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 三殿下 第1节 《三殿下》作者:凤久安 文案 大昭开国世祖长女,公主宴兰,嫁于血族幽王,划界线,定规矩,自此,阴阳人鬼共享太平。 不久,公主产子,命名临朔,赠予大昭,命其守护大昭血脉八百年。 因临朔在大昭皇室行三,故称三殿下。 从此大昭,有且仅有一位三殿下。 三殿下容貌倾城,不喜言语,昼伏夜出,仅在夜间出行。 假若你在月夜看到一位银发血眸,姿容清俊,身披斗篷的男人,不必惧怕,称他一声三殿下,他会默默护你还家,见你安全后,他会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中。 沈元夕十七岁迁居京城,某个月夜,她与弟弟偷偷翻墙出府放夜鸢时,见到了传说中,银发血眸的三殿下。 他如传闻一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回家。 然后……就杵在门口不走了。 沈元夕:??怎么回事?! 将门少女沈元夕 x 血族殿下临朔 注: 男主是血族(你可以理解为吸血鬼,但我有私设,也不全一样) 战斗力爆表的王朝守护神√ 一见钟情(男主)+日久生情(女主)模式 设定为,大家都知道血族的存在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临朔,沈元夕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那银发血眸的美人夫君 立意:爱与勇气可以冲破命运的桎梏,事在人为,挑战自己,有所追求就有所收获 第1章 三殿下 日暮西沉。 皇城东街屹立近三百年的王府大门幽幽开了条缝,一道劲风过后,悬着的灯悄无声息地亮了,照在王府悬的牌匾上。 这块牌匾上只单写了个三。但皇城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王府名叫三王府,住在此处的,是大昭的守护神,赫赫有名三殿下。 赤红暮光铺在王府回廊处悬的一排琉璃铃上,折射出影影幢幢的彩光。 一位老仆正洒扫着庭院,白骨似的双手擎着比他高的扫帚,慢吞吞扫着飞落到回廊中细雪般的落花。 他披着一张黑色的斗篷,面容苍白如枯树皮耷拉着,眼皮繁重的无法完全睁开眼睛,只露出半点昏暗的血红眼瞳,弓着背,老得怪异。 微风旋过,一抹颀长秀美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回廊之中,老仆嗅到随风而落的那缕独特的幽香,转过身,毕恭毕敬道:“殿下今日起得早,太阳都还没完全沉下去,是有邀约吗?” 三殿下望向夕阳,并不回答。 他今日并无邀约,只是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京城,令他无法安眠,过早睡醒。 如血的暮光淌在他银白色柔顺的长发上,如那廊上琉璃盏般,映出目眩的五色光彩。 一瓣花随风飘来,他从单薄松垮的大袖衫中伸出手指轻轻接住,微微张开眼,墨红色的一对眼眸宛如上品玛瑙珠,流光溢彩,分不清到底是墨色中添了层血红光泽,还是这红色太幽深,乍看竟红似墨黑。 它们漂亮又异样,半掩在纤长浓密的雪色睫毛间。 殿下睫毛轻轻一颤,吹去花瓣,目光饶有兴趣地追逐着轻盈的花瓣,直到它落在一旁的锦鲤池才收回。 老仆絮絮道:“鹿跟羊都是刚送来的,我瞧着还不到殿下起身的时辰,本是要打扫完此处再去给殿下准备早饮……殿下自小就要求繁多,血饮里又是要添花蜜又要放银丹草,就是老奴现在去取血,怕也要等个把时辰才能端上了……” 三殿下耐心听老仆念叨,轻蹙起眉,懒散又无奈,捏着宽松的衣袖轻掩着脸,无声无息打了个哈欠。 老仆:“殿下不再睡会吗?那我这就给殿下备早饮去。” 终于,三殿下开口了。 “一杯就够了,你端来,剩下的我自己添。”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惺忪倦意,要比他瞧起来孤寂难近的气质稍显温柔些。 三殿下很难伺候,但三殿下又很好说话。 早饮是杯血,要羊跟鹿的三七开,要和雪缝草一起烹温了去腥,又要再放一朵徘徊花苞冷却了添香,总而言之,一杯血入口前要经十几道工序。 三王府的老仆年纪大了,光线稍微强些,就老眼昏花,有时伺候早饮的活做不精细,三殿下就需自己来。 各色花蜜香料端上,三殿下披着件淡紫色的锦衫,玛瑙银扣随手挽了两缕垂下的银发,束起了衣袖,耐心烹制血饮,等闻到缥缈而起的香甜味,他残留的睡意一扫而空,愉悦地眯起眼,墨红的眼睛亮了许多。 杯中的血饮呈现出半透明的浅,三殿下似对自己拼出的新鲜玩意很是满意,手指摩挲着琉璃杯。 桌上半个巴掌大的小香炉升起一缕线烟,馥郁的香气融进了黄昏的天色,飘向窗外。 三殿下啜饮着他的早茶,窗外沙哑难听的乌鸦叫声打断了他的悠闲。 羽毛黑亮的红瞳大乌鸦停到桌上的金色立架上,扑闪着翅膀“咔咔”咳着,像个咯痰的粗人。 三殿下嘴角沉了下去,冷眼看着这扫兴的家伙。 乌鸦总算咳完,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开口: “白日的趣闻……咳咳,今日咱就从东街说起,东街点心铺的那个老板娘,你可还记得?” 三殿下点头。 “昨日她夫婿养小一事被她知晓,夫妇俩街头拉扯,将豆腐摊王老板刚出锅的热豆腐当武器,一把抓起……” 一杯早饮将尽,乌鸦总算讲完街头巷尾的那些琐碎趣事,转向了白日的早朝。 三殿下静静听着,军政吏治,也同街头巷尾的百姓趣闻一样,他全都只听不言。若非亡国之危,这些该在位皇帝操心的事,三殿下从不插手,只听来解乏。 “年底收回北漠十三郡后,皇帝就在盼北漠大捷的功臣沈将军回京。今日早朝有提,沈将军车驾已至外埠,算算时间,明早就能到京。” “沈丰年。”三殿下罕见地出声打岔,“上次见他,是十八年前……他夫人,程念安,白马持枪飒爽英姿,亦是一员虎将,风采并不输沈丰年。” 十八年前,因漠北前线有幽族豢养的异种出没,三殿下亲自至塞外御敌,顺道在沈丰年的驻扎地借住了几日。 乌鸦是个百事通,补充道:“与沈丰年结为夫妻前,程念安就已是沈家养女,自小长在军营,跟沈丰年同吃同习,十三岁就上战场,确实是了不得的人物。” 三殿下却沉默片刻,淡淡道:“可惜了。” 乌鸦也叹。 大昭难得的女将,最后却死于产后虚弱。 “收回漠北,大功劳一件。”短暂的遗憾过后,三殿下扬眉,似打趣般问,“所以程念安给沈丰年留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乌鸦神秘兮兮道:“女儿。” “养大了?” “养大了,过了年就十七了,尚未婚配。”乌鸦道。 三殿下忽而一笑。 乌鸦能说出这种话,自然是从宫里听来的,连沈丰年的女儿有无婚配都打听了,皇帝的意思很是明了,沈丰年的女儿多半是要进宫为妃了。 “沈丰年还有儿子吗?” “有个养子。”乌鸦说,“是沈丰年麾下阵亡副将的遗腹子,一直与沈丰年的女儿养在一处。” 三殿下敏锐道:“多大年岁?” “据说,今年十四。” 三殿下忽然笑了两声:“嗯,那倒不一定能如皇帝的愿了。” 正月初十,沈丰年轻车简行抵京后,是礼部秦尚书接风,前往将军府的路上,秦尚书简单谈了十日后的凤凰台封赏典仪。 “封赏用的新衣甲,午后会送到将军府上,将军务必要仔细核对,万不能出差错。”秦尚书语速不快,谨慎交待着细节,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问:“沈将军,令爱可还好?有无水土不服之处?” 浓眉大眼的沈丰年看着他,似乎对他接下来的话很是好奇,带笑答:“挺好的,华京比漠北温和多了。” “那就好。”秦尚书盯着沈丰年的面色,小心道,“今上的意思是,想在典仪上追封平阳将军,所以,可能要有劳令爱捧着平阳将军的牌位,与将军共同到凤凰台共同面圣,此外,那日是大仪仗,也是皇上第一次见令爱……” 秦尚书的意思是,如果沈将军的女儿撑不了这场面,礼部也可以另寻礼官帮忙抬着程念安牌位,至于和皇帝见面的事,另行安排也可。 沈丰年听了,大笑道:“既是拜托她的,我可做不了主。”当即,他脑袋钻出去冲着后面的车大喊,“元宵!乖元宵!” 车马停了,一只白皙的手卷起车帘一角,探出半张少女清丽的脸庞。 “爹,怎么了?” “跟子游一起,上前头来!” 秦尚书从没见过这种操作,本想拦着,转念一想,沈丰年的女儿长在军营,指不定也是个能沙场征战的虎妞,应该没那么多规矩拘束着。 门帘一挑,光线照进来,少女逆着光,弯腰钻进了车内。 待坐下后,秦尚书才看清这姑娘的脸。 这么一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沈丰年的女儿并不“虎”,身量也不高挑,甚至还带着点文绉绉的书卷气,模样算得上清秀,但也不出挑,一双眼睛生得亮,圆溜溜的,眸中的水光清澈得很,像是个伶俐聪明,心有主意的孩子。 门帘又是一掀,跟着钻进来一个青葱少年,竹竿似的,模样大约十一二岁,异样的漂亮,一双眼睛漆黑不见底,脸上没半点笑,淡淡回看了他一眼,便挨着沈丰年的女儿坐定,弯起嘴角只冲着她笑。 “我女儿,沈元夕。”沈丰年将女儿名字大大方方说出口,语气还带着点骄傲,“元宵,这是礼部尚书秦大人,你该称一声伯父。” 沈元夕弯起眼睛,灿烂一笑,大大方方直视着秦尚书的眼睛:“秦伯父好。” “可是正月十五生辰?”听到这个名字,秦尚书问道。 “正是。”沈丰年爽朗道,“上元佳节。” “好日子,好生辰。”秦尚书笑指着沈丰年,又道,“将军好福气啊!” 沈丰年知他话中含义,敷衍笑过,又拍了拍旁边少年的肩膀:“对了,还有,这小子,薛子游,是我副将薛越留下的儿子,我义子,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姐弟俩关系很好。” 长相有些妖孽的半大小子,不冷不热问了声好。 三殿下 第2节 秦尚书心里一惊,连忙道:“原来如此,是薛将军的儿子。” 沈丰年神色多了几分认真:“秦大人,典仪之事,能否将薛越将军的追封也……” 秦尚书看着这少年,恍然大悟,沈丰年是想让薛越的这遗腹子也随他一道登凤凰台听封。 尚书道:“我会禀报陛下。” 末了,秦尚书在心里推算了薛越战死的年份,少说也有十四五年了,可这孩子却…… 秦尚书不免好奇道:“少年郎,你多大年岁了?” “十四。”薛子游这孩子明显是被问多了,面无表情蹦出了两个字。 沈丰年大笑:“这小子性子慢,个头也慢,莫急,有的毛头小子,就得过了十六七岁才长身体……” 见过俩孩子后,秦尚书将正月二十,凤凰台封赏一事说给他们。 沈元夕沉吟之后,提道:“既如此,何不现在就去凤凰台演练一番?为避免御前失仪,凤凰台肯定要提前查探。多大多高,要走几步,只有见了才好提前安排,不出差错。” 秦尚书心道,果然还是虎将之女,多少能从这番话里听出点胆魄在。 “爹也是这么想的!”沈丰年一拍大腿,乐呵呵应和。 秦尚书忙制止住父女俩的兴头,劝道:“明日,安排的明日!凤凰台的礼仪图还在宫里,明日咱先看了图,我大概说了,再前去……演练。” 此事就这么定了。 正事了毕,沈丰年又道:“秦大人,我还有一件私事,想跟你打听。” “将军客气了,请讲。” “三殿下……就是咱们大昭的那个三殿下,秦尚书知道如何拜访吗?是要写拜帖,还是……” “啊?”秦尚书没料到沈丰年会突然提到三殿下,愣了许久,不免好奇,“沈将军可是有事想请教三殿下?” “也不是。”沈丰年轻轻拍了拍沈元夕的手,“三殿下于我沈家有恩,元夕能出生,全因三殿下当年善举,如今回京,我想登门道谢。” “登门前,需给拜帖。”秦尚书将方法告知,“将军只要写明缘由,差人送到东街朱雀巷三王府,将拜帖放在石狮子脚下,再叩三下门,回家等消息就是。” “只不过……”秦尚书又道,“三殿下素来不喜见人,就是皇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三王府更是谁也进不去的,所以登门拜访恐怕将军不能如愿了。” “无妨,多谢。”沈丰年抱拳。 下车前,秦尚书似是又想起什么,嘱咐道:“还有,三殿下脾气有些古怪,依经验来看,沈将军最好挑个字写得漂亮的誊写拜帖。” 他压下声音,凑过来补充道:“听说,字迹欠佳的拜帖,三殿下瞧了头疼,会将拜帖退回来,上书两个大字——再练。”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男主类似吸血鬼,但有很多私设。幽族=血族,但私设要再温和古怪些,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习惯。 大世界观是,共存好久了,大家也知道有幽族存在,但大多数人一辈子其实是见不到真幽族的,住在边界的人会有一定概率见到,极少数会通婚。 双方不通贸易,因为幽族设定更偏向长寿神,衣食住行都和人不同。 便于理解的话,大家就当另类修仙体系。幽族就是在固定地界修仙,而幽族里立场不同的另外一类族人,当成修仙文里拿反派卡的魔修或者其他门派就可以~ 我们男主就属于,人间的开国公主拿下幽族二代王之后,生了个儿子,然后直接把儿子送给娘家当守护神了。 是真·守护神。 第2章 十五邀约 沈元夕坐在小庭院内,独自整理着从漠北带回的书籍简牍。 启程来京前,她把大部分藏书都送了人,剩下的这些,实在是难以割爱,便千里迢迢带来了。 说是整理,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再看一遍。 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午后,太阳被云层遮住,院里起了风,沈元夕咳了几声,拿起手边的狐裘裹住自己,连脖子都裹紧实了,又把书铺在台阶最上方,蹲在台阶下接着看。 她的身体底子薄,虽然靠一口不服输的气势撑着,每天都跟薛子游一起扎马拉弓做早课,可也没能练出一身强健体魄,力气总也上不去,天冷天热,她比常人更敏感,一到换季就得喝几日的补药。 沈元夕把自己裹暖和后,继续保持着这种奇怪又偷懒的姿势看书。 书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只是些怪谈夜话,只不过她看得很投入。早起时随意扎了一圈的头发早已散开了,两旁的发束垂在书本上,等翻页时,她才会稍稍抬起头,动一动脖子,将头发拂到身后去,可没多久,就又会垂坠在书纸上。 院门开了,听到响动,沈元夕的目光依依不舍从书上撕开,回头望去。 薛子游脚步轻盈地走来,手里捏着个模样有几分熟悉的拜帖。 薛子游的的确确有十四岁了,但他身形纤细削薄,脸似一张纸,脆的似乎风吹就破,五官乍一看很是漂亮,可仔细看,他的眼睛里没多少神采,黑得太深,眼角嘴角微微下垂着,显得他整个人不太高兴,也不太容易被取悦。 很难想象他高兴起来是什么样子。而且,可能是刚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没休息好,他的眼下多了两抹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更疲惫了。 “姐姐又这般看书。”薛子游身量虽然像十一二岁,未长成的少年人,但说话的声音却已然进入变声期,半大小子沙哑着嗓子,能听出正在褪去稚嫩。 等他走近了,沈元夕才认出他手里的拜帖,揉了揉冻红的鼻尖,自嘲一笑,“果然被退了。” 这是她写给三殿下的拜帖。 沈丰年的眼里,女儿的字肯定是最好的,老父亲抱着几分炫耀的心思,要女儿代笔,又怕三殿下活久了忘记是什么事,贴心地叮嘱沈元夕把前因后果详细写上,附在拜帖中,一并送至三王府。 这救命之恩也绝非沈丰年夸大。十八年前,三殿下到漠北协助退敌,漠北那群狼蛮子勾结幽族,搞出了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鬼”,不惧阳光,见人就咬,活像一只只从地狱爬出来的夺命恶鬼。 前线形势严峻,士兵伤亡者众,后方大本营亦是岌岌可危。 正因如此,沈丰年的新婚夫人,平阳将军程念安尽管还在病中,身体不适,却也坚持要披甲上阵,镇守大本营。 那是个白天,向来在白天补眠不闻世事的三殿下,那天突然闪现,伸手拦住程念安。 “程将军若想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就请三思。” 话说出来,程念安才知自己已有身孕,后知后觉到,那几日见的血并非她从不守时的月信,而是她即将失去这个孩子的征兆。 三殿下见她怔忡似哭的愧疚表情,了然,放下一血红药瓶后,飘然出营,一直到正午,才披着溅了半面血的罩衣打着哈欠回营,告诉他们,幽鬼解决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哪还有剩下的,三殿下迎着太阳出阵,不仅解决了幽鬼,还把那些北漠蛮子吓破了胆,丢盔弃甲后退百里,不敢再来试探。 至于三殿下留下的那瓶药,是幽族的秘宝,皇宫里都难寻的补气回血妙药,程念安就靠这些药,留住了肚子里的女儿。 沈丰年回营时,三殿下已启程归京,沈丰年快马追上,对着那披着斗篷悠然前行的背影大声言谢。 三殿下只是懒懒扬了扬鞭,再眨眼望时,烟沙漫漫,不见踪影。 “曾经漠北燕都一战,你娘立下赫赫战功,却也身负重伤,毁了根基,知道有了你后,她很想留住你,就更是辛苦,若非三殿下赠予的那瓶补药,你娘怕是熬不到你出生……” 沈元夕将父亲的絮叨稍加润色,诚恳感谢三殿下当年的善心善举,又依照父亲的意思,提出想要登门拜访,当面致谢。 没想到,三殿下回得很快,这才两日,拜帖就被“打”回来了。 沈元夕闭上眼,鼓起勇气,才敢打开那张被退回的拜帖。 出乎意料的,上面并没有如传闻那般,被批上“再练”两个大字,沈元夕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找到了末尾一行异常突出的小字: ——无需言谢。 这四个字,字形飘逸,形骸放浪,像是信手写出,却神清骨秀的,越品越觉得妙,看过这四个字,再看自己认认真真写的那满篇的字,沈元夕合上请柬,叹了口气,“难怪对别人的字要求那么高。” “你练二三百年,也能写成这样。”薛子游不置可否,“手熟罢了。” 沈元夕出神:“活几百年,到底是什么感觉?” 薛子游一怔,又压下眉头,警惕道:“你想体会?” 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神色,沈元夕连忙摇了摇手,笑道:“还是算了……子游,不要这么紧张。我是想,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妙处,咱们活在世上,顺天意就是了。” 沈元夕自小长在漠北,官话学得太规整,“长”与“短”的咬字很是明显。 也不知让薛子游联想到了什么,少年苍白的脸颊晕出两抹浅红,尴尬别开头,懊恼道:“……不要乱说话。” 沈元夕一头雾水,这番话她自认为说得还很不错,正要追问如何叫乱说话,沈丰年的近卫王拂笑眯眯捧着一堆书简字画,一只脚跨进院内,象征性地叩了叩门。 “拂叔。”沈元夕也顾不上什么“长”和“短”了,笑吟吟打招呼。 “元宵。”王拂把怀里的字画摊在石桌上,依然眯着眼笑,“这是给你的东西。” “给我的?”沈元夕拿起半铺开的信笺,愣愣道,“……父亲给我的?” 那信笺颜色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沈元夕蹙着眉找到落款处,辨认了许久,惊呼道:“这是什么啊?!” 落款处萧宴兰三个字,分明是三殿下母亲,大昭开国公主的名字。 再看日期,是八十年前,宴兰公主寄给三殿下的闲笔,日常问候儿子在华京的日子,又言幽族的血苍兰开了,问他要不要回幽族小住几日之类的话。 这种私人信件,怎么到她手里来了? “哪来的?”薛子游挑眉道。 王拂操手微笑,不慌不忙补充:“刚刚三王府来人,在下恰巧路过,三王府的人就把这些交给在下,让在下转交给沈将军的女儿。” 沈元夕听愣了,低下声音,惶恐地问了句:“什么意思?” “……并让在下转告沈将军的女儿一句话。”王拂加重了几分语气,慢悠悠道,“三殿下有言,不必故意遮掩字迹中的女子气骨,他能看出来写字的不是将军本人,而是个年轻女子,字写的不错,赠些字帖给你,多习勤练。” 说罢,王拂安慰道:“我早说过,你的字本就不错,三殿下这是惜才了。” 沈元夕复去看开国公主的字,若有所思道:“竟然把自己母亲寄给他的书信都拿去给人习练……” 开国公主的字,运笔习惯看起来和她有相似之处,比她更英气利落,于她而言,的确是个不错的习字参照。 好半晌,沈元夕点头总结道:“三殿下……好像个劝学的夫子,能得他老人家的肯定,我一定勤勉习练。” 薛子游哼了一声,拿起字画瞧了瞧,除了开国公主的亲笔书,还有一百年前书法名家的碑拓和一些无名无姓,字迹潇洒的抄书本,翻来覆去看完,倒也挑不出毛病来。 “还有这个。”见她看完,王拂从袖中拿出一张请柬来,“我原本,就是为了转交这个而来。” 沈元夕接过这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精致小巧的请柬,好奇道:“这又是什么?也是三殿下给的参照吗?” 王拂摇头:“非也,这是请柬。国公府家的二女儿,正月十五要办咏梅宴,刘国公亲自将请柬送到将军手中,说到时会着人来接,要你务必赏光。” “正月十五?明白了。”沈元夕点头,又慎重重复道,“明白了,我会仔细应对。” 王拂乐道:“不必如此紧张,将军让你放宽心了跟姑娘们玩,交几个朋友,不用拘着自己。” “还是要谨慎些,这里可是华京,多的是我不知道的门道,不能给爹添麻烦,让人说爹的不是。” “怕什么,出错了,也没人会笑你。”王拂说,“傻姑娘,将军和大家伙都还在,谁敢笑你?放开玩去吧。” 王拂说完,斜眼看着一旁沉着嘴角的薛子游,一把揽过:“小子游,你还杵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想跟着你姐姐去跟姑娘们玩?走吧,到校场练练块头,帮你拉拉个头。” 三殿下 第3节 薛子游那张脸更阴沉了。 王拂:“一到白天你就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抖擞起精神,跟大哥走。” 薛子游忽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 “怎么了?”王拂也抬头望去。 薛子游道:“有鸟。” “……树上自然会有鸟。”王拂敛了几分笑。 “是只乌鸦。”薛子游说。 蹲在树上不叫不飞,盯着院子里看了好久了。 沈元夕抬头去看时,只看到一只黑鸟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 沈元夕斩钉截铁道:“什么乌鸦,那是喜鹊,乔迁新居,树上来的自然是喜鹊。” 