显得疲惫,见到赏佩佩后,他第一时间关闭了身后的大门,警惕地将屋内的声音与外界彻底切断。 盒子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成沓的ct片,十几本就诊病例,就只剩下入院时赵阿姨身上的随身衣物和项链。 金色的心形项链看起来是定制的,男人指头稍微一搓就露出项链盒中的照片。 是一张一家叁口的合照,赏佩佩所熟悉的那个满身插满管子的赵阿姨正在照片上笑得一脸慈祥。 男人望着手里的项链讽刺地哼了一声,扭头冲着赏佩佩道:“孩子满月时四个人的全家福,她硬是把我老婆从这里剪掉烧了。” “我知道她单亲抚养我长大不容易,但是我恋爱后她也从来没让我好过。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提醒我,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爱我。别人的爱都是图谋,只有她是无私的。” “光是被她骂跑的未婚妻,我就有两个。” 最终婆媳矛盾到达不可调节的情况下,男人在以后携手共度余生的妻子与日渐衰老的母亲之间选择了前者。 “我知道你们这些护工怎么想我,可我有难处,我不想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我也有孩子了,还要活下去,我不可能跟着她一起去死。我不想为了这点事离婚。” “每次我们过去,我老婆看到她,又会因为以前她刻薄她的大小事情和我吵架。我真的累了。” 也许是太久无人倾诉,又也许是面前极具社会地位的男人真的很在乎赏佩佩会对他产生的误解,站在门口对话了将近半小时后,男人才在遗物申领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爽快地给赏佩佩递来了五百块的往返打车费。 平静地接了钱,道了谢,赏佩佩全程一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专业的情绪。 只是在上了出租车后,她突然发现后视镜里的男人好像在她离开后仍然站在别墅的大门外,这一次,她急切地回过头扒在车窗上,鼻子都挤平了,用力往后看,试图看清楚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把头埋在赵阿姨的旧毛衣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赏佩佩并没有误解803的家属,其实她也没有擅自揣测关于赵阿姨儿子的任何状况。 换句话说,她从很久以前,就不太在乎病人和家属之间到底拥有怎么样扭曲的关系,她对工作中遇到的家属和病人们几乎没有共情。 只是这一次,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从很久以前,就像是长在她心脏上的霉菌,不会致命,但会缓缓蔓延,直到根基腐烂。 “姑奶,你说,她在最后那一个小时里会想些什么呢?” 是会埋怨儿子呢,还是在后悔自己为儿子奉献的一生? 再或者,她只是单纯的想要见一见生活中熟悉的人,死之前,她会不会也会感到孤独呢? 已经很好了。 夕阳西下,余晖彻底带走地表的热度。 溥跃蹲在地上,视线与面前的墓碑持平,近四十分钟,他一点点望着面前墓碑上的阳光消散,也知道头顶的天空在慢慢变黑,但是他无暇顾及黄昏和恐惧,因为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涣散的碑文和听觉上。 赏佩佩的声音像细雨敲击在耳膜上,昏暗中她的声音忽远忽近,有种白噪音般的捉摸不透。 很奇怪,即便她在讲着很伤感的事情,悲伤蔓延到溥跃都会觉得鼻尖发酸,但是她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缓的节奏,她全程没有哭,甚至还在带着笑,不停地开合嘴巴轻击牙齿,在对着墓中已经听不到的尸骨缓缓道来。 这语调抑扬顿挫,说明朗又没有真情实感。 就好像当年趁着晚自习前跑到天台大声朗诵课文的少女,明明眼睛在流泪,但嘴角却上扬,一张脸彻底被拉扯的情绪切碎。 溥跃一如既往,听得很认真,他想解题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关于赏佩佩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引人入胜的谜团,尽管他再怎么刻意掉头绕开,但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仍然还在这座迷宫里。 直到红砖中成堆的纸钱燃烧殆尽,直到天边的太阳彻底消失,世界撤下了怪诞的幕布,溥跃仍然蹲在那里,专注地盯着面前已经看不到的墓碑,像是在课堂上因为太用功思考反而满脑空白的笨蛋。 完全没想到的是,赏佩佩烧完左边,又突然起身将另一兜纸钱带到了隔壁溥跃正对的墓碑前。 她手中剩余的纸钱数量不多,但也恭恭敬敬地点燃,鞠躬,顺便趁着火光将周围的杂草一一拔除。 待一切流程结束,赏佩佩才回身寻找被她忘掉的溥跃。 明明是月初上,隔着的两人宽的距离,赏佩佩根本看不到他潮湿的眼睫,但像是条件反射,溥跃在她转身时突然扭开脸用手蹭了一下脸颊,声音在手掌的遮挡下听起来也非常含糊不清,他问:“这两个人你也认识?” 溥跃说的这两人是碑文上的“夫杜江妻寇菡”。 这对夫妻的墓是双人位的生莹碑,位置就在赏双明的右侧,不是同年同月生,但合葬碑上却刻着同年同月的死期。 赏佩佩歪头看了一眼溥跃说的“两个人”,再次回过头来声音还是轻快的,“不认识,但是做邻居,还是融洽一点好。” “以前还有偶尔有人来祭拜的,清明过后会看到喝空的酒瓶,我都会顺便收拾一下,不过这一年都没再来过人了。也许是他们的朋友搬走了?” “左边二十七一直是空的,应该是之前很久就事先买好的。” 赏佩佩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和溥跃讲话,她步子迈得很随意,裙摆被冷风扬到黄土也不在意,“而且你没发现吗?右边他们的碑文上也没有立碑人,和我们这边一样。还蛮巧的。” “你可能不懂这些,一般家庭都会写子孙辈的名字,有的家庭人多,会有长长的四五串。” “把头那家才绝呢,人多的都快刻不下了。有讲究的,好像是说被刻在碑文上的活人会有福报。” 赏佩佩叁心二意走得散漫,目光还紧紧黏在在后面逐渐离她远去的墓碑上,她有很努力地在佯装愉悦,但就像每次离开墓地一样,她又开始忍不住心情难过。 有无形的钢丝缠在她喉咙逐渐拉紧,甚至会阻止她自由畅快地呼吸。 脚下磕绊,话还没说完,赏佩佩就尖叫一声。 还好后面人及时伸手撑住她的肩膀才避免摔倒。 长舒一口气,肩膀上的力道被慢慢松开,赏佩佩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嘀咕:“哎,破草,差点绊倒我。还以为是鬼。你都不知道上次我来时,竟然碰到有人在人家坟前偷吃贡品。” “幸亏是白天,不然我真的吓死啦。所以,从那之后我都不带吃的过来了。” 趁着天黑,赏佩佩用力抿起嘴角踢开脚边的枯草,逢时地上突然亮起一道光束。 是跟在她后面的溥跃打开了手机的照明功能。 她顺着对方的动作抬头,溥跃的脸一下就从漆黑的夜色中暴露在刺目的反射光下。 突如其来的亮度让赏佩佩微微眯上眼睛,可饶是这样,溥跃那双眼睛仍然是太亮了,尤其是相比包围着他们的近千座死气沉沉的坟冢来讲,面前他这副五官的组合简直称得上是活人的艺术品。 窄窄的内双,柔软的睫根,甚至在他弧度完美的鼻梁和下巴之间,还有两瓣很适合接吻的唇。 以前赏佩佩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溥跃的长相,他于她来说,就是生命中的过客,因为对身边人向来缺乏关心,赏佩佩没有仔细研究陌生人外貌的习惯。 总之都是些经过一段时间后就要重新失去交集的异类,何必用心记住? 这应该是第一次,她被迫近距离地意识到溥跃的长相有多优越,而在这种精彩绝伦的男色冲击下,她瞪圆眼睛偷偷屏息愣了两秒。 但也就是两秒的功夫,因为在第叁秒,溥跃直接伸手拎着她的脖领子转了一百八十度。 很奇怪,没素质的溥跃没有再讲出讨人嫌的话,他只是强迫自己及专注地盯着她脚下的路道:“不是还有你们吗?” 赏佩佩被他推着,机械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不明所以还试图回头,“我们?” 溥跃眉心跳了一下,看到她又不准备好好看路,干脆用五根手指托住她的后脑,扶正她的视线放柔声线:“嗯,你和其他护工还有医生。” “803在最后的时间里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孤单吧,起码还有你们守着,已经很好了。” “做人不就是这样,自处才是常态,难道和家人在一起就不会孤独了吗?” “应该……不是吧。” 得,给我省钱呢,下个月我直接不用缴费了。 虽然是在针对她方才讲的故事发表看法,但溥跃的观点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他的最后一句话中,还带着些许不确定。 他是真的想要用心和她交换彼此的意见,语调相比以往都柔软了很多。 赏佩佩闻言心口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这种胸腔被冻僵的感觉又变成了细细密密的刺痛。 好像是她的心脏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突然结了冰。 一定是太冷了,是夜里的气温太低了,所以赏佩佩才会张着刚才还在聒噪的嘴巴,但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回答溥跃的文字。 她已经太久没有和活人聊过这种切肤的话题了,刚才对着赏双明的习惯性诉说,更像是一种自我发泄。而溥跃恰如其分的沉默,给她一种他并不关心这件事的错觉。 话语冒失的溥跃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赏双明”的立碑人处无字。 性格粗糙的溥跃也没有质问她和赏双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所以她以为,他根本没有在听。 沉默的旷野上只有两人行进的脚步声,好在只要不把话题继续下去,就很容易化解尴尬,溥跃并没有执着于她的答案,他缓缓收回了挨着她发丝的手,又放慢脚步,退回了刚才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还是下午那两道影子,但这一次返程,它们细长的形状重迭在一起晃动,乍一看,像是大怪物一口吃掉了小怪物。 溥跃一直在盯着两人的影子交界处,冷白的灯光照亮赏佩佩走过的脚印,越过玻璃碎片,杂草和果皮,赏佩佩的脚踝在长靴的包裹下依然纤细,一步一步,噗通噗通,好像径直踏在他的心上。 只是看着赏佩佩在前面走路。 溥跃内心就有种澎湃而出的情感,此刻像是洪水地震一般剧烈地翻涌,在不停冲击着他的理智与克制。不是发病,没有想家,他跟着赏佩佩,甚至忘了自己该回家。 天亮时的几十步路,在天黑后延长了两倍,空气中的温度骤降,待赏佩佩在后方的照明下重新走回溥跃的摩托车旁时,口鼻中呼出的废气已经变成了氤氲的白雾。 吸了吸鼻涕,突如其来一个喷嚏,捂住口鼻再直起腰,她的肩膀上已经多了一份暖融融的重量。 是溥跃的外套。 宽大的羊羔绒能把她大半个身体包裹住,亲肤的麂皮内里还带着溥跃身上的热度,赏佩佩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手指彻底被长长的衣料挡住。 她缩着脖子脸一下就红了,还没开始推拒,溥跃已经启动了摩托车,跨坐上去不大耐烦地催:“你家远吗?这么冷的天,把你冻感冒也就算了,明天上班再把我爸传染了。” “你到是能抗,我爹不是泌尿炎症刚好?您再给他传染个肺炎,得,给我省钱呢,下个月我直接不用缴费了。” 首-发:po18vip.in(po18uip) 时间还早,要不要上楼坐坐。 有人这么说话吗?拿亲爹的生死开玩笑。 亏赏佩佩刚刚还觉得他这人有点思想深度,还有一瞬间怕他因为给自己让衣服而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着凉。 “呸呸呸。” “你快点呸!” 赏佩佩皱起眉眼厉声训斥,可她着急忙慌的样子在溥跃眼里更像是迷信人士在发癫。 他戴上头盔,头一顿扣下挡风镜,像看傻子一样转过头看着赏佩佩,车子给油绕着她往前开了一截,看到她没跟上来,又掀开镜片若有所思地点头:“哦,懂,要是他挂了你少份儿提成呗。行行行,我呸,当我没说。” “你坐不坐啊,再不坐我走了,当谁的时间都不是金钱呢,我不得回去给你修你的破车?” “你明天不骑了?” 赏佩佩吸溜着冷气,气到直接笑出声音,对于溥跃仅剩的怜悯没了,行啊,他不是喜欢耍帅吗?她叁下五除二将他的衣服穿好,把拉链从大腿中间对准了直接拉到下巴,小跑着就往他车上跳,嘴里也没闲着:“我倒是想骑,你不是说叁五天才能修好吗?奸商,我看你就是想赚我的钱。” “我的车根本不需要修那么多!” “再说了,我干嘛感冒,我才不感冒,你大冷天穿个薄衬衣,谁冷呀谁知道!” 不想再抓他的衣角,何况溥跃脱了厚实的外套,她可不想因为去扶油箱盖而隔着轻薄的衣料不小心碰到他的腰,赏佩佩刚坐稳,还在四下寻找着周围身后可以扶手的地方,溥跃从后视镜瞧着她乱晃的脑门,直接轻给油门。 果然,下一秒赏佩佩短促地悲鸣着,立刻像只考拉一样抱住他的腰。 同时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给叫出来了:“什么破车四十万!怎么连个扶手都没有!” 捏了刹车,溥跃低头,没再和她争执,甚至作为机车玩家被侮辱了宝贝坐骑他也没生气。 直接隔着衣料将横在自己腰间的袖口对折系了个结,再度收回腿,他声音里刚才那些假装的不耐烦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很体贴的嘱咐:“路有点颠,你抓紧。” “风会吹到脸,你头别抬那么高。” 走出二道沟的路面真的很颠簸,但一拐上公路,车子就彻底稳了下来。 可能是真的是怕后座上的赏佩佩感冒,溥跃回程时速度不慢。 被压缩到二十分钟的车程里,赏佩佩一开始还试图执拗地挺起下巴,不想完全将自身的力量靠向他,可是风如溥跃所说确实很大,尤其是空气快速从他的头盔略过,会在边缘处行程一道近乎锋利的气流。 不能伤人,但吹到额头上也有痛感,让她怀疑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已经被人连根拔起。 溥跃带着头盔侧了下头,是真的没有想要占她任何便宜,大声问了句:“冷吗?”紧接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颈,示意她可以把头贴上去。 在面子和秃头之间犹豫再叁,赏佩佩最终还是没出息地将脸颊贴在了溥跃后颈下方的脊椎处。 胸腔依偎着脊背,两道类似的弧度像乐高积木扣在一起,耳畔的风噪声突然小了下来,脸颊也没那么痛了。 赏佩佩躲在溥跃用人形支撑出来的气流保护圈里抱着他,突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很奇妙,只是一个因为客观条件而产生的类似拥抱的行为而已,赏佩佩此刻却像是得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慰藉,同时在这种外力的倾注下,她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方才刺痛的胸腔像是融化的冰川,正在变得湿漉和柔软。 车子朝着城区的方向越开越快,原本漆黑一片,需要用车灯照亮的世界突然变得越来越拥挤。 枯萎的绿化带,列阵的建筑物,还有无数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都变成残影,飞快的交迭在两人的眼底。 去时天亮,归时天黑。 等到车子停在自己小屋的楼下,一切画面被按下了暂停,赏佩佩突然有种错觉:溥跃驾驶着这辆机车,刚才是带着她穿越了活人与亡者的交接线。 他今天在二道沟所说的话,包括恶意的玩笑,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为了刻意开解她的情绪。 发动机熄火,耳边彻底安静下来,赏佩佩也不懂自己要怎么样解释她接下来的行为。 可能类似于再怎么高傲的野生动物,因为饿得太久见到可怖的人类也会摇尾乞怜。溥跃说的对,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是孤独的,而这其中的赏佩佩大概比等死前的803还要孤独。 她的年轻与健康又何尝不是一种荒芜? 她的生命里总是充斥着无法排解的寂寞,这些可怕的情绪令她抓住了一点点对方今晚流露的善意,便贪婪地试图想要占为己有。 扯下拉链,脱下外套,就在将衣服重新递给溥跃的那一秒,赏佩佩的指尖碰到他冰冷的手背,有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欣慰而无耻的认为:对方眼下冰冷的体温是对她温柔照料的结果。 她的手没有移开,反而轻轻覆盖在了溥跃搭在车把上的手腕,紧接着,赏佩佩的耳朵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嗓音清透有力,没有丝毫胆怯,但充满隐晦的邀请,她在向面前的人说:时间还早,要不要上楼坐坐,喝一杯热茶取暖。 成年人的邀请只有一次。 成年人的某些邀请注定只有一次,被拒绝后便不存在重蹈覆辙的机会。 这些效期短暂的邀请多发于情景冲动下,没有深思熟虑,等同于激情犯罪。 溥跃深知刚才赏佩佩对自己的邀约便是如下状况,但他仍然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他点头后跟着赏佩佩停车上楼的行为简直称得上是自觉自愿。 他没多余的时间去考虑两个人是不是真的要上楼去喝茶,他只知道自己头脑中有种很强烈的意愿:他不想在这种混沌的夜晚里和面前的人分开。 即便是面对面沉默地喝茶也好。 赏佩佩住在高层单元的下半部,六层高的旋转通道充斥着近百阶楼梯,依次走过这些充满灰尘的水泥地面,足以让被性吸引力冲昏头脑的人逐渐清醒。 溥跃的外套裹住了赏佩佩一段时间后又重新回到他自己身上,这一次上楼时,他没有强迫自己只去看着前面人的脚踝,他微微仰着头,肆无忌惮地用眼神一寸寸描着她的轮廓和发梢。 如果说赏佩佩的一时冲动是种衰减行为,那他的应该归属于爆炸性的递增。 原来他的心理医生并不是庸医。 他的意愿在赏佩佩的示好面前根本无所遁形,他想拥抱她,他想亲吻她。 十年前是,现在亦是。 身后溥跃推理得没错,赏佩佩在等不到电梯,转而选择步行,差不多走到五楼时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第一,她有想到今天自己出门之前没有收拾过家务,而且溥跃就近距离跟在她身后,开门的间隙不过转瞬,对方就会迎面看到她床上一侧堆砌的换洗衣物。 那其中不仅有溅上螺蛳粉烫汁的小熊睡衣,还有丑陋到极致的高腰护宫内裤。 第二,她又想到了家里那只绝育过后依然非常敏感的母猫,最近她陆陆续续将足月的小猫们送给了有爱心的领养家庭,但成年的小白猫一直无人认领,还暂住在她家。 因为没有购置猫笼,赏佩佩不确定家里的野猫突然见到陌生人会不会情绪失控。 所以,在从五楼爬到六楼的时候,赏佩佩几乎是开启了树懒的行动模式,同时在脑中疯狂在为即将出尔反尔的自己寻完美的借口。 说自己来生理期好像显得有点变态,说自己突然头疼又显得不是很真诚,愁眉苦脸的赏佩佩憋了几分钟,最终以一个非常僵硬的姿势站立在家门口,背对着溥跃从包中默默掏出钥匙。 哆嗦着手腕,像个蹩脚的小偷偷自己家,她手中的钥匙九过家门不进,久久插不进门锁。 金属和金属触碰的声音有些许刺耳,钥匙环上的粉色小毛球摇摇摆摆,赏佩佩的眼睫也在这种节骨眼上颤动,她为了编排撒谎真的紧张到鼻翼都扩张了几毫米。 最终她反复取舍利弊,心一横张大嘴巴近乎痴呆地说:“哈哈,这钥匙好像坏啦……不如……” 抽手刚准备回头装傻充愣,身后人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得益于身高压制,溥跃在门口这一点缝隙里挡住她就好像野兽把猎物逼入了死角里。 两个人的脸孔贴得极近,溥跃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赏佩佩的眉头,如果男性的荷尔蒙有味道,那她肯定吸了一大口。 不然怎么解释面部神经突然被麻痹? 下意识,赏佩佩立刻掉头面壁,像小学生等升旗一样打正身体,不敢再轻举妄动。 贴过来的溥跃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的身体和赏佩佩还隔着一段距离,略带老茧的手掌直接从肩膀处绕过来握住她的手腕。 修长的十指裹住她的指尖,轻轻一捅,再一转,“咔嚓”,门锁应声被打开了。 当然,溥跃声音也听起来特别诚恳:“咦,好像没坏哦。” 首-发:po18vip.in(po18uip) 我不过敏。粉尘,香水,动物毛,这辈子从来 门缝开一线,门后的流浪猫立刻将鼻子凑到门边,间或“嘶”一声对陌生的气味发出警告。 就在大门被打开那一瞬间,赏佩佩就知道,今天这茶水他俩是非喝不可了,但嘴巴还在垂死挣扎,她假装做了个拉开门的姿势,但实际上手上并没有用力,小范围地用余光盯着自己身后的溥跃:“啊,忘记和你说,我家有猫,很凶的,会乱抓。” “你要是对猫毛过……” “我不过敏。粉尘,香水,动物毛,这辈子从来没有过敏过。” 溥跃抢答完毕已经再度往前弯了一下腰,这下子,虽然身体没碰到,但他的声音是切切实实地从赏佩佩头顶发出的了,犹如佛光普照非常具有震慑力,“倒是你这猫,你再不进我都怕它跑出来。” “不是才做完绝育?身体恢复好啦?” 五分钟后,赏佩佩火速将脏衣服收进洗衣机内,站在玄关对着面前工作的烧水壶咬牙切齿,至于刚才被她描述为“很凶”的流浪猫,竟然正在溥跃腿上享受全身马杀鸡。 开水沸腾,赏佩佩从橱柜里翻出那两只今年收来自己都不舍得用的贵价瓷器,泡上家里最好的大吉岭红茶,再从冰箱里拿出仅剩的两块美心月饼,一分为二切成四块,摆好鎏金甜品叉,全部放进木质小托盘端到客厅。 说是客厅,其实也就是二十平米见方的大通间。 赏佩佩租住的这间公寓就在东城商业带的正中心,窗户对面就是万达广场一号门,而楼上的二十层,则是各大快捷酒店长年租用的客房。 四十一平方米还不算公摊面积,进门左侧是装着洗衣机马桶和淋浴器的卫生间,右侧玄关充当半个厨房,至于她的客厅的叁面墙上,则布满了零零散散的收纳柜。 她的家真的很小,但风格确是极繁主义。 组装衣柜和开放鞋架就不说了,爱美的年轻女孩多少都有些过剩衣物,但再看看对另外两面墙,就到了有些令人惊讶的程度。 两米以下的书柜插满了近千张dvd,而靠近天花板的置物架上则摆放了少说百瓶的香水。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地毯绿植和未开封的香氛蜡烛,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精品买手店的陈列仓库。 所以在这种过分拥挤的环境下,两人一猫光什么都不做,只是共同呼吸同一方空气就显得尤为紧凑。 以溥跃的个头,根本没有办法塞进她狭窄的北欧单人小沙发里,何况他脚上还趿着赏佩佩叁十七码毛毛拖鞋,只能歪歪扭扭地退而求其次,脱了外套后盘腿坐在靠近床边的粉色地毯上。 而那只与溥跃素未相识的小白猫,在绕着溥跃谨慎地观察了一圈后,竟然很快主动跳到他膝头,轻声叫着用头去蹭他的胳膊。 溥跃勾唇很自然地摸摸它的头顶,它立刻歪倒在溥跃怀里撒娇地轻叫。 乖巧的与在赏佩佩面前判若两猫。 眼下赏佩佩这位正牌救助人端着茶水坐在了他们两位的正对面,溥跃说了声谢谢,可猫连头都不回,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溥跃的脸,像是中蛊了,整个肚皮都翻过来亮给他摸。 溥跃还非常配合,弯着腰和它深情对望,一边用指尖轻轻戳她的肚子一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哦,在这里做手术了?是不是很疼?有没有好一点?” 两个东西一唱一和,简直父慈女孝。 眼下赏佩佩所感受到的背叛已经可见一斑,更该死的就是,这臭猫竟然还像能听懂人话一样,一句一句张嘴露出雪白的小牙齿回应溥跃,两个东西一唱一和,简直是父慈女孝。 行吧,她多余白担心一场,谁知道人家猫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想做她借口的挡箭牌,赏佩佩不是说它凶?它偏偏要跟她对着干。 估计溥跃下一句话就要调侃说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猫。 真是脸皮都被这只臭猫丢尽了,干脆也不用假装什么好风度。 茶杯狠狠推过去,赏佩佩表情狰狞先发制人:“茶好了,快喝吧。” “喝完……”赶快滚叁个字被打断。 溥跃抬头时唇角还带着逗猫的余温,“喝完我替你剪一下猫指甲吧,你这儿有宠物用的指甲钳吗?” 他一手在白色的真皮猫毛上摩挲着,另一手端起热茶吹了吹,目光看向她腿边沙发垫上的刮痕补充道,“指甲太尖了,抓坏了挺多地方的。” “家里没有猫抓板吗?”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虽然赏佩佩和流浪猫家族算是和平相处,但她本人从来没有成功给这只白猫修理过指甲,每一次,她只要鬼鬼祟祟地捏起指甲钳再回头,猫不是跳到了窗帘杆上藐视她就是钻进了床下面假寐。 任她怎么用猫条诱惑,对方都不肯就范。 在这种情况下,赏佩佩自然乐得有人为她服务猫大人,刚吞了一块月饼,鼓着双颊就起身就跑到玄关找来led的宠物指甲剪递过来,同时自己也坐在地毯上有些好奇地观望:“你养过猫?” “也不算,就是以前越城店里的老板养了几只,上班没活的时候基本上都和它们在一起。” “怪不得,”赏佩佩讪讪地搓了搓手掌,眼神触到地板上刚才被溥跃穿过的女士拖鞋,闪躲一下又重新回到茶几的托盘上,再度快速吞下一块月饼,“我只喂过流浪猫,没有带回来养过。本来想着做好了手术检查一定很快有人会来认养的,可是领养人都更愿意收养小猫,这么大的成年猫,人家说养不熟,都不肯要。” “已经在后悔了,好心办坏事,没想到竟然砸我手里了。” 溥跃从进门后就一直摆出一副很愿意倾听的样子,听到赏佩佩吐露出自己并不打算长期养猫时,也面色如常,并不意外。 这就是他所认知的赏佩佩,如果她真的愿意和一只猫相依为命过日子,那才叫奇怪。 溥跃捏着猫爪的小粉垫,轻轻按下去让它伸出尖利的爪子,指甲钳竖起来在血线外“咔咔”,不到十秒就搞定一只前爪。 赏佩佩从来不知道像溥跃这种大大咧咧的修车汉也能做这么温柔的精细活,猫爪在他手里就跟汽修配件一样运用灵活。内心真的大为震撼,她忍不住给他举了个大拇指。 流浪猫刚才被溥跃揉得昏昏欲睡,这会儿被体温偏高的他抱在怀里,舒适得把眼睛都眯起来了,溥跃抓起它的另一只爪子,鼻息里有一股甜甜的奶黄味,不是猫,是赏佩佩不断咀嚼的嘴里散发出来的食物香气。 喉结滚动,溥跃必须承认,他胃口中有种饿意,好像不是喝茶能抵御得了的。 可能是怕惊醒猫咪,他问询的声音轻得像雪花飘落。 “月饼好吃吗?” “好吃呀。” 赏佩佩一提到这盒月饼心里就喜滋滋的,这可是她家里最高规格的待客茶点了,她切之前还贴心地用微波炉叮了六秒,反正不管别人怎么黑,她觉得这味道已经远超四十元一颗的单价了。 况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溥跃也是她家中唯一到访过的客人,所以犹豫都没有犹豫,她就伸手捏着叉子从甜点盘里取了一块留心的月饼。 送到溥跃嘴边的时候,她声音也小小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炫耀自己新衣服的小女孩,就差把月饼在他眼前转个圈儿了,“不信你尝。” 首-发:po18x.vip(woo18uip) 下一次天冷时。 弯腰,低头,启唇,在溥跃用牙齿咬住她手里的月饼,连带着唇舌碰到她用过的叉子时,赏佩佩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她用自己的餐具给溥跃取了月饼! 而且,对方看也没看,就欣然接受了她的投喂,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交换口水,间接接吻,他们眼下一起坐在地毯上给猫修脚,亲密的就像都市传说中的热恋情侣。下一秒只需要她仰头闭眼,溥跃抓住她脑后的发丝,就可以跟她共同交换一个带有奶香味的湿吻。 指尖通电般蜷缩着,赏佩佩没发现自己是中了对方快速破冰的圈套,脑子里全都是溥跃整洁的牙齿和水红色的舌尖,这画面暧昧得恰到好处,赏心悦目到让她都觉得自己丰富的联想能力很可怕。 淮南子说一叶知秋,要命,如果现场有人要是洞悉了赏佩佩正在想象什么,一定会大叫色坯吧? 心脏乱跳时,赏佩佩即刻大喊:“别怕,我没有幽螺门杆菌!” “什么菌?”口腔中绵软的触感来不及咽下,溥跃呛了一口,捂住嘴巴咳嗦,流浪猫被惊醒一看到溥跃手里的指甲钳,立刻拱起后背窜上书架。 dvd被扫落一整层,赏佩佩举着甜品叉人都傻了,愣了半晌,才转了转生锈的脖子恢复假笑:“我是说,要不要看电影,最近我刚给投影仪配了新幕布。观影效果一定很棒!” 爱情片不恰当,又怕恐怖片起反效果,挑挑选选了半天,最终在床头白色幕布下闪动的是最适合老少儿童携宠一同观看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全屋的顶灯及辅助光源都被关闭,在空灵的音乐下白猫重新纵身一跳,试探着,慢慢爬回赏佩佩的怀里取暖。 溥跃本来就坐在床边,在一片昏暗中,他眼睛望着画面和赏佩佩的剪影,不自觉地拾起床上晾晒过后的衣服,一件件迭起来搁在手边。 重复且无聊的动作好像具有解压的效果,让他内心无比平静。 不到半个小时,长裤和毛衣都被迭成整齐的豆腐块,而容易褶皱的t恤和衬衫,都被他依次滚成寿司卷,按照颜色分门别类。 赏佩佩是在溥跃站起来关灯时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侧躺在床上的。 别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然气氛紧张,就像是火山活动期,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地震。 而赏佩佩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促成这段轻佻的关系。 从电影开场,赏佩佩就有听到身后地毯上细微的声响,但她僵硬着身体没有回头,等到床上的杂乱的衣物都被溥跃整理好之后,溥跃突然出声问她介意不介意自己躺下,她也强迫自己保持着直视电影的姿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不介意啊。冷的话可以盖上被子。” 不过是强装镇定,实则把全身的末梢神经都击中在了后背,赏佩佩这么喜欢沉浸式观影,却漏掉了无数精彩镜头。 身边的床垫软塌下去,应该是溥跃坐在了床上,紧接着,弹簧传来细微的震动,他好像也和她并排躺了下来。 再然后,赏佩佩耳后的绒毛微微浮动,是溥跃的口鼻中温热的气流。 溥跃的咕哝略带疲倦,放松警戒的男声变得沙沙绵绵的,比刚才入口的莲蓉蛋黄还要质地上乘。 “好像喝了热茶也没有变得很暖和。今天的天气真的太冷了。是吧?” 虽然是男学生,但是溥跃上初中时学得最好的科目就是语文,尤其是作文这一项,他更是全校瞩目的范文高手,每一次大考后,年级语文老师都会当众朗读他的作品。 按理说,递进叙事的下一句应该是“要不然我今晚别走了?” 但溥跃在不断闪烁的投影灯下微微垂着眼帘,却贪心地问了一句:“下一次天很冷,我还可以过来喝茶吗?” 6017室,过来取钥匙。 还可以吗? 只要是天气还冷,可问题是十二月后的东城不是每天都很冷吗? 赏佩佩也不知道,不过犹豫答案的瞬间,电影主线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悖论。 家庭影院狂热者从没看过这么难捱的全场电影,不敢下床喝水,不敢咀嚼零食,也不敢肆意活动,等到魔法石被邓普力多销毁,还是怀中小憩的流浪猫突然冲着窗外喵叫打破赏佩佩的定身咒。 赏佩佩侧目,窗台上不知道何时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连带着,双层玻璃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仔细听,电影的背景乐下,好像还能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将雪花一颗颗投掷在窗框。 小白猫趴在床上伸展四肢,随后轻车熟路地跳上窗台晃动着尾巴欣赏雪景,赏佩佩揉了揉被猫压麻的胳膊,同时回头准备与溥跃分享窗外的实时天气。 电影还未彻底结束,溥跃却蜷缩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床边地毯上是她从来没这么整齐过的衣物。 这些衣服可是赏佩佩一下午的家务量,就这么被他轻松解决了。 世界上应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只会在工作上假装勤快罢,伺候自己这方面,她一直都很敷衍。 而很久都没空出来的那边床上,溥跃呼吸平稳,双臂环抱在胸前,膝盖并拢靠向腹部。他的五官因为放松而显得很柔和,额头还有一丝黑发滑落在眉心处。 原来比赏佩佩高出一头的强壮男性,在床上熟睡时也不过这么大一点罢了,等同于十几件女性衣物。 没想过自己花了七千块买来的投影仪,竟然有催眠的特效,也没设想过,她第一次配幕布的奢华观影体验会是这么差劲。更没想到是,她和溥跃竟然就这样度过了平静的喝茶夜。 但也就是这样差劲的夜晚里,赏佩佩露出了最卸下防备的表情。 原来寂寞时有人愿意陪伴是这种感觉,不需更多做思考,只要知道床边有人,那么无论窗外是什么样的天气,她只要躲进被窝里就会如此心安。 她不需要在诺大的世界里握紧拳头呐喊,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生命会不会最终留下些许痕迹,现在,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睡觉而已。 睡觉这种事,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做得一样好。 不知道看了多久溥跃的睡颜,等到电影滚动起演员表,赏佩佩才舍得垂着眉梢跪坐起来展开床头的羽绒被,轻轻盖在溥跃和自己的身上,又重新躺回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她没有背过身,也完全不需要规避内心的想法。 得益于对方根本没意识,她可以放松地把自己冷淡的目光靠近他的面部,从眼窝描到下颚再到喉结最终回到他密实的睫根。 肉眼可见,溥跃的毛发真的很健康,头发茂盛到不见发缝,连睫根都是浓墨的黑。即便在窗外依稀的月光下,他额头的发丝都有光泽。 应该是蛮痒的吧,眉心被男性洗发广告一样的头发盖住? 赏佩佩咬住嘴唇,忍不住上手直接用食指替他把额发拨开,露出下面沉静的眉眼。 心脏砰砰,她马上闭眼道一句:“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算是睡前的梦呓吧,明明溥跃刚才没有问她自己可不可以留宿,但在平复了心情彻底陷入沉眠前,赏佩佩还是告诉他:“因为太冷,所以今天晚上你就留下来睡吧。” 成年人的生活是场乏味的车轮战,无论什么样的雪夜都无法阻挡日出东升,睡觉的浪漫哲学不能被打工人当饭吃,早六点半,赏佩佩一如既往在自己的床上被闹钟吵醒。 皱着眉头伸个懒腰,好惨,又是新的一天。 翻个身,她没在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是睡在了床尾,而左侧床垫上空无一人,徒留一猫不耐地冲她叫了一声以示抗议。 她张大嘴巴打个哈欠,眯着眼睛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整整睡了十个小时,睡眠质量罕见得高,连身边的溥跃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她家走掉的她都不知道。 真的太危险了,她昨晚一定是鬼迷心窍,如果他把自己珍藏的dvd都偷走怎么办? 没时间思考问题,没有代步车,今天的赏佩佩还要去车站等着挤公交,留给她冲到疗养院打卡的时间不多了。 十五分钟起床洗澡换衣吹干头发,拿着钥匙出门后她又拍着脑门重新开门进来在猫食盆里面蓄满猫粮。 兵荒马乱的上班日也只有坐电梯下楼那几十秒才有时间拿起手机刷一下朋友圈。 象征性地查看了一下微信消息,803的病人走后大概很快就会有新的患者办理入住,走出电梯路过一楼大厅时赏佩佩在联系人内翻到溥跃,重新戳进自己和他的对话框。 本来就没报任何希望,所以无所谓对方是否给她发了消息。 何况他们的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十天之前。 对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她就回了个哦。 习惯性地点进“巴卫”的头像,赏佩佩清晨上班再一次感叹:御影神社的第一神使果然还是美貌在线,下一秒,她竟然发现溥跃向来一条横线的朋友圈里多了一张照片。 双手捧着手机点进去,赏佩佩已经支起胳膊肘准备推开单元门,角落里物业值班的保安起身突然叫住她。 “6017室吗?这有你的车钥匙。过来取一下。” 家里静静的,客厅里没有开灯。 跟赏佩佩的好眠恰恰相反,昨晚溥跃几乎没睡足五个小时。 可能是因为在赏佩佩家里呆得太过舒服,他头刚一挨上充当枕头的胳膊,就开始无止境地做梦。 不算是幻想中的噩梦,因为在梦里发生的事情,早在他的童年里发生过数次,但潜意识投射的写实场景也不能称之为叫美梦,因为溥跃最不愿意回忆起的人,悄悄在他的梦境中死而复生了。 应该是在他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寒假吧,在父母的又一次口角后,溥跃在熟睡中被人用力摇醒。 书桌上的电子闹钟闪烁在十二点四十八分,窗帘外是黑漆漆的夜色,但是寇菡执意抓起溥跃的棉裤和加绒马甲,一件件往儿子身上套。 溥跃当年九岁,还不到抽条长高的年纪,他一开始用手背揉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等到被寇菡抓着脚腕拖拽到床边坐起来时,才明白母亲是在给他穿衣服。 寇菡蹲在地上没有化妆,披肩长发胡乱在脑后揪成一团,她动作非常快,轮流把溥跃的两只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快速套上袜子绷住运动裤后,俯身靠近溥跃,双手用些力气拍他的脸,“宝贝,醒醒,自己把鞋子穿好,来不及了,动作快点。” “哦。”溥跃点点头,从床沿上溜下来,提好堆在大腿上的裤子,然后坐在床边的塑料小板凳上系鞋带。 家里静静的,客厅里没有开灯。 “嘣嘣”两声巨响,主卧电视柜下平常上锁的抽屉被寇菡用榔头砸开,溥跃闻声趴到门框冲着里头母亲的影子喊了一声“妈?” 抽屉大开,零散的纸币被寇菡接连不断地塞进皮包,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寇菡拉紧包上的拉链,回头冲溥跃指了指门口的衣架,“围巾系好,还有帽子手套。” 脚步急促,寇菡出门前没忘记带上溥跃每天早餐时要喝的鲜牛奶,身后的大门关闭,母子俩像逃难一样往楼道外面跑。 没有出租车,也不是电动车高度普及的年代,寇菡用那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溥跃在夜风里用力地骑,而溥跃坐在后座,被横风吹得呼吸不畅,唯恐跌落,只能紧紧用手臂抱着母亲被黑色棉袄裹住的腰。 明明是时速不超过十五迈的自行车,但却让一个小孩子的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 那天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大概骑行了一个小时,路面上凝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负重累累的自行车终于在拐弯的时候不甚摔倒。 溥跃摔得不重,爬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跑去扶被自行车压住的寇菡。 母亲的脸颊被路上的石头擦伤了,左侧额角的位置正在路灯下泛着红痕,溥跃冻得全身打哆嗦,他害怕极了,声音也充满哭腔,“妈,我们回家吧。我好冷,我想睡觉。” 寇菡扶着胳膊坐在地上缓了一阵,随后用刘海盖住额头,冲着溥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乖,妈也冷,但是再走几步咱们就到车站了,到车站了就暖和了,大巴上有空调。” “你不是说想姥姥吗?咱们去看姥姥好不好,姥姥家里有窝刚下的小狗。你不是说想养只小狗?让姥姥送你一只!” “车站里有商店,妈带钱了,给你买薯片和虾条。” 就这样,扔了自行车,溥跃和寇菡再次手牵着手走在凌晨的街头,天空中飘下的雪花也越来越大。 寇菡没有骗他,果然转过路口再走十分钟他们就看到了汽车站大门口微弱的红光。 买票上车,寇菡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牛奶给溥跃打开插上吸管,溥跃嚼着嘴里的红豆奶油面包,一把一把从绿色的塑料袋里抓出虾条塞进嘴里,接过牛奶来吸了一大口,像是在冬天里春游的学生。 汽车发动,车站的停车场越来越远,溥跃才突然想起他爸,懵懂地仰头看着母亲裹在围巾里面的那张脸,问她:“爸呢?我们这次走他知道吗?” 寇菡扭过头,近乎麻木地看着窗户外面逐渐远去的东城地标,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尾微微颤动,溥跃当年根本读不懂他妈脸上的表情,最后,她像是不厌其烦,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敷衍地说:“爸爸还要上班,所以先让我们过去,快吃吧,吃完了睡一觉就到了。” 首-发:win10.men「woo18uip」 他爹没了老婆,他也没了妈。 这不是年轻的寇菡第一次带着儿子从家里逃走。 反正溥跃能记住的,他和母亲曾经在深夜里离家出走的次数就超过两只手。 从他上小学开始,记忆中就断断续续,有时是一个下午,有时是一个晚上,至于第一次他也记不住了,说不定他还是个小婴儿时就被他妈抱着出走过也不一定。 但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们跑到了距离东城市区叁百多公里外的农村里,整整在乡下的姥姥家里住了一个多月。 乡下的物资匮乏,但是姥姥会拿出成堆的红薯干和苹果片给他当零食吃,何况农村的乐趣在城市中找不到,每天早上一睡醒,溥跃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从床上跳下去,披上衣服就去找院子里的动物们玩。 一开始他很怕院子里的大鹅咬他,只敢在狗窝附近行动,后来几周过去,他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承包了小狗们学习指令的训练,还会在每天下午自告奋勇帮着姥姥给鸭鹅换铁盆里的洗澡水。 而他妈就躲在卧室里白天黑夜地睡觉,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一定走出来吃一顿饭。 也就是在那一次离家出走时,溥跃发现了母亲心里的秘密。 一天夜里,他睡前喝多了杂牌饮料,半夜被尿憋醒,摸着黑走到屋外去你上旱厕,没想到回来时看到姥姥的房间里竟然亮着灯。 农村的夜晚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姥姥年纪大了一个人过日子又特别节省,总是喊着电费贵,所以每到晚上天黑以后,吃完饭就会上床休息。 溥跃出于好奇,就躲在在门后偷看。 而床上,母亲正就着姥姥端来的小饭桌在低头喝着一碗八宝粥。 姥姥坐在床边,声音被刻意压低,但声音里充满埋怨,“你要是离婚了,跃跃怎么办?妈是怎么把你一个人拉扯大的,你不是最清楚吗?你怎么舍得孩子小小年纪就没有爹!” “小时候就因为你没爹在学校被人打破脑袋,咱娘俩抱头痛哭的事儿你都忘了?家里没个男人,你以为这日子好过吗?” “再说,不就是爱喝点酒,爱骂两句人,从你们结婚到现在十年了,我看也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你现在连班都不上,就清清闲闲地在家带孩子,这样已经够可以了!好多女人的日子还不如你,你以为离婚是儿戏啊!” “都怪我,给你宠坏了。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看你是要把我逼死才高兴。” “你这些年都跑了几次了?换谁能忍你?也就是凤岗,性子敦实。” 说着姥姥的后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眼泪从她布满褶皱的脸上流下来,还没到下巴就已经被干枯的手指抹去。 全程寇菡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粥,就像聋哑人一样。 溥跃内心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他握着小拳头重新走回隔壁的房间,刚一躺到床上,他就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了,他也是在那一次才知道,原来寇菡每一次从家里带着他跑出来,其实都没有想过再回去。 她想和他爸离婚,她根本不想再回到他们的叁口之家。 就因为他只有九岁,所以她骗自己,她根本不准备让自己有爸爸了。 那个总是按时上下班,会永远在家里等着他们的爸爸。 那一次母子二人离家出走的结局仍然和以前一样,大年初一,他爹拎着叁箱年货从东城赶过来求和。 小厢房里溥凤岗百般弯腰道歉,寇菡一开始咬死了说自己不会再和他回去,但当丈夫说起孩子的寒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她语塞了,而溥跃在外面看准时机直接冲进来用力抱住他爹的大腿,高叫着自己要跟爸爸回家。 他要回去写寒假作业,他不愿意呆在姥姥家。 无论寇菡再怎么用姥姥家和小狗们游说他,他都冷着一张小脸拒绝和她沟通,还狠狠地在内心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再和她一起单独出门丢下可怜的爸爸。 就这样,他们一家叁口在两天后重新坐上了大巴车回到东城,那也是寇菡人生中最后一次成功带儿子离家出走。 因为之后不到一年,她就和一个网络上认识的有钱人发生了婚外情。 再然后,感情升温,她的妆容越来越精致,珠宝盒里闪闪发光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溥跃升初中的那年,她彻底移情别恋,她不仅不要丈夫了,她连儿子也不需要了,她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东城到越城去做大生意。 溥跃他爹没了老婆,他也没了妈。 其实他也不确定,他们那个老房子在那之后是不是还能被叫做家。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梦醒时溥跃以为自己会被冻得浑身颤栗,但没有,他周身都被柔软的被褥包裹着,只是兜中的手机正在疯狂震动。 语音通话的来电人是下午和他吃了半顿饭的女顾客郁子美。 下午在溥跃道歉离开餐厅时,郁子美还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告诉他饭可以下次再吃,还是工作比较重要。 但晚些时候,接连发了几条消息给溥跃都没有收到回复后,她心态崩了,开始钻牛角尖似的胡思乱想。 她搞不懂,以往都是自己钓鱼,这一次她到底哪一步做得不对,竟然被对方给反钓了。 在酒店叫了客房服务,夜宵时自已一个人干了一整瓶红酒,迷迷糊糊中睡了几个小时后再次醒来时她第一时间抓起手机,但还是没看到溥跃的消息。 头痛欲裂,胃口灼烧,她看着自己那些十几句“在干嘛?”“为什么不理我。”委屈加丢脸涌上心头,恨不得大叫着满地打滚。 算是破罐子破摔吧,自尊心令美女咬着指甲纠结了几十分钟,现阶段唯一能让郁子美释怀的,不是溥跃死了回不了消息,就是承认他其实对自己根本没意思一了百了。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斗胆拨通了溥跃的语音通话。 响了五六声后,对方选择了拒绝接听。哦,原来他没死。 紧接着,溥跃回消息了,在凌晨叁点,他打字告诉她:“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车明早就可以提了,看您和您朋友什么时候有空。” 两句话,溥跃又将两人的主顾关系打回了解放前,而郁子美的回复于他在强调的工作关系的语句后风马牛不相及。 不要小看女人,女人在感情上的第六感总是那么准。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溥跃躺在赏佩佩身边,近在咫尺的就是赏佩佩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大概只有五厘米。 天时地利人和,他只要稍微动一下头,就可以亲到她的脸颊,而那片肌肤看起来是那么温暖和细腻,像是能够给予他生机一样的绿洲。 但赏佩佩不是待人采撷的红豆,违背他人意愿进行偷亲是很没品的事情。 溥跃目光从屏幕上的十个字回到赏佩佩的嘴唇上,闭了闭眼,面前柔软的轮廓挥之不去,但他的心意很清明。 “嗯,有了。抱歉。” 郁子美得到了肯定答案没有再回复,溥跃握着手机强迫自己重新合上眼睛。 梦中迟来的情绪让他很难再入睡。 醒了,但完全没办法起床,人在情绪过分低落时,身体会像是因为冬眠而僵直的蛇,久久不能自主活动。 大概在赏佩佩身边躺了一个多小时,溥跃才尝试着坐起来。 他刚掀开被子,另一个觊觎羽绒被的小家伙就迅速从床头跳过来,盘踞在他刚才焐热的地方,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咕噜咕噜。 溥跃手掌蹭了蹭白猫的后脊,起身帮它和赏佩佩掖好被角,目光移到窗外,没想到梦里梦外都下了雪。 一个不太好的睡眠还不至于令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昨夜的雪下的不久,再加上风很大,广场上的积雪只有少许,起码路上没有结冰,赏佩佩在这种天气骑车并不会摔倒。 但下雪不冷化雪冷,更别说距离赏佩佩家楼下叁百米那个四处漏风的公交站,坏天气时公共交通总是人满为患…… 虹膜倒影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溥跃脑海中首先想到的是:赏佩佩的车还在自己店里。 临走前,他没忘记清理掉结团的猫砂,把已经见底的猫粮盆续上,还拌了一盒奶糕罐头。 首-发:po18.vip「po18uip」 差生帮差生,越帮越差。 昨天东翠路12号修车店的老板没睡好,唯一的店员兼学徒石头也是。 他倒不是因为什么过往和梦魇,恰恰相反,他女友小晨的父母九点多临时出门给办白事的亲戚帮忙,父母前脚刚走,小晨就穿戴整齐画了个全妆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和男朋友过夜。 别看石头和小晨从上学起就开始早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晨的父母仍然把他俩当做叛逆的青少年来抓。 没人肯为他们始于草率的恋情应援。 俩人都不是学习的料子,九年义务教育时就是妥妥的差生帮差生,越帮越差。 石头初中毕业后自己赚了钱就搬出来在外面租房。 但小晨硬被家里人逼着上完了叁年高中,高考时她成绩一塌糊涂,连专科线都没过,复读确实没意义,她想着这下干脆和石头结婚当全职太太也不错,没成想这种打算也被父母严厉否决,夫妻俩商量后直接安排她进了本地的户籍科当协警。 工作单位就在家门口,所以小晨至今还住在家里,吃穿用度都要看父母眼色。 他俩都二十岁了,小晨晚上出去和石头约会还有十点的宵禁。 长夜漫漫共赴巫山是不可能的,两个有情人要真想做点什么,都跟打游击一样,每次的诉求不是完美,而是搞快点。 在这种情况下,小晨昨晚又在宽大的羽绒服下面穿了一套网购来的女仆制服,可想而知,石头根本没时间合上眼皮。 大概在出租屋内做了七八次,床上,沙发上,窗台上还有厨房里,最后一次他感觉自己射出来的东西都是水,几乎是失去力气晕倒在女朋友身上直接被踹到床边。 所以在早上五点,有人敲响他房门的时候,他人都快灵魂出窍了。 本来是骂骂咧咧准备给外头的敲门人一点颜色看看,可一开门,来人是他的老板。 溥跃也没废话,直接问他:最近他私下里倒腾着卖给修车熟客的那批django还有现货没。 本来在看到溥跃那张脸的第一时间,石头因为睡眠不足还是有很大怨气的,心想自己虽然自从跟着他学手艺后是赚了些钱,但问题是,他溥跃不能像个万恶的资本家,平白无故大早上来压榨自己的劳动力。 天都没亮呢!黄世仁也不过如此了吧,修车店早九晚七,其余非工作时间他的自由身可不是卖给他了。 除了小晨的父母,谁也不能打断他和女朋友的美好时光。 但这些想法只在石头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存留了一会儿,等他彻底反应过来面前的溥跃在问他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立刻怂了。 溥跃这是抓到他私下利用修车店便利条件给自己招揽生意了,搞不好今天他的饭碗要丢。 “怎么,没,没有的事儿哥。你听谁乱嚼舌根……”总共两句话,石头说得磕磕巴巴,溥跃还没摆脸色发脾气,他自己就先表演起川剧变脸,立刻又主动求饶上了,“对不起哥,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以后不卖了,没有下次了你千万别开除我。” “我卖车不是要抢您生意,就是说,就是我后年也到法定年龄可以领证了,还没个房子。最近我们家看上一套云锦华庭的婚房,还差点儿首付。” “我一着急……”一着急上个月就从外地平行进口那儿搞了一批便宜的标致django150i,拾到好了外观的小毛病,低于市场价偷偷卖给骑低端摩托车的老顾客。 顺便上牌照时找几个熟人收点代办费。 石头穿着一条小裤衩在门缝里冲着溥跃叽叽歪歪,小晨在卧室里半梦半醒中听到他和人讲话,闭着眼睛就用力吼他:“石俢杰!才几点啊你在那打电话!吵死了!我早上不用上班是不是?要打滚出去打!” 石头闻言立刻噤声,溥跃听到房间里女孩子的声音后,出于避嫌也从门口往后退了退,同时适当放小了自己的声音,隔着两米的楼道问石头:“我说不让你卖了吗?我是问你摩托车还有没有现货,我要买你能听懂吗?” “哦,”石头一听这话眉头又不那么苦了,用屁大点的声音和溥跃隔空打口型,“您要买肯定有的,还剩下一辆复古红,本来我都上好牌儿准备送我女朋友了。那肯定先紧着师傅您用呀。” “现在就能提,提了就能上路。别说,老牌子货是好哈,两万块,买个壳子也值了。” “嘿,送人也拿得出手。” 显然今早不是只有小协警要按时出勤,那小护工也得准时打卡不是,溥跃看了看手机,光是他俩说话都浪费了十五分钟,抬头时溥跃嫌弃得不行,真想拿补胎胶把石头的嘴黏上。 打心眼里头一回,他发觉自己徒弟这张嘴真的太碎了,以往他瞧石头揽客时那种可爱劲儿也没了,只剩下烦人了。 拧着眉心就粗声骂:“真他妈能嘚吧。快点儿吧你,上仓库取车。我大早上专门跑一趟是不着急还是怎么了?” 天上仅存的两颗星可以证明,为了赶时间,溥跃来时狠拧油门飙了一路,眼下膝盖都被冻透了,石头还死活不接电话,为了找他家这犄角旮旯里的单元门,溥跃举着手电筒在附近的居民楼绕来绕去差点还被驻地的流浪狗当成小偷给咬了。 费这么大劲,以为他来闹着玩儿呢? 首-发:po18.vip「po18uip」 别老了老了再让人骗了。 十分钟后,石头带着溥跃打开他家楼下的小铁皮房,里头除了乱糟糟的杂物外角落里确实还有一辆上了机动车牌照的复古踏板。 溥跃手套往车座上一划,再举到眼前,布料上就蹭了一层白灰。 车身情况挺好,里程也不太多,但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卖不出去的库存货,还是真的精心给女朋友准备的。 溥跃一言不发,绕过石头从自己后备箱里翻出几块干净的麂皮蹲下来擦车,石头看他不吭气心里也不踏实,跟着胡乱擦了两把,唯恐他师傅临时变卦,弯着腰从车轮的缝隙里看溥跃的脸色,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 “哥,你看这车还行吗?你能用吗,要不我给你算便宜点,不要你两万。给个进货价就行。” 标致这款django是致敬上世纪五十年代第一辆经典踏板s55的产物,造型极具工艺感,车身也偏小巧圆润,溥跃身形健硕,几分钟就给里里外外包括储物箱内都擦得干干净净。 石头上赶着给他点根烟,溥跃吸了一口,又从墙上挑了个头围小的摩托车头盔,“你首付还差多少?” “叁万。” 溥跃掏出手机在微信上把钱给他转过去,推着小摩托就往铁皮房外走。 石头瞅着屏幕两眼放光,火速收钱,嘴里没忘了穷客气:“哥,你看你,这车哪能用得了叁万,咱俩这关系摆在这儿,我也不能赚你这么多啊是不是。” 溥跃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石头,让他上班时给自己开店里去,自己把小姜戈的钥匙插进去打火。 女士头盔他戴着有点费劲,从头上套进去才瓮声瓮气地哼笑:“想的还挺美,一万九从老孙那儿拿车,用店里的工具修,然后净赚我一万一?” “六千块是从你下个月的工资里扣的知道吗?” “赚个五千差不多得了,再说我感觉咱俩关系也没那么好。” 五千块也行啊,总比不赚钱把车砸手里强,再说,石头这批车贩卖的最高记录也就赚过叁千五百块,这还是加上暂住证和代办费。 收了这叁万块钱,石头那套婚房有着落了,他内心的人脉阶梯被重新洗牌,已经打心眼里觉得他师傅是个十全十美的大好人,他亦步亦趋跟在溥跃后屁股笑嘻嘻地说:“哥你真的沉得住气,你都知道我从老孙那进车,咋啥都没说呢?你对我太好了,真的,我这辈子说啥也要跟着你好好干。” “我要是个女的,我非得嫁给你。” “行了吧你,车管所那你有人?回头过户给上点心。” “那肯定啊。户就在小晨身上,回头抽空用不了一个上午就能办好。” 踢起脚蹬,溥跃听到小晨的名字又停下来了,语言没走脑子,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上次说你女朋友在户籍科?能帮我查个人吗?” 等报出昨天墓地上赏佩佩跪拜过的人名后,他又“啧”了一声摆了摆手,他又不是赏佩佩的谁,打听这些怪不礼貌的,最后改口说还是不用了,就当他没说。 目送溥跃在冷风中骑着小摩托走远了,石头这才搓着棒球外套下冻红的双手往单元楼里走,他一边上楼梯一边乐,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师傅一米七九的个子骑着django就跟大狗熊驾驶着小红狗似的。 也不知道这车是不是替昨天那个修破车的姐姐买的,他师傅看着挺聪明的,不会是人还没追到手,先送辆两万块的摩托车给人家吧。 有钱也不是这么使的,别是被杀猪盘骗了,是不是容易被女人骗这件事也家族遗传? 一进门,石头跑回卧室,迅速脱光了衣服往被窝里钻。 抱住小晨时,小晨还老大不乐意地尖叫,嫌他手冷脸也冷。 石头的手插到她臀下取暖,脸就往她胸口上最热的地方贴,也不管她挣扎,神神秘秘地在被子里说:“哎,晨儿,我把那车卖了!叁万块,今天下午你请个假,咱们去售楼处签约?” “真的?” 本来还蒙着脸的小晨一下就清醒了,立刻用手把石头的脸从自己胸口里挖出来,残留着睫毛膏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年轻的声音里充满惊喜:“谁买了?” “我师傅呗,嘿嘿,就这你还骂了我一个月,嫌我进了个红车不好卖。这不,你不爱骑有人接手呢!” 小晨这辈子没有远大的理想,眼下真的做梦都想和石头结婚,这会儿心里头特别开心,嘟起嘴巴用力在男友脖子上啵啵,“放屁,我那是心疼钱,能卖了为啥要自己骑,太好了!你师傅可真厉害!” “操,你夸谁厉害?明明是你未来老公我厉害!”说着石头又来劲了,像猪拱白菜似的在小晨身上乱舔,当然在完全天亮之前他还是想起了他师傅。 在女友大腿根种草莓时,石头没忘记支起头嘱咐:“你有空给我师傅在系统里查个人,说叫赏双明,可能也是咱东城人,我师傅这人就假正经,还不好意思麻烦你,这点小忙,我替他做主了。” “别快叁十了,再让人骗了。” 横竖在系统里查人这件事小晨是经常干的,石头还记得,她第一天去派出所上班时就把当年因为早恋而打过自己十来个耳光的教导主任查了个底儿掉。 最近叁年内,整整十页纸的开房记录,都被她用手机照下来了。 再后来,石头和小晨在大街上碰上那位已婚俩娃的中年男老师,对方都要主动跟他们点头哈腰地问好。 不存在幸运偏差,更没有奇迹可言。 早上赏佩佩用保安给她的车钥匙捅开楼下停着的小姜戈时立刻给溥跃去了个电话,七点钟,电话接通时溥跃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像是冬眠的熊。 赏佩佩简要地询问了一下这辆小摩托是什么情况,溥跃也很利落地告知她:那辆给她送过去的车就是修车店提供的一种代步服务,就好比顾客去店里修手机,总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不使用电话,店主就会给顾客个另外的款式让他先用着。 至于赏佩佩的车,确实问题多,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这辆红车本来也就是闲置在修车店的二手车,不用白不用。 这种便利服务听起来合情合理,没有顾客会主动拒绝,赏佩佩这种扣门生活艺术家更不例外,郑重其事向溥跃道了谢,听从了他对这辆车的简单介绍,早上就骑上“二手车”去上班了。 别说,溥跃店里的车是真好骑,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小摩托非但打火迅速,就连时速都很快,快但骑在路上还很平稳。 赏佩佩一路顺畅,上班打卡肯定是准时的,甚至还比以往早了十分钟, 工作时间先是跟同事们交接班,然后帮病人们量血压,测血糖,八点半,赏佩佩去食堂给溥大爷打早饭,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跑去一楼药房取药。 801的李大爷上个星期越来越嗜睡,流食吃不下,身体营养跟不上,肿瘤却仍然在疯狂生长,为了避免休克,这周按医嘱又多加了一项人工白蛋白注射,而802的夜间特护今早走前有和赏佩佩特意讲过,昨晚十四床半夜又有剧烈呕吐的状况,大概也是要上营养液了。 所以今天赏佩佩特别注意溥大爷的饮食,早饭他以不喜欢葱花为由拒绝食用面点,而中饭清淡的鱼汤和鲍鱼粥他也没有咽下去几口,赏佩佩前脚刚把饭菜端走,他就挣扎着下床吐到了尿盆里。 收拾了污秽,给大爷擦了把脸,赏佩佩好说歹说在白瓷缸里冲了一勺溥跃之前带来的蛋白粉让他从喉咙灌下去,又剥皮了几个猕猴桃给他榨成汁当水喝。 上午天气还不错,可是没等到午间活动,天色骤暗,又开始大强度降雪。 天台上没有阳光可以晒,病人们的午间活动就变成了卧床休息看电视,轮流调了一百多个台,找到了两个老头想看的电视节目,赏佩佩才有时间在护士台后面的休息室内吃自己在一个小时前从食堂打包的冷盒饭。 今日工作餐的两个菜分别是西红柿炒鸡蛋和西芹炒豆干,赏佩佩对免费的食物向来不挑嘴,尤其打饭的阿姨还特意把酸甜的西红柿汤汁给她盖在了米饭上。 周一累了一上午不说,护士长还通知过,下午803有新病人要办理住院手续,赏佩佩应该要大口吃饭补充体力的,可勺子盛满了饭菜送到嘴里,赏佩佩眼睛盯着面前的白墙却觉得味同嚼蜡。 她知道,癌症晚期的病人多见吞咽困难,也知道上营养液是为了更好的维持病人的生命体征,最大程度地延续他们的生命。 但她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很知道,一旦病人连自主进食都做不到了,自己都没有顽强生存的意志,那上针剂,呼吸机,最终距离病重抢救也就更近了。 就像前天的803那样。 每一位进入疗养院的患者,无论是自主行走还是坐着轮椅,最终的结果无外乎都是被躺着抬走的。 很遗憾,在临终关怀的行业中,不存在幸运偏差,更没有奇迹可言。 她的职业所以会存在,就是为了送走病人。 手机蜂鸣,赏佩佩放下塑料勺,划开屏幕,没想到是十四床家属发来的微信消息。 溥跃问她早上有没有看到自己在车把上留下的女士头盔。 赏佩佩见到了,早上骑车的时她还戴过了,以前她那辆摩托车时速堪比自行车,所以她从来都不戴头盔入冬后就套了个连耳的毛球加绒帽,但溥跃这辆闲置车提速超级快,她也就感受到戴头盔在冬天里的好处了。 头盔质量很好,跑了十五分钟,她脸颊还是热乎的。 此刻磨砂黑色的全包盔正在休息室内的衣帽架上静静的矗立着。 赏佩佩双手快速打字:“有!不好意思,早上有点忙,头盔多少钱?我先转给你吧。” “修车的费用呢?现在是不是还算不出来。” 回复完这两句后,对话框里突然没动静了,赏佩佩打起精神快速将剩饭风卷残云,随后整理好护士服去给801打针剂。 803这次入住的仍然是位女患者,但比较特殊,患者才四十出头就确诊了胰腺癌晚期,没有任何家属跟随,未婚未育,父母又过了花甲之年出行不便,是自己给自己办理的住院手续。 免责协议签了不少,又预付了整整一年的费用。 安顿好新病患住下再次回到护士台跟前时,赏佩佩肩颈酸痛眼皮还有点打架,下单了咖啡外卖后,等到骑手送来她喝完了,手机里仍然没有溥跃的消息。 不过溥跃说过修车店的生意好,工作日可能在忙吧,实在不行,等到她的车子修好再一起结账也可以。 她别耽误人家做生意赚钱。 最近几个意图领养的家庭都没有再询问过小白猫的情况,赏佩佩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购物软件,考虑了半天,还是按照溥跃建议的,下单了八十八块钱的猫抓板豪华套装。 其实她本意是不想买的,相比为了养猫而计划未来,她宁愿再到同城网站上多发几条领养广告。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久,损失了那么多条打底裤,得不偿失。 熬到快下班,最后一次查完房,赏佩佩兜里的手机震动了。 联系列表里的溥跃没告诉她那顶女士头盔的价位是多少,他莫名拍了一张油炸糕的近距离特写照。 今天炸糕炸得色泽刚好,金黄色的外皮被扒开,露出内里糯白色的年糕和湿润的豆沙馅,不知道是不是赏佩佩的错觉,她觉得今天的馅料比以往都多! 对话框上方的文字显示着溥跃输入了起码两分钟,那句干巴巴的文字才被他发过来。 “今天好像炸得挺好的,是吧?” 网上说接吻时这东西传染。 其实见到照片后赏佩佩是在默默咽口水的,毕竟昨天请假后她完美错过了蹭吃。 一整天萎靡不振的食欲突然恢复了,胃口咕咕。 大冬天里谁能拒绝甜品炸物?不仅如此,她被唤醒的食欲突然很渴望卤味麻辣火锅,但一个人不好意思堂食大锅九宫格,小小的油炸糕她还是可以allin一整袋的。 赏佩佩像个没出息的饿死鬼,立刻奉承:“哇,真的,看起来很好吃。” “已经在饿了,炸糕摊在哪?我下班立刻跑着去买。” “不会突然收摊吧!” 赏佩佩发完消息又点开溥跃的朋友圈,试图找到可以和溥跃轻松聊天的内容。 天知道她多久没和年龄相仿的男性隔着网络社交过了,不过以她年少轻狂时的网恋经验,从对方朋友圈里找点兴趣爱好的这点小技巧应该没过时吧。 还是早上那张街道上的日出照,没文案,大广角。 昏暗的画面上色度两极分化,树杈是黑色,云层是红色,太阳还没彻底现身,而远距离的早点铺在这种倒置的色彩中,闪动着橘色的门头,像是某种掌管黎明光源的神仙府邸。 可能就是溥跃早上随手拍下的简单街景照,除了对方擅长用手机拍摄静态物体外,赏佩佩没抓到其它重点内容。 再返回对话框,没想到溥跃收到消息后几乎是秒回。 他没用她找话题。 反而非常主动地就坡下驴:“你还有多久下班?” “就在附近,正好买多了,不然我给你带过去吧。” “你趁热吃?” 早上修车店内交车的进程不太顺利。 追郁子美的男顾客也不是人傻钱多的凯子,这一个月眼见着自己和美女的距离越拉越远,反倒是还没有买车前来的热络,关于这两辆车的改车尾款,他就不是很想付了。 自己那辆黑的当然还是可以带回蓟城泡妞的,但那辆完全照着郁子美的要求改好的粉车,他看着就恶心,之所以还假装舔狗按兵不动,是存心要在提车的时候给郁子美来个大栽面儿。 两个人刚进修车间,男顾客就给这辆粉车批了个一文不值,别说配件怎么样,就是这个外漆颜色,就像老奶奶穿了十年还不扔的旧秋裤。 红里透着黑,黑里还有白,怎么看怎么不喜庆。 溥跃坐在炉子跟前的板凳上叉着长腿点手机,压根不抬头,石头一开始还跟着在前面赔笑,说这跟红黑白都不沾边儿,就是最近流行的奶茶粉,俗称裸粉,很高级的低饱和颜色。 可男顾客被他反驳了几句,愈加变本加厉,扯着嗓门吼,问他们到底会不会改车。 活活把他的宝贝给改成废品了。 郁子美拉了他袖子几次,他都不肯住口。 可能是巨婴的撒泼行为没能受到周围所有人的注目礼,他感到非常伤自尊,最后直接冲到溥跃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问,“我他妈问你话呢!你哑巴了,谁让你这么改的,你改这么个玩意儿出来到底有没有审美!” 溥跃侧脸躲开了他戴着大金戒的指头,起身时视线从男生的头顶划到了后面郁子美的脸上。 只一眼,郁子美的脸颊就已经变得爆红,不是娇羞的爆红,经过凌晨时溥跃的坦白,她的爱慕已经恰似一江东水向东流了,现在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耻。 溥跃走到车跟前近距离看了看,又退后几步远距离瞧了瞧,再回过头来时声音笃定,“这还丑?您平时早上起床照镜子吗?咱们沟通归沟通,别上升到人身攻击。” “再说了,所有改车细节都是跟你们再叁敲定过的,色板,配件,就连螺丝钉都一一确认过,聊天记录还在呢。” “您这赖账水平有点差哈。实在不行您打个12315,还是报警呢,等他们来处理吧。” “我赖账?”男顾客终于等到溥跃说这句话了,从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冷暴力后,这次郁子美非要和他一起来提车他就觉得不对劲,何况提车是在今天上午,郁子美自己昨天一声不响地就甩开他先订机票来东城了,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是让这修车店的老板给耍了。 他花钱让他俩搞一起,以为他是乌龟成精头上绿草一丈高? 手机掏出来,男顾客挑着眉毛把聊天记录怼到溥跃脸上,口水直飞,“你跟谁确定了细节,你就管谁要账,不然,你就得给我重新改。不仅重新改,你丫还得给我免费改。” “你想用我的车追她?你做梦!要不然你先把这车买了!” 不用看手机,在场四个人都知道,跟溥跃确定粉车细节的人是郁子美,这会儿她也明白她旁边这位朋友是什么意思了,这男的就是玩儿不起恼羞成怒了呗。 但他真误会了,溥跃没试图追过她。 不就是个十万块的车,她想要自己也改得起。但问题她都要和他aa玩儿机车了,还犯得着跟他个一米七的普信男演绿茶戏码吗? 一声惨叫,是男顾客被踹了下体,第二声尖叫,是郁子美被男顾客扯住发箍下的头发。 石头立刻举起手机记录下两人互殴的视频,同时朝着溥跃喊:“哥,快给拉拉架啊。我这儿录着证据呢,回头报警别让他俩再把咱们讹了。” 没报警也没找工商局,说是以后到蓟城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打完就地协商价格转账解决,一小时后男女顾客各自结账分道扬镳。 气消没消不知道,反正都是把车拉回蓟城,愣是用了两家拖车公司。 改装费到手,够阅海疗养院一年的费用了,溥跃看着户头重新丰满起来的数字心情不错,直接给石头放了个假。 石头和云锦华庭的置业顾问约在下午两点银行上班的时间,签约后可以直接和小晨一起过去去办贷款。 石头这会儿还在拎着长笤帚在地上扫那些从郁子美身上掉下来的貂绒和假发片,看到他师傅哼着歌急急忙忙地穿外套,把头搁在笤帚把上,歪头好奇:“您也有急事儿啊?那我下午走之前把店门关了?” “不营业能行吗?”营业了好几个月,这可是店里第一次放假关门。 “嗯,我挂个号去做碳13呼气。” “啊?”石头一头雾水,地也不扫了,关心地凑过去,“你感冒了?肺不好?我给你拿点儿我妈做的枇杷膏?” 溥跃早上在手机上查了一上午,现在基本是懂王,闻言可逮着无知人科普医学知识了。 回头特认真地拍着石头的肩膀说:“幽门螺旋杆菌检查,我觉得你有空也做一个吧,网上说接吻时这东西传染。” 赏佩佩好像真的看不懂他的小心思。 得亏溥跃早上空着腹,没想到做呼吸检查还挺麻烦。 尤其是采集了零时呼吸后,服用了尿素胶囊,他要等足二十五分钟才能采样结束。 期间他坐在医院走廊里的绿色塑料椅子上,没什么事干,就一直在手机上搜索,碳13呼吸检查结果为阳性会有什么危害。 一开始,他坐姿还挺懒散的,腰完全靠在椅背上,手臂抱在胸前,一只脚还伸得老长,趁着没人时恨不得跨越半个走廊。 可越看那些危害和副作用他就越紧张,就跟那些稍有头疼脑热就去上网看诊,最后确信自己一定是命不久矣的网友一个样。 等到到时间吹试纸时,他腿不仅收回椅子下面了并住,后背也不敢挨着椅背了,整个人双手举着呼吸袋正襟危坐,就跟被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不过好在等结果出来时他松了一口气,幸亏,他和赏佩佩都是阴性。 午饭随便在街上吃了碗炒面,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停了的雪又渐渐大起来,等到溥跃把车停回锡矿家属区,道路上的积雪已经厚了将近十公分。 这种天气,扫雪车要等明天才能出动,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去店里修车。 但想是这么想,真正上了楼,在大白天里,溥跃合上门站在寂静无声的家里,盯着四周过分干净的白墙,却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这次回来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他爸做了十年的单身汉,家里更是没什么琐碎的物品。 很难定义,为什么赏佩佩蜗居的住所比他童年长大的家看起来更有人味儿。 也许是因为多了一只猫,也许只是种爱屋及乌的错觉。 人一旦闲下来,支配感情的神经就会更加敏感,赏佩佩的猫是软的,赏佩佩的被是软的,而看起来比这些更柔软的是什么,他不敢再放任自己自由想象。 明明早上才见过,但因为他这么苦恼地思考着,内心又开始想见到赏佩佩了。 所以外套都没脱,鞋也没换,他仰面倒在小卧室的榻榻米上,把手机举在空中,像是蹩脚的销售员,给尊贵的vip顾客发起邀约。 他本来想嘱咐:骑摩托车一定要戴好头盔,尤其是季节转换,人的面部神经其实很脆弱,在越城那么热的城市,他都见过很多顾客因为骑车不带头盔而导致不同程度的面瘫。 说话都会流口水,更别提再玩儿摩托。 但是溥跃的投石问路显然失败了,赏佩佩以为他是找自己来收头盔钱的。 世间的感情流向可能都存在守能定律,溥跃是真没想到,前一个月自己是怎么跟郁子美打哑谜的,赏佩佩现在就是怎么对付自己的。 关键更惨的是,他可能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成分,但赏佩佩好像真的看不懂他的小心思。 早上他拍下的那家早点铺,以前就是他们锡矿家属院里的孩子们上学路必经的炸货店,老板夫妻俩一天工作八小时,早上六点开门下午两点卖完了就收摊,那时候被油渍沁住的玻璃窗口里不仅有甜口的炸糕和麻花,还有油条素丸子和肉茄盒。 他们初二那年,炸货店意外起火烧了一半,女老板整张脸都被烫毁容了,在那个年代,光是整容植皮就花了大几万,锡矿子弟学校还进行过爱心捐助。 后来脸治好了,老板一家也嫌这档口不吉利,等老婆出院直接转手带着老人和孩子搬回老家。 从那之后,溥跃根本没在街上见过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炸糕店。 越城亦是,更别说东城这小地方了。 精彩x影视:「po18hub.com」 冬至吃饺子。 交接班换衣服,下电梯时赏佩佩独自一人拎着头盔还在琢磨:溥跃说的买多了带过来是不是要来探视病人的意思。 可手表上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六点半,疗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倒也不是不能为溥跃走个后门,但以他俩现在微妙的男女关系,赏佩佩不知道,自己是在帮忙一位普通病患的家属,还是在对有好感的异性多加照料。 未成火候的暧昧对于渴望建立亲密关系的人来说是种难得的浪漫,但对于赏佩佩,她只会觉得情况棘手。 比如,怎样和溥跃称呼十四床是个问题,怎么样去和溥跃沟通病人的状况也是个问题,一旦她开始接受十四床成为“溥叔叔”后,以往她所坚守的一切漠视原则可能都会随之阵亡吧。 好比昨天只是和溥跃一起看了个电影开头,今天溥大爷还没怎么样,她就在上班时间里狠狠替溥跃担心了。 电梯门开,赏佩佩还在低头看手机左右为难,让开门口直立的影子,她终于吸一口气单臂夹住头盔,利用两根手套下露出的拇指认真打字:“十四床刚才吃过饭,可能要休息了。” “不然明天白天你再来探望他?” 赏佩佩低头向左,眼前的黑影同样向左,她向后,眼前的黑影同样向右,前前后后如此在电梯前的空地上探戈了四五步,溥跃看了一眼赏佩佩手里握紧的屏幕才忍不住笑出声音。 “护士小姐,我知道十四床休息了,但我不是来看他的。” 真的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前一秒还存在于她手机里的联系人可以闪现到疗养院的大厅,赏佩佩闻言抬头,眼神触到溥跃低垂的视线,第一时间把手机藏到背后。 用力捂住屏幕,赏佩佩唯恐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给他的微信备注,尴尬到脚趾扣地,这回不是假装,是真的有点迟钝反应:“啊,你,你来啦。快,这么快。” “嗯。”溥跃举起右手的食品保温袋,骨节分明的手在“小结巴”眼前晃一晃,隔温层内里就发出炸糕们互相碰撞的声音,“不快点来怕冷了。” 五米外的绿色门帘外还在下着雪,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日落时间为16:52:46,因为天气太坏,不到下班时间,几乎所有白班同事们都以赶通勤为由提早翘班。 以赏佩佩的逻辑,她难以消化溥跃在这么糟糕的天气专门跑一趟已经结束探视的疗养院,就只是为了给自己送一兜炸糕而已。 如果说昨晚对方的体贴是她的臆想,那现在,赏佩佩已经确认了溥跃在对她散发的求偶信号。 耳朵应该红了,回应更难坦然,简单说一声谢谢就可以化解的情况被她搞得更加混乱,她笨拙地接过溥跃手里的油炸糕,也学着他的样子摇了两下,再张嘴时像是急于回份子钱的社交蠢材,“今天冬至!我请你吃饺子吧!” 真的是顺嘴那么一说,十五分钟后,赏佩佩站在疗养院西门外的大妈饺子馆外,看着落地窗内坐无缺席的盛况,再看看溥跃手里排到的129号用餐券,才意识到胡乱许诺的危害性。 极端天气里不能骑摩托,公交又停运,铲雪车正在街上加班工作,站在路边打车的行人能绕地球一圈,方才赏佩佩趁着溥跃去店内取号的时候偷偷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光是步行去最近一家饺子馆,也要五公里的路程。 这还是不能保证那边有座位的情况下。 什么冬至啊冻耳朵的,她一个长了二十多岁,从来没在冬至吃过饺子的女人,耳朵还没冻烂,今天大概要因为这点没有科学依据的旧习俗在铺满积雪的人行横道上把双腿走断吧。 这种鬼天气,好好回家吃包泡面躺在被窝里追剧不香吗? 非得穷讲究落得个徒步等位吃饭的下场。 大概是在层层迭迭的围巾下看穿了赏佩佩静音吐槽的嘴巴。 溥跃在她转圈跺脚的时候把舌下那句“老板说再等四桌就到我们”给咽了下去。 用餐券被他对折后塞进外套口袋,溥跃双手插兜,眼神在对面街口的小吃车上停留了一阵,突然出声自问自答:“燕饺的话,也算饺吧?” “应该算的。”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他手掌可真大。 透底的清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熟烂的白萝卜被浸染成淡淡的酱油色。 除了半透明的燕饺外,两人挤在关东煮的摊位前选了几十支竹签才住手。 就着一次性纸盒喝了一大口汤再暴风吸入两只鱼籽福袋,烫嘴的食物滑入空虚的胃,饥寒交迫的赏佩佩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了。 路边摊的棚顶是朱红色的,下面靠近店主的方向亮着一只刺目的led灯,油污,酱渍,还有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湿抹布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但也就是由这些俗物组成的扇形空间里,赏佩佩踩在这束光下,专心咀嚼着没有卫生标准的食物,像是进入了人间天堂。 从开始吃东西起,溥跃就遵守着食不言的礼仪没再讲过话,隔着一片氤氲的雾气,赏佩佩有偷偷观察他的侧脸,除了注意到他吃相很斯文外,当然也看到他一直举着手机在查看屏幕。 他手掌可真大,用的应该是最新款的promax,但他一只手不仅抓得住机身,还能同时用拇指轻松点击屏幕。 也许是在和美女聊天吧。 想到上一次在修车店说要请溥跃吃饭的女顾客,赏佩佩心里中了一记冷箭,快速收回了偷看的视线,默默清空食盒。 在疗养院做工不比坐办公室的文员,她是真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很累,耗费体力使人食量激增,四十块钱的关东煮下肚,赏佩佩还没怎么饱,余光瞧着溥跃还在盯手机,食盒里的签子还剩下一半。 她又将一直套在左手腕的食品保温袋打开,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将里面的油纸包拿出来啃。 今天一份里还是五个,不过个头都不小,稍微用手摸摸酥皮,还是温热的。 赏佩佩一手挡嘴,一手托着纸包,成功把一个炸糕送到嘴里,还未咬开,对面在刷短视频的大姐注意到她鬼鬼祟祟的行为,突然好奇地看过来打量:“姑娘,我看着这东西咋像东翠路以前那家的炸糕的?你从哪买的?” “那店不是早不开了吗?” 热情的大姐声音也洪亮,溥跃闻言扭过头,赏佩佩嘴里正塞着一整个炸糕,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紧闭着嘴巴动了动舌头试图解释,但只能勉强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呜”。 不是休息日,又是下雪天,赏佩佩今天自然穿得很厚,宽大的栗棕色的羽绒服从肩膀一直裹到脚腕,看起来里头应该是搭配了裤装,衣摆下面只露出一双黑色的雪地靴。 裹粽子的穿着不属于显高的搭配,尤其是她蓬松的袖口下,小手托着油纸包鼓着双腮,在溥跃看来就跟偷吃榛子的可爱松鼠一样。 只瞧了她一眼,溥跃就把视线收回去了,主动和对面的大姐点头攀谈,“您说锡矿家属区着过火搬走的那家?” “是呀,你们也是锡矿的?” “嗯。”溥跃点了点头,手机震动,在基础车费上加价了百分之二十,终于有网约车接了他给赏佩佩点的单,司机师傅距离他们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开过来应该不到叁分钟。 溥跃收回手机,把两人的纸盒递给大姐数签子,望着面前的食物平铺直叙地说:“是不开了,小时候我妈爱吃,我爸下班时隔叁差五就往家里带。” “吃的多了,就会做了。” 得益于溥跃把话题接下去,旁边的赏佩佩可以再次专心用餐,不过她才开始解决第二个,听到溥跃承认炸糕是出自他手她又停止了咀嚼。 这次不是偷看,而是把小脸扭过来直愣愣地望着溥跃,像是看到了怪物。 大姐当然没有赏佩佩那么惊讶,她一听就笑了,上下打量着溥跃赞赏:“行啊小伙子,现在的男孩是有样儿,可比我们年轻时强多了,我家那口子叁十岁前连白糖和咸盐都分不清,你看你还会做炸糕呢!” “和馅儿可不容易,这炸东西也得掌握火候,不然容易夹生。” “其实也挺容易的,主要是家里老人病了,一时间也想不到说给他做点什么吃的解闷。” “谁说不是呢,以前的东西啊,现在是轻易买不着。你可真是有心了。” 可是有心人从来没能打动过他想取悦的人,所以陌生人的理解在此刻就显得别样讽刺。 溥跃知道赏佩佩着急回家,颔首随口应付着,在赏佩佩发愣的时候轻抢着把钱付了,支付成功后手机震动司机来电,他很快截断闲聊,笑着和大姐说下回再来,他们打的车到了。 跟着溥跃走到路边时,赏佩佩捏着炸糕还在震惊中,喏嗫着问了他好几遍,“炸糕是你给溥叔叔专门做的?你怎么没和他说过?” 她想如果老爷子知道儿子的这份心意,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会比现在更缓和一些。 溥跃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搪塞了一句:不值当一说,紧接着催促她快点回家休息。 “天怪冷的,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休息,你也累了一天了。” 一开始,赏佩佩以为溥跃是要和自己一起上车。 等到溥跃颔首打开后车门主动把她让进去,又跟司机师傅嘱咐麻烦他慢点开,准备关上车门时,赏佩佩才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不知不觉中街上的雪已经停了,柏油马路上充斥着化雪盐的颗粒和泥泞的黑水,溥跃被赏佩佩拉着被迫俯身,两人视线相对,赏佩佩鼻翼快速翕动。 本来是想快点甩掉溥跃回家的,可现在她吃饱了又开始像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样思考了。 她直觉今天让溥跃走掉,那下次他们又会回到起点,所以语气中有种比昨晚还强烈的急迫,“先上来吧,你回去也不好打车,咱们给师傅加点钱让他多送你一趟。” 你说的别的问题,是企图自杀吗? 出租车缓慢行驶在拥堵的马路上,交通音乐广播播报着附近的路况。 昏暗的后座上,赏佩佩和溥跃各自占据着叁人座的左右两边,中间的空隙大到能放下整个银河系。 赏佩佩搓着手,刚吃下去的炸糕像是定时炸弹,在她肚子里滴答滴答。 她近两个月以来吃了人家九份手作礼物,还当做量贩产物不屑一顾,用一顿饺子都不一定能弥补溥跃的辛苦,刚才那顿六十块钱的关东煮她还没付费。 她到底是什么人啊?这行为已经远超爱占便宜的小污点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个第一次相亲就说没带钱包,主动让女孩儿付费的渣男。 好在赏佩佩善于反省,她吸了一口气往右侧凑了凑,身体倾斜,表情也无比真诚:“不好意思哦,本来说请你吃饺子的,结果在路边摊凑合了一顿,而且还是你付的钱。” “我看你没吃多少,是不是不和胃口,不然我们还是去商场吃吧!万达五楼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我们再吃点儿?这次说什么也是我掏钱。” 手机震动,溥跃划开屏幕,一边回消息一边轻声说:“不是不和胃口,就是不怎么饿。” “没事儿的,不用在意,先送你回家。” 窗外的路灯不停在溥跃的脸上打光再熄灭,频闪的光影让溥跃的眉眼看起来无比清冷。 赏佩佩知道他在忙着和别人对话,但她没放弃补救自己的行为,掏出手机点开溥跃的对话框,给他发了个二百块的红包,备注车费和饭钱。 心里才算好受一点。 溥跃看到红包的时候抿了下嘴,不假思索就点了退回,紧接着,他听到赏佩佩跟他说:“其实我去上护校前也住在锡矿家属区。” “但你们说的事情我好像都没印象了。可能太久了吧,而且我和我爸妈从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回忆。” 赏佩佩在溥跃抬头前又靠回了自己那一侧,溥跃没说话,她扭过头望着玻璃上的光影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自嘲,一旦想到了一家叁口,母亲等在家里,下了班后摆好碗筷,叁个人围在电视前吃饭的场景,她心里就酸得要命。 “好羡慕你,刚才能那么自然说起你爸妈的事情。虽然现在你和叔叔是这样,但你们家以前肯定很幸福过吧。” “我小时候最不愿意回的就是家,每次放学了,我都希望回家的路可以被我永远走下去。你应该没见过那种怪人吧!无论春夏秋冬,早上去上学,我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等教室开门。” “老师夸我好学,其实我只是不想在家呆着。” 这是第一次,赏佩佩主动和溥跃说起自己的事情,虽然她仍然记不起,她的过去里,本身就有他的存在。但这对于解谜的人来说,已经像是莫大的恩赐。 溥跃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等到她的下文,才嗯了一声,随后装作对她一无所知地问:“你父母以前对你不好?” 赏佩佩回过头,眨了眨眼睛,努力寻找着形容词,“反正,绝对不能算是好吧。没有父母太久了,我也搞不清了。” “哦,忘记和你说,昨天我去祭拜的是我姑奶。我爷爷的妹妹,相比父母,我算是被她养大的才对。” “昨天真的谢谢你陪我过去。” 话题被赏佩佩轻松绕回现在,溥跃再度启唇想刺探点什么,电话又亮了,这一次是来电,而屏幕上的“苏林”看起来那么像是一位女生的名字。 赏佩佩很自觉地闭上了嘴巴,规避着再次暗淡的眼神,做了个请接的动作,没想到溥跃非但没接,反倒把电话翻过来将屏幕亮到她眼底。 可能是很怕她误会自己在广撒网,所以溥跃开口解释得有些仓促:“苏林是我医生。男的,我回来之前有定期在越城看心理,有段时间很难睡觉,后来回来了又有点别的问题,刚才也是他在问我最近的情况。” 超过一个月拒绝和苏林联系,让对方有理由认为他的情况已经急速跌落谷地,需要直接干预,如果再次拒接对方的电话,他不确定苏林会不会直接跑来东城挽救自己这名大客户。 当着赏佩佩的面按下了接听,溥跃告诉苏医生,自己这两天情况不错,只是现在身边有朋友不方面做长时间的问诊,简单寒暄几句便重新挂断电话。 也许是心有灵犀,几乎是在溥跃说起别的问题时,她脑中就冒出了抑郁症和自杀的联想。 赏佩佩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直接和武断,但是一想到有人会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就忍不住呼吸急促。 问题就这么脱口了,像飞镖一样没有回头路。 “你说的别的问题,是企图自杀吗?” 像触电,溥跃紧绷的心弦被她的话一刀剪断。 密闭的车厢内充斥着加热过的空气,可是因为这一句话,气氛瞬间跌落冰点。 太唐突了,溥跃应该要感到被冒犯的,尤其是前面还坐着不知道作何感想的司机。 但他面容很平静,默许了她的问题后,他声音有点哑,“想过,没有实施过。” 冷笑话不请自来,他没敢看赏佩佩的表情,扯起嘴角再次看着窗外倒影的自己,“其实你也没备注错,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是挺符合神经病这个特质的。” “我是有点病。” 没有卖惨的意图,但溥跃也没有向赏佩佩隐藏自己状况的计划,他垂着眼帘,想象中应该会听到赏佩佩非常犀利的点评。 例如心理医生是如何骗傻子的钱,例如他作为男人实在是有够脆弱。甚至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赏佩佩被他恶心到,会突然叫停出租车,叫骂着从车上逃走。 他早就从他父母身上见识过这世界上最不堪的爱情,贫穷和疾病的分量差不多,都是最佳的反作用力。 但饶是这样,他不愿说谎。 人类就是这么可笑的存在,即便是这样一个普通到尘埃的他,也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袒露真实的模样。 但预想的情况通通没有发生,反之,赏佩佩一句话都没说。 沉默中,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溥跃突然感觉到手上多了一分重量。 像是一只鸟停驻在他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是赏佩佩的手轻轻盖住了他的。 心脏一下就被揪起来了,随后就是地动山摇地震动,溥跃睫根颤动着翻过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右手握在自己手心。 指腹摩挲,皮肤升温,十指紧扣原来是这种感觉。 车子还在行进,窗外惨白一片,两个人隔着空位在黑暗中牵手就像是在乏味的生活中拥有了全新的使命。 而赏佩佩就像以前一样,让人完全琢磨不透。出租车绕过商业街,即将抵达终点,她突然和前面的司机师傅说,“您先帮我靠边停一下,我去趟药店,很快回来。” 还是昨天上行过的安全梯,可是今晚赏佩佩拉着溥跃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同于二十四小时之前,急切的是赏佩佩,而脚步迟疑的是溥跃。 六楼走廊末尾,还未开门,赏佩佩已经忍不住要回身拥抱他,踮起脚尖想要给他一个热吻。 溥跃很清楚她刚才下车去买了什么,那东西套着一层塑料袋,但也没办法完全掩饰上头大写的“超薄”字样。 头一偏,柔软的双唇降落在他的侧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吃过甜食的关系,还有一丝丝豆沙的香气,不等怀里的人皱眉,溥跃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将她完全拉近自己。 鼻尖贴着鼻尖,胸膛压着胸膛,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是有虫蚁在啃噬,赏佩佩看到他漂亮的眼尾一片绯红,不同于昨天的温吞,此刻两人的眸光里都有种燃起来就难以消解的烈火。 是复杂的欲望也好,是痛苦的欢愉也罢,但在这日复一日烂到底寂寞生活里,唯独不可以掺杂怜悯。 溥跃声音是滚烫的,好像可以将她的耳膜融化,但他语调很坚定,他在进门前向她确认,“你可怜我?” 可怜? 赏佩佩雾蒙蒙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干裂,很快,她埋在溥跃的颈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赏佩佩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只觉得溥跃执拗得冒傻气。 笑得太用力,笑过后她原本无邪的五官挂上一层艳丽的粉,将嘴唇嘟起来贴在溥跃的耳后,赏佩佩很像那只昨夜对他撒娇的猫,猫不会说话,但赏佩佩会。 她在用成年女性最确信的声音告诉他:“溥跃,你一点也不了解我,除了我自己,我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人。” 像触电,溥跃紧绷的心弦被她的话一刀剪断。 是,他知道,赏佩佩不会可怜任何人,即便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因为爱慕而在下雨天为她撑伞的少年,只要她不喜欢,就可以扔掉他的伞,打落他的眼镜,并称呼他为妈都没有的臭杂种。 手掌贴着她腰际取出钥匙,溥跃低头咬住她的唇瓣时向前辖制着她开门。 吻像是铺天盖地的急雨,打得赏佩佩只能仰头后退。 力量悬殊,她除了被吮出舌尖,没办法再说出任何拒绝。 围巾掉在玄关,羽绒服扔在茶几,装炸糕的保温袋被两人踏在脚下。 没人开灯,黑暗中防盗门被重新关闭,猫咪刚从双人床上跳下来,赏佩佩就被溥跃托住双腿重重扔了上去。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cao,是一种植物。 床边的窗户只拉着一层纱帘。 借着月光,溥跃把赏佩佩身上的衣着看得十分清楚,他推测的没错,赏佩佩是真的在防寒的羽绒服下穿了裤装,而且不仅是裤装,她里头这一身衣服就像反时尚人士的标杆。 秋裤灰的卫裤因为加绒而略显臃肿,上头还套了同色系的长款帽衫,再加上她胸口印着的大面积黑灰朋克印花,这身衣服邋遢到就算是给他一个男人穿也毫不违和。 再对比他下午出门时在镜子前精心挑选过的外套和内搭,溥跃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青。 溥跃发誓,他人生第一次对女生所谓的穿衣自由感到如此愤怒。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赏佩佩根本不是不懂穿衣,好歹昨天去上坟时,她去看死人还知道穿条漂亮的小裙子,可今天她就穿着这套像居家睡衣一样的破烂儿,也敢直接拉着他上楼做这种事。 怎么,她是吃定他不挑嘴是吧? 更可气还在后面,他对着仰面摔在床上,如此不拿他当颗菜的赏佩佩,竟然还恬不知耻地硬了。 几乎没有自尊可言。 真的太生气了,血压可能直线蹿到了一百五,溥跃心脏像是过载的发动机,已经分不清自己血液里涌动的是情欲还是暴怒了。 什么撞色的衣裤和擦了半小时的联名trainer,估计他身上的这些行头在赏佩佩看起来就跟皇帝的新衣一样。哪一项搭配也没有他眼下是个男的重要。 靓衫不如好几把。 叁下五除二,把这些东西扔在地毯上,再回过头,溥跃肌肉虬结的手臂直接捞起她的臀。 腰际的运动裤被一拉到底,松紧带还在臀肉上“啪嗒”回弹,突如其来的裸露感让赏佩佩哀鸣一声,立刻捂住仅存的卡通内裤防止自己彻底走光,胆小怕事的猫咪本来还在溥跃脚边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他的身材,看到他粗暴的动作“嘶”了一声立刻躲进床底。 “你慢点会死?急个屁,没做过是不是?” 毕竟什么样的人捡什么样的猫,刚才在门外还和溥跃贴贴的赏佩佩被他的急躁吓到,缓过发晕的感觉立刻拧眉嗔他。 行,这世道,无论什么方面都讲究一个最佳的效用价值,没做过的人就活该没尊严呗。 只能被人戳着脊梁骨点评,谁让他没经验呢? 溥跃眼角的红晕都快染到鼓胀的双腮了,他满脸写着酸和涩,声音听起来不太生气,还跟昨天哄猫时一模一样,但他说的话挺下流。 “哦,我慢一点,你喜欢我慢?那咱们开灯慢慢做。我一点点进,你一点点看。” “随时检查成效,好不好?” 不等赏佩佩应答,床头的开关就被他接连按下,不仅是阅读灯,吊顶灯,就连赏佩佩平常拍照用的落日灯都被他无缝按开了。 高瓦数令眼睛差点瞎掉,赏佩佩张嘴就冒出一句:“操。” 没有人会来援救,连猫也要对鬼神避让,谁让溥跃是她方才一手拉进来的?床上的赏佩佩刚支起胳膊,试图往床头的方向挪动关灯,右腿的膝盖就被溥跃一掌捏住扯到自己身下。 溥跃真的很不要脸,凭借一身健硕的肌肉线条就敢背着光线全身赤裸跪在床上。 这会儿没有衣服遮掩,他看起来不干净了,这张脸配这身肉更像一头凶狠的野兽完全凌驾于她之上。 赏佩佩视线紧缩,完全不敢往他的腹肌上看,更别说下面那团从墨黑中杀出的物件,所以她只能仰头用力眯眼看着他的脸。 而这张漂亮的脸上没有好表情,溥跃肃煞得像是要吃人,他中指拨一下赏佩佩胸口敞开的拉链,像猫抓老鼠一样摆弄几下,随后并拢食指一寸寸拉下。 “是要操啊,没说不操。””慢慢操。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所以梦遗算是美梦吗? 连帽卫衣下是平平无奇运动内衣,布料厚实且富有弹力,上到锁骨下到肚脐包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胸垫,看起来就像是童装店里会挂在橱窗的奶黄色背心。 但随着拉链向下,好像献祭的羔羊被开膛破肚,赏佩佩褪下衣物的柔软曲线逐渐袒露在溥跃面前,他像是吞了烧红的炭,喉结滚得更厉害了。 正因为她的衣着太中性,所以内里包裹的肉感才会带来尤为可怕的反差。 乳根,乳缘,甚至浑圆弧度上方过渡到圆晕部分,都可以清晰得被他描绘出贴切的形状。 她穿了内衣,却跟没穿一样,鼓囊囊的双乳被弹力布互相挤压着,好像超份额胀大的水球,下一秒就会爆出汁液。 这场景太冲击了。 说没想象过赏佩佩的身材是假的,溥跃也是拥有七情六欲的俗人。 他记得很清楚,初二那年锡矿子弟学校曾经大力推行过素质教育,当年学校摒弃了沿用了二十年的蓝白套装,为他们订制了一批非常时髦的男女分款校服。 男生穿西裤衬衫,而女生则套上了灰色的百褶裙下面搭配白色的半腿袜。 那时候的赏佩佩没比现在矮多少,她皮肤一向白得吓人,一双腿又直又细,甚至匆匆略过一眼,都能注意到她裙摆下的大腿上会露出的青色血管,像是营养不良。 暑假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四班和二班照例一起进行考核,溥跃刚吹完肺活量跟着同学一起等在操场,就看到二班女生四百米结束,拿到中间名次的赏佩佩一瘸一拐地往器材室走,像可怜的白色骷髅。 别人不知所以,但他一眼就发现,今天体育课,赏佩佩穿得却是平日的那双红皮鞋。 向班里的同学借了一圈,溥跃手里握着创可贴,因为着急,想都没想就跟进了篮球场一旁的器材室。 推开虚掩的门,赏佩佩坐在体操垫上已经脱掉了一只小腿袜,而她光裸的脚踝上,已经磨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器材室很黑,四周无窗,算是体育部的半个库房,溥跃靠近她时几乎目不能视,却偏偏觉得赏佩佩的皮肤像是会在黑暗中自己发光。 “同学,你需要创可贴吗?要不,要不要先去医务室冲洗一下。” 视线闪躲,但又会重新回到赏佩佩的身上,十几岁的男孩也懂廉耻,但溥跃很难将目光真的从她光裸的腿上移开,朱红色的伤口,雪白的脚踝,还有她足弓似新月的单薄的脚。 都像青春期里特有的男女禁忌。 赏佩佩的脚趾那么小,足底带着淡淡的粉,溥跃推了推眼镜,完全不敢相信赏佩佩用这种看起来像琉璃一样的人体结构,是怎么受力走路的。 况且她刚才还跑得那么拼命。 还没有想出答案,他手里递出去的创可贴就被赏佩佩一把夺走。 少女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他完全看不清,况且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哪怕望他一眼。 但溥跃听得到,她的声音非常冷,毫无语调的声音里还带着种沙哑的讽刺,她说:“看够了没?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不用假装关心我,我知道你,四班的?年级第二,可惜了,今年的大排名是不算体育的。我考得再差,你也没机会赢我。” 溥跃忘了,当时他是怎么走出体育器材室的,他只记得冲出来后,有立刻跑到操场边的水池拧开水龙头大口俯身喝凉水。 凉水冰牙,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沾湿整片白衬衫,下半身的西装裤里确是炙热的,似乎被泡在了岩浆里。 可惜喝了再多的自来水也没有用,余下的一年半里,赏佩佩经常光着两只脚走进他的梦里。 不仅走进他的梦,她还要用那双纤细的脚腕蹭他,用瘦小的足尖踢他,有时候她会分开双腿直接坐在溥跃的膝头,百褶裙下,蜿蜒着青线的大腿冷冷的贴着他的掌心,他怎么用力哈气搓手,也捂不热那片肌肤。 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他抓住她细瘦的腿不让她乱动的结果,都是梦遗。 汗渍渗透,像是岩浆融雪。 十几岁的赏佩佩是羸弱的,这么多年刻在溥跃的印象里都是发育不良的模样。 但此刻倒映在他虹膜的景致,远远超出他以往的所有想象。 赏佩佩的脚踝还是那么纤细,但时间在她身上催生出了女性特有的甜腻和玉润。 绵软的小腹看不到任何肌肉线条的痕迹,因为长期站立工作,她的小腿有些浮肿,再加上异常肥软的上围,她全身的皮肉都像是松散的白玉脂膏,可以由着他抚弄成任何想要的形状。 指腹从锁骨行至胳肘,再牵住她的手。 谈不上干瘦或健美,也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模特身材,但就是这样鲜活的赏佩佩,在他看来像是成熟的蜜桃一样多汁可口。 她不比任何人普通,像闪闪发光的珍珠,他好像怎么样看都喜欢不够。 情欲上头像高烧不退,灼烧着感官和本能,明明是冬夜,供暖也温吞,可溥口干舌燥,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到睫根,“啪嗒”一声落在赏佩佩的胸口的衣料上。 汗渍渗透,像是岩浆融雪。 溥跃出神了好一会儿,甚至赏佩佩已经适应了强光开始在他身下反抗和扭动,大喊着叫他关灯。 汗水辛辣足以模糊视线,可溥跃眼白充血还是不愿意闭眼,嘴唇追随着汗滴,他双手压制着她的手腕俯身隔着衣料吻她。 初衷应该是怕弄自己的汗渍湿她的衣服,但吮过咸咸的汗滴,他将脸埋在赏佩佩的胸膛,像只没有自控力的疯狗开始隔着布料啃咬她的乳肉。 被“咬”的人应该是舒服的,本来还在扭动腰肢骂人的赏佩佩突然发出软糯的湿音。 “痒。”她说自己会痒,应该是肿胀起来的地方在痒吧? 原本小小的圆晕缩成一团,像荷尖一样挺动将布料撑起。 滚烫的舌沿着两小颗反反复复地舔舐画圈,将浅色的布料彻底打湿。 她的内衣被搞得更脏了,乳尖似乎也也更肿了,不仅有滴滴答答的汗渍,还有成圈的津水和牙印,好像是溢乳的新妇。 穿着内衣被成年男人舔乳实在是太色情了,赏佩佩在溥跃像狗啃上来时脸颊就已经彻底红透了。 勃发的情欲会通过亲密行为传染,没有几分钟,她全身的皮肤就像是被笼屉蒸过,笼着氤氲的热气。 湿溻溻的布料绑在胸前绝对不算好受,尤其是乳尖被吮得又刺又痒,即便隔着布料,被压制着双手舔舐和啃咬胸部的触感也如此强烈,让她忍不住发出很羞耻的声音。 双乳在衣料下不停被拱成淫糜的形状,溥跃的整张脸都埋了进去,高挺的鼻梁时不时碾压着乳缝,只是被碰到胸部而已,赏佩佩敏感得不像话,需要两腿夹紧抵御某种汹涌的湿意。 不知道被舔了多久,在他发丝投射下的光晕中迷蒙着双眼,赏佩佩再也忍受不了地拱起腰肢央求:“先让我把衣服脱完……” 像是才意识到两人之间还有一层阻隔,溥跃终于松口,喘着粗气直起劲腰。 他下体已经肿胀到有痛感了,紧接着,他扯住赏佩佩内衣的下缘往上猛拉。 赏佩佩一声惊呼,半颗奶桃已经从内衣下方挤了出来,像是蛋糕坯上被裱坏的奶油。 眉毛皱起,赏佩佩双眸中倒影着浸润雾气的山水,她抽出身侧的胳膊捂住自己,单手背到身后鼓弄,好气又好笑地说:“后面有搭扣,谁脱内衣这么硬扯?你是猪吗?” 原来男生的知识盲点竟然有这么多,原来像背心的东西还有扣子。 可能是太过于丢脸,猪本人闻言立刻跪起来将功补过,两只手臂从赏佩佩的腋下穿过,准备帮她脱掉内衣,可是手指刚触到她后背的肌肤,溥跃就愣住了。 搭扣被解开,狼狈的内衣已经从后背彻底敞开,如落叶般在肩颈和锁骨上摇摇欲坠,完全没有了遮羞或者托举的功能。 但溥跃没来得及欣赏她挣脱束缚的两只奶桃,因为激荡而产生的乳波和波浪顶端被他刚才吮吸到晶莹剔透的樱色乳尖,他托着赏佩佩的肩胛骨用十指和掌心贴合着摩挲,越摸心里越慌,准备就着灯光用力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看清楚她后背的皮肤。 下一秒,他的眼睛被赏佩佩的单手捂住,视线被阻断。 赏佩佩衣衫不整,眼角湿漉。 那只手在颤巍巍地抖动,她的声音也一样,像是被他欺负狠了,“先关上灯再做,可以吗?我不想这么亮。” 柯基。 不想这么亮是假的,是不想被他看到满背凹凸不平的伤疤。 应该是陈年的旧伤,刚才粗略摸了一下,光是她肩胛骨上新旧交迭的,就有十几条曾经皮开肉绽的痕迹,经过数年的生长好像成团的水藻。 赏佩佩的心可能是冰做的,但溥跃的不是,只是被她捂住眼睛,听到她因为害怕被他看到而求饶的声调,他心里那些曾经因为她而受过的伤似乎都变得可以一笔勾销。 他忍不住在思考,这些伤是否发生在他们曾经共住过的家属区。 人就是这么可笑,明明不是善良之辈,但因为窥见对方的伤疤竟然也会让他卸防。 赏佩佩也许永远不会可怜他,可他还是会自作主张地心疼她。 刚才还游动在身体里的暴厉一瞬间消弭了,溥跃闭着眼睛没再坚持,他拉下她的手指靠近唇边,握住后用力亲了亲,语调缱绻:“好的,知道了,我不看。” 所有开关重新被关闭,房间重新归于昏暗,赏佩佩紧绷的身体又重新柔软起来,她像是绽放在黑夜的精灵,重新勾着溥跃的肩膀坐在他怀里。 她想要,现在就要。 赏佩佩闭着眼睛同他贴面热吻,舌尖绕着舌尖,一颗颗数过他的牙齿,湿吻声在被剥夺感官的空间里就是有踩点的背景乐。 来不及吞咽的津水顺着唇角沾湿下巴,再与汗液汇到一处。 耳畔湿热,发丝粘连,她双乳在他胸前轻轻摇晃,好像肥美的乳鸽。 注意到溥跃的手撑在身体后方,似乎失去了主动性,赏佩佩一边吻他,一边沿着他肌肉的形状向下抚摸,胸肌是坚实的海岸,小小乳首则是锋利的礁石,跨过浅滩小腹,她在浓密的灌木中握住了他完全勃起的性器。 东西很大,起码比她在在教科书里阅读到的男性平均值要粗长得多,以她的手围想要一只手圈住根本没有可能,而且稍微用双手绕一下,他的东西还很直。 笔挺不应该被用来形容阴茎,但如果他的颜色是粉的,那一定会是只可爱的玩具吧? 菇头膨大充血,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皮肉包裹,赏佩佩手指沿着有棱有角的冠沟带轻轻抚摸了一圈,再细细的包裹着丝绒茎身上下撸动,“你割过包皮?切口处理得很干净。” 干净的性器官总是加分项,溥跃却难以回应赏佩佩的夸奖。 被握住时他就重新开始急促地喘息,茎身胀得连筋脉都爆出来了,顶端的铃口更是收缩翕动,流出滑腻腻的腺液,沾湿毛发。 耳边是溥跃压抑的呻吟,手里是他上翘挺动的阴茎。 被人渴望着是种很美妙的感觉,即便只有肉欲吸引。 很硬,没软,但溥跃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赏佩佩知道他在介意什么,十指一松又插到他胯下去抚摸他饱满圆润的精囊,揉搓两下感觉已经很硬了,干脆自己撕开手边的避孕套,以再专业不过的手法挤出顶端的起泡帮他撸动上去。 均码套对于大码溥跃来说有点紧了,阴茎没有被完全得套住,底端的茎身还被勒得有些变形。 像是男性贞操环。 这样戴应该不太舒服,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赏佩佩给他戴好避孕套拉着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腰肢,歪着头靠近他的耳畔,吮了一下他的耳垂制造难忍的瘙痒,一脸急色,“早都不疼了,我很耐打的!只是有点丑。怕你看到倒胃口。” 手掌在腰肢上重新收紧上移,双手被牵引着捏住她肥软的胸乳时,溥跃咕哝了一声:“骗子。” 两只奶桃被单手掐住根部大力撕扯,溥跃右手钳制住她的下巴,令她在月光下张开贝齿,露出湿润的舌尖。 “怎么可能不疼?”明明是连脚踝受伤都会用力咬住嘴巴忍痛的女孩子。 “没人被打会不痛。”何况是那么一背乌糟糟的疤,也许是皮带也许是戒尺。 他搞不懂,怀里人的一身皮肉都这么软,像是抽掉骨头的酥肉,可就是这张嘴,怎么会这么硬? 两只乳被拧在一起,从根部揉到顶端,伴随着溥跃的亲吻,两只肿胀的乳尖一下下向前耸动,摇曳出肉欲的波浪。 下巴,脖颈,锁骨,溥跃的吻带着滚烫的温度,直到烙入她心口。 两只乳尖被同时含住不是自慰能相比的,高热的口腔像紧致柔滑的塑封膜,而抖动的舌头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爽得全身都化掉了,指尖都没力了,赏佩佩再次仰面倒下去,身后的床却消失了,她好像倒在滚烫的温泉水中,眯上眼睛就可以无重力漂浮。 被充满魅力的异性抚摸和舔吮真的很舒服,起码此时此刻,赏佩佩明白了做家养猫的快乐。 水波翻涌,身体松懈,当她的内裤被溥跃扯掉,抱着腰肢重新翻转过来时,赏佩佩还很自觉地翘起了小屁股,膝盖用力,腰肢扭动,趴在床上像只魅惑的小柯基冲他奋力摇了摇。 一道疤痕换一个吻。 腹部贴着脊椎,上翘的桃臀和胯下弧度契合,赏佩佩腿心滑腻的唇瓣不知何时已经被汁液浸透,肉嘟嘟,湿哒哒,肿胀着一下下翕动。 抬高自己的时候赏佩佩大腿湿热,已经做好了被对方粗鲁进入的准备,但两只大掌掐住她腰肢最窄的位置,没有预想中的钝痛,紧接着贴向她的只有高热的胸膛。 濡湿的发丝被带着茧的指腹剥开,第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耳后,紧接着,溥跃的吻像温柔的细雨,将她整片后背都打湿了。 每一道疤痕换一个吻,赏佩佩跪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被他吻了多少下。 明明已经愈合的皮肤好像又开始重新结痂,难忍的剥落重生出粉色的新肉。 眼睫湿了,鼻尖也红了,赏佩佩把脸埋在被褥里,像是因为缺氧而窒息的鱼。 双唇留下的湿意似蜿蜒的溪,沿着脊椎逐渐向下,等到两片肩胛骨如振翅欲飞的蝶,抖动得不像样子,溥跃才尝试着抱起她的臀拉向自己。 被乳胶薄膜裹住的物件抵着饱满的阴户滑动了几下,每一次撑开肉唇的结果,都是错过窄穴,重重地碾过前方的褶皱。 如此几下,淡粉的唇瓣被磨成脂色,原本藏在层层细褶内的肉珠被摩擦得勃起充血,好像软烂的石榴,晶莹剔透,如倒扣牡丹被迫从褶皱中袒露在空气中。 再一次,赏佩佩四肢着地奋力翘臀,溥跃仍然没有顺利进入,冠顶挤着阴户向前摩擦,唇瓣吮着茎身,肉珠被碾压出汁水,他冠顶几乎顶到她的小腹。 小腹痉挛,赏佩佩短促尖叫一声,像是在用男人的性器进行体外自慰到高潮的色中饿鬼,清亮的水渍吮着窄穴滴滴答答地流在溥跃双腿,她还没被进入,就已经高潮了一次。 一开始,赏佩佩以为溥跃是故意掉她的胃口玩花样,可是潮后她神志清醒一点,耳边是溥跃越来越急地呼吸,还带着某种挫败的咬牙声,赏佩佩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根本是处于同一种新手上路的阶段。 黑暗中越急越不得要领,尤其是这么不适合初次尝试的背入,溥跃手心湿了一层冷汗,赏佩佩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她跟溥跃一样,都好想要个痛快。 但两人中好歹有一个人还拥有扎实的医学常识,所以赏佩佩攒足力气再次抬起塌陷的腰肢,像孜孜不倦的生理老师,“你扶着自己,会好进一点。” “我把腿分开,你摸到入口,对准用力。” 话没说完,腿心突然被灼热的冠顶抵住,应该是他将上翘的性器用手往下压低了一点,赏佩佩深呼一口气放松自己,但下一秒沿着穴口插入她身体的,竟然是溥跃粗长的中指。 溥跃不是差生,听得懂赏佩佩讲的基础知识,再次进入前他也有好好扶正自己,但伸手去摸的过程里,手指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力。 指腹一触到软嫩的唇瓣,就像干渴的蛇,忍不住要朝着有水源的地方钻。 只是想摸一下入口位置的,但等到他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经插入了赏佩佩的身体里,而她的窄穴内,像是软嫩多汁的水豆腐,只是稍微搅弄一下,就会发出“唧唧”的细小哀鸣。 没得技巧,只有蛮力。 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部男性向的色情片会向观众仔细描述,当你进入女性的身体,会感受到什么样的温暖和包容。 不能用紧和湿这两个字来粗暴定义,也不是简单的插入和射精,因为裹住溥跃手指的好像并不只是赏佩佩说的入口而已,内里层层迭迭的曲径是起伏的软山,沾湿他手指的是春日蜂巢中留下的蜜糖。 原来除了猫咪和软床,世间还有比心爱女孩唇瓣更柔软的地方。 很难想象,到过这里的人,怎么还会想要去他处徘徊。 太嫩了,中指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像是比枝肉更脆弱的存在,即便手指抽出和摩擦的进程经过了充分的润滑,但被含吮夹紧的感觉仍然太过明显。 而他一会儿要用比手指不知道大多少倍的下体进入她。 大概在被插入第一根手指时,赏佩佩软绵的腰肢就塌了,溥跃的手掌本来就大,因为常年触碰器具的关系,骨节分明皮肉略粗,布满老茧的指腹堪比激凸螺纹。 只是在腔肉内剐蹭一圈,就能带来汗毛倒立的颤栗。 像是最隐秘的地方被人洞悉了。 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赏佩佩手指和脚趾都蜷缩着嘤咛,双乳完全压在床榻上,整个人完全是借由横穿在她腰腹下方的那条胳膊才勉强维持着跪姿。 肉身已经彻底沦为了欢愉奴隶,不仅有水从穴口止不住地漫出,连她的自己都感受到,穴内的粉腔在配合着溥跃指奸的动作,一再收缩痉挛。 被手指玩弄的感觉过分羞耻,像是被陌生人指奸。 偏偏溥跃还在这种时候像个笨蛋一样哑着声音问她:“这,好像进不去吧……你这儿太小了。” “操”字已经不足以赏佩佩的情绪了,她咬着牙背过单手用力去拧他紧实的大腿,声音是在愤懑,但配合着软糯的呻吟更像是在诱哄着撒娇,当然,拧他的手也像是被剪了指甲的猫,根本没有任何伤害力:“可以,哈……阴,阴道有弹性……” 话毕,溥跃不仅没有抽出中指,反倒是试探着插入了另一根食指,两根手指并入进入,像是起了玩心越插越深。 手腕轻抬,水渍四溅,每一次的插入,他都会拍到她的臀缝。 “啪啪”的声音像是顽皮的小朋友因为犯错而被打到屁股。 赏佩佩粉面蹭着手臂,声音也被插得断断续续,痒意像是从骨缝激荡到末梢神经,连尾椎都被溥跃打软了,“溥跃,你到,你到,底行不行?” “不好好做就赶快……” 可能是个男人都很介意被人说不行,即便是没什么经验全靠现场授课的性爱小学生。 没等到赏佩佩讲那个“滚”字,恋恋不舍地抽出两根被吮到油光水滑的手指,趁着窄窄的穴口还未闭合,溥跃就用沾着她体液的手指扶着自己,对准她的身体用力顶臀。 太大了。 膨大的冠顶几乎在一瞬间就破开了黏连的肉瓣,顺着紧致的腔肉杀入了窄穴的最深处。 所有皱褶都被撑开了,连同穴口都变成了惨白,丝丝麻麻的痛感像口腔挫伤,让赏佩佩“唔”一声咬住下唇,窄穴内殷红的血丝不多,但随着水液被挤出足以在空气中泛起甜腥。 赏佩佩薄薄的眼皮受惊般闭合,立刻有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但溥跃没给她多愁善感的机会,他骑在她身后,旷久了的性器像是沾了水的毛笔无师自通。 被吮吸下体的感觉令溥跃爽得尾椎都在发麻,何况被插得狠了,腔肉不得不迅速适应他的尺寸和形状,借着润滑的体液,几下就被操开了。 阴茎的每一处都被裹紧了,隔着乳胶薄膜,连铃口都有被亲吻的错觉,性欲上脑,烧得溥跃眉眼猩红,他好像进入了发情期的淫兽,一旦寻找到适合交配的巢穴,便会毫不留情地盘踞上去,将对方侵犯到再无反抗的意志。 何况这是赏佩佩,这是曾经穿着百褶裙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赏佩佩,这一次不是梦,比他曾经最狂野的梦还要出格,眼下对方竟然正像只乖顺的小马驹,跪在他面前打开双腿任他为所欲为。 赏佩佩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半跪在床上根本不需要用力,溥跃十指箍着她的腰臀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拉向自己。 腰腹的肌肉硬得不像话,那根模样周正可爱的性器也是,像是功率过大的打桩机,溥跃每向前一下,赏佩佩都被撞倒灵魂出窍,肉身摇晃蹭出几公分,几乎要跌倒落床下。 可是溥跃怎么可能舍得她跌倒,像是悬崖探戈,马上,他在插入后又会拉着她重新撞向自己,更加用力地把茎身喂给她吃。 插入,剐蹭,抽出,没有任何技巧,只有蛮力,每一次,溥跃都像是没有下一次一般整根抽出再整根没入。 南红吊坠。 窗外冷硬的钢铁森林都不存在了,床上一对男女的喘息都回归了最原始的姿态。 月光下捣浆声如此稠密,虽然肉眼看不大清他们的轮廓,但光是用耳朵听着那些难以形容的音节,都会令人面红心跳。 太忘情,时间也变成了没意义的符号。 溥跃不记得自己抽插了多久,等到两人身下都像是失禁般浸透了赏佩佩的水渍,清亮的浆液被打发成绵密的奶泡,赏佩佩再次尖叫着到了一次,两瓣桃臀都染上了肥腻的艳色,溥跃才稍微停顿一下,性器一耸一耸,被她用力收缩的腔肉吮出白浆。 “啵”一声是开始疲软的性器被溥跃慢慢抽出的动静。 明明是长在两个人身上的不同器官,但第一次相融就像是天生一对的锁扣闭环,即便是阴茎减少充血变换了形状,冠顶仍然有被她严丝合缝地含吸住。 以为射精后性欲会逐渐消减,溥跃可以有和怀里人好好对话的可能,但他低估了自己身体食髓知味的程度。 要了还想要,射过还想射,才处理掉用过的避孕套,溥跃重新爬回床,只是因为赏佩佩侧身时不小心用脚趾到了他的小腿,胯下的那根东西就像是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再次充血勃起。 而这一次,他在射精前想试图和赏佩佩更亲近一点,他想慢慢插入时可以缓缓吻她。 没有哪个成年女性会设想自己在二十四岁初夜的晚上会连喷了两次水,虽然说挨操淌水的是下面那张口,但赏佩佩可能因为不加节制地叫了太多声,上面的嘴巴里也感到非常的干燥。 不仅口干,在溥跃终于松开她下床去丢避孕套时,她像只被翻壳的王八,咬着牙齿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令自己从完全塌陷的被褥上翻转过来。 人不像人,光裸的身体湿热潮粉,更像是一盘待食客下筷的粉蒸肉,所以当赏佩佩仰面朝着天花板假寐休息,听到溥跃在昏暗中再次撕开一枚避孕套后,她连睁眼吐槽的力气都没了。 做吧做吧,不做白不做,去会所嫖个溥跃这种长相的鸭子估计一晚上也得按次计费吧,再说人家多自律还有在保持健身,她倒想看看溥跃到底还能射几次,是不是能超越世界吉尼斯处男记录。 双腿湿软仿佛无骨,很自然地被溥跃用大掌摆成非常色情的m形,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溥跃十指捏着她的膝头折迭,已经不需要扶着自己,便能靠着冠顶的触感找到穴口了。 换句话说,也不是溥跃举一反叁的能力有多厉害,主要还是因为原本只有一线的肉缝,现在已经软烂得足够彻底,窄窄的胭脂穴如鱼嘴般微张翕动,幼小滑腻的唇瓣根本遮挡不住。 连顶端红腻的肉珠,都像是满肉的南红吊坠,在腿心招摇。 俯身将鼻梁埋进赏佩佩的颈窝,感觉到赏佩佩没刚才那么湿了,溥跃挺起的茎身在她饱满的腿心上下摩擦润滑,人像是吸毒一样汲取她发丝的味道,越闻越上瘾。 掌心从膝窝摸到髋骨,然后平移到软乎乎的小腹,浅圆的肚脐像枚陷在棉花糖里的精致螺母在他手中轻柔地颠倒。 赏佩佩被他正面抚摸着,哆嗦着,像某种在天地面前努力护住肚皮隐藏弱点的小动物,一开始,她不敢呼吸,尽力收腹保持肚子的平坦。 可是溥跃在这块毫无作用的赘肉上实在是摸得太久了,等到她差点把自己憋死,终于鼓着双腮长出一口气,溥跃也捏着她放松下来的一圈软肉轻笑出声。 他声音好苏,像是被打磨过的原生木,静静被放置在篝火上灼烤出苦香。 而火焰中时不时迸发出的星火是他的喟叹。 他在笑着称赞她的肥肉:“好软啊。这里。” 我说没哭就是没哭。 被取笑了,有点下头。 即便软是个相比于硬的中性词,赏佩佩脑子里还是仿佛走马灯一般,一瞬间浮现出她这些年吃过的所有夜宵和那些收藏在手机里的帕梅拉视频。 对于过着一般人生活的赏佩佩来说,吃东西能带来成本最低的慰藉。 减肥是不可能减肥的,不过是口头说说,健身博主关注了不少,但看过等于做过,疲于为生活奔命的人真的时长感到身心疲惫,休息时间就要尽量躺尸,哪有功夫自律? 反正小缺点都能用穿衣来羞耻,以前赏佩佩真的没有对自己的身材焦虑过。 但眼下这种差不多的身材被一百分的溥跃抚摸着点评时,赏佩佩开始有一点点后悔了,当然不是后悔这些年没有忌口,而是后悔今晚自己太草率了。 起码,她应该穿件睡裙跟他做,有遮挡物的话,应该会比现在好一点吧? 古人不是讲,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倒好,现在是我为鱼肉任人刀俎。 得亏溥跃没什么性经验,处男嘛,但凡看到个全身赤裸的异性都会硬的,要不然身经百战的溥跃大概在脱她裤子看到一双小短腿后,就会“啧”一声立刻收手吧。 更别提什么肉呼呼的小腹了,他捏得爱不释手,还挺起劲儿。 应该是注意到身下的赏佩佩在走神,溥跃再怎么说着她可爱的话,赏佩佩都闭着嘴巴没给半点回馈,溥跃手指向上,托住她左侧的乳缘,轻掐了一下,“在想什么?” 在想我赚到了。光你这尺寸,体脂率,以后够我这个五分女到网上吹十年的。 阴阳怪气的实话当然是要放进肚子里,赏佩佩可和溥跃没熟到可以在床上吵架的地步,哼哼了两声,随即装模作样地伸手敲了敲脖子,“没想什么,就是肩膀突然有点酸。” “酸?今天上班很辛苦?我给你揉两下吧。” 溥跃完全不知道赏佩佩那点别别扭扭的心理活动,他完全不认为赏佩佩胖,反而打心眼里认为她白净软绵的身材特别有吸引力,每一块肉都长在了他的性癖上。 不开灯他已经挺难自持的,开了灯他岂不是会因为心率过快而暴毙? 手掌握住赏佩佩僵硬的肩颈,用指节剐蹭皮肉内的筋脉,男人的力气是好用,才几下赏佩佩整天发胀的肩颈就缓解了不少,紧接着,他像是专业的男技师,拉起她的胳膊揉搓,最后十指交握一根根放松她的手指。 随着沉积一天的疲乏与酸痛被击退,可能连淋巴都被疏通了,赏佩佩那点小情绪很快就消解了,再者说,没有人应该为他人说不出口的别扭而负责。 赏佩佩善于独自生活,所以从来不会把自己情绪负担的寄托到他人身上,她习惯了周围人对她差劲,便不是很懂怎么样去享受他人的好意。 揉按中,手背顺着颈窝碰到了还没干透的面颊,溥跃指尖很快摸到她的嘴唇,翻出下唇一层伤口后,他有些紧张:“你哭了?” “刚才我弄疼你了?” 赏佩佩摇头,发觉在昏暗中对方并看不清她的样子时,便顺势启唇含住他的手指。 张开贝齿,吮到指根,溥跃湿咸的指尖已经开始在她舌上打颤了,抵在她小腹的东西也越来越烫。 她声音因为含着他的手而咕哝,湿湿的,娇娇的,还带着一种道不明的冷艳,像是冬天里盛开的毒水仙。 赏佩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明明是在开灯后就会被曝光的真相,但她还是那么喜欢披着麒麟皮去试图隐藏马脚,反正这辈子她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假装没事。 何况她只疼了一小下,真的没事。 “怎么会,明明是爽哭的。” “又大又硬还这么持久,爽到我都流眼泪了。” 靡靡之音,催人提枪。 总之溥跃不是佛祖,在听到赏佩佩讲他又大又硬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更爽了。 全勃的阴茎再次杀进窄窄的甬道,这一次,溥跃细细抚弄着赏佩佩的身体插得很慢,他吻着她根本舍不得拔出来,每一次冠顶绞着腔肉抽到穴口,不等将内里的汁水带出来,又重新捣进最深处。 好老土啊你。「juseshuwu」 小腹鼓起来了,隐约能看到性器活动的轮廓,分明刚才被进入过,但第二轮被正面进入还是有被入侵的感觉。 被填太满了,上下两张嘴都是。 乳摇得过分,会互相在溥跃的手里击打对方,腰肢上下拧动拱起,体力完全透支,嗓子已经哑得叫不出声了,后半程里赏佩佩发丝都酥软掉了,只能被动地吞咽下溥跃渡给他津水,被他在全身标记上自己的味道。 第二次射精后,床单完全被两人蹭到了腰际,内里的床垫都湿出一片桃臀的形状。 冷掉的皮肤可以再次被点燃,但是冬日里湿掉的床单真的没办法硬睡,赏佩佩明天还要上班,总不可能和猫一样睡在床底。 等到溥跃再次下床走到大门后的垃圾桶去处理自己时,赏佩佩不得不匍匐着爬到床头,去按开照明用的床头灯查看被褥的情况。 所以溥跃被暖光刺到眯眼,适应了光线重新从狭窄的玄关走回茶几旁时,睁大眼睛看到的就是面前这副惨状。 本来塞雪白的赏佩佩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不仅下唇挂彩,眼窝红肿,就连大腿根部都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更不用说她胸前那些濡湿的齿痕和被捏过的指印,全部都是他本人的杰作。 原本嗲嗲的粉晕眼下呈现出不健康的玫红色,肿胀的顶端还有擦破皮的嫌疑。 真的没有刻意展示粗暴,起码在一片黑暗中,溥跃觉得自己还挺温柔细心的,可“温柔细心”的他压根没有感觉到赏佩佩和他一样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自己对恋爱有心理阴影,看谁都没有特殊心跳,但他不知道正常的赏佩佩也会等到现在。 就算性成熟期在法定十八岁,再过一个月他们也要进入二十五了。 溥跃是真的傻了,站在原地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前一秒他因为赏佩佩的夸奖还挺得意,后一秒这些得意像是吃坏的饭菜,让他全身不适。 赏佩佩余光看到站在地毯上的溥跃在不加掩饰地观察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她很快扯起床单披在肩膀上,顺势下床去衣架上取自己的睡衣。 双腿才一落地,她就倒抽一股凉气,两米之外的溥跃没说话,马上双膝跪地帮她查看伤势。 其实他并不懂看伤,何况看样子所有的地方都是肿的,他根本分辨不出好和坏。 “对不起”到底说几次才能表达真心?说的太多,溥跃自己都感觉自己不真诚。 “我不知道”是真的,但如果事先知道,难道就会就此收手? 恐怕也是男性善于包装自己的漂亮假话。 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询问,“咱们去医院看看吧?”算是最有行动力的建议。 还被赏佩佩不客气地偷笑出声,刚才还淡着一张脸的赏佩佩笑得像“咕咕”的鸽子,前半夜在他发丝间穿梭抓紧的手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赏佩佩的手不算娇气,但却像是春天的风吹在他面上。 只要是赏佩佩的手。 她托着他的下颚,他就什么都愿意听。 赏佩佩五官跳跃,声音挪掖,但就是那么该死的动听,“处女膜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层膜,只能叫瓣的。正常人都有开口,随着成年有的阴道瓣会变得非常薄,甚至有些女生做剧烈运动都会撕裂。” “也有弹性较强的阴道瓣在性交后完全不会出血。” 所以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圣洁化,而且她也希望溥跃用正常心来看待他们两厢情愿的行为。 她没有叫他负责,心情称不上轻松,反倒是有些低落。 总不能是因为对方没有为他负责吧?他溥跃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老爷们儿。 溥跃静静呼吸着保持沉默,没什么表情,赏佩佩抿着唇也闭上嘴巴。 双方都试图对方流动的目光里找到一些对话的线索,两个人就这么试探着足足看了对方超过六十秒,赏佩佩突然皱起小鼻尖儿提高音节,“溥跃,什么年代了,你别告诉我你有处女情结。太老土了吧!”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硬了,拳头硬了。 就算他们没受过高等教育,但也不等于生活在旧社会啊,怎么样,现在是大清还没亡吗? “我哪有!真是搞笑。” 别过脸只需要一秒,就能轻松地掩饰慌乱,溥跃抹了一把干涩的唇角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起身拉开由他亲自整理好的晒后衣物,他扯出一条白底上印满星黛露的睡裙拎到赏佩佩面前。 “穿这条呗,跟你今天的内裤挺搭的。” “我老土?您老人家才是真够让我大开眼界的,就这种睡衣和内裤,我以为只有五岁以下的小女孩会穿。” “不过也是,这长短和大小,都童装区来的吧?” 理所当然,下一秒赏佩佩捏起手边的紫色内裤直接砸他脸上,手里的睡裙被扯走,赏佩佩一边用力套一边怒吼:“哎呦喂,就您长得高,怎么就我目测也就堪堪一米八啊,现在的年轻人都长得多高呢,恨不得一米九,你也就在我这儿找找存在感,上次那个美女要是穿上高跟鞋,估计都得跟你一边儿高了吧!” “卡通图案怎么啦,看你脱得也很热切嘛!真是过河拆桥,你这种人。我呸。” 赏佩佩一边叫一边用力扯着裹在头上的布料,她就是那种永远没办法多线处理进程的傻瓜计算机,忙着组织语言跟溥跃斗嘴,竟然把袖口当做了领口,整个人裹在睡裙里像颗茧蛹,张牙舞爪的,怎么也破不了茧。 溥跃刚才还是冷笑,现在是乐得快岔气了,伸手把她领口套正,把她的脸从睡裙里挖出来,这才背过身去找自己的四角裤。 没忘记告诉她:“我谢谢你哦,脱鞋并没有一米八,只有一米七九呢。你看你,人真好,吵架还没忘记故意奉承我。” 两个人面对面穿衣服,等到赏佩佩站在地毯上,溥跃已经把她的粉红拖鞋扔过来了,赏佩佩趿上拖鞋就往浴室走,溥跃则套上长裤一屁股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床边穿自己内搭的白t恤。 声音从衣服里传出来不太真切,听着像是“已经删了。” 赏佩佩身上不爽利,准备去简单冲一下,拿不准他在讲什么,走到浴室旁边又后退一步,从玄关露出半颗头,“什么删了?” 赏佩佩犯得错误溥跃显然不会犯,他的五官很快就从领口里冒出来,还有两条紧实的手臂,扯下挂在喉结上的衣料,顺带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乱掉的黑发,他个臭男人没洗澡,但看就跟美男出浴一样清爽,“就是修车的女顾客,今天早上提了车,付了尾款,已经互删了。” “我不喜欢那款。不会有其他后续。” 按照男女暧昧法则,赏佩佩应该补一句:“那你喜欢哪一款?为什么没有后续?”这样溥跃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她,自己很喜欢穿童装的那一款。 如果可以,他很想让他和赏佩佩的关系更进一步。 但在暖黄的灯光下,赏佩佩肿胀的粉色眼皮无害地眨了眨,只启唇说了一句“哦。”仅存的半张脸就从彻底溥跃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又硬了,不过这次是拳头握紧了,连带着后槽牙都开始痒了。 什么意思?除了哦是不会讲点儿别的? 最烦别人说哦,好歹说个嗯嗯对不对? 花洒开启,淅淅沥沥的水声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赏佩佩的声音隔着玻璃门传出来,她就像他交了二十年的铁哥们似的特别自然地问他:“哎我说!你饿不饿啊,要不一起拼个外卖再走吧。”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沮丧不足以冲淡心跳。 荒唐,真荒唐。 溥跃对着空气开口就是一句:“我他妈说我要走了?” 觉察到床垫上的两人暂时休战,进入了“和平”的交流期,小白猫慢慢从他两脚之间探出脑袋,身体在溥跃的脚踝处蹭了半圈,“噌”一下就跳到他的膝头轻叫。 书架旁的地板上,今早被蓄满两次的白色食盆果然又空了。 不知道赏佩佩收养的这只流浪猫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哄人的手段,溥跃还没主动抱住它,它就全自助得被他摸起来了。 搭在大腿的手掌被猫头用力顶起来脸颊蹭来蹭去,因为不满他的冷淡,连虎口的皮肤都被猫爪按住,用牙齿轻轻噬咬。 正经人不可能被一只猫哄好的,但溥跃有想到自己现在被猫咬住的手,方才还被赏佩佩叼过,心里就突然妥帖了。 抱着猫咪搁在食盆旁,溥跃蹲在地上低眉顺眼地为猫填食。 等到小东西没功夫搭理他开始“嘎嘣嘎嘣”地嗑猫粮,他才呼了一口气站起来去扯赏佩佩的冰箱把手,算了,不跟她计较,做男人就是要心胸宽阔,吃货有什么坏心眼呢,可能赏佩佩就是单纯饿了吧。 至于她为什么又饿了,还不是他身体力行的结果? 没有人会嫌弃自己能干。 溥跃没发觉自己在关于赏佩佩的事事相关上真的特别会开解自己,他要是能这么看待生活中所有的悲剧,估计也不需要看心理医生了,少说也得省下几万块。 “你冰箱里都有什么菜啊,这天气等外卖估计挺久了,不然我给你做点儿吧,你想吃什么?米还是面,面可能快点。” 一个东城人在越城漂了这么久,溥跃通过自学攻破了九成白话,但始终没能和南方口味磨合好,除了必要的外出就餐,溥跃大部分时间都是自炊自饮。 做得多了,拿手的也多。以至于每年在外地过年,因为各种状况留下来的朋友们都会到他家蹭年夜饭。 本来想小露一手,待冰箱门彻底敞开,溥跃看着面前的场景再次被冲击到。 八十二升的珠光白冰箱说小不小,应该也装得下几样食材,实在不行做碗素面配榨菜也是可以的,但冰箱内里从上到下充斥着纯净水和各色气泡饮料,可乐雪碧不必讲,乱果味啤酒都有五种。 罐装饮品挤得太满,玻璃隔层都变形了,更别说瓜果蔬菜,连颗蒜都没有落脚之地。 让大厨煮素食泡面,不是赤裸裸的侮辱吗? 惨白的照明灯在溥跃眼底晃了晃,浴室内的赏佩佩不明所以,还在扯着嗓门问他:“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我一句都没听清。大点声!” “吃还是不吃?” 合上冰箱门,溥跃掏出手机走到玄关,外卖软件是现下载的,他注册时还差点把自己选成骑手接了一单。 隔着一扇玻璃门,声音互通应该还会有些障碍,溥跃头脑里有在思考赏佩佩洗澡前到底是否对他锁上了门,但无论结论如何,他好像都缺乏了一些勇气去径直推开。 在展露真心这方面,好像无关男女,再诚恳的人都会害怕被当场拒绝。 无畏的勇敢可能只属于聚光灯下的完美主角吧,谁让他们一个个天生都是一腔孤勇去爱人呢? 蓝色页面上成列的卖家都展示着自己的招牌菜,溥跃眸光从氤氲的毛玻璃重新回到手机屏幕,清了清嗓子,他放大声音重新来过:“我说,你要吃什么,烧烤还是炸鸡。” “我看这家丽兹汉堡评分挺高的。要不吃这个?” 这一次赏佩佩听清了,她擦干身体,迅速套上睡衣,头发没吹干就急急扯开玻璃门,“别别别,刷的,丽兹好评都是刷的!老板扣得要死,说是原切安格斯上脑其实用的就是国产c级。” 看到溥跃手机上的画面,赏佩佩立刻垫脚凑过去,自己往下划了划,找到那家她肖想了很久的小龙虾,像试吃推销员眯着笑容抬头诱哄道:“咱们吃这家吧,蒜香,咖喱,麻辣,十叁香,秘制花雕,你喜欢吃什么口味?” “我来点!我有超级会员。” 溥跃目光重新从屏幕移到赏佩佩身后的门把手上,他不是没看到赏佩佩手指下商家五斤起卖的备注,但是被当做饭搭子的沮丧不足以冲淡他的心跳。 就因为,他听到了。 赏佩佩开门前并没有解锁的前摇。 可以问吗? 半小时后赏佩佩和溥跃面对面坐在地毯上消灭着面前装了两大盒的麻辣小龙虾。 汽水开了不少,投影仪上正在放着溥跃不懂哪里好笑的康熙来了。 赏佩佩头发已经被彻底吹干,平常藏在护士帽下面的发髻被充分梳开,带一点自然卷的黑棕发用大号的抓夹卷起来立在脑后,零零碎碎的细发从她发际线边缘垂下来,看起来特别温婉。 当然动作就不是那么斯文了,伴随赏佩佩掰掉虾肉咬住虾肉的动作,她频频向着幕布的方向歪头,所以在溥跃的视线里,就能清晰地看到她脖颈后露出的一截伤疤。 受过伤的皮肤是淡茶色的,盘踞在她雪白的肩颈上,像是雪水融掉的污渍。 心不在焉地吃虾,喝水,再吃虾,等到赏佩佩忍不住辣跑到冰箱去拿啤酒时,溥跃终于在她重新坐下时开口问她:“可以问吗?” “你后背的伤,是几岁时留下的?” 投影仪上的几个衣着花哨的男女,正在聒噪地讲着各自约会时的趣事,赏佩佩就跟上节目的嘉宾一样,把手里的菠萝啤递一罐给溥跃,连措辞都没有便平铺直叙地说:“我弟弟出生以后?几乎每周都在挨打吧,小学时可能还好,但是到初中就严重很多了。” 不怪赏佩佩对锡矿家属区的事情看起来一无所知,因为童年对于赏佩佩来说就是一本永无止境的求生指南。 在饭桌上多吃一口菜会挨打,被父母喊到没有及时回应会挨打,弄脏了衣服会挨打,甚至在挨打时因为疼痛而哭叫出声也会挨打。 豪不夸张的说,在十六岁之前,印在赏佩佩脑子里最重要的真理,就是赏岳林每次打她时会说的那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死?” 每个儿童都曾经是家长的附属品,在成年人的兼容作用下,对世界还没有充分认知的弱小幼童只有深信父母的道理。 赏佩佩也不例外,何况那时候她挥舞着皮带和铁棍的父亲看起来那么威猛而恐怖,对于这样邪恶的神,她不得不信。 她相信父亲说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她,她也相信母亲说的,只要她谨小慎微足够听话,她便不会舍得抛弃她。 只要她忍下去,她还会有家,她的家就不会被远在老家的弟弟偷走。 相比死亡的威胁来说,再怎么缤纷多彩的校园生活也变得暗淡无光了,普通小孩子会在学校里结交朋友寻找快乐,课下细致地观察一草一木。 赏佩佩像只满身脓疮的野猫,缺吃少喝,遭受虐待。 心脏总是提在嗓子眼儿,她没有多余的神经可以去享受儿童的天性,她一直在害怕,连呼吸时都要眼观六路,生怕稍不注意,就会挨揍,就会被父母扔回老家变成孤儿。 啤酒瓶子被溥跃捏下几许凹陷,可能是汤汁里的辣椒太辣,溥跃灌下一瓶冰镇啤酒后舌根还在发涩,“这些事情,其他人不知情?” 如果曾经想要寻求过帮助,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些干预。 赏佩佩还在吐虾壳,她不像溥跃这么多愁善感,这些旧闻对于溥跃可能是新鲜而猎奇的,但对于她本人来说可是老黄历了。 过去种种譬如死灰,现在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十六岁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们了,于是可以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是啊,现在想想小孩子真的很傻的,你要是说小时候没有思考能力不会求救也就算了,到了初中,青春期时大家基本上什么都懂了,已经明白家暴是不好的事情,可还是不敢和人说。” 说着赏佩佩望着幕布上的烂梗突然笑了,就不知道她嘴角蜷起的弧度是在笑人还是笑己,“不仅是不敢,我那时候还特别害怕有外人会发现我在家被打的事情。” 她是自己被害的帮凶。 说不好是过强的自尊心,还是极度的自卑感,亦或者这两种东西根本没有清晰的分界线。 原本需要向外界掩饰家暴的明明是拥有职场角色的父亲,赏佩佩挨打时不可以喊叫被邻居听见,无论春夏秋冬,伤口再重,只会停留在后背和腰,从来不会波及她露在外面的脸和四肢。 想要被人发现遭受虐待的痕迹,赏佩佩必须要像今天一样完全脱掉上衣。 不过伤在不便处并不是赏佩佩没有像谁求救的决定性因素,因为渐渐的,赏佩佩也开始主动视自己被打的伤口为耻辱。 她根本没想过开口揭发自己受虐的秘密,甚至她更愿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认为她像其他同学一样,拥有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家庭。 不用人教,赏佩佩就将母亲经常会对邻居说的那些话术背得滚瓜乱熟。 “我爸爸对我妈可好了,知道她身体弱上班累,所以主动让她辞职在家享福。” 实际上锡矿厂内部知情人士都清楚,资料员文员陈梦和因为在医院贿赂b超医生查看胎儿性别连打两胎而被厂里领导约谈后开除。 “我家每天中午都有叁菜一汤,我妈手艺特好,下回你们都到我家来吃饭。” 叁菜一汤是真的,但只有在丈夫下班时母亲才会精心准备一桌好菜,其余时间,女儿在家中是透明的,夫妻俩全身心地投入在吃中药改男胎上,午饭赏佩佩都是在街角的面馆解决。 “寒假我过生日,我爸妈带我旅游庆祝,我们叁个人白天在外面看灯展,晚上就下馆子住酒店。真可惜你们不能参加,下次过生日我一定要在学校附近举办生日聚会,邀请所有跟我关系好的同学。” 什么生日聚会?明明是趁着寒假时被母亲带回老家照顾弟弟。 赏佩佩的生日从来只有她自己记得,甚至有一年她在冬天用刺骨的冷水洗完了弟弟所有的脏衣服,想要母亲给她买一块蛋糕作为奖励。 陈梦和竟然告诉她,户口本上她的生日是当年随手写的,因为拖了太久没有上户口,她的出生证早就弄丢了,所以那个她视为生日的日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谎言多了便不得不接着圆下去,易碎又美丽,虚假又动听。 少女时代的赏佩佩爱上了为自己重新构建模拟人生的谎言。 起码在学校里,她还是可以被人羡慕的年级第一,她是老师口中的叁好学生,不管大家信不信她嘴里的鬼话,起码在她开口那一瞬间,还是可以得到同龄人短暂的羡慕。 就这样,被施暴者竟然成为了施暴者最顺从的帮凶。 他们一家叁口,都在极力维护他们在外人口中的形象,赏佩佩尤甚。 “可能是觉得我长大了,需要个正当的施暴理由,到了初中,我爸开始特别在意我的学习成绩。每天放学后,都会喝着酒检查我的作业。” “其实我挺笨的,你想想又不是基因突变,像我爸妈那种智商,能生出什么天才?每一次我成绩下滑,我爸都会理直气壮地打我。” “所以我真的有在特别努力地学习。别人背一遍的课文,我背十遍,别人做一遍的习题,我做十遍。我就算不睡觉,也要拿到好成绩。” 可施暴人会因为她得到年级第一而手下留情吗? 显然不会,赏岳林开始用更高的要求苛刻她,他不仅要求她的成绩不可以下滑,还要她必须甩下第二名五十分以上才算进步。 “他们说,严格要求都是为我好,因为东城是个小地方,以后想要上大学,我必须有好成绩。不是重点大学,他们没有闲钱供我去读。” 一集节目结束,赏佩佩又低头摆弄手机投屏的下一集,抬眼时她看到溥跃正在望着自己,那眼神潮湿得好像在看一只淋了大雨的小动物,眸光亮晶晶的,让人心房酸软。 世界上不是只有溥跃一个人怕被人可怜,赏佩佩也不喜欢被人怜悯的感觉,如果曾经很痛苦也就算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还在自怜自哀,岂不是主动把痛苦邀请进她现在的生活? 她不需要那种无助的生活。 很怕溥跃下一句就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赏佩佩话锋一转,咧开嘴故作轻松,“重点不是这个啦!而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起码上初中时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们年级那个万年老二就在隔壁四班。” “个子也就跟我差不多,还带着黑框眼镜。” 赏佩佩用右手在自己的头顶比了比,“他就是那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得很好的天才吧。你也知道这种天赋好的人真的很让普通人讨厌,何况他完全就是我初中生活的绊脚石。我初中时差不多每一次被打到昏倒,都是因为他的成绩跟我越来越接近!” “一共就那点分数,我怎么可能远超他五十分?” “不仅是成绩上他像条狗一样咬在我后面,还有,我跟你说,他这人人品也不行,特别爱跟老师打小报告。” “我那时候喜欢看漫画书,好不容易攒钱买了几本天天塞在书包里带着,有一次早操升旗我肚子痛躲在教室翻漫画,碰巧遇到他也没参加升旗,他打热水路过,在窗外看到我在看闲书,当天下午,年级主任就把我叫到办公室把我的漫画全部收走了!” 哎,还没问过你是几几届的?咱俩不会还是锡矿高中的同级校友吧? 首-发:po18.vip「po18uip」 他的初恋是久久不肯熄灭的火。 如果曾经的少年和少女再度重逢时互通的记忆并不是喜悦,而是埋在藏心里许久而绵长的痛苦该怎么办? 父亲住院后,两人以校园外最普通的成人身份相遇。 溥跃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赏佩佩可以记起自己,他终于在她过去一次次漠视自己,清冷的目光里找到自己,可现在,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了故事的完整版,他却急切地希望她可以忘记那个执拗又蠢笨的少年。