沉默许久,王拂哈哈笑道:“不错,合情合理。” 薛子游无奈叹气,改口道:“嗯,是喜鹊。” 等太阳落山,华京燃灯时,满京城听故事的乌鸦结束一天的任务,飞进三王府,飞入一片漆黑的内殿,落在了床边的鎏金支架上。 那架子上挂着一件淡紫色的衣衫,而衣服的主人把自己裹在被团里,还未睡醒。 乌鸦清了清嗓子,喊:“咳——殿下,是时候起身了!月亮都升到中天了!” 它嗓音嘶哑,连叫数遍,从那被团里“嗖”地飞出薄薄的一片金叶飞刀,擦着乌鸦的毛,深深没入远处的墙壁中。 被团掀开一条缝隙,一只血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散发着恹恹杀气。 乌鸦乖乖“喵”了一声,缩到了角落。 不久,那被团耸动几下,三殿下坐起身,抱着被团发呆。 又是好久,他捏起枕上的一根银发,微微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谁的头发?啊……我的头发。” 乌鸦嗤嗤憋笑,忍不住嘴贱:“一人孤枕,这白毛不是你掉的,还能有谁?” 片刻之后,乌鸦嘴上多了条打了死结的发带,郁郁站在窗边,被迫反省。 作者有话说: 来,跟我默念:三殿下是一只猫,懒猫。但在女主面前会很狗。所以他是一只很狗的猫。 来,跟我默念:女主是个天然直球选手,天然克腹黑,直球克套路。所以女主克男主,男主乐滋滋。 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第3章 夜鸢做媒 国公府赏梅,请的都是姑娘们,沈元夕本想低调谨慎不出风头,只不过去了才发现,好像这赏梅宴,主要就是为了请她。 刘国公的长女进宫为妃已有十年,膝下有两位皇子,一位德皇子,一位是五皇子。 而这次赏梅诗会,是由刘国公的二女儿刘玉娴照应,她比沈元夕小三个月,做事却很是老练得体。沈元夕下了马车,刘玉娴就迎上来,亲切挽住她的臂弯,先引她看景,等人都到了,又带着她一个个认过去。 热闹一圈下来,半个华京未出嫁的姑娘们,都和沈元夕混了个半熟。 开宴前是作诗。 沈元夕对作诗还算有些心得,反复斟酌,谨慎落笔,写了个不出彩也不出错的小诗,那刘玉娴见了,很会周全,言道:“姐姐作诗好工整。” 随后,她拿自己的诗指着笑,说自己写的诗又要被夫子骂朽木不可雕了,旁边与她熟络的姐妹打趣哄闹着,倒也没把作诗当回事,谁都没较真。 沈元夕松了口气,自己原先把华京想得太可怕了些,现在看来,这群姑娘们心眼虽多,但却没几个歪的,都还是体面人。 等开了宴,刘玉娴又拉着她的手,挨着她坐,问她:“姐姐今日生辰?” 沈元夕想了想,点头应了:“是。” “原来是今日啊!多好的日子。”旁边秦尚书家的女儿与刘玉娴笑着对望一眼,“那今日就不能放过你了,玉娴,快把你府上的好酒拿出来,给元夕满上!” “我……不能饮,还在进补药。”沈元夕慌张摇手,耳廓发热,“怕是要扫大家的兴了。” “本以为元夕在塞外长大,是个能饮烈酒御烈马的人。”对面李御史家的女儿叹道,“如此想来,沈将军为国御敌,尽管可敬,却是疏忽了家里,唉。” 她说得真诚,话到最后,自己都出了神。 沈元夕愣了片刻,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还是刘玉娴机敏,嗔道:“别理她,她那是想到自己,又在无故伤神了。” 李御史女儿自小就与护军统领家的儿子订了亲,最近她那情哥哥正嚷着好男儿要像沈丰年这般上阵立功,一心要跑边塞去历练,因此才有了她这番感叹。 宴席应付下来,沈元夕有些乏力了,偷偷打了哈欠,跑了神,想到今早出门时,承诺过子游,回去要和他放夜鸢。 今天是她生辰,她想给母亲放个夜鸢。 放夜鸢是漠北驻地的习俗,生辰这日,将自己的思乡思亲之情写在纸鸢上,等夜鸢升起再点燃引线,烧了纸鸢,寓意身虽不能往,但这份情意却能寄托给夜鸢的魂魄,上碧落下黄泉,寄给自己思念着的亲故。 这种夜鸢需要特殊的制作方法,又因放起来后要烧了夜鸢,若是飞得太高,点了火之后,只会烧断线,故而夜鸢不能放太高,但也不能放太矮,矮了祝福飞不出去,放夜鸢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放夜鸢也是一门技术活,沈元夕做不好,需要薛子游这个放夜鸢的高手帮她。 “元夕,晚上去看灯吧。”刘玉娴提议,“今夜无宵禁,咱们一起到三缘桥去。” 沈元夕还未点头,就见一圆脸小姑娘跑来:“三缘桥!今夜是不是能见到三殿下!” 这三个字,就像某种开关,突然砸进来后,姑娘们全都围了过来。 “去年就没出现,今年啊……不抱希望。”李御史的女儿又是一声郁郁叹气。 “去年没出现,今年指不定就能见到了!” “刘玉娴,你快放我回去,我要簪上祖母给我的金步摇!她说她四十年前就是戴着那金步摇见到的三殿下,三殿下还盯着她的金步摇看了好久呢!” “真的吗?!” “玉娴,今晚真的去吗?约个时辰,咱们一起打灯上桥!” 刘玉娴微微眯眼,有些许得意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长姐说,十年前的上元节,陛下让皇后带着妃嫔们桥上赏月,迎面碰到了三殿下,三殿下还笑了,长姐听得清清楚楚……” 一众姑娘们激动跺脚。 “呃……”沈元夕弱弱出声,“那个——” “元夕还不知道吧!”刘玉娴眼前一亮,好似终于逮到了一个不知情的,可以让她再次讲一遍有关三殿下的一切。 众姑娘们也都兴奋起来,一个个双眼放光盯着沈元夕,“元夕你想问什么,我们告诉你!” 刘玉娴抢先一步,滔滔不绝道:“三殿下是宴兰公主与幽王的独子,八岁送回大昭,养在兴圣宫,太宗驾崩后,三殿下离宫建府,就在朱雀东街那里,上头写了个三就是了!” “三殿下初一生辰,几月的不知道,但据说,三殿下按幽族的规矩来,十年才过一次生辰,如今三殿下已二百七十九岁。”秦尚书的女儿补充。 “说是二百七十九,实际上,幽族有自己的算法。听兄长说,殿下九年前回了趟幽族,就是去参加自己的成人礼了。” 沈元夕终于寻到了空隙,能提问了:“可是……三殿下叫三殿下的话,那行三的皇子们,又该如何称呼?” 刘玉娴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 “三殿下不叫三殿下。”刘玉娴说,“三殿下名临朔,萧临朔。至于三殿下这个称呼……” 她扬眉,小得意道:“太宗之后,行三的皇子殿下,有封号就称封号,没封号,就以名来称呼。” “是啊。”秦尚书的女儿指着刘玉娴道,“玉娴的长姐,刘妃所生的德殿下,就是行三。” 沈元夕愣神道:“原来如此。” 沉默了会儿,沈元夕又问:“可……三殿下为何叫三殿下呢?” “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刘玉娴更开心了,她拉起沈元夕的手,决定从头讲起。 这是姑娘们最喜欢干的事,找到一个对三殿下知之甚少的人,然后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倾倒给她,拉她入伙。 “昭世祖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宴兰,另一个是太宗,这你知道吧?” 沈元夕不敢摇头,含糊着点了点头。 “后来公主远嫁幽族,那个幽王是第二代幽王,亦是刚登基即位,公主与其所生的儿子,也就是咱们三殿下,就是幽族第三代王储。” 沈元夕眨眼:“啊,原来是这样才称三殿下。” “那怎么能够呢?”刘玉娴继续道,“公主诞下三殿下时,太宗已有两位皇子,听闻喜讯,也是为了阴阳两族的太平,就昭告天下,将宴兰公主的儿子当自己的亲子看待,等同于大昭的皇子。” “殿下在太宗的皇子里行三。”另一个姑娘插话道,“八岁送回大昭,宫里的人就三殿下、三殿下的称呼着。太宗长寿,在位七十一年,三殿下也就叫了七十多年,叫习惯了,等太宗驾崩后,高宗要给三殿下封号,三殿下嫌麻烦,就说按原样就好。如此,就这么叫下来了。” “啊,这样。”沈元夕只剩重复这几个字了。 “关于三殿下的事多着呢!”刘玉娴红光满面,兴致勃勃,“但三殿下不喜有关他的流言,听说高宗时期,有说书人白日胡诌,三殿下亲去茶楼,等说书人开始后,他突然出现在台上,悠闲坐在说书人身旁,让他接着说,说书人说一句,他便摇头说假。” 沈元夕喝了两口风,咳嗽着笑了起来。 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姑娘们在国公府相互借着珠钗花簪,就连沈元夕,也被刘玉娴拉去,姑娘们七手八脚,给她参谋着重新打扮了一番。 到了约好的时辰,女孩们说说笑笑登车到了三缘桥,迎着风提灯夜游。 桥上景致很好,等上了桥,发现瑞王爷带着家眷也在,加上他的仆人婆子侍卫,以及来溜须拍马的官员商贾们,桥上拥挤嘈杂。 这闹哄哄一片,举目都是人,刘玉娴叹了口气,心知今年又瞧不见三殿下了。 姑娘们的兴致都漏了气,一个个的安静了下来。 沈元夕也莫名低落,思索过后,安抚道:“没关系,兴许明年能见。” “本想今年能见到,也让你瞧一瞧……三殿下气度容貌,真如天人,见了你就知道。”叹息后,刘玉娴换上一副笑,对着沈元夕道,“不过,元夕姐姐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能见到。” 身边同行的姑娘们也都心照不宣。 沈元夕很快明白了刘玉娴的意思。 国公府今日的热情,是认为她一定会入宫伴君,趁现在照拂着,到时等她入了宫,也是给刘妃顺个人情。 一时间,眼前的景也不好看了,沈元夕低垂着眼,只想回家。 自己很可能入宫这事,父亲并没有明说,回京路上接到宫中前使问询生辰八字,再看父亲数次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就有了这么个猜测。 酉时过后,将军府来人接她回去,刘玉娴执意同车送她,临下车,沈元夕摘了头上的珠钗送还,刘玉娴摇头道:“这珠钗难得,是崖州岁供的海明珠,去年中秋长姐赐送的,就送元夕姐姐了,好姐姐,收下吧。” 这番话,是真的要当她入宫了。 三殿下 第4节 沈元夕愣了愣,无奈收下。 送别刘玉娴后,沈元夕匆匆回房,边走边拆头上耳上的珠饰,将头发松开后,那紧绷的头皮一下子舒服了许多。她粗粗编了个发辫,换了身骑装又裹了件狐裘,抱着手炉,问明父亲还未归后,敲开了薛子游的房门。 “子游,走,放夜鸢去。” 薛子游显然是等了很久了,他缓缓合上书,拿出早已做好的夜鸢,幽怨道:“还以为姐姐要把我给忘了。” “找好地方了吗?”沈元夕悄声问道。 薛子游道:“先出了府再说吧,我们从侧门走,王拂在,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翻出去时,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东边人多。”沈元夕重新系好身上的这件狐裘,咳了几声,说道,“起风了,再晚怕是要下雪了,我们往西边走走,找个地方放了就回吧。” 东街尽头的三王府内,乌鸦正在酣睡,三殿下灯下闲读,静夜里远远传来更漏声。 三殿下微微蹙眉,窝在贵妃榻上咬着手指呆望着满月,仍然难以平下心来,实在想出门去。 于是,他放下书,仔细给自己系上斗篷,无声无息飘出了庭院。 老仆掌灯喂鱼,见三殿下停在自己身旁沉默,默契地回答道:“今夜上元节,东边人多西边少,殿下还是朝西边去吧。” 三殿下点了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恭喜刘玉娴女士,获得本文第一位预言家头衔。 “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三殿下。” 是,天天见,夜夜见,烦死了。 第4章 夜雾迷城 有王拂放水,沈元夕和薛子游顺利出府,因不愿大张旗鼓放个夜鸢也里三层外三层的被人簇拥着,二人步行向西街。 沈元夕牵着薛子游的衣角,走着看着。 “《四海寰宇》中说,华京的西街有棵千年古树,还有个建在街上的月神庙,路过的人都会对着寺庙拜一拜。” 薛子游听了,撇了撇嘴角,“书上不一定都是真的,有是有,但也就那样,路人没几个拜的。” 沈元夕扯动薛子游的衣角,好奇道:“你去过了?” “我路过。” “那地方开阔吗?不然……就在月神庙附近放夜鸢?” 薛子游想了想,点了头。 路程有些远,沈元夕时不时哈着手说冷,薛子游皱眉道:“你若早些回来,哪会受这份罪……都和她们说的什么,一整天都不着家。” 沈元夕忽然笑了起来,快走几步凑近了薛子游,轻声道:“三殿下。” 薛子游不屑嗤声。 “哎呀,我刚刚提到了三殿下,他不会出现吧?”沈元夕又开起了玩笑,“今天我可听了一整天的三殿下,据说,瞧见满月时叫一声三殿下,他就能听到,出现在月亮下。” 沈元夕松开手,比划着圈起月亮,半晌后,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并没有突然出现个三殿下,她挑起半边眉,一阵低笑。 “嗯,果然,就和话本一样,是假的。” 薛子游淡定发问,“哦,所以那些女的,还说了什么?” “要是迷路了,三殿下会默默给你指出回家的路,送你回去后,他会一言不发地消失。”沈元夕步伐轻盈了起来,沉浸在这种半真半假的趣闻之中,掰着指头念了一路,“三殿下对人血的气味没反应,传闻说他食素……” 薛子游兴趣缺缺,但听到这里,沉着脸道:“你怎么听她们胡诌。” “我又没信。”沈元夕笑了起来,轻拍在薛子游薄薄的后背上,“我当然知道这些是胡诌,幽族哪有不饮血的?” “幽族也算人,吃饭喝茶跟我们没什么不同。”薛子游道,“但那些仅能果腹,血才是生存之源,那个气味……根本不可能戒掉。所以不要把什么三殿下当作不会伤人的好东西。” “我知道。”沈元夕语气严肃了几分,望着薛子游的眼睛,“放心吧,子游。” “你们一整日除了个三殿下,就没有说别的吗?”薛子游想移开话题。 哪知沈元夕道:“其他的啊……那还不如聊三殿下。” 除了三殿下,剩下的那些,都会让她想起“可能会入宫”这件烦心事,思来想去,沈元夕又把话题拽回了三殿下:“说起来,她们聊了一整日,也没人提到,若是来了癸水,三殿下到底能不能嗅出来。” 薛子游瞪大了眼,倒抽一口气,却欲言又止地捂住嘴,别开了红透的脸。 “可是我真的好想知道啊。”沈元夕的手指摩挲着下巴,望着月亮沉思,“我好奇很久了。” 薛子游闷声一阵咳,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抬手指着前面,不自在道:“到了。” 月神庙就在前方,那棵千年老树长在庙里头,庙的围墙只到树腰。破败的样子并不像书中所写的那般香火旺盛。 薛子游道:“月神庙求财求子求姻缘,按理说应该香火供奉不断,但你看,它连院墙都没有修缮,足以说明……这地方不灵验。我早说过,你不要信书中所写,那些真真假假,不比那些女人们口中的三殿下可信多少。” 沈元夕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揉了揉鼻尖,喃喃道:“不过此处确实适合放夜鸢。” 庙宇前有一方空地,无树木遮挡,最近的高墙院落也在五十步开外,无灯火无人居。 把夜鸢放起来之前,要在夜鸢上写三个生辰愿望。 沈元夕将展臂长的纸鸢铺在地上,从小包裹里掏出笔墨,润了润,不假思索写了第一个愿望。 “希望今年能够拉开父亲去年送我的弓。” 薛子游念出来后,皱眉道:“就这?” “怎么了?这真的是我的愿望。”沈元夕敲着手指,苦思冥想她剩下的两个愿望。 薛子游淡淡提醒:“一年只一次,不要浪费了。” “那……”沈元夕写下了第二个心愿,“长寿康健,今年不再生病喝药!” 薛子游哼笑了一声,没发表意见,只告诉她,“就剩最后一条了。” 沈元夕提笔犹豫了许久,抬头问薛子游:“你保证,夜鸢一升起,你就能烧得干干净净?” “你不信我的水平?”薛子游眉头都要拧成结了,仿佛听到了侮辱他的蠢话。 “你保证能?”沈元夕眼睛睁得更圆,笔尖悬在了夜鸢上。 “我当然能。”薛子游明白了,他微微扬起嘴角,自信道,“所以想写什么就写,不用怕,我保证把它烧得干干净净,除了你我和你娘,不会有第三人看到。” “好,那我写了!”沈元夕一咬牙,在纸鸢上写下了自己的第三个心愿: ——我不想入宫。 写完后,沈元夕双手轻握,闭上眼睛默念,“母亲保佑。” 薛子游拿起夜鸢,看到最后一行字,笑了笑,神色放松了许多。他将引线穿好缠在夜鸢上,轻轻抖袖,夜鸢鼓着风平稳地飞起。 沈元夕目光追随着夜鸢,见它悠悠飞起,捏住一把汗。 等高度比月神庙的主院还要高时,沈元夕拉了拉薛子游,说道:“可以了,这足够我娘看到了,烧了吧。” 薛子游又稍微放了些线,一手去摸火引子,这时忽然刮来一阵乱风。那夜鸢先是向东飘坠,又猛地似是被谁拽住,一下子旋到了西边的那间未点灯的高墙院落,纸鸢头卡进了那院子边缘高耸的书阁顶。 沈元夕惊呼:“完了!” 她伸着脖子望过去,问薛子游:“那是什么地方?” “……像是谁家的存书库。”薛子游不敢松手中的线,压着几分恼火,不高兴道,“姐姐,要先将夜鸢捞出来才能点。” 若是此时点引线,会有失火烧掉书库的危险。 “我知道,我去看看。”沈元夕冷静下来,到那高墙四周查看,在背光的阴影处寻到了半截搭墙的木梯,旁边还放着修缮墙院的工具,而她的夜鸢线就挂在木梯上,月辉下闪烁着银光,像一截蛛丝。 沈元夕惊喜道:“果然生辰这天走好运。子游!这里有梯子,你拉着线不要动,我上去把它拿下来。” 若是只有头两个愿望,明日厚着脸皮央求父亲拿回来也可以,只是还有那第三个愿望,她怕被人断章取义,给父亲添麻烦。 沈元夕脱掉狐裘,拍了拍脸,呼出一口气,打了几个冷颤,晃了晃梯子,提起一口气往上攀。 爬梯的时候,那根搭在最上角的线动了动,似乎被谁扯紧了,猛地绷直,沈元夕怕线断开,大声道:“子游,你不要拽它!” 线静止了,沈元夕松了口气,又向上攀了一格,视线终于越过墙梯,看到了书阁开阔的屋顶。 银白色硕大的满月,月的边缘像燃烧一般,氤氲着夜色。 屋顶上,除了月亮,还有一人。 他倚着殿角的朝风,裹着斗篷,风吹进兜帽里,飘出几缕如锦似的银发。 夜鸢就在他手里,遮了他大半张脸,他仔细看着,沈元夕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只是一个眨眼,再看时,满月当中不见了人,沈元夕还在怔愣,鼻尖嗅到一阵微凉的香味,飞起的斗篷角出现在她的眼前,擦着她的脸颊,最后落定。 沈元夕抬眼,看到了一张惊艳的容颜,那双眼睛没有情绪,眸光艳色流转,就像暗夜中安静的野兽盯准了目标。 他似乎在比对着什么,好久之后,他蹲下来,凑近了,那缕冷冽的幽香又浓了些,沈元夕止不住打了个颤,才发觉自己的手吓得冰凉。 “……三殿下?”她猜测着,轻声问出。 那张脸近在咫尺,先是张大了眼,朱红色的眼眸盯着沈元夕看了好久,之后,他微微眯了眯眼,睫毛低垂,又看向手中的夜鸢。 沈元夕看到他微微蹙眉似有不解之意,壮了壮胆,压抑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三殿下,这是我的夜鸢,我不知道三殿下在这里,打扰……” 三殿下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忽然站起身,轻轻一挣,那根线断了。 沈元夕倒抽一口冷气,心被揪到了嗓子眼。 他要干什么?他不会要把这纸鸢拿给皇帝看吧?! 青蓝色的火焰乍然腾起,夜鸢化作了灰烬,从三殿下的手指间随风消散。 风也吹落了他的兜帽,那头银白色的长发在她眼前倾流出,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比月光清辉还要柔美。 沈元夕看怔了。 “——姐姐!”薛子游的声音像溺水呼救般急切。 这一声呼喊把沈元夕拉了回来,扭头慌张应声时,失了平衡,手一张,险些从梯子上掉下去,还好反应快,她死死抱住粗糙的梯子,手心被毛刺摩擦到,微微发疼。 只是此时,她也顾不上那么多,道谢的话堵在嗓子眼,脑袋一片混沌,只好低头避开那探寻的视线,像犯了大错,一节一节下了梯子。 薛子游就在梯子旁虚张着手臂,等她下来,伸手扶住了她,紧紧握住沈元夕冰凉的手,这才抬头看向屋顶的人。 三殿下还在那里站着,视线一直追着沈元夕,现在也没有收回。 三殿下 第5节 月光浮动着,光影错落的刹那,薛子游捕捉到了三殿下渐渐血亮的双眸。 薛子游一愣,拉住沈元夕就走,走到五十步开外,才将沈元夕的手拉到身前,果不其然,她摊开的掌心处,有一层轻微的破皮擦伤,但并无血渗出。 薛子游顿住。 “还有哪里受伤吗?”薛子游问。 沈元夕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好似魂魄还未归位,迷迷糊糊问他:“怎么了?” 薛子游压低声音吼:“有没有!你再慢一步,他就要亮獠牙了,他肯定是闻到了血味!” 好半晌,沈元夕道:“……癸水算吗?” 她看着僵住的薛子游,难为情道:“所以我才好奇。” 月色下闪烁着柔光的银发,轻飘飘从沈元夕眼前划过,三殿下出现在他们面前,血色眼眸死死盯着沈元夕看。 薛子游“活过来”,闪身把沈元夕挡在身后,“三殿下,我们要回将军府,自己知道路,不必三殿下送。” 好久之后,三殿下微微一笑。 他身后夜雾茫茫,刚刚还能看到的路,此刻笼罩在雾气中,方向难辨。 “那可不一定。”他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这夜雾是不是三殿下搞的。 三殿下一般不用心计。但谁知道他追老婆的时候用不用心计呢,你说是吧三殿下? 第5章 结缘 三殿下的那句话,好似凝在了寒气中不会消散,过了许久,沈元夕的耳朵还是发烫,一遍遍的回想起来,紧跟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那咬字和句尾轻笑的气息,沿着脊背爬上来,每一遍都直炸到头顶,轰的她脑袋晕晕乎乎。 而每一次她的颤抖,都会让薛子游牵着她的手更用力。 “没关系,不必怕。”薛子游悄声道,“义父还在,不日就是封赏大典,他不敢怎么样我们的。” 沈元夕闭上眼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料三殿下再次开口。 “要下雪了。” 他这句话说得暧昧,话中有话的意味连沈元夕都能听出,正要琢磨,薛子游倔强低语:“要不了他,雪落之前我们就能回去。” 薛子游逞强,拉着沈元夕在夜雾中打转,鬼打墙似的,不管走哪边,都会在熟悉的巷子里遇上站在前方不远处等他服软认输的三殿下。 他像一束盛放在朦胧中的银光,斗篷遮罩住他的双眼,露出的下颌与唇角却依然赏心悦目。 沈元夕心好似要突破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薛子游的力量拽着她,她可能会不争气地走向那抹月光。 恍惚之中,沈元夕甚至认为他不是三殿下,而是月神庙的那个月神来惩罚她在庙旁放夜鸢扰了他清净。 零星的雪花飞下,薛子游停住脚步,啧声道:“还真是迷了方向。” 刚刚明亮的满月也被夜云浮笼,天地揉成一色,星宿难辨。 沈元夕咳了几声,习惯性的想要拢紧狐裘,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狐裘爬梯前脱掉了,与手炉一起放在墙边。 只是手炉也就罢了,可那件狐裘不多见,要是被人捡到认出是将军府的东西,那就麻烦了。 沈元夕顿住脚,刚要拉薛子游商量,忽然肩上一沉,那件暗红狐裘压住了风雪,裹住了她。 接着,手中一沉,余温还未散的手炉也放在了她手心。 沈元夕怔怔抬头,三殿下就在她身旁,幽幽抬起手,也不说话,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薛子游眯起眼确认了那个方向后,不甘心地拉起沈元夕走了过去。 夜雾淡了,街道房屋的轮廓也都熟悉了起来。 沈元夕紧追着薛子游的步伐,悄悄问道:“所以,到底是我们得罪三殿下了,还是真的迷路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三殿下也听到了她的话,沈元夕的血猛地炸到耳廓,每一声心跳都敲在双耳旁,又止不住抖了起来。 薛子游瞥了一眼身后默默跟随的三殿下,快速答道:“初一十五,雪夜易迷失,这是华京千年的风水造就,不然你以为他守在华京做什么?” “原来让大家下雪前回,不仅仅是怕人冻伤。”沈元夕说罢,双眼一亮,语气雀跃了起来,“这么说,《华京夜游》讲的妖鬼也在每月十五出游赏月是真的了?上半夜归人,下半夜归妖鬼?” 薛子游:“那是话本!你怎么总把话本的闲人胡诌当真?” 身后又传来三殿下的笑声,这次的笑声是实打实的笑,偷偷又惬意的低笑。 沈元夕差点忘了三殿下还听着,拉高狐裘,裹住了自己的嘴。 如此沉默着,很快就到了将军府所在的街道。东街不如出府时热闹,看来那群前半夜赏月的人,也都散了场。 薛子游想从侧门悄悄进去,却不料三殿下轻飘飘绕过他们,指了指将军府正门的方向。 薛子游不客气道:“到地方了,我们认识路。” 三殿下却像是头一次认真看薛子游,他微微歪着头,一双暗红色的血眸平静锁住薛子游。 沈元夕恍然大悟,心脏猛地提起,再抬头,见三殿下近在咫尺,仍然好奇地盯着薛子游。 好久之后,她听到三殿下问:“名字。” 这次换沈元夕紧握住薛子游的手,他也在抖。 薛子游顶不了多久,最终,他泄气般认命道:“薛子游。” “我问的是你另一个名字。” 这句话亦没什么起伏,没有威胁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甚至有些淡漠。 但看薛子游的反应,这句问话,似乎必须要回答。好像有一双沈元夕看不到的手,强迫着要他低头。 “我就叫……薛子游。”薛子游咬着牙一字一顿强撑着说出这句话。 很快,三殿下收回了注视,薛子游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呼吸着,脸上却满是愤懑。 他感觉到了差距,难以跨越的差距。 沈元夕抚着他的背,思索着要怎样才能把三殿下这尊“佛”送走。 “沈元夕。”三殿下吐出三个字,语气温柔。 沈元夕抬头,恰撞进那正注视着她的血色双眸中,那双眼睛漂亮极了,此时蕴着点笑意,敛着艳光,正望着她。 “明亮的地方,更暖和。”他指向正门的方向,“晚上乱逛的孩子,从正门回家,能让家中焦急的长辈安心。” 沈元夕眼睛都要睁累了,她呆立了好久,一不留神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啊?怎么知道的名字?” 她记得自己没对三殿下说过名字。 三殿下微微抬眉,又是一声轻笑。 沈元夕想了起来。 夜鸢的脑袋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元夕敬叩。 三殿下见过她的字……原来如此!当时他手执夜鸢来回比对,就是在确认她的身份。 “听他的。”薛子游哑着嗓子说道。 沈元夕点了点头,扶着薛子游绕向正门,三殿下又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步伐轻如雪花落地,没有脚步声,只有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元宵!”刚走到正门,王拂从台阶最上方一步跃下,“我让左校尉带人去找你们了,没碰上吗?” 沈元夕摇头。 “出了什么事吗?”王拂弯腰悄声问。 沈元夕想了想,摇头,只不过给了王拂一个眼神,示意他向后看。 王拂看向他们身后,阴影处默默走出一个身形鬼魅似的银发美人。 王拂僵愣片刻,手虚握抬起,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三殿下?” 沈元夕舒坦了,见多识广的拂叔也跟她初见三殿下时一样,是这种犹犹豫豫的语气,看来自己当时的反应,也不算出丑。 王拂很快就明白过来,郑重一礼,“多谢三殿下关照这两个孩子,他们初到京城,不懂规矩,让三殿下费心了。” 王拂这头应付着,手背在身后挥了挥,让他们回府去。 沈元夕不敢看三殿下,低着头飞快屈了屈膝盖,拽着薛子游逃似的跑回了将军府。 一直到内院,才敢出声喘气,又烦闷自己刚刚“道谢”的太过敷衍,三殿下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 “子游?”沈元夕张开手,在薛子游的眼前晃了晃。 薛子游回神,沉着脸道:“我没事。” “真的吗?” 薛子游带了点笑,安慰道:“没事的,姐姐。” 三殿下静静站在将军府外,王拂的笑渐渐挂不住了,不懂他为何还不走。 “三殿下?” 他焦急万分,恨不得拉个老华京人问一问是哪里没做到位,传闻不是说,三殿下把迷路夜游的人送回家后就会功成身退,默默离开吗? 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空荡荡的街上马蹄声响起,沈丰年应酬完京防营的宴请,回府了。 王拂突发奇想,该不会是两个孩子在外得罪了三殿下,这位殿下要等孩子们的父亲回来告状吧?! 不至于吧,三殿下都要三百岁了,就这么点肚量……王拂神色古怪地看了三殿下一眼,跑了题,又想:不过三殿下这副样貌神情,看起来连二十都不到啊。 沈丰年下了马,第一眼就看到了杵在小雪中的三殿下。 “……三殿下?”沈丰年先是不信,而后一喜。 这可是恩人。 沈丰年大步走去,刚要开口,忽然眼前风雪旋起,眨眼间,三殿下不见了踪影。 沈丰年的手举在半空,一脸迷茫,“我醉了吗?” 三殿下 第6节 三王府的乌鸦晚上睡白天起。 它的职责就是每天白天替三殿下收集京中趣闻,等到了黄昏,讲给三殿下听。 十六的清晨,乌鸦睡醒,没有在寝殿找到三殿下,绕着王府飞了一圈,在中花园的同坐亭寻到了懒懒趴在凭栏处,薅草逗池中鱼的三殿下。 “殿下,太阳升起了,该睡了。”乌鸦飞落到他搭在凭栏处的淡紫罩衫上,趁三殿下神游天外,擦了擦自己的小鸟脚。 逐渐发觉三殿下不对劲的乌鸦问:“殿下最近心神不宁,白天不睡晚上不静?是馋血了吗?” 三殿下冷冷斜了他一眼,依然猫似的趴在朱栏上,懒懒打了个哈欠。 随着他的动作,散开的头发一层层滑落到身前,白天的光线映照着,那头银白色的头发更加雪亮,颜色近乎昨晚堆积在池旁树枝上的薄雪。 乌鸦再三的烦扰追问中,三殿下淡淡开口:“我结缘了。” 乌鸦惊的炸毛,翅膀都抖开了,“什么!” “十八年前,我给自己结了缘。”三殿下语气平淡道。 “在哪里?现在如何?” “难怪,这几日总无法安寝,血饮也不够滋味,放那么多的花蜜味道也寡淡……”三殿下没有回答乌鸦的问题,自顾自的碎碎念道,“我的感觉是对的,有东西逼近京城……我以为会是幽族潜入的征兆,没想到是我自己结下的缘。” “真的是殿下结的缘吗?”乌鸦认真起来后,声音异常浑厚可靠。 三殿下嘴角勾起,露出一边的牙尖,轻轻一抵,唇边流出一线殷红。 他舌尖抹去那缕血,光线下眯起的双眼中流转着幽光。 “血的味道不会说谎……”他道,“浸月把我送到大昭,正是因为他在我出生起就已看到,我的生机只会在这里。在此结缘,在此破劫。” 乌鸦点头:“幽主一脉,都能感应到命定之缘,殿下也是如此。那么,结缘的姑娘是谁?” 三殿下舌尖轻抵,温柔说出那三个字。 “沈元夕。” “沈丰年的女儿?”乌鸦默默震惊后,沉吟,“三殿下看到拜帖那日,一反常态要寻字画提点那姑娘……原是这个缘故。” “……”三殿下无奈道,“那天我是真的想提点她。” “殿下现在是在忧思什么?”乌鸦又问。 三殿下不言。 他扔了手中已经玩秃的草穗,起身穿过回廊,檐铃轻动,细碎的声响回荡着。 等走到书房,翻箱倒柜一番后,三殿下掩着宽大的披衫,血色眼眸黯淡了下来,低声碎念:“啊……忘了,我把拜帖退了。” 乌鸦这才知道他刚刚是在找将军府送来的那张拜帖。 乌鸦:“……你是想?” “沈丰年欠我份恩情。”三殿下语气笃定道,“如此,我让他带着女儿来三王府向我道谢,理所应当,不是吗?” 乌鸦:“可你自己说了,不需言谢。” 三殿下听罢,默默移开书纸堆,躺在了腾出的一小片空地上,静静拉高衣衫,遮住了脸。 乌鸦:“?” “你不要逃避啊!”乌鸦道,“结缘不易,你再想想办法。” 三殿下轻声回道:“再等等,或许是错觉。” 乌鸦:“……” 原来他自己也还在将信将疑。 只是,凡人或许不知道自己一见倾心种下了情根,但幽族,尤其是幽王一脉,种了情根牵了红线,可骗不过自己。 就算心不知,与爱人血液相融的渴望,无法自欺欺人。 那种渴望与普通的渴望并不同,倾心之后,除了结缘之人,其余的血液,再也无法平息魂魄深处的饥渴。 “渴死你。”乌鸦说。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我一见钟情了,但我不信,我需要冷静一下。 过几天,皇帝:小祖宗!我觉得沈元夕行!我要她入宫! 三殿下立马支棱:滚蛋。 (更新时间就是,一整个白天都有可能) 第6章 梯子 晨练结束,沈丰年把枪放在院外,进来看望喝了汤药裹在被子里取暖看书的女儿。 沈元夕从漠北带回了一只奇怪的支书架,可以支着翻开的书,放在床边,窝在床上不必手拿就能看到。 等需要翻页时,就用沈元夕自己盘线做的长勾爪,从被桶里伸出来轻轻拨一下。 沈丰年进来时,沈元夕恰好要翻书。 沈丰年替她翻了一页,声音放轻了问:“好点了吗?吃药了吗?” “陈嫂熬了汤,喝过后好多了。”沈元夕回答。 她昨晚回来后,咳了半晚,自小照应她的几个年轻小嫂子们天不亮就熬汤煮药。 “没事,你好好歇着。”沈丰年说,“爹跟他们说过了,不想去可以不去,到时候他们找人替你。” “还是要去的。”沈元夕搓了搓脸,两颊有了点红晕,气色好了些。 她笑起来,大眼睛瞬间成了两道月牙缝,“娘的牌位,我想亲自捧着,就咱们一家,到时候都在。” “那你就要快些好起来。”沈丰年放缓了力道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塞给了她今年的生辰礼。 “这是什么?”沈元夕捧在手心举起来,在被褥里暖得热乎乎的手捏着微凉的玉石兔子,翻来覆去看了,不是暗器,只是个普通的玉兔雕,青白半透,镶着两只血红色玛瑙珠作眼。 “爹也会送女儿家的东西给我了?”沈元夕震惊,继而又盯着兔子红色的眼睛看,想到了昨夜那双看向自己的血红眼眸,出神片刻,连忙将思绪拉回来,“有什么说法吗?” 沈丰年搓着手,笨嘴拙舌憋出一句:“你属兔。” 其实是来了京城,想跟其他人家一样,给女儿送些胭脂粉黛,可他总觉得送了,女儿就真的要长大了,自己还舍不得女儿长大。 思来想去,折中了,挑了件小玩意儿。 “其实爹去年送的弓,除了我拉不开,其他都挺好的。”沈元夕半逗半认真,又咳了几声。 沈丰年心疼得直搓脸,问她:“昨天玩得开心吗?” “挺好的,大家对我都不错。” “没笑你吧?” “没人笑我。倒是国公府的二姑娘问我,怎么身边没人跟着伺候,想要送咱们几个小丫头。我就把陈嫂她们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就没再坚持。” 在沈元夕身边照料的,都是沈丰年麾下阵亡士兵的遗孀或是亲眷,大家平日相处像一家人。故而能自己来的,沈元夕都是自己动手,这一点与华京的高门小姐们确实不同。 “没人笑你就好。元宵,外面要是受委屈了,一定告诉爹,不用自己憋肚子里。”沈丰年叮嘱。 “肯定不会。”沈元夕道,“我尽量不能给爹添麻烦,爹也不用担心我会被欺负。” “爹这就放心了。”沈丰年临走前,又问了一句,“昨晚是三殿下送你跟子游回来的?” “嗯。” “……”沈丰年若有所思,“王拂跟我说了,送你们回来后,三殿下还在门外站了些许时候。” 沈元夕一惊,复盘自己昨晚和三殿下的对话。 沈丰年道:“这事不对……他注意到子游了吗?” 沈元夕小心点了点头:“问了名字,问了两遍,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爹,他会不会看出来了?要么……就是闻出来了。”沈元夕小声说道。 又琢磨了会儿,沈丰年道:“没事,你不用操心,按理说不会。眼下等大的过去,爹找个由头,想个法子跟三殿下见个面。” “爹。”沈元夕声音更小了,还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问道,“那个……宫里……” 沈丰年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他安慰道:“爹知道你在忧心什么。爹跟王拂他们商量过,都还没定数呢,别怕。” 沈丰年是真的跟王拂他们商量过,他深知女儿的性子并不适合入宫伴君,并且,他也不愿让女儿在他看不到帮不到的地方受委屈。 这是他放手心暖大的女儿,是他故去的夫人给他留下的念想,怎么可以送宫里去。 不过,王拂却说,这事也不用着急。 “听秦尚书的意思,皇帝似乎也是要在封赏时,先看一看人。”王拂说,“咱家元宵又不是一等一的美人,看一眼,没瞧上,就不会下婚旨了。何况咱家不还有个童养婿吗?到时候皇帝要问将军,就把子游往前头一推,说薛将军临走前定了娃娃亲,我们帮你作证。” 沈丰年:“行了行了,瞎扯。” 沈丰年很不高兴。 王拂说元宵不是美人,皇上估计看不上,他生气。他这么好的女儿,天仙都比不上的好孩子,他皇帝凭什么看不上?瞧不起谁呢? 可又想,那皇上要真有眼光,瞧上他家元宵了,他还是要生气。 沈丰年拍腿骂道:“他爷爷的!” 老父亲难当啊。 三殿下失眠。 等到正午,他依然睁着眼,干躺在坚硬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饮茶,茶无味,添蜜,依然寡淡。喝饱了,那喉咙干渴的感觉还未消退。 雪在晌午就停了,云层稀薄,阳光铺在庭院内,又进了屋子,一点点把三殿下逼到了墙角的一处椅子上缩着。 更渴了,还渴的烦躁。 三殿下一遍又一遍回想昨夜沈元夕身上淡淡萦绕的香甜气味。 是他最想要,最喜欢,天上地下最好闻的滋味。 三殿下脸上微微有了点笑意,很快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他更是烦闷,手把头发揉乱,像糟蹋了一团雪。 三殿下 第7节 一动不动蜷在阳光里眯起眼睛想了许久,三殿下撑起罩衣搭在自己的头顶,慢吞吞走到前院,在自家大门前徘徊了十几圈。 终算有人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跑来问候。 “三殿下,是要什么东西吗?” 问他的是王府里,白天来上工帮忙打理花草庭院的管事,姓方,三殿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代了,总之从他离宫建府,方家人就承担起白天照料王府的事了。 其实眼前这个人,三殿下没见过几次,毕竟自己白天睡觉。这人的脸,他是不熟悉的,但他的味道,三殿下闻得出,甚至还能闻出,方管事的哥哥和他的第三个妹妹,跟他和他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不过这种事,三殿下从不会多言。这些小趣闻,他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有梯子吗?”三殿下问。 方管事有些意外,但毕恭毕敬回答:“有。殿下要什么样的梯子?” “随便,拿上,跟我走。” 三殿下自己撑着衣裳,挡着阳光,眯起眼,晕晕乎乎走到前面。 方管事扛着梯子,一头雾水地追在后面,心里嘀咕着,是自己太年轻了伺候的还不够长吗?以前三殿下有正午不睡出门逛街的习惯吗? 反正他伺候了三十年,是头一次见。 三殿下白日,还是正午出现在华京西街上,惊呆了半城的百姓。 有人跪有人放肆盯着看,还有孩童跟着跑,钻到他的罩衣底下,看他的模样。 还有个小财主消息灵通,得知三殿下出来,带着一大群家眷驾车来看。 三殿下不言不语也不拦着,似乎跟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根本不管旁人如何,只管走到月神庙附近。 众百姓想,原来如此,三殿下是来拜月神的。 可谁知三殿下走到月神庙前,步子一转,朝旁边的文渊阁走去。 文渊阁由姓曹的官员管理,前不久拨了批款,正在修缮。做工的人有的还在梯子上站着看热闹,见三殿下走过来,停在这梯子下面抬头望,更是呆愣,一时竟没有动作。 三殿下抬手遮住光,勾了勾雪白的手指。 “下来。” 梯子上的人不明所以,听话地溜下来。 “嗯,去把这个梯子换下来。”三殿下吩咐道。 方管事不太明白,扛着王府运来的梯子,擦了擦汗,问:“殿下的意思,是把咱的梯子放上去,把这个旧的换下来,对吧?” 三殿下点头:“仔细些换。” 方管事照做,将墙边的旧梯子换下后,问三殿下:“之后做什么?” 三殿下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像只吃饱喝足心愿达成的猫。 他轻轻拉过这长长的旧梯子,提着它几个起落,回了王府。 可以说是归心似箭了。 留在原地的方管事头都要挠破,也想不明白三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文渊阁的曹大人风风火火赶来,嘴里的午饭还没咽下去,找了一圈,困惑道:“不是说三殿下来文渊阁给工事提意见了吗?他老人家,人呢?” 众人都似刚睡醒,回他:“三殿下走了。” “嗖的一下,飞不见了。”一个小孩张开手模仿。 “那三殿下来,都干了什么?”曹大人更迷惑。 众人看向方管事。 方管事:“……这。” 方管事临危不惧,一躬一礼,绞尽脑汁胡编乱造,深沉道:“殿下昨夜路过此处,见梯子老旧,今日辗转反侧,用王府的新梯换了旧梯,以防发生事故。” 曹大人合不拢嘴。 好半晌,回过神来的曹大人接上:“哦哦哦!三殿下心细如发,没错,没错,是该换了。” 方管事想,所以三殿下要那个旧梯子作何用? 曹大人想,所以那祖宗换梯子到底是为什么?是来提醒我办事敷衍监工不周吗? 黄昏时分,乌鸦飞回王府,想要告诉三殿下,今日将军府的那位小姑娘一整日没出门。 飞进内殿,见旁边搁着一把梯子,最上头的一角被削了,看那走势,像是三殿下拿风晓剑一剑削下来的。 再凑近一看,三殿下窝在榻上,怀里揣着那节削掉的梯角,睡得正香。 乌鸦:? 作者有话说: 百姓:三殿下今日出街做慈善啦! 曹大人:卧槽三殿下这么重视我的吗?亲自来指导工作了! 方管事:还是我太年轻,我不懂三殿下。 三猫(捧着老婆踩过的梯子):嘿嘿,宝贝。 第7章 皇帝 封赏大典之前,沈元夕的月信过去了。 闷在屋里三天的沈元夕收拾一番后,跟着沈丰年去了凤凰台。 宫里负责这种大庆典祭祀的是沁王,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六叔。 沁王很会办事,为人亲和,须发虽白了一半,精神头却不见老。沁王最喜钻研祖宗礼法,少年时,曾捧着古书典籍,每天黄昏孜孜不倦跑到三王府敲门,要请教三殿下。 据说,正因如此,三殿下最烦的人,就是沁王。 “届时,各省督抚要员也会到场,他们就在那一角……”沁王讲解了庆典规格和各方面规矩,又带着沈元夕眼熟了几个要在庆典上跟在她身后的官员。 “到时候,这位常大人走出去三步后,你便跟着走,若是你爹没动,就提醒着。”沁王打趣着,转头见薛子游打着哈欠,双眼都困出了泪花,笑着摇头,又叮嘱沈元夕,“就指靠着你了。” 忙了一整日,回了府,沈元夕才敢悄声对父亲说:“上头,是不是……喜欢热闹排场。” 她不敢明着提皇上,沈丰年听了,哈哈道:“都是如此。爹只知道,朝廷从未短过军防粮饷。” 这么看,虽然这个皇帝有点好大喜功,但并不算昏聩。 陈嫂来帮沈元夕梳洗时,聊起了这几日的京城趣闻。 哪位大人家的女儿是才女,哪位公子哥品行端正,谁家的女儿越来越漂亮,美名传遍京城。 “我也好想看看啊……”听到有美人,沈元夕也一脸向往。 陈嫂就问:“刘国公家的二丫头,相貌如何?” “嗯,挺好看的。”沈元夕道,“很亲切,也爱笑。” “我听府上新来的烧饭阿嫂说,她姐姐是个难得的美人,很是温婉,是皇上的宠妃。” “刘妃吗?”想到这里,沈元夕问,“那皇后呢?” “明贤皇后说是也好看。” “嗯?”沈元夕一愣。 “元宵,你忘了。”陈嫂捏住她的头发,梳顺了,篦子轻敲在她脑袋上,“大前年国丧,太后跟明贤皇后同年走的。” “哦,想起来了,我那一个月病着,过了就忘了。”沈元夕心不在焉抛着那只玉兔玩。 陈嫂压低声音,与她耳语道:“她们说,皇上喜欢美人。” 沈元夕乐了:“我也喜欢。” 可能是美人这个字让陈嫂想起了三殿下,她好奇问道:“三殿下到底长什么模样?” “我都跟你讲三回了。”沈元夕无奈。 从正月十六起,院里的这些小丫头小媳妇们,新的老的,都找她打听三殿下的样貌。 前几日那些新进府,还怯生生不敢跟她说话只埋头干活的姑娘们,这几天也都不怯她了,壮着胆子让她讲。 沈元夕讲了一遍又一遍。 “是,头发是跟咱们不一样。” “嗯,眼睛确实是红的。” “没看到獠牙。” “确实很美。” 陈嫂叹气:“虽然你讲了那么多遍,但我还是想不出来。白头发怎么能好看呢?” “嗯……他那个头发,实话说,我也很好奇。”沈元夕无意识搓了搓手指,空虚道,“丝绸锦缎一样,感觉应该很柔软。” 而且,触感应该会很凉,真的很想摸一摸。 “比小子游还好看?”陈嫂突然比较了起来。 沈元夕认真想了,点头:“那自然比子游好看。” 说罢,她又合掌喃喃:“对不住了,子游……” 对着空气道完歉,沈元夕坦荡荡道:“再怎么说,三殿下是男人,比爹还要高一些,子游年龄小,还未长个,比不了这样的人,这么比,不公平。” “就是这样,我才想不到这个三殿下到底长什么样子。”陈嫂发自肺腑感慨,“我心里,最好看的少年郎,就是小子游,比小子游还好看的,根本想不到。” “那这样,下次他要是再站到咱大门口,我就把府上所有的姑娘都叫来,一起出门看,一定要让嫂嫂看到他!”