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自己和她过去经历的苦痛有任何关联。 骂他懦弱也好,遗忘何尝不是一种礼物?被抹掉存在原来是种重新开始的祝福。 正因为陌生,赏佩佩才会愿意和他分享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好怕现在两人已经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地基,会轻易被过去的误会毁于一旦。 频繁抬腕喝酒掩饰下唇发抖,可易拉罐早就空了,溥跃在她讲到漫画时咬着牙起身去开冰箱,人站在冰箱旁边,等不及似的扯开拉环,仰头吞咽。 “校友”两个字刚递进他耳朵里,他“噗”一声就把喉咙里的酒水全都呛出来了。 淅淅沥沥的酒水像喷泉,溥跃捂住嘴巴用力咳嗦,赏佩佩和猫同时回头,地板上已经湿了很大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太辣了。”溥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浴室找到抹布,再次回到客厅时,他双膝跪在地上收拾着污渍,猫则一脸嫌弃地蹲在他身边给自己舔毛。 赏佩佩没发现溥跃藏在阴影里的面色古怪,相反,桌上这家外卖是她从春天等到冬天一直没舍得下手的餐厅,今天托溥跃的福终于得偿所愿,即便肉质不那么饱满,她也品尝得很仔细。 说话是说话,她嘴里的咀嚼一直没停,啤酒一罐接着一罐,这会儿喝到有些上头翘着二郎腿举着啤酒眯眼看着在打扫卫生的溥跃,灵光一闪道:“不过好巧啊,我当时喜欢的漫画就是《元气少女缘结神》,你也看过吧?你微信头像就是里面的角色。” “少女漫画也有男孩子看吗?” “男的应该更喜欢七龙珠什么的吧。”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茶几前的赏佩佩对着啤酒自顾自地瞎嘀咕,溥跃如芒在背,就像是犯罪嫌疑人被扔进了紧急审讯室。 “哈,也没那么巧,”溥跃手指用力攥着湿抹布,都快给抹布扣烂了,手掌来回在地板上打转,思绪纷乱,口不择言,“什么漫画?我都不知道,就是张网图,你搜适合男人用的微信头像,像这种卡通头像有一大堆。” “我随便选的。” “咱俩不可能是校友,小学可能吧,我压根就没在锡矿高中上过学,我妈,我妈跟我爸离婚之后我就跟着她去外地念书了!我只在这边读了小学!” “喔。”赏佩佩深以为然,撒谎精被老实人骗了还不自知,点点头,又摇摇头,喝一口酒嘶一口,颇有点儿老态龙钟的架势,“小学生变化太大了,见到也不可能认识的。” “不过我说的那个年级第二吧,他妈爸上初中时也分开了,但是我听到同学们都在私下传,他妈连婚都没离直接和人跑了,给他找了个特别有钱的后爸。” “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他吧,只是嫉妒。他那么聪明,又有富爸爸,高中之后估计都不用参加高考,直接去外国留学镀金也不一定。” 怎么会,他仰望的女孩曾经也在偷偷羡慕他。 “和我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犯不着记恨人家。” 两世界的人分明正在共处一室,一间这么寻常的室。 “哎呀,你不感觉我内心还挺阴暗的吗?可能就是什么的父母养什么样的女儿吧。” 赏佩佩喝多了,话语也变得口齿不清,但自己剖析做得蛮好。 湿掉的抹布被重新冲洗干净,溥跃站在玄关拧干手中的布料,空气中酒精和麻辣的味道混合着,像是在逼人流泪的碎切洋葱。 昨天是赏佩佩烧水泡茶,今天换他。 就是不知道,受过伤的心灵是不是真的能被热茶治愈。 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酸楚,回到茶几前收拾好餐盒和酒瓶系紧扔到门口,再打开窗户短暂通风,知道赏佩佩歪在地毯上把头搭在床边是在说醉话,但是他取下她手中的酒,换上温热的茶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她。 “我不觉得。” 就凭她会加班加点帮素不相识的病人清洗被褥,就凭她在祭拜故人时会帮陌生的邻居带一份纸,就连房间里那只被所谓迫留下的流浪猫,都是切实证据。 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就知道,像个谜的赏佩佩根本没有他认为的那么冷酷。 现在的道听途说和曾经的亲眼所见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欺骗。 他不想承认,他一直没忘记她,他不想承认,他到现在还在中意她。 他的初恋是久久不肯熄灭的火,看起来没了热度,赏佩佩稍微翘起唇一吹,便会死灰复燃。 猫和赏佩佩。 他不觉得自己很坏。 即便是头脑清醒,赏佩佩也不能理解溥跃的想法。成年人的行事法则虽然不是非黑即白,但她这辈子做过的所有选择,绝对不能被称为良善。 何况她此刻头脑混沌,思来想去,溥跃会否认,一定是他还没认清状况。 被搁置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时,赏佩佩眼皮沉沉。 以为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广场上的时钟还不到一点,道路上的雪彻底被清扫干净,打车回家不会太困难。 在这种夜里,赏佩佩除了睡个好觉外不需要他的陪伴,而他需要一个人冷静自己繁多的头绪。 溥跃俯身帮她掖好被角,还未抽身离开,就被羽绒被下的小爪子一把抓住手腕。 不是猫,是赏佩佩。 溥跃是被迫坐在床边哄她睡觉的,但怎么看这场景,都是赏佩佩自己在哄自己睡觉。 她双手抓住他的手掌贴在下巴,蹭了两下,才闭上眼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的。 “针对家暴,我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初叁下半学期,我爸偷偷从厂里拿铁出来卖,因为要贴补老家的弟弟肺炎住院。我英语口语不好,想要买辅导光盘,反而被他骂是赔钱货。那天晚上我要钱时他像是真的想要打死我,我睡前在伤口上垫了卫生纸,第二天血痂多得都撕不下来。” 说着,赏佩佩嘴角弯了弯,声音更轻了,像是说书人在酝酿着拍案惊奇的大转折,“所以,我那天早上出门前,翻到了电话簿上厂里保卫科的座机号码,午休时花五毛钱在小卖铺给他们打了个举报电话。” “当天下午,他下班时就被门口的保安抓了。车篓的饭盒,棉裤腰的内衬里,都藏着铁件。” “那时候锡矿厂还是国企,盗窃几千块都判得很重。” 把家人亲手送进了监狱,赏佩佩安慰着彻夜哭泣的陈梦和内心毫无愧疚,反倒是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生路,只要她好好学习,以后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没有了爱打人的赏岳林,她和妈妈一定会过得更好。 只不过,她忘记了世界上流通的必需品,是钱。 记忆回到十六岁那年,溥跃用指腹蹭了蹭她酒后泛红的面颊,一切按照赏佩佩叙述的时间点,在他向赏佩佩示好的那个下雨天,赏岳林已经被羁押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判决,而毕业前夕赏佩佩坐着货车离开东城时,他所看到的那人也并不是她的父亲。 不是一家叁口,更不是和睦的一家叁口。 怎么会搞错呢? 他自认为自己当时每天都在花大量的时间观察赏佩佩的一举一动,就连她夜里偷偷跑到阳台看书,他都会给她留一盏灯,可是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她正在经历的家庭巨变。 每个人关上了门,都在经历着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生活。 他也是一样的。 “后来呢?” 溥跃的声音很轻。 但赏佩佩顿了一下,似乎还是被惊扰,从睡意中清醒了一点,再开口时她没说实话,“后来我初中毕业,他们两个都死了,我就变成孤儿了。” 被子里突然钻进来一只猫,执着地拱她的小腿,赏佩佩怕压到它,重新在被褥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起它,她的语调懒洋洋的,听起来不是很真切,但还在尽可能地和溥跃说着她认为很重要的话。 很久没人和她聊天了,可能做心理咨询就是这种感觉,除了心跳和呼吸,通体都很畅快。 “就是说,人和人真的很不同。” “我小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活下去,即便是情况再恶劣,我也想要活下去,总觉只要活着,那就是赢了,死掉的话,谁都会啊,每个人最后不是都要死的吗?所以他们都死了我也不会去死的。” “我凭什么死呢?我还没享受够活着,人生对我一点也不公平。” “所以,你也不要死吧。” “既然看医生会好一点,那就好好看医生。”如果知道以后会碰到溥跃,也许她应该在上护校时好好学习专业基础课,不过护理心理学真的只是心理学的皮毛,她当然赶不上专业医生。 “起码,我想起码,要治到你连想要实施的想法都没有了,才算真的痊愈吧?” “不要拒接心理医生的电话……按时看诊……” 赏佩佩的声音越来越细小,最后一句已经哈欠连天,床头灯被溥跃按下,房间里重新归于黑暗。 在一片静谧中,溥跃垂着眼帘,过了很久,等到猫和赏佩佩都咕噜起来,他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越城,越秀区涉外公寓1034。 凌晨一点半,苏林还在床上用平板查看ssci期刊,旁边的女朋友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光源,下意识问他:“几点了?” 听到苏林报出的时间,短发女孩儿立刻眯着眼睛将他的电脑没收压在自己的身体下埋怨:“苏医生,说好了看一会就睡,这都几点了,说了几次我们做这行没必要这么医者仁心,你看这些就是浪费时间,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和我一起读博呢。” 苏林的女朋友是他读研时的学姐,不同于他选择了实践心理学,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学姐在毕业后就顺利拿到了高校的offer,继续在职深造。 两个人学的是一样的学科,但对心理学到底是不是一种社会教化的见解向来不同。 苏林习惯女友关心他的强硬态度了,伸手摘掉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确实感觉眼睛有些酸胀。 他揉了揉攒竹和睛明穴,回手把自己一侧的阅读灯关掉,声音里带着宠溺:“只看了今年q1区实践心理学领域的论文,没有多少,要赚钱,总要提高业务能力吧。顾客钱付得可不少。” “哼。”女友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抱着他的肩膀往他怀里靠,“你骗鬼?要是真为了赚钱,你应该多做点客户拓展,而不是连续几周因为一个联系不上的病人愁眉苦脸。” “苏林,对病人过分关心也是病。要我说你还是找个人看看。” 女友说的话不算内卷,心理医生看心理医生也一直是他们这行的趋势,每天以倾听他人苦痛八小时为工作内容的人,自己确实也很容易出现极端的心理问题。 再高明的医生,很治疗自己,但苏林了解自己的状况,女友夸张了,他只是相对比较负责,他不想看到半途而费的病患。 就像外科医生不可能留着开腔患者走出手术室一样,心里受的伤也是伤,只是更难被肉眼看到罢了。 刚抱着女友躺下,床头的手机震动。 闭上眼睛,手机仍然没有停止,苏林松开女友,再度戴上眼镜划开屏幕。 一片白光中他看到了溥跃的消息。 想都没想,他拍了拍女友的肩膀,抱歉道:“宝贝,我病人,先下床打个电话。” “可能是需要紧急干预。” 家,从来不是一间房子。 溥跃家的老房子很小,处于阴面的小卧室更小。 但饶是换了大部分老旧家具,修葺了漏水的房顶和管道不通的供暖,但溥跃童年时用过的书桌和书架都被保留了下来,还包括他现在正躺着的单人床。 窗帘从掉色的红丝绒换成了原色亚麻,溥跃还穿着昨晚去见赏佩佩的那套行头。 赏佩佩说的话他听进去了。 本来他是打算第二天工作时间再联系苏医生的,但是一回到家,躺在这张床上,他就瞥到了窗户对面,赏佩佩父母家的灯突然亮了。 这几个月原本空荡荡的阳台上,多了几件男士的晾洗衣服。 溥跃鲤鱼打挺,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撑着头尽量靠近窗户窥探。 石头说过,赏佩佩的父母最近频繁的往返蓟城求医,也许他们把空置的闲房租给了租客? 溥跃还没看出什么一二叁,很快,对面客厅内的灯光被重新熄灭,他只有按亮自己书桌前的台灯去照亮对面的阳台。 就在高瓦数的台灯亮起的一瞬间,溥跃想起了赏佩佩后背的伤疤。 他就在这一刻意识到,以往初中时每一次赏佩佩会躲在阳台看漫画,都是因为要躲避来自家人的殴打。 不是黄昏日落,夜色已经十分浓稠,溥跃看着反光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按下台灯,他不仅很想回家,这种强烈的恐惧还驱使他一个成年人躲到床上,用被子用力盖住自己的头直到缺氧。 但这里不是赏佩佩的床,这里冷硬得像棺材板,他一闭上眼睛,就立刻回到了童年的梦里。 耳边是无止境地争吵,酒瓶被打破,电视在唱歌,溥跃也是像这样,用力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脸,但那些声音还是争先恐后地钻进他头脑里。 想要起身让父母的声音小一点,明天还是上学日,但是他下床,赤脚走在地板革上,却发现小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外面父母的叫骂声越来越大,可伴随着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声音又全部停止了,连电视节目都没了。 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溥跃不怕鬼怪,唯恐寇菡受伤或死掉,他开始双手用力扯门拍门叫着爸妈,眼泪糊了一脸,他两只稚嫩的手被门上的倒刺划烂,脚掌踢肿。 在他尽全力哭叫了几分钟后,门外的锁头终于被打开了。 寇菡没有受伤,她只是被剪断了今天新烫的长头发。 她没哭,但是眼睛里充满猩红的血丝,她一边往里推搡溥跃,一边急促道:“听话,进去睡觉,妈妈没事,你睡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溥跃伸着短短的胳膊用力去拥抱母亲的大腿,不停喊着不要,一遍遍冲着客厅方向祈求着:“爸爸别打妈妈。爸爸别打我。” 可溥凤岗拎着新开的白酒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抖着手臂冲他们娘俩一指,反而咧开嘴笑了,他说:“寇菡,我他妈警告你,不要离间我和我儿子的关系,你锁门干啥?虎毒还不食子呢,我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我可能舍得打我儿子吗?” “倒是你,不要脸,你哪来的钱去烫头?你他妈上班时勾引男人不够,现在生了孩子还不安分,我迟早有一天带着儿子离开你。” “你不是爱儿子吗?等儿子长大叫他评评理,我看你到底是怎么爱他的?” “你这么爱她为什么在大街上和别的男人说笑?” “你以为我没看到?我瞎了还是死了?” 说着,溥凤岗似乎抓到了妻子出轨的现形,激动地将酒杯直接朝着娘俩掷过去,酒杯在墙面碎裂,玻璃碴擦着寇菡的脖子立刻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寇菡全身哆嗦着闭上眼睛,立刻抱住溥跃扔进房间,“溥跃!进去,听话!妈没事!” “睡不着你就数数,盖上被子数数!数到一百爸妈就和好了!” 小卧室的门被重新关上,溥跃听他妈的话,重新跑到床上钻进被子。 瑟瑟发抖的身体从一数到了一百,年幼的他也已经再次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一切真的恢复了正常,爸爸出门买他们娘俩最爱吃的早餐,寇菡就睡在他身边,溥跃爬起来摇醒他妈,寇菡就面色如常地替他穿衣服,送他去上学。 路上,父母的行为举止比以往更亲热。 好似蜜里调油的新婚燕尔。 至于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寇菡总是搪塞他,是他做了个噩梦。 他看多了动画片,太爱做梦。 电视屏幕上的的大洞是噩梦,被褥里的酒味是噩梦,就连只会在他睡后出现的醉酒爸爸,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就这样,做了很多年的噩梦,直到噩梦照进现实,寇菡终于离开了这个家。 苏林不知道溥跃今晚会开口谈到母亲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但在溥跃对着电话叙述了整整一个小时后,电话那边始终保持沉默的苏医生说话了,他语气有试探的成分,但同时带着确诊般的笃定,“溥跃,你其实不是回到家后还想要回家对吧,而是家的概念对于你来说根本是很恐怖的。” “你的情况更像是童年慢性化的ptsd。” 溥跃想努力记住的他们叁口曾经幸福的记忆真的非常寥寥,更多被他潜意识隐藏起来的,都是他和母亲频繁离家出走的理由。 一个缺失家庭温暖的小孩当然找不到回家的感觉。 家,从来不是一间房子。 红豆真香。 苏林不是激进派的心理医生,并没有建议溥跃进行暴露疗法,相反,他希望溥跃可以搬离以前的老房子,尽量避免回到童年熟悉的发生心理创伤的场景。 虽然清创后伤口才能愈合算是人均常识,但溥跃的人生还有大把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曾经的加害者变成了身患绝症的弱者,恨意在怜悯的裹挟下已然无处安放,本身就患有抑郁症的病人要处理这种黏连的亲情关系,已经像是在行走在万丈钢丝上。 每一步都是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会全线崩盘。 苏林最不建议的,就是溥跃在这种时间点,选择和父亲进行关于过往感受的对峙。 逝者已逝,而活人的记忆会由着主观心情几番更改,拔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周二,溥跃清理了冰箱里容易腐败的食物,收拾了两套宽松衣物搬到了修车店。 吃饭就在店里简单解决,洗澡就在隔壁街上的大众浴池,糙男人拎着洗澡框一块香皂一条毛巾可以从头搓到脚。过得虽然没有在家里头方面,但是溥跃必须承认,苏林给他开了一剂好药。 搬出来后他的心理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好像是十八弯的颠簸山路,突然在荒蛮地骑行下,得到了好转的契机。 日落时分他还可以做到不急不慢地再帮客人加个免费擦车的项目,整个人都平和了不少。 遵循万事不能急躁的态度,关于赏佩佩,溥跃也非常不希望两个人坐上车一脚油门就开进得来速的取餐通道里,而致力于展现自己不想吃快餐的形象,第一个夜晚过去整整一周,溥跃都非常遵德守礼。 看电影约在商场里,爆米花人手一份,杜绝指尖混着焦糖碰到一处的暧昧。 吃夜宵约在夜市里,周围人头攒动,两人连说话都要用吼的,没可能轻言细语滋生冲动。 就连他给赏佩佩的猫咪买罐头,都是直接用快递送货上门。 十二月过半,东城的天气越来越冷,呼吸都像刀割,每一次见面结束后,溥跃都非常绅士地原地立正,哨兵般目送赏佩佩回家,尽管北风再怎么呼啸刺骨,他紧闭嘴巴也绝口不提喝茶二字。 相信赏佩佩一定能感受到他的认真。 他真的不是那种好色之徒。 他想要的,是走心。 就这样慢火熬到了周末,溥跃像颗急需开花的铁树,整个人都处于灿烂的边缘,大概绞尽了所有脑汁,他终于想到了自己要在圣诞节告白时送给赏佩佩什么礼物最合适。 由于溥跃确实没有太多随身的杂物,在沙发上活活睡到了周六,石头都没发现自己老板无家可归的现状,充其量是以为最近他师傅赚不到钱所以更加勤快,不仅早上开店特别早,晚上还经常加班。 天气使然,冬至后,店里修车的生意正式进入淡季,除了月前那两辆爆改川崎外,本周店里只开了两单旧摩托车的普通保养。 大街上只有真正的勇士还敢于骑摩托,毕竟人人的摩托车也不是都能熬过这个寒冬。 例如赏佩佩那辆车,懂行的人都知道修了也没意义,已经被溥跃停到角落用塑料布盖起来了。 石头和小晨的婚房已经办好了贷款手续,心心念念的新房本还没焐热,从下个月十五号开始,石头就正式成为了每月欠银行叁千九百七十块钱的单独债务人。 没有房子时,两个人的开销混在一起,互相接济还算量入为出,但一旦多了房贷,考虑到结婚时需要的大笔花销,日子立马捉襟见肘。 平常时不时搞情趣在小晨下班后开的电竞钟点房彻底没戏了,下个月石头的工资扣掉六千够不够还贷款还是回事。他不是很想再回家去要。 综上所述,石头和小晨已经以省钱为由好几天没出去消费了,今天按时下班后,石头买了个夹菜饼蹲在小晨父母家楼下啃,啃着啃着,他有主意了,等到小晨吃完饭下楼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搂住她的脖子:“你不是说老去我出租屋里无聊?今天咱们换个地儿呗。” 小晨撇着嘴,眼皮一翻,刻薄的话像倒豆子。 “我查了,附近最便宜的钟点房团购还要88,咱们还是省点吧。我妈今天跟我说,下个月让我给家里交取暖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算好了,我那两千二的工资交完一千七,还剩五百,就只够我平常打车吃个早点的。烦死了!” “石俢杰,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 “你是不是有了房子老就不想要我了?” 石头咬了咬牙,他当然也想结婚,但是看小晨父母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说什么第一次上门提亲,他也得攒两瓶茅台和几条软中华给自己家里撑面子,但茅台年年涨,如今都快成奢侈品了,他今年还没舍得下手呢。 笑笑就算把结婚的事情先放一边,石头弹了一下小晨的头顶,着重解决眼前的事情,“乖,我不要你要谁?别一天就知道瞎想,没事,下个月我给你买早点昂。你老公还能让你饿着?” “咱们今天不花钱,去我店里。这周我师父连了宽带,咱们过去拿他电脑玩儿呗。我上个月还在店里藏了一箱零食,这跟去网吧没啥区别,晚点儿咱们还可以试试在修车间……” 石头后一句话让小晨脸红了一路,在石头摩托车的后座上吹了许久,她脸颊还是烫的。 可等到月黑风高夜,石头用备用钥匙捅开了东翠路十二号的店门。 把卷帘门抬到半人高,小晨一钻进店里红脸就憋成了青脸,她回头准备往外钻,可是石头人已经撅着屁股拱进来了,不仅进来了,还又把卷帘门拉上了,声音不小,震耳欲聋:“这屋里还挺暖和的,估计我师傅加班刚走。”。 “你说他也挺奇怪的,以前从来不加班,是不是最近也手头紧啊?” “不会赚的钱都……” 石头话没说完,脚就被小晨的粗跟鞋踩住了,他吃痛,住嘴再一回头. 得,他“加班”的师傅根本没走,俨然是晚上住在店里了,正光着膀子系着卡通围裙坐在炉子跟前熬红豆呢。 首-发:po18.vip「po18uip」 雪糕真香。 白天,赏佩佩有在微信上联系过溥跃,说她今晚下班后要回家蹲直播间的购物折扣。 她说的那些带货主播溥跃一个也不认识,当季限量的口红色号和小样很多的护肤套盒溥跃统统不懂,但是他知道就算今天不见面,明天自己去医院也能看到她。 不到四十个小时而已,他又不是思春期的少女,自然应对得沉着冷静。 下午石头下班,溥跃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关了店门,就拎着洗澡框去大众浴池。 东城这种小地方,爱好泡池子搓澡的顾客多为本地中年男性,一年到头即便是最冷的时候,也鲜见溥跃这种穿着宽松干净,面容出众的年轻人光顾。 光是他身姿挺拔,轻车熟路地买澡票拿手环,走进男宾的背影,都有够引人注目。 这个星期他每天都来洗澡,前几次搓澡师傅狐疑着还不敢上前搭话,但是今天顾客少得可怜,他还在更衣室脱衣服,就被给旁边搓澡床更换一次性塑料布的师傅给认出来了。 “小伙子,来好几天了吧,不然今天泡好了搓个澡再走?” “你要是经常来,还是办个月票吧,没搓澡巾?咱店里有新的,你别看这颜色不咋地,但质量贼好。” 溥跃一听挑挑眉,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洗完澡他也没有约,泡蒸搓洗,可等到他洗澡框里多了一条粉色的搓澡巾,洗完撩开浴池的棉门帘去结账,墙上的时钟才刚过了半个小时。 兜里的手机安静如鸡,没想到,赏佩佩不和他在一起的下班时间会这么难熬。 溥跃都忘了自己前叁个月的休息时间都在做什么了。 可能就是忙着抑郁吧。 回程的路上湿热的头发上冒着白气,没一会儿就结成了冰,大冷天里溥跃还嫌热,路过小卖部又进去挑了根售价最贵的钟薛高搁在嘴里嚼。 洗了个澡身上是热腾,但是他胃里空落落的,可是想到这顿饭没人跟他吃,又挺没滋味的。 粮油副食店里盛了半斤红豆和糯米粉,白糖蜂蜜各来一兜,临走时溥跃还没忘记拎了口炸锅,虽然他最近不打算回老房子,但是明天的油炸糕还是得做双份。 就这么又在逐渐冷清的大街上晃了半小时,眼看街尾最后一家面馆也要收拾着关门了,他拎着自己手里那些物件进去要了一碗杂酱面。 透明玻璃后面男老板正在焯面条,老板娘站在一旁切配菜,大铁锅一烧热,带皮的猪肉丁下锅煸炒还没炖酱,锅气已经顺着后厨门帘飘到了溥跃的鼻尖下。 发梢解冻还在滴水,溥跃看了两眼玻璃后面配合默契的两夫妻,手里的草莓白巧怎么吃怎么寡淡。 破雪糕,好意思卖这么贵,还不如他的油炸糕。 溥跃“啧”了一声又把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转过来,赏佩佩不找他,他可以主动找赏佩佩吧? 照片是他手里吃了半根的夹心雪糕,得益于他牙齿整洁,吃了一半的雪糕看起来卖相依然酸甜可口,打字交流是门欺骗艺术,溥跃问她:“炸糕是不是吃腻了? “我明天去医院给你带箱雪糕吧。” “我刚才看这牌子还有可可丝绒。” “特甜。” “真的。” “啊?” “赏佩佩。” “吃不吃。” “给句话。” 炸酱面被老板端上了桌子,连带两头紫皮蒜,溥跃点头道谢用筷子把杂酱和菜码搅拌均匀,把蒜尾巴咬掉,等到每一根手擀面都裹上了酱汁和鸡蛋碎,赏佩佩一直输入但没有下文的对话框回信息了。 她一点都不领情,不领情就算了还嫌弃他。 “你有完没?” “你发发发。” “我七代小棕瓶没抢上,眼霜也没了。” “话。” “不能一次说完?” 紧接着,可能是买东西没抢着还把她累着了,赏佩佩连打字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一条语音发过来。 忘记关闭扬声器模式,拇指一点,赏佩佩的嗓音中气十足,在整个面馆全方位无死角地回荡:“溥跃,你有病?大冷天在外面吃什么雪糕?你不怕回家拉稀?” 首-发:po18.vip「po18uip」 怪恶心的。 老板夫妻对望一眼,还是胖老板先绷不住劲儿,想笑又憋住,愣是捂住嘴巴用力咳嗦了两声。 叁个人大眼瞪小眼,溥跃跟着清了清嗓子,被骂后老实了不玩手机了,可再低头时,这碗里的杂酱面也不香了,这面条上的酱汁怎么看怎么感觉黑中还带点黄,怪恶心的。 他被赏佩佩堵得着实下不了口。 剩半只的雪糕扔进了垃圾桶,面条和蒜都用打包盒带走,溥跃真是面没吃上一口,还咬了一嘴大蒜味儿。 怪就怪他咯,在女人忙着购物的时候自找没趣。 他和那个七代,那肯定是七代更重要呗?真是先动心的人不如狗。 大包小提地拐回修车店,拉下卷帘门时,溥跃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环顾修车店的四周,没事也要找事做,他必须营造出一种自己并没有上赶和赏佩佩做买卖的假象。 先是好好把店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做了一小时无器械训练。 好不容易找回胃口把软塌塌的面条塞进肚子里,他刷牙漱口后又去倒腾炉子。 颗粒木一不小心就加了太多,炉子烧得发红,整个店面热得像盛夏酷暑,溥跃脱了短袖直接系上前天从网上新买的围裙开始准备明天油炸糕的馅料。 也就是红豆距离软烂只差五分钟,溥跃万分无聊,马上就要再次发信息给赏佩佩自取其辱时,石头带着女朋友从店外偷偷潜进来了。 眼下密谋作案变成了公开处刑,溥跃刚把眼锋扫过来,石头就先发制人指着他,“哥,你咋穿个女孩儿的围裙。” 溥跃皱眉,嘴里倒抽凉气,锅铲先是指着自己的围裙,然后又指着他怒斥:“你懂个屁,达菲熊不认识?你男女不分?你眼睛干嘛用的?” 可能是迪士尼的魅力太大,受众并不局限于小朋友,小晨也立刻加入溥跃的阵营,回过头就插腰,“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头上戴蝴蝶结的是雪莉玫,再说了,他俩毛的颜色也不一样啊。” 雷同的对话在去年小晨的生日时也发生过。 小晨是资深迪士尼粉丝,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有机会和男友在迪士尼举办百万级的婚礼,但是这不妨碍她对迪士尼家族的喜爱。 去年网上突然开始流行翻糖蛋糕,小晨天天发网图给石头,赶在小晨过生日前,石头从一家全国派送的网红蛋糕店订到了价值399的四寸双层雪莉玫热气球蛋糕。 当天晚上,实物蛋糕确实还原度很高,精美异常很适合拍照,但是在朋友们的生日歌中,石头一把蛋糕端出来给小晨吹,小晨就哭了。 不是感动哭的,而是蛋糕上面的小熊根本不是雪莉玫,而是带着蓝色海军帽的达菲。 “哦哦。想起来了。”石头余光看到自己师傅那身漂亮的男性肌肉有些心虚,不动声色地走到女友和他中间,试图用自己干瘦的小身板挡住小晨乱瞄的目光。 “达菲熊是吧!雪莉玫的男朋友。我没忘!我师父这可能是和佩佩姐穿情侣装呢。” “哈哈。” 一开始,溥跃听着俩小孩儿吵架还觉得解闷,可是越往后听,他眉头就越紧,等到石头走到他眼前晃悠,他干脆站起来问:“这熊不是和星黛露一对儿的吗?” 小晨一听有人关心这些玩偶之间的八卦关系就来劲了,刻意推开石头挤过去站在炉子旁边和溥跃解释:“虽然达菲家族官宣大家之间都是好朋友,但是这不是很明显吗?星黛露是渴望成为舞蹈家的小兔子,杰拉多尼是生活在意大利的画家猫,艺术家在一起才更般配吧!” “而且他们两个玩偶之间亮相的时间更接近诶!” “2014和2017……” 这句话只有四个字。 小晨是真正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她给别人安利cp之余还要数着手指头对天高谈论阔,完全没注意到溥跃脸色变得多快。 妈的,无良店家,他买之前客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款印花和星黛露是情侣款。 这年头小店主们为了买东西简直不择手段。 溥跃大概不记得自己也是小店主了,刚才还被他视为宝贝的围裙直接被扔在工具箱上,小晨话没说完,他已经背身走到了沙发旁,龙卷风一样把自己脱掉的卫衣重新套在身上。 石头看见他师傅终于把上半身的衣服穿好,也就没必要眼气加上火了,赶紧跑到储衣柜下头把自己那箱零食大礼包抠出来,抱在怀里跟溥跃打招呼。 “哥,那你呆着,我们先走了?我俩就是来取点儿东西。” “没啥事。” 小晨被男友打断了长篇大论,心里不大痛快,正要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又被炉子上熬煮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吸了吸空气里的香气,好奇地探头,“这是红豆粥?还挺香的。” 溥跃接着用锅铲搅豆子,这会儿颗颗红豆几乎都破了皮,已经彻底绵软了,溥跃心里有点小算计,所以就客气了一句。 “饿了?那我兑点水给你们煮两碗?不着急喝了你们再走?” “谢谢溥跃哥,我们回去也没意思,就是看电视,吃零食还长胖。哪有自己做的好。” “石俢杰可懒了,别说晚上煮夜宵了,我生病住院都没见他给我下一次厨。天天给我送外卖,吃得我都胖了!” 小晨脱了羽绒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玩手机,石头没办法,也脱了外套跟过去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溥跃已经把红豆粥撑在一次性纸杯里给他俩端到了茶几上。 “没餐具,你俩凑合喝吧,喝完锅里还有。” 石头没哄好女朋友,苦着脸跟溥跃道了谢,跟狗腿子一样帮小晨吹粥。 溥跃在对面凳子坐了一会儿,抽着烟瞧他俩,心想谈恋爱可能就是得当舔狗吧,反正他看石头处对象就挺没脸没皮的。 怎么想怎么觉得还是女生更懂女生的东西,溥跃往身后吹了口烟,真诚对小晨发问:“小晨,七代小棕瓶真那么好吗?” 比他溥跃还好? 当然,后一句没问,他还要脸。 小晨接过石头递过来的粥,喝了一口,品了品挺满意,这才重新开口说话。 “好呀,反正比六代好,贵就贵了不少,人家雅诗兰黛不是说自己的实验室又攻破信号分子中的衰老源了吗?以前主打修复皮肤,现在还能抗老呢。” 石头当然知道这精华液是什么价格了,立刻问她:“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你用过吗?别拿消费主义那套忽悠我师傅。” 可能男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天生不会说话,小晨也要面子的,她一听石头这话,立刻又板起脸了,粥也不喝了,直接起身穿衣服就往店外走。 人走到大门口,脚一跺回头拧着嘴角说:“是啊,我没用过,我都不知道多想用,可有人给我买吗?天天就知道说商家虚假宣传,你多聪明,大聪明,谁也骗不了你的钱。” 小晨和石头从店里吵吵闹闹地走了,房间里重新变得安安静静。 溥跃摇了摇头收拾了两人的纸杯,这才掏出手机在地图上搜雅诗兰黛在东城的专柜。 网上抢不到便宜的,线下买了就是,大冷天不吃雪糕,抗老精华液赏佩佩总要往脸上抹吧?小晨也没说这东西冬天不能上脸。 想到石头刚才在店里演的这出,溥跃心里挺不落忍的,小孩刚进社会时都穷,他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但作为店主,告诉打工的店员,别着急,你以后也会有钱的,又显得那么虚伪和说教,溥跃直接给石头转了九百块钱。 说是快过节了,给他发点奖金。 没多想,溥跃撂下手机又开始忙活自己明天要带给赏佩佩的油炸糕,揉面醒面,红豆馅搓成圆球备用,等到溥跃擀完皮把炸糕一个个包好搁在室外冻上。 已经到了可以睡觉的点儿。 关了灯躺在沙发上,炉子还烧得火热,时不时能听到木头崩裂的声音。 溥跃身上就盖了一件外套,睡前想到恋爱中的石头,溥跃觉得自己还是没必要这么端着,于是又给赏佩佩发了条消息。 这次,他有一次性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虽然这句话只有四个字。 首-发:po18.vip「po18uip」 我猜着啊,她肯定后悔。 整晚都在主播与商家的直播间内反复横跳购物。 赏佩佩举着计算器捏着小账本,经过缜密地计算,最终以连下五单超过两千块的成交额完成了今晚的消费任务。 即便这两千块的信用卡账单内,好像并没有她最初想要购买的物品,但购物对她来说不就是这样,心里价值永远大于物品价值,买个开心就好。 电商购物节这几年的花样越来越多,要想真的“省钱”确实是件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事情,赏佩佩这个月在严格进行记账,所以买到心里数额后,她不得不提前退出直播间。 溥跃的睡前信息是在她洗澡时亮的。 平常在家里总是被任意丢弃的手机最近被主人随身携带,花洒没关,赏佩佩就顶着满头泡泡把搁在置物架上的手机划开。 “你关心我?”这四个字不难理解,应该是针对她今晚最后一条语音的回复。 但潮湿的手指在充满雾气的屏幕上输入了许久,也营造不出恰如其分的语境。 暧昧的推拉最难捉摸,赏佩佩不适合这种游戏。 本周溥跃没有再到她的小屋喝茶,应该是间接地说明了他不想继续和她共同排解寂寞的立场,都是成年人,赏佩佩可以接受日抛行为,但她不能接受溥跃在不停丈量她内心情感深度的试探。 她的情感是干枯的池塘,真的没有容量可言。 赏佩佩日常羡慕虚拟世界内充斥的罗曼蒂克是一回事,可是轮到自己,她懂得建立亲密关系不止是肤浅的心动而已,人生的道路这么崎岖,恋爱更是两个人握着自己心门的钥匙做交换,一个人的过往和现在,都要放在聚光灯下给对方查验剖析。 先不说溥跃从头到脚透露出的,那种对钱从容的态度与她本人格格不入,而且说句难听的,溥跃这种人始终是会回到大城市重新发展的。 等到没有了留在东城赡养父亲的先决条件,她和他根本没有未来可谈。 赏佩佩对两个人的定位很清晰,她人老珠黄时的一段谈资,他曾经低谷时的一段意外。 两个人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热水不停冲刷着后背,赏佩佩眼睛被洗发水蛰得生疼,鞠了一捧水冲掉睫毛上的泡沫,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正面回复,打了四个字,喊他:“早点睡吧。” 手背抹掉脸上的泡沫,她没忘记调整心情,询问溥跃自己记挂好几天的正事,在彻底冲洗头发前,赏佩佩打字问他:“我的摩托车修好了吗?后天上午我有调休,想去换车。” 翌日一早,赏佩佩比往日提前半小时达到疗养院打卡。 不是因为她像石头一样可以有节日奖金可以拿,而是溥跃昨晚那句简单的疑问句化作梦魇,让她几乎彻夜未眠。 明明理智告诉自己不在意,但情感细胞持反对意见。 睡前赏佩佩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大饼,断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在想谁,反复勒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每当她快睡着,黑暗中的溥跃就像条穷追不舍的恶犬,从各种她意料之外的场景钻出来,摇着她的肩膀问她:“赏佩佩,你说话,你是不是关心我?”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敢答?” 癫狂的程度,跟《情深深雨濛濛》里拍门的雪姨没有两样。 就在这种高强度的骚扰下,赏佩佩恍惚进入睡眠,可远不到起床时间,噩梦变本加厉,溥跃竟然勒住她的脖子不肯让她畅快呼吸。 那张淡色的唇凑到她耳边贴着她呼吸,像小说里的病娇男主辖制着她必须要她给个说法。 猛地睁开眼睛,一切当然是梦,赏佩佩的房间内没有黑化的溥跃,反倒是她的胸口上趴着一只正在假寐的猫咪。 小白猫头部向下,油光水滑的尾巴垂在她的脖子上扫来扫去,连带着尾巴下的菊花还在对她的双眼一张一合进行友好地问候。 没想到养猫还会遭遇这种羞辱,醒来时赏佩佩受到惊吓的程度不亚于做梦,抬手把猫拎到一旁,小白猫发现她醒了立刻伸了个懒腰跳下床铺,走到食盆旁声嘶力竭地“喵”叫。 顶着鸡窝头给猫加了猫粮,开了罐头,再趿着拖鞋上个卫生间。 等到赏佩佩像丧尸般立在洗手池前,人也彻底睡不着了。 所以一早就在家猛灌了两杯速溶咖啡,简单吃了点面包顶着黑眼圈到岗上班。 803本周新入住的张阿姨是近期八楼病情恶化最快的一位病人,胰腺癌晚期引发全身衰竭,从入住当天到彻底卧床不起,只用了六天。 赏佩佩也眼睁睁地看着谈吐优雅性格温柔的张阿姨,变成了病床上皮包骨头的黄色骷髅。 应该是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迅速的恶性发展,从入院时,张阿姨就为自己勾选了特殊护理,因为夜间疼痛剧烈,每天夜里服用大量止痛药后,张阿姨依然痛苦到无法入睡。 护士台值班的同事也会提到,夜里紧闭的房门里经常能听到她凄惨的呻吟。 但即便是这样,张阿姨没有表现出任何常见的情绪障碍。 临床晚期癌症患者多现的狂躁,抑郁,焦虑在她身上好像统统失效,每当太阳升起,她的痛感没有那么强烈,赏佩佩交接班为她注射降糖药物和营养液时,她还能做到目光平静地冲着她微笑示意。 得益于今早赏佩佩提前到岗,八楼的两个夜间特护可以提前下班。 叁个人聚在休息室内交接班,赏佩佩还在翻看着两位病患的夜间病情记录表,坐在旁边椅子上喝热水的男特护突然和立在衣架旁边戴帽子的周姐搭话。 “你那个二十一床,以前是大学老师?文化人看着是不一样,说话都文质彬彬的,肯定比我这个老头好伺候。哎,上个月还行,我还能睡会儿,最近夜里疼得也开始闹腾了。” “我根本闭不了眼。” “一到凌晨就说自己要疼死了,让我给他儿子打电话,我好心劝他别折腾孩子了,这老东西还往死里骂我,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一点也不懂尊重人。” “要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我真想给他两耳刮子。” “护士,他平常也这么骂他儿子?怪不得早跟老婆离婚了。这种人谁能跟他过下去啊?” 赏佩佩没有参与背后辱骂病人的习惯,不置可否地眨眨眼,周姐反倒接过话头冷哼了一声。 最近要过年了,她那个啃老的儿子从家里拿了一笔钱和朋友合伙开店,宝贝孙子没有奶粉钱,两个孙女也要添点新衣服,所以她才接了803的特护,想着换岗后能多赚点基础工资。 可能是被文化水平这个论点刺激到,亦或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也是个离过婚的,周姐满脸不屑:“大学老师有啥了不起啊,你看她可怜得要死,年纪轻轻得这个病也就算了,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 “人家801离婚又咋了,好歹还有个儿子,虽然父子关系不亲密,但是人家每周还知道来探望一次,做家长的,死的时候总归有个盼头。” “人活一辈子没有后代不就是白活吗?” “我看这读书对人也没好处,二十一床这种女的就是读书读傻了,但凡她年轻时随便找个男的结婚生下一男半女,好好跟老公过,现在至于花光自己的积蓄一个人在这儿等死吗?” “女人啊,啥别的都没用,还得是身边有个自己的孩子。” “没孩子的女人最后结局有多惨,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我猜着啊,她肯定后悔。” 世人爱造口业。 握着笔的手指一瞬间收紧了,在两位特护看不到的阴影里,赏佩佩手里的圆珠笔的尖端瞬间在白纸上戳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男护工听到周姐这么说一点也不赞同,反而捂着肚子突然哈哈笑着问她:“你咋知道人家后悔不后悔,我看你就是嫉妒别人有文化样貌好吧。你俩不是同岁吗?我看着她入院时可比你年轻多了。” “像你,都当了几回奶奶了。” “狗屁样貌好,你瞧她现在全身黄疸,黑得跟鬼一样,都能给人吓死,我嫉妒她啥?嫉妒她没两天好活很快就要进棺材啦?” “你少他娘咒我!” 两人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赏佩佩“啪”一声合上记录本,重重搁在桌上。 面对同事说的这番话,她真的挤不出什么好脸色,表情紧绷,语气生硬:“好了好了你们又不着急下班了?能不能别再休息室里讨论病人的隐私,还嫌护士长骂的不够多?” “要走就赶快走。别耽误我取药。” 说着,赏佩佩风火轮般挤到两人中间,推上护理换药车还不解气,走路横冲直撞,带上门的时候还踢到了护士站里的旋转椅。 旋转椅歪歪扭扭,扫落一片棉签,赏佩佩蹲在地上捡,还未关严的门缝里,周姐用力“切”了一声,随后压低了声音埋怨:“小丫头片子,装什么装?这才几点,护士长还没上班呢,拿她来压我们。” “不就是多了个护士证吗,都是做护工的,比咱强在哪儿啊?” “真以为自己是正经护士了。叁甲医院要她吗?” 男护工还是乐呵呵的,低声不知道讲了什么,周姐又喜笑颜开地嘎嘎直乐。 把被污染的耗材扔到垃圾桶,赏佩佩起身重新推着护理车慢慢往病房里走,心脏就像她还在维修中的小摩托,发动机时好时坏打不着火,盘旋着一股无法消解的废气。 赏佩佩一点儿也不生气同事们背后里怎么念她,对于周姐口中那种传统的人伦观,她也没有强烈的反驳意识。 这世上人人都爱造口业,她要是真的生活在别人的一张嘴里,那这辈子被嚼碎了吐出来,才是白活了。 但是,偏偏周姐说的那句,“没孩子的女人最后结局有多惨”刺到了她的软肋,这里的护工不知道,她不仅是在为803的病人装作愤慨,她是真心在为一直资助她长大的赏双明不值。 这世界上终生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分明不偷不抢,过着小心谨慎的生活,可在世人的嘴里,她们的一生像是老鼠过街,这么容易就因为缺失丈夫和孩子而变成了千古罪人。 一点也不公平。 因为这份不公,今天赏佩佩的工作从803开始向着801倒数,推开803虚掩的房门,伸手按开房间内的白炽灯,赏佩佩还没挤出和煦的笑颜,就看到二十一床上的位置是空的。 第一时间,赏佩佩注意到床边原本紧闭的窗户此刻正打开着,冷风吹着米黄色的窗帘,正在上下翻飞。 再瘦弱的病人也不可能从只有二十公分的缝隙跳楼轻生,这些个窗子的设计师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但赏佩佩好像丧失了理智,马上张大嘴巴急促呼吸,跑到窗边用力将头探出去往下看。 因为呼吸过度,她脸颊充血,目光晕眩。 还好,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余光里初生的太阳挂在天边,将整个冰冻的湖面染上一层薄软的金灿,而她目光几乎能点燃的地方:疗养院的楼下,此刻被保洁人员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灰黑色的冰冷地砖整齐划一。 “吱”,身后的病房门被人推开。 赏佩佩急着把脑袋从窗缝里拔出来,护士帽不慎从八楼跌落,只见昨天还无法从床上直起腰喝水的张阿姨,竟然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刚从热水房冲了茶饮回来。 赏佩佩没有考虑对方的举动是不是回光返照,相反,她在意的是,热水房的位置,就在距离护士台最近的右侧。 直线距离不过几米,面前的张阿姨,会不会已经听到了周姐刚才那些尖酸的闲话? 每一位患者,都是花了对等的价钱来到这里,寻求人生谢幕时的安宁,无论如何,他们的尊严理所应当被员工们悉心维护。 如果面前的二十一床突然情绪崩溃,她该怎么安慰一个死期将近的人? 天知道,除了无偿加班以外,赏佩佩在这一行从业以来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按照入职培训时的话术课程,给病人构建虚假又渺茫的心理希望。 因为这些病房即便面朝美景,但没有几个病患,可真的看到春天的花开。 而年复一年度过春夏,接连送走病人的,只有她们这些已经对他人的病痛熟视无睹的员工。 相比医治身体的医学场所来说,这里更像是心病滋生的温床。 两万块钱包子砸狗。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今天查房很早。” 应该是下床后感到冷,张阿姨的病号服外披着一件藕荷色的羊绒衫,她像是婴儿学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自己的床边。 从门口到病床的距离只有正常人的七八步,但她在赏佩佩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硬是走了十叁步。 很难想象,她刚才去打水时,拄着不熟悉的拐棍,又花了多大的力气挪动自己。 扶着病患靠在摇起的床头,赏佩佩开始为她测量血压和血糖,周姐说的没错,二十一床因为黄疸严重,所以皮肤格外地蜡黄黢黑,但赏佩佩不认为她丑,粉紫色的毛衣和蓝色的病号服在她身上却显得那么得体和自然。 如果没有生病,面前的张阿姨一定是很注重自己形象那种女教授吧,几十年如一日都穿着低跟鞋和花呢套装。 一早空腹,血糖指数依然偏高,赏佩佩用棉签帮她按压止血后,才开始准备针剂。 被胶布固定的滞留针重新接上白天的液体,赏佩佩熟练地为病患进行胰岛素注射,挑选着最斟酌的词语垂眸开口,“您刚才接水,怎么没按铃?是不是我们交接工作吵到您休息。” 张阿姨今天看起来很有活力,也愿意多说些话,她表情温和,目光恍惚着划过左侧紧闭的窗户,又重新回到赏佩佩凌乱的发丝上。 她摇了摇头,“感觉今天身体状况不错,也想下床走走。就不劳烦你们。” “我知道咖啡因不好,但就是突然想喝点玫瑰红茶。” “人老了,事情就多。” “喝些也不碍事儿,发酵茶里咖啡因含量少,您有需要就按铃,二十四小时外面都有人。咱们在这方面也没有特殊的规定,801的病人还特爱喝龙井呢。” 病患应该没有听到他们在休息间内的对话。 赏佩佩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抽出针头帮病患整理好乱掉的衣摆,将液体内止痛药的按钮搁在她的右手边后,马上转身将保温杯内的红茶倒出来,喂到她嘴边看她一点点喝下去。 完成了803的例行工作,推车出门时赏佩佩注意到张阿姨还在仰着脸看她,于是停下脚步问她还有什么需要。 自己打算早饭后来给她洗个头。 四目相对,张阿姨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说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请。 她说自己住院前不知道还会有这么多需要等待的时间,如果方便,想请赏佩佩在下班后帮她在书店买几本英文书,供她无聊时打发时间。帮忙自然是有偿,她愿意付费请赏佩佩代劳。 又是一个周天的下午,赏佩佩依然支着胳膊靠在八楼的护士台偷懒。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昏昏欲睡,而是已经闭上眼睛彻底藏在花束后面打起了悠长的呼噜。 本来摆放在护士台前的假花这一周被收进了储藏柜,几只水晶花瓶被冲洗得异常透亮,里头插着近百只高低错落的鲜花。 花束是从这周开始出现的,每天中午十二点,都有一大束新鲜的花被指定送达。市中心花店跑腿的小哥说买花人未曾指明赠送人,卡片上只是写着阅湖疗养院八楼签收,但经过今早从同事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赏佩佩猜测,这些寓意美好的植物,应该是学生们想送给自己老师的。 因为每天送来的花束包装各异,看起来都不是出自同一人的喜好,但是,每一天的花束正中央没有例外,都会有几朵争相盛放的康乃馨。 所以当两点半溥跃准时拎着两兜油炸糕揣着护肤品从电梯里走出来时,赏佩佩趴睡的姿态已经彻底被护士台的花海淹没了,溥跃一眼没看到她眉宇间强装的镇定就像被火烧着了。 逃避虽然听起来不甚光彩,是每个儿童都被教导的错误行为,但成年人在面对压力时都懂得,世界上没有比延缓决策更上乘的万金油。 昨天晚上溥跃收到赏佩佩的消息时就觉得不对劲,正襟危坐,双手举着手机,他把屏幕上那两句话拆开来读了又读,想了想又像,怎么看怎么觉得,赏佩佩是在对他的试探进行百分之一百的婉转拒绝。 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不敢再莽撞地凑上去,又没法让自己爽快地退回来,站在悬崖边上唯一的对策,只能是假装睡着不回她这条消息。 今早赏佩佩忙得没空没想起他,但他在店里一直在想着她。 恋爱新手不懂自己哪一步做错了,连自信都变成了小孩子手里即将断线的风筝。 赏佩佩很好,他很喜欢,所以很想她成为自己的女朋友,但问题是,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她想不想要自己成为她的男朋友。 如果她不想呢? 本以为今天两人碰面后会有新的转机,但眼睛扫了一圈没找到赏佩佩。 拐进801去看他爹之前,溥跃没办法,不得不拿出手机,再次老老实实接着回复昨晚那条被他刻意忽略的问句:“可是,你的车好像有点难修。” 最近天气这么冷,先不说她的车根本抗不住,再者她那车还是一无牌驾驶,到底哪里比他新买的好,至于让她这么念念不忘? 溥跃真没见过专挑便宜货使的人,再说,进过她家就知道赏佩佩也不是不懂享受物质的人,反正跟上次俩人睡觉她穿那东西一样,赏佩佩就是不在意他,不想要他,烦屋及乌,连带着他的车都不是好货。 越想他真的越来气,两万块钱包子砸狗,狗好歹还知道拿包子填肚子,可赏佩佩呢?把包子原封不动给他叼回来了,大周天,明知道他要来,她还躲着他! 委屈,溥跃太委屈了。 炸糕搁在床头柜,还没弯腰拉椅子,手快,他在病房里又发了亿条:“我车怎么不如你意了?” “来,你说说呗。” “就非得换是吧?” “你有种你别跑,你来当我面说。” 首-发:po18.vip「po18uip」 他身上挂着小丑的颜料,他的心意,也是垃圾 今天不止是803的患者状态不错,801十四床的患者也异常兴奋。 好心情能带动好食欲,溥老爷子早餐就吃了不少,午饭时刻意留了叁分胃口等着吃他儿子给他买的油炸糕。 从午休结束,老爷子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盯着楼道外的一抹绿油漆等着溥跃出现,这会儿可算看到他儿子了,恨不得把脸贴过去和他说话。 寒暄是必须的,问了两句:“最近店里生意挺好?” 溥跃忙着发信息压根没理他,他也没生气,反到嘿嘿笑着凑过去瞅他的屏幕,“小子,战况不错啊,一周了,怎么着也拿下了吧?” “你爹时间可不多了,还能在活着的时候抱上孙子不?” 溥跃一听他爹前半截话吓了一机灵,立刻把手机屏幕捂住了,不过转念一想,他爹又不会算命,怎么可能知道他和赏佩佩的事情,老头说的应该是一周前和他一起吃下午茶的郁子美。 翻了个白眼,溥跃垂着头把炸糕底他爹手里,语气不太爽快,“早吹了。不合适。” “我生意能好吗?你还问两遍,故意气我呢,这破地方冬天恨不得零下叁十度,谁还天天骑摩托?” 溥凤岗咬了一口热乎的油炸糕,本来张口就想跟他呛声,零下叁十度,也没见他少骑,这会儿腰间不还别着骑行手套吗? 但是老头还做着他儿子传宗接代的美梦呢,所以嚼了两口咽下这口气主动给他出主意,“因为啥不合适?人家看你生意破,嫌你没有钱?” “我看你就是死脑筋,女人都是嘴硬心软,你多说点好话,烈女怕男缠知不知道?再说了,怀孕需要有钱?你先想办法让她怀了,生米煮成熟饭,以后还不都得听你的?” “我不是说了吗,不结婚也没事,还省了笔彩礼钱!” 两父子整整一周没见面,溥跃一坐下就发现他爸的脸比上周更瘦了,不仅仅是瘦,老头现在看起来还特别虚弱干瘪,就连以前他引以为豪的茂密黑发都在这短短几天变白变稀了。 而他干燥反光的头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布满黑灰色的老年斑。 也许每天照顾癌症病人的家属不会有这么冲击的感受,但这个月开始,溥跃每一周来见溥凤岗时,都能强烈地认知到:他的父亲就像深冬凋零的树,正在一天天老去死去。 可是年迈的大树到来年春天还会再发新芽,溥凤岗只会被埋进土里。 绝望和怜悯混合着怒气就像难以入喉的酒,溥跃本来听着他爹这些不入流的话起身就想走,但是毕竟七天没见了,他不想和他再次不欢而散。 喉咙里咕噜了半天,溥跃才挤出了一句:“不是,你说的这些是咱爷俩该聊的天吗?你住院住的脑子糊涂了?真把我当你兄弟了。” 自认为稍微缓和了一下二人之间的情绪,溥跃又抓了个苹果给他爸用水果刀削。 红色的果皮像螺旋阶梯,一寸寸向下蔓延,青白色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酸甜,溥跃还算是好声好气,“人家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天天看这么多电视也不知道学习男女平等,生育是俩人的事儿,你尊重点儿女性的意愿行不行?” “一天竟说那些老掉牙的叁俗观念。你以为搁以前呢?” “再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没打算为了你生孩子。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要是真想要孙子,还不如趁早换个儿子呢。你不是一直说802的儿子挺好?” 应该是溥跃的语气太平淡,平淡到溥凤岗认知到,他和上周那个一起约会的女孩儿是彻底没戏了,叁年抱俩的憧憬又失败了,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从他怀里消失了。 老头眼睛眯着,下巴动了动,声音像是切割机:“你说实话,到底是你不想找,还是人家没看上你?” 溥跃削皮的手一顿,果皮顺势就掉了一地,他知道他爸问的是无关人士,但是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事关紧要的人。 前者是他不想找,后者可能是没看上他。 弯腰把断掉的苹果皮捡起来,溥跃被他爸逼得也烦了,他自己都弄不清的事儿,还得给他个交代?这到底是他谈恋爱还是他爹谈恋爱?他们父子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上一次他不是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吗? “有什么区别啊!反正就是没找,找了也不一定结,结了也不一定生。你管得了那么多吗?” “心理医生都说了,你这就控制欲就是种病,孩子的人生不属于父母。” 溥跃一说到大道理就头头是道,溥凤岗最听不得他顶撞自己做父亲的威严,他根本没想到要问儿子为什么会提到心理医生,只顾着宣泄怒气,一把将手里的纸包扔在溥跃身上,指着他的鼻子就骂:“我控制你是病?我他妈这是关心你。” “来,你不是有学问吗?你懂心理学,那你来给我讲讲,你那个妈有没有病?她倒是没控制你,可她的心思在你身上吗?她他妈这辈子就爱勾叁搭四,她到死之前都跟他那个姘头爱得死去活来,她考虑过你的将来吗,她是个正常人?” 耗时两天,精心制作的炸糕们在溥跃头上滚了一圈,顺着他的衣服裤子砸到了地上。 一枚横尸在他脚边,另外两枚苟延残喘,顺着瓷砖一溜烟滚到了墙边。 今天溥跃特意在炸糕外面滚了一层黄豆面儿,眼下油渍豆粉在他身上,脸上,看起来就像是小丑的颜料,他的心意,也是垃圾。 烈酒蒸发,带走了怜悯和亲情,灼烧的疼痛下只剩下单纯的绝望。 是溥跃太天真,以为只要自己状态好,就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他爹,但谁知道,不肯放过以前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对方。他也控制不了他爸去怨恨和诋毁一个已经过世的人。 弯腰捡起炸糕,溥跃低声说了一句:“别说了。”等到他起身走到墙角去捡另外两枚脏掉的炸糕时,他爸还是没有住嘴。 他妈是怎么从结婚初期,就怎么千方百计地想要出轨,他妈在意外怀孕之前,根本就没有想要生下孩子的意愿。 她不是个好妈妈,也不是个好妻子,她之所以会死,都像是老天在惩罚她的罪孽深重。 右手里紧紧攥着的苹果生了锈,溥跃喉结滚动一下,再抬头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从昨晚就想见到的赏佩佩正拎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在午后的阳光下,面露难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原来溥跃多心了,赏佩佩没有躲他。 门内门外只有一道斜长的光影而已,但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两人却像隔着千山和万水。 溥跃眨了下眼,嘴角似乎有千斤那么重。 还没等到溥跃找到最适合自己现下的表情,病床上的溥凤岗又开始大叫了。 他像是乘胜追击的勇士,几乎带着狞笑:“说话啊!你不是能说吗?怎么哑巴了?” 她的手指贴着他的下巴。 刚才大约在溥跃发送第一条信息的时候,赏佩佩就醒了,可打着哈欠看着手机内接连涌入的信息,她很快就露出了看傻子的表情。 老天有眼,她从来也没说他的小红车哪里不好,是很好,好骑好看还有牌,但总归是他店里闲置的车,自己的车再难搞,修起来总要有个期限吧? 又不是说他俩当初的修车行为是以物换物。 正经付钱修车,顾客问问交车日期,店主怎么还急眼呢? 他平常就这么做生意啊,顾客至下。 手表上的时间直指两点叁十二,想来溥跃应该是已经进了病房,赏佩佩伸了个拦腰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想着一会儿溥跃大概就能冷静下来,谁知道他非但没冷静,竟然坐在病房里给发来了最终通牒。 “你有种你别跑,你来当我面说。” 赏佩佩眉头拧成麻绳,第一,她不知道女性还能有种这个器官,第二,握着手机她反复看了看自己在桌子下面的两条腿,哪里跑了,连走都没走,明明在过去的一小时内都处于静止状态。 睡得太熟等同于瘫痪连神经反射都没有。 犹豫了几秒钟,赏佩佩判断这种逻辑不是头脑清醒的人能打得出来的,想到那天两个人在她家吃小龙虾,溥跃好像也是没喝两罐就吐了一地,于是给他回了条信息,“你喝酒了?” 拎着暖壶去热水房打水时赏佩佩还在默默吐槽。 肯定是喝了,还是喝得假酒,真有他的,大白天,做家属的来探望病人时喝个酩酊大醉,是嫌清醒时口头功夫发挥不好,以前没吵痛快? 无语,真的很无语,赏佩佩打完水从护士台经过,听到801里头十四床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吐痰的冷哼。 真让她猜对了,门都没关,这爷俩又吵上了。 俩人也不怕打扰隔壁李大爷看电视,真不把大家当外人。 本来赏佩佩绕过去是要过去替他们关门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疗养院还是要保持安静,可是等到她走近时听清了溥大爷在骂什么的时候,赏佩佩脚步一下就钝了。 相信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看到父母吵架,更没有一个孩子乐于听到一方在自己面前辱骂和诋毁令一方。 夫妻本是陌生人,也许可以轻易地因爱生恨,但父和母对于孩子来说,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纽带。 但婚姻失败的父母似乎不懂这种道理,总是倾向于在孩子面前加重自己的砝码,而最快见效的方式,就是去割裂孩子和对方的亲情。 被撕扯的孩子绝对不会好受,即便孩子已经长大成人。 赏佩佩知道,自己不该听到这些,隐私是成年人的壁垒和边界,溥跃不愿意展现给她的原生家庭,她不应该由这种捷径去了解。 可是转身离开,避让危险现场又是她完全做不到的,尤其是在她此刻第一次知晓,溥跃的母亲竟然已经在多年前去世了。 不像她的假装,溥跃是真的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为了半个孤儿。 腿像是浇灌了水泥的钢筋,赏佩佩唇瓣微启,就这样被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到溥跃抬头跟她四目相对。 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吧,两人互相注视了几秒钟,溥跃没有选择像以往一样离开,他慢慢转过身,就当着门外赏佩佩的面,用冷到骨子里的声音回答他爸。 “我以前真不知道,假话说多了,人竟然连自己都骗得过去。” “还是说,你以为死无对证,你说的谎话就可以伸张正义了?” “她和你过了十四年,你是怎么对她的你心里清楚,她工作外调时你劝她先把孩子生了,怀孕时你又劝她干脆从单位辞职,等到她辞职了,除了这个家什么依靠都没有了,你又说她花钱多,不赚钱还没妇道,连破衣烂衫出门买菜都是去勾引男人。” “再后来你不是连生活费都不给她交了吗?你以为我都忘了,从我上小学,咱家的钱一直都是用只有你有钥匙的大锁头锁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 “她一分钱都没有,全靠你恩赐,连给自己买双袜子都要写在账本上给你过目。” “每天晚上你俩都吵,吵多了她就带着我跑,可是我俩没钱啊,能跑到哪去?” “如果她像你说的那么恶心,你为什么一次次去找她?一次次道歉把她带回家?就这种日子,她会出轨你赖谁啊?” “做男人你有点担当,怎么错劝全是别人的?要我说她等了十四年都算晚的!”溥跃越说眼圈越红,睫根颤得不像话。 对面病床上的溥凤岗先是用收到惊吓地眼神盯着他,很快反应过来梗着脖子问他:“你听谁说的?这都你妈告诉你的?她就是个人渣,她说的你信吗?我去找她,你以为我多稀罕她?我还不是为了你能有个家!” “我都是为了你!” “是她!是她偷人!” “家?”溥跃说到这儿都快笑了,他一张脸惨白,可唯独上挑的嘴角和眼眶红得邪气逼人,他拿着水果刀的手一伸就指着他爸,“我他妈有过家吗?你要是真的为了我,你还不如……” 唯恐状况升级,十四床的病人身体撑不住,更怕溥跃手里的水果刀眼会伤到他自己。 赏佩佩在他嘴里那叁个大逆不道的字还没出口前,顾不得水壶,冲过去一把夺掉溥跃手里的刀扔到床头柜,再回头她捂着他的嘴就是跟着老爷子陪笑,“您消消气吧,注意点儿血压,听他的干嘛呢,他这不喝酒了耍酒疯呢。” “喝酒了说的都是胡话。哪有什么真心的。” “您还跟着起哄。快都别说了,好好吃着苹果,这是干嘛呀。” 有外人在,太丢人,溥凤岗沉吟一声闭上眼睛,赏佩佩手指还贴着溥跃的下巴,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和他的状态有多亲密,转过头,她垫着脚又换了一副脸色,可怜巴巴地挤着小鼻子跟溥跃小声念。 “求你了,别吵了。好不好?” 溥凤岗的状态大抵撑不过新年,痛快了嘴有用吗?如果病人今晚真的走了,溥跃的抑郁症就能痊愈了?她担心只会更糟糕吧。 首-发:po18.vip「po18uip」 那对夫妻。 赏佩佩的手掌相比溥跃来说真的很小,小到其实她再怎么用力,也不可能捂住他要喊出的话。 但溥跃没再说了,他唇峰挨着赏佩佩的掌心,睫毛垂着,瞳孔紧缩,像是冻伤的人暂借到了一点温暖,皮肤缓慢解冻,连带着胸腔都在发痛。 看到溥跃镇静下来垂着手臂,赏佩佩才敢松开自己的手,她抿了抿唇,还没想好要怎么在不伤害父子俩自尊心的情况下将溥跃送出病房,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赏佩佩面前空了,“哎”了一声,脚步跟着往病房外面跑了两下,可就是这么凑巧,走廊内电梯门逢时开合,802的家属前来探视,人影交错,溥跃无需停留半刻就坐上了下行的电梯。 彻底消失在了八楼。 溥跃走了,病房里只剩下赏佩佩可以作为裁判和观众。 应该是也觉得方才这一出太荒诞,溥凤岗睁开眼睛望着面前虚空的一处,突然对着赏佩佩哑声道:“我不怕死,你尽管叫他说。” “死了我也要到下面问问她寇菡,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我没有担当,那个姓杜的就有?我比他差在哪?不就是钱吗,他和他那个妈一样,嫌贫爱富!” “我现在要是有钱,他会这么对我?” “我要是有钱,我自己给我自己治。我能指望上他?”毕竟吵架也是体力活,没说几句,溥凤岗就开始眼下抽搐止不住地咳嗦。 “寇菡”的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赏佩佩顾不上思考,急忙放下床垫推来吸氧机,将面罩遮盖于病人的口鼻处,等到十四床呼吸逐渐顺畅冲她摆摆手后,赏佩佩才松了口气去收拾散落一地的苹果皮。 垃圾入框,水果刀冲洗干净,门口摔倒的暖壶淌出不少热水,拖完地再回到病房前查看病人状况时,赏佩佩才发现自己脚背有些灼痛,坐在溥跃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将脚从蓝色的洞洞鞋内抽出来,原来是被热水烫出了两只小水泡。 不偏不倚,就在洞洞鞋的洞口处。 肉眼看直径不超过五毫米,应该不需要挑破。 将脚重新塞进鞋内,赏佩佩瞥见床头柜上的炸糕,有心帮父子两人化解不停加深的隔阂,所以她也像溥跃一样,捏起了水果刀和苹果,削皮时温声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您也不要这么说他,其实他对您也挺有心的。” “这炸糕哪是买来的?我都问了,以前的炸货店早就倒闭了。明明是您儿子自己做的。” 溥凤岗嗓子里咕哝了一声,锋利的眼神暗了几分,显出不少落寞,但他布满干皮的嘴还是嘴硬,带着不屑地告诉赏佩佩,“那是寇菡爱吃,说到底他还想着他妈。那种女的,不要孩子,不配给人当妈。” 今天的苹果皮注定不能一刀连到尾,后半句赏佩佩根本没听清,因为当溥凤岗将“寇菡”和“炸糕”放进同一语句下,她立刻想起自己到底是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夫杜江妻寇菡” 这是她每一次去二道沟给赏双明上坟,都会帮忙烧一捆纸的那对夫妻。 我载你? 十分钟前,溥跃从病房刚逃进电梯,看着自己在不锈钢墙面上的倒影就后悔了。 他分明才是有理有据的一方,无论如何,应该在冲突现场一战到底。 谁知道他匆忙逃走后,有多像狼狈的败寇,他爹又会在赏佩佩面前添油加醋说些什么他的坏话,想想也知道:不仅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保不齐连他当初离家出走时暴力砸坏家具这件事,都可以成为他的人格污点。 偏偏,溥跃现在非常在意自己在赏佩佩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才会更加害怕面对赏佩佩的评头论足。 如果,她真的在他和他爹之间,选择相信溥凤岗呢? 溥跃没有那份自信,在赏佩佩的质疑下还能高歌猛进。 电梯上上下下好几趟,溥跃就跟电梯服务生一样站在按钮旁的位置发呆。 心烦意乱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他甚至又忍不住开始自省:他不该在他爹激怒他之前选择迎难而上。 连心理医生都说过,寇菡数次离家出走但又重新回到受虐人身边的行为,是习得性无助,世界上遭受各种程度家暴的女性,要反复经历几十次被害才会踏出求助的第一步。他也应该适当对自己放宽期限,总有一天,他可以轻松地走出父母为他建造的悲伤牢笼。 电梯最后一次下行,溥跃踏出了电梯门,因为他找到了自己可以暂时留下来的理由。 站在大厅掏出手机,他记起自己的怀里还踹着要送给赏佩佩的护肤品。 解锁屏幕,没想到赏佩佩的信息比他想象中来得早。 一开始,她问他是不是喝多了。 后来,她又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书店,顺便吃个饭。 没得到他的回复,赏佩佩显得有些急躁,短短几分钟里,她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头像,问他喝酒后有没有安全到家。 溥跃打字键还没敲下去,赏佩佩的信息像是终锤定音,将他内心所有的阴霾都彻底驱散。 她说:“不要难过,我相信你。” 末了还学着他的语气补充了一句,“真的。骗你是狗。” 天平以压制性的角度彻底倾斜,溥跃唇角上扬,挺可笑的,原来他和老头耗费几十年的爱恨情仇,竟然只需要赏佩佩一个人的站队就能令他完胜。 苏医生没能百分百地说服他,父母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他的错。 但赏佩佩的一句“相信”真的能让他不在乎在自己刚才吵架有没有赢面。即便输了又怎么样?反正他赢到赏佩佩了。 心里大概已经冒出了一万家今晚可以请赏佩佩吃的高档餐厅,要不是有碍于成年人在公共场合需要自尊自爱,溥跃打字时恨不得在地上转圈。 但总不能像之前说话那么冲,所以万分斟酌礼貌。 “还没走。” 在等你。 “有东西顺便带给你。” 昨晚做了攻略早上特意绕路去买的。 “你方便下来一趟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如果不方便我愿意一直等到你下班。 还好他的规范用语得到了肯定,赏佩佩答应后乘坐电梯很快到达了一层西侧的落地窗前和他碰头。 工作时间内,赏佩佩穿着成套的制服,因为疗养院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她临时脱岗走得又急,护士帽下的耳朵微微泛红,连带着一张雪白的面孔,都像是涂上了浅浅的水粉颜料。 尤其她还踏着一双浅色的洞洞鞋,全身几乎是清一色的毫无重点,更显得四肢短小,迎着阳光碎步跑到溥跃身边,像只气喘吁吁的小博美。 溥跃还未开口,赏佩佩就垫脚往他脸上凑,鼻子真的像狗一样急速吸气,低声问他:“你喝了多少?怎么来的?酒后还能骑摩托车吗?你不怕出事故。” “好像也没闻到酒味儿啊,那你发什么疯?” 问题太多,溥跃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身体很诚实,没后退,迎着赏佩佩的扑咬行为,但是手臂抬高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像是在遮挡酒气。 声音隔着手指本来就含糊不清,所以显得不是那么可疑,被心上人担心的感觉特别痛快,爽到溥跃明明滴酒未沾,但想要立刻灌下叁斤白酒醉倒过去,就为了让面前的小护士悉心照顾他。 所以善意的谎言无罪,他只是顺坡下驴,“啊,没,没喝多少。酒,酒量不好。” “啧。”赏佩佩摇了摇头,哪想得到面前站着的是千杯不醉,对于弱者,她向来有无限的烂爱心,表情嫌弃,但是语气很关怀,“那你怎么回去?不然我载你?” 抬腕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下班,赏佩佩计划着怎么找借口和护士长请假早退,溥跃已经把黑色的纸袋从外套内兜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昨天赏佩佩没抢到的七代小棕瓶还有眼霜老老实实地躺在红色的圣诞礼盒里,应该是觉得收礼有负担,眼看赏佩佩皱眉,溥跃借着“酒劲儿”大着舌头说。 “别客气,不是特意送你,就是给店里发年终奖,我多买了一套。” 赏佩佩本来是想拒绝他的,猫粮和猫罐头就算了,价值千元的礼物明显超出了他们的关系,她并不想收,可听完溥跃的话,她实在憋不住笑,纸袋拎到与溥跃眼睛齐平的位置,八颗小白牙在阳光下像润泽的陶瓷。 “你确定,你给店里的弟弟买这个当年终奖哦?” 疗养院西侧藏匿着装有防辐射门的放射科,今天周天医生休息,将近二百平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午后的阳光甚好,点亮了赏佩佩皮肤上每一根细小可爱的绒毛,溥跃脊椎笔直,从这个背光的角度正好可以把她整张脸上的生动都记录下来。 她在对着他笑。 眼如新月,里头藏着浩瀚星辰。 心悸,口干,溥跃垂着面庞只知道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真的病了,需要赏佩佩替他检查一下。 眼睛眨也不舍得眨,他也跟着赏佩佩笑,但他笑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借口又多蹩脚,他是看到了赏佩佩的五官比以往有了些许不同。 唇膏是茶粉色的,腮红像是玫瑰烤奶,而她薄薄的眼皮上晕染着雾棕色的光影。每一根睫毛,都卷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卡通片里的洋娃娃。 因为是周天,所以她破例化了妆。 叁生有幸,他怀疑,自己说不定也可以是那个传说中的“悦己者”。 好口红不沾杯。 整一周,溥跃都在抑制自己的发酵的感情。 但就在这一小会儿独处的时间里,他就有点绷不住劲儿了,背脊很难挺直,眼神也软烂,他俯身配合赏佩佩的身高,除了嘴甜地夸她今天很漂亮之外,还煞有介事地隔着两指的距离告知她。 “忘了跟你说,我也没有感染幽门螺杆菌。” “你说巧不巧?”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意指自己想要亲吻的含义太明显,足以让赏佩佩立刻紧闭牙关。 舌头捋不直,她睁大眼睛虚张声势,“巧你个头。很,很注意卫生的人都不会有吧!” “分餐制!很重要!” “哦。”溥跃听着她的科普唇角快要拉到耳朵,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彻底笑起来像是冬日暖阳,大概只有眼尾还带了点平常经常挂着的冷冽,眼神下移半寸,故意从她的鼻尖描到唇珠。 溥跃嗓音压低,听起来像是正在经历青春期叛逆的中学生,“那爱讲卫生的病人家属会有什么特殊奖励吗?” 怪他鼻梁太优秀,稍微侧一下头,鼻尖就已经蹭到了赏佩佩的脸颊。 肌肤相贴,全身所有末梢神经都被激活了,中枢神经得到反馈,已经开始在她脑子播放了一些少儿不宜的片段,脸颊上的腮红变色了,赏佩佩在溥跃视线下垂时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口不择言,小声嗔道:“喂,你别胡来,这可是在医院!” 赏佩佩话音刚落,溥跃笑得更厉害了,他视线重新拉上来,乖巧地直起腰,几乎是双手交迭作外交礼仪装,“嗯嗯,明白,出了医院就可以胡来啦。” 被刻意误解了,咬牙不足以泄愤,赏佩佩伸手就去拧他的腰。 胳膊短是先天劣势,还没拧到他的衣服就被溥跃一把拉住将五指团在手心。 右手手掌固定赏佩佩的下颚,拇指轻轻从唇角抚过,立刻蹭下一抹脂色,没有多做停留,溥跃松开她的脸和手,举到胸前给她过目。 布满薄茧的掌心比他手背的肤色还要暗一个色号,充满纹路的拇指边缘,沾染着一抹伤口似的口脂。 是她刚才捂嘴时把自己的口红蹭花了。 粗糙的是他修车的手,细腻的,是她抹在双唇的色彩。 眼前的画面不违和,又太违和,赏佩佩还像只呆头鹅,在品味这种反差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溥跃已经主动退后几步坐在了长椅上,掏出手机作势给石头发信息,“喝了酒是不好开车的,太危险了,那我在这儿等你下班。我得跟石头说一声让他晚上自己下班关店。” “是石头。不是弟弟!”找出石头的微信时,溥跃没忘记冲着还未走远的赏佩佩嘱咐。 赏佩佩回头一个眼锋,指了指远处“保持安静”的标识,他又闭上嘴巴,给她迅速打字,“你别叫他弟弟,你就叫他石头。你俩统共见了一面,他怎么会是你弟弟?” 回八楼,安排好工作,跟护士长请假,站在休息室里换衣服时,赏佩佩对着柜门内的镜子快速补妆。 平时工作日,赏佩佩实属踩点打卡的惯犯,陆续购买的彩妆品类并不少,但为了多睡那十几分钟,她绝对不会早起化妆,经常爬起床来快速冲澡然后一只防晒走天下。 但今天,用蜜粉饼按压了一下鼻翼和额头的暗沉,她还从包里掏出了电动睫毛卷烫器,整理好睫毛,她望着自己的嘴巴犹豫了片刻。 手指效仿溥跃今天蹭上来的姿态,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果然,中看不中用的颜色又糊了一手。 纠结了几秒,赏佩佩不会承认自己今天化妆是为了见谁,女孩子取悦自己,天经地义。 总之她只是恰好睡不着,时间很多,睡不着的同时,出门前还在包里放了很多补妆用品,光是沉甸甸的口红就带了叁只。 临下楼前,赏佩佩做贼心虚,快速用纸巾将嘴上的保湿唇膏擦掉,换上了一只号称打啵不掉的双头唇釉。 赏佩佩,你是不是喜欢我。 冬日的书店是咖啡味的,椰子鸡的汤底是奶香味的。 临近圣诞,商场不只换上了红绿黄的配色,服务台的上方还浮动着肉桂姜糖的辛辣。 话梅味儿的瓜子两个人磕了不少,半塘奶茶也喝了两杯。 但这些似乎都不是赏佩佩身上散发着馥郁芬芳的原因,回程的路上,溥跃抱着赏佩佩的腰挤在红色小姜戈的后座上,虽然身高差异看起来像女儿骑车带爸爸一样滑稽,但他还是像只温顺的大型犬,弯腰把头搭在赏佩佩的肩膀上,鼻子一直往她头盔边缘露出的头发丝去嗅。 嘴巴就喋喋不休,迎着冷风也不肯闭上。 今晚的“约会”,他们全程都在“吵架”。 从溥跃说石头不算赏佩佩的弟弟开始,针对那谁才可以是赏佩佩的弟弟,溥跃是不是也可以是赏佩佩的哥哥,到底谁的生日更大,两个户口本上同年不同月生的小学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辩论。 头盔镜片被抬起来,溥跃睫毛已经被哈气冻上了白霜。 “你这不就是耍赖,那生日不按身份证上的算该怎么算啊?你十一月二十叁,我六月二十八,又不是说大你一天两天,这可隔着半年呢。” “四舍五入,那你也管我叫哥哥呗?” 想了想溥跃觉得不行,单纯叫哥没有拉近男女关系的作用,又改了一遍口,“不对不对,你叫我溥跃哥哥。” 要不是因为真的很冷,赏佩佩想快点把车停好进入室内,她真的很想立刻停车摘掉头盔问问溥跃他的小学数学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不足五个月而已,哪有半年? 再说了,她不是讲了,她身份证上的生日不是真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在庆祝这个日子。 她有那么无聊吗,为了赚他一声姐姐,连自己的生日都要作假? 一条街的距离,赏佩佩把摩托车停在固定车位上,后面溥跃还在叽叽喳喳,赏佩佩一仰头用力拿头盔撞上他的,恶声恶气地讲:“少啰嗦,到了还不下车!” “你想得美,我看你这不太聪明的样子也就是个弟弟。你叫我姐姐还差不多?” “下车就下车,你还凶我?这世界没天理,一天是哥哥,一辈子是哥哥,老幼尊卑,懂?” “不叫我可以,那也别叫别人。” 摘下头盔,赏佩佩锁好车,溥跃已经把后备箱里那几本书拎了出来,递到她手心。自己摘了头盔搓了搓眼睛上发痒的冰碴,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点手机屏幕叫出租回店里。 右手拎着礼物和书籍,赏佩佩站在自家楼下目送溥跃离开,酝酿了一晚的话终于得到了出口。 “明天我调休,车难修的话,你慢慢修。反正还有时间,我也不是很着急。” 不知道为什么赏佩佩又主动说起修车的事情,在溥跃心里,修车的时效性等同于他们之间的可能性,今晚他一直都在避免这个话题。 没抬头,但他眼睛没再眨了,单纯垂眸立着耳朵在等她的下文。 也许是要再次划清界限,也许是要给他的热情泼上一盆冷水。 总之赏佩佩不会给他好过。 溥跃咬着牙,差点就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叫她给自己个痛快。 赏佩佩却放缓了声音很小心地问他,“明早我准备去上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你店里一般十点开门吧?我们早点出发,来回打车,估计用不了四十分钟。” “我自己去还是有点怕。” 不是让他留宿的借口,赏佩佩是真心想要和他一起去给死人烧纸。 溥跃太懂结合上下文去阅读理解,只需要一秒钟,他就破解了赏佩佩的表情和语言。 青天白日,怕是假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知道了。 她知道赏双明旁边的墓碑是为谁立的,也知道了那两个人和自己的关系。 如果不是关心,赏佩佩无需照顾他的感受,如果不是担忧,赏佩佩不会呵护他的脆弱。 就连让他去亲自给他妈烧纸祭拜,都被她说得像是一个受累的请求。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想要呵护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更好的情感证据?就好像,他也可以是这茫茫宇宙中很珍贵的存在,值得另一个人悉心守护。 心口被烫了一下,溥跃忘了自己那套严防死守的关系理论,他拇指下本来已经支付的订单被他再次点击取消。 赏佩佩何止是关心他而已。 抬头时,溥跃直接到自己都害怕。 可唐突的话,说出来时字正腔圆,就跟播新闻般有理有据,一级甲等的播音员也就这样了罢。 句式是疑问句,但语调是肯定句:“赏佩佩,你是不是喜欢我。” 牛顿第二定律。 十几米外,万达广场一号门前,安装工人正在用吊车布置着下周投入使用的巨型圣诞树,红色的缎带蝴蝶结和金色的铃铛装饰挂满飘着假雪的冬青枝条。 成捆的灯带一层迭一层,好似夸张的克里诺林裙。 顶端的星星被妥善搁置,工作人员一声令下,电源被整体接通调试亮化。 不只是需要仰视的圣诞树被彻底点亮,还有入冬后被废弃的儿童旋转木马,刹那间,冰冷暗淡的广场成为了梦幻剧场的拍摄现场。 不少行人驻足掏出手机与广场大门合影留念,但赏佩佩在溥跃被照亮时心跳停摆,眼睛都没从他脸上移走半分。 就在这种临时搭建的背景下,溥跃的笑容仍然要比近千颗灯珠还令她炫目。 他一开始是问她,“赏佩佩,你是不是喜欢我。” 紧接着,不需要她否认,他歪了一下头,清澈的目光彻底绕过眼前的哈气,给了她双重肯定:“我也很喜欢你。” 木马,铃铛,蝴蝶结和圣诞树,手里罗素,尼采的作品集,还有眼前的溥跃。 此情此景之下,没有人可以对意外堆迭的浪漫说不,赏佩佩思想中唯一的诉求,就是很想试一试嘴上的唇釉是不是真的有广告吹嘘得那么持久。 向前一步,她牵住溥跃的手,向后一步,她依靠牛顿第二定律测试溥跃的加速度。 只要作用力够大,两个人真的可以飞进电梯。 一个吻像是一万年那么久,相对论可能都是错的,爱情才应该是时空弯曲的表现。 只要心心相印的男女抱在一起,所到之处都可以是无人之境,灯光消失了,墙壁消失了,只要闭上眼睛继续吻下去,就可以得到永生。 电梯,走廊,四只脚跌跌撞撞跳探戈,直到溥跃被赏佩佩撞到6017室的大门上,耳边才响起方才路过住户们的咂舌声。 不愿意给任何人看到赏佩佩现在的模样,刚摘下的酸涩梅子腌制泡酒就该避光封存。 可是溥跃贪杯,他掬着赏佩佩的粉面,很想就着今夜偷喝一口。 开门解锁关门一气呵成,两只头盔碰撞着并排搁在玄关,今天溥跃穿了一身黑,只有外套下的羊绒开衫是灰色的,碰巧,赏佩佩也穿了黯色的毛衣和阔腿裤,只有最外头裹着的大衣是灰色的。 外套被赏佩佩扯落肩膀,溥跃一边低头接受她的索吻,一边看着头盔镜片上双份的自己和赏佩佩,小小的玄关里,有六个他们在拥吻,即便有四个人都是倒影,但也像是时空错乱。 等到赏佩佩彻底将他的外套脱下,喘息着低头解开自己大衣的牛角扣,再度像只小考拉挂在他的脖子上。 溥跃拖着她的双腿彻底抱起她,声音从脖颈慢慢融入她的身体,“我们两个真般配啊。是吧?” 作为男女朋友来说。 即便再急色再心动,赏佩佩也不上他这个当,她唇上的颜色湿漉漉的,全妆还在,但整张小圆脸上都沁了水,雾面感彻底沦为了水光感。 她鼻尖埋进溥跃的颈窝,嘴唇轻轻挨着他的耳廓,一脚踏进陷阱可另一脚迟迟犹豫,口腔音又潮又嗲,像沾湿的羽毛扫在溥跃的耳膜上,让他掌心发烫。 没良心是真的没有,狗东西也是真的狗,赏佩佩根本不认输,在他怀里还在争。 “是吗?作为姐姐和弟弟?” 首-发:po18.vip「po18uip」 “姐姐。” 一声“姐姐”换一个吻也不亏。 光是这么想着,溥跃就很情愿地张嘴叫了。 但有趣的是,还没进入主题,光是在耳鬓厮磨的亲吻阶段,赏佩佩的身体就抖起来了,整个人像清晨荷叶上即将蒸腾露珠,连喉咙里都有难以自持的哼声。 唇瓣吮着舌尖,溥跃大掌从她宽大的衣摆下探进去,腰肢上窄窄的一条脊椎像是蛇般扭动,而滑腻的肌肤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湿汗了。 手指贴着蜿蜒的曲线滑动了几回,正面抱着赏佩佩坐在床边时,溥跃试探着拨开她耳畔的黑发,又贴过去叫了一声:“姐姐?” 果然,他找对了怀里人的敏感按钮。 赏佩佩刚才还在聒噪,嘴巴要多硬有多硬,眼下被比她强壮不知道多少倍的男人轻轻叫着姐姐,连话都没了,贝齿咬在嘴唇上,除了齿痕外,只剩下绵长的呜咽,眸光含着水汽,低垂眉眼,像是被人拿捏了一样无助。 脑中有闪过下午沾着她口红的那根拇指,全身的皮肤被血液烧得发烫,情欲从眼底升腾起来,赏佩佩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次次为面前的溥跃心动了。 莽夫穿上西装打领带,无人月下野兽细嗅蔷薇,一手能把她扛上肩膀的壮汉却总是在她面前展露着属于少年的纯真。 反差感拉满,她很难不为这种烟花般灿烂的相遇而心跳。 她骨子里有着那么强的胜负欲,可她在人生里却从来没赢过谁,但溥跃似乎很愿意输给她。 怎么会呢?仅仅是因为他口里的很喜欢? 唾手可得的偏爱向来是回避性人格的助燃剂,可以让情动烧到干锅,不仅想接吻,这一刹那,她没有伸手驱散眼前的海市蜃楼,更有甚者,她还想和他做更亲密更出格的事。 双腿在他的身侧试图收紧,腿心已经湿溻,连肩膀和手指都酥麻到缩起来了,如果可以,她今晚不想拒绝溥跃的任何要求。 所以,在溥跃温声诉求想看看她今天穿了什么可爱的内衣时,赏佩佩照做了。 在对方极具侵略性的视线里,她咬牙跪起来,随后一点点拉高了宽大的毛衣。 上半身露出,但今晚,她身上没有哪处是卡通和幼稚的,鸦色的柔软毛衣下,是同色系的黑丝绒,肩颈和乳根用细线勾勒,可能商家也知道零星几片布料太露肤,不能遮挡住什么,还镶嵌了一圈蓬松奶白的绒毛来做无用功。 溥跃原本就见识过赏佩佩上围的饱满和肥软,可是在这种内衣的束缚下,眼前的景致又是另一种不可抵抗的视觉冲击。 软白的胸乳圆滚滚地挤在一处,被几根细线勒得发红,鼓胀的乳肉像是膏脂几乎要从杯口的顶端满溢出来,甚至,从溥跃的位置平时,赏佩佩的内衣根本没有将她的私密处好好遮盖住,随着她的呼吸,雪白的绒毛如活物般舒展,若隐若现中,他还能看到一点点粉晕的颜色。 呼吸一下就粗了,溥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脑还在宕机,燥热已经冲到了胯下。 他本来就能让人怀孕的好嗓子沙哑到不行,色情的意味极重。 但懂得举一反叁的好学生没忘记运用赏佩佩喜欢他叫的称呼,饿了许久的狩猎者,还要装成无辜猎物,“护士姐姐,这是什么?我不懂怎么脱,你帮我好不好?” 色色卡。 做姐姐就要够大气,今晚赢很大的赏佩佩对小小溥跃有求必应。 毛衣下摆叼在齿间,单手要搂着他的脖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巧巧扯开乳沟之间蝴蝶结,内衣边缘的钢圈还在,紧绷的鱼骨还在向上用力托举,两颗奶球摆脱束缚,立刻弹跳着暴露在温热的空气中。 两只又翘又圆,顶端尖尖的弧度嫩如春芽,看起来要比夏日最甜的蜜桃还水。 不知道赏佩佩去哪里准备了这种复杂的内衣,穿着就足够引人眼球,脱掉一半竟然比完全裸露还要不雅。 再说不是为他那鬼都不信,性器胀大一圈,迅速勃起挺立。 精致的眉眼沾上沉湎,好像升腾起雨季的大雾。 渴,明知吸乳不能解渴,但唇齿就是思念那种把她含在口中啃咬狎玩的触感。 手指忍不住要握她更紧,阴茎硬到发痛,性吸引力太大,让人丧失理智不分轻重,光是抚摸着她的肩胛骨,都用力到把她皮肤蹭出薄薄的红印。 喉咙大概在着火,不然怎么解释棱角分明的喉结都在汗珠的浸润下微微发颤。 眼神如果有实感,他应该已经将她全身上下舔的得油光水量。 顾不了称呼和关系,溥跃用力将她贴向自己,赏佩佩也像是完全不懂反抗,反而乖巧地,用一手托住肥乳的边缘,将脂膏般的乳肉主动喂到他唇边。 她的手真的很小,尤其在如此悬殊体量的对比之下。 乳肉像是流淌的羊脂,从她指缝里渗出去,而顶端上翘的樱粉,像是奶油蛋糕上的莓果,缩成小小一枚。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这种甜蜜诱惑,起码溥跃不行。 破防就是眨眼间的事情,斯文的伪装被撕破,他立刻仰面含住她的左乳凶狠撕咬。 裹吸,含吮,咂弄,吞咽,潮湿的口腔也可以很粗暴,等到溥跃吃够了玩够了,滚烫的舌头便轻轻沿着乳晕的边缘柔柔地画圈。 肿胀的乳球彻底红透了,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好像裹着液体的可怜容器。 只是用舌尖剐蹭顶端的乳尖,乳孔便一张一合地翕动胀大,好像能挤出奶水的新妇。 “喵”理应是趴在沙发扶手上的猫叫,可却是从赏佩佩喉咙里发出的。 “咕叽咕叽”的湿音应该是猫咪喝水,但每一下都实打实的是溥跃舔乳的声音。 前几分钟,小白猫还好奇地瞪圆眼睛望向床边,试图从溥跃的后背看清两人到底在玩什么游戏,可无奈溥跃像是吃不够奶的孩童,啃过左边又去啃右边,啃完右边又要用大掌捏起来一起含,小猫咪都会嫌累,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一猫各司其位,猫尾巴垂在半空中悄无声息地上下卷动,而赏佩佩的娇软的胸乳也因为溥跃吸得太用力,而在他怀里前后一挺一挺地耸动。 口中的毛衣湿了大片,腿心也浸满了稠密。 直到两只奶球都被舔得水淋淋的,溥跃才“啵”一声同时吐出她两只被蛮力掐在一起乳尖。 五指还要沾着自己的津水去揉,从根部挤到乳晕,指节掐着顶端扯出笋状再松开回弹,他动作愈加熟练,能轻而易举地逼出她的娇声,于是浑话也逐渐放肆。 是明知故问,也是装傻充愣。 他像是调琴师,一点点拨弄着琴弦。 眼观鼻,鼻观心,溥跃望进她迷离的眼眸,瞳孔像美丽的蛛网,让他醉倒在酒池里,“怎么这么湿?赏佩佩,你好像被我吸出奶了……” 科普盲流宣告失败。 虽然成年女性被吮吸乳头会使脑下垂体分泌催乳激素,但未孕女性的乳腺医学上被称为静止期乳腺,不发达的腺体对于催乳激素没有有效反应,继而腺泡也不会分泌出任何乳汁。 可是这么一长串的医学知识,也堵不住溥跃使坏的嘴。 而且,赏佩佩吐出毛衣,才撑着腰为面前这位盲流科普了一半,溥跃的大掌就转换战场,毛衣下隆起的形状是海下伺机而待的鲨鱼,指节蹭着布料和肉,他顺着内衣的鱼骨向下,直到手腕都彻底埋进了她的双腿之间,才点着头恍然大悟。 赏佩佩的声音被钝刀割断,腰肢再次软塌下去,口中还黏连着意味不明的嘤咛。 羊绒材质的阔腿裤通体都是针织的,弹力小到贴合臀型,大到可以伸进一只成年人健壮的臂膀。 溥跃就是在这种便利条件下,轻松地摸到了一手湿热。 吸满汁水的底裤好像是某种半透的蕾丝,指腹摸上去,有圈圈凹凸不平的花纹。 因为湿透了,所以更贴合肉欲的形状,而赏佩佩的私处,嫩得不像话,光是用手摸上去,都像是易碎的白玉豆腐,让他想揉开了用力插入。 怕她还不够情动,毕竟上一次溥跃已经见识了只顾着自己舒服的下场。 于是绞尽脑汁,想着可以让她更湿的办法。 掌心向上贴住她来回摩擦,沁水的布料纹路明显,随着他颠簸的幅度,好像万千虫蚁啃噬。 细小的一线被肉鼓鼓的唇瓣挤在正中央,一点点被蚕食研磨,溥跃吻着她的脖颈,感受着她的湿度和软度,阴茎也在滴答腺液,他忍得全身难捱,嘴里自然是没有好话可以讲。 “哦,懂,没有完全发育的乳腺再怎么吸也不会流奶。” “但是,明明我舔的是上面,下面为什么会这么湿呢?” 拇指拨开碍事的布料,中指立刻曲起,在赤裸湿漉的阴户上用力剐蹭了一下,水渍顺着指缝淌到掌心,黏腻温热。 赏佩佩这次没答案给他,只有短促悲鸣,两人身上的衣服太多,溥跃干脆抱着她转身压在床上,像给小朋友脱衣服一般,从头撸掉毛衣,再将两条腿拽至床边悬空,一把扯下她的裤装。 再挨个脚脱她的袜子。 除了肩带和腰上的鱼骨,赏佩佩雪白的身体上已经没有任何蔽体之物。 所以扯下袜子时,脚面上的水泡就显得格外明显。 一开始,溥跃是站着,一手捏着她的单腿像拎鸡似的提起来看伤,怎么推测,他都觉得这两枚水泡是赏佩佩下午劝架的结果。 “痛不痛”叁个字还没问出口,“我下回不会那么冲动”更是没机会讲。 经过上次赤裸相见,赏佩佩已经在害怕他借题发挥怜悯她,用力几下抽不回脚,情急之下便反向蹬腿。 此情此景,两人多亲密,刚才吻都能接,浑话都能说,该是可以互相照料的关系,溥跃只是心疼她,确实没有被踢的防备,冷不丁一脚被赏佩佩踹到胸口,不仅手松开了,人也向后踉跄几步直接撞到冰箱门。 “咣当”一声,是冰箱里迭放的玻璃汽水,扶手上的猫被惊醒,不满地“嘶”了一声。 赏佩佩也吓了一跳,撑起胳膊,仰面看到溥跃一脸的冷,直觉今晚的激情被扑灭了,对方应该是对她要开骂了,干脆先发夺人,皱眉问他:“工作时有点小伤口很正常啊,你干嘛一直看!你换个人扯着人家的脚不放人家也要踹你啊!” “哈。”胸口盘踞着一股邪气,刚才被取悦时腔子烧得多炙热,现在就有多气恼。 溥跃是真的让她气到了,他是真不知道,他大晚上不睡觉除了她赏佩佩的腿还能去扯谁的腿,她以为他是变态色情狂?搁大街上逮着个女的就管人家要脚看? 他他妈又不是有性瘾。 “行,可以,这一脚我自找的。”溥跃一手撑着身后的冰箱直起身,另一只手直接单手够到肩胛骨把开衫和t恤全都扯落。 别的不想啰嗦,走到床边时他语气平淡得像是没感情的机器人。 因为五官很冷,所以那些还没完全褪去的绯红更显得冷酷邪艳,从上至下俯视时压迫感才特别强。 溥跃身上的影子困着她,嘴里那几个字像是被冻硬的冰块吐在赏佩佩的胸脯上,顺着她汗毛倒立的皮肤掷地有声,“来,护士,脚不能看,检查下阴道总可以吧?” “淌这么多水,是不是生病了?我给你治治?” 爱卿不必多礼。 “阴道”两个字是正经的器官名词,但凡学过医的都知道,这个词相较于生殖系统内的其他器官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性可言。 起码以往在护校和疗养院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她并不会产生任何下流的联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医学措辞一到溥跃嘴里,就完全变味儿了。 脸重新烧起来了,心脏跳得飞快,赏佩佩脖子都洇出了粉色的珠光,眼神闪躲,害羞得就像是回到了初中的生理卫生课上,任由讲台上的老师怎么命令他们打开课本。 她都不好意思翻开那一页女性外生殖器的解剖图。 那时候刚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把性视为禁忌的羞耻,就连哪个女生初潮发育,都会变成大家课下的笑料。 十几岁的初中生自然不会懂得,也许他们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中,都要踏上对爱情事业乃至幸福感求而不得的苦行。 性交与否,已经不是成年男女生活中最棘手的问题。 这种双方自由自愿的行为在如今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发乎情,很少止于礼,没有叁纲五常的枷锁,发生得可以很自然,也可以很简单。 脚腕被溥跃握住搭在床边时,赏佩佩还在扬起脖颈向下瞄,不得不承认,虽然嘴不好,脸也臭,但一周未见,溥跃身上的肌肉还是一如既往的养眼。 穿上衣服只能看得出他肩线宽厚,身材偏壮,完美的五官就是他的个人招牌,但一旦溥跃开始脱衣服,赏佩佩的视线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就很难再去注意他的那张脸了。 成块的巧克力腹肌和两侧向下延伸的人鱼线不用多说,就是行走的男性荷尔蒙,但紧实胸膛上的那两抹茶粉色的乳首,就实在会有些糖分超标的嫌疑。 颜色太淡了,还是女孩子最喜欢的粉度,像是草莓口味的冰淇淋,抹在玉兰莹白的健康纹理上,光是隔着一段距离盯着,赏佩佩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咽口水。 按理说,不容易留下色素沉着的体质不仅仅只会拥有淡色的乳首,胯下的阴茎,也很有可能具有非常讨喜的浅色。 可惜,上一次赏佩佩帮他撸屌时周围黑着灯,她没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 如此想着,潮湿的目光很自然地顺着溥跃的腰际向下,准备趁着他脱裤子时来个聚焦特写,但毛还没看到一根,溥跃的身体突然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咚”一声,地板震颤,似乎是溥跃的双膝跪地。 做爱归做爱,即便是华佗救人倒也不必为她下跪。 赏佩佩眯着眼睫,看到他跪自己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正准备学电视里的皇帝讲一句虚伪的:爱卿不必多礼,“啪嗒”一个湿吻落在她的大腿内侧。 赏佩佩人不孱弱,这双白腿也算不上骨感,小腿笔直如竹,但大腿上的肉则柔软地像是上帝造人时一不小心多沾染了羊脂奶膏。 皮肤下充斥着滑腻的脂肪,只有大腿根部,还留有少许她少女时透色的血管。 但也就是这里的皮肉,最为怕痒,一个吻亲不够,溥跃干脆将头埋在了她的腿心。 浅滩小腹涨潮了,赏佩佩想说的话变成了浪潮中的咏叹调。 胳膊酥软,她袒露粉白雪乳重新倒在床上,可欢愉的曲调还没结束,突变成了尖锐的哭腔。 水滋滋的下体突然贴上一种滚烫而陌生的触感,像是热刃切红蜡,不仅轻易挑开了肉嘟嘟的唇瓣,还非常野蛮地顺着窄小的穴口往里挤。 未经扩张的穴里塞着的是溥跃的舌头,而抵着她阴户上方的是他的鼻梁。 他在和她接吻,唇瓣厮磨,嘬吸声大得吓人。 被口的过于舒服,舒服到心口发了疯似的痒,摆腰,仰头,赏佩佩真的受不了这种刺激,像是被勾住喉咙的鱼,蹬着腿试图将臀部从他的脸前移开,可溥跃哪里肯?他捏着她不停从床边掉落的双腿直接抗在肩膀。 两手从下往上托住她的桃臀,五指掐住腿根,他用力掰开她,吞咽她,像是饥渴的野兽在绿洲里汲取水分一下比一下更用力。 吃饭会不会? 麦芽糖浆状略微的稠密的汁液吞下肚,但味道却不是甜的。 要怎么形容唇舌上属于赏佩佩的味道呢?不是简单的咸或涩。 大抵就是冷水海出产的特级天鹅蛋,最新鲜的食材不用蒸煮爆炒,在摇摇晃晃的渔船上,被匕首直接撬开了外壳,内里聚着的那一汪鲜。 粗糙的大掌就着原生态的贝壳仰头一饮而尽。 比鹿茸吃下去还能壮阳。 滑嫩的贝肉已经被他高热的唇舌含烫了,但内里的汁水还是温的,虽然是第一次做,但是只要面前的人是赏佩佩,溥跃没什么嫌弃的,嘴上便能放得很开。 横竖就是吞咽和舔吮而已,而且赏佩佩给他的反馈还这么强烈,几把没眼都能找到的入口,更别说脸上的舌头,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男人做不好这件事,吃饭会不会?怎么可能不会。 给女孩子口只有想做还是不想做的区别,做起来实际根本没有难度。 咸口的粉红布丁在舌尖搅来搅去,舔了一分钟而已,阴户上方那颗肉珠就哆嗦地探出来了。 溥跃将舌从穴内抽出来,重新铺展,利用大面积的平面和上面凸起的一颗颗味蕾跟敏感点充分接触。右手从她的腰际摸上去,攥住一颗奶桃揉掐。 是在被溥跃一个人舔没错,但末梢神经发达的阴蒂却放大了细小摩擦的触感,赏佩佩手指曲起咬在齿间,目光弥蒙,却有种被多个人同时玩弄的错觉。 注意到她嘴里没有声音了,溥跃舔舐的力度更大了,肌肉虬结的胳膊横在她双乳之间,手掌则摸到了她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耳畔摸到唇瓣。 扯下她口中堵住的软白手指,换上了自己的。 看似是个任她啃咬的姿势,但掌心压在下巴,迫使她上面的那张粉口也大张着露出内里的软舌,根本叫她无法咬合。 胸部被挤扁,牙齿被食指一颗颗抚过,唇瓣上的唇釉掉了雨衣,已经被揉成了一团脏污,“哈……啊……”的气流毫无阻挡地从喉咙里漫出来。 分不清是谁的汗,溥跃整个肩颈和耳畔已经彻底湿掉了,动感十足的肌肉上像是抹了一层透明的健身油,而赏佩佩的双腿就在上面不停地,上蹬下落坐滑梯。 光是静音,从溥跃的后背看过来,两只腿像是被抽了骨,嗲娇地在他肩后挣扎,就已经够引人遐想。何况耳边还有意味明显的呻吟。 晚十一点,正是上班族入眠的时候,狭小的公寓内,赏佩佩放肆地叫床声越来越大,床头方向的墙壁突然传来几声砸墙的动静。 像是被人窥见最隐晦的春梦,溥跃一惊,立刻抬起手腕将食指和中指塞入赏佩佩的口中。 “唔。”穿上的赏佩佩在他手指上落下一枚发红的牙印。 而穿下跪着的他,也被结结实实地喷了一脸的水。 皮肤丝痛,激发戾气,溥跃顾不得自己平日里用来赚钱的手有没有渗血,伸手快速抹了一把嘴上,弯腰脱掉裤子。 动作太粗野,松紧扯到茎身,由淡粉勃到发紫的阴茎刚从四角裤内释放出来,就似胶棍般重重“啪”一声回弹在小腹。 这声音像是高压电打在赏佩佩的酥软的神经上,她双腿堪堪落地,脚尖下垂抵着地板,眼珠转动向下,果然看到面前视线靠上的位置,浓黑的耻毛下有威风凛凛地傻出一抹玫粉嗲色。 溥跃这跟东西大是真的大,直也是真的直,肿胀的阴茎完全勃起,菇头上不见一丝多余的皮肉,茎身上因为过分情动,还充斥着紫青色的脉络,上翘竖立着,非常可观。 但这种颜色,真的只能被赏佩佩形容为又漂亮又可爱,像是杀手随身带诗集,弱化了男性生殖器的侵略感。 果然,真男人就是粉色的。 赏佩佩潮后脸庞氤氲,手指抬起来,刚给溥跃的下体比了个大拇指。 溥跃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自己一眼,即刻读懂了她的内心戏,眼睫垂下来,他粗俗得像个村夫,顾不得什么美感了,直接把她双腿举上天,俯身耸腰把自己撞进去。 软烂的胭脂穴被一插到底。 预料到赏佩佩又要尖叫,扰人清梦,他右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只给她留一线呼吸。 冠顶变着花样地拧动剐蹭前进,滚烫的鼻息尽数撒在她的睫毛上,溥跃的眼睛里有燃烧的火,声音干涩沙哑,“急什么,干过之后再打分也不迟。” 我他妈不会学? 溥跃全神贯注,用狰狞的性器一点点钉住她,但赏佩佩瞳孔地震,心里想的全都是他个混蛋插入之前没有戴套! 先不说和陌生人进行无保护措施的性爱会有大几率感染传染疾病,再次,她一介护校优等毕业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男人的只是蹭蹭,和射前拔出来就能避孕的说法。 即便人工合成的左炔诺孕酮再怎么与天然黄体酮相似,事后避孕药对女性身体也有伤害,她可不想为了溥跃一时舒服而经历下个月的月经失调。 因为厌恶单方面承受风险,所以她身体很难放松,眉头彻底颦起来,小腹绞得痉挛,赏佩佩知道自己的力气和溥跃比起来就是九牛一毛,没有试图呼叫,右手抬起来直接按在溥跃的肘关节尺侧的尺神经沟内。 与刚才进入她身体感觉到的全身酥麻不同,溥跃被赏佩佩捏住左臂时,立刻有了疼痛表现。 他吃痛地松开赏佩佩,赏佩佩已经恶狠狠地扬起额头试图撞击他的鼻梁。 还好溥跃身手敏捷,头一偏躲过一击,不可能跟她硬碰硬,只能一手按住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握着她的右手按在头上。 溥跃清透的虹膜里也倒影着一个眼神起火的赏佩佩,圆圆的小脸像红色的苹果,只不过这火不是欲火,而是纯粹的怒火,她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瞪了他几秒,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不戴套你想都别想。” 闷哼一声,是被赏佩佩的腔肉夹吮的,溥跃下体被裹得用力,进退两难也不算太好受,冠顶和穴内深处的窄径像是九连环契合在一起,稍微动一下就能感觉到“唧唧”的水声。 舌尖在上膛顶了一下,溥跃知道赏佩佩的要求合情合理,他戴套避孕的行为也是自发自主,但怎么听着还是从赏佩佩的话里品出了一种嫌弃。 就好像是,她怕他有什么脏病。 可天地良心,他这前二十多年活得清清白白,甚至从来没有和异性接过吻,她是唯一一个。 烧起来的眼神泼了油,他还在压制着自己的表情,声音放软了,堪称诱哄,溥跃非常自如地解释着:“戴了,刚才给你口完就戴了。” 抬眸碰到赏佩佩不信任的目光,溥跃几乎快露出温柔皮相下的獠牙了,挑起单眉哼笑着问:“不信?那你放松点,我拔出来你看。” “你现在吸得太用力了,我动都动不了。” 半信半疑中,赏佩佩呼一口气,尽量放松耻骨附近的肌肉群,本来并拢在溥跃腰腹的两只膝盖慢慢松开,分别向床边靠拢。 疑心病人嘴里没闲着,还在问些会让男人阳痿的问题,“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买了避孕套?我刚才明明看到了,没有戴,不是乳白的,是粉色的。” “敢骗我你死定了。” “上次你不是还不会戴,还是我给你摸黑套上的……” 赏佩佩两腿抬高悬在空中尽量分开,这下子她的模样确实像是在妇科手术台上做检查的女性病患。 只不过,病患两腿还有器材做支撑,完全健康的她则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将双腿悬在空中。 而溥跃裹着加大号超薄膜的性器,则在毫无阻力地情况下,正在从内往外,慢慢抽出。 粗壮的茎身慢慢暴露在空气中,连带着,还有来不及缩回的腔肉。 今天赏佩佩的小屋内灯光适中,恰好可以让溥跃把她的腿窝看得非常清楚,窄穴是怎么吞咽和蠕动的,水渍是怎么沾染到自己的,包括她大腿上的红潮都性感得像是违禁读物。 食言了,没给她看自己的东西,也没有完全从她身体里抽出来,溥跃拉着她右手直接摸到两人交媾处,顺着根部蹭了一圈,让她感觉到那层肉和乳胶的分界线,随后重新重重地插回去。 膝盖很自然地因为冲击而被他盘在劲腰,溥跃这一次毫无阻碍地,重新捂住她的嘴巴。 下身像是打桩机,一下一下去吻她甬道的最深处,操到她身体移位也不肯缓和,眼前发白时还没忘记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骂:“操,买了一周,换了叁个裤兜。药店里最贵的进口薄润款,就是透明的。” “上次不会我还次次不会呗?我是猪?我他妈不会学?” “我不止买了这个啊,我外套兜里还带了口喷和一次性漱口水,光是今天晚上就喷掉半瓶。” 想到自己今晚趁着赏佩佩去洗手间时,自己偷偷漱口喷口喷的样子就像个白痴,当然,半夜想她想得睡不着,自己给自己练习快速戴避孕套更像是痴汉行为。 溥跃又气又恼,耸腰摆臀快得都出残影了,声音也越来越委屈,“可是你好几次靠我那么近就是不来亲我,赏佩佩,耍我好玩是吧?” 同一个坑,他竟然栽了两次。 不好玩,真的不好玩。 赏佩佩这等纸老虎在心软手辣的小老板面前绝不敢再轻易造次。 长夜漫漫,待整栋公寓的灯只剩下她一户还亮着,赏佩佩缩在被子里,连下床去洗澡都不敢。 进行同一项有氧运动,不得不承认,全身都是健身痕迹的溥跃不是假把式,赏佩佩是受力方,已经累得抬不动眼睫,但溥跃像是精神奕奕的野兽,不必冬眠,光是收拾战场打个响指就能像超人般恢复体力。 这回合换溥跃哼着歌,率先下床得心应手地给猫填粮,然后走进她洗漱排泄晾衣叁合一的卫生间内冲澡,就是这么不要脸,途中溥跃不关门也不关灯,潮气像是地面升起的雾,不停从玄关蔓延至客厅。 赏佩佩整颗头都躲在被褥下面,仅从两指宽的缝隙里,汲取着空气中属于她的沐浴香气。 拜托,那可是diptyque的杜桑晚香玉,这沐浴油连她节省地使用起来都要一次五泵以上,换成溥跃那种大块头,岂不是洗完半瓶都要没了? 想是这样想,但吝啬的赏佩佩敢怒而不敢言,毕竟今晚她拿人礼物手很短,而且现在以她掉了半条命的战斗力,根本没有叫嚣着让溥跃回自己家睡的资本。 蜷缩再蜷缩,恨不得原地隐身,眼皮假装黏在一起,被子外面的水声渐止,看到溥跃重新围着她的卡通浴巾走出来时,赏佩佩已经遁入空门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他可以放过自己好好睡觉。 装睡确实管用,溥跃大概对死鱼没有兴趣,走到床边时先帮她关了床头灯,随后撩开被子轻轻地把她的头挪出来,再将身体摆正,小声讲了一句:“躺好再睡。” 重新在玄关往返一次,第二次掀开她的被子时,溥跃右手捏着一块热乎乎的毛巾。 吻痕所到之处都擦拭干净,赏佩佩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毛巾回到原位,溥跃也侧身挤进了赏佩佩柔软的被褥里。 黑暗中,一片安宁,似乎方才的疾风暴雨和唇枪舌剑只荒诞幻象。 猫咪从溥跃刚才辛勤劳作过的位置一跃而起,也在他们两人之间寻了个好去处,卧倒,打哈,不紧不慢地舔舐着皮毛。 “刷刷刷”是猫毛被角质化的味蕾依次梳理的声响。 溥跃双手枕在颈后闭上眼睛,他知道,五分公旁背对着他,呼吸均匀的赏佩佩并没有真的入睡,因为她的睫毛和枕头摩擦也产生了类似的响动。 尝试着从一数到五十,溥跃仍然没有困意。 快感中枢余震太强,终于从云端落地后,没想到痛苦中枢也遭到了共振,凌晨两点,溥跃明白正常人现在应该感到餍足,但他躺在一片微凉的沉默中,却被独自流放了。 也许获取幸福对于善于沟通的人来说真的很简单,但抑郁症患者总是坐在没有原动力的独木舟上,在茫茫大海中利用自己的两只双手逆流而上,稍不注意,可怕的消极情绪就彻底占了上风,绑住他们划桨的手。 只是动一下手指而已,溥跃就可以越过空气,抱住身边的赏佩佩,可就是这五公分的距离,突然变成一条疾风大浪的河,湍急到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忍不住要难过:因为这间屋,同一个坑,他竟然栽了两次。 整一周处心积虑递进关系的努力全部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坍塌了,心理医生建议他先在寻求激情前,诉求亲密和承诺的前提也失败了,就只是因为,今晚两个人再次因为冲动而仓促地选择抱在一处点火取暖。 完美的爱情需要叁角关系的稳固性,而他和赏佩佩只有一样。 而这仅剩的一样现在烧得有多热,他就有多害怕替位补偿后热度会殆尽。 身体好像石化了,溥跃一动不动,试探着开了几次口,终于在嘴巴被冻僵之前把想说的话从舌下吐了出来。 “赏佩佩,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又或者说,未来我们可以成为什么关系?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原地待命,我肯。 英国诗人johndonne写下过,“没人能够自全,没人是座孤岛。” 几个世纪前的来自异国他乡的古老布道词,对于走在时代浪潮的青年们仍然适用。 人既然是社会性动物,“关系亲疏”也就是永久性的难题。 否认不了,即便是对待亲密关系感到刺骨恐惧的赏佩佩,也会渴望爱情像奇迹般降临。没人能拒绝烟火般耀眼的浪漫,但同时,人的生活绝不仅仅只有爱情。 将所有情绪的起伏寄希望于难以捉摸的大海和天空,无异于交出对自己的掌控权。 亲密关系带来的后果,也可能是终生的心里创伤,看看她自己和溥跃不就知道? 小孩出生后就拥有的亲密关系是长达十几年的单选题,爱情则不同,每个成年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进入关系,离开关系,甚至停滞在僵持的关系当中,每一步都有很多备选。 眼花缭乱的答案满天飞,看似简单,可爱情只会在双方的答案都统一时,才能得到结果。 而现在,一再延迟选择的赏佩佩,被溥跃彻底逼到了墙角。 他想知道她的答案,他想和她在精神上更加亲密起来。 回身躺平,赏佩佩没有办法再一次假装听不懂,她亏欠溥跃一个自我剖析,即便她自己也没有准确的答案。 许久后,她坦白讲:“因为小时候的事,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幻想过结婚和组建家庭。” 没做过当妈妈的梦,也没憧憬过和世界上另外一人永远幸福。如果一个人连和父母亲密都做不到的话,怎么可以去奢望找到另外一个懂得她的伴侣? “所以,我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比病患家属更近一点,又要比男女朋友更远一点。感觉我像是和你熟识了很多年,但实际上,关于你的一切,我并不是真的了解。” “相信你对我也是同一种感觉吧。” 不然那天不会在墓地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墓碑,也在她的面前保持缄默。 感情是种投射,具有廉价的依赖性,如果今天他们就此别过当然会很难捱,但短短十几天的相遇,认定这辈子会携手走下去又太过荒谬。 不是每一段乍见之欢都能细水长流,新鲜感会造就声势浩大的自我感动,他们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分辨自我感受的真伪。 爱情是魔法中最坏的一种。 从赏佩佩转过来躺平时,感官便重新回到正确的位置,溥跃心底的慌乱就有平稳了一些。 赏佩佩说的话他都有在认真地听,但赏佩佩不知情,她不知道他的感情是暗藏许久的地火,是黑白棋盘上小心翼翼的布局,他的示好不是漂亮的玻璃纸包着随处可得的工业糖精,更像是不怕火炼的金子。 唯一的可以否定他原命题的结论,就是她的拒绝。 而现在,她口中的不知道,就是不拒绝,那若p则q,命题推演自动成立。 侧了个身,溥跃的双眼在黑暗中像发光的宝石,他往两人之间的空隙挤了挤,身上的香气立刻和她皮肤的温度缠在一起。 赏佩佩总有这种本事,让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内,多次乘坐情绪的过山车,刚才还处于低谷,现在就被彻底地抛向了空中,“那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想了解的?我都愿意告诉你。” 一手揽着猫,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溥跃满眼干净地望着赏佩佩,嘴角蜷起笑得像笨蛋。 还是那张让他被放逐边际的床,眼下变成了春日芳草地,他想在这里铺满所有赏佩佩会喜欢的鲜花,只是为了和她简简单单地聊聊天。 “几岁近视,几岁变声,几岁父母离异,几岁第一次暗恋女生,文化水平,储蓄情况,要不然我按时间年限写本准男友使用指南,方便您随时查阅?” “原地待命,我肯。” “只要你别嫌我烦。” 赏佩佩是天上蒙尘的星,海底遗落的珠,从少年时溥跃就隔着遥远的距离妄念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他最不怕的就是她开口讨要时间,他完全有信心向对方证明自己的感情。 赏佩佩走得慢没关系。 他身体好啊,跑得双份快就行了。 《初恋》 保守地讲,每一对陷入热恋的情侣至少都经历过一次畅谈人生的彻夜未眠。 今晚对于赏佩佩和溥跃来说,就是那种令人心动神往的夜。 床头的蘑菇小夜灯被重新点亮,光晕同时在两人的眼底留下扇形的光斑,赏佩佩的好奇心被充分调动起来,人不困了,也侧过身,面对着面,学着溥跃的样子用胳膊枕着脑袋,眨眨眼睛兴奋道:“真的?” “当然。骗你是狗。” “那讲讲初恋?” 不愧是特立独行的赏佩佩,她不开口问他店内的净收入,也满不在意他的病情起因,在一众男女交往的检索信息中,她竟然挑选了最不重要的一环,并且满心满眼都是热切,乍看起来像是渴望老师充分开解的用功学生。 可就是这一声“初恋”,让溥跃心口小鹿乱撞,手指在猫咪的背毛上收紧再放松,他眼神也变得异常柔软。 如果《初恋》是大考中的命题作文,那他应该可以利用叙事体轻轻松松拿下满分。 忽略掉器材室内的让他刺目的百褶裙,也暂时忘却夕阳下的天台和课文,还有书桌前时不时会播放着赏佩佩剪影的那扇旧窗。 溥跃和赏佩佩的第一次正式相遇,是在父母婚姻宣告破裂的那年。 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经历了小学毕业后的短暂暑假,重新作为转型后的初中生被打乱分班。 那些日子环境保护还未被地方政府提上日程,正是东城靠着重工业蓬勃发展经济的年头,锡矿厂效益极佳,需要再创辉煌,增产扩招,一时间迁徙人口急剧增加。 相比之前在锡矿小学时的就读人数,升初中后,就学指标翻了叁成。 也就是这些突然涌入锡矿子弟学校的转学生们,给当时的初中部带来了不小的动荡。 男生之间的拉帮结派表现在成立了各自的球队,大家在竞技上冲突不断,今天打篮球时转学生肘击了本地生的小腹,明天足球赛本地生踢烂了转学生的脚趾,但好在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意气用事之后多数时间都会重新握手言和。 可女生之间精心谋划的小团体,更像是张密不透风的网,表面上如平静的湖,但内里却翻涌着能够将人吞噬的力量。 赏佩佩也曾经被迫牵连其中。 初一期中考试之后,作为年级学习标兵,赏佩佩是老师口中的好榜样,也是女同学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光是在她所在的初一二班,就有两位“大姐大”想要将她纳入麾下。 难就难在,无论是带着香味的生日贺卡,还是课间在小卖部为她买单的牛奶,都没办法打动赏佩佩加入她们一起制对方的流言蜚语。 她总是以自己学习很忙为由,拒绝任何放学后的校外活动。 临近期末,在又一次课上传递的纸条被赏佩佩看也不看就扔进课桌内后,两名女生隔着对角线视线交汇,无需半天,他们队伍就变换了阵营。 敌人的敌人可以是同盟军,而“自恃清高”的赏佩佩,成了小团体们的终极目标。 让她厌烦的小纸条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天八节课上,整整四节课后面的女生都会将鞋子踩在她的椅背上疯狂踢踹,而剩下的四节课上,她就会在好朋友的授意下,变着花样地用黑色的中性笔,在她校服的白色区域上留下延绵的污渍。 掉落地上的书本会被人“不小心”踩上脚印,而她水壶里的热水,也经常被人直接倒进洗手池换成涮抹布的脏水。 可是这些恶作剧就和之前的拉拢行为一样,都不能激起赏佩佩的任何情绪。 因为被影响听讲,赏佩佩以近视为由向老师申请将座位挪到讲台旁边,而在老师眼皮子下面,不管班里的暖气有多热,她都在校服外面罩着黑色的棉服。 至于被偷换热水的水杯,她干脆扔到了家里,每次觉得口渴就直接就着水龙头喝冰牙的凉水。 除了学习,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就这样安全的度过了下半学期,在期末考试之后的返校日,她还是遭到了暗算。 那天碰巧,在所有同学都领着卷纸逃离学校之后,溥跃也被四班的班主任点名留下打扫班级卫生。 因为距离期末大扫除不过短短一周,需要干的活并不多,叁名学生,一名扫地倒垃圾,一名落板凳,另一名则负责拖地和涮洗拖布,半小时就可以完成。 而不同于在四班拖地的溥跃,二班的赏佩佩一个人做了所有的卫生,而剩下的两名女生拒绝帮忙,就靠在窗边有说有笑地聊天。 等到午饭时间,教师办公室空无一人,所有班级都上锁之后,本来被留下的两名女生也不见所踪,赏佩佩额头冒汗,终于拎着拖布走到洗手间进行最后一次的涮洗。 大门一开,刚才的值日生竟然和两名“大姐大”抱着手臂站在洗手间里等她。 转身要走,门已经被一名女生率先堵上,再回头,一直冲着镜子打理刘海的高马尾冲着她冷笑了一声。 可能是所有青春期男生都改不了马虎的习惯,本来在十分钟前已经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溥跃突然想起自己涮拖布时把mp3落在了男厕外的窗框上。 一路疾跑,等他顺着干枯的绿化带到达一楼走廊时,突然听到尽头所在的卫生间里传出几个女生接连不断的叫骂。 七里香。 “喂,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厉害啊?” “别给脸不要脸,大家都捧着你,真拿自己当公主了。” “没什么为什么,讨厌你还需要理由?” “我们就是看你不爽!” 几个女声音色各异,听起来像是多对一的校园霸凌,颦着眉头,溥跃放慢了脚步,还在试图分辨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状况。 声源来自于女用卫生间,并不是男生可以进入的公共区域,即便是四下无人的放学后,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贸然闯入。 如果一切只是误会呢? 溥跃距离女厕门口越来越近,言语围攻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待他走到了乳白色的门前,空气中突然炸起一声皮肉相接的动静。 像是有人挨了巴掌。 紧接着,溥跃还没有消化完有女生在学校打架带给他的冲击,门内紧接着又有两记更加重的巴掌声,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混乱,尖叫,哭泣,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人在喊:“按住她啊!” 还有人在嚷:“我的头发!” 但更多频繁出现的感叹词,是一个由叁个汉字组成的名字,“赏佩佩”。 那一年溥跃十五岁不到,他属于男孩中发育很晚的类型,个子不高,身材偏弱,不仅外形不突出,还因为成天放学后近距离盯着电视换上了假性近视。 这种男孩子锡矿中学有近千名,扔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出。 对于东城点播台的动画片他如数家珍,甚至也很了解父亲对于烟酒品牌的喜好,但对于女生的事情,他一窍不通,本能地想要进去劝架,但又不知道打开门后自己要对她们说些什么。 “别打了。”听起来很傻逼。 “我要告诉老师。”又显得自己像个告状精。 未熟少年也有自己的心事,尤其是他真的很怕麻烦,右手握在门把手上,因为不可预见内里的状况和女生们的反应,溥跃紧张得不行,额头冒出青筋,心脏突突直跳。 就在他一鼓作气准备拧开门锁时,门后传来一阵很轻的声音。 不同于刚才几个女生的大喊大叫,这道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因为语调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所以即便是声线仍然稚嫩,也显出异常的成熟与世故。 “你们可以在背后尽情地讨厌我,做恶心的小动作,我根本不在乎,但你们不该来主动惹我。” “打架?我根本不怕,不就是受点伤吗?这样一来我到老师和你们的家长面前就可以更好地告诉她,你们是怎么欺负我,怎么品学不端,怎么应该被记大过勒令转学的。” “会忍你们不是我傻,是在等一次钉死你们的机会,懂吗?” 应该是赏佩佩不哭不笑的样子太过吓人,又或者是四个女生真的被她刚才反击的样子震惊到了,被扯乱马尾的女生哆嗦着下唇,还在嘴硬:“你也打我们了!是你先向我们挑衅的,你以为,你说的话,老师就会听?” “对,记过也有你一个!” “真以为我们害怕!” 在几个人发紧的声音里,赏佩佩笑得像朵盛开的夹竹桃,她咧开的唇下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对着女生们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牌,“对呀,就凭我是年级第一的赏佩佩,而你们?是老师最讨厌的差生。” “差生嘛,品质败坏,做任何坏事,都很正常。上次班费少了五十块,老师一直在查小偷是谁,我稍微讲一讲谁在教室会议的自习课上缺席,你们几个人说也说不清的。” 话锋一转,赏佩佩把刚才作为武器的拖布扔到四个人面前,“但我不一定真的去举报你们,还是看你们表现。” “用点脑子,好好想想。针对我到底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要是你们,就离我远远的。反正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毕了业,谁还认识谁?” 话毕,赏佩佩转身扯开卫生间的大门。 刷着油漆的铁门只开了一半,走廊一阵冷风袭来,吹散了她额头的碎发。 溥跃的手还在门把手上捏着,看到赏佩佩的脸后,立刻屏住呼吸松开手指往后推了半步。 这是第一次,溥跃把“年级第一的赏佩佩”和面前咬着牙的女生画上等号。 以前他只知道,二班有个学习很好的女生,想也知道,深受老师家长喜爱的学生都会拥有怎么样的面貌,和善,大方,带着优人一等的亲和力。 但当时他近距离看到的那张脸,和以上的形容词完全相悖。 因为瘦小,所以赏佩佩的脸上过早地褪去了婴儿肥,下巴像是未足月的幼猫一样尖细,眼睛明晃晃的,大得骇人。 但就是这张本来雪白可爱的脸上,因为打架,布满了朱砂般浓重的色彩,她的眼眶是红的,唇角也是,脖子上还被挠出了几道肿胀的指甲印。 溥跃一开始听得没错,门内有人挨了巴掌,赏佩佩的左脸因为被掌掴而肿了一指多高,正从充血的皮肤下透出不健康的桃色。 应该是没想到门后有人,赏佩佩卸下防备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冷却。 她的眉目之间有种令溥跃过目难忘的生命力,愤怒,气恼,委屈,还有强撑到底的倔强。 但很快,赏佩佩又恢复了刚才在门内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将右手指缝里缠住的几缕头发甩在身后,目光也变得像山风一样陡峭。 “这就是你们的后援?” 抬眼上下扫了一下溥跃的身高,她挑起一侧的眉头侧着脸道,“真的想学课下堵人,还是去社会上找点有案底的流氓来吧。” “不过流氓呢,搞不好要从身边的人先下手。你们还是小心点。” 撂下这几句话,赏佩佩推开门外的溥跃大步流星。 只剩下溥跃靠着走廊的围栏,大张着嘴巴,妄图向视线中越来越虚焦的赏佩佩解释自己。 门内的一名女生因为被掰断了长指甲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同伙们围着她悉心安慰,共同谴责“加害人”,为首的高马尾认得溥跃,立刻向门外的他求助。 “溥跃!你都听到了吧?她先攻击的我们,你看啊,我鬓角的头发都被她扯出血了。” “如果老师问起来,你一定要为我们几个作证!” “是啊,你看她像个疯子一样,脑子有病吧。” 蓝色的mp3在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中还未馈电,正在窗台上对着耳机循环播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 溥跃的近视好像更严重了,他根本看不清门内几个女生的表情,一把抓过自己的东西,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句:“我什么都没听到!” 脚步快了再快,可是操场上空无一人,十字路口的公交车站,学校外的文具店内,通通没有赏佩佩的踪迹。 应该是从那天起,他总是不自觉的在所到之处寻找着赏佩佩的痕迹。 他像是执着的侦探,想要从她面对同学和老师纯良的表情中,找到一丝那天的皲裂。他想向自己证明,那天他看到的不是误会。 他的偏袒,不是错。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提早上学的路上,在早操的操场上,甚至是在刻意放缓脚步的二班窗前。他都找到了赏佩佩的影子,她笑起来很好看,她解题时更好看。 直到后来,他们从初中部的一楼升到叁楼,度过了那么多你追我赶的期末考试,他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成瘾般关注着她。 因为关注而起意,还是起意导致了关注? 唯一少年可以确信的,是他有些喜欢她。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网恋痛失二百元。 隐去了个中细节,让故事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越城,暗恋日记的心得向来属于暗恋者本人,赏佩佩没可能知道故事中发着光的女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像她这样的普通女孩想破脑袋也不会领悟,她垂死挣扎的中学生活,竟然曾经也有虔诚仰望的信徒。 所以赏佩佩听着别人的故事,评价起来也丝毫不会客气,笑得像只单手拍肚子的海狮,赏佩佩拍完自己还不够,又豪迈地抬手拍了拍溥跃的肩膀,“不是吧!这就是你的初恋故事,好傻,你喜欢的人到最后毕业也不知道你在暗恋她?” “你说你这叁年到底图什么呢?她得长得多好看呀?” 因为体寒,赏佩佩在冬日里很容易手脚冰凉,刚才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两只胳膊一直露在被子外头,手掌刚碰到溥跃的皮肤,她就觉出两人之间的体温差了,怕凉到溥跃,立刻缩小手掌的面积,蜷起五指往回缩。 溥跃提前洞悉了她的意图,右手松开了猫,一下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再重新贴到自己的胸口,不仅紧贴着,还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直。 像是烙饼般,焐热了正面,再去焐反面。 他眸光大大方方地落在她的脸上,点头肯定:“好看。特好看。”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生气,没见过哪个男生可以把拉着女生的手,还要跟对方夸奖另一个女生漂亮的行为,做得如此光明磊落。 说不吃味是假的,但作为准女友,赏佩佩还不至于和十年前的往事较真。 他们连未来都是未知,注重当下,就够了。 遑论溥跃马上发自真心地讲自己不后悔,眼睫垂着,他贴近了一点,继续帮赏佩佩暖另一只手。 “后来想想,那几年不就是我爸妈刚分开的时候,其实说是我暗恋人家,倒不如讲是我给自己找了个分散注意力的方式。” 因为有了赏佩佩,他可以不那么频繁地去计较思念寇菡和憎恨寇菡的区别,因为想要和赏佩佩成为所谓一个世界的人,他还会督促自己努力学习,试图追赶她年级第一的脚步。 “暗恋让暗恋的人无形中变成了更好的人,但对于被暗恋的人来说,这种感情根本没有什么用吧。默默无言地喜欢和没有行动地应援,都是太廉价了。” 如果真的喜欢,应该要大声说出来,感情也是双向的,起码要真正地付出些什么,才能要求对方有些许的回馈。 不然就会像他曾经在少年时做过的愚公移山一样,他想了那么多,观察了那么多,苦恼了那么多,但他所描述的一切有关于初恋的美好,都不如一次真正的接近和帮助来的有效。 当年的赏佩佩,最需要的,不是暗恋,而是善意的援手。 就算不能做拦下家暴父亲的手,应该也要做可以哭泣倾诉的肩膀才对,而他,选择了站在自己的舒适圈内做了最不费力的旁观者。 “对吧?” 溥跃的手真的很烫,等到四只手都拥有了同样的温度,仍然还在紧紧交握。 赏佩佩拱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眼睛发了会儿呆,平复了骤起的纷乱思绪,才笑着替他反驳,“也不对吧。你这么说太理想主义了,世界上可是很少会有你这么善于反思的暗恋,实际上谈到感情,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在早市选菜的心理。” “没有回报的喜欢,就是沉船投资,也只有小孩才会做吧?” 想到自己曾经上护校后的几段恋爱,赏佩佩忍不住要作为“爆笑事件”分享给溥跃。 十六岁之前,她专注于学习和挨打,根本没有对任何异性产生好感的闲余,等到被送养到赏双明所在的临县时,她的生存环境中没有了施暴者,也缺失了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 她原以为自己会进入的高中,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一开始,她和姑奶的相处也并不愉快,老人的脾气固执,她也不差,度过了冲突不断的暑假,她带着怨气地离开赏双明家进入护校后,才算是真正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开始了对生活各个方面的试水和体验。 可惜情感开窍,不代表客观条件丰满。 全球叁十六亿男性,也并不是探囊取物的数字。 赏佩佩当年所就读的护校就和全国大部分的护校一样,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豪不夸张地说,诺大的学校内,女生近叁千名,可男同学只有区区十六位,混杂在医用器材和女生当中,就像是珍惜能源被众人疯抢。 赏佩佩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机会遇到心仪的男性,但是网络上收获颇丰。 第一段网恋维持了叁周,对方在互换照片的环节使用了网络假照片,多次拒绝赏佩佩视频邀请后,以没钱吃饭为由骗了她打工赚来的两百块钱,并将她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 害得她当月冲不起饭卡,对着电话里的赏双明大哭了一场。 第二段网恋历时叁个月,对方倒是没使用假照片,视频里五官也非常亮眼。 男孩从不提倡过节送礼,也从来没有卖惨问赏佩佩要过任何钱,但是两个人每次联系的时间不是在熄灯后的深夜,就是在上课期间,她可以做到积极回复,对方总是忽冷忽热,动辄还会在重大的节日来临之前关机四十八小时直接玩消失。 想也知道这种人有问题,幸好在两人决定奔现之前,另一个自称是男孩正牌女朋友的女孩子找到赏佩佩的联系方式,对她进行了抓小叁式的拷问,导致他们最终分手。 所以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初恋的,应该就是赏佩佩的第叁任男友。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溥跃:所以我还能排到前十名吗?开始心慌了。 浪漫中毒患者。 第叁任男友也是唯一一个和赏佩佩在现实中交集最多的一位。 两人相识于学校网络的表白墙,临近毕业季,赏佩佩在食堂窗口打饭时的照片被对方匿名上传至蓟城卫生护理学院的千人大群内,并写下长达五百字的表白情书。 这条投稿被整理发表在qq空间动态后,一时间,跳出来帮男生人寻找赏佩佩的吃瓜群众比她本人还要兴奋。 年龄,班级,甚至包括赏佩佩所在的宿舍楼号和寝室照片,都被大家分享在表白墙当众展览。自然,也包括赏佩佩这几年来,在护校内一直低调地保持着优异成绩的事实。 春日草长莺飞,年轻女生的粉红少女心也是一样躁动,现实生活中学霸学姐和奶狗学弟的桥段要比小说cp好磕很多,所有人都在为学弟的告白加油打气。 很快,当年已经准备在蓟城第叁人民医院进行实习工作的赏佩佩接到了男生的联系。 男孩名叫季磊,跟赏佩佩同年,因为上学比较晚,所以在学校内晚她一届。 第一次两人真正通上电话时,季磊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后,没有对她的条件进行过多盘问,一直在告诉赏佩佩他对她是怎么样的一见倾心,甜腻的夸奖少不了,还有天花乱坠的承诺。 他说,他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默默计划了两人的第一次约会,不仅仅是约会,他认定了自己的真命天女就是她,已经幻想了无数次要和她共度余生。 也许是最卖座的爱情戏码等同于痴情和苦恋,赏佩佩还没被打动,当时宿舍里另外的七名室友,已经在她的电话公放中握拳尖叫,举起手机把两人的恋爱进程记录下来分享到网上。 而且,她们早就帮赏佩佩打听过了。季磊的父母都是东城的医护人员,家庭条件不差,而且小学弟自己硬件也不错,身高优秀,样貌端正,从入学起一直不缺女生追求。 但人家以年龄太小家教很严为理由,一直保持单身。 这一次之所以会全网寻找赏佩佩,一定是缘分天注定,真的动了心。 每一段恋爱的伊始都是烟花乍现,外加小学弟还有整个学校的“粉丝”们打配合,睡前的晚安,日出的早安,还有手机里源源不断跳出屏幕的“在干嘛”和“想你了”,都是赏佩佩难以抵挡的轰炸机。 被牵挂的感觉很好,被在意的感动更甚,短短一周,光是奶茶,赏佩佩在第叁人民医院的实习途中就喝了五次。 还有一次,季磊更是亲自上门,拎了十几杯挨个发给她的老师们,拜托他们照顾赏佩佩。 至于剩下四次每一次的点单备注上,季磊都会写上一句:“学姐,可以做我女朋友吗?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第二周两人确定关系时,季磊在女生宿舍楼下点燃了九百九十九枚心形蜡烛,并且穿着西装抹着发蜡,成功引起了近千名师生的围观。 赏佩佩刚拎着洗澡框从学校的公共浴池走到楼下,就被一群人推搡着站在了心形蜡烛的正中央。 外放的大喇叭,刺目的闪光灯,还有耳边一直在起哄叫她快点答应人家的助威声。 面对着光鲜亮丽喷着香水的季磊,当天穿着袖口起球连帽衫的赏佩佩显得那么自卑和窘迫,她头发滴着水,将洗澡框内的换洗内裤挪到身后,试图抬起手臂遮挡自己还在滴水的额角。 她问的:“你怎么来了。”没人听。 她想说的:“我还没考虑好。”没说出口。 因为围观群众,和整栋楼上的女生,都在朝着不懂风情的赏佩佩重复季磊单膝跪地时的那句话。 “赏佩佩!答应啊!快答应他!” 当天,赏佩佩到底以什么样心情答应了季磊的请求时,她不太记得了。 她只知道,拥抱结束后,季磊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吻她时,她立刻偏开了脸。 在一片嘘声中,赏佩佩像是逃命一样往宿舍楼上奔跑,跑得太快,塑料拖鞋飞了一只都来不及捡,行为举止像个情绪失控的精神病患者,只留下季磊,体面优雅,余光扫过那只孤零零的拖鞋,露出百分百完美的笑脸,对大家解释:一定是赏佩佩太害羞了,他们以后会很幸福的。 至此,季磊和赏佩佩的名字在护校成就了一段佳话。 回忆告一段落,注意到溥跃五官挂在一层霜,抱着自己的胳膊越来越僵硬,赏佩佩还是保持着轻快的口气,像是小时候背诵课文,也像是在祭拜时的碎碎念,她轻轻用自己的额头撞了撞他的,可谓是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先别急着酸,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段恋爱已经取得了大成功吧?” 说过很多次了,再说都会嫌烦,成功不存在于赏佩佩的生活中。 也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不幸运的普通人身上,老天对待他们真的很不公平,如果一个人遭遇悲剧,悲剧反而像是滚雪球般接踵而至。 像是某种杀身成仁的试炼。 就在她十九岁那年,恋爱学业双丰收,正准备依照科室老师的推荐下,进行五年制连读并签署蓟城第叁人民医院的用工合同时,赏双明悄无声息地过世了。 瓮中的鳖。 没有离开自己和父母的家之前,赏佩佩每年只会在大年初二那天中午,在老家女人吃饭的小桌上和自己这位讷口少言的姑奶见上一面。 姑奶是赏佩佩爷爷终生未嫁的妹妹,也是奶奶和父母口中的老怪胎,家族的耻辱。 过年饭桌上的女人们总是喜气洋洋,吃着边角料的小碗菜和主屋里的男人们一样愤慨激昂,只不过喝酒的男人们聊得是国家大事,她们则聊着东家长和西家短。 赏家亲戚几十名,唯有赏佩佩和赏双明,像是红火年节里的隐形人,一老一小,埋头吃饭,从不主动开口说话。 但赏双明显然要比赏佩佩更加孤僻古怪,不同于赏佩佩跟着母亲一去就是整个寒假,她每次回自己的哥哥家都不会过夜,不多不少,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老太太搁下碗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就会裹紧身上的羽绒服重新离开。 给桌上的女人们腾出讲她闲话的位置。 赏佩佩升初中爷爷因病去世后,赏双明就没有再有回到过那个人多是非的老家。 多年未见,赏佩佩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张与自己爷爷非常相似的,布满沟壑的脸上。老人总是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深色外套,而围巾和手套,确会搭配着刺眼的正红色。 想来赏佩佩对这样一位老年人本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当年之所以会答应搬去与同住,是因为陈梦和告诉她,因为父亲坐牢,她再也负担不了自己就读高中和考取大学费用。 乡下的弟弟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摆在他们娘俩面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暂时把赏佩佩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赏双明。 只要赏佩佩肯配合母亲演一场乖巧听话的戏,那么她就可以顺利地在赏双明的资助下,读完高中读大学,最后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后再凯旋而归回到自己的家里。 至于赏双明以后的养老问题,他们大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反正,老眼昏花的赏双明年近七十,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靠山,这样一个孤独痴傻的老人,很容易咬饵受骗,且在发现上当后,不会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带着这样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良少女赏佩佩怀揣着无限的希冀,被母亲和拉货司机打包送到了赏双明家。 但是整顿好自己在姑奶的小房子里住下,不需要两天,赏佩佩就发现这个由大人精心设计的局里,只有她自己才是瓮中的鳖。 赏双明的家,可谓是家徒四壁清贫至极,就是政府救济底层人士的廉租房,而陈梦和所讲的,老太太终生省吃俭用深居简出积攒出来的万贯家财,早就被这些年不停上门来借债的赏家人挥霍一空。 而且年迈的赏双明根本没打算资助她去上高中,老太太虽然老但是不傻,她明确表示,她和陈梦和有约在先,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工资勉强只能支持自己过活,她之所以会在这些年一直给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侄子拿钱,接受赏佩佩的到来,是因为她需要赏佩佩暑假结束,立刻就学一所职业技校,以最快的速度在毕业后赚钱为她养老。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总不能独居一辈子。 哭过,闹过,整个暑假里愤怒的赏佩佩都在和赏双明作对。 但是每当她跟对方大吵一架扬言她休想强迫自己报答她,冲动地跑出赏双明家的大门,一无所有的少女也只能坐在楼道里啃着手指平复心情,等到傍晚再重新用赏双明给她的备用钥匙把门打开回到那个家。 而那个家里总是飘着卫生熏香的清苦,还会响着赏双明在自己卧室电视机中反复播放的老电影,看似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却填满了照料,因为无论两人白天吵得多凶,赏佩佩有多放肆所无礼,客厅的八仙桌上,总是留着叁四样温热的饭菜和一杯红茶。 川剧变脸。 假期临近结束,赏佩佩松口了,她身上的棱角被磨平了。 她认真地挑选了老太太给她指出的几条路,并对入学考试进行完全的准备。 带着赏双明给她的学费离开东城那天,赏佩佩拥抱了这位瘦小,佝偻,不善言辞的老人。 因为她也知道,除了走出火坑堕入冰窖的绝望外,赏佩佩痛恨的并不是自己背上的卖身契,不是面前需要回报的赏双明,而是她终于搞清了,她十几年来一直想要尽力融入的,保护的那个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属于她。 她的对“家”的向往,是种可怜的一厢情愿。 她和面前的老人一样,只是家庭中的边缘人物。 就是这样一位用了赏佩佩叁年的时间,才逐渐培养出一丝感情的债主。 横竖是一笔人情世故债罢了,她也没有想过,对方的死讯会对她的生活造成海啸似的毁灭。她幼时扛过了家暴,少时经历了欺骗和抛弃,但她却没办法直面赏双明的死亡。 仓促地请假,回家,再重新失魂落魄地回到蓟城。 赏佩佩第一时间为自己决定的未来,不是披荆斩棘逆流而上,而是将一切的个人发展都按下了暂停。 她婉拒了老师的培养,她撕掉了第叁人民医院的用工合同,她不要接着在蓟城上学了,她要在毕业后立刻回城就业。 她急迫地需要安定,她想要个家。 “人在悲伤的时候真的是很容易就感到寂寞。寂寞和苦痛混在一起也太难熬了,难熬到在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想要急切地挽留身边的人,哪怕一点吧,也想要从错的人身上得到肯定和安慰。” 