沈元夕开起了玩笑。 反正三殿下这辈子是不可能在将军府前站第二次了,沈元夕自认为,这个玩笑很安全。 “当我听不出?等三殿下出现在咱将军府门口,我头发都能等白,还不如我明早随着胡妈上街采买去。前几日,他们都说三殿下大白天的,到月神庙附近逛去了。” 听到月神庙三个字,沈元夕差点脱手把玉兔给摔了,心跳撞着胸口,忙问:“什么时候?他干什么了?” “就十六那天。说是给月神庙翻新,还给换了个新梯子。”陈嫂道,“十五下雪那晚,有人在梯子上滑了一跤,摔了,三殿下知道后,就把旧梯子拆了,给他们换了新梯子,三王府的管事还说,要是不这么做,三殿下就会因为一直担忧百姓而睡不着。三殿下,不愧是咱大昭的守护神啊……” 沈元夕愣了半宿,直到夜深人静,半夜梦醒,也不忘在翻身时,嘟囔这街巷流言一句:“离谱。” 三殿下 第8节 三殿下不分日夜,睡了不知多少天。 终于在某日白天睡醒,耳边远远传来喧杂的乐声,还有窸窸窣窣被风切割碎的欢呼声。 阳光很好,好得不似冬日该有的光照,天是淡青色的,没有一丝云屑。 三殿下慢慢坐起身,左手捏着那只削掉的梯角早就没味道了。 沈元夕留在梯子上的气息太淡薄,一星半点的血甜味,只是好运气的被夜晚的雪留存了几分,被他抱在怀里,睡着后就消散了。 喉咙干涩,但也还能忍耐。 三殿下蹙起眉,想写封信给母亲,问一问这种幽族命定结缘的事。开墨时,思绪被那风送来的欢闹声扰得断断续续,终于,三殿下忍不了了。 他放下笔,走出寝殿,撩开飞绕着的珠帘彩带,问慢吞吞端血饮来的老仆。 “什么日子?好吵。” “大昭收回漠州北缘故土,这里的皇帝正在封赏功臣。” 三殿下微微惊诧,白天的光照下,比夜晚色泽黯淡的眼眸近乎黑色。 “已经到日子了吗?” “殿下要去吗?”老仆慢慢问道。 “取我衣裳来。”三殿下拿起托盘中的金杯,一口喝干血饮,那未经工序烹煮的原浆甜中带着辛辣,激到咽喉。 三殿下眸光亮了一瞬,又如跳动的火蓦然熄灭,恢复了正常。 披上烟紫锦缎,顺手将雪白的披风搭在发顶,三殿下如一缕雪色幽烟,飘进阳光之中。 凤凰台上,热闹非凡。 大昭现在的皇帝,还在盛年,三十不到。和传闻差不多,是个比较喜欢排场,且喜欢美人,较为好色的皇帝。 他不是昏君,倒是立志想做个色令智昏的昏君,可惜他太聪明,昏君是死活都做不了,连不怎么出格的好色也成了风流。 风流皇帝叫萧明则,样貌也不错,不笑时带着几分笑意,笑起来就十足是个坏心眼的狐狸了。 也真让王拂猜对了,沈元夕并不是一定要入宫的,但入宫是美谈,皇帝是有意向、也有必要给沈丰年这个“赏赐”的。 不过得知沈丰年有个养子后,皇帝就留了条后路,此事暂且搁置,不急。先把封赏军功的事风风光光办了,办的时候,顺便让他看一眼沈丰年的女儿。 他若实在不感兴趣,且沈丰年不情愿送女入宫的话,只要沈丰年开口说沈家跟薛家定过亲,管他是真是假,他乐意顺水推舟。 封赏大典很顺利,百姓兴致高涨三呼万岁。 萧明则心情很好,他就知道,这种脸面事交给沁王办,一定顺心顺意。 到了亲自为沈丰年擦盔抚穗的环节,沈丰年举着漠北十三郡的降表,带着女儿和养子缓步走上台阶。 萧明则看了眼沈丰年身旁的那个小姑娘。 哦,身段一般,长的嘛……也一般。 萧明则想,她要想入宫,入宫也行,她要不想入宫,不入宫也行,总之他对沈元夕兴趣不大。 等人近了,停在阶下,近在咫尺,萧明则又想,一眼不惊艳,不过看久了,还算个小美人。 礼官展开圣旨,照本宣读。 随着礼官的唱读,旁边人送着东西。 都是些过场,这些话,萧明则都会背了,心里默默跟着背了几句,心不在焉看着宫人托着礼盘,一个个停住,行礼,展示,退下。 终于到最后,皇帝要亲自拿起托盘里,象征大将军身份的金杵交给沈丰年。 萧明则伸手,拿起金杵,手一滑,托盘失重歪斜,金杵掉了下去。 旁边礼官轻呼还没落地,沈元夕飞快换手,搂着母亲的牌位,裙子一兜,伸出另一只手接住,明眼可见的大舒了口气,且小声说了句:“好险。” 场面寂静,空气凝滞。 沈丰年不敢抬头看,低声道:“咳……还回去。” 沈元夕愣了片刻,抬头看了眼皇帝,见他歪着头打量着她,并没生气。于是,沈元夕在他眼皮底下,轻轻地,偷偷地,又把金杵放回托盘,还把托盘朝萧明则身前推了推。 而后,她默默举起母亲的牌位,遮住了半张脸,一双大眼睛快速看了萧明则一下,飘开。 那双眼睛,灵动至极。看起来就有意思! 萧明则:“哈!” 他精神了!神清气爽! 沈丰年的这个女儿,好生有趣! 再看向沈丰年时,萧明则的眼神宛如看自己的亲国丈,充满了亲切。 他甚至想,等给完最后一道赏后,就再给沈丰年一个大礼,他要当场给沈元夕一个妃位。 萧明则脸上的笑越发明显了,看向沈元夕的目光,逐渐火热。 作者有话说: 皇帝:初见,结婚! 三猫:????????????????????你抢我台词???????????你活腻了??????? 第8章 红雨 封赏大典的尾声,萧明则说完最后一句场面话,吸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向了沈元夕。 他知道,身旁常年侍候的宫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突然宣布立妃后,震惊的应该只有眼前的父女俩。 哦,还有个五官柔媚的小豆丁——萧明则瞄了一眼薛子游,不知为何,心里舒坦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薛子游的样子,根本称不上是个男人,所以即便真的有娃娃亲一说,萧明则也并不在意了。 “沈大将军,朕还有个大赏——” 他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在看重新跪下,半出神半聆听的沈元夕。 她跪下后,还轻轻叹了口气,萧明则就更欢喜了。和他小时候一样,那时他不愿参加又长又繁琐的祭天典,父皇在上头说,他跪在阶下,就会这样偷偷叹气。 萧明则想,别以为朕不知道,朕都经历过。 好想看她的反应。 “沈……” 元夕两个字还未顶出舌尖,忽见半朵红色花擦着沈元夕鼻尖落在她的衣裙上,她抬头,诧异地望着天。 花瓣落雨般洒下,台上台下,全城的百姓,都看到了。 “天上落红花了!” “是花雨!” 突如其来的奇景打断了萧明则未说出口的话,他只是短短的错愕一瞬后,惊喜道:“是幽族红雨!” 三百年前,幽王浸月从华京娶走了宴兰公主,大昭以最高规格送嫁,公主车架出王宫,幽王挥袖,火红花朵纷落,红雨伴驾,直到送亲队尾最后一艘船离京。 赠红雨亦是幽族最高的礼仪,意为换血为花,共享太平。 “是三殿下!”有人发现了站在般若白塔之上的三殿下。 雪白的斗篷迎风飘着,红花为衬,纷飞的银发,每一根荡漾起的发丝都如梦如画。 阳光下,他盖在头顶的斗篷就像在发光。 沈元夕望过去,眼睛刺烫,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一晃眼,般若塔上不见了踪影,沈元夕收回目光,雪白的斗篷从她眼前翻过,斗篷下的浅紫深红,也如涟漪般一层层荡起又落下。 “叮”上佳的玉佩相叩,钻进她的耳朵里,仿佛撞在她的心尖,一声清脆,余音微颤。 沈元夕抬起头,刚刚还遥不可及的风华美人,现在正垂眸看着她。 他的眼底划转走一抹艳光,平静地俯视着她,再收回,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沈元夕只敢在梦里想象,无比漂亮的手。 修长柔润,雪白的底色,因寒凉,关节和指尖微微泛红。 他那双手捏了一朵血红色的花,沈元夕好奇心怂恿着,才恋恋不舍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看向那朵花。 很漂亮的花,美得不似真的,边缘还闪烁着微光,犹如从夜雾里摘下的妖娆。 三殿下将这朵花,轻轻放在了沈丰年的手中。 “曾与将军同伍,将军是大昭真英雄。”三殿下只说了这一句,之后退了半步,连眼神都放远了,仿佛立刻抽身出这场热闹繁华,置身事外。 皇帝声音还有些抖,叫了声:“三祖宗!” 沈元夕以为皇帝是怕的发抖,抬头偷看,意外瞥见皇帝那副兴奋的嘴脸和激动到放光的眼睛。 他开心非常,三殿下此举,给足了他脸面。 这庆典办得真好,往上数三百年,能跟宴兰公主出嫁一个规格的。 萧明则想,果然小时候常常粘着三殿下,还是有用的。 你看果然三祖宗待我跟别的皇上不一样! 三殿下轻轻蹙眉:“不是都结束了吗?还是我来早了?” 他轻轻伸出手,指尖接碰住还在纷落的红花。 “你还想让这些血苍兰落多久?” 萧明则听话道:“好!已经是最后了!三祖宗,你的花可以收了。” 三殿下轻轻抬手,披在头上的斗篷滑落,红雨止歇,落地的红花消弭不见,似清早被阳光暖化的霜露,红烟氤氲,不久散去了 。 离得远的百姓们遗憾叹息,而凤凰台上的人,却都无心去看红雨消散时的奇景,连同皇帝一起,目光全被三殿下吸引。 掉落的斗篷就像揭开了某种面纱,这冰雪雕琢般的美人在阳光下短暂的失了神,眼睛没办法完全睁开,罕见地暴露出一种诱人的脆弱。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很快,那件雪白斗篷又披了回去,遮住阳光后,三殿下从众人面前飘旋走,消失不见。 萧明则意犹未尽,好久之后,他呼吸才动了动,看了眼周围其他人,都跟他一个德行。 萧明则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三殿下 第9节 这才对,三祖宗的美,这些人,就应该是这个反应。 至于别的—— 萧明则再看向沈元夕,忽然没那么急了。 怎么说呢,这就像,山珍海味吃饱后,饭前馋的那碟爽口小菜,就不必那么着急品尝了。 让典仪就在这里圆满结束就好,至于婚旨,回宫再下也行。 他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刚要走,余光在沈元夕身上捕捉到了一抹艳红。 萧明则抬手:“且慢……” 沈元夕也才刚刚找回呼吸,一脸梦游刚醒的懵懂,见皇帝瞪着眼睛看着她,沈元夕顺着那道目光,摸到了鬓旁完整的一小朵血色艳花。 很漂亮的形状,要比她刚刚见的那些落花精致,仿佛像匠人一笔一刀精雕细琢出来的。 这朵漂亮的,还散发着金色微芒的花,和父亲手中的大朵血苍兰一样,没有随着红雨停歇而消失。 “哈!”萧明则自以为明白了,笑道,“三祖宗果然是个风雅人。” 受此影响,萧明则心中一动:回宫后,要好好琢磨个婚旨,他亲自写! 作者有话说: 皇帝:我明白了!三祖宗这在说,沈将军一家都是大昭英雄,将门典范!我这就回去下婚旨,下个文采斐然,配得上今日华丽氛围的婚旨! 三猫大怒:你明白个锤子。 第9章 滚回去 沈丰年在女儿房门外徘徊了许久,薛子游路过看到,叫了声义父,沈丰年定了神,招呼他过来。 沈丰年看向薛子游的眼神有无奈也有遗憾,薛子游惊道:“义父,难道是姐姐她真的要……” 封赏过后,当晚就有人在宴席上跟沈丰年透了风。 “明日早朝,大将军去了就知道了,黄某有十足十的把握,大将军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来贺喜的官员还拍了拍沈丰年的肚子,笑得很是亲切。 小院外,沈丰年叹息一声。 “总要告诉元宵。”他低声与薛子游说道。 薛子游望了眼小院里映着烛火的窗,摇头道:“还是明日再说吧,不然姐姐会睡不着的。” “你说的是。” 只是送走薛子游后,沈丰年还是折回了小院,推开了门,像做错事一般,愧疚道:“元宵,乖元宵,还没睡呢?” 沈元夕叼着小油酥,正在翻刘玉娴赠她的那堆新书。 “爹。”她拿掉小油酥,把剩下的半个递给沈丰年,“你尝尝,陈嫂刚学的,特别好吃,很是地道的华京风味。” 沈丰年接过饼,咬了一口,又没办法开口了。 他眼神飘到别处,看东看西,就是不敢看女儿。 屋里静得诡异,沈元夕捏紧了手里的书,问他:“……还是要入宫吗?” 沈丰年脱口道:“也不一定。” 沈元夕沉默了。 好久之后,沈丰年道:“爹看,皇上……丰神俊朗,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沈元夕没说话,她有些无措,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她慢慢看向自己刚刚整理差不多的书纸,床边的翻书架,她自己缠出的粗糙不精致的丑勾子…… 一想到自己要永远告别这种随意又舒适的生活,酸涩就泛上心头。 “那……”沈元夕张了张口。 “爹明日面圣,会跟皇上提……就是要委屈小子游了。”沈丰年这番话说的,他自己都没几分把握,他勉强笑出声,想让气氛轻松些,想安慰女儿。 反而是沈元夕安慰了他。 “没事的爹,就算入宫,我也不会给爹添麻烦的,我又不笨。”沈元夕咧嘴龇牙,用力笑了笑,“来之前,我把华京想的太坏了些,后来去国公府,那些姐妹没有一个刁难我的,我想宫里也一定很不错,爹不用担心我。” 沈丰年摸了摸她脑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沈丰年离开后,沈元夕肩膀耷拉了下去,她照常翻着书,只是一边翻,一边擦眼泪。 昨天还央着小福嫂帮她从东街搜了些新话本,书都还没拆看完,就要跟这样的日子说再见了。 她刚刚很想抱着父亲委屈大哭,任性地哭着说不想入宫,甚至不想嫁人。 她就想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窝在家里,父亲兜着她的这方小天地,想吃就吃,想偷懒就偷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闲来无事就跑马习字,没有规矩,没有拘束。 这种她过惯了的日子,若是入了宫,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她要日日夜夜都提着心,疲累的活着,面皮上一直紧绷着端庄的笑。 沈元夕没出息的默默哭了会儿,揉干眼泪缩回了床上。实在困倦了,在即将沉进睡梦中时,迷迷糊糊的想: 都怪那个三殿下,没能让子游好好烧了夜鸢,母亲没能收到她今年的心愿。 要是生辰那天,她早些回家,早点跟子游放了夜鸢,皇上也就看不上她,不让她入宫了。 第二日清早,沈丰年卯时就出发侯着了。 封赏过后的第一次朝会,在京官员们都知会了,说要开个特例,按逢五的大朝规格来。 这也是沈丰年归京后,第一次列席早朝,位置靠前,左首第二。 皇上进来时,他看得很清楚,皇帝的气色异常好,精神头十足,眉眼飞扬,喜滋滋的,连走路带起的风都是得意昂扬的。 朱红的朝袍落定,等宫人照例唱念完,皇帝没给沈丰年机会,开朝第一件事,就是下婚旨,还给了封号,宜妃。 两旁文武向皇帝道喜,向沈丰年道喜,朝堂之上其乐融融,氛围极为热烈和睦。 皇帝身体微倾,还似唠家常般道:“这是朕亲自写的婚书,不知宜妃见了,会作何点评。” 看样子他是真心实意想知道沈元夕接到婚旨后的反应。 沈丰年只得咬牙拜谢,起身时,心中闪过自己女儿的那张脸,差点没绷住当场哭出来。 散朝后,皇帝身边御宫侍亲捧着婚旨,带着第一批封箱礼,边奏乐边朝将军府送。 沈元夕早就被薅了起来,宫里先来通知的那些人还贴心带了个嬷嬷,从旁指点着穿戴好,老早就侯在将军府前,就等婚旨到后,妥帖地接住了。 嬷嬷已经嘱咐了三遍要如何起身,如何接婚旨,接了之后要怎么回。 沈元夕胡乱点了点头,嘴里碎碎念着这些步骤,揉了揉闷疼的额角。她的头皮被头发使劲拉扯了起来,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提着,悬在了天梁上。 以后的日子,恐怕也都是这样的感觉吧。 乐声近了。 嬷嬷堆起了笑,抖擞起了精神。 再拐个角,婚旨就到了。 乐声却毫无征兆地戛然停歇了,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嘎”的一声,听不见动静了。 嬷嬷神色紧张,嘟囔道:“是怎么了?” 又等了好久,不见队伍来。 嬷嬷让旁边的宫人去看看情况,过不久,这宫人两条腿抡着跑回来了,一脸又兴奋又不知所措的说:“三殿下!!” 嬷嬷:“?” 宫人声音又拔高了,口齿清晰,气势如虹:“三殿下把婚旨烧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激动,激动完才想起,这他娘的是婚旨啊!皇上亲手写的!这事可就大了! 于是,宫人又连忙摆出一副慌张样子,重新斟酌完,小心道:“是三殿下,三殿下烧了婚旨,让景公公他们回去了。” 嬷嬷:“啊?!” 沈元夕眨了眨眼,也跟着:“啊?” 嬷嬷已经被震懵了:“三殿下?景公公?啊?怎么回去了呢?那这……这婚旨还宣吗?” 宫人回:“我不知道啊!” 嬷嬷不信邪,又问:“三殿下原话怎么说的?你给我一五一十的说!” 宫人:“我去的时候,婚旨在三殿下手里,啪的一下,就把婚旨给烧了。然后就听三殿下对着景公公说……” 宫人清了清嗓子,学道:“滚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三猫:喵!!!!(怒) 第10章 你看着圆 从凤凰台的热闹抽身回来后,三殿下持续失眠。 冬日的太阳不烈,阳光扫到皮肤,也不会有太明显的烫感。或者说,被阳光如此灼烧着,他更能冷静下来思考。 写给母亲的信已经发出去了,稳妥起见,还让乌鸦亲自送件。把那啰嗦的老东西打发走后,整个三王府越发寂寥。 三殿下睁着眼睛,倚在朱红的栏杆上,望着他三百年来大大小小修改过六百多次的锦鲤池,或是扔进去一块石头戏耍那些笨鱼,或是换成鱼饵,看它们争抢。 白日会蹲在池边等开饭的野猫崽子今天缩在草丛里不敢近前来,如果它们会说话,一定骂骂咧咧,这红眼睛的人今天怎么不睡觉,这还怎么偷吃! 三殿下坐下来,展开书遮住了脸,又将手缩回衣袖中,如此,阳光无法直接铺在他身上。 很暖和,还有种引火烧身的痛快感。这样,喉咙的干渴就不那么突出了。 今天的沈元夕,月信应当是结束了,身上没有血味,但依然好闻。他不清楚她用了什么样的熏衣香,是一种,他新奇陌生又莫名感到亲切熟悉的甘甜草香味。 九年前,回幽族办成年礼,浸月跟他说过,从那刻起,他寻血的本能就会苏醒,等遇到那个梦寐以求的血香味,身体里的血,就会不受控地为之沸腾。 这种幽族的本能,是母亲不能够体会的。因而,那个时候,母亲问浸月:“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满街叫卖的食物,各种滋味都有,你却没有食欲,也不馋它。忽然,远远飘来一种香味,是从来没有过的,让你不由自主想夺来吃……”浸月尽职尽责为宴兰公主解释,“闻到那个气味的时候,眼睛都会亮起来。” 三殿下 第10节 “终于被我找到了……就是这种感觉。”浸月馋巴巴道。 那个时候,三殿下还无法亲身感触这种惊喜万分的感觉,直到沈元夕突然冒出来,他才恍然大悟,那个香喷喷的夜鸢,他忍不住夺过来的东西,其实是沾了她的气味,才那么甜美。 那个时候,自己的眼睛真的亮了,他能感觉到那股热意闪现,令他的目光都灼热了几分,甚至牙尖都痒了起来。 只是,当时还有借口,是因为她身上萦绕着血味,他被血吸引才会失态。 但今日,明明她身上没有血的气息了,他却还想抱走她,把她藏在家里,用自己的大斗篷裹住她。 他想跟她说话,想一直看着,还想知道她的一切,共享她的一切。 喜怒哀愁什么都好,哭出来的泪水也好,他都想掠为己有。 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浮躁难安。牙尖抵住了舌尖,咬在唇边,微微发疼。 辗转反侧,野猫在他眼皮底下叼走他的鱼,他掀起书角瞥见了也无心去赶。 那些猫的胆子就更大了,等太阳西落,那些猫竟然团到他倾落在阶台的衣角上,像几方镇纸,把他钉在了这里。 身上好沉,三殿下翻了个身。 她也该休息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和她同时作息,明日一同醒来。 之后,就去找她,去哪里好呢? 说起来,还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她那个弟弟……让沈丰年看管好,明日不要再来误事。 再晚些时候,老仆起床打扫,见三殿下正准备睡,沙哑着嗓子自语道:“殿下这几日,从未好好睡过,会出乱子的。” 三殿下显然是习惯了他的啰嗦,伸手拽出衣服,赶走了猫后,打着哈欠回寝殿,像个人一样,日落而息。 老仆跟在后面问他今日的饮食。 三殿下驻足,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他:“浸月看中我母亲后,是怎么做的?怎么说服我母亲跟他走的?” 老仆道:“抱起来就跑。” 三殿下显然是被自己父亲的胆魄给惊到了,“以我母亲的性子……” 老仆点头,慢悠悠补充:“被公主一刀扎进了心脏。” 三殿下忽而笑了,不孝道:“怎么没死呢?” 老仆说:“幽主是当时唯一的温和派,公主也怕失手捅死会出大乱,所以答应帮他医治了。” 三殿下知道幽族“医治”的意思,愣了好久,蹙眉道:“就没一些更温柔的方法吗?” 他对父母结缘的过程很是不满,看得出,他瞧不上这种野蛮不风雅的手法。 老仆说:“哦,后来,幽主和宴兰公主去了寺庙。” 听老仆的语气,这个去寺庙,非常无趣且无用。 但三殿下却展颜道:“这个还算可以。” 三殿下晚上睡,白天醒,并非他自愿清醒,是他在睡梦中,忽觉心慌且异常烦躁,梦里似有十分聒噪的丝竹之声远远飘来,吵醒了他。 三殿下揉了揉头发,满身压抑着的怒气,随手披了件旧氅衣飘走到前院,方管家好似在看什么热闹,半边身子探出王府大门,伸长脖子踮起脚。 三殿下听了会儿,察觉出不对。 这种规格又婉约喜庆的器乐声,亦是封赏时用的,要么是给谁封一品夫人,要么就是封妃贺喜。 “谁家的?”三殿下问。 方管家喜气洋洋道:“大将军家的!他家女儿要进宫做娘娘了!” 后半句没说完,三殿下早不见了。 三殿下突然出现在仪仗前,即便他不叫停,那吹拉弹唱的礼官们也情不自禁停下来看他。 头一次这么近看到三殿下,而且还是出现在太阳下的三殿下。连景公公都目不转睛盯着看,手里一轻,圣旨被拿过去,都还没回神,慢了半拍。 三殿下展开圣旨,找到名字,确认了之后,一把火烧了。 冰蓝色的火焰如烟乍起,只是一眨眼,圣旨渣都不剩,仿佛从未存在过。 景公公下巴还没归位,就听三殿下说:“滚回去。” 景公公今年六十七,也见过三殿下数十次了,但这是他第一次从三殿下嘴里听到带情绪的话,对三殿下而言,滚这个字,甚至称得上粗鄙。 他是真的生气了。 好似要让他们看到接下来他要去哪里,三殿下绕过景公公,向禁宫走去。 再一闪身,人已在乾元正殿前,逆着刚刚散朝的大臣们,神情冷冽,一步步进殿,站定。 皇帝刚下朝,辇轿都过苏桥了,听人报三殿下来了,皇上翻下龙辇,自己提袍子跑回去,还不忘回头嘱咐宫人:“去去去!叫刘妃她们来!