赏佩佩当时确实那么做了,她在人生的岔路口,将全部的感情都投射在当时的男友身上。原本一直在感情关系中原地踏步的她突然向对方表达了,在未来想要和他共筑家庭的意图。 可恰巧是这么关键的时机,总是满口挂着“未来”的季磊退缩了。 说到这里,赏佩佩声音小了一点,她垂着眼睫遮盖着眼里逐渐消失的光,“你猜怎么着?” “在反复劝说我不要和医院毁约失败后,他在我回到东城前跟我提出了分手。” 一句安慰也没有,一句体谅也没有,最后一次两个人吵架也像第一次联系一样,是当着电话和整个宿舍。 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要花多久才会卸下完美男友的假面呢? 答案是不需要一秒,比川剧变脸还具有观赏性,在眼见自己的得益遭受了侵害之后,季磊对待赏佩佩的态度急转直下,他的爱没了就是没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在赏佩佩失心疯似的反复追问下,季磊终于给她了一个痛快。 珍贵的学姐变成了不值一文的蠢货,绅士风度也像是从他身上蒸发了,他不耐且粗鲁地朝着电话吼:“赏佩佩,你他妈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有第叁人民医院的合同,你还真以为我爱上你了?” “跟你说实话吧,我上学前我爸妈早就说过了,让我找个蓟城土着留在大城市打拼。问题本地女的家里但凡趁个几套房,都把鼻孔顶到天上去了,能看上我吗?” “所以我这不找到你了。” “谁知道我瞎了眼,你他妈就是个一大傻逼,知不知道第叁人民医院已经多久没有定向培养过咱们学校的学生了?上一次,还是几年前,只要你上满了五年把老师舔好,回头连医院家属区的房子都有你一份儿!” “知道在蓟城有套自己的房子意味着什么吗?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机会,你白白扔了!” “你个烂中转生回东城干啥?你年纪轻轻不赚钱你回去等死?要死自己去死,我懒得跟你这种人凑合。我为啥要回老家让人笑话?” “还他妈你姑奶死了,一天哭哭啼啼跟个祥林嫂一样,她死了你不活了?再说了,你不是说你爸妈把你卖给她了?她死了你不该放鞭炮庆祝吗?” “你跟谁装有情有义呢?我真是搞不懂,是不是有摄像机对着你个傻逼拍啊!” 首-发:po18.vip「po18uip」 那怎么办呢,当然是帮助他啦。 天然的乳胶床垫被颠出席梦思的弹簧感,赏佩佩话没说完,溥跃一个鲤鱼打挺就半坐起来,大掌捞起自己搁在床头的手机,迅速在搜索引擎点开赏佩佩护校的网址。 溥跃真的错了,他完全错误估计了自己会有的应激反应,相比他现在感受到的怒火中烧来说,赏佩佩开口前,他心里好奇和嫉妒根本就是小儿科级别的担忧。 原来真正全身心去喜欢一个人,是宁愿她好,不仅默默期盼她未来会好,也好希望她没有自己参与的过去,也得到了世间最温柔的垂问。 真的,就算是她的前男友们是漫威的超级英雄,也好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渣男。 他宁愿赏佩佩用绝美爱情醋死自己。 太生气了,溥跃额上的青筋爆起来,生气到嗓音都变了,顾不上被他身上扫落的猫咪,他像是让人踹了饭盆的恶犬,已经撩开被子准备弯腰捡裤子。 嘴里跟打枪似的念念有词。 “叫什么磊?这孙子在蓟城毕业干嘛了?我他妈现在立刻坐飞机过去堵他家门口。” “我倒是问问他,他下半身是不是缺点东西,还是说天生残疾眼睛瞎了,妈的软饭硬吃还有脸活着,我赶快带他去结扎了算了。” “啊,对,他爸妈不就是这儿的医生?不然我去问问他爸妈,怎么意思,是生产的时候把东西扔错了,捡了个胎盘回家当人教育呢?” “不不不,但凡是接受了人的教育,动物都说不出这种话。” “恕我直言,骂女人的都是这个。”比完小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的手势,溥跃还咽不下这口气。 他确实急了,他也没理由平静,他栓个链子踹在兜里都怕给赏佩佩弄丢了,他给赏佩佩发个信息都要思前想后琢磨好几天,他想重新学习礼貌百科就为了能配得上赏佩佩,所有结果怎么着,世界上竟然曾经有一个不知道来路的烂怂,敢对他的心上人实施不入流的精神打压法。 那个王八蛋怎么敢? 他不发疯才怪。 赏佩佩也不知道几秒前还在自己身边躺着的溥跃怎么就突然炸了,在床上愣了几秒,直到看见溥跃背着她穿不上裤子在地上乱蹦,她才搞懂对方生气的点在哪里。 喔,溥跃要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去为当年十九岁的赏佩佩抱打不平。 先不说他们俩个人不生活在武侠尚存的江湖,赏佩佩也没时间为六年前的无关人士耿耿于怀。 再着,听着溥跃的意思,他为自己报仇的方法,就是不顾患者本人意愿强制对方暂时丧失生育能力。 这叫什么报复?懂不懂男性结扎可以复通? 恕赏佩佩很难感动,大概是学医学多了,她在关乎手术的方方面面还是理性而严谨的,但前者不妨碍她感情而马虎地认:,溥跃为自己着急的样子很可爱。 尤其是他烧着了眉毛虎着嘴角,整个人气急败坏,内双都被瞪成了单眼皮,裤子没穿好就四脚着地,真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找袜子。 简直毫无人类常识,可爱得像个外太空入侵的傻瓜。 赏佩佩重新换了个姿势,把两只已经热乎乎的手同时枕在而下,眼睛弯着,跟床头猫一起,居高临下地望了溥跃一会儿,才接着说,“季磊啊。季!磊!” 拖着长音故意把前男友的名字念清楚,供溥跃在浏览器里搜索。 赏佩佩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声音清脆。 “可是怎么办,你现在过去学校,在档案室里也找不到他了耶。” “当年分手时,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都被我室友给录下来了。” 本来大家是想着顺手记录一下高光情侣之间的小打小闹,谁知道,他们的收场结局不仅是be,还是大型连环车祸现场。一时间把八个女生一见钟情的感情观都给撞飞了。 赏佩佩在耳边传来辱骂时,就皱眉将手机与耳朵之间拉开了一定距离,她当时只是短暂陷入了情感饥荒而已,像是暴食症者吃垃圾食品,吃多了消化不了,始终还是要吐,多亏季磊的酸臭的戾气,让她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她的生活从来不需要这种不懂得尊重她的人。 舒展眉头,“分手”的余下过程中赏佩佩没有再讲话,相反,她还走到室友跟前,示意她不要停止录像。 看到溥跃动作缓了,那张好脸慢慢转过来看向她,赏佩佩才耸肩表示无奈:“他不是最喜欢在表白墙哗众取宠吗,那作为好学姐,我当然是助学弟一臂之力呀!” 人人歌颂,但人人都心怀鬼胎。 不算是因果报应,因为赏佩佩只是单纯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既然恋爱的开始,是由近千名观众欢的呼换和鼓励来的,那么两人分手退场,也该给大家一个坦白的交代。 她倒是没想到,会将语言作为利剑插向别人心脏的施暴者,在尝到了反方滋味的时候,也会变得如鼻涕虫般不堪一击。 被几千名女生同时攻击绝对不是美妙的体验。 在谩骂声中,季磊在网络上,道歉,求饶,捏造事实,被推翻后,再次重复道歉,求饶。 赏佩佩不知道学弟在“人设崩塌”的泥潭里打了多少个滚,亦或是又处心积虑地捏造了什么关于她的黑料,她也不那么在意了,因为从分手那天,她就学到了人生中重要的一课。 浪漫是艺术家为普罗大众捏造的超现实传说,爱情相比来吃饭喝水说,根本是种华丽的伪装,世界上不存在不明原因的爱,也不存在永远高于一切自身需求的爱,爱情是一种更新换代的相比较,也是一种当下最具有诱惑力的性价比。 一个精神健全的成年人,如果真的在爱人身上豪无所求,那他为什么不能去爱一粒灰尘,或者一滴水珠呢? 如此可证,一旦爱情周围出现高于伴侣的更优选,需求会被更大程度地满足,爱情就会移位,优胜劣汰。 爱情的崇高,大约就是智商佼佼者们用来捕获愚蠢俘虏的陷阱。 人人歌颂,但人人都心怀鬼胎。 这种煞风景的爱情观赏佩佩固然不会对溥跃说,因为掰开了揉碎了,她的欢喜一样掺杂了贪图:眼馋对方的男色和陪伴。 与男生谈感情也是一种高阶的为人处世,她可是职场老油条,懂得怎么样交谈才会让沟通顺畅,捷径就是绝对不要讲对方不会感兴趣的事。 所以,裤子穿了又脱,在溥跃重新讪讪地躺回她身侧时,赏佩佩只需告诉他,自己毕业后回到东城入职阅湖疗养院那年,隐隐约约听过留在蓟城的室友告诉她,学弟最终还是受不了大家在网络上对他的夹攻,当年就从学校自主退学。 而他在事业部门就职的父母在前往学校为儿子办理停学手续时,不仅没有丝毫歉意,还因为儿子受了委屈大闹校长办公室。 指责他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不配为人表。 污言秽语少不了,被暴力砸坏的东西不计其数,季磊的父母原来也是愤怒情绪的奴隶,最后还出动了当地警察前来调节他们需要民事赔偿的家具和绿植。 “和这种人没必要太计较,只能说感谢他让我早点看清事实。” 被现实打得措不及防,总好过傻乎乎地做个蒙眼瞎。 溥跃躺回被子里,眉宇间的愤怒有被明显冲淡的痕迹,他怎么忘了? 而今面前的赏佩佩看起来再怎么柔软,也是带刺的玫瑰,她身上始终会带有她少女时代的缩影,而那个在女厕里挥舞着拖布以一敌四的赏佩佩,有着一颗比普通男人还要强大的心脏,似乎永远不需要他来充当挡在她面前的大英雄。 溥跃自认为绝对不是大男子主义的践行者,但这种感受还是让他有一点点挫败。 他也很想做她的可以依靠的港湾,只是他还没有机会。 不过他的沮丧是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眼前,他只想走进赏佩佩的问题。 手指是宽齿梳,拂过她脸侧流淌的黑发,溥跃再开口的声音不大,说不好赏佩佩听到的话语由骨传导还是空气传播,总之声音共振后的速度一定远超346米每秒,而且掷地有声。 溥跃问她的问题很简单,却那么一针见血。 这也是赏佩佩当时发现赏双明死亡时第一个从脑海中冒出来的问题。 “老人是怎么走的?意外,还是疾病?” 她怎么会毫无防备? 她就是讨不到老太太的欢心。 因为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亲密祖孙,赏佩佩在异地求学时没有每天和老人联络的习惯,学期当中难免有时也会挂念她的身体,但她每次打电话回去,赏双明无问西东,第一句话都是喊她,“这次又要多少?” 执意再聊下去,老太太就会问她是不是又被油嘴滑舌的男人骗了,说些非常直白的大道理来教育她。例如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赚钱自立,千万不要做梦一有困难就会有男人来为她解决。只有爱做梦的蠢女人,才会被骗。 再不然就是讲她生活习惯有多么不好,不吃早餐是罪大恶极,穿得像个男孩同样也是。 赏双明像是每一个固执的老人一样自相矛盾,她好像希望赏佩佩努力提升自己的一技之长,但又希望她可以像个真正的女孩一样足够温柔贤惠。 她自己没有组建家庭,却盼望她未来有一天可以风光出嫁。 长此以往,赏佩佩也知道隔代人沟通起来很有困难,除了放假回去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外,也很少主动打电话回去找骂。 反正她总是什么也做不对,她就是讨不到老太太的欢心。 最后一次她拨通廉租房的座机,是在赏双明去世前一个月,届时她得到了第叁人民医院的实习机会,并受到了老师的青睐,而她唯一能够分享喜悦的最亲密的人,就是远在东城的老太太。 那一天也没什么不同,老太太听后不仅没有为她感到开心,还对着电话发了一通脾气。 她先是问了赏佩佩再读两年大专需要多少钱,听到赏佩佩说自己拿到了奖学金,再加上勤工助学不需要她出钱后,又像是松了口气,嘱咐了几句有的没的就急急地挂上了电话。 告诉她自己很忙,没时间听这些啰嗦事。 如果她再不好好改改自己的性格,那放假也不用回去了。 这些种种细节落在赏佩佩敏感的耳朵里,无异于是一盆冷水,她以为,老人是在埋怨她不守约定没有尽孝,可是他们祖孙俩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把生活越过越好。 赏佩佩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计划,两年后,她毕业要在蓟城努力工作,最多五年,她积累够了经验,就会回到东城找个待遇最优的职位,贷款在市郊买一套大房子让她在里面颐养天年。 她记得,赏双明说,她小时候曾经有过一只叁花猫,因为家里太穷而被父母扔到了村外,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在房子里养很多很多的猫,这一次,她不必再担心有人会抛弃她的宠物。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所以整整两个月,赏佩佩都赌气没有再和家里联络过,可是等到她终于在这场冷战中败下阵来,说服自己还是要尊重长辈率先低头,毕竟老太太吃过的盐要比她吃过的饭多,家里的电话变成了空号。 而廉租房的邻居在电话里惋惜地告诉她,赏娘,好像是在一个月前就去世了,具体的过程她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对面的房子,早就被专人收拾过,再次住进了新租户。 不记得拨打了多少遍手机里那个存成“家”的空号,直到回程的飞机起飞,空姐非常有礼貌地请她关闭手机电源,赏佩佩还在机械性地在黑掉的屏幕上按着那几个熟悉的数字。 她不认为自己是要回家奔丧。 也许,一切都是老太太的诡计,赏佩佩知道赏双明不想自己继续念书,说不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和邻居串通好的恶作剧。 她只是要她服软。 赏佩佩真的败了,她输得很彻底,感情这东西就像蔓延的病毒,但凡沾上,一不小心,就把冷血人软化成了可怜鬼。 在飞机飞行的叁个小时里,她不断对着窗外云层和太阳发誓,只要赏双明肯好好地呆在那个家里安然无恙,她以后再也不会离开她半步。 她可以不深造,她可以不积累经验,她们两个人,就在廉租房里过一辈子,她也会愿意。只要电视开着,桌上有饭,那里就是她们的容身之所。 可饶是她再怎么一厢情愿地祈求,死人不可能还魂在活人的世界里。 千里迢迢赶回东城,赏佩佩不仅没能用手里的钥匙打开家里的们,她甚至没能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廉租房被收回,赏双明的户籍被注销。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四周之前,身亡,火花,丧葬,连吊唁都不必,整个下葬的流程在有心人的操办下只用了两天。 在赏佩佩苦恼着恋爱问题时,老太太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派出所开具的一页死亡证明。 也就是捏着那张复印纸,赏佩佩才开始了悲痛的过程。 从派出所飘出来一屁股坐在盛夏的台阶上,头顶是炙热的太阳,周围是嘈杂的蝉鸣,她双眼发白,头重脚轻,眼泪不值钱地顺着下巴淌到水泥地上。 她好像晕倒了,又好像没有。 直到被惊呼的路人扶起来之前,她都在发了疯似地反复张合着双唇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精于算计的姑奶明明还没被自己赡养一天,连债都没收回一分,怎么可能情愿去死呢? 她就是知道。 带着这种疑问,赏佩佩不吃不喝在几天内里连续跑了很多地方。 街道办事处,肿瘤医院,接收过赏双明的太平间和殡仪馆,可调查清了赏双明的死因,她心中的问题更加没有了答案。 老人的去世,是意外,也是疾病。 虽然赏双明最终致死因是因为大量吞食止痛片而引起了肾脏中毒反应。 但过往病例也显示,意外发生前叁年的一次社区体检中,赏双明被当地医院确诊乳腺癌中期,活检后老人拒绝了医生提供的病灶切除兼化疗的治疗方案,老太太明知自己的恶性肿瘤如果不及时干预,会发生大规模地扩散,还是毅然决然地放弃治疗。 用医生的话说,就算没有这次“意外”,以赏双明病情严重程度,叁年零四个月,也算到了老人能够生存的极限。 很多年轻患者因为身体素质好,癌细胞繁殖迅速,甚至以临床经验来讲还存活不到叁年这样久。 震惊之余令赏佩佩更加不解的是,以病例的看诊记录推算,当年,赏双明同意接受自己前往临县与她共同生活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还会同意拿出积蓄中的最后一笔钱,来资助她去蓟城上学? 她分明了然,自己等不到赏佩佩的回报。 为什么还要说那些无心的话,为什么还要帮她? 不是头脑里真的没有答案,而是但凡压在心底的答案变成了真的,赏佩佩将会没办法自处。 尤其是,在社保局她亲眼看到了:领取赏双明死后那六万块丧葬费的签字人,正是自己的父亲。 天边亮起鱼肚白,赏佩佩的鼻音因为困意而模糊,她闭着眼睛,让溥跃看不到她湿润的眸光,“所以我回到锡矿厂找他们。” “我也知道,我不是她的谁,不过是另一个从她身上榨到好处的人,可能是昏头了,那时候我好愤怒,愤怒地认为,他们不配拿那笔钱。那是用来给她操办后事的钱,她死后连正经的棺材都没有一副,根本没有人有资格用那笔钱。” 至于她会把属于老人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利益讨要回来要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是用来重新添钱买最好的墓,也许是用来回馈社会。 总归不是留给包含她自己的这样一家人。 溥跃支起身体关上床头的灯,重新将被子给她掖好,不用想也知道,赏佩佩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成功,她还被父母恶语相向,他们骂她最难听的词,还告诉她既然赏双明已经死了,那她应该马上回到家里来生活。 还在上学的弟弟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父母已经在计划着为他将来娶妻买房,赏佩佩作为姐姐,必须出一份力。 他们四个才是一家人,赏双明,只是天上掉下来的乐透奖券。 刮过,兑过,很快就可以被抛到脑后。 从锡矿家属区的楼道里逃出来时,赏佩佩没有讨回属于赏双明的一分钱,甚至她都没有问出赏双明墓志的具体位置,她只知道,姑奶被潦草地葬在了郊区的二道沟里。 “那天我在墓地里一行行走,一个个看,从上午走到了下午,眼睛都花了,才找到了她的碑。” 想起了那天寂静无声的墓地,赏佩佩有点冷,她裹紧被子,“所以我撒谎了,从医学来说,我生物学的父母没有被宣告死亡,但是在我心里,他们已经死了两次了。” 抛弃她时算一次,没有好好为赏双明送终算一次。 所以她真的不在乎他们是否过得差,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他们可以生活的再悲惨一点。 就像是赏双明生命中最后那几年要忍受的疼痛一样,她期盼着所有利用过她的人都可以尝尝那种被反噬的滋味,包括她自己。 因为她知道,姑奶在孤独死去前一定在后悔,后悔没有用那些钱提早治疗,后悔长期资助了侄子一家,后悔养了赏佩佩这么个白眼狼,后悔她可怜又孤独的一生就这样变成了驱壳。 无论溥跃再怎么安慰她人死如灯灭也没有用,她就是知道。 脑震荡了? 本以为揭露这些长久腐臭的伤疤会令赏佩佩再次陷入狂躁和苦痛。 没想成临近天亮,赏佩佩竟然睡了个好觉,梦里她在一片暗无边际的森林里慢慢地行,越过了灌木,跨过了小溪,最后在一片灿烂的晨光中,她在丛林深处看到了年少时曾经梦想过的外郊别墅。 花园,躺椅,秋千,猫架,落地的玻璃窗和尖耸的房檐。 一切的布景都美好得太过诡谲,色彩艳丽,精美绝伦,像是童话里反派用来引诱孩童的糖果屋。 可赏佩佩甘心成为魔女的盘中餐,她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用力拽开了房间的大门。 梦里的人没有嗅觉,可赏佩佩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 而且,她听到了,耳边正在悠扬着的歌声,就是赏双明最喜欢反复观看的老电影的那首插曲。 声音忽远忽近,长湖水,清又凉,欢快的曲子没能缓解赏佩佩的紧张。 第一视角的密实逃脱不过如此,一扇扇推开房门,登上楼梯,再反复寻找着周围的线索。 大家都做过这种入戏不深的梦,赏佩佩的大脑固然明白自己在做梦,但她还是愿意沉浸在潜意识钩织的幻像里,像是午夜敲钟前要离开宫殿的灰姑娘,知道梦会醒,还是奢望着拥有哪怕一瞬的现在。 还好,在音乐停止前,赏佩佩最终在叁楼的露台发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老太太背着身,发丝花白,依然佝偻着腰,正在逗弄着围栏上的一只肥猫。 赏佩佩双眼满含泪水,两条腿却如千斤重。 一扇桃木串制成的细碎门帘,她却怎么样也不敢轻易惊动,她怕猫跑了,也怕梦醒了。 就这样注视了良久,身后突然有细微的脚步声,赏佩佩不舍得回头丢失面前的视线,可是“赏双明”回头了。 她目光没有与赏佩佩交织,更像是,毫无波澜地越过了她而看向了楼梯口。 她和猫,都不怎么惊讶。 猫咪张嘴舔了舔粉色的鼻尖,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几步路走得像t台模特,它撞开门帘,尾巴蹭过赏佩佩的小腿,径直向她身后走去。 老太太看起来和记忆中不差丝毫,因为并没有开口啰嗦骂人,所以更显出面目慈爱。 赏佩佩在看到她回身时,眼里的泪珠不堪重力地拉扯,从眼眶滴落。 等到她也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身后时,梦醒了。 睡了太长的一觉,赏佩佩在午后斜阳里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梦,又重新闭上,反复几次,才啼笑皆非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 因为,她梦里最后一眼看到的,竟然是溥跃抱着姑奶小时候的叁花猫。 两人一猫亲昵的样子,就好像是他们早就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但现实中事实是,昨晚之前,溥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赏双明的关系到底什么。 溥跃,只是她这一年人生中意外发生的浪漫,怎么可能会和一个死去的人有任何联系。 身边的溥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但猫咪还在,看样子是吃饱了,正在咕噜咕噜地打呼睡觉。 伸个懒腰彻底清醒过来,赏佩佩难免要吐槽一番上学时延展阅读时看过的《梦的解析》,梦到底是梦,说是潜意识的投射,更像是随即组合的凌乱碎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先是对着心理学鼻祖弗洛伊德大不敬了一番,赏佩佩掀开被子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只绿色的崭新保温桶。 从床上轱辘下来,赏佩佩在地毯上正襟危坐,她确信,这样式丑陋的保温桶不是自己所有的财产,但既然会放在她家,应该就是溥跃给她准备的。 尤其是保温桶的旁边,还有几管烫伤膏。 推开不感兴趣的烫伤膏,搓了搓手掌掀开盖子,空气中立刻迸发出一股鲜香。 保温桶一共有叁层,第一层摆放着整整六只烧麦,第二层铺满了绿色的青菜,第叁层也是容量最大的一层,盛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皮蛋瘦肉粥。 肚子饿了,眼睛就亮了,赏佩佩“哇”了一声,已然把今早的梦抛到九霄云外,立刻蹦蹦跳跳地厨房拿取餐具。 十分钟后,嘴里塞满了,左手也没闲着,划开手机没忘记和溥跃道谢。 溥跃的信息是两个小时前来的,他说粥是楼下买的,保温桶也是,恐怕她要睡很久,所以就把吃的装在保温桶里,但叫她放心,保温桶有好好洗过。 可能是怕她认为自己敷衍了事,还多了句嘴,说这次没有食材,下次真的亲手做给她吃。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下次当然会有,尤其是醒来就有饭吃已经很幸福了,谁还会在意外卖和家常的区别? 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好饭。 只不过看时间不早了,她还想着昨天有约好和溥跃一起去上坟。 “你这么早走,是有急事?” “今天你不和我一起去上坟了吗?” 溥跃今天信息回得不快,但也赶在她吞下最后一只烧麦时发来了两条信息。 “恩,不去了。” “我胸口疼啊,昨天好像被你踹骨折了。” 骨折是不可能骨折的,没人能肋骨骨折还连干几场,剧情av都不敢这么演,拎着保温桶到玄关冲洗内胆,赏佩佩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沾着水的手指还在艰难地按着:“不好意思哦。” “哦”字还没打完。 溥跃接下来的几条信息干脆让她删掉草稿直接把对话框关了,不仅关了还要把手机即刻静音才能抵御气急。 因为溥跃根本不是要和她装可怜那么简单。 他不要脸的程度简直毫无节制,令人发指。 怎么会有人一本正经地找这种借口爽约? “我头也好痛,出不了门了,让你膝盖夹得。” “我会不会是脑震荡啦?” 窝囊废。 十几公里外的修车店内,溥跃面无表情地握着手机专门捡着赏佩佩不会爱听的话连发了好几条,脑子里的低俗词儿都快用光了,赏佩佩才忍无可忍地给他发来了一句两秒钟的语音。 语音转文字,赏佩佩语速还挺快,“赶快滚吧,你爱去不去。”是九个字,竟然能被她的嘴巴在两秒内说完。 看来是真的烦了。 想着赏佩佩买花上坟外加嫌他烦,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理睬他了,溥跃这才收起手机点了支烟,专心致志地接着处理面前的麻烦事。 今天店里照理是没有什么生意,本来溥跃也没想爽约,提前起床下楼买吃的就是预备着给石头打个电话,让他今天自己看店,但是没成想店里头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石头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搬救兵。 事情说大不算大,但说小也绝不算小。 起因还是溥跃之前在石头面前多了那么一嘴。 同样是周天休息日,昨天独自看店的石头和在家休息的小晨都过得不怎么愉快。 周六晚上两个人从店里离开时并没有和好,相反,溥跃给石头好心转账的那笔钱还成了小情侣之间争吵的导火索。 他们吵架的原因一如既往不是任何原则性的问题,小晨嫌石头对她不够细致,石头则觉得小晨是生理期快来了所以小题大做。 以往两人的生活圈里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大家都是小地方出身,没有读过很多书,从没有很多见识,所以他们谈恋爱最大的花销也只限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不穿名牌只逛服装批发市场,休息日的娱乐内容不是打不花钱的游戏就是合伙凑钱唱k,节日里两人去平常不舍得吃的日料店下一次馆子,已经算是值得开心的大额消费了。 小晨知道石头也不容易,要为了他们结婚攒钱买房,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男友为她买贵价的漂亮礼物。 可从前没房时,她不觉得两人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问题,横竖自己的朋友们也都是这么恋爱的,而现在,他们有房了,等于解决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 但他们好像也没有向着幸福和快乐前进,他们手头更紧了,也更容易生气了。 恰恰此刻石头身边多了一对年长有有钱的情侣,才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石头的恋爱有多么穷酸。 溥跃追求自己喜欢的人送了她一辆摩托车。 石头追求她的时候,只有每天早上不花钱的情书。。 溥跃和自己喜欢的人还没确定关系,随随便便给人家姐姐在购物节里买了一套大牌护肤品。 可石头和她都已经到了快结婚的境地,石头连擦手油都没给她买过一瓶。不仅他不给她买,还在外人面前讽刺她不懂装懂。 难道她就不配拥有好东西吗?她做了他女朋友就天生低人一等? 回程时小晨心里太不平衡了,所以在石头哄她哄到终于不耐烦,直接冷着脸把溥跃转给他的钱当着她的面在旗舰店给她买了一瓶精华液,举着手机贴在她脸上问她现在可以消气了吗以后,小晨看着那笔订单,开口就是一句:“窝囊废。” 如果不是窝囊废,石头不会到现在还不敢去她家提亲。 如果不是窝囊废,石头不会连他师傅的一半都比不上。 如果不是窝囊废,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大冷天还挤在一只破旧的小摩托上,谈恋爱的一举一动都要先考虑到底要花多少钱? 怪不得她父母总是反对他们在一起,是她瞎了眼睛,才会跟着石头耗费了这么多年的青春。 如果她和父母安排她相亲的那些好男人相处,现在早就过上了吃穿不愁的生活,哪里还会挨这种连钟点房都开不起的日子。 她不去他的破房子了,她不要坐他的破车,她现在就要回自己的家! 小晨只顾着发泄怨气,没注意前面石头的脸色。 当天石头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地把车停在路边,等到她下车后,拧开油门就走,留下小晨一个人在冷风里傻眼了半个小时,反复确定了,石头不会回来找她了,才抽噎着自己打车回了家。 周六分开后,小晨一夜没睡,周天一直在等石头向自己道歉,并且她用力想象着,自己这一次要怎么狠狠教训他,让他再也不敢对自己放肆。 还没结婚,他就敢把自己扔在大街上,要是没有五百字的保证书,她绝对不会嫁给他。 可是整整二十四小时,她把石头的联系方式拉黑再放出来,放出来再拉黑了十几次,石头根本没有试图联系过她。 他们恋爱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吵架后,石头不仅没有来向她主动道歉,竟然还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情侣头像换成了修车店的门头,朋友圈一刻不停,“突突突”地发了无数条修车广告。 第一晚,小晨还很替自己委屈,可是第二晚,她就开始后悔了。 她开始想起石头以前对她的百般呵护,那些她一个电话说想他,他就立刻跳上摩托车来到她家楼下的日子,她父母在家出不了门,石头就在楼下和她隔着几层楼的高度发短信。 临走时,石头还会冲她用力的摆手,给她学兔子跳逗她笑。 虽然他们两个人没有钱,但是他们之间有比钱还珍贵的岁月。 石头从她还是个傻小孩时就陪着她,无论她做什么,和谁闹脾气,石头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因为这个,石头自己都没朋友了。 可想是这么想,小晨这些年被他惯坏了,还是隐隐地怀疑着,石头是不是偷偷变心了,她分明没说分手,可是他为什么不理自己呢?难道就因为她生气时多说了几句无心的话? 他不是发过誓,要永远拿她当宝贝吗?他是不是有了房,就无缝衔接别的女孩儿了? 整整一周天,小晨什么都没干,就躺床上,在冷战和胡思乱想中备受煎熬,所以在周一一早,她想到了一个可以主动联系石头,但是又看起来没有那么丢人的理由。 她想起了石头之前拜托自己帮溥跃查的那个人名。 也就是这个人名,和这个举手之劳,让她一不小心倒了个大霉。 煎饼果子两个蛋。 一早上班,小晨算好了,特意提前四十分钟下楼,天蒙蒙亮就绕路上班,全是为了在人民广场老头的煎饼摊儿上买两套煎饼果子带到单位。 自己那套煎饼常规安排,另一套里头油条外加馃箅儿,打两个鸡蛋进去,葱花洒满,特意多花了宝贵的四块钱。 拎着早点到单位,拿钥匙进了办公室,墙上的电子钟还不到九点。 小晨打开电脑和饮水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咬着煎饼喝豆浆,没看手机,眼巴巴地瞅着办公室外头的走廊,等自己的远房表哥上班。 小晨的表哥就是她口中常说的马胖子,马胖子人如外号,大腹便便,走路带喘,也长了一张如盆大的肉脸。 但别看人丑,马胖子可是他们锡矿派出所户籍科内的唯一一名带星民警。 不像小晨当年被父母走后门送进来做协警混日子,人家表哥是正儿八经的警校毕业,虽然做她前辈时大不了小晨几岁,但是小晨进户籍科,马胖子是见习警员,同样上了这些年的班,小晨依旧是可以随时被开除的临时工,马胖子今年已经升为了一级警员。 先不说他们表兄妹之间的工资差距和福利待遇。 最重要的是,小晨想查的户籍系统,只有他们真警察才有那个权限。 以前她经常趁着上班时间偷用马胖子的电子秘钥,查老师,查同学,也时不时查一查石俢杰最近有没有带别的女孩子出去开房。 但自从上个月东城出了一起协警单独出警,违法执法的事,所里下发了严肃辅警管理的红头文件,马胖子对自己的电子秘钥就不敢马虎了,上班时间,他们办事时马胖子就在后面盯着她。 离开办公室,电子秘钥还随身携带,好多以前他会犯懒,直接扔给小晨办的杂事,如今都要亲力亲为,生怕年底被所里的领导揪出毛病评不上个人先进。 不用干活还能拿工资,小晨当然乐得清闲,但今天,她属实是着急。 她的爱情危在旦夕,她必须要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九点整,马胖子一从走廊露头,小晨立刻站起来假忙活,先是帮人家倒水冲茶,随后又点头哈腰地把今早预备的煎饼果子搁到马胖子眼前。 “哥,还没吃呢吧?你看,我正好买了你爱吃的这家煎饼果子,前几天还听你念叨呢,尝尝还是那味儿不?” 马胖子眼睛一斜,就看出小晨脸上的猫腻来了,虽然俩人上学时不亲,但工作后他毕竟带了她两年,她一撅屁股,他都知道她要拉什么五彩屎。 马胖子哼了一下,拨开塑料袋对着煎饼咬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热茶把嘴里的东西送下去,这才甩了甩手让她别离自己这么近,“又干啥?别在工作场合攀亲带故,看你这煎饼就不怀好意。” “上次让你给我点个外卖还多要我五块钱,这次舍得请我吃早点?” 再咬一口,马胖子拍了把大腿,指着里头的鸡蛋说:“呦,还加俩鸡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小晨面上还堆着一副笑,心里已经开始骂他的爹娘了,但她想着石头那张脸,忍了,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但身体还是向那边倾斜着,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装着很听话的样子道:“徒弟请师傅吃早点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再说了,师傅您这么多年照顾我也挺辛苦的,我就是……” 漂亮话不管用,马胖子再度摆手打断,他吃得满嘴掉渣,牙上都是葱花,还挺懂保持男女距离,“别扯些没用的,就说你要干啥吧。今天又请假出去谈恋爱?想都别想,今天下午创城检查,一个科室派个人出去捡垃圾,你想跑,门都没有。” “上次大姨父打电话给我,问我你和那小子见面没,我还替你隐瞒,撒完谎当天晚上我都失眠了!要我说你俩快分了吧,父母不同意你以为你能扛多久?” “你不知道大姨最后悔的事就是年轻时没听家里的进公安系统,大家都在一起有个照应多好啊!你就听他们的,你要是觉得民警掉价,刑警危险,找个交警也行啊。我朋友就在咱们交警大队,最近又升职了,你见一面?” “上次你不是还托我在车管所给你找人么,就是他给我推的微信。” “好好好,知道了,分分分,我没说我下午不捡垃圾,我捡,我今天捡完明天去把你那份也捡了行吧?就是你u盘先给我用下。” 小晨难得这么听他劝,马胖子心情不错,感觉自己为家族成员做了一桩好事,一听u盘这届小事,点点头,马上从裤腰上揪出钥匙串捅开了办公室的抽屉,把里头的电子秘钥扔给她。 耳边还飘着成吨的絮叨,小晨对着电脑屏幕做鬼脸。 她手指操作着鼠标键盘快速调出户籍系统,权限打开,对着搜索引擎输入了“赏双明”叁个字。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养条狗十六年还有感情呢。 在石头的叙述下,先入为主,小晨没见过那位长相纯良的姐姐,但也觉着溥跃“被骗”的情况无外乎是人家用了假身份来和他谈恋爱。 以前这事儿她在单位没少见过,多发于恋爱中的诈骗案,未婚的假装单身,一米五的假装一米八,待业人员假装上市老总,犯罪人不仅欺骗受害者的感情,还会借由亲密关系骗取一笔不菲的钱财。 赏双明,大概就是骗子的真实姓名。 所以好不容易要来了电子秘钥,却发现赏双明已经在今年前变成“注销户口”时,小晨可谓失望之极。 一个年过七十,死亡多年的老太太,无儿无女,根本不构成诈骗的基本要素。石头的那点儿自作聪明的推理完全不成立。 虽然一大早竹篮打水扑了一场空,但忙总不能白帮,该邀功的地方小晨绝不手软。 划开手机偷偷冲着电脑屏幕照了张相,户籍系统都懒得退出,小晨就借口去卫生间跑到厕所琢磨着怎么利用这个“帮了大忙”和石头讲和。 抱着手机下楼梯,小晨刚左拐进入一楼的卫生间,赏岳林就在他老婆陈梦和的搀扶下,拄着拐棍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 叁个人一错身,赏岳林夫妻还没爬上二楼的户籍科,就开始哭天抹泪地嚎。 一是嚎老天没眼让好人得了绝症,二是嚎女儿不孝见死不救,叁是嚎公安部门不为民做主。 吵闹声一如既往惊动了全楼,但嚎是干嚎,两个中年人嘴里念念有词,可脸上就里挤不出半滴眼泪。各科室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户籍科的常客,纷纷关门避让,唯恐被他俩盯上。 不是派出所真的不为民服务。 生病以来,赏岳林几乎是把锡矿派出所内的所有科室都闹腾了个遍,一开始他是打电话给市局报警自己丢了女儿,要刑事立案,后来被警察调查清楚过往事实,且赏佩佩并不属于被拐儿童的范围。 他又开始要求民事调解,让巡警出动为他无偿寻找女儿。 巡警们平时多忙,要巡逻,要处理打架斗殴,再加上片区内的频繁出警和家暴调节。 所以最后,他家这档子烂事儿,当然是被踢到了人微言轻的户籍科。 可户籍科对寻人也有严格的流程要求,以赏家人的复杂情况,没有刑事立案,没有失踪申报,他们根本不可能依照他们的口头要求,随随便便透露公民的个人信息,所以这里就成了赏岳林夫妻俩时不时来告冤的地方。 马胖子刚才也听到赏岳林的哭声了,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尿遁,可无奈小晨先走一步,他只能愁眉苦脸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仰天长叹等着这对夫妇一步步从楼梯上挪进来。 俩人刚一进门,马胖子就板起脸叫他们噤声,不要打扰楼内办公。 不是他没有同理心,谁看着得了癌症的病人都会心生几分怜悯,尤其是赏岳林本来就腿上有疾,现在又拖着一副干瘪衰老的身形,像是随时就会被风吹走的稻草人。 可规定就是规定,没有立案,户籍科一样束手无策。 不知道是第几次,马胖子再次耐着性子跟二人告知了户籍科办事的正规流程。 可赏岳林和张梦和就跟听不懂人话一样,充耳不闻,还在自顾自地讲着家庭道德的大道理,并且夫妻俩一唱一和,越讲越激动,说到女儿赏佩佩,原本就呼吸困难的赏岳林还开始用力捂住脖子咳嗦起来。 张梦和心疼丈夫,红着眼圈为他拍打后背直到他缓过来,这才颤巍巍地从破旧的棉袄内掏出一瓶止痛药,向马胖子讨要一杯温水。 胖子嘴唇砸吧一下,把肥胖的身子从办公桌后面挤出来,接水时余光看到陈梦和右手上留着脓的冻疮,想到今天短信上的未来一周低温预警,收回目光时说了一句,“要不然你们找个律师吧,到法院起诉她拒绝赡养试试,也许他们那边有办法。” 接过杯子,看着纸杯内的水和药片一起滑进丈夫发黑的嘴唇里,张梦和这次是真的流眼泪了,法院起诉要好几个月,何况她也没有钱可以给那些黑心的律师。 她直愣愣地朝着办公桌对面的年轻人跪了下去,无不凄惨地讲:“警官,同志,但凡我们有办法,也不会来一次次麻烦你们。” “你也看到了,我家这口子真的没几天可活了,我们现在也不想着治病了,上个月跑到蓟城就是去找女儿的,可是她毕业后没去学校安排的医院上班,连她同学的联系方式,我们都挨个打遍了!都说不知道,都说不帮忙,我清楚得很,他们都在撒谎!可是我们错了吗?我们当年也是没钱为了她有学上才会送她走的,我们现在就是想见女儿最后一面啊。” “不怕你笑话,养条狗十六年还有感情呢,她就那么狠心,一直躲着我们?” “刑警队不给我们立案,你们也不给我们查人,那我只能一头撞死在这了!” 一层楼之隔的小晨刚挂断石头的电话。 年轻情侣之间的矛盾像龙卷风,来得也快去的也快,一个主动先服软搭话,另一个只需要一句“那天我也有错”的良好态度就能和好如初。 事态确实没有小晨想象的那么严重,石头当天吵架后确实是生气了,但是他说自己回到家,冷静半宿以后,才认识到:他的戾气不是来源于小晨或者小晨父母的话,而是气自己二十多岁了还是这么没本事。 他对这个世界不服,他也对自己的现状不服。 周天一天,他都在积极给店里拉客,晚上睡不着,还出去跑了几单外卖赚外快。 算了一大笔账,计划打两份工,为的就是能在过年前,能够风风光光地去找小晨的父母说媒。他有信息,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些,让小晨过上别人都能过上的生活。 上楼时小晨彻底消气了,她哪舍得男友晚上出去当外卖员,还在接连给石头发信息,让他赶快把那天下单的护肤品退了,又说自己没关系,其实抹脸的东西不就那样,再贵的也不可能把单眼皮擦成双眼皮,他们现在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奋斗,没必要那么着急享受。 她这边心里乐开了花,刚走进办公室,就被眼前的闹剧吓傻了。 定睛一看,躺在地上捯气儿的是最近一个月未见的赏瘸子,而跟表哥扭打在一起的是赏瘸子的老婆陈阿姨。 而自己的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倒在地,屏幕已经发黑漏液了。 秤『po1⒏mobi』 人人心里都踹着杆秤,年轻冒失的小晨也不例外。 在表哥和石头之间,她可以无条件选择自己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为他撒谎,为他违纪都不在话下,但是要她在自己的工作和外人的安危面前做抉择,她只会袒护个人的得失。 把溥跃引起的麻烦重新踢给溥跃,摘清自己,是她处世的本能。 趁着事情还没闹到所长那儿,小晨就抽噎着将自己私自调取户籍信息的来龙去脉对着二人说了个一清二楚。 至于赏双明那页户籍上,曾经有“赏佩佩”这名新增人口的细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和男朋友都是无辜的,只不过是代人帮忙。 小晨的说辞没能令赏岳林夫妻俩百分百的信服,但病急乱投医,他们除了撒泼耍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意外得到一条可用的人脉线索总好过没有。 如此这般,半小时后,二人匆匆离开了派出所,即刻打车回到了锡矿家属区。 溥跃掀开修车店的棉门帘时,赏岳林和陈梦和已经盘踞在沙发上跟石头诉了不少的苦。 还是那一套逢人就说的话术,先是为他们将女儿送养到亲戚家找出各种正当理由,家境贫寒,并不是穷人父母的错,之后再进一步表达他们夫妻二人对女儿的思念。 血脉亲情大过天。 石头一开始听得晕头转向,完全不懂臭名昭着的赏瘸子为什么会跑到他们店里撒泼找闺女,但不需要太久,他就搞明白自己和小晨无意间捅了什么篓子。 他可没帮上他师傅的忙。 相反,赏瘸子失踪多年的女儿赏佩佩,就是他师傅正在追求的那个小护工。 他叫得甜丝丝的“佩佩姐”,就是赏瘸子家里头的那个置人伦于不顾的不孝女。 不像小晨,石头到底跟溥跃亲近些,不仅是因为溥跃帮他凑了买房款,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打心眼里对他师傅是有情意在的,他不可能为了自保把他知道的隐情全盘托出,所以后半程只能蹲在地上左右为难。 溥跃拎着头盔走进来,他起身时缩着脖子,搓着手指可怜巴巴地叫了声“哥。” 石头唯恐溥跃大发雷霆,也担心他会把问题全都推脱给小晨,但溥跃没有,他从走进来,到对着沙发上的俩人叫了声“叔叔,阿姨。”,再到他拎了板凳端坐在他们的对面,帮他们依次倒茶。 全程,溥跃都客客气气的,甚至在对方说起赏佩佩的诸多不是时,他的动作和表情也毫无波澜。 他就听着,点头,不反驳,像是全盘接受,也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相见的时候。 等到陈梦和说到唇边泛起一层白皮,赏岳林开始支撑不住精神闭眼假寐。 溥跃这才开口了,他不可能告知他们赏佩佩的下落,但他同样没办法拒绝帮助他们。 敛着眉眼,声音如水,溥跃用一句话就结束了今天这件牵连众多的纷争,“赡养费要多少?你们说个数吧。能凑出来我尽量。” “到时候打个收据,你们和她两相不欠。” 溥跃话一出口,店内叁个人都是一愣,谁也没想到,溥跃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钱难赚,屎难吃,饶是溥跃再怎么有钱,他也就是经营了一家小本生意,用劳动力换钱,他不是顶了天的亿万富豪,可以用收入的千万分之一做慈善。 陈梦和侧目和撩开眼皮的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环顾店面内的四周,也是这么考虑的,免费的午餐自然好,但相比面前年轻人能拿出的那区区几万块钱,找到女儿,才是他们当下的活路。 再者讲,谁知道溥跃对他们的承诺,是不是真诚的呢? 赏岳林拄着拐棍站起身,浑浊的眼神带着精光,“我们不要钱,我们……” 还未完全张口拒绝,他的亲情牌又被溥跃挡了回去。 溥跃人从板凳上站起来了,茶杯也挨个收了,“您和阿姨回去再好好想想,先别着急拒绝。得病需要钱也很正常,脑癌要花多少我也不懂,但我店就开在这儿,一个月十来万的流水,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 “我电话您记着,有需要,联系我。” “实在不行,这不还有他?石俢杰做担保,您俩位放心。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都是熟人。我不是啥好人,但也不至于空口白牙地骗你们。” 别看溥跃一直保持着涵养,但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钱可以给,人不可能见,这就是他给出的条件。 溥跃人站起来要高赏岳林一头,尤其那外套下的宽肩和胳膊上隐隐透出来的线条都极具压迫感,目光接触,赏岳林眼皮跳了一下。 心想这小子长了个好模样,但那眼神里头泛邪气。 从刚才,他就发现,对方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不仅没有尊敬,怜悯,反倒还透着一股浓浓的冷意,就像是后来赏佩佩上初中被打时,不哭不闹,会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看似的。 那眼神他至今还记得,孔武有力的人是他,挥舞着皮带的人也是他,但赏佩佩的眼神始终带着不着痕迹的蔑视,即便是被打到站不起来,被打的到嘴角渗血,不给她吃饭,也不给她喝水,她眼里也没有敬畏,她看他,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阴沟里的一条臭虫。 没人会喜欢不被尊重感觉,尤其是赏岳林,他可是生她养她的爹!世界上最不该看不起他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厌恶极了赏佩佩那个死样子,于是下手只会更狠。 反正她的命是他给的,他就是她的天,他想收回便收回。 甚至进监狱前,赏佩佩只是用她那双眼睛瞄一下自己,他都感到不悦,想立刻把她眼睛挖掉。 如果不是不幸被保卫科的那几条狗抓住,也许,赏佩佩早就被他打死了也说不好。 这些年赏岳林犯过罪坐过牢,出狱后为了钱,他干过的不齿之事不计其数,他非常精通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趋利避害的心理状况,普通人见到他这种癞子都会怕上叁分。 但凡他不讲理,那么讲理的人,多半是输的。 可面前的溥跃不跟他们讲道理,他根本不往他们的逻辑陷阱里钻,而且对方看上去也丝毫不怕自己。 他们两口子好像没办法用卖惨打动对方。 赏岳林确实拿不准溥跃的想法。 但他病了太久了,疾病让他失去了引以为傲地力气和暴怒,他不可能拖着残躯用暴力制服一个比他年轻高大的小伙子,他现在,只有一张嘴和一副还算灵活的脑子可以用了。 所以,在妻子再一次不满地叫嚷着他们要接受民警的建议聘请律师状告赏佩佩的时候,虚弱的赏岳林拉住了她的胳膊,制止了她愚笨的行为,答应溥跃他们会先回去想一想他的条件。 临走前,赏岳林回过头,像是才想起来,突然问了溥跃一句,他和赏佩佩是什么关系。 溥跃手里的茶杯已经丢进了垃圾桶,他头也没回,束好垃圾袋,淡淡地说:“什么关系也不是。以前欠她的债,现在想补给她。”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雪山玫瑰。 十二月底,寒流来袭,昨天夜里东城大降温,西北风像凛冽的耳刮子,赏佩佩一出门就被劈头盖脸打得全身都疼。 天气太差,还没太阳,骑摩托去郊外显然没有可行性,从花店出来,她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讲好往返价格就快速坐了上去。 今天她依旧是带了平常上坟用的那些东西,只不过简装的花束里多了一大捧白玫瑰。 铃兰是赏双明喜欢的,白玫瑰则是她要代替溥跃送给寇菡的,虽然她并不知道寇菡生前喜欢什么鲜花,但她想来也懂,溥跃的五官长得那么漂亮,他妈生前肯定也是活脱脱的大美女。 至于大美女配什么花最相宜,那肯定是卖价最贵的雪山avalanche。 因为路边有车等着,赏佩佩这回没敢耽误时间,本来她烧纸时想开口和姑奶说说自己好像是在谈恋爱了,可是余光里再一瞅隔壁寇菡和杜江的合葬墓,她又把嘴闭上了。 不仅抿着唇一言不发,她在余下的时间里还在快速回想着,上一次她歪打正着带着溥跃过来时,有没有在人家母亲的墓碑前说什么大不敬的话。 临走前恭恭敬敬地对着两碑鞠了个躬,赏佩佩这一次从墓地穿行出来时,收紧下巴,目不斜视,走得特别稳重,活像是见完家长的准媳妇。 出租车大哥不算迷信,但多少有点害怕来墓地,赏佩佩一下车,他就拧开收音机,放着千禧年的流行金曲给自己壮胆,为了省点油钱,他刚才是熄了火。 这会儿从窗户看到赏佩佩的人影由远及近,赶快把拧钥匙了半圈,重新把热风吹起来。 赏佩佩一拉开车门,大哥就拿出一包抽纸回头递给她问:“冷吧外头?” 赏佩佩把头上裹着的羽绒服帽子蹭下来,刚才还冻得发僵的鼻子,一遇到热气立刻湿了,她抽出一张纸擤鼻涕道谢,一双圆眼水灵灵的,声音也奶声奶气,“谁说不是。” 应该是没有发现赏佩佩身上有什么异常情绪亦或是女鬼的潜质,大哥回过身打了一圈儿车轮,车子压着枯草离开二道沟的路口,他才好奇地瞅着后视镜里的年轻乘客搭话:“那咋今天来上坟啊,我寻思也不是啥日子。” “冬至也过了,还不到小年儿,意思是忌日?” 赏佩佩看了一眼后视镜笑着摇摇头,手里的纸巾团成一团,“都不是,就是今天休息日,有空就来看看。” 大哥一听也笑了,“上坟也有讲究的,咋能随时来看呢?今天你也就是碰见我了,不然谁敢拉你过来,你也是个胆儿大的,小姑娘一个人老来墓地?” 随着车子加速,窗外那些无规则排序的墓碑逐渐变成了点状网格,风好像慢慢停了,天边的太阳在云层后露出一线余晖,赏佩佩看着远去的墓地,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就是觉得挺奇怪的。” “人活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见面。过年,过节,放假,休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见面,腿没断,走着就去了。” “但人死了,就只剩下鬼节和清明了。大家都赶着那一天去见,人挤着人,水泄不通,像互相壮胆似的。忌日其实也不算节日吧,死掉的那一天怎么反倒变成了纪念日呢。” “就是单纯想见面了,何况以前还总要凑时间,约个两人都可心的日子。现在不是更方便了吗?” 反正她就永远呆在那,走也走不了。见与不见还不是都随着赏佩佩。 如果抛开世俗的条框,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常说人死了但爱还留在心里,但心里装着爱的活人却只有在一年中少有的那几天,才会想到去见一见已经逝去的人。 那这种爱,到底还剩多厚呢? 大哥眼皮耷拉着,应该也想到了自己过世的亲人,人活到一定岁数,都会面临生离死别,张了张嘴,最后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低头玩手机的赏佩佩,他没再说出什么反驳的意见来。 车子里劈叉的破音响一首接着一首,《暗香》完了是《眉飞色舞》。 眼见车子驶入东翠路,挡风玻璃上落下几颗灰尘似的雪点,大哥放缓了油门,脸贴着方向盘向上看,嘀咕了一句:“下雪了?” 专职司机当然是在抱怨开车路况,他可不想在结冰打滑的路上发生车祸,可乘客不这么想,赏佩佩的心脏陡然因为这句话热了一下,是想到了几周前的那个雪夜。 那天过后是冬至,溥跃拎着热炸糕专门跑了一趟给她送到单位楼下,之后,他们再次一起上了六楼。 不知道这一次,雪是否还会像上次下得一样大。 方才还冷白的脸色这下子有些微微发烫,赏佩佩切换了手机页面,暂时放弃搜索“送男生不会出错的圣诞礼物清单”转而给溥跃发了条消息。 即便她刚才确实有些怪他没有前来赴约,但她也必须大方承认,她现在很想见到他。 他临阵逃脱和低俗下流的小缺点,在这种强烈的思念中螳臂当车。 何况赏佩佩不想抵挡。 “外面又下雪啦。” 不夸张,就在同一秒,对面被骂后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溥跃也给她来了条信息。 “今晚肯定超冷!” 挺好个男的就是长了张碎嘴子。 心有灵犀不过如此,紧接着,两个人再次同时向对方发送了两个字。 “喝茶?” 唇角扬起,一扫刚才的沉闷和伤感,和喜欢的人见面从来不是负担,即便早上他们才从她家分开。 这种令人头脑晕眩的感觉很新鲜,好像,真的是坠入了爱情一样。 赏佩佩眯起眼睫,指尖敲击屏幕,像快乐的钢琴练习曲。 “你在店里?我去找你。” “你还没回来?我在你家楼下。” 共享定位,溥跃还真的在万达广场附近,赏佩佩临时改变方向,告诉司机大哥她不去东翠路,打表加钱换达中山大道。 有钱赚,大哥一脚油门加快车速,不到十分钟就甩开身后的车流,将赏佩佩安全送到楼下。 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外头的雪已经彻底下大了,掼上车门,震落胶条上的残雪,赏佩佩还没扣上帽子,已经有雪钻进了她的脖领子。 鹅毛大雪从天空中铺洒下来,周围没风了,反而不那么冷了,视线略微受阻,面前的车子开走,赏佩佩刚缩了一下肩膀抄着两只手挡住额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大楼前,溥跃正站在废弃的报亭下抽烟。 不是赏佩佩没见识,但溥跃真的是男人中爱花哨穷讲究的类型。 撑死叁个小时未见,溥跃又换了身衣服,昨天那身偏潮男的行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少年气十足的运动套装。 宽大的连帽卫衣是朱砂红的,运动裤和羽绒外套都是奶白色的,鞋子赏佩佩看不清,但光是他身上这一套白白净净的颜色就已经足够扎人眼的。 尤其是大雪天气,周围白茫茫的一片,步履匆匆的行人非黑即灰,整条街的雪景里就显出他一个人独好了。而且还是这么刁钻的配色,他那张脸都能压得住,真是活见鬼。 挺大个糙老爷们,说话不干不净,这么纯的颜色也敢往身上套,羽绒帽子上还镶着一圈儿柔软的白毛,衬得他五官精细极了,像只雪貂似的。 不过指尖的香烟出卖了他,还有他面无表情时脸上的那股子冷。 行人中有不少女孩儿抬头瞧他的,可他吞云吐雾,只顾着低头发信息。 赏佩佩站在对街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手机响了,她哈着气掏出来,才看见他是给自己发信息。 “到了吗?” “车牌号你记了吗?” “司机不是绕路吧。” “哎下次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叫人怪不放心的。” 真是唠叨完了,挺好个男的就是长了张碎嘴子,跟老妈子似的。 赏佩佩嫌冻手,懒得打字,把手机掖回兜里,直接隔着一条街喊他名字。 蓦然间,溥跃抬头望过来,就一眼,他脸上的五官就暖了,方才他一张脸板得像关公,现在笑得可得意了,连周围的冰雪都能融了。 赏佩佩蜷起唇角,身体往前凑,溥跃马上掐了烟,朝她指了指马路右侧缓缓驶来的车。 赏佩佩不解地摇了摇头,溥跃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跑过来了。 毕竟身高差放在这儿,溥跃腿又长,赏佩佩晃神的功夫他就立在了她对面,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脖往她身上系。 赏佩佩今天也穿得极厚实,黑色的羽绒服是短款,但除了外表充了白鹅绒外,内里还衬着一片式的羊羔毛,瑰粉色的伞裙是毛呢料的,有廓形,方便罩住内里的加绒打底裤和长长翻毛雪地靴。 不刮风的情况下,赏佩佩这身衣服还挺保温的,所以一见到溥跃把自己的围脖解开,她就后退几步躲开他的动作,“哎!你别冻着自己,刚不还说冷吗!” 溥跃听了这话,就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坏笑来,他一侧唇角调起来,连带着眉梢也飞着,低头一把用手里的圈套往住她头顶,声音被周围不停落下的雪花吸收了一些,显得更轻柔,“心疼我冷了?那晚上你给我焐焐。” 一个被窝里,贴得紧紧的,你抱着我,我抱着你。 “谁心疼你啊!”赏佩佩声音是甜脆的,像是冬天刚切开的沙窝萝卜,不是进口超市里貌美贵价的水果,但比水果更有滋味,她使劲儿瞪了溥跃一眼,这会儿也不躲开了,主动凑到他跟前,伸着脖子让他给自己系。 嘴巴撇着,鼻音还重,“我是嫌你身上有烟味儿。你刚在那儿抽了几根?” “半根。”溥跃仔细把围巾给她系在帽子外面,不松不紧,正好将她的小脸挡住半张。自然而然的,他拉着她的手揣到自己兜里领她过马路,低头问她:“干嘛,你烦我抽烟?那你可得想好了,戒烟是大事,只有我媳妇才能管得着我。” “你想当啊?” “谁想当你媳妇!真是的。”斗嘴不过两个来回,赏佩佩就败下阵来,只因为媳妇这两字,有点烧嘴。她才说了一遍,就害羞得不行,溥跃反倒得逞了,笑得更厉害了。 说是不想当人家的老婆,但问的都是体己人会问的话。 “你又不上班啊,店里老不在能行吗?”她记得,他店里不是一直很忙吗? 溥跃从看到她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褪下去,捏着她的十指逗猫似的磨,“那不还有石头看着吗,没事儿,开店嘛,得熬得住,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德行。小老板了不起?” 过了一条街,两人紧贴着走到楼下,赏佩佩估计着现在也就两点,又问他:“咱们下午干嘛?” 吃晚饭还太早,不能真的上去喝茶,大白天,孤男寡女,窝在一小间房子里,别看着看着又滚到一块儿去了,真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腻歪。 做人还是克制点好。 是逛街呢,还是看电影,总得打发打发时间。 溥跃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不用赏佩佩操心,他瞅着西边太阳彻底出来了,这雪估计也快停了,头一仰像是起了玩心的孩子。 “你穿得够多,真不冷?不冷咱滑冰车去?” 可好闻了『po1⒏mobi』 东城的冬季漫长,供暖期长达五个月,从十一月到来年四月,大家都愿意挤在暖烘烘的室内。 可放假的日子里,老人们在家呆得住,年轻人可憋不住,个个火力旺盛都像窜天猴似的往外跑。 不像现在,经济发展了,室内什么娱乐都有,往前倒带二十年,打雪仗,滑冰车,玩单刀,就是他们这代人童年最好的室外娱乐。 几毛钱一双的滑冰鞋,在冰场上一玩儿就是一下午,脸都冻红了也不回家,跟不知道冷似的。 滑单刀需要技术,都是大孩子的游戏,横冲直撞的冰车就没那么高级,拎上两根火钳子,就是小学生的最爱。 那时候赏佩佩的小学同学中,男男女女人人都有自己的冰车,有家长图省事的,破木板下绕两圈粗铁丝就算是完工了,也有家长悉心的,冰刀是在厂里焊接的,木板上带坐垫,家用版手工冰车做出了高级定制的匠人精神,还会用刻刀在显眼的位置刻下自己孩子的名字。 但赏岳林连糊弄一下她都不愿意,他个当爹的不仅不给她做,还不许她出去蹭别人的玩儿,说是给他丢人了。 可孩子毕竟有难以束缚的天性,因为滑冰车,赏佩佩没少挨揍,但凡寒假里,张梦和发现女儿的衣服上沾了冰面上飞溅的泥水,就会立刻报告给赏岳林教训她一顿。 长久以往,每当赏佩佩眼巴巴地站在冰场边儿上看里头的孩子们嬉笑,都会扭过头告诉自己:不是她不能玩,而是她根本不想玩。 冰场里头又冷又脏,全是留着大鼻涕的傻孩子,一块破铁皮,两根烂签子,从东头滑到西头,指不定还连环撞上几个人。 她可不想摔个狗吃屎。 她不怕挨揍,她是自己不想滑的。 可能从小缺爱的孩子都这样,主动压抑自己的需求,就是她成长中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只要是她不需要的东西,就没人能从她手里抢走。 被剥夺和自我剥夺,总是后者会让人好过一点,起码还能残留一种自己为自己做了主的假象。她的悲剧是由她一手主导的,所以再怎么抓心挠肺她都认。 但今天,溥跃牵着她的手,顶着一张春山般的笑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滑冰时,她撒不出谎。 不仅没拒绝这项不适宜成人的娱乐活动,她双眼亮晶晶的,鼻息急促,就像是童年第一次偷跑出家,跟小伙伴们相约前往河边的野冰场时一样兴奋。 要是有尾巴,她现在应该摇得像螺旋桨。 “真的?走啊!” 今天周一,天上还飘雪,老大片冰场上除了一堆染着白霜的冰车外,一个顾客都没有。 这位置距离赏佩佩家不远,两人是溜溜达达走过来的。 看场子的老大爷躲在铁皮房里头刷短视频,溥跃敲了敲玻璃,他放下手机戴上手边的老花镜,拉开窗口问他租车还是租鞋。 溥跃遗传他妈,运动神经强,从小单刀滑得就特别好,但赏佩佩不会,他自己玩儿也没意思,就租了两辆单人的冰车推到了冰面上。 怎么漂移,怎么刹车,怎么用最少的力气把冰车滑快,不等溥跃教学结束,赏佩佩已经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还回头挑衅孜孜不倦的溥老师:“这玩意儿谁不会?我矮我重心低呀,你卯足了劲儿还不一定追的上我呢。” 大话说得太早,十几分钟后赏佩佩在冰场上被溥跃追得像是受惊的小羊羔,她帽子上全是雪,睫毛也冻上了,热气从羽绒服里直往外钻,一张雪白的小脸上被哈气沾染的湿漉漉。 溥跃就跟牧羊犬似的,左右夹击,让她能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 最后她瘫在冰车的绿色座椅上大口喘息,两只胳膊酸得像是搬了两天砖,话都说不出来,冲着溥跃直摆手。 “休战休战,真滑不动了。” 滑不动了但不愿意走,后半程她坐在前面,溥跃站起来搁后面推她。 几步助跑,再松开椅背,赏佩佩尖叫着,加速到冰场的边缘地带,再挥动着小胳膊重新拱到溥跃身边,挤着一副小朋友般的笑脸嚷嚷着:“再推一次。” 所有冷酷的大人都曾经是鲜活的小朋友,在生活里吃过那么多苦的赏佩佩也一样。 只要是看赏佩佩露出无忧无虑的笑颜,溥跃就不嫌累,至今还年轻,对生育同样没有过兴趣的溥跃,推着赏佩佩在冰上玩儿了命地跑,竟然也领悟到了一点养闺女的乐趣。 想让冰车不要停,想让她脆甜的笑声不要停。 像是年轻的父亲不厌其烦地推着女儿身下荡漾着的木秋千,荡得越高,他心里越满足。 推着赏佩佩在冰场转了几十圈,直到嗓子里空气都开始发甜,溥跃还没完,俯身贴着她的粉面问:“还有劲儿吗,我教你滑单刀?” 像是要在一天内驱逐所有空白伶仃的寒假。 还回了冰车,再付钱租鞋,大爷摇头晃脑地咕哝了一句:“哎呀年轻人。”合上窗户,就差说一嘴网络上时髦的词儿,自己闻到了爱情的酸臭。 溥跃没觉得他俩哪儿臭了,相反赏佩佩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花香,可好闻了。 他安静地蹲在地上给赏佩佩系紧鞋带,把裙摆卷到膝盖上面,再一点点扶着她站起来。 六棱形的雪花从天而降,黏在溥跃过分密实的睫根上,赏佩佩用力握着他的手,随着他的力道慢慢移动。 阳光下的细雪在溥跃脸上折射着五彩的摩挲,赏佩佩仰头,在簌簌的雪声中是真心实意地感叹溥跃作为异性的魅力,“你怎么什么都会?以前肯定没少带女孩儿来滑冰吧。”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浅酌化作豪饮。 前一句话是赞赏,后一句话就多少带点嫉妒了。 溥跃噙着笑,步伐轻盈,转个半圈就移动到了她的身后,托着她的胳膊往前轻推。 两个人都戴着帽子,从冰场外乍一看,像是雪地里有两只牙刷成了精。 没急着否定,溥跃挺享受被心上人吃醋的感觉,反观月前,他给赏佩佩开后门修车,她是真的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极力撮合他和女顾客呢,就差说自己和对方是天生一对了。 这态度,真是天差地别,还好他的念念不忘有回响,感谢天空感谢大地,感谢他们共同呼吸的空气。 逮住这种机会,溥跃尾巴肯定要翘上天的。 “恩,也没有和很多女孩啦,”溥跃拖着长音,故意制造悬念,“就一个吧。” “但也不好说是女孩儿,我上小学,她都二十多了耶。” “啊?你!你上小学就和大姐姐谈恋爱?” “你这也太早熟了吧!” 本来赏佩佩就是婴儿学步,伸直胳膊颤巍巍地在单刀上找平衡,一听溥跃口里大言无当,惊得立刻猛扭头。 可她腿还歪着,胳膊失衡,整个人立刻在错乱中失重。 还是溥跃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让她摔倒时好垫着自己。 两人齐刷刷地跌在沾着雪的冰面上,雪是新雪,不脏,但溥跃全身白的羽绒服和运动裤是彻底沾上湿印子了,一圈圈灰色,看起来很明显。 溥跃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是否脏了,抱着她的肩膀笑得胸腔都在抖,“小学生谈什么恋爱,我是说我和我妈。” “我妈以前是市里滑冰队的二级运动员,后来在比赛中受伤退役了。她跟老头认识,就是在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上。那时候花样滑冰的女运动员就跟现在的女团偶像似的,追我妈的男的可多了,我爸还是她的铁杆粉丝呢。” 十七岁之前,穿上单刀,寇菡在赛场旋转跳跃,就是冷艳高贵的冰上女王。 可一次重大失利比赛受伤后,脱下了单刀和千钻华服,女王被贬落凡间,没有了往日聚光灯下的万丈光芒,只剩下一对严重变形的脚踝和满身的肌肉旧疾。 体育竞技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新星,和现在急速发展的社会一样,那是个只崇拜光鲜与成功的圈子。 追求过她的男人们不会再把炙热的目光倾注在一个失败者身上,只有溥凤岗,会等在她打工做前台的酒店门外,风雨无阻,骑着二八车,一次次接送脚上有伤的她上下班。 每一段爱情都有美好的开始,但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熬过漫长的生活。 “小时候我最爱过冬天,因为一到冬天,河边上冻了,他俩就会带我去滑冰。” 即便是退役运动员,即便是膝盖做过手术,高难的动作无法完成,寇菡在冰上随意舞动的姿态还是那么优美,好像她和冰雪中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无论她是不是成为了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她始终在自己曾经擅长的领域发着光。 可惜,开始酗酒前的溥凤岗有多欣赏这种光彩,酗酒后的他就有多么想夺走她身上不经意间的靓丽。 他好像总是在怕她会离开,但他在婚姻中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驱使着对方加速离开。 赏佩佩从冰上坐起来,又拉着溥跃也坐起来。 两个人搀扶着起身,赏佩佩主动替溥跃拍落身上的浮雪,“那阿姨肯定很厉害。你学得也不错吧。” “那当然,给你滑一段看看。” 曲腿用力,溥跃已经身体前倾飞到了冰场的正中央,没有音乐和鼓点,但他的动作也有惊人的律动感。 帽子在他旋转时从头上掉落,赏佩佩屏住呼吸,心潮澎湃,把遮挡自己视线的帽子抚掉,生怕错过他在这方寸间的华丽风采。 一舞结束,冰场外汇聚了叁叁两两的围观者拍手叫好,本来是想在赏佩佩面前炫技,被陌生人观看溥跃多少有点尴尬,扣上帽子溥跃快速滑回了赏佩佩身边。 帽子不过在头上戴了一会儿又被剥掉,他刚靠近,赏佩佩就抱住他的脖子,用力仰头冲着他的嘴巴亲了一口。 属实是被溥跃的在冰上的倜傥姿态感染到忘我,一个浅浅淡淡的吻才够表达汹涌的爱意,刚松开溥跃的脖子,余光看到一堆父女正在后面挑选儿童滑雪鞋,赏佩佩的脸颊就红透了。 可她放开了溥跃,溥跃却一把搂住她的腰。 浅酌化作豪饮,他吻够了她的唇舌还不够,指尖还要在她的耳朵上画圈。 鼻尖贴着鼻尖,睫毛擦着睫毛,溥跃内双下的虹膜又透又润,他声音里头透着种燃着的欢喜和渴望,“我滑得这么好吗?那我再去滑两下?” 他站在那儿,就像是冰场的广告牌,恐怕还要吸引来更多顾客。 后面逐渐逼近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棉袄,人不大,声音响,正在他爸爸身后亦步亦趋地喊:“爸爸,你也能像那个叔叔滑得一样好吗?” 老来得子的父亲耳鬓上已经有白发了,他呵呵地笑着低头不知道和女儿说了什么,小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衣服下摆尖叫。 非要他也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花样滑冰,还要他单腿抬起来在冰上转圈。 赏佩佩笑得捂肚子,她可不想做小孩子的坏榜样,湿漉漉的唇珠抵在溥跃耳边鬼笑,“这位叔叔!给人家爸爸留点面子,下次吧,下次再来。” 起码在今天,他们都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感情里还有很多明天。 把场地留给真正的小朋友和她的爸爸,赏佩佩和溥跃换鞋回家。 路上碰着卖糖葫芦的摊位做促销,叁块钱一串五块钱俩。 赏佩佩挑了串扁的,溥跃嚼圆的。 轻薄的糖壳在嘴里碎裂,好看也好吃,溥跃心情好,吃着没忘了贫嘴,“家里人没和你说,扁的都是长虫的,切掉了坏的压扁的。” “要吃就吃圆的。” 赏佩佩才不理他这茬,她父母除了给她塑造了一根铮铮硬的骨头,没教给过她另外的东西,咬一口内里的豆沙馅,她鼓着嘴巴哼,“切掉了还怕什么,扁的焯过水,要比圆的甜!” “是吗?那我尝你的。”溥跃不嫌弃她的口水,低头就着她的牙印咬,赏佩佩举着自己的糖葫芦给他尝,看着他的黑发擦过耳畔,心里柔软得不像话。 她小时候不受家里人待见,长大了也独来独往,即便后来有了赏双明这位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好的家属,但他们的关系始终是隔着一层疏远。老太太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粗糙和冷硬的。 从没有人和她分食过同一根糖葫芦,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不言的事,让她心里潺潺流水般触动。 琐碎中无形的亲密,竟然会使人有说不出的归属感。 因为这份溥跃带给她的触动,所以她逾越的话又多了起来。 在溥跃咬着她的手里的山楂开始咀嚼时,又把自己的递给她问她要不要换着吃,她望着他的侧脸小声说:“你要是真的有空,最近多去看看他吧。别总是周天才去。” 因为无论好坏,疾病留给溥跃和他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哪怕多去吵吵架,也是好的。 毕竟溥跃和她不同,他的人生中,一定还有些关于父母美好的记忆,不该被仇恨冲淡。 两人都没提溥凤岗的名字,但溥跃对她的话一点就透。 赏佩佩说得对,他手里的糖葫芦是不如她的甜,明明那么红的圆果子,颗颗都裹着粘牙的糖,可他怎么吃得心口都在发酸呢? 沉默着将手里的糖葫芦一扫而空,溥跃把两人的竹签都扔到了垃圾桶,再走回赏佩佩身边时,他搓了搓手里发涩的糖渍,因为酸,所以牙齿发抖,因为酸,所以他声音也颤。 “他。”是一个字,却要用很大勇气接下去。 “没多久了是吧?” 不是误入了谁的人间烟火。 太阳西下,雪彻底停了,溥跃提议今晚的饭由他掌勺,赏佩佩乐得同他一起去挤超市。 其实买食材对于赏佩佩来说很方便,她所居住的公寓,地下一层就连通着万达广场下的华联超市,搭乘电梯跨越半个停车场,她不用走出大楼,就能进入大型连锁超市。 但说来惭愧,赏佩佩在公寓里住了快五年,她逛超市的次数十个手指都能数得来。 