快点的!三殿下来了!再晚就见不着了!” 萧明则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尤其喜欢三殿下,如今喜欢美人有了个好色风流之名,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从小被三殿下养刁了眼光。 不过萧明则有个奇怪的癖好,他不仅喜欢看三殿下,他还喜欢让他的美人们都来看三殿下,享受她们看到三殿下时那一个个夸张又痴迷的反应。 萧明则跑回了乾元殿,平复了呼吸,仔细看着出现在大殿之上,依旧风华绝代赏心悦目的三殿下。 好似是生气了?这样的三殿下还从没见过,哈,瑰宝啊!竟然让朕看见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一声“三祖宗”刚叫出口,三殿下就不见了。 再一眨眼,三殿下提着景公公的衣领上殿,将景公公放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明则:“……三祖宗,是景寿冲撞了你?还是……” 看起来有点像起床气啊……难道是被吵醒的? 景公公回:“陛下,陛下的封妃诏,三殿下他……” 景公公顿了顿,斟酌道:“似乎不满。” 萧明则一惊,紧张道:“难道是朕字写得……” 景公公不敢抬头。 三殿下不满的,不是那个婚旨,而是人。 萧明则敛起笑,沉吟片刻,试探道:“三殿下,沈元夕年十七,未曾嫁娶,朕下旨立妃,合乎祖宗礼法,满朝文武皆为证。” “昨日沈元夕手中的血晶兰,你看到了吗?”三殿下开口。 “血晶兰?”萧明则大震。 血晶兰长什么样子,他从前根本没见过,但天下只要听过宴兰公主嫁幽王的故事,就知道血晶兰是幽族的定情之物。 从心血中凝结出的血色苍兰花。 萧明则跌坐在龙椅上,他这下完全明白了。 “原来是三祖宗你……”萧明则沉眸,很快,他道,“可朕的婚旨都下了。” “婚旨呢?”三殿下问景公公。 景公公脊背一寒,偷眼看向皇帝:“婚旨……它走到路上,就,烧了。” 没说谁烧的,但傻子都知道这天底下敢烧圣旨的是谁。 萧明则神情变幻莫测,很是精彩。 好半晌,他问:“烧干净了?” 景公公明白过来,皇上这是要松口了,连忙回道:“干干净净。” “不成问题。”萧明则转着扳指,思索道,“大将军沈丰年之女,沈元夕,宜……立为三王妃。” 三殿下微微扬眉,表情似有几分戏谑。 他这么一笑,萧明则不那么生气了,胸口也不闷了。 “你看着圆。”三殿下点头,轻飘飘一个转身,消失不见。 不久之后,萧明则踹翻了桌案,发了一通火后,又笑着对景公公说:“不过仔细想想,大昭开国三百年,敢和三祖宗抢女人的,也只有朕了。” 想到这里,也就不气了,反而还有些得意。 至于这事怎么圆……好说,要圆它,很容易,作奇谈讲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采访一下萧明则:你在本剧拿到的剧本是? 萧明则:谢邀,颜控机灵鬼人设。 所以他很会圆,大家就看他一通神操作就是了。 【本场让元宵先休息一下,毕竟之后她会异常的忙】 另外,萧明则的爱好是,喜欢看美人,且喜欢看别人看美人的reaction。 要放到现在,萧明则的观看记录里,肯定都是各种各样的reaction视频。 第11章 驾车人 从宫里回来,沈元夕还是没能回魂,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像在做梦。 那天,婚旨被三殿下烧了后,沈丰年回府,她还跟沈丰年说:“爹,应该是夜鸢,三殿下看了我的夜鸢,所以才会干这种事。” 薛子游这个小叛徒,早就把翻墙出去放夜鸢的事交待的一清二楚,连她写的愿望也都一字不落说给了沈丰年。 “三殿下烧了夜鸢,我想他是看到我不想入宫的那条愿望,帮我实现了。”沈元夕认真道。 只是,沈丰年和薛子游都用“你太天真”的表情看着她。 “元宵你……”沈丰年不知该如何说,“入宫是不会了,但……” 三殿下怎么可能为了给将军家的女儿实现小小的心愿,去做烧圣旨这么出格的事呢? 薛子游神色肃杀,冷声道:“这下好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群。” “怎么这么说?”沈元夕不明白。 三殿下 第11节 沈元夕是天真,在第二道婚旨没宣的时候,她真心实意认为,是这个有大昭守护神之称的三殿下,随手为她完成了一个心愿。 不然她还能怎么想?三殿下看上她了吗?她又不蠢,她哪能让三殿下看上呢? 所以,还是三殿下动了恻隐之心,为她实现心愿可能性更大一些。 晚上,宫里车来接他们前去面圣时,沈元夕叹了口气。 她以为皇帝不依不饶,是铁了心的要她入宫,这愿望连三殿下都阻挡不了。 “虽然还是要入宫,但不管怎么说,应该谢谢三殿下。”沈元夕想。 她跪下听诏书时,已经做好入宫的准备了。 但那道婚旨,却是要她做三王妃。 听到“许配给三殿下萧临朔为三王妃”时,沈元夕完全被震懵了,接过婚旨不管不顾,自己看了一遍。 的确是嫁三殿下萧临朔。 “不可能!”沈元夕惊呼出声。 皇帝愣了愣,笑了起来。 “怎么不可能?” 沈元夕瞪着眼睛,一副魂飞天外的呆感,指着婚旨问萧明则,“可三殿下是大昭的守护神啊!他……还会娶妻吗?” 皇帝没绷住,抚掌大笑。 “若非三祖宗看上,朕还真不愿意割爱。”萧明则惋惜道,“……三殿下送你的血晶兰,你可还好好收着?那是幽族的定情信物。所以,朕赐婚于你,说到底,是三殿下的意思。” 沈元夕疑惑,那花回家后,她放在桌案上,习了两贴字后再看,花就化散成瓣,又被晒没了。 沈元夕没敢说。 皇帝一定是误会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婚事就交给礼部和钦天监操办……且慢。”皇帝道,“你们先去问过三殿下,依他的意思办,婚期也看他的安排,他要是还有什么说法规矩,回禀朕就是。” “三王妃,起来吧。”萧明则伸出了手。 沈元夕不能不给,将手轻轻扶着,没敢真的碰到皇帝,尽力端庄起身。 萧明则抓着她的手腕凑近来,似与她耳语般,笑道:“成婚后,可要多让三祖宗出来走走,逢年过节,莫要忘了朕。” 回府路上,见两道百姓熙熙攘攘向车内望,沈元夕才意识到,她嫁三殿下这事,皇帝是真的给布告天下了。 她看着手中的这道婚旨,反反复复看完,终于明白父亲和薛子游白天为何会那样说。 “不是什么好事。”冷静下来后,沈元夕如此说道。 沈丰年满面愁容。 不送女儿入宫确实也是他的愿望,但嫁给三殿下,说起来并不比入宫好到哪去,可能还不如入宫伴君。 至少入宫,他身为将军,还能帮衬着女儿,女儿受委屈了,他走动走动,也还能护一护。 但嫁三殿下……三王府门一关,那位殿下真把女儿拆吃了,他也无能为力。 沈元夕见父亲这个样子,又道:“不过也不是坏事,那可是三殿下,守护大昭三百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人。” 这话明显是安慰沈丰年,他拍了拍沈元夕的肩膀,打起精神道:“爹知道。” 过了半晌,沈丰年开玩笑道:“也不知幽族有无成婚前互不见面的规矩,爹还想再留你多些时候……” 车顶一声轻响,像鸟的翅膀擦过。 车外的百姓齐声惊呼:“三殿下!” 沈丰年一震,就见车帘掀开,三殿下弯腰走进来。 车停了下来,驾车的人回头看。 三殿下微微侧头,轻声道:“继续走。” 车又动了起来,马蹄与车轴声交替着,沈元夕的心跳快的她想吐,在看到三殿下的那一刻,头上像被罩子整个闷住,心跳声吵耳朵。 “三殿下。”沈丰年抱拳,“不知三殿下……” “幽族没有互不见面的规矩。”三殿下打断了他。 沈丰年愣神,缓缓放下手。 三殿下那双眼睛幽红,车帘颠簸着,光线明暗错落的间隙,他那双眼睛会微微亮起。 这双眼现在就只盯着沈元夕看。 “华京三景,你可知道哪三景?” 沈元夕想,这是在考我的才学吗? 她正色道:“回三殿下,是昭川帆归,柳岸夜雨,烟霞红梅。” 三殿下点头:“前面四个字不用加。” 他又问:“你想去看吗?” “嗯?” 末了,三殿下转向沈丰年。 “明日,我带她去飞霞山,就在京郊,只是赏梅。明早辰时,我会在将军府外等候。” 说完,他就离开了。 好久之后,父女俩面面相觑。 沈元夕问道:“爹,三殿下的意思是要带我去看烟霞红梅?” 沈丰年却似没听见女儿说话,咂摸道:“他好像比十八年前看起来……长大了点?” 沈元夕:“啊?” 近日,街头巷尾疯传一则美谈。 大将军沈丰年的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封赏大典之上,三殿下与皇帝都对她一见倾心。 “皇上亲下婚旨,与此同时,三殿下也送了婚书,就看哪个先到……皇帝这边是白天送,那三殿下,按照幽族规矩,是日落才送。诸位,按理说,一定是皇帝的婚旨先送达,是吧?” 街边闲人唾沫横飞,撸起袖子踩在板凳上,叉腰道,“可皇上的队伍刚走到朱雀街上,忽然圣旨烧了起来,再一看,好嘛!上头的宜妃变成了三王妃。” 有人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扒拉他道:“怎么这么呆呢!这是天意!大昭与幽族再结姻亲,天大的喜事。” “不错,自从三百年前宴兰公主和亲幽族后,就再没出过这样的喜事了,好兆头。” “皇上听闻这等奇闻,当朝大笑,就对文武百官说,既如此,那就顺天意,昭告四海,他愿意让美给三殿下,成全这段佳话。” “是,皇帝又下了一道婚旨,将沈大将军的女儿许配给三殿下为三王妃,在日暮之时,亲手交到了美人手中……” “所以,大将军的女儿,到底多美?” “那自然是貌比天仙,玉质天成!绝对的大美人!” 第二日天刚亮,将军府外,拜帖如雪花飞涌,想要一睹大美人芳容的闲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多数都是京中百姓,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沈丰年碍于身份,不敢驱赶这些人,只好命王拂加强防守,一个早上,抓到好几个翻墙攀树想要偷看的好色者。 沈元夕还在小院里梳洗。 昨晚听闻她要和三殿下去飞霞山赏梅,几个小嫂子天不亮就支棱起来,给她参谋怎么穿,怎么打扮。 起初,沈元夕还有些耐心。但后来换了三四个发式,也没定下来哪个更好看后,她破罐破摔了。 “随便吧。”沈元夕道,“反正再怎么涂抹,好看的也不是我。” “那可不一定。”陈嫂笑道,“现在的你啊,在京城人嘴里,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美人,美貌胜过三殿下。” “别说了,别说了。”沈元夕缩进椅子里,捂着发烫的脸,“这我哪里敢啊!” 倒是小福嫂一句话安慰到了沈元夕:“元宵,还是听我的,保暖为主,穿暖和些。反正今日不是让三殿下看你,而是你替我们去看三殿下,他穿的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看了,回来告诉我们。” “说得没错!”沈元夕坐直了,接下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将军府仍然水泄不通,沈元夕在内院坐进车,却卡在大门外,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挪出去几步。 这些都是闻讯来看三王妃的,几日前拖家带口去看三殿下的小财主,今早听说有了三王妃,饭都顾不上吃,又拖家带赶来看三王妃。 沈元夕坐在车内捂着脸,心情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嘈杂声听不到了,一片寂静。 再然后,车平稳地行驶起来,沈元夕后知后觉抬起头,悄悄撩开车窗一角,自己早已离开了东街,两旁的街景迅速退后,零星闪过几张惊讶望着车前的路人脸。 沈元夕一愣,倾身到车前,轻轻撩开车帘,小心翼翼往外看了眼。 一抹俊秀养眼的淡紫身影就在她的视线前方,雪色的长发泼墨似的垂落下来,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颤动着。 他还编了几缕小辫,缀着数个精致的小金扣和玉环。 沈元夕看直了眼,她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发。 三殿下没有回头,他似背后长了眼睛,说道:“回去坐稳了。” 沈元夕听话缩回去,拍了拍脸,默默震惊。 怎么是三殿下赶车?! 她的车夫呢?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好男人不仅应该早上来接老婆出门约会,还要亲自开车。 第12章 第一次 京郊清甜的花草香气和悦耳的鸟鸣让沈元夕逐渐放松下来。 她轻轻推开车窗,白雾般的阳光映在她半张脸上。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吹来的风也还是冷的。 车好似比刚刚慢了,路也不平整,颠簸的次数也比刚刚更多一些。 三殿下 第12节 最明显的一次颠簸让沈元夕头上的花钗磕到了车壁,她伸手揉了揉脑袋,车慢慢停下了。 沈元夕连忙关上车窗坐端正了,三殿下撩开垂帘望过来。 沈元夕对上那双眼睛后,目光飞快飘走。 三殿下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会儿,放下车帘,下了车。过了会儿,听见他移车凳的声音,车帘高高卷起,他伸来一只手。 “下来吧。” 沈元夕死死盯着这只手。 “在顾虑什么?”三殿下好似笑了下,但等沈元夕闻声去看时,三殿下还是那副表情,仿佛刚刚的轻笑是她的幻听。 沈元夕内心天人交战,自从凤凰台上见三殿下拈花的那双手后,沈元夕就对他的手念念不忘。 如果自己此时矜持,怕是要抱憾终身。 于是,沈元夕把手放在了递过来的那只手上,没敢用力。 三殿下反手将她手腕捉住,又伸出另外的手,双手牢牢抓托着她,扶她下了车。 他的手并不冰冷,手指虽然微凉,但覆上来的手心是正常的温热。 沈元夕晕晕乎乎下了车,脚踏在地面上,人还是飘的,没有实感。 心在嗓子眼疯狂乱撞,她紧紧抿着嘴,冷风吹着,提醒沈元夕她的脸有多烫。 半晌,没出息地压下慌乱后,沈元夕才挤出一句道谢的话。 “客气。”三殿下似乎对她的道谢很是不满,不过很快,他换上了愉快的口吻,问道,“比萧明则扶得稳吧?” “嗯?” 沈元夕惊讶抬头,撞上他挂着几分神气的脸庞。 这么看着,沈元夕忽然跑了神,她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三殿下,年岁应该比她大不了多少。 难怪父亲会那么说。 还记得昨晚回府路上,她追问父亲,为什么父亲会说三殿下看起来比十八年前要长大了些。 沈丰年回答:“十八年前第一次见三殿下,其实挺震惊的。倒不是模样……虽说模样确实很惊人,但我惊讶的是他给人的感觉,一眼扫过去,像十七八岁,一点也看不出来这祖宗活了快三百年。现在的话……要我说,他倒是像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了。” 不过回过神后,沈元夕又是一惊,“三殿下昨晚难道也……” 昨晚他肯定也在宫里,不然他怎么知道皇帝扶她起身这回事? “吓到你了?”三殿下弯下腰去看她的表情,这次他是真的让沈元夕看到了他的笑,“只是去看了眼,就到宫外等你出来了,我对那地方兴趣不大。” 如果不是想去看看沈元夕接旨时的反应,他才不会进那个地方,又没什么意思。 “走吧。”三殿下又将手伸了过来,示意她牵着。 还来吗? 沈元夕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他递上来的是抹了毒的刀,一脸要折寿的痛苦。 三殿下:“怎么了?” “谢三殿下关心,我……自己能走。” “远着呢,等你自己走,到了只能看日落。”三殿下哼笑一声,将手往前又探了探,不容拒绝,“把手给我。” “诶?没到吗?”沈元夕这才发现,周围还是官道,他们刚刚出东门不远,连山的轮廓都还没看见。 那又是为何会在这里停下? “我第一次赶车,不甚熟练。”三殿下好似读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就不连累你了。” “那山寺……还有多远?”沈元夕小心翼翼问道。 三殿下眯起眼睛,“你牵着我,眨眼就到。” 沈元夕刚把指尖往前试探着放了放,三殿下出手如风,好似怕她反悔,一把抓住她的手,拦腰将她圈起。 风声疾掠,沈元夕睁不开眼,她被三殿下用衣披裹着,鼻尖萦绕着清冽独特的幽香,几个呼吸间,落地了。 “那马车……”沈元夕站定后,第一句话是惦记她府上的马。 三殿下俯视着她,表情复杂。自己用来遮光的衣披裹在她身上更宽大了,下摆拖在地上,而她只露着一颗脑袋,仰着脸,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会有人动你的车马。”三殿下向她保证。 “可没有拴停好呀……”沈元夕依然纠结着。 三殿下挑起半边眉:“就没别的了?” 沈元夕想了想,如梦初醒,飞速撤去看向三殿下的目光,屈膝点了点,小声道:“多谢三殿下。” “不是这句。”三殿下摇头。 “……”那是什么?他到底要听她说什么?沈元夕想不明白。 “算了。”三殿下无奈道。 沈元夕摸不清他有没有生气,她云里雾里,被绕的晕头转向,只觉得老话说得不错,长得美的脾气总是怪的。 等攀了段山路,沈元夕身子热乎了些,哈气呼了呼指尖,回望身后的山路,感慨道:“好快啊。” 一直默默无言走在前面的三殿下立马转头,眼睛亮闪闪的,“终于知道问了!” 他退后几步,走到沈元夕近旁,手似护着她,眯着眼睛道:“幽族善御风,行路与人不同,我刚刚就是带你御风来的。” 沈元夕眨了眨眼,虽对这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说明感到疑惑,但仍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彼此沉默片刻,沈元夕实在忍不住,心一横,还是讲了出来。 “其实……我在《考幽》一书中读到过。” “哦,是七百年前,南雅的那个侍候燕川一脉的侍夜人写的回忆录,我知道那本书。”三殿下点头,“那书里说的是幽族燕川一脉的习性,与我还是有不同之处的。不过,御风一技,幽族上三门都擅长,这是血脉里带来的。” 沈元夕听了个半懂,犹豫着要不要追问。 “问吧。”三殿下道。 “……三殿下怎么知道?!”沈元夕心如擂鼓,怕三殿下还会读心这等异术。 “你想什么,都写脸上了。”三殿下微微一笑。 “那我……三殿下白天……眼睛……”沈元夕错开目光,假装看风景。 他的眼睛一直眯着,《考幽》中记载,幽族到白天就会看不到东西,甚至有的会在太阳下短暂目盲。 “眼睛会看不清,但和燕川那些幽族不同,我只是远处的看不清,另外阳光照着,会头晕。”他道。 “哦……那……” “所以不能再驾车了。” 太阳又升高了些,前面的路离开了树的遮挡,三殿下悻悻将衣服披在头顶。 “你喜欢看书?”三殿下问,“都看什么书?” “……”沈元夕想违心地答一些不会出错的圣贤书,但她余光偷瞄了眼三殿下,他依然是平静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眯着眼。 她忽然很想看他脸上出现更多的表情。 沈元夕豁出去了。 “看话本怪谈。”她盯着三殿下回答。 那一刻,她如愿看到了三殿下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看向前方山路的眼睛微微睁了睁,似是愣住了,但很快,他眼里有了笑意,转过头来。 沈元夕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的注视。 三殿下语气轻快道:“喜欢什么样的?郑经的?五斗金的?当朝的可有喜欢的?” “啊!” 沈元夕来了精神,快走了几步跟上三殿下的步伐,仰头看着他说道:“郑经的我都看过了,五斗金的我还没收完全,当朝的我喜欢一口仙,华京的书商说开春就会有一口仙的新本了。” 沈元夕想,他果然和自己年岁差不多。 在这种错觉的怂恿下,沈元夕与他说起了最近新得的话本,讲失落的蓬莱旧地的一些怪谈。 阳光照着,三殿下那个方向逆着光,有时,她看不清三殿下的脸,但从他回应的语气判断,他至少是半个“同道中人”。 他知道得很多,不会像薛子游一样,在她讲起一些地方怪谈时说那些都是杜撰,他会告诉她这么杜撰的根据,还会补充她不知道的相关的奇闻。 不知不觉走到了飞霞山腰的山寺,这寺庙供的是大月神,香火比华京西街的要旺很多。 只是今日,山寺大开着门,没有香客,侍神的居士们也都不见踪影。香火袅袅,地面洁净,前殿的洗风台前,鲜花铺地,还放着一套精致的玉质茶具。 三殿下牵着她坐下,取水洗茶,待茶水烹煮上后,他问道:“饿了吗?” 沈元夕是有些饿,出门时她只进了半杯茶点。 三殿下:“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动,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人就消失不见了。 沈元夕呆呆望着对面的空石凳,使劲晃了晃脑袋,确定今早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梦。 也是三殿下走了,她才敢大胆回味。 一路行来,有好几次,三殿下转头看她时,她都想飞回将军府,扳着陈嫂她们的肩膀狂摇,告诉她们,实在是太漂亮了! 还有那头银发。她确定是银色的,细看并不是雪白,光照上去,还有漂亮的弧光色彩。 兜兜转转想了一圈,沈元夕忽然意识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所以为什么是我呢?” 这一路相处下来,三殿下对她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把婚事当儿戏。 三殿下是认真的,所以,自己身上,肯定有吸引他的东西。 沈元夕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过人的才学,也没有惊人的容貌,人也是刚从漠北那种偏僻的只有沙子和蛮夷的小地方来京城的。 学识远见,都不如别人。三殿下还能图她点什么? 答案不言而明。 沈元夕揉了揉脸,叹息。 面前多了只碗,里面的豆花还冒着热气。 三殿下 第13节 三殿下重新坐下,轻轻将只金勺子放在她手中。 “这是华京一百多年来最好吃的豆花。”他说,“趁热尝尝。” 沈元夕捏着勺子,不明所以。 “不喜欢吃吗?”三殿下问。 沈元夕摇头。 “不必关心我,你自己吃。”