所有日用品,她都在习惯在网上囤大件货,而饮料生鲜也不例外,只要能叫上门配送,她绝对不可能亲力亲为去超市往家推。 超市和菜市场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下班时分,人头涌动,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称斤排队结账,每个人拎着满当当的购物袋,都有需要离开后快速赶往的地方,有家人在等待着他们,除了她。 那种另类感不好受,好像硬生生地挤入了不属于她的世界,所以赏佩佩宁愿用休息日逛超市的时间躺在床上多刷两集电视剧。 两人推车进入超市时正好赶上商超客流量的高峰,有西装革履的下班族在冷冻区挑选低脂鸡胸肉,也有接孩子放学的妈妈在水果区挑选砂糖橘。 更多的,是有些年纪的夫妻,为了到底买哪一桶油更划算而喋喋不休。 所有人都在忙,其实并没人会用异样的目光注意到她。 溥跃逛起超市来轻车熟路,先是拟定了今晚的菜单,然后迅速从主食配菜调料再想饭后甜点水果过度。 他们脚步不快,也快布料,只能挤在人流中慢慢地向前走。 熟食区挂着烤至金黄的鸡鸭和酱色的猪系卤味,蛋糕房新出炉了两盘子蜂蜜小面包,快餐区被刚从卖场换班的小姐妹占领,她们清一色穿着制服挤在一起吃一盆叁十元的麻辣烫。 站在推车里大声吵闹的小孩,水产玻璃缸翻出水花的鲫鱼。 从赏佩佩身边挤过,回头再说声抱歉的卷发阿姨。 心境放平了,一切聒噪和杂乱突然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不是误入了谁的人间烟火,赏佩佩和溥跃这样挽着手,简简单单地推着车逛超市,买食材,选饮料,就是这人间和烟火的一部分。 尤其是身边多了个溥跃,做什么乏味事好像都不枯燥,就连排队买单,溥跃顺手从柜台前选了一包计生用品还要用口香糖欲盖弥彰,都能让两个人憋笑了一路。 上电梯,开关门。 赏佩佩脱掉外套去喂猫,溥跃把手里花花绿绿的袋子整理拆包。 就像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赏佩佩在电饭锅内淘米,溥跃让开空隙站在另一侧清洗蔬菜。 备菜方面赏佩佩做得来,蒜沫交给电动搅拌器,生菜拢起来一切两半,但到了点火烧油这一步,她像每一个鲜少下厨的年轻人一样,生怕油锅溅起来伤及无辜,非常自觉地抱着猫躲到了客厅里。 随便展开幕布在dvd机器里塞了张光盘,耗费巨资收藏了一屋的典藏dvd,没有哪一部电影情节可以比面前的男人撸起袖子做饭要更新鲜。 溥跃真的不是说说而已,他做饭的架势游刃有余,光是颠勺,都能把她用来煎鸡蛋的小平底锅炒出中餐厅的锅气。 左边的炉灶上咕嘟着下饭的酸汤肥牛,右边则炸着一会要浇汁的糖醋排骨。 赏佩佩这半吊子的厨房里能发挥的空间太小,连大马力的油烟机都没有,随着玄关的热气蔓延了整个房间,溥跃额头冒汗,干脆把卫衣脱了扔地毯,只剩下一件无袖背心。 赏佩佩趴在床上,脖子已经扭成了九十度,身体还冲着电影画面,可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溥跃肩膀上的肌肉。 不仅是肌肉的轮廓,还有汗珠在肌肤上滑动的慢镜头,溥跃穿白色的背心,可是肩胛处已经向下湿透了一片,运动裤不算高腰,所以连尾椎的位置都能看到。 原理类似于炎热的夏季,女生不会在白裙子下面不穿打底,可溥跃哪懂女生的保命哲学? 他这样子已经不能叫做纯欲了,根本是热辣性感的天花板。 难以说明美食和美色被放在一起时,到底是谁烘托了谁。 反正赏佩佩呑着口水时解决了女性视角的世纪难题:为什么男人喜欢把做饭的妻子抱上料理台。 两菜一汤再怎么香也就是绿叶,站在中间操刀的溥跃才是颜色最艳丽的娇花。 口腹之欲算什么低等需求。 如果性转一下,她现在也很想把溥跃就地喂饱! 牧羊少年。 正值冬季,赏佩佩遍布屋内的绿植们都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床边的柠檬树上没有柠檬,窗台上的八宝仙也没有花苞,倒是前几日花店老板赠送给她的风信子,随便扔在盛了水的罐头瓶里,竟然在悄无声息中抽杆开花。 满屋潦倒的植物里,就数这两颗丑陋的球茎长得旺,厚实的叶子和根茎绿油油,顶端锦簇的 粉白花团,更是像不肯服输的旗帜,交相辉映,你争我抢,紧挨着,笔挺地招摇在茶几上方。 赏佩佩眸光里本就有一池潋滟,倒影着这一抹娇媚的颜色,更显得明眸动人。 溥跃余光将她的慵懒的样子尽收眼底,心口软塌,看风景的人不自知,风景也在回望她。 考虑到饿着肚子等饭的滋味不好受,今天的菜色都不算太麻烦,二十分钟,电饭锅的快煮饭滴响,溥跃也将成品摆到了茶几上。 两颗风信子被暂时挪到了书架上,赏佩佩跳起来去拿碗筷盛饭。 玄关上方的储物柜里装着白瓷套碗,她垫脚扯开柜门,还没用上小板凳,衣着清凉的溥跃就从她身后逼近,轻松地越过她,帮忙拿出一对饭碗。 背脊和胸膛短暂相贴,已经有热度烫到了赏佩佩的心口。 眼神流转,掀开锅向下望是电饭煲内氤氲蒙眼的热气,向上看,则是迷人心智的雄性荷尔蒙,难得有臭男人不臭,大概是鬼迷心窍,她竟然觉着鼻息间溥跃身上的汗味,有股子牧羊少年的辛辣温暖的脂粉味。 琥珀,柑橘,烟草和燃烧过后的草本。 不用回头,眼前就有画面,干净的少年张扬跋扈,亚麻衬衫上布满泥土。 从头发丝到鞋底,都让她神魂颠倒。 世界上总是她这种不讨喜的女孩,和这样不同寻常的浪漫历程,她们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场,没有一步到位的失控与疯狂,她们爱也小心恨也小心,但她们的感情也正因为这般慎重,所以更加弥足珍贵。 一步步打地基,浇筑钢筋水泥,她对溥跃的感情就像硬要在冬天抽芯的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绽放得更加耀眼。 周四就是圣诞,她抬头望着溥跃粗糙的双手,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不需要再苦闷思索,她已经想到了可以送给溥跃最好的礼物。 一桌家常,饮食男女。 赏佩佩解决了送礼难题,满眼眯着笑,每尝一口面前的菜,她都恨不得举双手为溥跃点赞。 简简单单的寻常食物,被她夸出了米其林星级餐厅的氛围,没喝酒,但比喝了假酒还让人醉,溥跃面对赏佩佩的笑容已经很难招架的住,再加上天花乱坠的夸奖,他不用吃饭,都能有情饮水饱。 不就是做饭?他恨不得一辈子给她做饭。 饭后洗碗的差事两人挤在玄关抢着做,最后还是赏佩佩一声令下,叫他先去洗澡。 溥跃一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暗示,仗着自己力气大生抢她手里的碗,可赏佩佩有法治他,下一秒贴着他的耳畔说了句悄悄话,他块头再大,被施了魔法,立刻僵住丧失了洗碗阵地。 慢慢回味一下赏佩佩齿间嚼过的那几个字。 喉结滚动,肾上腺素飙升,溥跃舌头抵着后槽牙,还没进浴室就开始脱上衣,赤裸了上半身还不够,还要当着她的面脱裤子,声音冒着火星,还带点不服气,“赏佩佩,你说谁不行?我好心好意怕你饿,好啊,我成不解风情了。” “好饭不怕晚啊,我现在解一个给你看看!” “看见没,就这料理台,信不信让你一晚上下不来?” “咱好好解解。” 手才伸到腰际,脸红脖子粗的溥跃就被赏佩佩一脚踢进了对面。 手里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赏佩佩从来没想过,自己敢和一个异性说那种话,但说了就说了,谁叫她有个好老师呢,她跟他学的,她可不怕他。 耳朵泛红,半边身体都麻了,赏佩佩在溥跃弯腰时迅速拉上浴室的玻璃门,嘴里还没饶了他:“少搞假大空,洗完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在家做饭就是麻烦,简简单单地一顿饭,也有十几件餐具要洗。 赏佩佩一边洗一边跟料理台上看热闹的小白猫埋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埋怨是种甜蜜的烦恼,对于唯恐寂寞的人来说,一地鸡毛要比一室清冷好上许多。 洗好最后一只平底锅,擦干水分搁在灶台,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 赏佩佩没有窥探溥跃手机的意图,但架不住铃声响了一轮,又响一轮,怕是急事,她举着手机走到浴室敲门。 来电人是石头,溥跃没有丝毫犹豫,就在赏佩佩面前按了通话点公放。 要听电话,一只沾满热水的大掌从门缝探出来,顺带将举着电话的人也扯进了浴室。 石头一声“哥,忙着没?”溥跃已经开始替赏佩佩解纽扣,贴面说的是热情似火的悄悄话,“一起呗?我给你搓背。” 碍于“石头”还在自己手里,赏佩佩没办法尖叫,眼神再凶狠,溥跃就装看不到。 歪头冲着话筒喊:“忙着呢。天黑了没事儿少给哥打电话。都忙。” 解纽扣算什么正事儿啊?赏佩佩单手捏了一把溥跃的腹肌,他嗤嗤笑着又跟石头改了口,“你说你说,说完了我再忙。” 唇峰贴着赏佩佩的脸颊,很自然地用牙咬了一口她的软肉,溥跃这次声音大了些,“这样可以了吧?” 石头机灵着呢,那边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溥跃下午从店里走了果然是去找佩佩姐了,但听他师傅的语调,俩人还好没闹矛盾。 要是因为这事儿他师傅分手了,他可真要难受了。 多的话石头不可能当着赏佩佩的面说,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所以清了清嗓子绕开了她父母来店里的事。 石头打着哈哈道:“啊,也不是啥急事,就是小晨这边有消息,说这周东城飓风行动,重点查酒驾但保不齐也要查查无证摩托。我俩合计着要不这几天给佩佩姐把那辆姜戈过个户。” “小晨还想问问姐有没有驾照,要是没有也不打紧,小晨可以找人给她办个e,快,一上午就能过。” 就是缓兵之计。对吧? 石头这些话说得真情实意,变相的关心和道歉,不单单是他个人的意愿。 他和小晨都不是顶坏的渣滓。 上午把赏岳林夫妇从派出所打发走后,小晨人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周一,派出所食堂的午饭菜单上有她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她也没去吃,午休时在职工宿舍的高低铺下瞪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也没睡着,越想着溥跃的事儿越觉得心慌。 原本她早上还和石头聊得热火朝天,可往来的信息戛然而止,石头那边也没有任何回复。 她知道,以赏岳林和陈梦和的德行,紧接着肯定去修车店里闹了,但她实在不敢给石头打电话问问他那头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就跟当年高考一样,她也知道自己这种学习水平一定是考砸了,但分数公布的那天,她还是没勇气面对那个惨淡的数字。 她怕挨骂怕被埋怨,也怕石头对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感到失望。 平常小晨活泼外向,是单位里集体活动的开心果,可下午跟着干部职工群众组成的志愿者队伍在家属楼外捡垃圾时,她垂头丧气,跟个哑巴没什么区别。 整个下午小晨没偷懒,捡完了灌木丛里十余袋的包装纸和矿泉水瓶,又举起铲刀自告奋勇去给单元门清理小广告。 开锁的,通下水的,修煤气和做贷款的,喷上除胶剂,趁着还没上冻,通通用铲刀从防盗门上剔下来。 辛苦了一下午,冒着雪把片区内的环境卫生通通整治了一遍,天都黑了,口鼻通红的小晨跟同事们告别后,才装着正巧路过的样子,顺着东翠路走到了十二号的门口。 站在门口瞅着棉门帘里白色的灯,小晨没敢贸然进门,她双手踹着兜,在心里准备了好几套为自己辩解的说辞,可是每一套都那么苍白无力,她都能预见会被反驳的漏洞。 就这么在室外罚站了二十分钟,腿都冻僵了,还是石头换好了最后一位顾客摩托的刹车皮,洗了把手,出来倒水时才看到她正站在店门口那扇昏暗的阴影里。 石头拎着塑料盆跑过来扯她进屋,双手搓热贴着她的脸颊,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小晨就哭了。 石头没骂她,只是问她冷不冷,吃晚饭了没。 就像石头觉得对不住溥跃一样,小晨会哭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办了坏事,心里焦灼,可她又说不出自己到底错在那儿了,怪就怪世事难料吧,东城真的太小了,事情也真的太巧了。 石头一时走不开,关店前还来要等着下午修车的顾客来取车,小晨来了,他就在隔壁小饭馆里点了两份盒饭拎回来一起吃。 同样是炒菜,可店里的这对男女望着面前油乎乎的回锅肉和没去籽的青椒,都没有什么胃口下筷。 还是小晨先放下了手里的塑料泡沫盒,怯怯地问了一句:“你师傅真要给这钱吗?不是真给吧,会那么说,就是缓兵之计。对吧?” “你不是说过,他会回来是因为溥叔叔病了,他自己的爸不是也要花钱吗?再有钱,哪能那么有钱呢。总有花完的时候。这里生意又不像越城……” 溥跃他爹是什么样的老人,小晨不清楚,但以她对赏瘸子夫妻的认知,他们就是那种吸人血的水蛭,先不说治疗癌症具体要花多少钱,老赏家可还有个半大的儿子要养呢。 治病是一笔,给儿子置办婚房是一笔,再往后,还有无数笔这种名目的开销等着溥跃去填补。 为了谈恋爱,跌进这么潭烂泥里,实在不划算。 小晨说的话石头何尝想不到?但他想到的,他师傅肯定也考虑到了。 虽然他师傅没必要跟他个店员交代什么,但毕竟他师傅比他有本事,应该有脱身自保的法子。 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往嘴里使劲儿耙了口白米饭,也在往好的方向设想:“应该是吧。我记得他早就说过自己在越城租的那套房子还在约,始终要回越城发展的,先把溥叔伺候走了,回头再带着佩佩姐一走,谁还找得到?” “搁我我可不惯赏瘸子那毛病,我回头跟他客气?小心他另一条腿也让我撅了。” 石头这样说,小晨就彻底安心了,她重新捏起筷子吃饭,菜只吃素的,忙着把自己饭盒里的肉都捡给石头。 两人填肚子,还没忘记打商量,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地向溥跃表达歉意。 至于最实用的道歉方式,就是石头说的在摩托车上给赏佩佩行个方便。 石头这边电话刚挂,浴室内攀升的温度就邹然下降,多亏了石头,赏佩佩可算搞明白溥跃为什么一听到她询问修车的进程,就鸡皮酸脸地跟她闹情绪。 敢情这小红车是个牌子货,不仅不是闲置车,还是溥跃专门买来送她的? 第一时间,赏佩佩没空听溥跃解释,急着用溥跃的手机搜索“姜戈”的售价,数过万元后的零,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 惊吓大于感动。 她举着手机,表情像被雷劈了,反复确认了报价车辆就是她这半个月骑着上下班的那辆车,这才扭头问溥跃:“这车是你给我买的?两万两千八?” “溥跃,你疯了?你知道我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吗?” 谈恋爱不是扶贫。 溥跃不知道赏佩佩一个月赚多少钱,他没打听过,也不记得这话是他曾经在店里讽刺着反问过赏佩佩的。 那时候他对赏佩佩带有很强的偏见,认为赏佩佩花钱大手大脚,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拒绝跟年迈生病的父母见面就是坏,这么一个没心肝的坏人,更不该做收养流浪猫之类的好事。 但现在,他了解了谜题的始末,就不在乎这些琐碎。 她赚多少都不是他关心的范围,她没有,他有就行了。 一开始,溥跃半阖着眼帘还搁那装听不懂,上嘴唇碰下嘴唇,含糊了一句:“跟你赚多少有什么关系呐?送你就骑呗,再说也没那么贵。” 话点到为止,他就想蒙混过去,握着她的手准备把自己的手机搁在洗手台,接着进行刚才没忙完的进程。 手指擦着脖颈向下,赏佩佩侧身躲开了。 手机“叮”一声震动,亮起的屏幕上是陌生号码的文字消息。 赏佩佩扫了一眼,“二十万”的字眼首先蹦了出来,看样子是群发的诈骗信息。 她挣开溥跃的掌心,把他的手机还给他,五官严肃,声音也是:“没那么贵是多少?跟我的车一样不到一千?” 刚才还相濡以沫的肌肤分开了,溥跃怀里空了,指尖属于她的温度也淡了。 逼仄的浴室原本春色盎然,现在却显得有些拥挤,他绕不过去这话题,抬眼,不得不正视她的明眸,再没办法撒谎,只能说实话:“两万二。” “石头倒腾来的,比市价便宜,其实成本就一万九。” 赏佩佩点点头,脸色还是那么紧绷,没有笑模样,“就当是一万九,也是我车的十几倍。我负担不起。你还是收回去吧。” “我的车呢?还在店里吗?我明早上班去取。” 旧摩托车原本就是赏佩佩的代步工具,为了上下班行个方便的物件,当时她淘换来的目的,就是占便宜,但凡那小破车超过一千块,她都不会考虑去买,更别说要花费她半年的工资。 她在消费上有自己古怪的坚持。 可送人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溥跃丢不起这个人。 眉头皱起来,他脸上一团别扭,“怎么负担不起了,我送你,又没管你要钱。” 花洒停了,空气也凉了,溥跃套上衣服,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就这么难被赏佩佩接受。一辆车而已,两万又怎么了,他愿意给她花钱,难道都不行? 他自然知道赏佩佩不是一心向钱的拜金女,但这个档口,话赶着话,他宁愿赏佩佩是个真心爱财的,能喜笑颜开地把他的心意收了,再抱着他的胳膊亲他一口。 “再说,你那车是真不行,今天修了,明天又坏了,总也修不完的破烂怎么骑啊?但凡要是能修好上个牌照,你能安安全全在路上走,我都不说什么。这不你也听见了,说是这周查摩托车,你取回来不是也没用吗?” “谈恋爱不是都兴送礼物吗?照你这意思以后谁也别沾谁的,你跟我分这么清是想好了以后怎么和平分手呢。” 越说溥跃越燥,赏佩佩的界限感,在他眼里就像是感情中模棱两可的狡猾与诡辩,他干脆把她的后路给堵了,平着嘴角讲:“你那车我早拆了卖了。没了。不用取了。” 溥跃说话不中听,都是他心里憋了许久的怨气。 赏佩佩原本是背过身走出了浴室,因为懂得溥跃的好意,并不想跟他正面争执,可站在玄关完完整整的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她忍不住要回过头针尖对麦芒。 因为这两辆车,她再次对两人之间的巨大沟壑有了清晰的认识。 她的小摩托是破没有错,但选择便宜车过日子,就是她的消费水平。她的人生如此,她的选择如此。溥跃的那辆“姜戈”当然比她的好一百倍,可那种优越是她生活中消费不来的奢侈品,就和溥跃对待钱如此不屑一顾的态度一样。 对于他来说是善意,可对于她来说,更像是抛开自尊心接受恩赐。 他越高大越夺目,就越显得她一身不堪,一事无成。 满屋用来填补内心空虚的精美物品,都是她人生虫洞的照妖镜。 声音发紧,赏佩佩表情还是冷静的,她没像溥跃一般耍无赖,也没有那么多情绪激昂的反问句。她平铺直叙,句句衔扣。 “谈恋爱不是扶贫。” “我没说你不能送我礼物,你送我一束花,送我一本书,只要用心,我都会很开心。可你的礼物不该是用来帮我改善生活质量的,这次你送我一辆我买不起的代步车,那下次呢。是不是还要帮我买间更大的房。再不然供我去读我没念完的学。” “礼物是相互的,是爱情的调味剂,你明知道我手里没有等值的积蓄可以回报给你。” “没错,我的车在你眼里是破烂,可就算再破烂,也是属于我的。你没权力对我的生活做慈善。” “你更没权力随意处置我的破烂。” 真的。 用爱不就够了吗? 溥跃跟着赏佩佩先后脚从浴室走出来,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大声地喊,他再怎么不懂谈恋爱,也明白感情是由心的,没办法被言语勒索。 每个人都想要从自己爱的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被爱,但意愿再强烈,只是一种美好的希冀,他也不可能用抢的。 赏佩佩不肯给的情感和信任,他喊再多也要不来。 他不是他爸,也不想犯溥凤岗的低级错误。 他应该尊重赏佩佩的“不需要”,克制自己的“需要”。 两人所在的玄关没有吊顶灯,集成顶沿用了商业精装的低配,是叁十乘叁十尺寸的白漆铝合金,正中央,恰巧也在两人中间,亮着一盏二十颗灯珠的吸顶灯。 这种灯很便宜,但很亮,两人站在一起时,灯光像皎白纱衣把两个人朦朦胧胧地罩在一起,好像是飞起来无限逼近了月球,甚至能将影子驱逐到脚下一寸。 可像他们现在这样,隔着一段距离因为观念不合怒目而视,灯光就变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河,不是黄河,是浩瀚银河,赏佩佩在河的这边,溥跃则在那边。 影子是他们各自拖尾的流星,暗藏神伤的心事。 溥跃嘴巴紧紧闭着,半晌,他沉着眉眼先低了头看向一侧躲起来的猫咪,语气显得受伤,“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说你的任何东西不好。” “破烂”只是个相对赏佩佩而言的形容词,他只顾着申诉“破烂”的摩托车配不上他的赏佩佩,却忘了车是赏佩佩的,归属层面来讲,赏佩佩也不是他的。 没有一个人应该完全属于另一个人,感情是自由的,爱情也是流动的。 婚姻都是可以结束的,何况他们只是刚开始恋爱而已。 “真的。” 真的什么呢? 真的就只是,想对她好而已,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没有赏佩佩想的那么复杂。 他的爱没有要什么等价的回报,如果非要说有,就只是她和他能好好在一起。 像是笨手笨脚的巨人爱上了一片霜花,在太阳升起之前,他远远近近地欣赏它,破晓之时,他急切地想要保护它,可太阳东升前夕,他伸手碰上去一瞬,霜花竟然消失了。 霜花没有死于阳光和蒸腾,反倒是死于他的急切。 溥跃还想说点什么,兜里的手机再度震起来了。 他说了声“抱歉”低头抬手,看到陌生号码时,这一次没有再选择在赏佩佩面前直接接听。 没有直接接听,也没有立刻挂掉。手指按了一下关机键,将电话静音,但眼神还在上下飘。 看得出他在犹豫,赏佩佩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听电话吧。我们的事不着急。” “好。”溥跃转身先换鞋去拉大门,这个电话,他没办法在赏佩佩面前听。 虽然处于吵架中,赏佩佩身体还是先于思维,上前一步拎起他的羽绒服递给他,眼神难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也不自然,“楼道里冷,先穿上。” “谢谢。” 门在身后落锁,溥跃避讳着走开几步,确定隔音足够管用后,才清了清嗓子接听了电话。 对面人开口不善,他面上也没有反感情绪,立刻叫了一声“叔叔。” 赏岳林今天回家后,一直躺在床上做试卷。 试卷的内容无外乎两部分,社会调查和小学数学。 他先是打电话给自己以前在厂里的老同事扫听了一圈溥跃他们家的情况,无奈第一步就出师不利。 自从他当年进监狱服刑后,陈梦和一个人没有收入来源,要用以前夫妻俩存下的微薄积蓄抚养两个孩子属实不易。 虽然她肯为儿子考虑,趁着赏佩佩初中毕业,将她打包处理给了赏双明,但富养儿子并没有让她节省下多少开销。 积蓄分文不剩后,她曾经向很多锡矿家属区内的熟人借过钱。 而因为可怜她孤儿寡母,又被人贩子拐走了亲闺女,很多不知情的热心人士也都多多少少为期几年借给她了一些钱。 按照约定,这笔账理应在赏岳林出狱重新开始赚钱后,陆陆续续还给他们。 可借钱容易还钱难,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有人要账,赏岳林总是以自己瘸腿的理由推脱这笔烂账,再不然就是声称老婆借的他不知道。 他刚出狱那会儿,还有人时不时提起借钱的事,试图讨账,再后来,日子久了,赏岳林仗着自己吃过牢饭,连坑蒙拐骗都不藏着瞒着了,大家也就默认了:自己好心借出的钱财是彻底打了水漂。 对于这种人,还是先躲为敬。 近几年赏瘸子的名声坏了,愿意跟他们家联系的人也就极少了,打了十几个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直接挂断,还有些老伙计骂了几句后直接把他拉进黑名单。 最后还是当年和他一起盗窃坐牢的狱友在赏岳林的软某硬泡下,不情不愿地向他透露了,溥跃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哪个。 长得就不像本分人。 余下的算术题就好办了。 溥凤岗这个名字对于赏岳林来说没什么印象,厂里职工近万人,他脑子再好用也不可能每个都记得。但狱友口中那个跟着大款跑了的女人他记得,个子不矮,面红齿白,就住在他家前面一栋楼,太漂亮,长得就不像本分人。 不过自己没入狱之前,那女的好像很少出门,每次赏岳林在大街上舔着脸斜眼瞧人家,人家连个白眼都不曾给他。 不过装的是个假正经架子,到底还是出轨了,要他说,女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都是水性杨花的破鞋,最后还不是给老公戴了绿帽子,这种女的,玩玩还行,就不能娶。 话说回来,既然这女的是溥跃他妈,那溥跃手里的钱指定少不了。 就算他亲爹得绝症了,也花不了许多。 只要他妈会经营,后爹的钱还不都是他这个便宜儿子的? 小年轻毕竟是涉世不深,溥跃虽然是讲自己和赏佩佩没什么太深的牵连,但是赏岳林能看不出来吗?他啊,肯定是跟自己女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保不齐,他俩这是要谈婚论嫁了,所以才对自己这个老丈人多有忌惮。 他可得好好算计,到底能分几次,从溥跃手里骗出多少钱。 第一次张口,必须有个准头。 太多呢,怕人家反感一口拒绝,再就要不上价,太少呢,当然是怕自己吃亏。 所以琢磨了一下午,赏岳林最后还是按照溥跃自己说的那个数字,翻了个番。 既然溥跃自己说店里一个月十万的流水,那把两个月的收入,孝敬给女朋友的亲爹看病,应该不是问题。 何况他可是“脑癌”,这么重的病,不得吃进口特效药吗?不得找名医做开颅手术吗? 后期护理,要钱的名头还多呢。 考虑好了报价,晚上在床上吃着饭,赏岳林就迫不及待地,编辑了一条还算谦逊的短信发给溥跃。 大意就是自己和妻子并不是爱财的人,他们的本意仍是和女儿认亲,但无奈家境过于贫寒,实在是无法医治自身疾病,所以如果溥跃愿意伸出援手,他们感激不尽。 措辞就跟轻松筹上利用大家的爱心过度筹款的病号一样,赏岳林自认为骗术高明,文字也无懈可击。 但吃完饭,喝了茶,又冲着老婆端来的痰盂撒了一泡尿。 溥跃居然没回复。 赏岳林不知道溥跃正忙着和赏佩佩拌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将自己的短信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怄得差点扣腔子,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自己花心思书写的短信有问题,又叫来老婆跟他一起看。 看来看去,还是陈梦和的一句话,让他的耐性彻底炸了。 她问他,“那男的是不是个骗子,根本没打算给我们钱啊?我就说了,不该先走,现在好了,我们走了他要是再跑了,派出所肯定不会再帮我们了!” 赏岳林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一巴掌将自己的手机从陈梦和手里夺过来,骂了一句:“蠢驴。”随即就有了他按耐不住,主动给溥跃拨电话要钱的这一出。 电话里,赏岳林没了发短信时的那个骄矜的推辞劲儿,一张口就是威逼利诱地问溥跃要钱。 如果他不给,他就要上吊! 上吊还不算,他要向电视台留下遗书,向世人公布自己的女儿是怎么弃自己于火坑不管不顾的。 溥跃一听就乐了,看小丑粉墨登台也就是这种兴致了。他还真不是骗他,他没像石头和小晨想的那样推脱或拖延,他听完了赏岳林的诉求和价位,磕巴都没打,很快就应允了。 一周之内,元旦之前,他周转一下,马上就可以和赏岳林签民事协议。 协议的内容还是跟他之前要求的一样,他们放弃向赏佩佩索要赡养费的权利,因为这些钱,就是赏佩佩跟他们结算的赡养费。 而且,这个数字,可比东城最低人均收入保证,要高上许多。 足够弥补赏岳林和陈梦和这些年没受到过赏佩佩的“赡养”。 他会说到做到。 安抚好赏岳林的情绪,挂了电话,溥跃松了口气,能够帮赏佩佩私下解决这件事,其实他是自觉自愿的,而且从没想过让赏佩佩知道。 所以就更不存在什么“等值”交换的可能性。 虽然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有道理非常之对,但让他现在走回去,敲开赏佩佩的房门,重新跟她接着上个话题吵下去,他又是十分抗拒的。 不是像小晨一样怕挨骂,他是在彻底捏碎霜花之前,先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对抗情绪。 他是一万个不愿意不想跟她结束。 但他怕赏佩佩的想法跟他相反,吵好了这架,他们也就非常自然地结束了。 匆匆在手机上和苏医生愉悦了今天的看诊,他下楼前截图发给了赏佩佩,因为需要定期心理咨询,他不得不离开,还有,他松嘴了。 新摩托不要就不要吧,他丢人就丢人吧。 他说自己刚才是一气之下,其实赏佩佩的摩托车还停在他的店里。 如果她一定要换回去,他没意见。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名雪网吧。 晚九点,与万达公寓一街之隔的名雪网吧内,赏磊照常在二楼无烟区拐角自己的专座上打游戏。 桌面左侧堆着两桶吃剩的泡面,右面的外套旁边则排列着七八个捏瘪的可乐瓶。赏磊头发很久没修剪过,已经超过了肩膀,像小姑娘一样用根发黄的橡皮筋系在脑后。 今天下午赏磊在熟人那接了一单叁百五十块钱的王者荣耀代打,顾客账号的排位等级是钻石,临近赛季结束,想留个王者印记。 顾客要求宽松,对上分英雄分路没有限制,也不需要打固定英雄的战力,账号内皮肤全英雄多,谈价痛快。就是时间比较紧张,低分段没有车队,要想单排打上王者,需要赏磊用最的快节奏打完四五十局。 这还不包括遇到废物队友的尽力局。 赏磊是从去年开始接触王者荣耀的,他学习不好,但打游戏的思路不错,操作技能反应灵敏,本来他上高中时玩这个就是为了消磨时间,用手机随便打打。 但是他能力超常,游戏过后,争相加他好友拉他入队的网友不计其数,升高叁时,他混迹在数十个王者荣耀的交友群,才知道,原来打游戏打得好,也可以泡妞或赚钱。 他今年才刚成年,现实生活中性格孤僻,找对象距离他还太遥远,但他对离开家有莫大的渴望。 所以辍学后他瞒着父母为自己做的第一件决定,就是跟着群里一个业余时间打代练的哥哥拓展自己独立赚钱的业务。 开直播,注册陪玩号,到处用小号去不同游戏区发代练广告,手机打了太多游戏发热掉帧,他就用电脑上的游戏模拟器上分。 低分段一颗星均价四五块,平台抽成百分之十,提现交税百分之十,有时实在遇到演员不能带飞,还会被素质差的顾客开麦辱骂,签约直播平台,每天固定开播四小时,每个月的创作者支持只够他在网吧包月。 辍学的这一年里,赏磊赚到的钱与他泡吧的支出的持平,多余的,只够他给自己买了一副大红色的beats耳机。 但他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只要再坚持坚持,他就可以永远不用回家向赏岳林伸手要钱。 而且,网吧里有沙发,有空调,还有随时可以送到桌上的外卖和泡面,没有人会在他耳边不停地唠叨和哭泣,也没有在乎他在现实生活里是什么废物,只要打开电脑,进入游戏,他就是人人口里的全能选手和游戏大神,在这个世界里,他几乎没有烦恼。 从钻石打到星耀,客户的账号被防沉迷系统强制下线,赏磊伸了个懒腰,冲着麦克风说了一句还有没有舰长要上车?没有的话我先吃口饭。 这个时间段,观众不多,赏磊的直播间里不露脸,也没搞活,人气本来也不高。 弹幕上弹出寥寥几句话,不是批评他上一局电光耗子操作失误,就是杠他这种蹭线打野也能当主播?粉丝团里的几个老板还没进直播,都是一群连礼物都没送过的白嫖怪。 赏磊早就习惯了,这年头网红效应猛烈,做直播的人不少,看直播的人更是五花八门,叁教九流,弹幕里说什么的都有。他几乎不和人生气,把分屏打开,随便找了首歌播扔上去,又说了一遍自己粉丝群里可定期上车后,就举着手机点外卖。 一般吃外卖时,他屏幕上也不会闲着,打打单手就能玩的斗地主或是连连看。 泡面他连吃两顿是真吃腻了,再吃可能要吐了。 手机屏幕上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他常吃的快餐,还没决定好是点汉堡还是点包子,屏幕一亮,是他妈陈梦和。 少年眉头紧皱,下意识地点击了拒绝接听,随后又发了条信息给她说自己在直播,让她别烦。 但他猜错了,今天陈梦和不是叫他回家吃饭,或是让他过年前把头发理了,也不是跟他哭诉赏岳林的病情,更不是在他面前辱骂赏佩佩,而是十分兴奋地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信息上这样写着:“儿子!我们找到你姐了!他们答应给咱们家二十万,你不用做那个破直播了,你不是说国内的高中没意思吗?妈准备拿这笔钱送你出国读书!” 她哪有二十万? 赏磊的外卖是没吃成,读完短信后,他心思根本不在老板的单子上,打了几把游戏都没手感,跟弹幕对喷了几句,心态崩了差点又掉回了钻石,草草下播离开网吧,他站在路边数着自己微信钱包里的几十块钱打车回家。 他吃住睡在网吧的这段日子里,这还是他第二次回家。 至于上一次他回来,还是过年,赏岳林喝了点酒,几句话和儿子不合,就把自己的病理报告撕碎了用力甩在了他的身上。 赏磊劝不动他,又气不过自己,鞋都没穿就从家里跑了。 从那之后,只有陈梦和会偷偷等在网吧外面和儿子隔叁差五的见面,有时候她会给他带点吃的,有时候也会给他塞点钱,但每一次,她都会翻来覆去地说起她和赏岳林的周密计划。 可就是这个父母口中的计划,让赏磊无比反胃,当然,陈梦和说的大多数话,他也都不愿意听。 锡矿厂家属区内部的道路高低起伏,楼与楼之间搭建了无数违章建筑,道路状况不好,出租车司看见后排乘客年纪不大,把车开到距离赏岳林家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就停车不肯再开了。 赏磊没跟他理论,下车时阴着脸重重把门摔上,在冻硬的路面上急速奔跑。 跑到了四处漏风的楼道里还不算晚,他一鼓作气上了顶楼。 顶楼是赏佩佩生活过十六年的家,也是陪伴着赏磊度过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家。 但与赏佩佩正好相反,赏磊被父母从老家接来的时候已经八岁多了,他那时候早就过了找家的年纪,小时候他经常在老家向爷爷奶奶哭喊着找爸爸妈妈和姐姐,可是真正到了东城的“家”,姐姐不在了,他反倒是有一种来到了寄宿学校的感觉。 曾经上学时,语文课上的老师们曾不止一次布置过有关于“家”这个题材的作文。 教科书上的课文最乐得于向孩子们传播和睦的家庭观念,乐此不疲, 但他感受不到,也写不出来,因为他理不清哪里才能被他称之为叫家,是老家那栋破旧但宽阔的平房,还是东城这间鸽子窝一样的小楼房。 每次他啃着指甲绞尽脑汁试图写出一两个完整的句子时,心里都像是堵着一朵要下雨的云。 上学时他痛恨语文连带着痛恨所有学科,并且不止一次被老师叫上讲台批评罚站。 但现在,他不困惑了,他确信,无论哪一个家都没有他在网吧长期租用的专座舒服。 虽然他的历任老师可能会被他气死。 知道儿子要回家,陈梦和特意把门留着一线。 赏磊刚踏进客厅半步,陈梦和就满脸堆笑地招呼他上桌吃饭。 “饿了吧?肯定没吃,网吧里头的东西哪有妈做的香?快来尝尝,妈煮了鱼汤还有牛棒骨,炒鸡,都是你爱吃的!” 赏岳林生病后,身体虚弱,经常需要卧床休息,这会儿听到了卧室外儿子回来了,心里头也十分高兴,但还撑着家长的派头侧躺在床上,重重咳嗦了一声。 陈梦和喜笑颜开,太知道丈夫的意思了,她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用力拉着儿子的胳膊将他拽到卧室,垫脚按着他的头冲着丈夫行礼,“看看谁回来了?咱儿子来看你啦!” 像是后脑上长了眼睛,赏磊头一歪躲开母亲的动作,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叫了一声爸。 赏岳林本来就是在假寐,撩开眼皮看了赏磊一眼,即刻,得到二十万的快乐就被赏磊那副鬼样子给冲淡了,他开口就一句骂,“你头发怎么回事儿?还不赶紧剪剪,像什么样子,不男不女!丢我的人!” 赏磊冷笑一声,正要回嘴问问赏岳林,他是什么人,还有面子可丢吗,就被陈梦和一把又从卧室拉了出来。 饭桌摆好了,鸡鸭鱼肉满当当的摆了一桌,筷子白瓷碗和汤匙一样不差,蘸碟里还装了几样自制的酱菜,乍一看比过节还丰富。 陈梦和弯腰从桌下抽出凳子,讨好又招摇地笑着,对儿子说:“咱先吃饭。吃完饭再洗个澡,网吧没热水是不是?” “这回咱们家有钱了,让你姐给咱买个大房子,你就不怕挤了!” “在外面住有啥好的,还是回来住。” 赏磊用勺子盛了一口米饭,还没动筷子,陈梦和就把几样菜挑好了,分门别类给他放在了米饭上头。 勺子上像是顶了一座微缩的美味富士山。 赏磊把饭菜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表情麻木,对他妈口里说的留学和大房子都不怎么亢奋,他之所以会回来,是有另外的原因。 吃了半碗饭,少少喝了口水,他才埋着头不怎么自然地发问:“她哪来的二十万?在蓟城发财了?” 原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一更。 赏磊问这句话时,心头有种微微刺痛的紧张。 他这话是种半露骨的刺探,不得不问,但他又不想他妈对他的疑问点有所察觉。 好在陈梦和怎么会想得到,与她亲密无间的好儿子会对她撒谎隐瞒,没觉出不妥,支着头一脸天真烂漫地晃着腿道:“不是她,是她的相好。” “你还记得高老头那儿吗?” 褐色的木凳子腿与黑灰的水泥地不间断地摩擦,发出一连串摩尔斯电码般的声响。 一听这话,赏磊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他和赏佩佩的五官一样,有种天然相仿的顿感。 不是时下审美吹捧的锋利时髦,而是圆脸,圆唇圆眼上加一把恰如其分,微微上挑的眉梢和眼尾。 他五官因为不解而挤在一起,更显得稚纯,反口又是二问:“她和高老头在一起了?你开玩笑呢?” 陈梦和坐在儿子身边,几乎是看金条似的看赏磊,好久没见,她不觉得自己儿子头发油腻身材瘦弱,看起来既不阳光也不磊落,相反,她觉得自己儿子就是电视里的大明星。 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在儿子面前露出少女的娇羞,她捂着嘴巴笑了一气,才拧了一把赏磊的胳膊道:“怎么可能,高老头不是早死了吗?再说以她的性子,能回到东城?指不定在大城市吃香喝辣。” “我是说那个修车店,现在被一个年轻男的给盘下了,那个老板,说要替她给咱们二十万。” “虽然说是有协议,但协议顶什么事,撕了就是了。” “咱们收了这二十万,顺藤摸瓜,再用些日子怎么也找到她了,到时候叫她出个肾,不怕她不同意。不同意咱们就闹……” 这回,赏磊听懂了,原来赏岳林和陈梦和没见到赏佩佩。 是半路冒出个冤大头,他姐一直在东城工作生活的事情,父母还并不清楚。 这下松了口气,赏磊敞开肚皮专心吃饭,紧接着陈梦和又嘚嘚了什么,他都不温不火地装聋哑,甚至在陈梦和像是跟闺蜜聊天一样,无所顾忌地凑到儿子脸边,小声抱怨起赏岳林生病后两人没有夫妻生活时,他心里厌恶,也只是沉默着换了个座位,距离陈梦和远了一点。 吃完饭,他抬脚就要走,陈梦和挤出两滴眼泪,抱着他的胳膊,死活要他今晚在家睡。又再叁向儿子保证,她不会再说他不爱听的事情。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赏磊也看到了陈梦和手上的冻疮。 他下楼去药店买药,看着她涂了,这才去卫生间洗澡。 久违的,洗漱后孱弱的少年穿着起球的秋衣秋裤钻进自己的被窝,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在床上睡过一觉了,躺下时脊椎终于被拉平,发出“咔嚓”的动静。 可是人就是贱,窝在沙发里再怎么难受都能睡得着,可一旦舒舒服服地躺好,他竟然失眠了。 他不仅思念网吧的沙发,还在想,以赏佩佩在疗养院伺候老年人的工资,不吃不喝五年都不见得能攒出二十万,而那个冤大头年轻老板,是不是真的向陈梦和说的那么有钱,能够为了他姐平白无故地给他爸这笔巨款。 就算后者是真的,赏佩佩又怎么会同意给钱呢?难道就真的因为赏岳林得了“脑癌”? 脑海中几年前赏佩佩从这个房间跑掉的背影,和她骑着摩托车去上班的背影渐渐重合在一起,但怎么想,少年都觉得离奇。 二更。 同样感到离奇的,还有越城的苏林。 今年阴历除夕来得异常早,临近一月底的年关,各行各业都进入了休整期,工厂提前排班准备减产,惨淡的实体进行最后一波大促,可谁能想到,接踵而至的密集节假日,也能成为压垮心理脆弱病患的最后一根稻草。 连续一周,苏林所在的私人诊所迎来了一年中的看诊高峰期。 家人,并不总是能成为人生的慰藉,也有可能成为生活的毒瘤,你没办法将他们当做一份不如意的工作,一盒过期食品,随意扔进垃圾桶处理干净,所以当至亲之人给你造成困扰,这种无法割舍的持续性侵扰才会更为致命。 周一工作日,苏林从早到晚的日程就已经排得很密集了,临近下班时间,又有一位新患者突然临时到访,其他医生都已经收拾下班了,只剩下性子软的苏林被前台护士央求着,留下来加班。 新患者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生,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男装,戴着压低的棒球帽。一进门就很有礼貌地向苏林道歉,说她实在难受心理状态非常差,不然不会不顾预约时间提前到访。 苏林关上门,非常绅士地帮她挂起了帽子和大衣,随后坐到了治疗椅的对面。 心理疾病也应该被当做急诊处理,这一点苏林非常同意,自从行医开始那天,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就没有关闭过。 女生的创伤背景很典型,童年长期被继父猥亵,母亲角色缺失,当被害突破一定界限,病人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吐露了自己的被害经历。 可母亲却将女儿视为性竞争对象,认为是她抢走了自己的男人,将她赶出家门。 女生离家后有长期自残行为,经过治疗已经好转了很多,这一次会找到苏林,是因为她年迈的母亲被继父抛弃,在一周前辗转联系到她。 女生的母亲说,自己很孤单寂寞,现在非常痛苦后悔,想要从老家搬来与在越城小有成绩的女儿同住。 女生虽然很痛恨母亲,但她也被母亲口中的亲情和忏悔打动了,她的本能告诉她她不欠母亲什么,但又非常想要和她一起弥补曾经倒塌的亲情。 患者的上一任心理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女医生非常认同传统家庭观念会赋予个人的社会归属感,她认为这是女生打开心结与母亲和解的最好的机会,同时,女生可以彻底抛下过去,从伤痛中走出来。 可女生抗拒着,迟迟没有决定,在这种两难的抉择中,她又开始了自残行为,紧接着,她对苏林露出了自己充满烟头疤痕的胳膊,靠近心脏的手臂位置,有一个疤痕还留着脓水。 这就是为什么她突然想要更换心理医生的原因。 面对这种教科书般的亲情勒索,苏林的建议是,立刻同母亲切断联系。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连爱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是很难去带给别人关爱的,病患连自己内心的伤口都没办法自愈,就更没有办法谈赋予他人亲情。 女生要先医好自己,自爱满溢了才能去照顾别人。 换句话说,想要被感情勒索,起码也要有可以被勒索的感情才行。 将情绪稳定下来的女生送走,苏林接听了溥跃的远程视频。 最近溥跃的恢复进展有如神速,他不仅彻底拜托了对黄昏的恐惧,即便是父亲的状况每日愈下,他除了正常的表达悲伤外,最近也很少流露出自杀倾向。 更多的,他会说起对未来的计划,他和赏佩佩的未来。 一个人一旦有了情绪稳定的固定伴侣,竟然真的能加速自愈,对生的希望是滋养心灵的永动机,可以支持患者每天起床吃饭,努力地活下去。 做一切普通人觉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做抑郁症患者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今天苏林和溥跃还是简单轻松地聊聊生活近况,溥跃说起了今晚自己和赏佩佩吵得那一架,也说起了他准备把自己的摩托车卖了,向赏岳林尽快汇款。 前半截对话,苏林还能做到安静的聆听,恋爱是共存的过程,两个独立的人格互相兼容时不可能没有思想观念上的碰撞,争执,只要不上升到攻击,都是很常规化的发展。 可是当溥跃非常轻松地说到二十万的数字,和他打算瞒着赏佩佩替她“尽孝”的决定。 无可避免,苏林立刻联想到了上一位从诊疗室内离开的患者。 只不过溥跃遭受的是非典型性的亲情勒索,他对自己父亲的无理要求可以做到丝毫不动摇,但对于赏佩佩的父母,他竟然有求必应。 从这一点来看,很难单单从“陷入爱河”“爱屋及乌”来解释他的行为。 近四十分钟的看诊,苏林多次提出雷同给刚才女生的分析和见解,但溥跃很固执,他心绪很平静,并不接受医生对他的诊断和引导。 挂断视频之前,他非常斩钉截铁地告诉苏林。 他没有被赏岳林的病情“勒索”,他也没有被常规的“孝道”绑架,他不是疯了,他只是认为,赏佩佩并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坚强,如果他不这样做,他怕等到赏岳林真的去世了,赏佩佩会突然后悔。 “我不想她像我一样。” 每个人都关注着身体上的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是心灵上的疾病也是终身难疗的慢性疾病,溥跃不想赏佩佩走自己走过的路。 时时刻刻都踩在钢丝上,生怕掉进由自己挖掘的深渊里,那可不是什么好路。 溥跃的咨询结束了好一会儿,直到女友在楼下等不到他下班,上楼推开办公室的门,苏林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一直反复思索溥跃这句话的含义。 从溥跃过往的病例来看,金钱的概念一直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他爱财如命。 可以说他从离家出走开始,就在没日没夜地赚钱,钱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甚至苏林以往有这种结论:如果不是因为需要赚钱,溥跃可能早就实施了自杀行为。 但如今,他又把这笔钱,轻轻松松地送给不相干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苏林没有注意到的关键。 苏林的职业素养告诉他,非典型性的抑郁患者溥跃,一定还有他忽略到的疑难杂症。 笔尖来回在“母亲死因”“出轨”和“恋爱”“金钱”上反复画圈。 苏林太专注了,专注到连女朋友走到他身边,窥探到了他对溥跃的建立的个人档案都不自知。 不到一分钟,女友就粗鲁地“侵犯”了病人的隐私,随后笑着拍了拍苏林的后背,她贴了施华洛世奇水晶的延长甲点了点苏林的笔记本。 长发从肩头滑落在苏林的指缝,表情奚落:“大医生,这就是你最爱的头号病人?” 苏林一惊,立刻将笔记本合上,同时关闭显示屏上的电源。 指尖被夹痛,女友直起腰。 一边揉着手指,一边报复性地快言快语。 “我还以为多复杂的案例,负性情绪记忆,移除触发环境后抑郁有明显好转,但钱这方面不是典型的过度代偿吗?自我过往矫正导致的认知偏差。” 苏林抬头,女友低头,两人四目相对,眸光发亮,同时说了一句话:“他妈的死因,大概率是钱?” 演哑剧。 周二一早,赏佩佩在上班路上偏航先去了趟东翠路。 前一天晚上,溥跃还心存侥幸,想着赏佩佩不会真的来跟他换车,但七点半天还没亮,赏佩佩就已经推着那辆红色的姜戈站在了修车店的门口给他打电话,问他方便不方便来趟修车店。 方便,怎么不方便。 溥跃从沙发上坐起来,简单套了件外套,趿着鞋开门前,还没忘记冲着右侧的玻璃反光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拉开卷帘门之前,他左手使劲儿搓了搓僵硬的脸颊,试图做出个和善喜人的表情。 可怪他长得有姿有色,但没实力派的演技,待到他看清了外头的赏佩佩和赏佩佩跟前的摩托车,是真的笑不出来。 赏佩佩挺惊讶溥跃是从店里面开门的,上次他们俩说到住所,溥跃还讲他家的老房子就在锡矿厂家属区。 她不记得,他说过自己是睡在店里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睡在店里,赏佩佩没开口问,溥跃也没张口说。 空气静静流淌着,只有店内的热气与屋外的冷气在发生对流。赏佩佩推车往店里走,溥跃就闪了个身,上坡时赏佩佩推不动,溥跃搭了把手,赏佩佩就错了个身。 区区二十四小时,昨天两人站在一起还有很多亲密的话可以分享,但今天两个人在店内诺大的空地上笨拙地交错身体,努力沉默维持着安全距离,跳着绝望探戈,又像是他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了明天。 那么让人心焦灼。 新车搁在维修间的正中央,溥跃磨磨唧唧地走到置物架旁边,一把掀开上面的塑料布和被单。 灰尘飞扬,但下面赏佩佩的小破车被擦洗得干干净净,保管得十分妥善,甚至以前发灰掉漆的白色区域,都被溥跃仔细地重新打磨抛光后补了车漆。 溥跃昨晚确实没说实话,油箱,发动机,包括经常容易断裂的齿轮都被修缮好了,她的车,他怎么可能拆掉呢? 虽然是没有他买的好。 赏佩佩一看到自己的车就消气了,一码归一码,吵架的事情先不讲,溥跃能尽心尽力维修她的小摩托,她还是很感谢的。 人不能太不讲理。 从溥跃手里接过自己的车把,赏佩佩脆生地说了声谢谢,主动从包里掏出预备好的二百块钱,礼礼貌貌地递给他。 溥跃没松手,也没接钱,像个要糖吃又没吃着的孩子,挎着张睡眼惺忪的脸扯着车后座上的行李架。 憋了几秒钟,他才满心难受地接了钱。 接完烫手似的,马上扔到了不远处的账本上。 银货两讫,修车的和小店主都有心说点什么,但搜肠刮肚了半天又发觉没什么话好讲。 赏佩佩便含着眉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 溥跃跟着她手上这股劲儿也往前跟了几步。 本来十分钟就能结束的换车,硬是让他俩演哑剧似的磨到了八点。 赏佩佩眼看着要迟到,溥跃右手没松开她的车,撩开棉门帘时到底还是回头嘱咐了一句。 “跟你说常来点疗养院,你来吗?” 听了这话,溥跃是终于松开了车,不像是不让妈妈上班的小朋友了,帮着赏佩佩撩开门帘,头点得打了鸡血,“来,你说我几点过去方便?” 中午病人们吃完饭就开始午休,下午两点半溥跃准时拎着果篮上电梯。 上午他跟石头说要把自己的车卖了,让石头抓点紧给他找个下家。 石头一瞅间店里那辆小红车就傻眼了,这一听卖宝马更是满脑门官司,反复跟他师傅确认了他是要卖车筹钱去送给赏岳林,才一脸苦大仇深地编辑了一条卖二手车的信息发给自己几个发小让帮忙转发着点。 一上午,石头都在做沉船管理。 先是联系人把店里这大半年来淘换下来的旧机油旧零件卖了,入账了几笔小钱,眼看着这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他又开始跟溥跃讲他的生意经。 他心疼他师傅那辆好车贱卖,想了不下十几个主意,能让他师傅从赏瘸子家的泥潭里金蝉脱壳。 可皇帝不急,太监再急也没用。 人家当事人根本不想推脱这件倒霉事,所以他的鬼点子也就都不成立。 他跟嘴碎的婆娘一样念了一中午,溥跃就翘着二郎腿装听不见,时不时还把手指塞进耳朵挖一挖表示不满。 石头的心疼不是没有道理,溥跃的车确实是好,职业修车选手亲自花心思改来自用的,毕竟和大众卖品不一样。 这年代物资富足的人,都追求限量款和孤品,溥跃那辆双r,就是市面上的终极玩家隐藏款。 即便石头的圈子再小,消息发出一上午,就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给他拨电话询问车子的细节,想要上门看车。 石头接了个电话的功夫,再转头溥跃已经从店里走了。 清闲老板倒是有给他留了个纸条贴在账本上。 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但没完全听进去。 反而一句话就摧毁了石头内心卖车的抗拒,“加油卖,不白卖,卖出去给你十个点的提成。” 今天是周二。 今天是周二,下午两点叁十二分的阅湖疗养院里不如往日那么死寂。 护士台内空着,溥跃在801陪着溥凤岗看电视,赏佩佩忙着在803给张阿姨的加湿器里加入她喜欢的玫瑰精油。 恰逢四年一届的冬奥会,临近开幕式,体育台又在轮播往年的冰上项目。 溥跃换了几十个台,都没找到溥凤岗喜欢的节目,干脆放下手中握得发热的遥控器,把电视锁定在还算有点儿生机的体育频道。 溥凤岗非常意外儿子会突然在非周日的时间来到疗养院探望自己。 但考虑到两天前两个人的对话还剑拔弩张,又想到赏佩佩告诉过他,溥跃亲自给他做炸糕那档子事,他看到溥跃时只是点了点头,没阴阳怪气地问溥跃为什么既然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爸爸,还会上赶着来“尽孝”。 两个人是不吵架,但也不怎么会说话了,只能共同看着墙上的电视机发呆。 心里都琢磨着对方的逆鳞,生怕哪句不走脑子的话,又会激起新旧掺杂的矛盾。 屏幕上冰壶赛场上挪威队大获全胜,溥凤岗来了兴致,皱着眉头点评了几句,叫溥跃把他的床摇起来,他要吃水果。 801能闻到淡淡的玫瑰香气,803自然也能听得到爷俩逐渐变大的拌嘴声。 第二场比赛开始,溥跃一边扒橙子一边说人挪威毕竟是冬奥会的强国,美国队实力还是差,可老头不服,非要跟他掰扯一下夏季奥运会上,咱们中国才是真正的霸主。 两人说的话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犹如鸡同鸭讲,可就是这样也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逗哏捧哏就跟讲相声似的。 赏佩佩在803把两个人说的话听了个满耳,人没过去,但也能想象到这爷俩拌嘴时是什么表情,大爷不尿二爷,一个个都是爷。 她听着都要忍不住摇着头笑。 赏佩佩给张阿姨打完胰岛素,张阿姨重新拾起床边看到一半的书,戴上了银边的老花镜。 一天不见,张阿姨那天“回光返照”状态竟然奇迹般地延长到了现在,她像是挺过了寒冬的梅花,今天一整天都有着渐渐绽放的精神头。 从上午赏佩佩把清单上的几本书拿给张阿姨后,张阿姨就一直在阅读着书中的内容,认真专注的程度,不亚于年轻人熬夜玩手机。 赏佩佩看了她一眼,这才想着她刚才光顾着自己的偷听欲了,她喜欢听溥跃的闲话不代表病人也喜欢听,溥跃和他爸的声音可能会影响到803的休息。 张阿姨上午输完了液体,下午还有最后一项红光理疗要做,赏佩佩插上烤灯,有意要将803的房门关上,省的801的声音打扰到她静心阅读。 可张阿姨仰起脸,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对赏佩佩摆了摆手,语调虚弱但轻快道,“留着门吧,难得医院里这么有人气儿。” 灯头对准张阿姨经常感到剧烈疼痛的背部,赏佩佩瞥到张阿姨用笔在书籍上写下了许多批注,字是蝇头小楷,即便用的是赏佩佩借给她的廉价中性笔,字迹也非常漂亮工整。 “统觉”、“本原”、“四线段”,都是一些她似懂非懂的术语。 离开病房前,赏佩佩看了一眼手表记下理疗开始的时间,并且婉言相劝,让病人先放下书籍休息四十分钟。 张阿姨好不容易摘下眼镜,恋恋不舍地把书搁在床头。 赏佩佩细心地帮她调整了刚才书签变更的位置,出于钦佩,赏佩佩合上书时问了一句。 “阿姨,您以前是教什么科目的?您让我带的这些书,好像都是哲学类的吧。” 张阿姨侧着身,半阖眼睛,一放下手中的精神食粮,她干瘪的脸颊立刻充满肉体痛苦的痕迹,回光返照是假的,精神能支撑肉体才是真的,但即便这么痛苦,她还是非常耐心,扯动嘴角笑了笑道:“我是社会系的老师,主要给学生带社会心理学和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这两门基础课。” 自从学校体检她查出胰腺癌后,张阿姨就在学校挂了病假,虽然学校领导经过讨论,让人事科是按照带薪假给她算的工,但她自己也知道,她这一假过后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这个假期,是她和世界诀别的假期。 太久没和任何人谈过社会学相关的内容,说着张阿姨眯着眼睛咳嗦了两声,像是仓惶一梦般小声轻笑着说:“以前,我们系和哲学系最不对付,虽说都是研究雷同的问题,但我们总是自诩要比哲学系实干。我们对现象的研究方法有数据支持,定量定性,是真正的科学,而他们就是坐在家里空想。” 说着,张阿姨声音更小了,“可现在,我这个老顽固也愿意读哲学了。科学,毕竟是冷冰冰的…….” 而脆弱的精神状态,始终没办法用冷冰冰的学科逻辑来抚慰。 拉上隔帘走出803。 赏佩佩路过801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溥跃正对着电视机伸手指不耐烦地挑眉,侧目看到赏佩佩,眉毛降落,坐正身体,又把手放下来了。 余下半小时内,溥跃心思不在比赛上,嘴里也就消停了,溥凤岗不知道他儿子偷偷在谈恋爱,还仓皇地踏入了雷区,反倒是觉得溥跃没理,终究是被自己给说服了。 所以他越说越高兴,到最后不仅是点评体育,连国家大事都要指点一二。 非得在溥跃面前一展“大智”。 探视结束,溥跃起身搓了搓手掌,今天爷俩挺和睦,没人展望未来没人回顾过去,就简简单单地看节目,也挺好。 本来溥跃以为赏佩佩也会很好地进来查一次房间,可等到了时间,他喂着老头吃了止痛药,溥凤岗昏昏欲睡合上眼睛要休息,赏佩佩坐在外面也没有进来的打算。 走又不可能就这么走了,溥跃在病房里站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双手背在身后主动走出病房靠近了护士台。 护士台内上的赏佩佩正在为溥跃的圣诞礼物做攻略,她对买东西一向性质浓厚,根本没注意溥跃从801出来了,抬眼看到收礼物的人正立在自己面前,慌张之余马上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 生怕破坏了溥跃的这份节日惊喜。 溥跃不这么想啊,他眼神带着冷气儿,从她手机上盯了一阵,又移到她脸上。 想问她藏什么呢,又不太好意思,抿唇半天,他从背后掏出一盒淡雪白草莓隔着柜台递过去,没等赏佩佩伸手,就搁在她面前。 说话时耳朵有点发烧,他像是人生中第一次跟赏佩佩说话似的。 溥跃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飘到柜台旁边的花束上,手指没地方放,回程路上戳了戳百合的黄色的芯蕊,倒是沾了不少甜蜜的花粉。 “吃的能送吗?我看你这最近天天有花……书,我也不知道你爱看什么书。” 吃的嘛,是人都得张嘴进食,这下子总不算是疯了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动心恋爱,对于到底要怎么化解吵架后的隔阂也没有个标准答案,赏佩佩没想好要怎么回应溥跃的话里有话,“阿嚏”一声,旁边的溥跃突然捂住鼻子用力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他腰都没直起来,很快又捂着嘴巴打了第二个,第叁个,第四个。 关键时他缩成虾似的身体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赏佩佩急忙站起身来,视线内溥跃何止是打喷嚏,结膜都因为充血而肿胀泛红了,她第一时间是想到他刚才摸过的花粉。 顾不得什么社会阶层的壁垒和价值观不同的矛盾了,过敏可不是小事,她一把抓住过敏源,使劲儿扯着溥跃往洗手间跑。 今天吃辣条了吗? 不锈钢的水龙头倾泻出急速冰冷的水柱,溥跃先是接着赏佩佩挤给他的消毒液洗手,然后又被赏佩佩出声提醒着俯身洗脸。 水流源源不断地冲洗着他的面颊和掌心,男厕的水可真冷,才洗了两把,他的发痒的鼻子就和肿胀的眼皮就失去了知觉。 花粉被冲洗掉了,短暂性的过敏反应也无碍了,但被自来水冲击过的冷意却没办法消解溥跃内心的热度。 他关上水龙头起身时眼睫还滴着水,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赏佩佩也是。 两个人近距离看着对方,第一句话都是憋了许久的问句。 只不过赏佩佩的,撑死憋了五分钟,溥跃的则憋了几十个小时。 “你不是说你从来不过敏吗?” “我们现在还不算是分手吧?” 犹如照镜子,赏佩佩和溥跃面对着问句都是一愣,紧接着嘴角上扬,谁也没忍住逐渐扩大的笑容。 溥跃曲起手指碰了下刚才被花粉侵袭的鼻尖,声音还带着湿溻的意味,“一点点,不算特别严重。但我对猫是真的不过敏,对你家也不会。” 对你更是不会。 赏佩佩就知道他当时上楼帮她开门说的那些话就是在耍小聪明,这下真的得到了关键性的口供和事实证据,但对于溥跃想尽办法想要和她亲近起来的行为,她内心里却并不讨厌。 不仅不讨厌,她还觉得溥跃有些娇蛮得可爱。 虽然可爱好像不应该被形容一个男人。 眼下小小的波澜不足以冲淡她对溥跃持续上扬的欢喜,护士帽昂起来,赏佩佩皱着鼻尖儿睨着面前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溥跃,也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当然不算啊。” “在一起前都要那么长的预备时间,怎么可以因为吵了一架就这么草率地分开?” 说着,赏佩佩像是成熟睿智的大姐姐一样,垫脚拍着溥跃的肩膀,“看来咱们跃跃真的是没有恋爱经验,分手呢,怎么说,就像签合同再毁约,总有一方要提出意向,另一方表示同意才能够解约吧。” “契约精神懂不懂?” “哦。这样吗?谈恋爱好麻烦哦。”溥跃露出一水整洁干净的牙齿,犬齿的尖角上反着白光,他点着头眉头颦着,做出个非常好学的模样。 他不介意自己是初学者,师傅领进门,修行还不是看个人? “所以我们真的是在一起了?” 低语后一秒,溥跃伸手将赏佩佩的腰肢贴向自己,鼻尖蹭着脸颊,唇峰挨着唇珠,吻下去的前夕,他像是低吠的犬,甩着尾巴胡乱叫了一句。 “那我永远不要分手不就好了?” 午后四点,距离赏佩佩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护士长从楼上下来巡视,并没有在八楼的护士台看到经常偷懒玩手机的赏佩佩。 转了一圈病房,护士长仍然没发现她的踪影,而护士台内的值班记录,还停留在二十分钟之前。 没人会想到长期单身的赏佩佩会在这个时间段躲在卫生间的门后,和男朋友热吻,而且千不该万不该,她的男朋友还是801的家属患者。 医院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招惹了患者家属产生不正当的关系,总会比较麻烦,这种丑闻并不是医院领导层乐于看到的。 护士长拧着眉,一个电话拨给她,听着铃声不远,就在附近。 眉头松开,护士长怒气消解,看来不是脱岗。 上一次她抓到赏佩佩擅自脱岗还是夏天,当时赏佩佩被罚款了五百块,心痛得直接哭了出来。她还以为小姑娘该张住记性了。 护士长寻着铃声往卫生间的方向看,正在好奇为什么赏佩佩会挂断电话,“咣当”一声,赏佩佩人已经冲进她的视野。 从男厕出来一看到几米外的护士长,赏佩佩腿都吓软了,立刻将右手从身后背过去死死扯住了男厕的门把手。 护士长瞠目结舌,反复确定了赏佩佩是从男厕冲出来的,扶了扶黑框的猫眼近视眼镜惊讶道:“赏佩佩,你怎么去男厕?” 门后的溥跃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没再扯门试图跟出来了,赏佩佩松开门上前几步,大脑飞速运转,急中生智道:“我,我拉肚子。女厕太远了……” 护士长不赞同地重新将眉颦起来,但人有叁急,她也不好说什么,何况赏佩佩和她的女儿一般大,有时候她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女儿,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赏佩佩的不稳重批评了几句。 护士长了解完八楼病人的情况,临上楼前,特意叮嘱赏佩佩。 “少吃点辣椒,你看你嘴都肿了。闹肚子,是不是又上班偷吃辣条?” “那个辣条,用的都是地沟油,你就跟我家闺女一样,说不听。” 届时溥跃已经从容地走到了电梯门前按下电梯,全程目不斜视。 他和护士长此刻共同站在两部电梯的门前闲适地等电梯,而赏佩佩站在护士台内笑得像痛苦面具,蜂鸣一声,她手机亮了,对面电梯门也开了。 护士在左,溥跃在右。 护士长指了她一下,意思自己随时会下来考核。而右边那个始作俑者正对着她笑得春光灿烂,他不仅幸灾乐祸,还发信息给她,“辣条真好吃。” “地沟油yyds!” 叫个爸爸听听? 从周二到周四,连续叁天,每天溥跃都会在下午探视时间开始时到阅湖疗养院探望老爷子。 两人似乎都找到了和平相处的窍门,只要把电视上的节目对准到体育频道,伴随着激烈比赛和主持人的画外音,他们父子俩的谈话内容就始终可以维持着浮于表面的和睦。 近期生活对于溥跃来说未免太偏心,恋爱和亲情,都欣欣向荣,他的小日子过得是真舒服,上一次他感到如此无忧无虑快乐和满足,还是个未成年没有世俗欲望的小男孩。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幸福。 周四一早,为了过节,溥跃特地在去大众浴池之前骑车先到市中心剪了个头。 下午从疗养院出来,他就摩拳擦掌地预备着跟赏佩佩过圣诞,昨天晚上他借口要洗澡管赏佩佩要了她家钥匙,下午四点多从店里扛着早就买好的雪松和成包的装饰物,找了个小面包车一起拉到万达公寓。 上下楼运了至少叁次,他才开始在赏佩佩床边的空地上,布置会发光的圣诞树。 挺大一个人跪在地板上挨个给细碎的挂饰穿麻绳,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停教育着吃冻干的小白猫可不能对他的艺术作品搞破坏。 这是给它妈妈的惊喜。 “妈妈”俩字一出口,溥跃耳尖就红了,但好在猫不会告状,他挂好了手里的独角兽玩偶,马上捏起猫咪的后脖颈拖着猫屁股把它团在自己掌心,近距离地吩咐它,那自己就是它的“爸爸”。 以后它要听爸妈的话。 一下午,猫到底学没学会叫溥跃爸爸咱不知道,但被迫成为了“老母亲”的赏佩佩完全没工夫去解救自己被亲情绑架的宠物。 阅湖疗养院,赏佩佩今天下午掐着点取到了她加急配送买到的圣诞礼物。 下午给八楼的叁位病患配药,喂药,洗尿盆倒尿盆,又按时给张阿姨注射完了胰岛素,她就躲在护士台内给溥跃的礼物打包装。 包装纸是哑光墨绿的,上面点缀着反光的金箔,缎带则是朱红色的,宽度足有一寸,双绕系上蝴蝶结后还被赏佩佩特意在尾端镶了两只会响的铜铃铛。 明知今晚赶热闹的年轻情侣们会宛如朝圣般涌入各大过节圣地,东城地方偏又小,稍微好一点的餐厅全部面临着爆单等位,两人仍然是不能免俗,还是约了当地单价最贵的西餐,吃凯宾斯基柏林咖啡厅的平安夜豪华自助。 黄金节假日餐位紧张,用餐时间是提前预约过的,本来溥跃是计划布置好圣诞树后打个车先到阅湖疗养院楼下等赏佩佩下班,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共同出发。 可凯宾斯基的位置就在疗养院和万达公寓的中间线上,赏佩佩奉行实用主义,觉得大堵车期间完全没必要让溥跃绕路,为了方便快捷地过节,干脆和溥跃商量着兵分两路。 七点整,两人同时出发,这样在七点半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在预定时间内接头,谁也不耽误。 计划很完美,甚至赏佩佩还提前五分钟交接好了今日工作。 六点五十五分,提着包好的礼物,对着衣柜内的镜面补好妆,今早出门前精心打扮过的赏佩佩哼着歌下电梯,刚推开一楼的大门,手机里那句和溥跃讲的:“我也出发啦,”还没发出去,人就被一旁蹲在地上等候多时的赏磊叫住了。 年纪小的人要称呼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太多的女生,无外乎是用“姐。” 而且从血缘关系上来讲,赏佩佩确实是赏磊的姐姐。 可是赏佩佩从听到这一声不太确定的“姐”后,就开始以一个非常抵御地姿态,颤巍巍的,一点点转动着身体往回扭。 脖子像年久失修的零件,眼珠缓缓滑到眼角,等到她在冷风中看清了叫她“姐”的人,心脏都快炸开了,不管叁七二十一,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你认错人了。” 自从叁天前得知赏佩佩要给父母二十万现金后,赏磊就一直在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找赏佩佩说清赏岳林的病情,用以避免她和她男朋友的损失。 这几天,他犹豫过,徘徊过,预演过很多次赏佩佩看到他时会做出的反应,无一例外,都是非常负面的。 原因很简单,他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明白了赏佩佩之所以会被父母送走,都是因为他。计划生育的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一旦生根发芽,被付诸现实,就会产生各种恶果。而这些恶果,全都是有赏佩佩吞下去的。 所以,赏佩佩有各种理由讨厌他,憎恨他。 被讨厌的人没有理由不清楚自己被讨厌着。可是,他却很难说服自己也对赏佩佩同样抱有敌意。他不是赏岳林二代,他更加不是父母的代言人。 即便看上去,他和父母是共同利益体,但如果他有的选,他不会想要出生在这种家庭,承担这种被强制附加与他身份的愧疚。 他不是人偶,他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当父母的想法和他的产生巨大鸿沟时,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离开这两个世界上最“宠爱”他的人。 算是惺惺相惜吧,虽然这些笼统缥缈的姐弟情感,是少年单方面产出的。 所以此时此刻,他不在意赏佩佩急于否定的态度,他也假装着自己没有被她眼中的惊恐刺伤,因为从赏佩佩回过头的那一刻,他就从她的反应中确认了:关于二十万的事,赏佩佩并不知情。而她的男朋友,被自己的父母诈骗了。 赏佩佩并没有因为“绝症”而在内心同他们的家庭和解。 陈梦和所想象的大团圆,根本不会合情合理地自然发生。 他决定找上门的选择,做对了。 被飓风行动了。 赏磊要说的话不长,并没有耽误到赏佩佩的行程,撑死五分钟,少年就闭上嘴巴重新扣上羽绒服的帽子急匆匆地往来时的侧门跑。 赏佩佩在这五分钟里,给予最频繁的回应,就是叁连否定,不可能,不是的,别瞎说。 她不仅不想承认赏磊和她的关系,多重震惊之余也不想压聆听少年要说的话。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等到赏磊真的把话说完轻松走掉时,赏佩佩又像是被他在无形中牵动的磁铁,突然向前半步高声叫住他的名字。 赏磊没可能认错自己的姐姐,就像不管过了多少年,赏佩佩第一眼看到他,就能认出他的脸一样。 血缘对他们来讲好像是种冥冥之中永远割不断的线。 零下二十一度的室外,赏磊缩涩着脖子隔着黑漆漆的灌木丛同灯下的赏佩佩回望,冬日的天极短,天空已经彻底黑了,姐弟俩人一明一暗,只有赏磊可以看到赏佩佩的模样,而赏佩佩的视网膜下只有一个细长模糊的黑影。 今天赏佩佩穿着她衣橱内最贵的一套衣服,格纹羊绒衫和配套的超短迷你裙,大冬天,为了扮漂亮,她只穿了一条半透明的丝袜和膝下长靴,而唯一能够帮助她御寒的物品,就是她第一年工作时,逛日本拍卖网站,图划算买来但多年都没有用武之地的dior中古皮草。 外套和长靴都是棕色系的,而她的贝雷帽,手套还有从挽袖下露出的内搭都是正红色的。 在经典复古的红棕配色下,赏佩佩看起来是那么富贵有余,连黑棕色的卷发都透着复古意味,像是从九十年代走出来的留洋派。 但就是看不到,赏佩佩眼前仍然能拼凑出赏磊的满身落魄。 他就跟小时候一样瘦,大冬天里不爱穿秋裤,一年四季永远是一双船袜,旧款的羽绒服宽大漏风,窄窄的牛仔裤下露着一对冷到乌青色的脚踝。 只此今日,赶去过节的赏佩佩与急于回到网吧赚钱的赏磊看起来是那么天差地别,被扫地出门的流浪狗赚到了一身华丽的皮囊,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 如果赏佩佩是个简单的恶女,她应该会得意的哂笑,把自己的“成功”在胞弟面前大肆炫耀。 但她内心只感受到一种非常复杂的伤感,酸甜苦辣难以言表,而这种杂糅的感觉,很难让她心安。 赏佩佩想问的其实还有很多,她想知道赏磊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工作地点的,也想问他到底知道了多久,她还想问问他现在还有没有上学,他是不是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不快乐。 但她忍住了抓心挠肺的好奇,忍住了想要留下他联系方式的冲动,在赏磊回过头时,她别开脸,只是指着疗养院大门的方向,像一个好心的路人般告诉他:“侧门六点半就锁了,出不去,你从这边走吧。” 七点二十分,溥跃提前到达柏林咖啡厅,核销双人餐券,由服务员指引着入座后,他就开始演练今晚的台词。 礼物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薄薄的一枚信封,从外观来看,叫人捉摸不透。 美好的提议被包裹上动听的措辞,溥跃有十成的信心,他和赏佩佩只要心在一块儿,就可以一点点摆脱现状,告别过去的苦痛,踏上通往幸福的正轨。 赏佩佩在他回到东城陷入泥潭时拉了他一把,他也十分乐得做她的保护网。 无论何时,她从钢丝上掉下来,再高的从天而坠,都有他在下头接着。