显然,三殿下会错了意,眉眼浮起淡淡的笑,“华京好吃的好玩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还想吃什么,尽管问我。” 沈元夕傻傻捏着勺子,最终,问了出来。 “三殿下,我的血……也是那种……很好吃的吗?” 三殿下的眼睛亮了一瞬,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给了一个沈元夕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没尝过。” 云层遮住了太阳,光影交替的瞬间,露出他奕奕有神的血色眼眸。 然后,他教导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话,很危险。” 他笑了下,手指摸了摸嘴唇,似乎在摸他还未露出来的牙尖,继而板起脸认真道: “这话,一般成亲后才会讲。” 作者有话说: 幽族白天视力相当于近视,会视物不清。但他们白天的听觉和触觉会异常敏锐,捕猎本能仍然不容小觑。 ps:沈元夕这话,相当于,结了婚的夫妻,一方邀请另一方doi 三殿下表面上还能平静纠正,实际上就,大脑差点被这句话炸空白。 拼命忍住才没失态。 啧啧,真能忍。 啊对,还有一点,三猫在老婆面前异常话痨,毕竟憋了三百年没找到能聊得来,想聊的,在老婆面前分享欲爆棚。 但其实三猫对外还是沉默寡言那挂的。 第13章 里三层 大月神庙中供奉着面如满月的大月神,相传数千年前,是大月神教她的子民耕种,也是她带来了火种,开辟了山河。 同时,大月神还是功德神,民间传闻,她司掌一册阴阳功德簿,主万物生死轮回。 而大月神身旁,又有两个护法,分别是小月神与平安神。 这种,每个地方就又不一样了,据说靠南的那些州,这两个护法都是威武凶相的男神。而在华京,小月神是慈眉善目的男神,而平安神则是个低眉顺眼的女神。 沈元夕燃了香,拜了大月神和她的护法神使后,说起了南北差别,这是她从《话说南北》这本杂书里看到的。 三殿下亦陪她半跪在蒲团上,静静听着,沈元夕要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飘到他侧颜上,才能集中精神说完她知道的那些东西。 故而,沈元夕的目光,一直在他蜿蜒到自己衣裙上的银白头发上。 今日,她穿在最外头挡风的厚实罩裙是暗红色的,翻起的里边是发绿的釉蓝,因为十分配三殿下搭上来的银发,沈元夕很满意,说着说着,嘴角就挂上了悠远的笑意。 等她说完后,三殿下道:“想听我告诉你,这些神的真正来源吗?” 那几缕在她衣裙上泼开银发流淌走了,沈元夕目光追着,悄悄看了眼三殿下。 三殿下站起身,指着大月神道:“我祖母,第一代幽主。” 又指着小月神道:“我祖父。” 接着又看向平安神,笑了一声,道:“另一个祖父,上三门之一,朝花一脉的首代家主。” 沈元夕声音都惊劈叉了:“真的假的!” 她以为这些神都是神话传说杜撰出来的,而且……他们世世代代拜的神,怎么都是幽族? 三殿下没有开玩笑,他弯下腰,轻轻扶起沈元夕,“这方天地,千年来的传承,都是相关联的。” 沈元夕听愣了,又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拉着三殿下的袖边问:“那为什么会成为我们这里的神?大家都不知道吗?” “时间久远,人会遗忘,但幽族,尤其我们这一脉,忘不了。”三殿下抬头看着这三神像,说道,“幽主一脉,算上我,也才三代。祖父母,我父母,我……” 他说到我的时候,似乎后面还想加个沈元夕,想了想,怕惊扰到,忍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我都不知道。”尽管沈元夕绕不清幽族那边的说法,但她对这些奇事传说天生就感兴趣。 “四千年才三代……你父王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六千年。”三殿下纠正,“朝花那代算我父亲同母妹妹,燕川一脉稍远一些,燕川是朝花的分支,是朝花第三代的同胞兄弟分出去。” 轮到沈元夕眯眼了,她在换算幽族这三支的关系。 “幽族之内,我这支被称幽主一脉,和燕川,朝花,并称上三门。幽族里又有和我们是侍奉关系的中三门,其中有一些和朝花燕川有血缘关联。上三中三之外的那些,就是幽族子民,除了作息外,其余的就和人也差不多,包括寿命。” “嗯?不是所有的幽族,都长寿吗?” “并不是。”三殿下道,“而且他们之间的差别也很大。有的幽族子民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有的喜欢避世隐居,有的则喜欢猎杀,甚至会越界。浸月……哦,也就是我父亲,之所以会遇到我母亲,也正因为有一部分幽族越界食人,需要他过来处理。” 沈元夕听得津津有味,但也手忙脚乱,手指习惯性地就动了起来。她看书时,喜欢提笔在旁标注,只是这一抓,抓了个空。 举着吧,太尴尬,放下吧,三殿下又瞧见了。 沈元夕只好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 “这些写下来会更清楚。”三殿下见状,顺势牵起她的手腕,向寺庙后山走去,“以后我会再与你讲。” 沈元夕跟着他,也无心看景,三殿下走哪她跟哪就是,完全忘了其他,追问道:“《考幽》里还记载,每个幽族出生后,都会有一个会说话的灵仆,是黑色的,比如豺狼虎豹。这个是真的吗?” “上三门的确有。” “那……”沈元夕眼睛亮极了,一脸期待。 三殿下明白了。 他淡然道:“我的是一只乌鸦。” “……嗯?”沈元夕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实那不叫灵仆,它们叫耳听。上三门的新一代出生后,长辈就会去幽林抓灵兽订立契约。愿意订立契约的灵兽就能获得言语的能力,成为新生儿在白天的耳朵和眼睛,在他们睡觉时,帮他们盯梢。” “三殿下只有一只乌鸦做耳听吗?” “是。”三殿下点头,“一般来说,为方便收集白日的见闻,耳听多以飞禽为佳,但有些为了脸面,会找更凶狠的猛兽为耳听。浸月……也就是我父亲,考虑到我将来要去大昭,就为我抓了只乌鸦,告诉我,越常见越方便。” “那,三殿下的乌鸦呢?”沈元夕问。 “你想看?”三殿下想,乌鸦有什么好看的,而且那只乌鸦的嗓子很难听,开口必然会吓到沈元夕。 他很是嫌弃自己的那只乌鸦,说道:“打发它回幽族送信去了,等它回来,我教导几番后,会带它来见你。” 说到这里,三殿下笑了笑。 “也该回来了。” 他写给母亲的信,也应该有了答复。 他感应到命定的红鸾,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所以请教母亲,想让更了解少女心思的母亲指点一二。 参照浸月的做法必不稳妥,他还是想与沈元夕慢慢相处,不想和父亲一样,见面就承受“甜蜜”一刀。 “再说回最初的问题。” 三殿下没忘这番话的起始。 “人间的这种神像神庙,算这里的人,自己的构想和创神了,就如南北诧异,每个人传说的都不同,千年下来,不必追本溯源,想怎么拜就怎么拜吧,总之已经不是那些幽族了。” 沈元夕深深点头,“有道理。” 三殿下什么都懂,真厉害啊。 后山一片梅林,是华京三绝之一。 沈元夕看了,只觉一般。 或许是快要开春,加上最近雪薄,梅花虽盛放,却少了点意境。 沈元夕想,还不及三殿下有看头。 她因为始终不敢大胆端详三殿下,对三殿下的印象,都是碎片拼接。 看个脸,看个头,看个肩膀,再看个衣裳,然后把这些拼在一起,大约能知道今日三殿下的样子。 他似乎穿了五层,算上他遮阳光的披衣,应是六层。 最里头那件是雪白的,领口露出了点柔绿的锦边,应是里头的第二重衣,再往外又是浅蓝的外衣,束了腰,又披了件浅紫的外衫,样式像春衫,春衫外搭了件薄似蝉翼的深紫轻纱罩。 别说漠北没男人会这么穿了,就是京城里,她也见不到这种穿法。 奇奇怪怪,但就是好看,华丽高雅,她异常喜欢。 总之,三殿下这么穿,几乎全让沈元夕解闷玩了,一次次的偷看,一层层的发现,然后再确认,一路就是这么琢磨着走来的。 “哪个好看。”三殿下带她走到梅林中央,忽然歪头看向她。 沈元夕慌张收回小心思,这才去看那些梅花。 看来看去,也只有前面那株梅花看起来开得最繁盛。 “那个——” 沈元夕指着那株梅花刚想问为何它跟别的梅花开得不同,就听三殿下满意道:“有眼光,它正是我种的。” 沈元夕默默咽了后半截话,称赞道:“很漂亮。” “二百多年前,我与世宗来为此山栽梅,百年过去,这里除了我种的梅树,其余全是死后新种的了。”他眯着眼睛,嘴角上扬着,语气是开心的。 “你要种梅树吗?”三殿下问。 他突然看过来,沈元夕没有看梅树而是偷看他的视线恰巧被撞到,不敢明目张胆收回去,只得装作思考,慢慢移开。 “《开物》一书中说,梅树……不是四月份栽种更好吗?” 三殿下 第14节 “哦,如此……”三殿下瞥了眼梅林一角放好的工具和树苗,故作淡定道,“那就等暖和了再来。” 直到这时,沈元夕意识到,入山门起,就没碰到过人。 她问:“三殿下……庙里的人,都去哪了?” 三殿下笑出了声。 他背过身,笑完了,才道:“你才知道问。” 他昨晚拦车约好了之后,就到飞霞山清场子了,寺里的神使统统送到华京,让人好好招待一日,又着人安排下去,让香客暂且在山脚住下,一样好生招待着。 做完这些,他又连夜敲开了已经辞官,专养梅兰的傅大人家,要来了一株树苗,还用锦缎裹了锄头的柄,铺了个歇脚喝茶的雅座。 三殿下道:“若是有人在,一定会扰你的雅兴。” 沈元夕受宠若惊。 三殿下语气又低落了几分,说道:“但你好似不大喜欢这里。” 沈元夕摇手道:“不……” 三殿下如此用心准备,说不喜欢,就太不识抬举了,怎么能让他失望? 沈元夕心中过了遍端方应答的场面话,刚要开口,就听三殿下道:“所以明日,我们就换个地方吧?” 沈元夕:“啊?” “五斗金的话本,你没收全,”三殿下说,“我有,明日辰时,我去接你。” “……就……看话本吗?”沈元夕小心确认。 “是,这个你一定喜欢。”三殿下一笑,沈元夕感觉自己的脸颊要把剩下的那点薄雪都给烫化了。 “……去……哪里看?”沈元夕不信,她再次确认。 “我府上。”三殿下回答。 “这……不合规矩吧……”沈元夕无措嗫嚅。 三殿下忽然笑了一声,语气轻快道: “婚旨敢接,三王府不敢进?” 沈元夕刚要摇头,又听三殿下道:“还是说,你并不想去看我的住处?” 这句话,就有点委屈了。 沈元夕无法欺骗自己。 她想去,她太好奇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三殿下好心情道。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是个对衣食住行很讲究且很有心得的难养贵公子。 他深知自己长得美,还很会发挥这种美。 不过平时懒得这么穿,这是出门约会了,才收拾自己。 (对的,所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沉浸在恋爱中,废寝忘食) 第14章 想来就来 日落之前,三殿下将沈元夕送回了将军府,依旧马车牵着,进了门,三殿下说了声“我等你”后,就不见了身影。 来去如一场梦,沈元夕下了车,怅然若失。 夜风起了凉,沈元夕轻咳了几声,坚持走回自己小院,进门才发觉,她披着三殿下的罩衣。 难怪那股香气一直没散,她还以为是幻觉。 捧着热茶喝了几口,暖意舒展至脚趾,沈元夕脱了鞋袜,解了外衣发髻,将自己捋平顺了,裹上毯子取暖。 炉边的火跳动着,偶尔爆出一声响。门敲了几下推开,沈元夕以为是陈嫂她们,提起精神要与她们讲讲今日的飞霞一游,却见薛子游沉着脸进来,单手端着碗小枣粥,一言不发,只是向她推了推。 “你吃过饭了吗?”沈元夕问。 薛子游:“不用你管,先顾着你自己吧。” 沈元夕笑着接过。 薛子游又道:“你也和那些女人一样,被他那身人皮给迷了魂吧?” 沈元夕怔了怔,忽然“噗”的一声,咬着勺子笑了起来。 “你在说谁呀?” “啧。”薛子游撇开视线去,不耐烦道,“你知道,一脸痴笑,看着心烦。” “可三殿下的确好看,只要想起,就会这样笑。”在薛子游面前,沈元夕会直白地讲出心里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为什么盯上你了吗?姐姐,他那样的人……你可要想明白了。” “我想了。”沈元夕放下碗,严肃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要告诉我,三殿下图的,就是我身上的血。” “你……那你还笑!” 沈元夕不懂薛子游冲她撒什么无名火,尽管如此,她仍然耐下心说道:“子游,你是在替我烦忧吗?不必如此。你且看华京的这些女儿们,谁成婚不是有所图?家世依仗或名或利,无论入宫还是嫁人,由得了谁?而我嫁三殿下是皇帝下旨,我接了,那就是天崩地裂也改不了的事实,那我笑着嫁,总比哭着嫁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子游试图打断她。 “再说……”沈元夕道,“我也不是不图他点什么,如此看来,很公平。” 薛子游一震:“姐姐,你傻吗?你……你能图他些什么?” 沈元夕没有回答。 如果说昨天她还是忐忑得多,今日相处下来,她对三殿下已经放下了戒心。三殿下是个心思不错的人,从十八年前只身迎敌救母亲,到花心思陪她赏梅,已经能证明,他是个好人。 再说,他守护华京快三百年,是大昭守护神,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 和这样的人成婚,就算自己无所图,得到的也不少了。 赏心悦目的夫君,满华京的艳羡……再放肆些说,连皇帝都礼让三分。 她不必提心吊胆自己哪句话说错连累父亲,她在三王府,要比入宫更自在些。 三殿下送她回来前对她说过,他那里没规矩约束,夫妻之间也不必太守礼,想怎么说话都可以。 “不必怕哪句话冒犯我,我不会生气。”三殿下道,“百年来我听到的粗鄙之言冒犯之语不计其数,那些我都没生过气,你也说不出比他们更过分的话了。” 所以多谢三殿下,回禀三殿下,谨记三殿下教诲这种无趣的话,就可以省掉了。 沈元夕睡到半夜,浑身发冷。 凌晨时烧糊涂了,沈丰年叫了医士来看了,说是着凉,服了药后,昏睡了一早,浑身是汗的惊醒,已经是午后光景。 身上的棉被搭了两重,炉子烧得通红,炭也多了两倍。如此烘热的她口干舌燥,费了些气力坐起身,沙哑着嗓子叫了几声陈嫂。 院外很安静,陈嫂远远应了声。 “哎呀,姑娘醒了……再等等,煨着药呢,马上就好!” 门推开了条缝,沈元夕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三殿下撩开隔断帘,弯腰走了进来。 沈元夕朝床里退了退,手拉着被角,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着眼睛盯着看。 三殿下轻松捞起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定,伸出手,勾了勾指头。 “手拿来,我看看。” 沈元夕鬼使神差地把手递出去,拿出被子时,看到自己还穿着边缘磨毛的水红旧里衣,又惊吓地啊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三殿下捉了个空,眼睛就盯着那坨空气,半晌没说话。 沈元夕悄悄把袖子挽了个边,才又伸出去。 等三殿下的手指搭上来后,沈元夕才似完全醒神,问他:“殿下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听你父亲说你病了,思来想去,是我昨日没照顾好你,心里愧疚。”他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好似开玩笑,但语气又是认真的。 “三殿下……会医?” “信不过我?” 三殿下挑眉,让她换了另一只手来,沉默叩了会儿,才道:“我闲暇太多,医书翻遍,虽没行医施药,但也算略知一二。” 陈嫂端着药进来,笑道:“三殿下怎么又来了,这要传出去,外面的人就要说我家姑娘不是了。” 三殿下淡定道:“只有你看到了,你不说,就无人知道。” 沈元夕:“啊?陈嫂……已经见过三殿下了吗?” 陈嫂表现得异常气定神闲,大大方方道:“早上就见过了,三殿下要进来,将军说不合规矩。三殿下就走了,哪知将军走到咱这小院前,见三殿下等在外头,说要进来看。” 沈元夕看向三殿下,这人完全像在听其他人的故事,一点表情反应都没。 “将军说不行,三殿下就说,外面没人看到,而且……也拦不住,早上看过就走了,我这才刚一转身,又来了。”陈嫂放下药碗,打着扇散热。 三殿下道:“把药给我。” 陈嫂很是上道,说给就给,还笑着说:“哎哟,这真的是越来越不合规矩了。” 三殿下接过药,沈元夕认真盯着看,以为会用点什么神奇的法子驱热,却见三殿下也只是不停地搅动吹气。 “你在期待什么?”陈嫂出去后,三殿下问。 沈元夕忙摆手说没有。 “想看这样的?”三殿下话音刚落,手中的碗结了冰。 沈元夕瞪大了眼。 须臾,那冰就散成了白气,消失不见了。 沈元夕身体不由自主往前靠了靠,好奇望着药碗。 “好似凉了点。”三殿下说,“还想看吗?” 三殿下 第15节 沈元夕小声问:“可以吗?” “喝了药,我给你看更好看的。”勺子凑近了,沈元夕惊慌失措地垂下眼,老老实实凑过去喝。 她从小喝药习惯了,其实不必用勺子,自己抱着碗一口干了,跟沈丰年饮酒似的豪迈。 只是三殿下要这么喂,她不敢也不舍得说自己可以一口干了亮碗底。 磨磨蹭蹭一勺一勺文雅地喝完药,三殿下挽起袖子,一双瓷白的手在她眼前摊开。 “看好了。”他说。 再一晃眼,三殿下捧着一袋果脯,捏起一片喂给了她。 “春局的果脯,整个华京只他家的合我口味。如何?” 确实好吃,就是有些粘牙,沈元夕张不开嘴,只好点头。 “嗯,中宗时期宫里做蜜饯果脯的好手,离宫后我给他了些钱两起的这生意铺子,他做得最好吃,后人做的不如他。”三殿下又补充道。 等她咽了果脯,三殿下道:“张嘴。” 沈元夕捂着嘴摇头。 三殿下笑:“望闻问切,要看你舌苔才知道病如何。” 沈元夕坚定地摇头。 “哦,害羞。”三殿下笑得更明显了些。 或许是午后光线强的缘故,他的眼睛是幽深的黑,只有在光影流转时,才能看到当中蕴的红。 “听话。”三殿下拿开她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下巴。 沈元夕还是不想张开嘴,她披头散发穿成这样让他看到就够疯了,还要张嘴……死都不要! 沈元夕捂嘴,手叠在了三殿下的手上,一阵麻窜上头皮,沈元夕打了个颤,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脸红了?好快。是容易脸红的人……”三殿下的手指顺下来,自然地沿着她的脖颈落在了胸上,“心跳好快。” 这一下,把沈元夕震麻木了。 她僵成一根木头,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停了。 三殿下很快收回了手,神情也有些怔怔。 他掩着嘴,双眼渐渐亮了起来,烧起来的血色瞳孔在光照下似半透明的玛瑙。 好半晌,他站起身,匆忙退后几步,消失不见了。 沈元夕这才像溺水获救,抚着心口呼吸。 原本受惊的是她,可看三殿下的反应,他好像才是被冒犯的那个。 喝了药,又浑浑噩噩睡到晚上。 再清醒时,有了食欲也有了精神头,吃了饭,小福嫂照看着沐浴梳头,换了被褥和烘暖的新棉衣,舒服了许多。 撤了屏风后,沈元夕回里屋睡觉,床边放了一摞书。 自己平时就有把书堆放到床边的习惯,加上刚刚沐浴完,脑袋还懒散着,沈元夕没多想,随手拿了一本,滚上床看。 翻开才觉不对,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故事。 沈元夕一个翻身,扑向那书堆,一本本拿起来看了,果然,是五斗金的!还是自己收不到的孤本! “福嫂!”沈元夕问外间的小福嫂,“这书哪来的啊?!” 小福嫂也浑然不知情,她一直在给沈元夕添水照看温度,就没进过里屋。 “这不是姑娘的书吗?” “啊啊啊——” 沈元夕不管不顾大叫了起来。 三殿下刚刚来了! 就在她沐浴的时候! 还送了书! “那他岂不是想进就进啊!”沈元夕后知后觉道。 作者有话说: 三猫悄悄送书道歉。 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莽撞道歉(嘿嘿) 三殿下匆匆干啥去了,去让自己冷静了。 至于沈元夕最后的问题,这个嘛,他现在不是,毕竟要脸,但以后确实是(。 第15章 你该睡了! 第二日清早,沈丰年来问女儿的病,见她大好了,催促她不要倦怠了功课。 “等太阳再高些,就到东苑去,爹收拾出了场子,又暖和又宽敞。” 午前,沈元夕揣着看了半本的五斗金,换上窄袖猎装,挪到东苑活动筋骨。 沈丰年自有一套身为武将的道理:“你看那些从不舞刀弄枪的,那身子骨都是脆的,风一吹就倒。所以要勤勉操练身体,才能经打经磨,以后就是小病不断,也不害你性命。” 沈元夕对舞刀弄枪天生没兴趣,但只要不是在病中,她都老老实实练,从不抱怨。其实并不是她信沈丰年的这番道理,也不是她懂事,而是她认为,自己身为双将之女,又是大昭第一个女将军的女儿,理应会这些,并且在能露两手的时候,让人挑不出错来。 她其实打心底是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英雄,可她做不到。这口气她没办法给父母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别人提起她时,不给父母丢脸。 到了东苑,沈元夕换好鞋袜,脱掉皮裘,双手哈了哈气,走到靶场内。果然是沈丰年刚收拾好的,还散发着新鲜的干草气,不远处的靶子上新漆还未干。 这地方光线不错,半边搭了放风架,她从漠北带回来的弓刀剑枪都在,沈丰年还给她擦拭了一番,它们比常见的尺寸小一些,阳光照着,还闪闪发亮,可可爱爱。 沈元夕想挑个剑先暖个身子,忽而眼前一花,一抹红色从她眼前飞过,追着望过去,三殿下站在靶场中央,手里拿着个黑色的长弓,安静地等着她。 他今日黑金压红,还披了件厚实的毛裘披风,银丝暗纹走在披风一角织绣了大朵的牡丹纹,富贵逼人。 气势太惹眼,沈元夕不敢过去。 说来也奇怪,前几日他裹紫穿粉的,她只瞧见了美,今日换了身颜色,沈元夕才忽然意识到,三殿下也是大昭皇室出身,天潢贵胄,是手撕圣旨也无人敢指责他的存在。 “……三殿下怎么来了?”沈元夕放下剑走了过去。 三殿下将手里的弓推给她,道:“我问过你父亲,见了去年生辰他送你的那把弓,近五力,你的确拉不开。不如用这个试试。” 沈元夕试着拉了,才三力的弓,对她而言很轻松。 “不在于力的大小,而是准头。”三殿下道。 