说起来可能很土,但真的是赏佩佩让他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俗物变成了血肉丰满的超级英雄。 他现在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无论未来是输是赢,他旁边的位置只要有赏佩佩就行。 七点半整,餐厅内的所有情侣都陆陆续续开始了用餐,水晶杯上倒影着水晶灯,像是云海骤起前的点点星光。 整个餐厅只剩下窗边的溥跃还没动筷,单开了瓶干红小酌了半杯给自己润喉。 两个人昨天没有约好,但为了过节,溥跃也是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绝活。 从行李箱里倒出了他去年替越城同事结婚做伴郎时的一声鸦色西装,为了搭配,还特意在来时的路上去商场选了件长到小腿的新中式大衣和带有红色暗纹的真丝手绢。 相信他和赏佩佩站在一起,不需多言,就是登对的新婚燕尔。 今天穿着西装配美女出入凯宾斯基的男士不少,但溥跃这一身行头丝毫不会输给任何人。 霸道总裁和金融精英穿真丝混纺的阿玛尼,小老板穿的则是越城老裁缝铺内量体裁衣的朴实定制。 好看不好看不是他说得算,四面八方由异性投来的视线能说明一切。 但质地上好的璞玉没能笑到最后,从七点二十分活活坐到了快八点,餐厅里就已经不是只有女生在偷偷打量他了,全场的男士包括倒酒的服务生,也都在用怜悯地目光对他进行从头到脚的扫荡和审判。 男人们戏谑的眼神很容易懂:帅也没用,还不是被放鸽子?男人果然还是不能光靠一张脸。 手机上,溥跃和赏佩佩的聊天页面还停留在七点钟出发的瞬间,赏佩佩说她已经出门了,就是有点堵车。溥跃说不着急,让她慢慢来,可等到了七点四十,赏佩佩就再也没有给过他消息了。 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是无人接听,溥跃也开始着急了,他没闲工夫在意周围的人怎么议论他,起身拎起衣服走出餐厅,他迅速下楼拦车准备往疗养院的方向走一趟。 过节已经不是他的首要侧重点了,他有点担心赏佩佩的安全。 刚坐进出租车的副驾,赏佩佩的电话来了。 溥跃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脏落回了远处,他吐出一口浊气尽量平稳地把电话接通。 赏佩佩人没事,就是摩托车没了,眼下正坐在交警大队的冷板凳上。 办公桌对面就是今晚把她抓回来的小交警,赏佩佩生平第一次因为违法而被警察铐起来装进警车,眼睁睁看着车窗外,自己刚修好的小摩托被拉上了路边的平板车,却毫无办法。 人还有点傻。 全程被拦车,检查,抓捕,都没想着狡辩或是逃跑,嘴像是被黏了520速干胶水。 这会儿一听到溥跃的声音,就呆呆地对着手机讲:“溥跃,我好像被飓风行动了。” 我媳妇儿。 小交警一听赏佩佩说话就忍不住憋笑。 他们当交警的逢年过节也没个休息日,尤其是这种会容易发生酒驾的夜里,交警大队是一定要设卡创收的。但逮人开罚单也不总是那么顺利,现在上头明文规定不允许交警隐蔽钓鱼,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他们就只能光明正大的在车流量稍大的路口秉公执法。 酒驾司机无法突然从密集的车流中掉头逃窜,但很多有问题的摩托车一见到远处闪烁的警灯,就会立刻掉头从非机动车道开溜。 所以七点多他们一队人刚摆好锥桶,赏佩佩戴着头盔一身招摇地从他们身边骑过的时候,所有交警都愣了,还是这位年纪不大的小交警眼疾手快,紧急拿起大喇叭让她靠边停车。 多亏了赏佩佩的无牌上路和无照驾驶,小交警出师先捷,可以提前带人回队办手续,不需要在冷风中站满四个小时。 执勤顺利,指标进度开门红,小交警心情能不好吗?连带着,他看赏佩佩这位违法人士都慈眉善目了许多。 但执法总归要有个执法的样子,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9条规定。赏佩佩这种情况除了没收违法车辆,开罚单外,人也是可以送去拘留所行政拘留七到十五天的,但规定是活的,执法的力度都在于交警个人掌握。 而队里向来的办事流程,就是重罚款,轻拘留,快过年了,拘留所里也没多少空位。不至于把所有逮住的违法人都装进去。 他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做出严肃的表情道:“不是你被飓风行动了,是我们队开展飓风专项整治行动,你落网了。跟你家里人说一下情况,你这严重程度,罚单怎么也得两千。但是无照驾驶人是要按规定拘留的知道吗?” 电话那头的溥跃也听见交警说话了,他马上让司机掉头往交警大队赶,又压低声音叫赏佩佩别着急,先听自己说。 赏佩佩一开始以为自己今天完了,肯定是要被拘留了,对着电话点头,点头,又摇头,最后挂了电话后,她才大梦初醒,明白过来交警的意思是让她交钱赎车赶快回家。 缴费,还是拘留,这是二选一的命题。 拘留所固然可怕,但两千块对于赏佩佩来说也如同割肉,她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上算,她为了一辆几百块的车,竟然还要搭进去这么多?这不是捡芝麻丢西瓜吗? 早知道“飓风行动”不是闹着玩的,她舔着脸也不会跟溥跃换车了。 面对即将失去的两千块,赏佩佩真的是心如刀绞,她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甲紧紧抓着手里的礼物纸袋,对着交警可怜巴巴道:“那请问,我要是不赎车了,是不是就不用交罚款了?” 交警刚才还觉得赏佩佩看起来老实巴交,是这些年他执勤以来难得一见的优秀违法案例,这会儿听出来她是不准备缴费了,不太高兴地用圆珠笔点着她的罚款单说:“先别说车的事,你无证驾驶可是犯法的,你要是这么不配合我们工作,那没办法,只能拘留了。” “拘留所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美,十五天下来,伙食费也得小一千。” 说着,交警开启了唐僧念经的模式,他扫了一眼赏佩佩的着装,砸吧着嘴苦口婆心道:“我看你这也是要去过节吧?不怕男朋友等急了?” “这大衣貂皮的吧?得上万吧?咱都有钱消费奢侈品了,干啥还省这千八百的呢。赶快签了字去过节不好吗?你省事我也省事。大家都方便。” 交警不提还好,一提起过节,赏佩佩心开始滴血了。 平安夜的西餐自助哄抬价位,一位餐费八百六,两位就是一千七百二十块,也不知道不用餐的话能不能退全款,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倒霉不说还连累溥跃跟她一起丢钱? 更别提她身上的皮草了,小交警是真的看走眼了,这世界上不止是有成功人士满身名品,也有不少想要效仿成功人士的冒牌货,他们之所以会花大价钱跨界层消费,都是为了感受成功。 而赏佩佩更是这其中善于捡漏的极品小扣门。 当年她买下这件成色一般的二手衣服时不过花了七百,干洗费四百,换发霉内衬两百百,加上最便宜的ems国际运费和没逃掉的关税,总共也就是一件奢侈品的零头。 本来想着今晚可以花小钱装大门面,谁成想竟然被执法交警倒打一耙。 生活拮据的中年妇女在菜市场和商贩为了一颗芹菜讲来讲去也就是眼下赏佩佩在干的事儿。 十五分钟后,溥跃托石头跟小晨打好招呼后在交警大队找到赏佩佩,她还在不依不饶地同交警讲价,看架势,是不惜要用蹲号来省钱。 应该是觉得害臊,溥跃一出现,赏佩佩立刻噤声,重新拉紧衣服,乖乖地坐在板凳上低下头扣手指甲。 小交警双眼一翻,可算是看到赏佩佩的家属了,他刚才这会儿算是明白什么叫逻辑黑洞了,花钱消灾这个道理,他死活也跟赏佩佩说不明白。 关于规定是可以变通的,赏佩佩也打死不认。 她认的,就是心疼这两千块钱。 敢情刚才来队里的路上,赏佩佩一直不说话,是在对他缓冲技能呢。 好在溥跃是个痛快人,看起来他心疼自己的亲戚胜过爱财,是断然不可能因为两千块让她进拘留所的。 可罚款单扔过去,搁在赏佩佩面前,赏佩佩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始终没签下去,溥跃进门时还没看明白状况,这会儿看到她的样子也懂了,他二话没说,放弃了刚才小晨给他的事后解决方案。 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拍了拍,溥跃回头给小交警递了根烟。 按规定,办案交警不得在办公区域吸烟,可小交警是在是被赏佩佩给搞上头了,他气急败坏,思路都不清晰了,急需尼古丁舒缓神经才能同这两个人交涉。 两个男人走到阳台打开窗户抽烟,小交警睨着衣冠楚楚的溥跃给他点上烟,搓了搓鼻子,抱着手臂,就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是不是能比赏佩佩讲得还新鲜。 可等到溥跃低声跟他说完那两句话,他立刻把手放下了。 念在赏佩佩是初犯,罚单从两千改成了五百,合规合理,一根烟的功夫,小交警从拒人千里之外的执法人员,突然变成了热情洋溢的人民公仆,他一口一个溥跃哥,写罚单时还唠家常似的讲:“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说见外话,之前小晨就跟我说想让我找个人在车管所给她过个户,原来这几天没办成呢?哎呀,这也是赶巧了,主要小晨以前也没跟我提过,咱们以后常见面,走动走动也就熟了。” 其实按照石头的意思,这罚款他们是一分钱都不用交,事后小晨找她家亲戚在系统处理一下就成。但溥跃顾及着赏佩佩吵了这么久的面子和感受,干脆也别偷鸡摸狗了,少开点罚单,他们正经认罚,让她心里舒坦。 小交警也明白这茬含义,保住了指标总比一场空要强,开完单据递过来,冲着桌子对面低头思过的赏佩佩努了努嘴问他:“那这位是?” 看着面相也不像是兄妹或姐弟,五官到身形,没有一点儿雷同的地方,怎么看怎么更像是情侣。 果然,溥跃想都没想,冲他来了一句:“我媳妇儿。” 祖宗,还想您那车呢? 从进交警大队捞人,再到带着赏佩佩出来,溥跃全程没有责问过赏佩佩一句。 只是在出门前,冷风从脚下吹起的时候,转身挡着寒气,把赏佩佩大衣上的扣子,一颗颗从脖颈到小腿都给挂上,推门搂着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藏,真像是一名和煦儒雅的丈夫。 两人坐进门口等候的出租车内,溥跃还在手机上拉出几个备选餐厅问她,“咱还去吃西餐呗?自助可能赶不上了,我看这家也不错。” 赏佩佩没有溥跃这份强撑的兴致,她眉梢挂着苦意,连喉头都像吞了黄连,一听到溥跃说起餐厅,她心里就止不住难过。 谈恋爱对于独身人士来说就是有这点坏处,一个人要是孤独久了,那么她的情感起伏也会相对平淡许多,无论是快乐与否,这种感情都是有她一个人来品味的。 即便是有些时候,没办法感受到活下去的乐趣,那也是一种慢性麻痹似的疼痛。像是风湿,亦或是蛀牙,虽然难捱但也可以负重前行。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非致命的慢性病而在大街上撒泼打滚,涕泗横流,甚至在难过发作时闹着要结束生命。 可一旦像赏佩佩这样,放任自己进入了亲密关系,你就会懂,快乐是成倍的,痛苦随之也是,世界上有一种最坏的难受,就是为了心爱的人在遭殃而难受。 偏偏,溥跃遭受到的不幸,都是由她的牵连而导致的。 他们今晚之所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她,如果赏磊说的是真的,那么溥跃之所以会被自己的父母勒索,自然也是因为她。 所有的症结,都是她。 双眼涣散,赏佩佩思绪如麻,溥跃说了什么,她都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旁边的溥跃不知道赏佩佩今晚的全部遭遇,他不知道赏佩佩被抓之前有姐弟相认的那五分钟,用他的直男脑,自然而然地认为,赏佩佩的无精打采肯定是因为刚才的重大损失。 至于赏佩佩为什么没有打车反而穿着这么清亮还要硬骑摩托,大概是因为疗养院楼下不好打车吧,关于这一点,他归责于自己。 要是他坚持去接她一下,什么闲事也不会发生。 溥跃没提之前两人因为破摩托吵的那一架,也绝对不会跟她说那些马后炮的陈词滥调。 他的处事道理不深奥,既然他俩在一起了,那么赏佩佩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对于共同问题,要共同处理,就要有个设身处地的态度,没有必要对人生盟友进行打击报复。 他生平最看不起男人跟自己的女人一遍遍讲:“我早就跟你说了。谁让你不听我的。”这都是他妈事后诸葛的大废话。 要溥跃说,他之所以喜欢赏佩佩,就是因为赏佩佩不爱听他的,她就跟那些精通茶艺看人眼色的女人不一样,跟他对着干也能让他喜欢,他就还真乐意给她捡烂摊子,不然怎么能显出自己除了那二两肉还有别的用处呢? 男人嘛,不拘小节才像个爷们。 所以挤着眉毛舔了舔槽牙,溥跃舒展眉头换了个话题,捏了捏赏佩佩的手指唤醒她的注意力,看到她转过头来看自己,这才像个蒙古大夫似的给她对症下药地治病:“醒醒了我的祖宗,还想您那车呢?能要回来,一般被没收的摩托没有一趟趟送的,等今天晚上他们值完勤,车子统一拉回去编号入库了,我去给你找回来行吗?” “今天,咱们就好好过,明天再想明天的事。” 一句话,泡面你吃不吃? 赏佩佩摇头,溥跃还没领会她的意思,抱着她的小肩膀晃婴儿一般上下地颠,口吻是也是故意放缓了放柔了,哄叁岁小姑娘那一种,“哎呀,不要钱,咱们找关系。你石头弟弟的女朋友就在派出所工作,他们都认识。小地方,有人好办事。” “不信你问前头的大姐,我说的靠不靠谱,出租车职业司机可比我懂行吧?扣车一般都是这么办。” 前面的司机师傅穿了件半袖的高领毛衫,颜色是枣红的,头发则是卷曲爆炸的。不说话就看背影确实容易混淆,但人师傅货真价实是个男司机,不过爱打扮了一点,关键是,刚才溥跃去交警大队时明明就坐在司机的右手边。 他是全程瞎了? 这会儿一听到溥跃说的话,司机可不爱听了,立刻回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问:“你叫谁大姐呢?损不损呢?” 粗眉毛大鼻子,还衬一副公鸭嗓,司机师傅长得像活关公,货真价实是个男的。 溥跃一愣,赏佩佩也愣了,等再回过神来,还是赏佩佩瞪圆了眼睛指着前面的挡风玻璃打岔道:“大哥!你看着点路上的行人,口误,他刚才口误了。” “哈哈,大过节的,咱都别生气。” 大哥翻个白眼转过去接着开车,有了台阶下,但还不解气呢,一下把音响拧到老大。 蹦迪神曲震天响,赏佩佩张嘴假笑时溥跃在后面笑得快背过气了,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白牙红唇内往外冒,窗外的霓虹灯不停擦亮他狭长的双眼,那里头藏着比灯光还令人注目的缱绻,他偏着头跟赏佩佩耍赖,“我还真不是口误。我还以为是个新烫了头的大姐。” 这年头司机暴怒引起的交通事故还不够多吗?赏佩佩是真的怕他胡说八道影响司机开车,顾不得自己的那些难过,气急败坏地捂着他的嘴不许他说话,溥跃根本不挣脱,反客为主按住她的手腕,用力在她掌心亲了一大口。 “啵”一声特别响,也特别痒,等到赏佩佩蜷缩着濡湿的掌心,眼尾泛粉,重新地把手从他脸上挪开,溥跃才凑到她颈窝跟她咬耳朵:“大过节的,你也别生气呗。” “哄别人挺会的,你也哄哄你自己。我都哄不好的人,只能你来了。” “我没生气。”赏佩佩声音很细,蚊子叫似的,小到只有溥跃贴着她的微微发烫的面颊才能听到,紧接着,她垂眸拉起他的手,十指交握,慎重又诚恳地说:“反正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那车,我不要了。你要是愿意,我还是想骑你送我的那辆红的。” “考驾照,办过户,都按你之前说得来,但我不白要你的。我分……” 分期付款这四个字溥跃哪儿能让自己的女朋友说出口呢,他在赚钱方面脑子活分,占情感便宜也不是臭手,赏佩佩话没说完就被他堵住了。 “行啊,你租房给我呗,算点房租水电。我最近在店里睡得可难受了,我这么长的腿,沙发那么短,今天起来肩膀还落枕呢,家里吧,又不能回。心理医生说……” 溥跃的话也说了半截就被赏佩佩斩断了,心理医生说了什么他俩早就聊过,但赏佩佩可不是要想方设法地拒绝溥跃,她是顺坡下驴。 关于下午赏磊所说的,自己父母的事她姑且都可以相信,他们这辈子想尽办法地找歪财,能干出用肾病冒充“脑癌”来打幌子寻亲的行为确实不足为奇。 但是她还是对溥跃向他父母所说的话抱有怀疑。 她不理解溥跃为什么要给自己父母二十万,她更加不理解他口中的自己欠她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俩不是才认识几个月而已吗?恋爱一周,让男人给自己花二十多万,这种御男之术赏佩佩可没有学过,她可不是男学高手。不是赏磊撒了谎,就是溥跃骗了她。 赏磊在她心口洒下的冷意此刻已经被溥跃的双手驱散了,她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用真心待她成天对着她笑的人骗了她。 骗子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笑? 再说他骗她能有什么好处,倒贴二十万是傻子才干的事,溥跃多机灵。 诡计多端的只能是她爸妈的儿子赏磊。 像是鸵鸟在风沙来临前将头塞进了洞里,赏佩佩也是,她不想去考虑自己的感受了,就想像溥跃说的,今天一起好好过个节,高高兴兴地填饱肚子,与他亲亲热热地过家家,演一出新婚夫妇也很不错。 溥跃前前后后照顾了她这么多,她那间小公寓,让人家暂住一阵子也没什么损失。 何况溥跃那么爱做家务,光是想想有这么个大宝贝在她家天天劳作,她就赏心悦目。 劝好了自己,赏佩佩跟着溥跃一起痴痴地笑,心脏贴着心脏,额头撞着额头,“行,那今天我陪你回家收拾行李吧。咱们也别去外头吃了,冻死了,我现在就想吃口热面,买两包泡面带去你家煮吧。” 溥跃眉头颦着,还没开口,左手已经被赏佩佩牵引着摸到了她的膝盖。 大衣盖着暗处,水晶丝袜下面是匀称的羊脂,冰冰凉的触感仿若有魔力,一贴上,就不想离开,反复摩挲几下,像是盛夏冰淇淋的包装,有撕开它们解暑的冲动。 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溥跃突然有点眼热,赏佩佩看他就跟看开卷试题那么简单易懂,明明是张纯良的面向,非要小狐狸似的用眼睛吊起来瞧着他,几个字说得像嚼冰块那么干脆,“你媳妇儿腿冷,等你给煮面呢。” “一句话,回不回?” “回!”溥跃捏着她的膝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有幅画,那画的颜色真稠,红的,粉的,白的,像火红的盖头也像洁白的婚纱,会动还会叫,他今晚喝的那半杯酒好像现在突然上劲了,他烧脸烧得比赏佩佩还厉害。 再睁眼,溥跃眼眸雪亮,牙齿敲击,他说话也恶狠狠的,“你今天不吃撑了都不行!” 扉页上的名字。 还是溥凤岗那一间老屋,脏兮兮的楼道布满垃圾与蛛网,可这次回家的台阶上,溥跃搂着赏佩佩像是在走他们成婚的红地毯。 五连包的香辣牛肉味面和一众配菜在红色的塑料袋里哗啦啦地响,就放鞭炮般刺耳,溥跃再开门时一点也不怕,心情反而像是飘到了云层上。 进门把赏佩佩的大衣和随身物品都扔到了屋里,溥跃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跑到厨房去烧水,午餐肉切片煎,生鸡蛋沸水煮,溥跃蹲在地上忙着处理那把绿油油的大葱,赏佩佩就帮着他在浴室收拾洗漱用品。 洗面奶,擦脸油,毛巾还有叁合一的运动沐浴露,赏佩佩捏起溥跃的电动牙刷时,心里还在琢磨着是不是要在自己的洗手台上多买个上墙面的置物架。 正好她的洗漱杯也该换了,或许可以买个情侣款的,虽然也不是不能放在一个杯子里,但是多少得讲究讲究卫生。 等到溥跃抻着脖子在厨房问赏佩佩喜欢面硬一点还是软一点的时候,赏佩佩才想起来,自己准备在今晚饭前给溥跃的礼物还在她包里。 赏佩佩吼了一声“硬的”,也不听溥跃自己在那坏笑,就跑进了溥跃的房间。 摩挲着墙面打开灯,她一眼就看到溥跃那张小床上自己的大衣和包都被依次放在床边。 眯着笑眼,赏佩佩坐在床边把溥跃的礼物从包里拿出来,再一转头,她视线与书桌齐平,除了灯头被掰歪的台灯,铺着厚玻璃的书桌,赏佩佩立刻发现了书桌上面的简易书架上,正放着一整套《元气少女缘结神》。 就像每一个陷入爱河的女孩子一样,赏佩佩想要知道自己男友的童年是什么蠢样。 没做他想起身查看时,赏佩佩还在内心偷笑,心想溥跃的自尊心可真是出奇的幼稚,喜欢看少女漫画还不敢和她说,拿动漫人物做头像还瞎找借口,真是可爱死了。 说什么网图?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巴卫,明明连这一套漫画的前几本书皮都被翻破了,怎么说也跟她一样,是当年的铁杆书迷。 想着溥跃这种壮汉,抱着几本漫画脸红尖叫的样子就好笑,赏佩佩恨不得马上飞到下一个休息日,到时候,她一定要给溥跃一个突然袭击。 带他到新一中对面的书屋去看漫画,看他还狡辩不狡辩。 右手捏着溥跃的礼物,赏佩佩轻巧地踱步到溥跃老旧的书桌面前,垫一垫脚,毛衫下露出一截莹白色的腰肢,就将高架上左手边的第一本书拿了下来。 搁在桌面上随便翻阅了几下,赏佩佩心中对于这些故事情节的回味也再次浮上心头,掏出手机,她决定仿照溥跃,把自己的微信头像也换了,溥跃那张是黑白的,她干脆也从书上找一页照下来好了。 奈奈生从高楼下坠,被巴卫从天而降抱住那一幕就足够精彩。忘记在哪一部,也许是第八本。 可松开书页掏出口袋的手机前,赏佩佩的表情皲裂了,因为发黄的漫画书在合上之前,突然在空白的扉页上停顿了下来。 那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从第一本到第十五本。 手中的圣诞礼物掉在了地上,赏佩佩俯身睁大眼眸,近乎颤抖地,用右手的指尖一点点触摸签名的字迹。 紧接着,她抬头把一整套二十五本图书全都从溥跃的书架上搬下来,一本一本地打开,翻到扉页对比。 从第一本到第十五本,无一例外,都在正中央的空白处签写着她的字迹。 不是现在赏佩佩在记录册上纷飞的潦草字迹,而是当年她还是个学生时,有刻意模仿过字帖的娟秀笔迹。真真切切,是她曾经的亲笔。 捧着这些书。 回忆像是芜杂疯长的乱草,一下子将她拽回了那个暴雨天,那一天,锡矿高中初中部,初叁二班的赏佩佩弄丢了自己的这半套心爱漫画。 七月流火,临近中考,东城的天气燥热了整整一周,室外的空气中连风都没有,只有教室内八小时不间断旋转的吊顶风扇,在吹动着书桌上还未合上的课本。 赏佩佩正处于生理期的第二天,也是身体最不舒服的那一天,小腹坠胀,后腰酸痛,在这种蒸笼般的郁热中,她虽然身上湿热黏腻,但额头仍然冒着冷汗。 那一年,赏佩佩经历了少女到成人的蜕变,但陈梦和并没告诉她要怎么做才能避免痛经,她只是一脸嫌弃地扔了一包卫生用品给她,告诉她千万不要弄到裤子上,因为血迹是最难洗的。 第一节课后,赏佩佩拖着不适的身体和班主任请了个假没有参加跑操,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想睡觉,但紧接着,窗户外面穿来嘹亮的国歌又重新将她的睡意打散。 今天是周一,她差点忘了,升旗过后校长和学生会主席还要上台讲话,并对上一周违纪的同学们进行通报批评。 同学们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才能重新回到教室准备上课。 赏佩佩揉了揉肚子,睡不着,干脆拿出一直塞在包底的漫画出来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就是她的精神止痛片,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感觉身体那么不舒服了,就像她以前在家挨打的时候,总是在想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一样。 不过现在她不会再挨打了,因为她在一个月前成功的把赏岳林送进了警察局。 法院的判决书早就下来了,再怎么努力劳改,大概也要四五年的光景才能重返社会。 想到这里,少女惨白的面浮起一点碎冰似的零星笑容,她翻开手里的漫画书,趴在桌上歪着头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松散的阅读时光。 不知道翻到第几页,书中的情结正令她万分紧张,就在男女主人公接吻的前一秒,身侧靠近走廊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锡矿高中的教导主任对待学生的违纪行为非常严厉,以往就有在站在走廊的窗户外偷窥学生们课上行动的先例。 赏佩佩唯恐自己被抓住,立刻坐正身体,惊慌失措地将漫画书塞进书桌。 心急中,手指被书桌的毛刺刮破,她还不小心将自己右手边的一摞试卷扫罗在地。 赏佩佩捕捞不急,只能看着试卷被头顶的风扇吹得像蝴蝶纷飞。 可待赏佩佩蹲下身子缩着肩膀回过头,没想到窗外站着的人并不是矮小的教导主任,而是初叁四班的那个像黄豆芽一样的讨厌鬼。 赏佩佩一看到他握着暖水杯看着自己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连带着对方蓝光镜片下的眼睛都看起来十分猥琐鬼祟,少女板起清瘦的脸用力瞪了他一眼,然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挨个拾起沾上了灰尘的卷纸拍打。 完全不知道,这个方向,她夏季校服敞开的领口下正在对着男生袒露着什么景致。 戴眼镜的男孩避开眼神,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看影子,好像是要从正门走进来,又好像是要去反方向,来来回回几次都拿不准行走的方向。 直到赏佩佩整理好试卷站起身来,他仍然还像颗呆瓜立在窗外,紧紧捏着保温杯,试图喏嗫什么。 赏佩佩看到了他手里的粉色保温瓶,以为他是路过二班去水房打热水,坐下来,少女重新将漫画书从书桌里掏出来,翻看了几页,可身后人仍然未走,再回过头时她不耐烦地问他:“看什么看,没见过闲书?” “不是,我是,水壶……你……” 赏佩佩把书翻得哗啦啦响,不想理他,更不想听懂他在讲什么。上一次期中考试,对面的讨厌鬼已经已非常大的优势在语文上反超她十二分,还拿到了语文满分,要不是她在英语和数学的总和上将将多过他两分。 对方险些就把她的第一给抢走了。 想到这一层,赏佩佩更是气愤,面颊同红,耳根泛热,猜也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讥讽的话,不是违纪,就是看闲书浪费时间,再不然就是向她宣战,自己马上就会拿下年级第一的名头, 所以气昏了头的赏佩佩头也不回地讲:“打你的水去,别在这儿讨人嫌好吗。” “想告状赶快去,没人拦着你!” 说是这么说,但赶走了年级第二,下午放学后赏佩佩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当着所有办公室老师的面,被她从书包里搜出了那十五本漫画书的时候,赏佩佩才知道,自己失算了,她还是小看了那个讨厌鬼。 她都已经看出他的意图了,赤裸裸地讽刺了他,他竟然还是把她告发了,简直无耻至极。 假的就是假的,永远真不了。 整整叁年,赏佩佩每一次进入年纪办公室都是面带微笑着接受老师的夸奖。 仅那一次,她因为“不务正业”被班主任批评了好久,之后又被勒令坐在对面的空桌上,红着眼睛对面白色的墙壁书写八百字的检讨书。 赏佩佩紧紧咬着牙齿,手上是奋笔疾书,悔改连篇,但她心里真正后悔的不是把漫画书带到了学校,而是后悔没有提早把漫画书转移阵地。 要不是那颗豆芽菜,她就不会遭受今天这一番羞辱。 她明明是老师眼中的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叁好学生,结果竟然一棋不慎,被当成了开小差的现行犯,幸亏班主任还是在同学们放学后才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如果要是这件事发生在课堂上,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挨训,她可能会社会性死亡,当众自尽。 墙上的钟表走到五点,广播通知初中部叁年级的所有老师参加周一例会。 班主任夹着记录本走出办公室前,特意走到赏佩佩跟前,告诉赏佩佩今天必须把检讨书认真写完才能放学回家。 写检讨不是大问题,尤其是办公室一空,赏佩佩就没那么拘束了。 花了十分钟把自己的错误罗列出来,又花了十分钟叙述自己将来会怎么样知错就改,最后十分钟里,赏佩佩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自己文章的错别字。 恭恭敬敬地将检讨书搁在老班的电脑跟前,赏佩佩提着书包跑得比兔子还快,一鼓作气从叁楼跑到了一楼,临出大门前,天空中乌云密布,突如其来的风吹乱她的碎发,赏佩佩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从办公室带走了写检讨的钢笔。 趁着老师们还没散会,赏佩佩重新从一楼跑上叁楼,人刚从叁楼的拐弯处冲出去,就听到四楼密集的脚步声。 身体一顿,赏佩佩像只躲避危险的小动物,佝偻在叁楼的扶手下面按兵不动立起耳朵。 果然,是班主任他们提前散会了,老师们推开办公室的大门,陆陆续续进入办公室,赏佩佩也垂头丧气地往下走,看来只能明天趁着交作业的时候顺路去把钢笔带走了,放在空桌上,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可是下一秒,她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不仅停下了她还往回走了几步,尽可能地将耳朵靠近办公室的方向。 因为她听到了,班主任在当着所有老师的面,讲评她的检讨书。 如果说前半小时,赏佩佩湿漉漉的眼眶是为了骗取班主任对她悔改的信任,外加对自己物品损失的委屈,但此刻,少女眼眶中的湿意就是货真价实的痛苦了。 班主任才念了两叁句,就“啪”一声将她的检讨书扔在了一旁,开玩笑似的对旁边的老师说:“瞧瞧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们说,这孩子真是够可怕的,你们不是都知道吗?她爸一个月之前被厂里的保卫科送到刑警队了,盗窃罪成立,判了七年!” “一开始,我还想着特殊照顾一下她的心理状况,别影响到学习成绩,结果我观察着,人家根本没把家里的事情放在心里。这不,爹都进监狱了,还在学校看闲书呢。” “看得还是啥小日本的漫画书。一点没有爱国情怀,全是些情情爱爱的限制级,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不要脸皮。” “跟她那下叁滥的爹一样。”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直对赏佩佩最亲切的数学老师,她笑着押了口茶,语气轻佻,“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这个赏佩佩啊,要我说,除了学习好,真的不招人喜欢。” “爱撒谎,耍小聪明,好几次,我听见她跟班里的孩子们说,她爸妈一到放假就带她全国各地去旅游。峨眉山,天池,所有好地方她都去过,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睛的。” “这种孩子,心机太重,也就是骗得了同龄人,实际在咱们眼里,一瞅一个现形。” “她去旅游?怎么可能呢?他们家有那些钱还不得抓紧时机买药再调理出个男孩?她父母也是,真的白接受教育了,吃药能管生男女吗?思想落后要挨打啊。” “什么年代,怎么跟农村的盲流一样?” 句句见血的话像是刀锋,一下下往赏佩佩的皮肤上刮,她又痛又怕,心惊肉跳,整个人抖得像是被捕猎器夹住脚踝的羚羊,在台阶上摇摇欲坠。 最后,她还是用力捂住耳朵才能强迫自己重新恢复了力气,支撑着身躯远离这些来自大人们的恐怖点评。 那一天,少女的整个天都塌了,她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语文试卷上写过的那些作文。 虚假的措辞和叙述,无一不是在歌颂她的好妈妈,她的好爸爸,还有她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那些引经据典的作文从来没有得过低分,可是她除了骗得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骗到任何人。 老师们对她笑,她以为是真的,老师们夸奖她,她也以为是真的。 她在这种造作虚荣感内以为自己得到了很多喜爱。 可是,她不知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真不了。撒谎成性的孩子,根本逃不过成年人的慧眼。 机缘交错的笑话。 忘记了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学校大门的,也不知道天上的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赏佩佩只记得,那天她背着书包恍恍惚惚地望着十字路口变换的红绿灯时,身后的书包突然被人用力扯住。 急速通过路口的叁轮车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赏佩佩好像被开车的老头咒骂了一句“睁眼瞎”,再回过头,她头顶多了一片靛色的伞,面前正是那个她厌恶了叁年的少年。 赏佩佩眼睛红肿,所有刘海都像海藻一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一张脸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很难分清正在从她下巴上滴下来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所有的愤怒都被发泄在了面前突然出现的少年身上。 只怪他存在的地点不对时机不巧,所以他成为了赏佩佩心中怨气的众矢之的。 赏佩佩不管他是不是在红灯前拦住了自己的脚步,她用力将自己的书包从他的手中扯出来,重新擦一把脸转身过马路。 可模糊的视线里,少年这一次直接拉住了她的肩膀,吼了一句:“红灯!你不要命了?你身上都湿透了,会感冒的,伞给你再走。” “还有今天上午,我泡了红枣茶,想给你……现在还热,你要不要回家喝一点……” 虚伪的关心太刺耳,就像赏佩佩在学校中曾经看过的所有笑脸一样,什么红枣茶,什么会感冒,通通都是看她狼狈好戏的借口。 放学了一个小时,天气这么可怖,他专门等在校门口这么久,不就是问了看看她被老师整治成什么样子了吗? 所有都在内心偷偷笑话她,连天上骤降的暴雨也是一样。 瘦弱的少女回身就和少年用力扭打起来。 她动作也特别狠,声音冷极了,像把钢针,使劲儿往少年的心口插。 “收起你的假好心,我知道你把我告到班主任那去了,那是我花了所有零花钱买来的,一到十五册全没了!你赔给我!你赔给我啊!” 早就过了放学的时间,再加上暴雨,连文具店和小吃店的老板都提前关门,除了赏佩佩和等在雨中的溥跃在如动物般撕扯,校门口一个逗留人员都没有。 “我没有!”少年高叫一声,来回闪身躲避着她的攻击,同时还要扯着她的书包,将她从危险的马路拉回安全区。 混乱中,少年挨了几下打,他像是终于忍受不住赏佩佩的歇斯底里,呜咽着讲了一句:“我喜欢你啊,怎么可能会做……” “那种事”这叁个字还未出口,“嘶啦”一声,赏佩佩的书包带被扯烂。 白粉色的书包掉在地上,滚了一地泥水。她校服裙摆后,渗出了丝丝殷红的血迹。 赏佩佩盯着自己脏掉的书包,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她双耳尖锐得鸣响,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她抬头一巴掌打落少年的伞,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到在地,她把自己刚才从老师那里受到的创伤,全都奉还给了他。 “臭杂种!你妈跟人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强你在哪?就凭你也想看我笑话?” “滚啊!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厨房里,溥跃满身油烟味,硬把简单的泡面做出了叁种吃法。 常规款的煮泡面内飘着两只完美饱满的荷包蛋,炒泡面内有炸到酥脆切丁的午餐肉,而凉拌面上则淋着晶莹剔透的葱油。 摆盘的档口上,溥跃的手机响了,他用围裙擦了擦手划开屏幕,好消息,是石头告诉他,他的摩托车已经找到可出手的卖家,最迟明天,四十叁万就能划到他的卡上。 一手交钱,一觉交货。 买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东城老大哥,家里做建材生意不缺钱用,纯属欣赏他的爆改作品,不惜高于市价收购到自己的车库吃灰。 他还跟石头说,自己想跟溥跃这种有才气的年轻人做个朋友,以后溥跃再改出这种小精品,有多少他高价收多少。 就是图一个高兴。 有人欣赏溥跃的手艺,他心里挺开怀,回复了一句知道,主动加了卖家的微信寒暄几句,又嘱咐石头,今晚带小晨吃点贵的,明天成交后,他第一时间就把提成给他打过去。 没人不爱钱,在社会中摸着石头过河的年轻人亦是,石头也指着这笔提成改善自己的恋爱生活,但他多少还是心疼那辆车,专心过节前,跟溥跃最后撂下一句:“哥,还有一个晚上,不然你再考虑考虑,现在毁约还不算违约金。” 溥跃没有石头那种对好车的占有欲,他十六岁去外地闯荡,高低什么生活没过过?穷的时候,他也像赏佩佩一样,天天骑着一辆没牌照的小铁驴走街串巷地给老板打杂。 他吃过的苦头,石头根本想象不到。 后来他用一身浸透皮肤的油渍味儿和太阳下晒到黢黑的皮肤赚到了钱,钱又生钱,也就有了那些他花钱买的身外物,车子从几万块换到十几万,再后来为了招揽生意,给店里当活招牌,他又接手了越城老板的这辆九成新的宝马。 房子从布满蟑螂的棚户区住到了高层公寓,但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染上娇贵的病,毕竟他知道自己没有富贵命。 他始终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被寇菡带着艰苦度日的,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他是从小镇厂区爬出来的底层人物,由奢入俭难的这个常态,在他身上行不通。 钱对他来说很必要,就是只要还活着一口气,就必须要努力去赚来的东西,没钱他活不下去,但享受物质,向来只是连带效应。他不会因为少了辆耍帅的车子而对生活的坎坷丧气。 所以搁下手机,溥跃一点儿也不心疼,洗了两个杯子倒完饮料,他才脱了围裙外套和西装,叫赏佩佩上桌吃饭。 开口叫了几声,赏佩佩都没反应,溥跃这才从饭厅走出来,在旧屋里找了一圈,最后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赏佩佩。 房间狭小,溥跃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赏佩佩身后的漫画书,反倒看到了赏佩佩正在从地上捡起来的礼物。 他眯着笑眼靠在门框上,神情松散地问她送了自己什么。 回忆如雾气般消散,参透过往的赏佩佩面色已经像纸一样白了,她生硬地举起双手将礼物递给他,非常用力地朝着他微笑了一下道:“你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第一次收女朋友的礼物,溥跃对自己的兴奋和鲁莽都不加掩饰,包装纸被暴力撕开,蝴蝶结和铃铛落地,溥跃在看到包装盒的那一秒,睫根颤了一下。 真巧,赏佩佩送他的礼物是他最喜欢的摩托车周边品牌knox,长款的外骨骼的四代,经典的红黄黑配色,是他一直准备入手的机车手套。 以前在越城,天气不会太冷,他的手套只有轻薄的短款方便活动,回来东城后,他事情多到忙不过来,忙着跟他爹吵架,忙着医治自己的情绪,即便骑行中很缺少这么一副长款手套,他也没时间去买。 而赏佩佩给他买来了。 不得不说,赏佩佩真的很细心,只要她想去观察他,总是那么入微。 只不过,就在刚才的几秒钟,骑手失去了他的摩托车,所以叁千块的机车手套,也成了一个机缘交错的笑话。 一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误会,你肯定误会什么了,先听我解释。” 切肤的快意化作蚀骨的惶恐。 窗外陈梦和关上了阳台的灯回到室内,溥跃松开赏佩佩,在漆黑中像盲人般一点点用力摩挲着她的脸。 那张脸凉凉滑滑的,像立在叁九天里的巧夺天工的冰雕,鼻子还是那只俏丽的鼻子,唇还是那瓣鲜嫩的唇,但除此之外,溥跃的指腹摸不到任何纹路,紧接着,赏佩佩身体后倾,整个人靠坐在书桌上借力,她翘起二郎腿用足尖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将刚才灯头方向古怪的台灯打开。 果然,一束强劲的光源,比月光还亮,不偏不倚地照射到对面的阳台上,就在赏佩佩人生前十六年里多次盘踞的杂物旁。 溥跃书桌上摆放的是一盏阅读灯,但它的作用不是点亮屋内的书本,而是不计其数地帮助对面的少女来借光。 书桌上属于赏佩佩的漫画凌乱不堪,不远处赏岳林的家里距离过近,被曝光的一切都太明显了,明显到溥跃没有可以申辩成一切都是“巧合”的余地。 有什么晶莹剔透的物件碎了,不然何以解释他们之间如狂风般卷起的晦暗。 赏佩佩唇角平平,像是天边居高临下的月亮,冷眼看着溥跃,看着他的谎言无所遁形地烧起来,包括他长久暗藏的欢喜也是,大火烧得窜天红,他这几个月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无用功,一下子变成了灰烬。 只剩下感情的尘土扬了一地。 要怎么样剖析自己的意图才够贴切? 溥跃身形晃动了一下,没有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在赏佩佩的目光中艰难地开口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想那么卑鄙。我的本意不是想让你欠我什么,我只是喜欢你,” 因为喜欢,所以忍不住时刻想着你,更忍不住看到你就要照顾你。 “钱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你比钱重要,我才……” 丧失了逻辑的措辞是最下等,话语连接起来,成不了章,没有半点可信度,前言不搭后语的断句,再往下说,溥跃自己都觉出了心寒。 可是钱,就是他用来表达真心的工具,即便赏佩佩不相信,他的心理医生也不相信。 赏佩佩缓缓地点着头,唇边还卷起一抹冷艳的笑,“才会用钱帮我做我自己都不想做的事?” “二十万啊。”赏佩佩侧目瞧着不远处赏家屋子里微弱的灯光嗤了一声,她没有失去理智,感情冲散后她空洞的身体里也只剩下理智,她主动帮溥跃填补上了他话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内容,“我懂,这二十万,是你心里头对我的评判。说到底,你也和他们一样,你认为这些就是我欠下的感情账。你在替我尽孝不是吗?” “你打心眼里,觉得我是个烂人不是吗?” “还了这笔钱,我在你眼里就干干净净了是不是?我就配得上你的喜欢,你高贵的新生活了,对不对?” 男人致死爱初恋,不过爱的是那个被他们一厢情愿描述为纯真与无邪的少女。可赏佩佩自知与他想象中的角色天差地别。 她怎么会是那个让他喜欢了叁年的初恋呢? 她阴险又狡诈,她没有心的,怎么会被他记挂了十年之久? “可是怎么办,溥跃,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善良,那么孝顺。我一分钱也不会出,你想给?那你就去给啊,我可不会领你一毛钱的情。别做梦了,我更不会跟你去越城!我可没想过跟你长长久久在一处!”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想过跟谁结婚,你也一样。” “不对,你更差,现在你让我连谈恋爱的兴趣都没有了知道吗?” 话锋一转,赏佩佩目光重新刺进他的眼睛里,表情锋芒得像把出鞘的刀,雪亮的眼眸和殷红的唇角,她一点也不留情面,“还不是什么关系呢,你倒是急着帮我尽孝,可你的孝顺是你爸想要的吗?你就那么完美吗?” 二更。 两只刺猬想要在没有颜色的冬日里报团取暖而已,可没想到后果竟然会是这么惨烈的遍体鳞伤,赏佩佩太会伤害人了。 溥跃的心脏像是被人从腔子里扯出来油炸了一般地疼,他颤抖着睫根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从一到十数了叁个来回,但仍然被赏佩佩一步步挑起了怒火。 那天雪夜之前,溥跃对待她的态度虽然不算太好,但是寡淡而闲适的,他不远不近地隔着一层完全合理的距离看着她,隔岸观火。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雪夜之后,溥跃揭开了心头那层密不透风的膜,他待她是十二分满满的殷勤与热切。即便是吵架拌嘴,他目光里始终映着一抹柔软的颜色,叫她沉醉在他似海的缱绻里。 可这是头一次,赏佩佩见到他在她面前如此赤裸地表露着蓬勃的愤怒。 男人的温柔多情是种棋高一着的遮羞布,当他露出狠厉的獠牙,可以轻易将她开膛破肚。 溥跃脸色本就莹白,此刻因为滔天的怒气而泛着阴郁的青色,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有种强悍的匪气呼之欲出。溥跃平日里风姿清隽,动怒时那张脸也是极其好看的,带着雍容的狂妄,但就是这张脸,此时此刻,让赏佩佩有种被老虎直视的心惊与陌生。 她自以为聪明,短短几个月与对方建立了一段亲密无间的情感。 可不料,从一开始,对方就把她看了个底掉。 肝火上头,溥跃喉头腥甜,一瞬间他什么都不顾了,甚至他忘了自己要达到的目的,是和赏佩佩携手找未来。 这未来在眼前,明明是那么唾手可得。 可他发了疯地苦行,就是怎么也够不到个边儿,他和赏佩佩,就像是在沙漠里相拥相伴着,在追逐着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 他们的关口,靠他一个人,永远闯不完。 “是,我不完美,我多差劲,我哪儿能是完美的呢?我但凡要是有点可取之处,你也不会这么不待见我。” 赏佩佩此刻看起来越游刃有余地不要他,推开他,就有多么令溥跃受伤。老爷们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他愤怒到什么斯文的伪装都不想要了,就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把她从冷冷的外壳里挖出来,要她给句心里话。 “赏佩佩,不是我想跟你吵,但你身上矛盾的地方太多了,你老说谈恋爱是互相的,但从精神上,你真的好好想过自己的问题吗?” “说实话,你所说的这辈子不想恋爱不想结婚,我理解不了,在我看来就是种自我防御,自我阉割。” “你那张嘴里说过的话可太多了,可有几句是真的啊?” 赏佩佩说她信人有往生,时不时就去坟地烧钱祭拜,可是她难道不清楚祭拜故人最忌讳的就是天阳落山?她根本不信人死了还会留下灵魂,她会频繁地过去探望死人,不是因为心里有愧? “你在这里伺候老人当护工,是不是因为没有见到赏双明最后一面,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赏佩佩还说赏岳林和陈梦和在她眼里早就死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跟过去的事情有任何联系,那既然已经诀别了过去,为什么还要刻意留着背后的疤? 溥跃看得明明白白,她不是没钱做手术,就是对他们根本还有感情,那些感情不全是坏的,甚至恨的起因是得不到的爱,她需要留着那些证据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对他们心软。 恨人很容易,但想要做到完全痛恨自己的亲人,又不带一丝扭曲的爱,对她来说太难了。 溥跃越说越眼热,他像是杀红了眼的暴徒,话语烫嘴似的不停往外倒,“我不觉得你烂,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一样,需要给自己点时间承认自己的伤痛还没有开始愈合,不然你问问自己,你到底有没有真的从过去的生活里走出来。” “你说我不懂你所说的独身是种快乐,是,我土,我没文化,我的精神也没高度,我这种人的想法都是低级下等的,不懂你们这些高贵的灵魂要怎么快乐。” “但你真觉得,一个人,一辈子不接受任何人的爱,就这样死守着她的原则,也不敢去接受任何人的付出,她会很快乐吗?这他妈不是懦弱是什么?” “你要是但凡说一句,你跟我在一起没有快活过,没有我,你以后过的会比现在开心一万倍,我他妈也不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但这二十万我就要给,你不跟我在一起,我也要给!我爱到处撒钱,你管不着!” 许是久病成医,溥跃这几句架吵得非常有水平,他像是野路子的心理医生,不管赏佩佩允许不允许,直接把她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全都拆开了揉碎了摊在她面前给她看。 针对溥跃的质问,赏佩佩分明可以对他冷面无情地再接一句假话,告诉他她就是铁打的,但在溥跃滚烫的眸光下,她固若金汤的面具化了,她胆怯了,她不断吹气的气球被戳爆了。 下巴无意识的上下颤动,启唇张嘴,话未出口,有泪花先从眼角翻涌出来。 溥跃握着拳头,就这么死死地端详着她的脸,他像是豪赌了几天几夜的狂热赌棍,他倾其所有,要赌赏佩佩嘴里的那句话。 这段感情他可以不要了,但他看不惯她这么浑浑噩噩地活! 一刀而已,只要手稳,下一秒赏佩佩就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给自己一个解脱。 气话罢了,溥跃不会做无畏的牺牲,只要她肯从这段关系抽身,溥跃没理由再去填补赏岳林的贪婪。 可蜜糖化了,美梦醒了,她站在悬崖峭壁上看着那朵由她亲自浇灌滋养,濒临枯萎的花,却仍然舍不得将它揪下来扔掉。这些日子很短,但溥跃带给她的心跳和情动,像是四面八方的网,彻底将她蚕食干净了。 没有了溥跃,她的生活不会更好。 海啸般天摇地动的爱情是互通的,她和溥跃一样,已然成为了爱情的俘虏,好像由风月主导的,行尸走肉的痴人。 谎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赏佩佩没有否认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良久后她兀自避开溥跃的目光,说了一句投降般的软话。 “囊性肾病。” “什么?” 赏佩佩扭头用手指抹掉了下巴上的水渍,再转过头来时像是看天下最蠢的白痴一样看他叫道:“赏岳林不是脑癌,他确诊了囊性肾病,需要做移植手术,你给他二十万也没用,他要的,是我的肾!” 原创首发<a href=" target="_blank">微博@喜酌 给点猪冲个五星吧,毕竟作者不年轻了,今天也是拼了老命才写出来的双更。 一更 话毕赏佩佩拎起自己在床边的外套和提包就往外走,一眼也不想看到溥跃,她渴求冷静,再与他共处同一个空间内,她怕自己会像般个泼妇般一哭二闹。 饭厅里的泡面已经失去了最佳赏味期,在温馨柔和的灯光下无人问津。 空气里还有家常味道的香气,地上还有溥跃打包了八成的行李箱。 她想跑,可溥跃不肯。 他锲而不舍地跟在赏佩佩后面抢她手里的衣服,抢完了衣服又扯她的包,可是这一次他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用蛮力撕烂赏佩佩的书包,最后急的没办法,只能用后背堵着大门双手撑着门框拦住她,表情生硬蛮横,像个正经的地痞流氓,“你说清楚行不行,什么叫要你一颗肾,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脑癌的?” 眉头燃起一层浮着的猩红,溥跃不可置信地抛出十万个问什么,“他们找到你了?不是答应我说签完协议就不会再纠缠你了吗?” “凭什么你出肾啊,医院不是可以登记配型吗?怎么他俩肾都不能用了,那囊性肾病还传染吗?再说不还有你弟弟吗?男的和男的不是更好移植吗?” 赏佩佩咬着牙不吭气,溥跃干脆让开了大门让她走,错身地时候冲她来了一句吗,“你不说是吧?那我去替你做配型。不就是肾吗,我的好用,我给他。” 赏佩佩本来还准备着用力踩他的脚,让他好狗别挡路,可下一秒一听这话心疼得不得了,她面上那点力挽狂澜的冷静已经彻底兜不住了,关乎身体健康,这已经不是二十万的问题了,溥跃简直是要用自己的霉头逼死她。 忍无可忍,赏佩佩回过身“哇”一声就哭了,衣服和包全都掉在了地上,赏佩佩一边哭一边锤打撕挠他的肩膀和脖子,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就跟猫被踩了尾巴那么疼,她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气度,满面狰狞和胡闹:“我不出,那你凭什么出?你不许出!” “我家的事,我怎么管不着?二十万你不许给,配型你也不许做!” “你听到没有,我不许你做!” 二十万不行,一颗肾更不可以,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天平竟然已经倾斜得如此绝对,她原本荒芜的感情像是潮汐的大海,足以将她兜头溺死。 “你不是喜欢我吗?” “你要是喜欢我,你就你发誓,你发毒誓!” 赏佩佩发了疯,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她在他怀里扑腾,就像是大街上蛮不讲理依仗着发脾气朝着父母要玩具的小孩。 溥跃抱着她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那么小一只,就让她锤,也让她打。 赏佩佩锤得那几下并不重,但他是真的疼,他不心疼自己的钱,也不心疼自己的肾,但他心疼赏佩佩为他掉下来的眼泪。 他发誓想让她过上每天都笑的生活,可是他又把她弄哭了。 他明明想做点好事,却总是弄巧成拙。 看似简单的恋爱题真的太难了,比他们曾经在生活中接受的任何测试都要布满荆棘,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偶像剧中的满分浪漫,这断层冷漠的钢铁丛林中,每个人都是特立独行的个体,他们背着一身的旧疾和暗疮,冷漠自私又热忱怜悯,硬币的正反面,更像是一早就破碎的拼图,怎么磨平了自己去拼凑,好像也组不出一副皆大欢喜的结局。 爱越真挚,越折磨人,不受人心掌控。 童话故事里人鱼公主的泪珠是珍珠,那赏佩佩的眼泪就是岩浆,一颗颗滴在他身上,能把他那点心肝肺全都烫熟了。 刚才溥跃吼得有多硬气,现在怂得就有多像个叁孙子。 他脸上的冷和硬都变成了天边的云,像夜路上的雾里掺了沙。 粗糙的指腹试图抹掉她眼角的泪,反而在粉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剐蹭的红痕,一开始赏佩佩还嘶吼,后来只有一双凄凄的眸子凝着他,一下下掉泪。凄惨得不像话。 溥跃抱着哭泣的赏佩佩手足无措,最后只能借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一下下拍打她的肩膀。 “我发誓。”这叁个字是从喉咙里冒出来的。 “听你的。”则是从鼻息中飘出来的。 随着他的迁就,两人看似亲密的拥抱之间多了一道看不见摸不到的隔阂。 溥跃再一次在赏佩佩面前妥协了,虽然这种妥协是违背他意愿的。是赏佩佩哭着讨要来的。 得到了保证的赏佩佩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刚才哭得太厉害了,眼皮肿得像核桃,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止住眼泪但身体还在一下下抽噎,她塘开溥跃去厨房找卫生纸,溥跃则像寒冬里的枯槁的植物矗立在原地。 惶然无措,没有方向,左与右,都是错。 蹭掉指尖的湿意,溥跃弯腰拾起她的大衣,饭厅里的电话响了,可能是急于修车的客户。 俯身,眼皮突地一跳,溥跃胳膊突然乏力须臾,致使手里的大衣脱手掉在地上。 他没在意,俯身再次用左手捡起赏佩佩的女士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赏佩佩已经举着他的电话跑过来递到了他耳边。 屏幕上的号码看起来是个陌生的座机,但赏佩佩认得,因为认得,她的声音才听起来万分惊恐,“是疗养院。” 二更 午夜已过,前往的疗养院的出租车上,窗户外有急速倒退的光影。 溥跃盯着玻璃上的雾气有些走神,一路上,他下楼上车步履稳健,面色如水,看起来一点异常也没有,但当他转头问了赏佩佩第叁次“今天是几号?”时,赏佩佩喉头酸楚着主动将他的双手捧在怀里紧紧握住。 她从刚才得到消息后,就彻底收起了眼泪,换上一副职业性的,应对病人家属的和蔼面孔,扯动嘴角耐心地再一次告诉他,“二十五号了。溥跃。” 握着赏佩佩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可是四只手握在一起,都是冰凉一片,在这个关乎人命生死的夜里,谁也烤不热谁。 下车前,溥跃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过去的短短十五分钟内问了不止一次同样的问题,溥跃抚平身上的褶皱,恍惚着笑了笑道:“叁十号是老头的生日。我还提前给他订了蛋糕。” 在赏佩佩从事临终关怀行业的生涯中,贴身接触照顾的过世老人不下百名,她与丧葬服务人员隔叁差五地碰面,也曾耳闻,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阎王的生死簿上其实并没有每个人的具体死期,但人的寿命是既定的,所以将死之人很难顺利地度过生日和新年。 因为如果一旦度过了这些重要的档口,那么意味着他们的生命也就顺利地被延长了一岁。 人活时能拖延的日期,不过短短几月,不然有违天命。 坎儿难过,命难求。 但迷信毕竟是迷信,溥跃说得不错,赏佩佩以前从没信过这世间关于鬼魂的种种不灭,今天这种日子,她更加不想去相信这种荒谬的言论。 她承认,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留下的,只有萦绕在活人心里无法开解的疙瘩。 电梯上行,赏佩佩心头坠胀,还在回忆着培训时的种种话术。 “休克意味着还有抢救的机会。” “老爷子一定能挺过这次。” “放心,疗养院的医资雄厚,我们对延长老人的生命有信心。” 可数字跳跃,从一变成了八,电梯门重新开合,赏佩佩也没能找到说服自己开口的理由。 肝癌晚期患者的当年存活率太小了,溥凤岗在月前已经有肾衰的趋势,她没信心告诉溥跃:没关系,叔叔还能吃上你为他准备的生日蛋糕。 而她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就是溥跃和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 如果一定要她说出点什么,她可能只会直白地告诉他,节哀顺变。 还是今天下午溥跃到访过的病房,可是没想到,深夜过后,静谧无比的疗养院会比白日更加嘈杂。走廊内吵闹不止,咳嗦,呕吐,痛吟,还有呼吸机一张一弛地闷声。 穿着白大褂的值班医生急急忙忙地穿梭在各个楼层之间,看来今晚需要抢救的不只溥凤岗一名。临终关怀的疗养院,在夜里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渡人的奈何桥。 如果不是身旁还跟着赏佩佩,溥跃几乎要觉得,自己是行走在被堕入地狱的噩梦里。 还好有赏佩佩,他绷着松散的神经,暂时还撑得住劲。 801的病房里亮着叁盏白炽灯,几分钟前,值班医生已经结束了对十四床的第一轮抢救,停跳的心脏被电击后重新恢复正常,液体,针剂齐上阵,但挽回了生命体征,他们没有办法唤醒病人已经陷入沉睡的意识。 血氧,血压与心率,都在再一次缓慢衰败。 三更 夜间特护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老爷子的状况,给溥跃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签署了抢救单。 此刻,他正坐在溥凤岗身边的凳子上,呆滞地盯着老人的心电监护。 那表情,似乎是在看一条即将干枯的河流,惋惜,无措又带一点无可奈何的伤感。 一条人命在逐渐流逝的尽头内,总是让常人感到无比压抑。即便,这个人还是他口中不怎么可亲的雇主。 见到赏佩佩穿着便装和病人家属拉着手一起走进病房,男护工有些惊讶,但八卦消息并不是今晚的重点,赏佩佩和十四床的家属是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以他的经验来看,十四床的状态,可能撑不到明天。 在死亡面前,活人的努力是蜉蝣撼树。 他严肃地朝赏佩佩点了点头,目光交错,嘱托的意味很浓,起身把病人的状况和溥跃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一下,随后男护工主动走出病房带上房门,给这对父子一些独处的空间。 大概有整整五分钟,溥跃站在距离病床叁米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就盯着床上的溥凤岗一言不发。 赏佩佩猜测他应该有些话对父亲说,自己不方便在场,摆好凳子把他拽过去坐下,再给他倒了杯温水塞进手里,随后也准备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去楼下帮他买点吃的回来,即便溥跃可能根本吃不下。 可在她转身时,溥跃放下了水杯,反而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赏佩佩再抬眸,溥跃漂亮的眼角有些泛红,他把赏佩佩的手塞到自己的颈窝蹭了蹭,嗓音中还是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恸,只是有些好笑地开口说:“早就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也知道他有这么一天,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剩下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可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现在看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不会跟我吵,不会跟我叫,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也会有丝害怕,害怕与他即将死去的父亲独处。 “陪陪我吧,陪我和他说会话。” “你也知道,他脾气多差。我们每次见面都吵……” “估计你以前也没见过他这种病人。” 咽下一口干涩的津水,赏佩佩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像是挤满了冰块,咯吱咯吱地互相摩擦,病房内的暖气很足,可她冷得头重脚轻。 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溥跃又会好到哪里去? 于是赏佩佩也装作并不那么伤感地靠着他的后背道:“何止,也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家属。” 因为她这句无害的讽刺。 溥跃又笑了一声,很快,他脸上淡到不真实的笑容再次恢复成燥郁的沉寂。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就跟被关在盒子里了一样?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到?只是不能反应。” 赏佩佩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溥跃想知道,他父亲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意识,精神死亡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肉体死亡,而他还没有在父亲死亡前,跟他做一次最后的道别。 手指贴着他犹如刀锋的下颚,赏佩佩望着他的侧脸,无限温柔地开口解释:“理论上来讲,休克初期病人仍然有听觉,但陷入昏迷后,会有意识障碍,但你可以试试,刺激意识对唤醒病人有一定帮助的。” 很官方的一种说法,更接近于白色谎言般的安慰。 溥跃点了点头,仍然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像是抓着一颗救命的稻草,垂着眉尾道:“也好,不算全说给他听,也想说给你听。” 赏佩佩今晚感到愤怒的真正原因是来源于她自身的过往,但不可否认,起因是他的隐瞒,明明在谈同一段恋爱,赏佩佩的一切秘密在他面前都如冰棱般透明,而他披着“意外相遇”的斗篷,将自己的一部分隐藏了起来。 因为知道他的抑郁状况,又照顾着他有病父,赏佩佩在了解他的过程之中,一直非常耐心。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咄咄逼人地索要过他的秘密。 而今晚,溥跃想要把自己和父亲心底从来未见光的丑闻,毫无保留地说给她听。 “你从东城被送走的那天,我其实看到你了。” 溥跃目光如蜻蜓点水般落在赏佩佩的身形上,随后又重重降落在溥凤岗苍老衰败的面容上,“那天也是我在家和他打了一架,决定离家出走的日子。” 黏腻的芬达流了一地,是青苹果的绿。 没人知道,十年前,跟着情夫毅然决然离开了东城的寇菡曾经在两年后的一个上午,重新瞒着男友,像东躲西藏的耗子,只身跑回了东城。 那天,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绸缎裙,拎着一只小型提包,立在那个她发誓用眼都不会再回到的家里,辛勤地张罗了一整天。 沙发上的臭袜子和脏衣服被洗出飘香的皂味,地上潦倒的白酒瓶被依次收进纸箱,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就连厨房换气扇上油腻的黑渍都被她用钢丝球刷得一干二净。 傍晚,夕阳将天边染红,与同学相约在电影院门口打球的少年迎着晚霞恋恋不舍地归家,兜中的钥匙捅开大门叫了一声“爸”,他右手握着一瓶没喝完的冷饮,左手还没来得及用下摆拭掉额角的热汗,汽水就被面前的场景惊到跌落地面。 黏腻的芬达流了一地,是青苹果的绿,而那个被他和他爸造得臭烘烘的狗窝,焕然一新地敞亮着,而他许久未见的母亲竟然亲昵和他爹坐在客厅的饭桌上交杯换盏。 一看到儿子进门,寇菡眼神闪躲,像是罪犯看到了警察,不由自主地往溥凤岗身后的阴影里缩了缩,还是溥凤岗抬手饮下一杯由寇菡亲自斟给他的二锅头,大掌一挥招呼着溥跃洗个澡来上桌吃饭。 寇菡离开家南下的这两年多中,溥跃曾经不止一次诅咒过她。 希望她失去美丽的容颜,希望她失去爱情,他希望她被新欢弃如敝履。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钢铁般坚硬的愤恨软化了,反而变成了一种内疚和后悔。溥跃开始希望,他的母亲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届时他会站在家里为她开门。 溥跃不知道溥凤岗在那几年独身的日子中有没有思念过寇菡,但儿子对母亲的思念,像是缠绕的藤蔓,不停在他的胸口盘踞收紧,始终是要驱散阴霾的。 他似乎可以原谅母亲的出轨了,他也理解她一时没受得住诱惑,只要她现在肯回来,回到这个家就好了,因为她在,这个家就显得格外温暖而美好。 那天,溥跃以为他的期盼成真了。 冲凉的少年思量着欣喜若狂,不等热水器内的热水均匀,就擦掉满身冰冷的水珠套上衣服冲出了浴室。 饭菜的滋味他囫囵吞枣,全程他没叫一声妈,但他眼神里写满了小男孩式地眷恋。 一家叁口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就像是以前的日子一样,不,是比以前的日子更好。 可是一瓶白酒下肚,待溥凤岗眼神热辣飘忽,手臂在寇菡的腰际越收越紧之时,寇菡突然侧面捂着下半张脸,风情万种地朝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溥跃听不到他们两个大人之间隔着张桌子说了些什么,但溥凤岗的酒杯忽地歪了,顷刻泼洒出几滴刺鼻的酒渍。 不过几秒钟,待寇菡娇媚的面庞从他的耳边离开,他将酒杯握紧,送到唇边一饮而尽,随后突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餐桌。 除了瓷碟迸裂外,溥凤岗的声音也像是裂锦,他手里的酒杯直指寇菡,仿佛一把利剑要将她穿透,他叫嚣着让她滚出这个家,她如今的生活是她咎由自取,她是死是活,跟他再无关联。 叫他出一分钱帮她,那才是做她的春秋大梦。 满地狼藉,溥跃唯恐父亲耍酒疯伤人,立刻丢掉手中的筷子起身将他抱住。 昔日的小男孩已经开始有凶猛生长的势头,他用尽全力,壮年的溥凤岗竟然不能撼动他半分。 而寇菡在叫骂和侮辱声中,无动于衷地平静起身,她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不卑不亢地扫落了身上食物的残渣,踏着一地泥泞,走到了卧室取了她随身的手机和拎包。 出门前,她没忘记从门口衣架上,溥凤岗的钱包里抽出了一沓人民币。 不多不少,是她来回东城的机票。 寇菡的脸上还是留有刚才那般明艳动人的红晕,但她的眼睛无光了,死寂又绝望,倒影着两张痛苦的面孔,她不忌惮家中的这个只会酒后称王的混蛋,也不避讳几年未见的儿子,勾起唇角朗声道:“你既然不同意,那我就走了,但这钱是你该我的。” “以前给你做老婆时你睡起来不花钱,但现在,明码标价,你得给钱。” 夜风徐徐,吹散一天的湿热的暑气。 夜风徐徐,吹散一天的湿热的暑气,少年顾不得安顿醉酒跌倒的父亲便提起双腿下楼追人。 四下茫然,石子崴了脚也不在意,终于在家属区门外的道路上,他瞥见了正在拦车的寇菡。 出租车刹车停靠,一袭蓝色的倩影马上就要钻入车内。 眼见着寇菡马上会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少年心头恐惧,一声嘶声裂肺的“妈”,终是阻止了寇菡拉开车门的动作。 叁步化作两步,溥跃奔跑至母亲面前,张口就是替他父亲游说。 “妈,别生气,他就是说胡话。只要不喝酒就好了,我以后和你一起看着他,不让他喝酒。” 寇菡背着身,抬起手臂在脸上蹭了一把,回过头时脸上擒着毫不在意的冷笑,她望着儿子与自己越来越相似的面容,有一阵寂寥的恍惚。 仿佛时间是指尖抓不住的沙子,白马过隙。 她抬手想要触碰溥跃的面颊,但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下,又重新垂在了身侧。短短几年,儿子长大了,她好像也老了。 寇菡不接溥跃的话茬,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你戴眼镜了?长丑了。” 溥跃闻言立刻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捏在手心,模糊着视线咧开嘴干笑了一声,继续自己的话题,“他这几年一直没有别人,真的!他其实还是爱你的,只要你不走,以后会好的。” 可能是爱这个字刺痛了寇菡的盔甲和面具,她眉头立起来,眼锋剐着溥跃的五官,“他不爱我。” “他爱!” “他不爱!如果他爱我,就不会不给我这笔钱。你忘了,以前他是怎么把钱锁在抽屉里,连买菜的出穿用度都吝啬于我?” 说着,寇菡笑了,笑得无不讽刺,“是我傻了,以为他会幡然悔悟念及旧情,你爹根本不会爱人。他守着那些钱鸡毛当令箭,他只爱他自己!” “你是你爹的儿子,你应该知道他折子上有多少吧?这些年,没有几十万,他手里总有十几万可以借给我救急吧?可他不给我,他不肯给我留活路,他宁愿我死!” 出租车司机拉开车窗不耐烦地鸣笛催促。 寇菡收回目光,没有一丝温情,重新拉开后座车门。 溥跃没想到,寇菡这次回来的目的是借钱,他眉宇之间的痛苦烧灼着,像是荒野的蓝色的鬼火,少年弯腰一把按住车门,俯身与母亲对视。 孩童般的眷恋没了,只剩下离谱的愤恨。 他好恨,他愤恨这世界上所有成年人的利益纠葛,痛恨这世界上感情中的尔虞吾诈。 “钱能代表爱吗?你就这么肤浅?你那个姘头就爱你吗?你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一时的。” “你以前不是也爱过我爸吗?” 少年的脸被路灯割碎,一半明媚一半幽暗,寇菡蜷缩在没有光亮的车座内,最后看了他一眼,指甲掐进掌心,痛得很尖锐,她的答复也很坚定。 “当然,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和你爸之间的根本不算爱,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世界上最廉价的,就是用嘴讲来的爱情。这个世道,没有钱,活着都难,怎么爱啊?” 时过境迁,旧人的样貌面目全非,寇菡已经不是溥跃童年记忆中的那个温暖的女人了,越城改变了她,亦或是她爱上的男人改变了她,她变成了逐利的影子,面目可憎。 车门“嘭”的一声被甩上,溥跃对着消失在道路尽头的缩影咬牙切齿地咒骂,“不就是十几万块钱吗?谁给你你就跟谁是吧!你还是人吗?啊?” 末了,等到泪流满面,他才想起,他忘了问她。 那自己呢,儿子对母亲的爱在她眼里也是那么廉价吗?也比不上那区区十几万吗? 他也想让她留下的。 她不要我,是我自己追着去的。 “那天回家时,我撞到你搬走。一瞬间,好像所有我在乎的人都要挣扎着从东城离开。” “我回家质问他,为什么不把钱给她,这样我们一家叁口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我还能有个完整的家。” 