沈元夕说:“这我懂得……其实父亲送我五力的弓,就是为了磨我的力气,并非是为了开弓射箭。” 三殿下恍然,沉吟许久,他不知从何处又拿出把弓,左手转了半旋,放在了沈元夕手心,“那就这个,六力的,你试试。” “这我——” 沈元夕颇有自知之明,她五力的都拉不开,六力的岂不是要让三殿下看笑话。 “这是世宗的玄黄弓。”三殿下平静介绍道。 沈元夕差点脱手摔了这天子用过的弓祖宗,护宝似地轻轻捧着,不敢乱动。 “搭上箭,让我看。”三殿下又从腰间的鹿皮箭筒中抽出一直乌金箭。 沈元夕想,三殿下今日,是来考验她武艺的? 她搭上箭,扎好步子,沉息拉弓,不出所料,六力的弓,她只能撼动分毫。 正思考着如何与三殿下解释,那弓突然轻松拉开了,三殿下握住她的手,抵在她身后,轻声道:“稳住气息。” 沈元夕匆匆推翻了之前所想,她明白了,三殿下喜好做夫子,从练字到拉弓,最终都是要教她而非考她。 “你认为可以,就松手。”三殿下的声音从她发顶飘来。 沈元夕深吸口气,在力气耗尽前松了手,与此同时,三殿下也放开了手。 这支箭破风飘向草靶,半支没入,羽尾微颤。 果不其然,这种破风箭和中靶的滋味最是舒爽。 沈元夕微微笑了笑,放下弓,转头对三殿下说道:“我其实更……” 三殿下正在看她。 他银发半扎起,鬓边还梳了几缕缠翡翠扣环的小辫,一同束起。 沈元夕猝不及防瞧见他近在咫尺的脸,瞬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等三殿下微微歪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她才定了定神,接道:“更擅用剑。” “我知道。”三殿下道,“你父亲与我交待了。” 力不足,比起弓箭,刀剑更好用。 “你用,我看看。”三殿下又道。 沈元夕认真道:“应该入不了三殿下的眼,我只会最基本的……” “元夕。”他突然叫了她名字,沈元夕脑袋一热,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活了快三百年,好的差的见过无数,你认为这样的我,会因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挥剑不精笑她吗?” 沈元夕被说动了。 三殿下眉目柔和了些,微微躬身,“那便请吧。” 沈元夕会的没有空架子,全是砍劈这种有实际杀伤力的基本招数,观赏性几乎等于无,但她仍然认认真真做了,等三殿下的指点。 三殿下却像只微笑的猫,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末了,只说:“沈丰年是个聪明人。” 沈元夕虽然受制于自身的功底气力,但这一招一式,是扎实有用,放弃所有后防的纯攻招式。 “还有其他的吗?”三殿下一副颇感兴趣地样子。 沈元夕受到鼓舞,拖枪来武了一阵。 收势时,呼吸已经乱了,沈元夕抚着胸口,说道:“这个是家传招式,我爹说,我娘舞的最扎实。” 三殿下 第16节 三殿下道:“的确。不过我认为,程将军的专长,在于兵策。她布谋之力,在你父亲之上。” 这是沈元夕第一次听说,愣了愣,带着几分奇异的感觉,问三殿下:“母亲她这么厉害吗?” 三殿下笑道:“想想我所见过的人,文臣武将不下千人,能得我如此评价,自然是佼佼者。” “我就知道!”沈元夕先是高兴,但很快,她又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中。 三殿下问道:“你因何难过?” 沈元夕慌忙揉了揉脸,摇头道:“没有。” “不必遮掩。”三殿下走近了些,慢慢说道,“十七岁的女子,就算再沉稳,也掩不住那些心思,在我面前,不用多此一举。” 沈元夕闭上眼,叹了口气。 “也是,三殿下见过无数人,我们的喜怒哀乐,在三殿下看来,再怎么藏也是挂在脸上的。” “聪明的孩子。”三殿下赞许点头,又露出了点惬意的笑,“像你这样年纪的姑娘,书读多了,是会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 这沈元夕倒是听不出是夸还是损她说话故作老成了。 “讲讲看吧,你那些心思。”三殿下道。 这种时候,三殿下又符合他的年纪,像家中的长兄父辈,见多识广能指点迷津的家族顶梁柱。 也是因这样的安心感,沈元夕说道:“我在想,如果不是我,母亲应该活得更久,建功立业,与父亲一起沙场并肩,凤凰台听赏……” 听她说完,三殿下看着她,轻声道:“说反了,沈元夕。” “嗯?” “我只说我亲眼见的。”三殿下道,“我到漠北大营后,你母亲气血衰败,不能出阵,连必要的出阵前巡营都是勉力撑下来的。由此可见,燕都之战,你母亲是从鬼门关捞回一条命,却濒临大限。” “那我还……”沈元夕眼眶憋着泪。 “凭我的经验看,她与你父亲兄妹相称二十多年,却迟迟未成婚,而燕都之后,你父母匆匆成亲,相爱厮守,应是你母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为自己完愿。” “……诶?!”沈元夕怔愣后,红了脸,捂住了嘴震惊不已。 “成亲是完愿,完愿后,无论何时死在沙场,都不再抱憾。”三殿下道,“但有了你……你母亲并不是因生下你而死,反而,你的存在,是她拼命延长自己性命活下去的原因。” 沈元夕的眼泪不自觉淌了下来,心里却是温暖高兴的。 一方巾帕递过来,给她擦了泪。 沈元夕胡乱谢过,眼里的光更加清澈,三殿下垂眸,仔细折好那方巾帕装回口袋,微笑看着她道:“程将军,是真英雄。” 这几个字的评价,让沈元夕抬起头,望着三殿下今日端庄威严的美,热意第一次涌上心头。 她心中澎湃不已,冲溃多年来淤积在心底的愧疚和遗憾,母亲、父亲、英雄……这些词都翻涌着,最终在沸腾的心血中,钻出这样的想法——她找到了。 找到了知自己懂自己,能说上话的,最为契合的人。 只是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头,又被沈元夕慌张按了下去。 “三殿下……”沈元夕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住不颤抖,“我想,母亲在泉下听到三殿下的这番话,也会很高兴的。” “我从不吝啬夸赞真英雄。”三殿下道,“最近与你父亲见得多了,我认为你父亲,也是赤胆忠心胸有家国的英雄,也必会是个能臣。” “嗯?三殿下和我父亲……” 三殿下点头:“几乎天天见了。” 知道三殿下会出入女儿闺房后,沈丰年每晚都守在小院外,搬个桌椅放好茶,沈丰年明说,三殿下不是不体面之人,若是进去前看见女孩的父亲在,就一定会大大方方现身,同他客气交谈。 于是,三殿下每晚都会和沈丰年喝茶交谈到半夜。 “三殿下……”沈元夕又有了新的疑惑,“《考幽》中说,幽族昼伏夜出,是需要睡觉的。” “是。”三殿下点头。 “那三殿下……何时休息呢?”沈元夕是真的想知道,如果半夜和父亲喝茶,白天又来陪自己,他到底什么时候睡觉? 三殿下一副随它去的淡定模样,平静道:“我也不清楚。” 他根本睡不着,躺下想到沈元夕,腿就又不争气地朝将军府走。 晚上前半夜在沈元夕的闺房前听沈丰年闲聊,后半夜就徘徊在将军府外,跟将军府的守卫玩捉迷藏。 到了白天就正大光明到将军府见沈元夕,满脑子想今日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看着她。 “……可三殿下,需要休息的吧?”沈元夕担忧道。 难怪他今日看着,眼神有些迷离。她以为是东苑阳光充足的原因,仔细看的话,他连神情都有些飘浮。 “白天,正是三殿下休息的时候。”沈元夕道,“殿下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 三殿下垂眼,有些不悦。 沈元夕连忙反省,她过于放松,不知不觉就逾越了,敢对着三殿下的事指手画脚了。 半晌,三殿下道:“这样的话,就只能与你相约后日了。” 原来他不悦的是这个! “也好,既然你都如此说了。”三殿下微微一笑,“还真有些困倦了,那我回了。” “哦……哦!”不是错觉,沈元夕从他脸上看到了恋恋不舍的意思。 三王府内,老仆看见空了许久的床上,躺着三殿下了。 他手里捏着一方巾帕,睡得正香。 老仆走去,想要收拾走巾帕,三殿下的眼猛地睁开,艳光一闪,飞过一抹厉色。 老仆解释:“殿下,只是换洗。” “我手里的你也敢动。”三殿下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老仆乖巧收回了手,颤巍巍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五回 ,沈元夕:感觉做三王妃挺好的,有安全感,还有话说(有点心动) 过几章,沈元夕:。(不敢心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章 玉镯子 三殿下在夜晚醒来,望着寂寥的庭院,又躺了回去。 白天睡晚上醒有何用?晚上是她睡觉的时候,自己就算去了将军府,见到的也只有巡防的护院和沈丰年。 无趣。 送茶饮来的老仆瞧见了,呜呜哭了起来,叨叨着三殿下的起居乱了套,没吃好也没睡好,要出乱子了。 三殿下听得心烦,就说:“我只是颠倒日夜,和他们一样作息,无碍。” 老仆就又嚎哭起来。 “长此以往,会有大灾病,白日那光越来越强,殿下会受不住的……” 阳光对幽族人而言,是减寿的存在,而月光这样温柔下来的光线,才是他们汲取力量又不伤身的根本。 三殿下坐起身,看着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老仆,无奈叹息。 这位老人家是祖母还在时,最为忠心的血仆,立了血誓要世世代代守护幽主血脉。 听说是救过祖母的功臣,也是唯一去过圣山,得见天道的人。传说天道给了他不死之身,只是代价,就是这副无尽衰老下去的身躯。 后来,浸月“窥”到天机,把儿子送往大昭时,将老仆赠给了儿子,令老人家随从保护。 故而老仆既是两代幽主仆从,也是家族中仍然还活着的大长辈,浸月对他说话都要客气几分,三殿下作为年纪最轻的幽主血脉,当然也要忍一忍老仆的唠叨。 在老仆鬼哭的啜泣声中,三殿下拽着他月辉似的长发,想念起了他的乌鸦。 “怎么还不回来。” 他的乌鸦当然也有御风的本事,一封信,三天就能送到边界,按理说,现在应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难道是母亲接到信后,要叮嘱的太多,还未写完回信,所以耽误了时间吗? 又是一日,凌晨下了小雨,到午前地面已干了大半,国公府的二小姐来了。 刘玉娴早就想来了,前几日碍于将军府前凑热闹的人太多,这是缓了几天,实在耐不住了,携礼登门。 明面上的理由是来探病,实际上是来问沈元夕和三殿下飞霞山一游的经过。 沈元夕正愁无人说,两个姑娘兴高采烈见了面,到水榭台赏景闲聊。 “早就想来了,只是前几日姐姐病着,没敢来叨扰。这将军府前身可是中宗时期的十六王府,五院六庭,景致闻名华京,皇上特意下旨翻整,还真是漂亮啊……” 刘玉娴说罢,找了个借口,给她的那群丫鬟婆子都安排了事做,要她们到不远处捉蝴蝶去。 “就那个蓝边翅膀的,我刚刚瞧见飞那边去了,你们找去。”刘玉娴指着池塘对面的矮桥。 沈元夕问:“妹妹喜欢蝴蝶吗?” 刘玉娴掩口大笑,“怎么姐姐听不出?刚到二月,这样的天,哪来的蝴蝶。是我想和姐姐说些体己话,不想让她们听到嚼舌头罢了。” 这体己话,自然是问三殿下。 最初,两人都还端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不敢过于放肆,说了飞霞山的景,聊了有关月神庙的一些事。 等时候差不多了,刘玉娴才道:“所以,三殿下那天……” 沈元夕点头道:“他穿了身紫,我根本无心看景!” 刘玉娴激动跺脚,恨不得捶穿桌子。 “其实上次姐姐回府,我家长嫂还同我说,瞧面相,姐姐就是个有福气的。哪想姐姐福气这么大,竟然嫁了三殿下。” 那个“嫁”字,听烫了沈元夕,脸一下子就烧红了。 “说起来,华京虽人人都想见一见三殿下,领略他的风姿,却鲜有人想嫁三殿下。”刘玉娴又道。 三殿下 第17节 沈元夕赞同道:“其实,到现在还觉得浑身不自在……我一直以为,三殿下那样的人物,是不用娶妻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后,刘玉娴擦着眼角的泪花,说道:“我知姐姐的意思,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道:“小时候,见长姐省亲回府,华美至极,我就跟母亲说,我也要入宫,将来也要如此气派。我母亲说,人各有命,若你没这个福气,即便这荣华富贵落到你头上,你也留不住。福薄却得了好命,只会折自己的寿数。” 沈元夕听的一愣一愣。 “华京的闺秀小姐们,很少有奢求嫁给三殿下的,道理就跟母亲教导我的是一样的……三殿下那样的人,就算有这好命嫁了,也不一定有福气兜着。” 刘玉娴说完,又快速道:“姐姐不要误会。姐姐跟我们不同,姐姐的父亲母亲,都是要刻在大昭功德殿上的人物,家中有这等大功德,姐姐自然福德深厚。前有皇上青眼,又被三殿下相中,想来,这是姐姐命里应得的。” 沈元夕一时分不清刘玉娴是真的认为她有福气,还是在暗损她。 只是还未等她细想,余光似乎瞥见了三殿下。 沈元夕吓了一跳,定睛去看,三殿下果然在月门旁站着,一身层层叠叠的雪白,还冲她笑了笑。 刘玉娴:“姐姐在看什么?” 她也顺着朝那处望去,三殿下风一样,不见了踪影。 刘玉娴收回视线,接着道:“对了,说起飞霞山,祖母说,她遇到三殿下的时候,京中正流行飞霞纹,就是一种在浮锦上织绣出似云霞的纹样,浮锦灯下映看,自有霞光流动之效。三殿下就穿着那样的衣服,一身妃色……” 刘玉娴又要发疯捶桌,沈元夕却不敢陪她一起笑了。 总不能在他本人的眼皮子底下,露出这等不矜持的癫狂神色来。 后半程,沈元夕神色尴尬的应和着,一旁是刘玉娴滔滔不绝讲她听来的,有关三殿下具体怎样美貌倾城的描述。一旁则是偶尔会飘出来逗沈元夕玩,一脸平静听人夸他的三殿下。 说着说着,刘玉娴给沈元夕介绍起了华京有名的珠宝匠,她腰间的禁步宫绦用了什么工艺,有多难得,又与头上的钗珠如何相配,手上玉镯的雕花镶嵌又是哪位难请的匠人所制。 沈元夕哪个都没听说过,也没见识过。玉质的东西在她身上“活”不过两天,自从十二岁碎了父亲送她的一对玉镯后,她就没敢再戴过这些。 刘玉娴手上的那对镯子是镂空的白玉,上头还镶了金环点缀了翡翠扣。 沈元夕暗暗咋舌,瞧起来就费银子。 “三王府给的礼单,礼部可呈报了?”刘玉娴问。 沈元夕:“……什么?” “没有吗?”刘玉娴不信,“婚旨下了这么久,礼部也该着手准备了,至少纳亲礼和宫里的贺礼该拟出个单子了。” 沈元夕不敢摇头。 她没听父亲提过,好似除了三殿下本人总在府上来去外,其他的都没见动静。 “……好奇怪。”刘玉娴道。 沈丰年从宫里回来,见礼部的人等在前庭。 “大将军辛苦。”为首的起来见礼,坐定后,说起了自己的难处。 三殿下娶亲这事,史无前例,他们就递了个拜帖,想要与三殿下商量后,再看按什么章程走。 只是拜帖每天都递,三王府每晚都去,却连三殿下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三王府的门,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进去。守门的要么说三殿下不在府中,要么就说他在睡,白天夜晚都在睡。 思来想去,就先到沈丰年这里商量办法了。 沈丰年神色复杂,摸着下巴半晌没说话。 这他能怎么说,三殿下娶他女儿,又不能他这个丈人作主如何办,还不好说他每天晚上都能在女儿的院外见到三殿下,可以替他们带个话。 正犯愁,忽见三殿下端庄走来,一身雪白,香飘飘的,坐下,耀的人眼疼。 “什么事,说吧。”三殿下尊口一开,礼部惊呆的几位大人才回魂,慌张将拟的几份章程礼单递给三殿下。 为首的捏了把汗,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把这些东西都带在身上。 三殿下细细看完,手指挑了挑,示意拿笔来。 宫里的礼单他看过就放下,需要三王府备的东西,他记下后又都多添了些,说要按这个规格办。 礼部的人一看,脑壳都疼了。 这规格都在帝后大婚之上了,僭越啊这是! “这不合祖宗规矩。”为首的官员硬着头皮道。 三殿下看了他好久,忽而一声笑:“哪个祖宗规矩?” 是,哪个比他还祖宗? 说起大昭最正统的,这位可是从开国时期就在的。 为首官员仍觉不合适,进言道:“这是世宗立下的规矩,皇室宗亲,娶亲纳彩都要按这个章程来。” 三殿下好笑道:“死了的祖宗定的规矩,和活着的祖宗要的规矩,你选哪一个?” 礼部的官员不松口。 “你不敢说,我也不为难你。”三殿下将这更改后的章程单扔回官员怀里,“拿去,让萧明则选。” “帮我给他捎句话。”三殿下道,“是我自己出钱办,动不了他的国库。” 官员明白,这话一出,皇上也必然会允了这份出格的大婚提议。 果不其然,萧明则看到三殿下更改后极其放肆豪横的礼程单,先是皱眉,而后听到三殿下自己出钱,萧明则的笑容软和了下来。 “三祖宗这是要把攒了三百年的家底都拿出来成婚,既如此,朕怎能不允?” 萧明则想,三祖宗话都说这个地步了,谁还敢给他找不愉快? 皇上大笔一挥,批了。 送走刘玉娴后,沈元夕回了小院,石桌上多了个精致的金匣子,半敞着盖子,露出里头光泽柔润的白玉。 沈元夕凑近看了,发现是一只玉镯,通体雪白无瑕。 “翻了许久才找到的,我母亲陪嫁里的凝雪玉。” 三殿下的声音冷不丁的从身后飘来。 沈元夕脱手,眼见着宴兰公主的这陪嫁要无了,三殿下快手捞起,拉过她的手,给她戴上。 “……大了些。”他不满道。 沈元夕:“殿下怎么……” “你今日盯着国公府小丫头的镯子,连我在哪都不找了,见你眼巴巴的,怪可怜。”三殿下道,“姑且先戴上解解馋。” 他说着,将手指圈住沈元夕的腕子,比了大小。 “我哪有眼巴巴?”沈元夕不服。 “过几日送你更好的。”三殿下眯眼笑道,“要那种,一露出来,就让其他姑娘们也顾不上看我,眼巴巴盯着你看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官员:三殿下要办个不合规矩的大婚,超大的那种。还说,死了的祖宗定的规矩,和他说的规矩,皇上只能选一个。 皇上:谁活着听谁的。 三殿下:你看这就是聪明人。 第17章 这是天定的 过了二月二,将军府置办起了婚典要用的东西,这才多少有了点要办喜事的感觉。 这一阵子在宗学念书的薛子游返家,见将军府张灯结彩处处挂红幡,眉头从门口开始就拧着。 府中来来往往忙碌的,又多了近一半的生面孔。前院帮忙的小福嫂看见他,惊讶道:“小子游怎么回来了?” 封赏结束后,薛子游得以入宗学同皇室宗亲子弟们一同读书。 其实一开始,皇帝是想让薛子游入宫陪读,后来问了薛子游的学问文章后就作罢了。 也非薛子游藏着掖着,他本就不擅长读书,明明看起来是个机灵孩子,不笨,可一读书他就犯困,若要他背文章,沈元夕十岁能倒背如流还能一气抒发见解的咨文,薛子游一半读不到就睡着了。 这样的“朽木”,皇上是看在沈丰年和薛越将军的面子上,才让他入了宗学。 机会难得,沈丰年很是高兴,送子游念书前还叮嘱过,宗学请的老师都是学贯四海的大臣,要他尽力读,能听进去多少就多少,记住多少都是赚。 薛子游乖觉回答小福嫂:“休沐两日,先生们都不在,我们就回了。福嫂,这是在理什么呢?” “各州府送咱们将军府的贺礼。”小福嫂道,“这才来了不到一半,据说还有呢。” “……姐姐呢?” “在黛秀园呢,宫里司衣局的来了人,给元宵量衣呢。” “婚期,定什么日子了?”薛子游问。 小福嫂道:“礼部说是五月,但三殿下的意思,是想等幽族那边的信,要是幽王也派人来,就得避开盛暑,到九月份挑日子了。” 等宫里的人走了之后,薛子游去了沈元夕的小院。 院里除了陈嫂,还多了一个脸生的老妇人,看样子是个麻利厉害的,风风火火指挥着干活。 薛子游进去时,那老妇人喝问是谁。 薛子游理都不理,只给了个白眼,扬声叫:“姐姐!” 沈元夕声音从屋里飘出来,过了会儿,她从窗户口钻出个脑袋,朝薛子游招了招手。 “哎哟,是府上的少爷啊。”那老妇人换了副笑脸。 薛子游进了里屋,听院子里那老妇人问:“少爷有十二了吗?” 陈嫂故意道:“哪呢,才十岁。” 老妇人恭维道:“那还挺显个头!” 薛子游听见,只默默撇了撇嘴角。 转眼见沈元夕一身打扮,他愣了愣,使劲盯着看。 沈元夕好似在发光,脸上裹了妆,衣裳也华美,珥珠也漂亮,脖子上压着流光溢彩的璎珞圈,手腕上扣着对色泽柔润水透的玉镯。 沈元夕问道:“怎么了,好看的说不出话?” 三殿下 第18节 “好看是好看,只是有些不自在。”薛子游捂着脖子错开了眼。 从未见过沈元夕这么穿,猛地看见,心头涌上一阵复杂的酸涩。她这么看起来,就像在提醒周围人,她马上就要成婚,成为新妇了。 少女的青涩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温婉,既陌生又天然。 “我也觉不自在。”沈元夕扭了扭手腕上的镯子,“哪样都比我贵重,不敢走不敢动,连喘气都不敢使劲。” “院里的那个人是哪来的?”薛子游岔开了话题。 “今天才来,是端王府借给咱们的。”沈元夕耸眉,“说是照顾过王妃的亲奶娘,给福康郡主操办过婚事,来帮忙的。” “多管闲事。”薛子游评价。 “小声点。这几天好多塞人来的,背后主子都有头有脸的,爹也不好拒绝……咱家里确实少人,不管他们何种用意,总归是真的在帮忙,这样的人情都得一笔笔记下来,等人家要用的时候,家里还要还回去。” 薛子游:“烦。” 沈元夕也低声道:“实在是太烦了。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没到春假吗?是闯祸了吗?” “你认为会吗?”薛子游犹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在宗学老老实实,再清楚不过自己代表的是沈丰年的脸面,自然不会惹是生非。 宗学是有几个明明白白的纨绔饭桶,但沈丰年在皇上面前正当重用,沈元夕又刚封三王妃,再纨绔的子弟,也不敢来找他麻烦。 沈元夕把三殿下送来的蜜饯果子推过去让他尝,担忧道:“有人嘲你个头矮吗?” 薛子游老成地板着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说起来,去宗学之前,他也以为大家会好奇他的身高体量,可到了之后,被问最多的,竟然是:“你姐姐,三王妃,有多美貌?” 而面对这样的问题,薛子游会表情认真地诓他们:“可与三殿下媲美。” “天!和三殿下不相上下!”见过三殿下的宗亲们咋舌道,“那确实是大美人了,怪不得。” 想着学校的那些破事,薛子游淡定吃了一口蜜饯,嘟囔了句好吃,才道:“知道吗,拂叔去崖州了,就任崖州刺史。” “什么时候?” “昨日接旨,今早走的。”