溥跃低下头,年轻的面孔上挂着深深的落寞。 “但他叫骂着,给了我一巴掌。” 溥凤岗告诉他,寇菡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他们父子身边,她之所以会演了这么一出戏,是为了她那个在越城做生意的姘头。 男人的生意周转不开,急需十几万现金救急,她竟然为了那个野男人来回家骗他的养老本。 父子俩大打出手,明明是至亲血脉,却像是仇敌般厮打翻滚在地上。 你一拳,我一脚,最后打到两个人都像死狗般豪无力气,打到溥跃鼻子血流如注,溥凤岗眼眶青肿才停了下来。 “后来我就去越城了,我撒谎了,我去越城不是我妈带我走的,她不要我,是我自己追着去的。我去赚钱,我一心要赚到那十万块,然后砸在她唯利是图的脸上。” “我恨她,但谁说那又不是爱呢。”而溥跃去爱的筹码,就是赤裸裸的钞票。 “一开始,钱可真难赚啊。”每个最终平步青云的登顶者都会告诉你,人生中最难赚的不是一百万,而是一穷二白时的那一两万。 大钱生大钱太容易,谁都会,可本钱都没有的穷小子,花了整整叁年才摸到了生钱之道。 攒够了第一个十万块,溥跃兴奋地来到了当年寇菡和杜江的住所,杜江建材公司。 昔日红火的公司已经被贴上了银行拍卖的封条,而人头攒动的办公室内,连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人砸了个稀碎。问了一圈,杜江半年前欠款畏罪潜逃,更没人知道,他那个半路夫妻,寇菡的下落。 从日落等到了日出,整整两周,溥跃没去上班,终于等来了法拍现场。 封锁大门的铰链被打开,溥跃跟着人头攒动的竞拍者走进这栋房子,伺机得到一点母亲的消息。而竞拍者之一,真的知道这里头的内幕。 女人毕竟是情感动物,穿着宽大衣衫的胖女人掩着口鼻,无不惋惜地对着身边的另一位闺蜜讲:“哎,这杜老板也是情种。爱上那么个病秧子,还带回来治病。” “说是俩人同居的第二年,这女的就发现有病了,卵巢癌,连带着切了子宫还是给转移了。” “杜老板一开始用积蓄给她治,后来遇到个美国骗子,说是有特效药,给人骗了大半。再后来,他还要给她治,就开始挪用公司账目里的钱。” “这么大个生意,几百万呀,最后压垮的就是那周转不开的十几万。” “女人没了,生意没了。这真是江山和美人一个都没守住。” 闺蜜皱着眉,扣着水晶甲,有些动容,语调也讪讪的,“那也算有情有义了,怎么还给跑了呢?以他的人脉,清算完破产,还完债务,重头再来不难。何必躲着债主们。” 胖女人撇了撇嘴,一副大有内情的样子摇了摇头,“什么跑了呀,还不是银行放出的假消息。怕这房子拍不上价格,人死了!听我老公说,女人在医院没抢救过来那天晚上,他就从医院天台上跳下去了。苦命鸳鸯,还真是生死相随了。” “杜老板这辈子也没有个妻小,那女人也是个背井离乡的,六亲不认的,保不齐连给他俩厚葬的人都没有呢。真是惨极了。” 一滴一闪就灭的泪。 窗外的湖面上不止何时反射出一丝日出的亮光,赏佩佩单手死死地捂住嘴巴,才能止住喉咙里破碎的声音。 溥跃从他的兜里掏出了他最后一点秘密,赏佩佩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执意要拿出那二十万,去孝敬自己的父母。 被扭曲的价值观令他憎恨爱情,也令他厌恶贫穷,他背负的愧疚令他内心腐烂得不成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去求助心理医生,这就是为什么他到现在为止,和父亲的关系都不无法因为绝症而缓和释然。 他们父子之间,隔着寇菡的一条人命。 是溥凤岗的无动于衷和溥跃的贫穷弱小,间接导致了寇菡的死因。 年少的溥跃对母亲的病情并不知情,他对她口中的爱情不屑一顾,但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才恍然顿悟,寇菡说的没错。 杜江是真的爱她,爱她爱到没有办法在没有她的世界里苟活一天。 他不仅为她散尽千金家财,他还为她舍了一条命。 而这些,躺在他面前的溥凤岗永远也做不到。 寇菡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天生为情而生的女子有了无法撼动的归宿,她在生命中最后那几年里,找到了为她愿意付出一切的男人。即便抛夫弃子的行为遭万人唾弃,她一定也很快乐吧? 溥跃的问句没有人回答,如今的溥凤岗已经没有了反击他言语的力量。 他没有了家长式的做派,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般躺在那,一下下轻微地呼吸着,溥跃身体前倾,靠近病床上的父亲,伸出手缓缓抹了一把他的所剩无几的头发,“其实我说的这些你也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嘴硬。” “你承认你的爱不如人,你也承认,你对不起她。” “我去过墓地了,别想瞒着我,到了还是你为他们操办了后事,花钱买墓地立了碑,对吗?” 寇菡离开东城时仓皇得很,她几乎是一天都等不了,就要跟着杜江去越城享受有闲吃茶的富太生活。她到死的那一天,也没有与溥凤岗真正办理离婚手续。 她不在意纸面上的束缚,她要快意人生,溥凤岗后来和很多女人有了露水情缘,更是没想过离婚再娶。 所以,能拿着一纸结婚证,去到越城把二人骨灰领回来的,也只有溥凤岗。 而把寇菡贬低到尘埃里的溥凤岗,竟然给他们立了夫妻合葬的碑文。 坏人恶得不够彻底,好人又善得不够剔透,就如这世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坏人,亦或是一个真的好人。人的一生如水中的浮萍,飘飘散散,随波起伏,本就这么难以评判。 赏佩佩在溥跃身后已经泪如雨下,滂沱不止,但溥跃没哭,他还是平着嘴角,俯身用极大的力气拉住了溥凤岗的手。 这好像是这大半年里赏佩佩第一次听到他叫爸。 溥跃声音沙哑至极,像是破掉的管弦,他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我原谅你,你也原谅她吧。”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们换个活法,咱们做十全十美的好人,我们一家叁口,还在一起过。” 溥跃话毕,像是顶天的支柱被抽掉了脊椎,趴在父亲身上,死死拥抱了他。 赏佩佩奔出病房,躲进休息间,再也忍受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悲怆,双手掩面放声痛哭。 没人看到,已经陷入昏迷,根本没有意识反应的溥凤岗的眼角,划过了一滴一闪就灭的泪。 一更 男护工猜得大错不错,十二月二十八号凌晨,在昏迷中挺了近七十个小时的801十四床被医护人员宣告死亡。 期间溥跃吃睡都在病房里,寿衣则是赏佩佩在二十五号老人第一次休克后,照着老爷子的身材在寿材店内提前选好的,买来后就一直搁在她在休息间的换衣柜里。 赏佩佩这叁天下班后都会陪着溥跃待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又会提前起床迎着天上还没落下的月亮上班。 今天也是,早上六点十叁分,十四床彻底停止心跳时赏佩佩已经换上了护士服,丧葬服务人员接到电话后还要半小时才能赶来, 男护工摘了溥凤岗的氧气面罩,赏佩佩来不及观察溥跃是否流露悲伤,第一时间跑到护工休息室,拎出了那一包寿衣。 回到病房后,她神情麻木,迅速招呼着特护和溥跃,将老人需要下葬的衣服换上。 蓝色的病号服被扒下来,露出还在温热的体魄。 溥跃整个人垂首站在床边,还处于大脑空白的冲击中,赏佩佩见到他还在发愣,只能亲自上手,咬牙抓住他的手按住溥凤岗的下巴,用力吩咐他:“溥跃,按住了,尸体会很快变僵,叔叔的嘴巴还张着。” 男护工和赏佩佩一点就透,他们见多了死去的患者,所以就更精通丧葬流程的顺序。 溥跃不懂这其中的细节,懵懵懂懂,但他们太轻车熟路。 大多数医院急诊的病人在死前都会被患者要求拉回家中等死,寿衣提前穿在身上,人一走,遗容相对安详。 但在疗养院接受了最后抢救的病人,因为在死前还插着呼吸机,遭受了电击,身体大多呈不自然的状态,死后如果不立刻换上寿衣摆正身体,等到尸身彻底僵硬后,丧葬人员可不管是否能保持尸体的完整。 穿衣人只管硬性完成工作内容。 进入吊唁厅的冰棺之前,他们只做自己的流程,甚至还有为了穿寿衣装棺材而把尸体击打骨折的情况。 可赏佩佩决计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溥跃父亲的身上。 不到叁分钟,赏佩佩满头大汗地帮溥凤岗换上了丝绸的寿衣,男护工为溥凤岗套上了新的纸尿裤,打开了病房内的所有门窗通风。 溥跃的手还搁在溥凤岗的下巴上用力收紧,他弯腰看着赏佩佩同样站在床边,用双手抓着父亲脚踝,用力向下摆在一起,心中涌动着一阵滚烫,也大概明白了她在替自己做什么。 纸尿裤是用来装人死后流出污秽的,而赏佩佩在尽自己所能,帮他把父亲送走得更顺利些。 赏佩佩为溥凤岗挑选的寿衣是蓝底黄门襟的,浓郁的宝蓝色绸缎上,绣着五福捧寿的金线。款式宽松合体,是溥凤岗从来没尝试过的中国风。 他生前没有穿过一次唐装,死后却穿上了正统的寿衣。 窗外天色还未亮,黎明前总是黑得不见五指,白炽灯反射在柔软的缎面上,凝聚了不少以假乱真的光点。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两只灰扑扑的蛾子,专注地在溥凤岗寿衣上的光晕里,乐此不疲地上下飞舞。 赏佩佩和溥跃眼眶都是滚烫的,同时望着这两只飞虫没有讲话,不过十来分钟,两个人手下的温度逐渐变冷,待溥凤岗彻底合上嘴巴,伸直双腿时,窗外的日头升起来了。 那两只飞蛾也邹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二更 按照东城当地的丧葬流程,人死后在殡仪馆停尸叁天。 因为溥家人丁稀疏,没有兄弟叔伯,需要溥跃一个人在灵堂为他爹守上叁天。 石头作为溥跃回到东城后接触最多的小兄弟,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替他接手操办了一切需要来回奔波的琐事,买棺,选墓,再加上办理死亡证明和丧葬手续,面面俱到。 第一天夜里,赏佩佩白天一直心情恍惚,下了班就来到殡仪馆帮着溥跃守灵。 诺大的殡仪馆分东西两排,十二间吊唁厅内除了门上的编号不同外,都拥有程序化的摆设和雷同的软装,空气中全是淼淼苦涩的檀香和纸张化成灰的烟熏。 赏佩佩在东侧7号厅找到了溥跃时,他正跪在香炉前点香,叁天,叁炷香不灭,每间隔二十分钟就要换一次香炉,守灵的家属几乎没办法睡觉。 原本溥跃就不胖,体型偏健康和精壮,可这几天经历了父亲的昏迷与死亡,他虽然不哭不闹,但眼见着人像是脱了一层皮,麻布孝衣下的身上连一丝脂肪都没了,只剩下硬邦邦的肌肉。 鸦色的胡茬遍布半张脸,就连他的眼眶都凹陷得如干枯的湖,他脸色绷着,始终是青白的,亮眼的五官显得尤为孱弱病态。 石头的父母白天来过,刚他又带着下班后的小晨前来吊唁,两人带了整整两大饭盒的水饺和酱菜,摆在旁厅的塑料饭桌上,水饺是石头的妈妈特意包的,不知道溥跃有什么忌口,就包了肉叁鲜和素叁鲜两种,四样看家的秘制酱菜则是小晨从家里的腌菜缸里偷的。 连石头想尝一口,她都没舍得给。 可溥跃一口都没吃,他说不饿。 石头本来要陪着他师傅一起守灵,溥跃感谢他跟自己师徒一场,帮忙了许多,叫他不用麻烦,石头却坚持留下,目的是想让溥跃夜深人静有个说话的人,把哀悼的情绪往外发泄发泄,别老憋在心里。 这会儿小情侣俩人一看到赏佩佩来了,想着有赏佩佩陪着,溥跃心里头可能更舒服,终于松嘴说要走,临走前,石头还特意跑回来躲着溥跃跟赏佩佩说,让她帮忙劝劝,让他师傅多少吃点。 今早溥叔走得急,石头消息通知得也迟,明天锡矿厂得到消息来为溥凤岗吊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陪着鞠躬下跪上香还礼,身体再好,不吃饭始终怕是体力不支。 这才是第二天,第叁天出殡流程还繁杂。 赏佩佩来时也拎着吃的,甜粥和咸粥,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这种时候,外人能替溥跃做的,除了照顾好他的吃喝外也没有更多能做的了。 痛失亲人的潦倒,是他们再怎么有心,也分担不了的。 吊唁厅周围摆着十来个白色的花圈,上头的挽联除了挂了赏佩佩石头和小晨的名字,再就是石头买来为溥跃充场面的。 今夜殡仪馆内有叁户都在办丧事,但入夜后,也就只有溥凤岗这一处,因为人少,而显得分外凄凉,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陪着溥跃吃过饭,两人跪在灵堂外烧纸,烧了些纸,赏佩佩叫溥跃先睡一会儿,等到她支撑不住了,再叫他起来换自己。 溥跃没有拒绝赏佩佩叫他吃饭,也没有拒绝她留下来陪自己,其实从溥凤岗昏迷后,他就一直很听赏佩佩的话,这种听话,有种无所顾忌的信任在里头。 就好像,世界上与他最亲密的人,就只剩下赏佩佩一个了。 他依恋着她,也依靠着她,很离不开她。 线香在空中蜿蜒成盘旋的网,赏佩佩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目光所及之处有冰棺旁大片的装饰用花,花是人造的,香炉是共用的,而溥跃在靠近她一侧的海绵垫上,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身后门外有不停嘶吼的风声,大约点了十来次香,也就睡了两个小时,溥跃突然惊醒着坐了起来,他先是迷茫地环顾四周,待看清周围的物件后,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赏佩佩放下打火机跪坐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按了按太阳穴。 声音轻如柳絮:“做噩梦了?” 溥跃瘦瘠的手背上布满青筋,他摸上额角,抓住赏佩佩的手掌挡住自己的脸,随后侧身枕在了赏佩佩的腿上,像孩子一样把面孔埋在她的怀里。 呼吸了半晌,溥跃咧开嘴,声音嘶哑:“没有,就是梦到我爸昏迷了,咱们在车上,我笑着说他到底是吃不上我给他订的蛋糕了。” 何其讽刺,溥凤岗的最后一个生日,是他出殡下葬的日子。 梦里溥跃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好像为溥凤岗抓住了一线生机,他不停安慰自己醒来就好了,醒来这一切逝去都会有所不同,可是挣扎着从沉湎中醒来时,他赫然发现,他没有做梦。 这几天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相永远比梦要残忍,他已经和他的父亲永绝于世。 他做过了道别,该无憾的,可是为什么还会压抑不住地难过。 曾经在外漂泊数年的溥跃是离家千里的游子,再怎么桀骜乖张,在东城的家里,永远还有一个不那么着调的爹。可现在,他彻底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作为人子的身份。 诺大的世界里,再没有一个同他血脉相连的人,他的根被斩断了,他真正成为了在外流浪之人。 赏佩佩没说话,这几天里她在溥跃身边也很少讲话。 一来是内心仓皇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二来生理上,喉咙好像被扎线带拉紧了,发不出声,她只能用肢体动作告诉他,自己在他身边。 线香燃烧的顶端有叁个红点,不知道盯了多久,她的怀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水是微凉的,伴随着压抑的哽咽,将她的手掌和手腕浸得濡湿一片。 赏佩佩没有低头,她望着门外漆黑影动的树枝,学着溥跃安慰她的方式,一下下摇晃着这场绝望的瓢泼大雨。 风挂得好孤独,雨下得好寂寞。 溥跃大概也觉得这场冬日里下起的雨太冷了吧,所以他的身体才会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吧。 好彩。 越城的苏林是在二十八号晚上结束门诊后直接坐上了前往东城的红眼航班,行医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法定节假日还没到来之前提前休假。 当天收到消息与他搭乘同一班飞机的,还有老城区陈生车行的几十个伙计。 溥跃曾经在十年中轮换工作过的一家车行总部,两家车行分店,都拉上了锁链,上头贴着“老板家中有事,一号复工。” 苏医生出行,自然是坐公务舱,而公务舱装不下整个车行,只有丰腴的陈太太带着保姆和小孩坐在位置相对宽松舒适的座位,陈先生自己则和手下的年轻人们一起挤经济舱。 两拨人马,为了溥跃要赶往同一个目的地,再加上溥凤岗生前有交集的旧时。 所以第二天下午赏佩佩提前请假赶到7号吊唁厅时,溥凤岗的冰棺周围,已经热闹得足以驱散寒冬,喧闹异常。 陈先生大手笔,冰棺周围的花圈比日前多了叁倍不止,每一条挽联上都有名有姓,中晚饭时溥跃不便离开灵堂,他便叫了整桌珍馐美味送到旁厅,成箱的酒水香烟由年轻力壮的伙计搬进室内,白天来吊唁故人的女眷,都被善于交际的陈太太请到旁厅叙旧饮茶。 一把瓜子,一杯香茗。 男人们则被陈先生招呼着在旁厅发烟抽烟。 这是溥跃在越城十年培养下的主顾感情和朋友情谊。 即便老板夫妻并不是溥凤岗真正的亲人,但两人应酬场面的能力一向令溥跃钦佩。他们知道溥跃心竭无力,在这种日子里特别需要安宁,便主动陪着来人讲话聊天,情到深处还用纸巾拭泪,代替溥跃耗费精神。 溥跃就安安静静地瞅着灵堂旁繁杂的人影互相交错,听着昔日的哥们聊近况。 谁又和新找的女友分手,谁最近又买了新款车型。包括越城今年没有溥跃的日子里,再一次入冬失败。还有溥跃离开的这大半年里,他们又筹备了一家分店。 毫无疑问,越城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在下一个春暖花开之际,又会催生无数年轻人的美梦。 寒冷的东城和潮热的越城,就好像是世界的两个尽头,突然有了一线交汇。 东城的死气沉沉,也变得生动了一些。 下午吊唁的亲友陆续离开,陈太太与苏林搭一辆出租车回市区酒店,苏林回房间应对女友视频责问,她则是要照顾因赌气而不肯吃晚饭的女儿。 灵堂里只剩下一伙男人,不必避嫌,面目温润的陈先生拍一拍溥跃的肩膀,没有多言,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炉里的叁炷香由店里最小的一名伙计看管着,赏佩佩推门进来时,溥跃已经喝了半箱啤酒,但怎么也醉不了。 赏佩佩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溥跃所谓的新生活撞个满眼,但很奇怪,所有来自于越城的面孔都是那么和煦,他们说话的方式特别迂回,连语调都是绵的,像是溥跃的一部分,与她相处自然,好像早就认识了很多年。 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感觉太对。 甚至赏佩佩认为自己不需要去到溥跃生活过十年的地方,眼前都有了溥跃在那里存在的画面,那里温暖如春,那里蓬勃朝气,那里才是最适合溥跃未来生息的温床。 第二天夜里,灵堂里横七竖八地睡了一片人,呼噜声起此彼伏,打手游的间隙,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轮番换着香炉,嘴里七嘴八舌地向溥凤岗祷告。 有的求阿叔让自己的女友回心转意,有的求阿叔托梦自己下一期彩票号码。 太年轻的后生仔还不懂敬畏生死,死亡距离他们荒芜的青春太远,个个都把溥凤岗当做面善心软的神仙来念,想在死人面前讨个好彩。 吊唁厅熙熙攘攘门庭若市,溥凤岗不孤单了,溥跃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冷风再怎么凛冽也吹不进这扇门,雨水更是亦然,赏佩佩无需再留下帮忙照看香火,饭后被溥跃打车送回公寓楼下。 天边的月亮如细细的弯钩。 溥跃鼻息中的酒气很浓,可是他的眼睛仍然非常清明,正因为清,所以赏佩佩才能将那里头逐渐复苏的生机看得真真切切。 分别时,溥跃抱着赏佩佩,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他说希望她明天可以和自己一起送父亲一程。 没想到活人会对死人松口,他讲,哪怕是骗骗他爸也好,他想让溥凤岗放心,他如今在东城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而溥凤岗生前多看重赏佩佩,他很清楚。 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她。溥凤岗九泉之下应该会十分满意吧? 赏佩佩方才也在年轻人嫂子长嫂子短的起哄中吃了一些酒,但微醺中,她红着脸还是没有多少话,她好似不胜酒力,粉面被冷风一激,太阳穴便尖锐地胀痛。 上玄月,高楼下,赏佩佩将发抖的双手藏在袖口里,垫着脚用全身的力气仰面冲着溥跃的下巴重重一吻,点头答应下来。 溥跃不知,这也是她在分开前想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更 翌日一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天色下空气中却无比寒冷,是北方特有的冬日。 清一色的黑色奔驰,从殡仪馆出发到达墓地,所到之处徒留白色的纸钱。 卷过车尾,像是大块的皮屑。 招魂幡在墓地发出碎裂的嘶响,出殡的头阵,溥跃抱着父亲的黑白遗照,他旁边赏佩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越城人讲究大办丧事,陈先生带了溥跃十年,自然知道溥跃的脾性,他这个徒弟不是情感外露的类型,可他作为徒弟的前辈,生怕老人的葬礼被活人横加议论。 车要好的,抬棺垫茶要中华,除此之外,昨晚他特意从当地雇佣了一班唱戏的来给老人哭丧,他们在墓地走了一路,戏班撕心裂肺跟在后面哭了一路,下葬时公鸡被抹了脖子发出惨叫,亲属跪在墓碑前不能抬头。 阳光从背后升起来,墓碑上是无数人头的倒影,赏佩佩跪着,头点地,余光望着溥跃的侧颜,好一场风光大葬,她心里想的却是还好溥跃其实悄悄哭过了。 哭过了就好,不然她真的怕他会憋坏。 无论南北丧葬习俗多么迥异不同,但葬礼结束之后,都是要宴请宾客的。 出殡一早,陈太太带着年幼的女儿不便到墓地行礼,十点钟左右安顿好了酒楼,就扯着孩子等在酒店大堂外指挥伙计们停车。 知道溥跃整整一周没好好洗漱过自己,临开餐前,她还塞了一张房卡递给溥跃,叫他带赏佩佩先上去稍作休整。 脱了孝服,换上干净衣衫,溥跃对着酒店的镜子刮着下颚的胡子,赏佩佩则掏出兜里的孝牌帮溥跃别在胳膊的衣料上。 像是终究了却一桩沉重的心事,搂着赏佩佩进入餐厅的溥跃焕然一新。 虽然面孔依旧留有颓唐的痕迹,但他的身姿有涅槃重生的巍峨,他说道做到,他回到东城,陪他的父亲走了最后一程,至此以后,再无遗憾。 方才短短一面,陈先生的小女儿并没有认出满面胡茬的溥跃,这会儿溥跃洗漱吹发,恢复了七分颜值,她在饭桌上一眼盯到他,立刻从陈太太的大腿上溜下地,小跑着奔向溥跃。 四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满面惊喜,她先是背着两只小肉手挡在溥跃跟前,上上下下瞧够了他才嘻声问道:“你还认识我?” 溥跃松开赏佩佩的手,蹲下来让自己与她视线齐平,他学着小姑娘的神态,也抱臂上上下下地睥睨着打量了她一番,才狐疑着开口,“那你还认识我?” “当然了!小舅舅!我是阿玉呀!” 小孩子的耐心有限,阿玉不再装淑女般的矜持,露出一副顽皮精怪的模样,她伸出两只胳膊用力垫脚,像只鸽子一下扑进溥跃的怀里,吧嗒一声亲在他的左脸,义正言辞地声明:“小舅舅,阿玉很想你。你都没有想我!” 无人会拒绝孩童的示好,这也是世间最纯粹的情感,何况陈先生与陈太太的工作都很繁忙,小姑娘从出生就是被扔在车行被保姆和伙计们轮番带大的,店内的猫咪就是她的玩伴,这其中她最亲近的,连毛发柔顺的品种猫都抵不过的,也就是样貌出众的溥跃。 溥跃笑着托起她的身体,一下将她抱在怀里举起,附和着童言童语,“真的想我?我不信,那你有没有哭鼻子?” 小姑娘笑嘻嘻地仰着身体,拿溥跃的胳膊做单杠玩儿,她说自己都已经四岁了,妈咪说过,大孩子才不会哭鼻子。 阿玉让他像以前一样抱着自己举高高,溥跃将她短短的一截身体举到头顶,再下落几回,在孩子银铃般的嬉笑声中,没忘记回头跟赏佩佩介绍。 “陈哥的孩子,小丫头,皮得很。” 陈生车行的陈先生五官周正,身材不高,但胜在气质稳重,阿玉面孔更像陈太太,皮肤雪白,瞳仁漆黑,矮鼻梁上点缀几颗雀斑,婴儿肥的面颊嘟起来,天真浪漫,可爱至极。 赏佩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眯着眼睫,随着他们二人的动作微笑,闻言点点头仍是不言不语地安静着。 溥跃看了她一眼,应该是不习惯她最近身上流露出的娴静得体,垂眸故意低头凑到阿玉耳畔说了句悄悄话。 始作俑者对待小孩很有一套,所有小动物和小朋友,都是溥跃的拥护者。 阿玉闻言立刻趁着脖子望向赏佩佩,看了片刻,似是非常赞同溥跃的说法,丝毫不认生地大喊:“小舅妈!有没有人说过,你和小舅舅很登对?” 二更 童言无忌,引得众人贻笑,赏佩佩红着两只耳朵,先是伸出手指摸一摸阿玉的马尾,随后再去拧溥跃的腰畔。 宴客厅里满当当地摆了九桌,觥筹交错,赏佩佩跟着溥跃与陈氏夫妇坐在同一桌吃饭。 饭才吃了一半,阿玉就缠着溥跃带她到院子里堆雪人,再叁确认了赏佩佩怕冷不想跟他们一起出去,溥跃这才把阿玉的外套拎过来,里叁层外叁层把她裹住,带着阿玉到酒店外头干枯的喷泉里去找雪。 走时没忘记吩咐石头照顾好赏佩佩。 陈先生在和石头大聊越城的生意经,陈太太怕赏佩佩尴尬,主动把果盘转过来,水果叉取一块肉质饱满的柳丁递给她。 女人之间的攀谈不就是那样,赏佩佩与溥跃怎么认识的,陈先生与溥跃是怎么结缘的,所有无害的见闻,都可以拿来说说。 溥跃之所以被阿玉称为“小舅舅”,也是因为当年陈太太早产时陈先生人正在国外处理一批损毁的平行进口车,她当下六神无主,在急诊哭成泪人,陈先生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心腹溥跃,凌晨叁点,溥跃二话不说,迅速到医院陪着她办住院手续。 而家属签单上,他不怕追责,直接在与病人关系那一栏上填上了姐弟。 赏佩佩细细地聆听着溥跃过往,件件桩桩,都是侠肝义胆,十足的有情有义。 陈太太深知丈夫此行的目的,讲到旧事她心头一热,反手将五指覆在赏佩佩的手腕上,语气热络感慨,“这么多年,我们待阿跃早就不是老板和下属那么简单了,有时候更觉得,他就像是我们的亲弟弟。” “这次他回来照顾父亲,我和陈生都在细细为他考虑将来,老人走这一遭花费不会小,可活人还要更好的活下去呀。车行的生意这一年来越做越大,我们也想在越城找个可靠的副手,可是思来想去,怎么会有人比阿跃更合心意呢?” “进账叁七开,阿跃技术入股,我总是和陈生讲,我们也老了,钱是赚不够的,错过孩子太多成长才是真正叫人后悔的事情,以后就想放手给你们年轻人干了。” “利润很可观。足以支持你们在越城买房安家。” “而且我听说你是护士,如果不愿意做他的贤内助,那这行业在越城也是很好找工作的,我们当年也是从你们这条路上走过的,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后代考虑,以后你们结婚,有了小孩,是不是也要担心教育的?” “越城的教育可是数一数二……年轻时就是要奋斗的,等到人过中年,就可以收获了。” “你觉得呢?” 陈太太精明,这两日观察下来,直觉溥跃的决定到底还是拿捏在面前的女孩子手里,英雄难过美人关,她是在替丈夫打探赏佩佩的口风。 陈先生在对面和石头喝了不少,石头酒量不差,但也不是祖师爷的对手,这会儿喝到上头,一抹脸竟然大声痛哭了出来,双手抱着脑袋呜咽着和陈先生赔不是。 “陈哥,我对不起我师傅,也对不起你,我把你转给他的车卖了。四十叁万,我还拿了四万提成。” 四十几万在财大气粗的大老板面前不值一提,陈先生大笑着拍了拍石头的肩膀给他倒了杯茶醒酒。 心口灼了一滴滚油,赏佩佩目光涣散地望着落地窗,正午的阳光泼洒在溥跃的脸上,好像一层温柔如水的纱,阿玉确实生性顽皮,她趁着溥跃给小雪人安装鼻子的时候,偷偷掬了一把雪用力砸在他的面孔上。 溥跃眉宇一瞬变得花白,像是老了几十岁,他起身佯装发怒,但逮住小姑娘抛到空中再重新接住的时候,他五官上的雪化了,却而代之,闪动着无比温柔耀眼的笑意。 那光彩无关风月,而像是刻骨铭心的新生。 这是越城的溥跃,有事业,有前景,有朋友也有难得的伯乐,他少年时过得多苦,曾用了十年的时间,咬着牙,在越城开天辟地,闯出了一番属于他自己的境遇。 一瞬间,赏佩佩眼角发酸,她似乎有些能够理解了溥凤岗将死时口中不停为儿子灌输的人伦观。 人活好坏,只有这一辈子,但新生命不同,孩子寓意着个人价值的最大延续,而越城的溥跃听起来是那么鲜衣怒马,不可一世。他不该和自己一样惶惶度日孤独终老。 他还很年轻,很有为,值得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金钱,家庭和孩子,他前二十六年的人生已经足够跌宕,往后只需要迎接光照,驱散晦暗。 而不是和她一起窝在这个衰败糜烂的东城,一天天熬。 他不属于这里。 半晌,赏佩佩没有说话,陈太太顺着赏佩佩的目光看向窗外,恰逢阿玉坐在溥跃的脖子上,冲着室内的赏佩佩做鬼脸,而赏佩佩也弯着嘴角将拇指抵在鼻子上,四指晃动,吐出舌头,逗得阿玉捧腹大笑。 等到阿玉发现街对面的糖葫芦摊位,驾驶着溥跃去买甜食时,赏佩佩回头郑重其事地回应了陈太太。 “您说得对,我会劝他与陈先生合作。尽快回到越城。” 溥跃的鸿鹄之志需要有施展的平台,而她对东城还有割舍不断的爱恨,溥跃不该为了她而留下来。爱情从来不该是谁的拖累,这道理,她明白。 三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时间接近一点,东城的亲友们陆续离开,越城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要赶飞机回到他们的日常。 生活是不停转的陀螺,争分秒努力过活的人们,不会因为一件伤心事而停下匆匆脚步。 结账时陈先生叫住溥跃在吧台说两句贴己话,赏佩佩裹紧领口等在酒店门外与已经上车的阿玉招手道别。 酒店大堂鎏金的旋转门无声开合,一阵冷风吹过来,赏佩佩面前多了一只象牙白的手。 苏林手里握着一枚刚拆开的发热贴,递给赏佩佩时,颔首示意。 “赏小姐。” “苏医生。”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认出了对方,溥跃没向赏佩佩隐瞒自己的病情,而他在苏医生面前对自己的恋爱现状也不加避讳。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谈,但内心都存有待对方的温情。 赏佩佩接过苏林递来的发热贴道了两声谢谢,第一句,为的是他远道而来,第二句,为的是他尽心尽力治疗溥跃。 苏林收起探寻的目光,与赏佩佩一同站在房檐下等车,两张漠然的脸,一起看着萧条的长街和缓慢走过的陌生人。算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病吧,苏林讨厌安静,突然在冗长的寂静中突然多嘴问了一句:“刚才不巧听到你和陈太太聊天,你们打算一起定居越城?” 或许可以试试双人咨询,总要比自顾自地盲人过河强上很多,心理商谈也是一种便利生活的工具。 虽然苏林不肯在女友面前承认,但他与溥跃在无形中已经超越了病人与医生的距离,苏林对待他,总是带着几分怜悯,更像是老友般为他的生活应援。 尤其是这一次溥凤岗离世,他很欣慰,溥跃在迎风的巨浪中仍然站得很稳。 赏佩佩点头,“是定居,但不是一起。” 苏医生七窍玲珑,失神片刻,就知道赏佩佩的决定了,不难理解,这世界有以爱情为世间万物的怨女,也有赏佩佩这般以爱情佐食的女子。 她们不认为爱情是生活的全部,更不认为爱情是一切苦难的灵丹妙药。 她不会因为爱情,抛下一切自我认知,为了一个男人,跑到异地他乡重新来过。 很多儿童期遭遇创伤的男患者,在择偶时倾向寻找与母亲类似的伴侣作为情感上的替代品,但很显然,赏佩佩与寇菡,是迥然到极致的两种类型。 这一点,苏林并不为溥跃担心。 在一定程度上,溥跃因为赏佩佩拥有了更坚韧的灵魂,即便是最后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但拥有过,发生过,就能鸿爪留痕。 人的一生太漫长了,没人能对爱情的温度上锁,即便是心理医生也不能。 远处苏林的网约车缓缓驶入酒店门口的环岛,看惯了悲欢离合,苏林应该保持缄默的,但在拉着行李离开之前,他还是回身对赏佩佩温声道:“医生和护士一样,拿钱办事,没高明多少,赏小姐这两声谢谢我只担得起一声,其实溥跃的状态最终稳定下来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一个人想要自救,才能得到救治,不清创的伤,没办法愈合的。” “他始终有努力生的意志,我才帮得到他。不过话说回来,这点道理我也不必在赏小姐跟前卖弄,说到底,学医的都懂。” “讳疾忌医才是最难治。” 四更 人都散了,茶也凉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溥跃一出门就张开自己的外套把赏佩佩裹住,高挺的鼻梁是温度计,英俊的面容埋在她颈窝里测量她的体温。 赏佩佩不冷,兜里还喘着正在发热的暖贴,冬日刺目的阳光里,她反手抱住溥跃的腰,丈量着他的身形,嘟囔了一句“想你了。” 就在这区区五分钟,她的思念如草长莺飞。 溥跃鲜少有这种被赏佩佩主动亲昵的待遇,他唇角卷着笑,在她唇瓣印下一吻,松开她身体,狡黠地问她:“想我哪儿了?” 每一寸皮肤,每一丝精神,赏佩佩爱他的全部,以后也会用很久的时间去思念他的全部。 踮起脚,赏佩佩贴着他清瘦的面颊,清透的虹膜里有雾蒙蒙的娇媚,“想你在白天对我做晚上才能做的事。” 赏佩佩的回答大胆出位,溥跃愣怔片刻喉结滚动,全身都在滚着沸水,意念骤起如晚风不能压制,松开她的肩膀,溥跃立刻握住她的手跑到路边伸手打车。 期间眼睫哆嗦,甚至需要打火点烟才能克制冲动。 而赏佩佩就抿着笑,歪头靠在他的肩膀,欣赏他的急躁不堪,欣赏他的欲念深重。 半支烟的功夫而已,溥跃等得度日如年,酒店门口无一辆空车,他长指干脆灭了烟重新扯着赏佩佩回到大堂。 这是他们第一次像普通情侣般开房间。 没有羞耻,只有热切,开房入电梯刷卡全凭一气呵成。 电梯与走廊都留下他们入火漆般缠绕的身影,房间门一关,赏佩佩反客为主,软白的双手用力扯开他腰间的皮带,不等他反应,便用力探入直奔主题。 掌心的温度滚烫黏腻,头顶晃动的光影密集颠簸。 没人记得时间,也不必挂念,从白天至黑夜,窗外的世界似不复存在。 只要悉心收好对方急促的呼吸,就可以不在乎未来以后。 干燥的空间被洒了一床潮湿,等到溥跃枕着赏佩佩柔软的小腹听到她的肚子“咕”叫,才舍得从床上爬起来问她晚饭要吃什么。 柔软的发丝还残留瘙痒的触感,赏佩佩望着玻璃内溥跃洗漱的背影,轻轻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溥跃吐出口中薄荷白茶味道的泡沫,用白色的毛巾擦一把嘴唇,等待热水浸满毛巾的间隙,歪头眯着笑眼问了一句:“走去哪?” 赏佩佩拎起自己的内衣,不等他为自己擦拭,有条不紊地穿戴整齐,眉眼是与他一样,别无二般的缱绻,“陈先生想你回去帮忙他的生意,好像很急,你何时启程?” 溥跃眼中有一瞬讶异便恢复了平静,侧身还是笑,“我何时启程?主语怎么是单数,你该问,我们何时启程。” 赏佩佩立在玄关处俯身穿着鞋袜,再抬头时,她笑得很自然,目光坚定,“我不可能去的,你知道。我在这里有工作,有生活,新的地方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具有诱惑力。” 溥跃猜到了赏佩佩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并没有立刻答应陈老板回越城帮忙。 他收回目光,仍然有条不紊地拧着那一条温热的毛巾,“好,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赏佩佩不愿意为他远赴他乡,他知道,但他愿意为了她留在东城,叁餐四季,细水长流。 赏佩佩握紧拳头再度放开,今日不同那天,她涕泗横流失控疯狂,她内心很平静,面容也是一样,“可是我不愿意你为了我留下来。” “知道了你和你父母的过往,我更不可能叫你为了我,留在这里。钱对你来说很重要,虽然你现在觉得,我比钱重要,但日子久了,爱情趋于平淡,我就成了阻挡着你和财富的唯一障碍。” 届时,朱砂痣变成了蚊子血,赏佩佩和她令人厌恶的原生家庭,也会成为溥跃心头的悔不当初。 “拜托,别让我做那个拖你后腿的人。我不想。” 情侣不能一起向前奔跑,那么爱情也会在矛盾与拖沓中被磨平。 她似乎笃定了,他们的爱情无法战胜一切。她可以做他情绪溃散时的菩提树,但他不能做渡她过岸的扁舟。 溥跃手指还抓着毛巾,关于他和赏佩佩在感情中的错位,他曾经耍过无赖,闹过情绪,尽可能的延缓两人之间的矛盾爆发,但如今,话已至此,赏佩佩心意已决,他不可能重蹈覆辙,再用创可贴去试图挽救见底的裂痕。 他也有脾气,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一次低头。 而刚才一切的疯狂都是赏佩佩给他离别前的镇痛剂,学医的人真不一样,好会治病。 灯光在溥跃密实的睫毛下投射出两片蝶状的阴影,水珠滴了又滴,他突然抬头对着镜子里的赏佩佩笑了。 他的笑是笃定的,也是清冷的,他的话语发自肺腑,失望又讽刺:“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你对我没有一点信心。” 赏佩佩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肩膀僵硬了几分,再回头,她不愿意溥跃记住她的哭脸,薄薄的眼皮弯起来,唇角上扬,也是笑着说:“不关你的事,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一更 溥跃在溥凤岗出殡的一个月后离开了东城。 他是在去年初春时回来的,也是在这样一个倒春寒的日子里走的,来时他跟着拖车司机一起拉着他的摩托车跨越了千里,看着沿途风景逐渐贫瘠干枯,车窗外的颜色尽失像季节更替,南方的小司机摇着头喊冷,溥跃却不以为然。 内心嘲笑着没见识的越城人。 但走时他坐在车的后座蜷成一团,脸色煞白,不住地要求司机再把热风吹暖一点,东城的寒冷突然变得那么无孔不入,他如今更像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根本忍受不住这些凛冽的风。 按照当初的计划,他把东翠路十二号的修车店盘给了石头,事情敲定当天,小晨立刻辞去了派出所的临时工,摇身一变,成了店里坐镇收银的准老板娘。 她和石头商量着,冬天生意不好,来年可以按个简易洗车棚,等到他们一起攒够了十八万的彩礼钱,就能顺利地喜结连理。 而溥跃答应交付给赏岳林的那二十万,最终也没能兑现。 除了父亲过世那几天,赏岳林曾经对他关机的电话进行过狂轰滥炸,后来,他们一家叁口再次消失在东城不知所踪,直到溥跃临行前注销了东城的临时电话号码,赏家人也没有再次找上门来。 溥跃走的那天赏佩佩没来送他,他也并没有通知她。 这一个月内,他不是没有试图挽回过赏佩佩,除夕那天夜里,溥跃大包小提地上了万达公寓的六楼,可是面对那扇冷冰冰的防盗门,他站了许久也没有伸手去拍。 隔着一扇门,他给赏佩佩发了一条信息。 问她今天晚上要不要一起过个年。 热水杯打翻了,磕掉了把手,赏佩佩在门内踌躇了许久,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拒绝他的措辞,等了几分钟,她才找到委婉的借口说:“我有点累,已经休息了。” 溥跃盯着这一行字,眼睫发痒,猛地吸了下鼻子,再大着胆子说:“那我明天过来,走之前再看看猫。” 可赏佩佩告诉他:“不用了,猫已经被好心人领养了。” “溥跃,我们算了吧。好吗?” 这些他在东城的日子里,除了修车外,赏佩佩没求过他什么,所以那天溥跃拎着他买的东西从哪里来又回了哪里去,即便是下楼时,他知道,一抬头就能看到赏佩佩的窗户亮着灯。 他也没有抬头。 他和那只猫一样,都是赏佩佩捡起来把玩了一阵,又决定不再需要的东西了。 那就算了吧。 溥跃走后赏佩佩的生活意外地度过了一段非常平静的时间,成年人的恋爱本就该这样,好聚好散,不需要太多的撕心裂肺,也不需要太多的彻夜难眠。 在感情中善于纠缠的一向不是好人,而溥跃没让赏佩佩失望,他从始至终都爱得非常克制,最后分别时,他也尊重了赏佩佩的选择,他知好赖,他无声退场。 而赏佩佩虽然不舍,但只要知道对方正在全力奔向他的新生活,会过得很幸福就可以了。 城与城之间的距离,只是一种数字罢了,现在不是以前,什么都快,一架飞机就能载着她去到的远方,只是再也没有动机和理由而已。 二更 801的病人走后,紧接着是802,反倒是一住院就被所有护工推测着命不久矣的803坚持到了翌年的春天。 春分那天,阅湖波光粼粼,绿化带内的碧桃绽放得喜气盈盈,美得玉骨冰肌。 赏佩佩午饭后花了很大的力气将这位昔日要强的女教授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她到湖边散步。 一阵微风,坠落的花瓣像凋零的粉红雨滴,降落在两人的身上,像一场曼妙浪漫的邂逅。 赏佩佩蹲下来帮病人扫罗被子上的花瓣,随后托着头蹲在轮椅旁边和她一起晒着太阳发呆,应该是春天的气息太浓了,令她突然想到了温暖的越城,想到越城赏佩佩难免思及溥跃。 在这样适合约会的天气,春暖花开,溥跃摘了她亲手别上去的孝牌,大概已经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吧。毕竟他在人群里再怎么藏都是那么耀眼,像块未经打磨的宝石。 适合溥跃的女孩子会拥有怎么样的面貌,也许文静,也许活泼,他们会在的路边的灯下接吻,会在公园的小径牵手,总之,只要有溥跃在的地方,都是一副很养眼的画面。 喉咙微酸,赏佩佩眼睫低垂,忽然用力扣着路边的泥土问,“张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最近赏佩佩读完了张老师标注过的那些哲学书,物欲似乎到达了临界点,并不那么强了,以往买东西的时间,都被她用来研读社会书籍,因为尊敬,所以她也称呼803的病人为老师。 这样一来,好像显得她的生活也不是那么无知与落魄。 张老师眯着焦黄的眼睫,微不可闻地点头,最近她经常走神,思维像是短路的电路,断断续续接通着,赏佩佩认真地思索着自己的疑问,向她请教:“社会学中总是讲资源分配不公,您说,先天弱势的底层女性如果选择一辈子不结婚不生育,是不是就能避免很多悲剧呢?” “即便过程很孤独,没有爱情,但最终也可以寻求到心灵上的平静吧。” 她们这些贫穷的女人来到世界时一无所有,全身的价值就只有生育而已,拿生育价值去换取后半辈子的安稳,听起来太飘摇了。 听到张老师的咳嗽声,赏佩佩拍掉手中的尘土如梦初醒,她是在为自己提问,但却忘记了身边的张老师也是至今未婚。 她这种问题听起来十分冒犯,很容易被误解为满满的恶意。 所以赏佩佩立刻起身补充:“我不是说您,是说我自己。” 生怕不够充分,她又着急地掏心掏肺,解除误会,“还有我爷爷的妹妹,在那个年代也终生未婚,我一直觉得,她的决定很勇敢,独身在不可挽回的悲剧面前,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一个人一辈子守着心,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说起上一代人中选择终身不婚的女性们,张老师恢复了一些精神,她眸光里闪动着湖面的反射光,还是一片柔和,她没有生气,只是单纯地与赏佩佩分享她的见解。 “明代中后期,蚕丝业兴起,女性获得独立谋生的机会,自梳的习俗沿用了叁百余年。” “经济独立的女性不满婚事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自行束髻以示终生不嫁,这种行为听起来是不是非常前沿?很具有反抗压迫的精神?” 看到赏佩佩聚精会神地颔首,手指上的尘土蹭脏了护士服都不知道,张老师笑了笑摇着头,“自梳女也有自己的组织,在姑婆屋内受到礼法管制,一旦女人们自梳嫁于自己,便终生不得反悔,如不洁身自爱,与男人厮混,便被视为伤风败俗,被社会和同类不容,还有被装入猪笼被溺死的私刑。” “她们也许不必在婆家受气,但她们所赚取的钱财,也大部分用于贴补娘家兄弟。不受婚姻剥削,不代表这些独立女性没有被社会化的家庭制度剥削。” “不仅如此,自梳女死后按照宗法不得被娘家人下葬,不可进入宗祠,不少自梳女为了死后不落得的草席裹身的下场,还会花钱买门槛。以冥婚形式嫁给已经过世的男性,或是形婚嫁于急需钱财的男性。” 话毕,张老师扭头看着赏佩佩略带恍然的脸,沉声道:“孩子,女性要真正的拥有本我意识,可以依据自己的感受自由对她的人生做出选择,才算是精神独立,才能得到幸福。传统婚姻势必是不幸的,一个女人承担家庭劳动与人口输出,自身价值被奴役被剥削,是男性第一性社会化的产物。 但是如果两个精神独立的个体,为了兴趣爱好,以爱为前提共同建立不受传统世俗观念束缚的现代婚姻,并不是什么大错特错。” “结婚生育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婚不育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的生活始终是你自己过的,不必为外界纷纷扰扰的声音感到焦虑,虽然我选择把我这辈子的时间用来提升自己,投身教育行业,没有选择花费时间和身体成本养育孩子,但是我是从来不抗拒爱情的。” “爱情是美好的,是精神的吸引和碰撞,这辈子没有被爱过的人是永远不会感受到内心无一恐惧的富足的。” “人无论何时都要尽全力努力生活,不是虚晃一枪,这样才能体会生而为人的意义。” 三更 803的张老师死于一个温暖湿润的春夜,生前患病时,她拒绝所有学生和朋友们的探望,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得她的死讯后,连夜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她办理后事的学生不计其数。 她的尸体被众人簇拥着带走的那天,正是赏佩佩在她的鼓励下,开始就读晚间夜校的那天。 她没有再自作主张地替病人的一生感到不值,只是回家的夜路上,因为闻到了细雨过后,空气中一阵浓重的花香而良久站立。 春天真的来了,即便寒冬再冷,春天总是如约而至。 世界万物的法则就是如此。 天气逐渐回暖,赏佩佩的生活更忙碌了,八楼的病人换了一拨,她在工作上更加尽心尽职,以往上班偷懒的时间,如今都被她用于看书刷题。 她戒掉了熬夜的坏毛病,也开始在每个清晨早起半小时,喂猫后下楼晨跑,用酣畅淋漓的有氧运动和热水澡开启新的一天。 上班时她总是精神奕奕,再不会举着手机打发时间,她的时间变得好短,一天二十四小时像是不够用,下班后她甚至没空浏览最近网上又出了什么引人眼球的花边新闻,因为急需火速骑着她的摩托车赶往十公里外的夜校上课。 所以忙碌的赏佩佩也是锡矿子弟中最后一个得知,赏岳林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的人。 据小晨讲,赏瘸子是在溥叔出殡那天一早被120的急救车从锡矿厂家属区拉走的。 因为多囊肾确诊时赏岳林双肾的病变已经到达晚期,即便他这两年来一直有在用药物控制血压,但预后效果并不好,囊肿膨大化脓不宜进行分离手术,除了剧烈的疼痛外还经常出现血尿症状。 本来配合透析治疗,他的病况还能稳定存活五至十年,但和所有肾衰患者一样,最后等待着他们最终方案仍然是肾脏移植。 得知父亲确诊当日,赏磊和陈梦和就主动在医院做了配型化验,不幸中的万幸,赏磊与父亲血型相同,且配型点位吻合,并且他没有赏岳林所拥有的先天肾脏发育不完全的病灶。 可是面对这样的结果,赏瘸子夫妇后悔了,尤其是陈梦和大叫着,她宁愿丈夫死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儿子为了他导致身体残缺不全。 但登记肾源遥遥无期,且届时手术前还要支付五万以上的捐赠者补助。 赏岳林夫妻这才将希望寄托于已经同他们没有联系的女儿身上,目的除了省下这五万块钱,也是为了保全儿子的身体。 对外谎称确诊脑癌,也是为了确保不会打草惊蛇。 但人算不如天算,正是溥跃答应他们的这笔钱,令贪婪的赏岳林选择暂时缓兵不动,他生怕夜长梦多,自己在医院定期透析治疗的病情败落,整整一周,他都躺在家里,没有按时去医院,就等着溥跃给他汇款。 可是等过了月底,眼看到了约定日期,溥跃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音讯,就连东翠路那家修车店,也彻底关门了。 不记得打了多少个电话,都石沉大海,暴怒的赏岳林挥舞着扫把将家里的所有物件都摔了个稀巴烂。就连抱着他让他保重身体的陈梦和,都被他打掉了一颗门牙。 “应该是囊肿大出血了吧?高血压导致的?”小晨一面给赏佩佩的摩托车胎打气,一面抬头和她幸灾乐祸地说:“我也不懂这些,反正啊,要我说就是自己给自己作进医院了。” “生命危急,当天就被咱们医院派车送到几百公里外的叁甲医院了。手术也就那时候做的吧。” “现在应该都恢复好了,昨天我还看到他老婆出门买菜,路过我们店门口。” 对,我又四更了,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写。 赏佩佩今天休息,自从去年穿着孝服,在青山公墓假扮过一次溥跃的妻子之后,赏佩佩就没再去过二道沟的墓地给谁上过坟了。 因为每当她又想要带着花束和满腹牢骚到墓地上发泄自己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想起溥跃骂她的那几句话。 溥跃说,她不分白天黑夜,天气好坏,频繁去墓地的行为,是对过去愧疚心理的补偿。 这几句话非常不中听,她当时一点也不爱听,但渐渐地,她的生活被健康的习惯充斥,却也真的很少再主动想要去对着墓碑下的枯骨去倾诉了。 抱怨,不如切实行动。她想要把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认真地利用起来。 今天碰巧是清明节,赏佩佩和所有前去祭拜先祖的人一样随大流,一大早骑着小红车买了花和纸,前往拥挤的目的地,准备做一次快速的扫墓。 可半路车子刚驶入东翠路就骑不动了,她下车一看,后胎完全憋了,胎面外侧扎了一根生锈的螺丝钉。 车子推到了老地方,石头不在,没想到小晨一个女孩儿做事竟然也一样麻利,一看是她,二话不说直接戴上手套,热情地帮赏佩佩换下了车胎修补。 车胎修好了,打好气,听到小晨口中的话,赏佩佩付钱的手顿了一下,虽然小晨口中的换肾手术令她非常震惊,但她第一时间,还是有些紧张地问她:“然后呢,路过店里,没找你们麻烦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溥跃的习惯竟然跑到她身上来了,她很怕因为自己,而麻烦到别人的生意。她已经差点对不起溥跃了,更不能连累其他人。 小晨扬起笑脸,得意地耸肩,“没有啊,她哪敢!我撩开门帘一盆水泼出去,她立刻一溜烟不见了。估计以后都得躲着店门走。” “我和石头可不会像溥跃哥那么软性子。她再敢来,我非得挠她的脸。反正我也不稀罕在派出所干那破工作了。都是平头百姓,光着脚,我怕她?” 小晨还在愤慨激昂,外出的石头一掀门帘就从大门进来了。 他先是看到了赏佩佩,叫了声“佩佩姐。” 再摘头盔一听小晨说的话,就开始冲她疯狂使眼色,小晨还在说,他干脆背过身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叫她噤声。 赏佩佩车修好了,不便多留,道了谢骑上车重新杀入上坟的车流中,而东翠路十二号的店里,小晨掐着腰小声跟石头吵架。 石头说:“那毕竟是人家爹妈,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小晨一个白眼翻到房顶,摘了手套用石头给她兑的温水洗手,“那叫爹妈?一点爹妈的事儿都没做,还想享受爹妈的待遇,我不信佩佩姐对他俩念旧情。真有,就叫溥跃哥把钱给了。” “啧。”石头给她递了毛巾,又挠挠头,“反正你不该和她说她家的事儿,过去都过去了,还提这个干嘛,你不是知道她和我师傅分手了嘛。” “这男女分手了就是陌生人了,没必要。” “切!”小晨给石头的茶杯里续了半杯热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道,“陌生人?那你师傅干啥还隔叁差五跟你打听赏瘸子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就许你和他讲赏瘸子做手术的事,我就不能和佩佩姐说呗?你就是条双标狗!” “妈的,我是狗?”石头搁下茶杯就捏着小晨的手腕子啃,咬够了她的手又去咬她的脖子,“那你就是狗日的。” “哎?”小晨跟石头滚在沙发上笑成一气,最后被石头咯吱得拱成一团,她还嘴硬,“反正我跟你说,他俩迟早还得在一起,说分手,谁都没放下,不信打一千块钱的赌!” 一更 赏磊的直播间里最近出现了一位行事低调的总督。 年初肾脏移植手术后,他在叁甲医院内住院观察了十五天,虽然体格瘦弱,但他毕竟很年轻,身体恢复得不错,没有术后炎症。 赏岳林接受移植后在医院需要逮满一个月进行身体评估,他的康复表现也非常好,服用了排异药物,当天就能顺利排尿了,不存在需要透析的情况。 住院的两周里,陈梦和尽心尽力,把儿子和赏岳林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怕医院的餐厅没营养,她专门在医院后门的小区内租用了一间六十平米的楼房,每天变着花样地学着短视频上的菜谱,给儿子和老公做病号饭。 所以两周之后,还在恢复期的赏磊没有立刻回到东城,就跟着母亲搬进了那间出租屋。 因为心疼儿子腰上的伤疤,陈梦和那些日子几乎是每夜以泪洗面,话不能言,一开始她在自怨自艾中几乎要被眼前的事实摧毁了,生怕她生命中两个最宝贵的男人死在手术室里,但手术结束,眼看着丈夫的病情有所好转,儿子的脸颊也在她的伺候下一天天圆润起来,她又像是活过来了,掉头就开始怨恨起赏佩佩和她的男朋友了。 她一边剁肉馅,一边恨不得把女儿和那个骗子千刀万剐,嘴里骂地念念有词,还向儿子发誓,她回到东城一定要把溥跃的修车店搅得天翻地覆。 她要给丈夫和儿子报仇! 离开出租屋的那一天,是赏磊跟直播经济人请假一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一大早趁着防盗窗外的阳光大好,主动走到街上去理了个发。 老旧的发廊里充斥着焗油膏的香气,剪短发一次只需要十元,洗头妹穿着藕荷色的夹袄,调试好水温,把廉价的大桶洗发水挤在他的头顶上。 粗糙的手指来回穿梭在他的长发中,头皮被刮得生疼,眯上眼睛,赏磊没吭声,盯着房顶的油渍,似乎一下回到了童年。 那年他还很小,忘了几岁,白天在稻田里烧麦秆,晚上睡在火炕上尿了裤子,凌晨醒过来他怕挨大人的打,哆嗦着脸颊摇醒身边的赏佩佩,哭唧唧地跟她说自己好像尿床了。 本能地想向她寻求帮助。 赏佩佩揉着眼睛,一脸嫌弃和鄙夷,那是她小学六年级放寒假回老家的日子,她张嘴就是骂他是个蠢货,多大人了还尿床,但骂完了她还是从被窝里爬起来,把他的衣服全都扒下来拿到院子里去洗。 日出将整个院子点亮,门口的大鹅扑闪着翅膀。 窗边的水流声哗啦啦地流,赏磊裹着干净的被子靠在床边打盹,他的被子被赏佩佩晾在院子里,身上的是她盖过的,有一股雪花膏的味道,模糊的视线里,赏佩佩的面孔已经不那么清楚了,像个面团,但他把她的一双手记得很清晰。 那是一双倒刺横生布满颜色的手,新伤盖旧伤,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手,就跟发廊里洗头妹给他洗头剪发的手一样。 陈梦和早上买才出门,拎着菜篮子回到出租屋时吓了一跳,赏磊穿上了来时的一身衣服,剪了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等她。 陈梦和脸上带着笑,怪他怎么自己起床了,从兜里掏出一袋小笼包塞给他,又夸他这头发剪得可真好看,她儿子可太帅了,以后她怎么舍得给他娶媳妇。 可是等到赏磊告诉她,自己要启程回东城接着干游戏直播后,她立刻哭了。 哭得时候她没忘记骂她赏佩佩,她说等自己讨到了二十万,就不让儿子工作了,他身体之所以会弄成这样,也都是赏佩佩的责任,她以后得赚钱养着他,他们一家叁口都得为赏磊今后的人生负责。 赏磊面部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阳光变成栅栏,把陈梦和的面孔割碎,他以前多次在母亲的眼泪攻势下退缩,但这一次,他轻声告诉她:“这钱他们不会给你了,我告诉她了,爸得的是肾病。脑癌都是你们编出来骗人家钱的。” “她不欠我的,我不用她养,从此以后我也不欠你们的了。” 赏岳林总是说,他们当爹妈的就是天,因为他们给了孩子一条命,这就跟神迹一样,是恩赐,是施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人情债。 这次,赏磊也给了他一条命,他想换来往后余生的耳边清静。 他不需要父母帮他规划人生,为他买房娶妻,然后再周而复始地重复这些看似挣不脱的轮回。如果陈梦和不同意停止骚扰赏佩佩,他就再也不见她了。 生活似乎也并不都是坏事,总归对于赏磊来说,复工的第二个月开始,他就走了狗屎运。 短短一周,这位粉丝就为他在直播上消费了近两万元的现金,原本他还是个游戏区的透明小博主,因为有女粉肯拿钱砸他,他的账号迅速登上了pk榜单的前五十。 每个主播都馋总督兜里的钱,而总督呢,自然也有想要花钱得到的特权。 大多游戏主播都和自己到达打赏门槛的粉丝互换过私人联系方式,微信,qq乃至电话号码。一起组团上分,开麦连线,想方设法让打赏人对自己保持粘性。 可是名为“啥是adc”的总督自从加入赏磊直播间的粉丝团后,除了定点上线给他刷礼物打pk外,从来没私信联系过他,弹幕也很少刷存在感,甚至都没问过一次,能不能陪着她一起打游戏。 就算是有时候发发弹幕,也是一些十分搞笑的问题,譬如什么是边走边a?为什么你的经济最高?你这个人物怎么长这么丑?你怎么知道他在草里?什么叫预判了他的预判? 一开始,还有热心群众帮她解答,后来不少粉丝都蹲在赏磊的直播间,天天等着看“adc”大佬来十万个为什么,有人说她是女大生扮猪吃老虎,更有人说她是中年富婆,纯属是看上了赏磊这块小鲜肉。 赏磊直播间首页的简介上明明写着国服上榜adc,她就是来游戏区钓鱼的。 当月赏磊靠着“adc”的打赏赚了不少钱,给自己在网吧附近租了一套二居室的小房子,房东听说他是做游戏主播的,还给他留下了一台电脑。 有了床,有了电脑,煤气灶还能简单热点剩菜,赏磊整个人都特别满足。 不仅满足,他简直对待他直播间的这位总督感激涕零,所以主动要了好几天,加到了她的微信。 肝不动了,今天就二更,明天完结正文。 总督年纪不大,并不是粉丝团里头说的中年妇女,她微信头像是个黑白的卡通女孩,赏磊搜了一下,是部日本漫画,朋友圈里叁天可见一道杠,比赏磊的脸还干净。 微信加了,但两人也没有联系得很频繁,总督的工作很忙,最近晚上还要学习,每天只有在赏磊上播之前吃饭的时候,才会发文字随便聊几句。 总督懂得挺多的,好像尤其爱听自己的事,赏磊投其所好,就和对方分享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拿她当做生活的树洞一样无所顾忌地倾诉。 两个人聊的最深刻的一次,是有天傍晚,外面突降暴雨,东城大停电,整个城市都处于半瘫痪的状态,街上的暴雨能积到人小腿,好多树都被雷劈成了一半,赏磊没办法直播,总督也没办法上课。 他们聊起各自对待爱情的态度。 赏磊告诉她,在自己还没成年的时候,陈梦和就总是和他讲一些关于她和父亲的闺中密事。譬如赏磊是在哪一次出生的,为了生出他,自己又是怎么努力受孕的。赏岳林的能力有多差,每次事前还要吃药。诸如此类的分享实在太多了,十几岁之前,赏磊还不懂男女之别,他痴痴傻傻,妈说,他就听着,当成诡异的睡前故事。 他很难亲近父亲,因为父母的形象都成了他噩梦里光怪陆离的形象。 后来上初中,学校开始给他们讲述一些生理知识,他开始进入青春期,内心也对男女有了分别,才发现陈梦和跟他讲的这些事情,是有多么不合适。 他和母亲吵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她哭着告诉儿子,她不是故意的,她的生活就只有儿子和丈夫,她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可以分享这些事情,如果他不爱听,那她以后不会说了。 但是下一次,她想要吐槽丈夫,还是会对着赏磊张口就来。 直到现在,赏磊一想到男女关系,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感受还是极度做呕。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去恋爱了。 赏佩佩窝在床上,耳畔是咆哮的大雨,怀里是柔软的猫咪,她咬着牙齿看着对话框里赏磊的叙述,颤抖着眼睫,紧接着看着对方打下一行字:“做手术期间我无聊,看短视频才知道,有个学心理学的博主说,这也是父母针对孩子的一种性暴力。” 赏佩佩所遭受的毒打,是身体暴力,可没想到,过分溺爱也会产生畸形的言语暴力,这种侵害是针对孩童精神发育的。 “那个博主还说,所有对他人使用暴力的施虐人通常都有伐木效应。伐木工人根本不记得他摧毁了多少颗树,可是每一棵树都会自己的伤口刻骨铭心。” “所以手术之后,我本来想和妈说清楚,我想告诉她这些年我被他们伤害了,你也被他们伤害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从家里跑出去了,不愿意再和他们联系。” 两个人,对着不同的手机屏幕,看同一个聊天窗口,都哭了。 赏磊用手背擦掉眼泪,他不怕识破后,赏佩佩把自己拉黑,也要把他要说的话说完。 “可是她就是醒不了,她好像是个周而复始的机器人,就只会抱着我哭,哭完了就是骂,她骂我像你,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才生出咱俩这种怪物。但我还挺高兴的。” “姐。救不了的人就别救了,只会拉着你一起往下掉。你给我的这些钱我一笔一笔的都记着呢,等我有钱了,第一个就还给你。” “看不懂直播就别看了,你想联系我,随时给我发信息,别假装粉丝了行吗。” “你不尴尬我都替你尴尬。” 大结局一 六月初,赏佩佩在夜校顺利拿到了成人大专一整年的课时,四月她考下了健康管理师,五月参加了初级护师考试,就等着七月查询成绩。 她在工作上的勤恳得到了护士长的认可,况且她医护技术扎实,不需要等到成绩公布,经疗养院院内领导一致点头,已经提前将她的工资上涨了百分之十。 为了培养下一批主管护师,同时加强疗养院之间的交流沟通,相互学习借鉴,赏佩佩作为青年骨干被安排进入阅湖疗养院年中特派组到分院学习交流。 备选地点分别是疗养院规模最庞大的蓟城,越城,和江城,为期叁个月,可根据小组成员的意见决定最终行程。 小组讨论后匿名投票时,赏佩佩右手捏着中性笔,不假思索,就在票根上勾下了越城。 暑气蒸腾着大地,午后蝉鸣,沙面的石板路上压过一辆全身哑光奔驰s级。 车身是纯黑的,乍一看没什么起眼,但细节很满,除了银色的车标外,连轮毂都同色的,别出心裁难能可贵。 车内冷气很足,车窗玻璃倒影着一栋栋与当下越城高楼林立相悖的矮小建筑,旧租界,领事馆,商埠与荒废的银行。 这里是越城民国滋味最浓厚的老城区。 路过顶端立着十字架的小教堂,将唱诗班的声音抛到身后,再向前两条街,左拐绕过单行,溥跃将车子停在路边。 开车门,空气中已经能闻到浓郁的奶甜香,他是来这家老字号的茶餐厅内买早上新鲜出炉的蛋挞。 今天是周日,排队等候的顾客不少,有发丝花白的老翁,也有穿着睡裙的妇女,大多是附近经常光顾的居民,除了西装笔挺的溥跃。 经营茶餐厅的是一对阿公阿婆,年初阿公去世后,阿婆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叫自己还在上大学的小女儿来店里帮忙。 每逢周末没课,梳马尾的长发女孩就会在甜品窗口为大家打包蛋挞与饮品。 不是第一次偷偷观察溥跃,但以往溥跃到店消费时都是一身宽松休闲的打扮,有时牛仔裤还沾着灰尘油渍,不修边幅。这还是女孩第一次见到溥跃整理好一头半长的短发,穿着量体合身的正装。 人靠衣装不假,面对如此锋芒的男色。 偷瞄变成了大胆地注目礼,这一次溥跃走到窗口前还未开口,靓丽的年轻女孩一边望着他的双眼一边问他:“老样子,八只蛋挞外加一杯冻柠咖?” 溥跃诧异点头,她自然而然地抿唇偷笑,双手搭在柜台身体前倾,大秀紧身吊带下的好身材,“你叫咩名?” 见到溥跃错开眼神并不积极应答,她歪头收回胳膊,拉开冰柜取冰,还不死心,“你中意甜食?还是买给他人啊?” 溥跃掏出手机扫码付钱,再抬头,他接过女孩手中的胶袋,很有礼貌地淡笑着道:“谢谢,我不怎么吃甜。” 黯色的车子绝尘而去,阿婆的女儿望着车尾灯噘嘴甩发,望洋兴叹,他不喜欢吃甜,那每每专程开车一早过来,就是买给心爱的女仔咯。 真用心,又英俊多金,这年头果然好男人都有主了,世界对单身人士未免太不友好。 大结局二 陈生车行近日少见陈生,更多发号施令坐镇办公的,就是正从大门走进的溥跃。 阿玉一早就跟着陈先生来到总店看账,这会儿正巴巴地坐在二楼拐角的沙发上,用力望着楼梯口等她的小舅舅上班。 溥跃一见到阿玉,就把左手拎住的蛋挞藏在身后,眉头一颦装作懊恼,“怎么办,今天出门太急,没买到蛋挞。” 阿玉于去年冬天长高了一大截,她不爱穿雪白的公主裙,反倒很爱男孩子的背带裤,她面孔眯着鬼笑,没有因为溥跃的话而失望,反而一伸手指着跃层的楼梯镜面示意溥跃回头:“我都看到了,你身后有纸袋,小舅舅好笨!” 软塌香甜的蛋液装进嘴巴,焦黄的酥皮掉在手心,阿玉心满意足地坐在沙发吃上了今日份的甜食,溥跃也整理好了衣襟走入商谈室与供货客户会面。 新分店今年开业后在溥跃的帮衬下经营红火,溥跃的胃口很大,他的野心不满足于此,趁热打铁,预备明年引进一批汽车。 将车行生意的经营范畴再拓展得宽些。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没人比他更懂,没人能预料到生意场上的未来,所以他要将所有的火力都对准当下。 商谈结束,送走客人,溥跃还没上楼,就在一楼大厅把脖子上的领带扯开了,衬衣扣子解开叁颗,胸肌线条若隐若现,才能畅快呼吸。 他到底还是不喜欢这身束手束脚的行头,如果不是为了商务会面,他打死也不可能穿上这么骚气的高定。高领衬衫内的足银定型条,西装布料上的提花暗纹还有时不时随着他谈吐之间露出的江诗丹顿和蓝宝石袖扣,这些都是拿真金白银包装出来的斯文和雍容。 虽然溥跃不在意,但是生意场上,博弈的对手们在意这个。 有钱人的圈子里,没有这身行头做盔甲,合作伙伴很难把他的话当回事。 陈先生赶时间还要带着女儿去学游泳,从办公室一出来,看到楼下溥跃正嫌弃地把西装外套扔到沙发,笑着问他刚才和客户谈得怎样。 叁言两语,劝他万事不用太拼,最后主意仍然是交给溥跃来拿。 他办事,陈先生放心。 分别时陈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回头问溥跃晚上要不要到家里头来吃饭,陈太太的弟弟从澳洲寄了几箱海鲜,晚上准备家宴。 溥跃挑起眉头,也在思索着处理完事物今天早点回家难得放松一下,闻言摇摇头,说还是不去了,改日再上门探望。 陈先生心下了然,今天是六月二十八号,溥跃的生日,这十几年来,溥跃有个习惯,他不庆生的,也不喜欢人家给他操办,每次生日都是当寻常日子过。 看来今年还是一样,没什么不同。 午饭草草在车行解决,没想到修车出身的溥跃有朝一日也要埋在办公桌前处理邮件公文,他的手现在很少用来摸车,大多时间是用来翻合同,握鼠标。 今日楼下餐厅的例汤是海带猪骨,溥跃吃完饭盒内的最后一块叉烧,把汤碗捏起来送到嘴边吹了吹。 溥跃还没下口,手机强震动了一下,他立刻放下汤碗,任上头的油花再次飘荡到整个汤面。 余光扫过屏幕,他微信只有一位被星标的联系人会令手机震动加强,是赏佩佩。 从去年分开后,两个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每个月的还款记录。 第四个周天,准时准点,赏佩佩会在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给溥跃转账一笔八百元的摩托车预借款。 她发,他收,半年来,五笔收款记录,除此之外,聊天对话框里没有人多讲一句话。 两个人都没刻意屏蔽对方的朋友圈,但从那一天起,谁也没在圈子里发过任何动态。 原本以为今天也是轻松收账的一天,可是等到溥跃看清赏佩佩给他的转账金额后,他手指划过屏幕,反手将手机扣在了桌面。 面前的汤不香了,装回包装袋内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冷着脸处理好公事,溥跃跟车行的伙计打过招呼后直接开车回家。 屋还是那间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大海的公寓,可是泡了个澡,换上了宽松舒适的家居服,把空调开到极低,握着冰啤酒坐在沙发上,溥跃还是全身燥热。 冰啤酒被一饮而尽,捏瘪扔到茶几,窗外的晴空万里也不能使他平静。 时针指向两点,溥跃把聒噪的电视关了,干脆站在飘窗跟前对着景色深呼吸。 深呼吸没用,冥想没用,原地做俯卧撑更是没用,他搓着头发还是不能理解,赏佩佩还钱就还钱,为什么突然擅自改变了转账金额。 明明按照她的速度,两个人还有十七个月的时间,可以存留在对方的手机里。 可是今天,她突然一下子给他转账了一万八,一万七的尾款还清了不说,还给了他一千块的利息。 大结局三「po1⒏homes」 什么意思?他收了,他俩就彻底两清的意思呗。 她手机联系人里,连他存在的位置都没有了?她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就这么给他过生日?亏他在五一劳动节当天,发现赏佩佩换了微信头像,乐得半夜打电话请全车行的兄弟出去喝酒。 他还以为,她是终于要想通了,他只要耐心地等,赏佩佩会主动跟他服软。 服什么软?她这是憋着坏呢。 忘记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来是怎么不在意生日的,手机再一次提醒溥跃还有未接收的转账,溥跃终于忍无可忍,拿起手机对着赏佩佩的微信就是一顿猛虎如地退款。 退款不算完,他还打字外加截图。 “我没同意过分手知道吗,你说算了吧,我根本没回你。” “我过生日你就用一千块敷衍我?我有想好的礼物,可比这贵多了,你别墨迹赶快送我。” 发疯只需一秒,来不及撤回,赏佩佩已经回了个好。 她说:“好,你要什么,我送。” 墙壁上的时针指向两点半,午后的阳光好刺眼,溥跃半眯着眼睫,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对着语音输入,小声地讲了个单字:“你。” 对话框内赏佩佩语音输入了十几秒,但最后,只发了一个自己的共享定位给他。 越城陈生车行总店。 点击进入,诺大的地图上,溥跃与赏佩佩之间,直线距离只需步行五分钟。 为期叁个月的学习结束,当晚,车行的一众伙计扯着溥老板说要为小老板娘践行。 九月授衣,北方城市已经染上些许凉意,但在越城,街边小巷郁郁葱葱,浓重的花开正是荼蘼。 第一场他们吃潮汕火锅,手打牛丸是赏佩佩的最爱,调料内要嘱咐溥跃帮她多加小米辣,第二场去渔人码头,吹吹夜风,逛逛小店,最后找家时髦的酒吧进去消费。 今夜驻场歌手是新晋的女rapper,穿着热辣,很会调动场内气氛,镁光灯交错,趁着众人围在歌手身边摇摆身体,溥跃手臂环住赏佩佩的腰肢,将她带离事发现场。 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窗外的越城失去了白日的光线,像是在黑暗中匍匐的巨大野兽,霓虹灯璀璨,这座城无论夜多深,也不会稍作休息。 可是赏佩佩需要休息,溥跃心疼她还要赶早班飞机,将醉酒的她打横抱进浴室,一边将洗发水在她头顶揉出泡沫,一边盘算着,就算什么都不发生,她今夜也只剩下四个小时可以睡。 都怪那班兄弟,他都没有时间好好和赏佩佩诉说衷肠。 十五分钟后,溥跃围着一条毛巾从浴室赤脚走出来,像猫咪一样乖巧侧卧在他床上的赏佩佩,已经合上了眼睫,沉沉入睡。 他没敢吹发惊扰她的好眠,轻手轻脚上床,将她唇缝里的一丝头发取出挽在耳后。 赏佩佩睡梦中似乎感知到旁边的热源,伸手缠住他的肩膀,被子下立刻露出白瓷般的大片肌肤。溥跃伸手环抱着她,重新给她盖好被子,唇抵在她的发旋问道:“今晚开心吗?” 赏佩佩半醒,“唔。”一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声音含糊,“最近每一天都很开心。” 溥跃关上床头灯,胸腔微微震动,喉结下落,嘴角上扬,手指挑起她的头发在掌心把玩,“可是我不开心,明天你就回去了,异地恋想想就好苦。” 赏佩佩也笑,努力嗅了嗅他身上刚沐浴后的香气,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一周前,她交流学习的越城双福疗养院突然有了新的职位空缺,未来一年,双福计划开展高质量养老一对一服务,届时他们需要高薪聘请一批有营养师资格的主管护师做为团队主力军。 赏佩佩对此很感兴趣。 他们的异地恋,应该不会耗时太久。 二零二一年,“躺平”作为新词汇,在年轻人的社交圈内迅速蹿红。 可也就是这一年。 赏佩佩反其道而行,她卖掉了曾经她所有视为精神支柱的无用囤物。处理好了东城的公寓,摆脱停滞不前的现状,带着她的猫只身南下,去为她人生的奋斗目标寻找下一个上升期。 她有事业,有积蓄,她要用双手,为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以后。 不止如此,她不再轻信这世界对爱情和婚姻的道听途说。 面对挑战,她选择主动迎接。 她选择和溥跃带着毕生热情,亲自一探虚实:婚姻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够打败时间,陪着他们行至耳鬓斑白。 免费精彩在线:「po18homes」 正文到此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