薛子游道,“东边出事了,要打。” 沈元夕眉头一皱,敏锐道:“那爹呢?” “今天我们休沐,就是因为先生们顾不上我们,进宫面圣议事了。前天到的消息,说东边流寇作乱,已丢了三城,知州按不住了,才将此事上报。” “啊呀,这么严重。那爹刚从漠北回来,皇上应该不会让爹……”沈元夕试探问道。 “看皇上了。”薛子游道,“既然把拂叔先遣过去,崖州那边的事,大概率还是会让义父去。” “你会也跟去吗?” 薛子游不言。 沈元夕又道:“此事还没定数,咱们也别胡乱猜测。” 薛子游视线恰巧落在沈元夕的手镯上,沉默半晌,他叹息道:“这么一来,姐姐早出嫁……也是桩好事。” 三殿下依然白天来,有几次,险些被端王府送来的老妇人看到,沈元夕提心吊胆,怕自己和三殿下婚前“私会”的事被她撞见,传到满城皆知。 没多久,那老妇人就被召回端王府了,说是端王妃有恙,为避喜,也为了照顾端王妃,这才回去。 沈元夕苦恼着需不需要让人去端王府探病送礼,三殿下却说:“不必烦心,她没病,就是找个理由让人回去。” “为什么?”沈元夕问。 三殿下道:“她不安分。” “她是做了什么吗?”沈元夕脸都吓白了,怕那老妇人在她家中做了什么事,自己却看不见,疏忽了。 “不,她是耳朵。”三殿下伸手,轻轻捏了捏沈元夕的耳垂,脸上带了点笑说道,“是端王用来满足好奇心的耳朵,所以她在你这里看到的,回去后必然会添油加醋说出去。” 端王从小就对三殿下好奇心甚重,但无奈见不到三殿下本人,如今有了三王妃,端王自然要积极把握机会。 “我看人很准。”三殿下单手支着头,就这样带笑望着沈元夕,“寿不过百的人,心中想什么要什么,一般都是藏不住的,就算面皮遮住,也会从眼睛里露出来。” 沈元夕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躲我做什么。”三殿下挪过去,又坐在她的视线正前方。 沈元夕捂着眼睛,不敢看他。 他要是有这本事,那岂不是早把自己的那点心思看穿了吗?沈元夕心如擂鼓。 “怕我看出你那点小女儿心思?”三殿下起了点兴致,慢悠悠道,“早被看穿了,不用遮掩了。” “你这么说,那一定是没有看穿。”沈元夕拿出气势来,嘴硬。 “呵……”三殿下轻笑,更觉她有意思,“反正,我是知道,虽然你有想不通的地方,但嫁我,你很开心。” 被猜中的沈元夕尴尬咳了起来。 她手忙脚乱的给自己倒茶喝水,又为掩盖慌张,问三殿下要不要喝茶,三殿下只是笑着看她。 给三殿下也沏上茶后,沈元夕又听他问:“所以你是哪里想不明白?” “嗯……”沈元夕千言万语一句话,“为什么是我?” “我又怎会知道。”三殿下笑道,“总之,就是你。” “所以真的是因为……”沈元夕想明说是血的原因,可她张不开这个嘴,毕竟这么问的话,是默认那日自己来了癸水,而三殿下的鼻子,是能闻到味道的。 想想都觉得丢死人了。 “是因为血,你想这么问,对吗?” 三殿下轻轻笑了会儿,垂下眼睫,他的笑有点像偷笑,透着几分少年似的明朗。 他问:“《考幽》里,就没说过,食血的区别吗?” “……讲过,只说有的幽族会控制不住血欲,而有的可以控制,并且以此为傲。” “太笼统。”三殿下声音又轻了些许,像耳语般,轻声细语道,“大多数幽族,食血就如饮茶,并不会亲自去取血,那样太粗俗。且只要是血,什么血都可以,不一定是人血。” 他一双比昨日更明艳的红眸锁住了沈元夕。 “所以,亲自咬开人的肌肤,直饮血的行为……”三殿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元夕的反应,“就如周公之礼,是野蛮但隐秘的,若遵礼法,就只能夫妻之间才能如此。” 他轻轻拿起沈元夕的手,握住她的手指,低下头,气息游弋低悬在她的手背之上。 “还有一种血欲,是一生仅一次的,不是每个幽族人都能找到。” “我对你,就是如此,想要知道你血的滋味,但不仅如此……”三殿下抬眼看向沈元夕,唇轻轻触碰了她的手背。 他是被沈元夕的血所吸引,那一刻泛起心头,妙不堪言的血欲,意味着他找到了那个人。 这之后,他想去弄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是沈元夕。 就在这种好奇中,他一步步又迅速地走入了注定的心动,他发现,沈元夕在他眼中,和天地之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他会在意她的一切,会去注视她的一言一行,并为此欣喜。她那点稚嫩的少女心思,也无比可爱。 幽族人最会在这种事上认命。 他心满意足地认命,并甘之如饴。 手背上传来一点滑润的温热,沈元夕大惊失色,慌张缩回手逃走。 被晾在一旁的三殿下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后,慢慢捂住了脸,耳廓粉红。 作者有话说: 三猫舔手,结果把人吓走 元夕啊!!你就应该坐在那里别跑,你就看他,比你还脸皮薄!真的! 第18章 白毛女婿 沈丰年被皇帝留到宫中,长谈至半夜才归府,坐在床榻边,连靴子都脱了,想了想,又套回去,只身去了三王府。 三王府的石狮子前堆满了拜帖,几乎淹到了狮子嘴,显然三殿下已经多日没理会过这些东西了。 沈丰年门外徘徊了许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身后的大门吱呀打开,幽风拂发,沈丰年停住了脚,见一弓背矮小的斗篷老头站在门里,冲沈丰年招手。 “进来吧,殿下知道你来,已经在等着了。”他的声音也很苍老,只是细听,又觉这人中气还足,像个内行高手。 沈丰年惊疑:“他如何知道的?” 老者没有回答,他擎着一盏灯在前头引路,走到外庭的会客堂,对沈丰年道:“坐下等着。” 说罢,他的身影转过遮挡,不见了。 会客堂没有点灯,今夜月也朦胧不明,连同映在地上的花草影子都不分明,那些影子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晃动着。 沈丰年坐在冰凉的板凳上,无茶无灯,不免担心起来,女儿以后难道就是在这种冷清的地方长居吗? 过了会儿,那老者又出现了,他手里捧着半杯滚烫的茶,塞到沈丰年手中后,语气无奈道:“还是往里头走吧,三殿下请你到东庭院。” 沈丰年谨慎跟随,听那老者边带路边唠叨:“这可是百年来独一份,谁也没到过东边,那是殿下休息的地方……” “说什么要白天起晚上睡,这怎么得了?乱套了,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自己懒得起身,就要带人到里院去,真是没了规矩……” 在他的唠叨中,沈丰年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三殿下没起来床,所以索性让他跑一跑腿,到寝殿会面。 掌灯的那个斗篷老者看起来慢悠悠的,腿脚不大好似的,但走路却极快,沈丰年跟在他身后,过桥时贴得近了点,比划出了这老头带上那斗篷上的兜帽尖尖一起,也才到自己的大腿高度。 是因为衰老的原因吗? 沈丰年琢磨起来,这老头看骨架并不像个矮个子,只是背弓得太深,手脚也都伸不直,这才看着矮。 穿过九道折的朱红色回廊时,沈丰年才注意到这老头的眼睛。 他的眼睛尽管浑浊,却是深红色的。 是幽族。 这也在意料之内,很少有普通人能老成这个模样。 那他应该很大年岁了吧……奇怪,不是说,幽族只有生死伤,没有老病残吗? 三殿下 第19节 沈丰年搜刮着自己知道的那点幽族特征,越琢磨越是好奇。他年轻时,除了三殿下,也还见过其他的幽族人,那是个女人,年龄据说有七百,但模样却和少女差不多,连同声音也依然年轻。 幽族只有生死伤没有老病残这样的话,也是听那个幽族女人亲口说的。 不过……幽族情况复杂,那个幽族女人还说过,她们从不会衰老长白发的,故而七百岁也还是一头乌发,可三殿下却是一头白发…… 嗯,这么说来,他倒是没问过,三殿下的那头白发,到底是年纪大了,单头发白了,还是生来就如此。 等等,自己想这些做什么! 沈丰年将神秘的幽族人琢磨了一圈,抬头,还没到地方。 沈丰年心里嘀咕着,外头看感觉三王府并不算大,可进来怎么觉得别有洞天,一层嵌一层。 果然和三殿下一样,三王府也是浑身谜团,不能用常识来看。 又走了许久,才见一别致的半开放无门院落,应是这王府的最深处,四周花团锦簇,草木繁茂。 “到了。”老者将灯递给沈丰年,沈丰年弯下腰接过,轻声道谢。 “殿下在里面等着。”老者说完,佝偻着身子走了。 宽大的斗篷拖着地,看不见他的脚,但这人下盘扎实,走起路来无脚风,远看似飘,夜色中细看,恍恍惚惚,身影一闪一闪,还有几分可怕。 不知将来,元夕会不会怕。 沈丰年如此想着,端着灯台进了内殿。 此处暖和了许多,外壁的炉子里还烧着火,撩起隔帘,暖香怡人。 三殿下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外面披裹着他新换的鸳鸯红喜毯子,在沈丰年的注视下,毫不顾忌地打了个哈欠。 “坐吧,茶再不喝就凉了。” 三殿下招呼着,又将屋里的小金炉子往沈丰年这边推了推。 沈丰年左看右看,内殿能坐的地方除了床,就只剩窗边的那个美人榻了。 沈丰年别扭的坐下,美人榻触感绵柔……甚至昂贵,沈丰年更是不安,感觉自己屁股刚刚冒犯了一堆金子。 十八年前,三殿下来漠北时,他就被人告知,这位殿下对自己的衣食住行要求颇多,吃的用的,有些是皇帝都没有的,生活极其奢华。 沈丰年当时就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京城来的公子哥就很难伺候,更别提三殿下还是活了几百年的公子哥,只会更加挑剔。 没想到,三殿下到了之后,却不吭不响,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用什么,从不提意见,除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过于华丽外,其他的半点不像纨绔,十分好伺候,根本不麻烦。 沈丰年自此对他大为改观,不过刚刚这一屁股坐下,又眼看着三殿下把皇上都不舍得多用的沉香木当柴烧,一整块扔进炉子里,心疼的沈丰年额角直抽,这就突然悟了。 三殿下是大昭头号贵公子,正经八百的皇族少爷,比皇帝都会享受的主,家里吃的用的,自然是样样都贵重华侈。 他在外不难伺候也不麻烦的原因,可能是知道就算提要求了,外头的人也做不到,所以懒得开口了。 “说说看吧。”三殿下总算捣腾完他的香炉,扣上盖子坐好了看向沈丰年。 沈丰年警惕道:“什么?” “肯定有事要说,你才会在我家门口踟蹰。”三殿下哼笑了一声,稍稍舒展了身体,那双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比白天清明许多,眸光流转之后,盯住了沈丰年。 “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想叮嘱以后的女婿一些要紧事,却又想到,我是个年近三百的幽族老妖怪,所以,你不敢像寻常人家的岳丈叮嘱女婿似的跟我讲话。”三殿下一副什么都懂的神情,并不惊讶沈丰年会来。 “殿下猜对了。”沈丰年佩服道。 “猜?”三殿下笑道,“这有什么好猜的,人间喜怒哀愁,我看了无数回,这种是人之常情,不必猜,做父亲的,就应如此。” 他伸手稍稍梳理了头发,做端正了些,摆出个“聆听教诲”的姿态来,垂眼道:“岳丈大人,有什么要叮嘱小婿的,您请讲吧。” 沈丰年又觉他是认真的,又觉他在玩笑。 沉默了会儿,沈丰年试探着说:“崖州海乱之事,三殿下应该知晓了吧。” 三殿下点头,又幽幽低语道:“我的乌鸦没回来……” 东边崖州的事,还是沈元夕白天忧心忡忡问他,他才知道的。如果乌鸦在,他能更早知道这些,也能在沈元夕面前应答更加从容。 所以他的乌鸦,到底为何这么慢? 三殿下收回神思,问道:“萧明则让你去处理此事?” 沈丰年颔首。 三殿下微微扬眉:“那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下元夕。” “不错。”沈丰年别开脸,不自在地搓了搓裤腿,说道,“崖州一去,少说要一两年,事情若不顺利,两年也不定能回来。” “嗯,我知道了。”三殿下微微倾身,兴趣盎然道,“你又庆幸元夕嫁我,在京城有倚靠,又更加不放心,提心吊胆,她成婚后,会在我府上受委屈。” “这……”沈丰年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对三殿下,是又放心又不放心。 京城里,或者说放眼整个大昭,三殿下有守护神之名,在他的庇护之下,沈丰年即便丢下女儿只身在京城,也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但另一方面,三殿下非普通的皇室宗亲,也非一般人,沈丰年离京到远地赴任,女儿在华京,被三殿下揉圆搓扁吃干抹净,也没个娘家能求助。 “你怕什么。”三殿下问自己的岳丈,“又喜我能护她,又忧她没娘家撑腰被我欺负……归根结底,是因元夕身后的娘家单薄,唯有你撑着。那你就该想到,她若嫁了别人,你离京也会日夜牵挂,甚至要更忧心。” 说到底,是沈家太特殊,沈丰年爹娘去得早,人丁不兴旺,几房远亲都不在京城,就连程念安,也是个没有亲友的孤女,往上数往下算,能称得上是沈元夕娘家人的,只有沈丰年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薛子游。 而薛子游……那小子性子可靠是可靠,可他因为某种缘故,变数也大。加上半大小子才十四岁,在京城没根基没亲友没功没名,沈元夕真遇上要紧事了,他也指靠不上。 说来说去,不管沈元夕嫁了谁,他离京后,他女儿都会是这么个无亲无靠的状态。兜兜转转再说回去,这嫁三殿下,还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三殿下……”沈丰年想通这一点后,想问三殿下要个承诺,哪怕只是图个心里安慰,只是张开嘴又说不出口,只好化为一声叹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将军提起心中柔软,几乎要落泪了。 三殿下笑了笑,问他:“那么,怎样才能让你信我?用我百年来护华京安然无恙的守护神虚名,能让你安心吗?” “这我放心,我对殿下的品行为人,向来是敬佩的……”沈丰年道。 “哦。”三殿下看穿了老父亲的心思,说道,“那就是因我幽族身份,怕你走后,我不顾礼法,强掳元夕来取血食肉了?” 沈丰年不语,紧绷着下巴。 三殿下倒也不生气,只是语气微有些抱怨。 “幽族是有野性未脱的蛮子,但我身为幽族正统,又怎会和那些低劣的畜生一样行事?” 他看向沈丰年,认真道:“我等了快三百年才成这一次婚,自当要明媒正娶,不仅在大昭,回幽族亦是如此,天地正名,行正当之道。礼未成,我便不会陷她于危境,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此外……”三殿下说,“你若还觉得放心不下,我写信让母亲同你见一面,你且看看她老人家活的如何?” 沈丰年摆手道:“不敢麻烦……” “就这么定吧,我现在就再写一封信,让母亲去见你,你看过她,你就对我放心了。人嫁给幽族,可不是什么进虎狼之地。”三殿下起身提笔,“何况她还陪我父亲长居幽族,而元夕是陪我久住京城。” 沈丰年用力抱拳,心里安稳不少。回府后,踏实睡了一觉,神清气爽起来,要同女儿说离京一事,走到小院前,听见女儿的说话声,推门,就见三殿下在。 他握着沈元夕的手,正在矫她写的字。 女儿没听到他来的动静,但沈丰年认为,三殿下一定知道他来了,毕竟昨晚他人刚到三王府门口,三殿下就察觉到了。 尽管如此,三殿下仍然握着沈元夕的手,摆出神鬼莫近的姿态来。 没过多久,又听沈元夕惊呼一声:“呀,你头发染到墨了。” 三殿下的发梢浸到了墨汁里,他捞出来举着,问沈元夕:“要拿这个写吗?” 沈元夕捂着嘴偷偷笑。 “殿下的头发,是生来如此吗?” “是,祖母和祖父是,父亲是,我也是,天生如此。”他道。 “诶?那其他幽族,都是黑头发了?” “嗯。” 沈元夕低下声音,悄悄问:“那……另一个祖父,也是黑发?” “哦,你还记得他啊,他当然是黑的。” 沈丰年已经听不懂了,怎么还有另一个祖父? 又想,这白毛女婿,原来还是天生的! “爹?!”沈元夕总算发现了趴门缝的沈丰年。 三殿下松开了沈元夕的手,退后了几步,闪身不见了。 可又是一眨眼,他又回来了,重新牵起了沈元夕的手,自语道:“忘了不用跑了。” 这番操作,把沈丰年也看糊涂了。 “殿下这是……没发现我来?” 所以猛地看到岳父来了才会下意识躲开……这,不可能吧,他怎会没感应到有别人在呢? “太投入了,没感觉。”三殿下面无表情回答。 他可是投入到,连自己头发蘸墨水都没察觉。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沈将军寿八十,四处征战都不会死,算人类中的猛将功臣了。(怕你们忧心拿爹开刀女主,先提前剧透一小下) 第19章 离京 二月初十,沈丰年出任东南总督,听皇帝调令,前往崖州平乱。 离京前,沈丰年和儿女们吃了顿饭,面还是他自己煮的,本想一顿家常便饭,随意一些,不需太隆重,哪想他那个贵重难养的女婿带来三王府的厨子,各色菜品摆了一桌。 盛情难却,沈丰年举杯,唱了一曲漠北谣给自己壮士气。 酒歌唱罢,三殿下道:“好怀念的曲调,前身是华京的祝乐歌吗?” 沈丰年不太懂,但听女儿接道:“应该差不多,《北调南曲》中有言,漠北的一些常在军中歌唱的激昂明悦调式,大多是从京城流传出,由驻军传唱百年,演变固定下来……” “《北调南曲》……是常抚棋所著?”三殿下问。 沈元夕找到知音,开心道:“就是他!三殿下认识吗?” “八十多年前见过。”三殿下道,“他出身翰林,精通音律,只是抚琴拘泥于调式……文章如其人,这本我也翻过。” 三殿下 第20节 两个人这就聊上了。 沈丰年边吃边看,起初是好奇三殿下饮食是否和他们一样,只是过程中发现,三殿下也在观察沈元夕。 沈元夕吃饭有明显的偏好,从不拘着自己,好吃的就多下筷子,甚至眼神也会飘过去黏在上面。 而三殿下就是在观察这个。 沈丰年活了四十多个年头了,自己也是过来人,一眼就知道三殿下在做什么,他是将那几样菜都默默记下了。 沈丰年满意至极,一口喝干了酒,实在高兴,又展臂一揽,拍了拍薛子游薄削的肩膀:“好好读书,岑叔叔贺伯父还留在京城,就在兵部任职。要是有事,你就去找他们,义父已经交代好了。” 薛子游唔了一声,不敢抬眼睛,默默吃饭。 三殿下似乎往薛子游这边瞄了一眼,但始终没问,也没与他交谈。 第二日清晨,沈丰年启程了。 沈元夕和薛子游来送,走的是东门,下了马车,和父亲告别后,又见过了同来送别父亲的几位官员。 岑叔和贺伯伯都是和父亲从漠北回京的,热络地跟她交待了几句,大意都是:放心,沈丰年不在京城的日子,如果姐弟俩有难处了,就来找他们。 剩下眼生的几个官员们也都过来问好,明晃晃的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好奇和功利心。 沈大将军得皇帝重用,崖州平乱如若顺利,回来必会封侯。在沈丰年封侯拜相之前,多多照看他留在京城的一双儿女,常常献殷勤,也对他们自己的仕途有帮助。 更何况,沈家现在,背后可站着个三殿下。 官员们笑着和沈元夕套近乎,余光却都关注着旁边的马车。 三殿下应该就在沈府的这辆马车里坐着,他虽没下车露面,但沈元夕刚刚下车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三殿下的声音: ——当心些,慢点。 送走官员们,沈元夕和薛子游回到马车里,姐弟俩应酬了半晌,这会儿都松了口气。 单手支着头,恹恹补觉的三殿下睁开一只眼,微微笑了笑,坐直了。 他是早上半道飘进来的,进来后,沈元夕给他腾了个位置,他不声不响坐下,只和沈元夕轻声说了几句话,就闭目补觉去了,根本没管薛子游,仿佛他不存在。 马车开动后,马夫问回府还是送薛子游上学。 沈元夕回:“先把子游送宗学去吧。” 薛子游挨着车门坐,眼神只在小范围内活动,压根不敢往三殿下的方向去,他飞快道:“不用,宗学给了假,今明两天不必去。” 马夫听见,勒住马,放缓了速度。 又听沈元夕道:“给假是让你送送爹,现在送完了,你就该回去读书了。” 马夫又松了绳,快了些。 “不用。”薛子游执拗道。 “子游,你是不是在偷懒?爹一走,无人管你问你功课,你这就散漫了?” 姐弟俩争执起来,但马车依然朝着宗学方向走,沈丰年离府前跟他们叮嘱过,以后听元夕和子游的,但要是两个人两种意思,那就听沈元夕的。 马夫谨遵将军嘱咐,果断听沈元夕的,送薛子游上学。 争执了会儿,薛子游不耐道:“根本不是我要逃功课。” 他义愤道:“姐姐误会我,是义父特地嘱托我,要晚两天再回宗学去。他要我在家待着,跟你一起,日夜守着家门。” 话说到这里,他才看向三殿下,还有点警告的意味。 三殿下眼睛都没睁,只一声轻笑。 沈元夕犹豫了。 薛子游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其实,不说沈丰年,连沈元夕自己心里都有些不安。尽管平日相处下来,她对三殿下是信任的,但她仍然怕家中父亲一离开,三殿下会突然性情大变,原形毕露,趁机提出让她去三王府做客什么的,或是每日每夜都不守规矩,到她屋里来…… 沉思罢,沈元夕对马夫说道:“那就先回府吧。” 之后路上,车内三人一片沉默。 等车拐进将军府,停了下来,沈元夕轻轻问道:“三殿下……是要自己回去吗?” “嗯。”三殿下睁开眼睛,他扶着沈元夕下了车,看她站稳后,闪身不见了。 等沈元夕确认三殿下离开后,薛子游才嗤了一声,说道:“要我说,姐姐就该在枕头下放把刀,提防不规矩的人。” 沈元夕不开心道:“胡说什么,这种话太难听了。” “姐姐生气了?”薛子游语气立马软和了,“姐姐别生我的气,我也就是这么说说。其实义父的本意,是说家里单你一人在,又要操心婚事,怕有心术不正的趁你不备偷盗欺主,我在也能帮你看着。” “我知道。”沈元夕点头,“所以,子游也不要担心了。” 刚回到小院,就见听人来传,郭城郡主来见。 沈元夕怔愣道:“郭城郡主?” 她对京城这些大大小小的宗亲知之甚少,不知郭城郡主又是哪个王爷家的女儿,但这种封号,定是正经的皇室血脉,她不能怠慢,连忙收拾了一番去接。 那郭城郡主就在门口,车轿也挺华贵气派,出入一大群婆子丫鬟跟着,下个车七八只手搀扶着。 样子看起来,比沈元夕要长几岁,初春季节就摇着香扇,众星捧月,袅袅进府,捏着金制的镜筒上下打量了沈元夕,明显撇了下嘴角,翻了一记白眼。 沈元夕自然懂她瞧不上自己的意思,寒毛都气支棱了。 再看时,这娇贵郡主换了副懒得演的笑,假惺惺道:“奉公主诏,后日我要京中贵女们陪同我去飞霞山祈福,晴香,把邀帖给她。” 身旁丫鬟趾高气扬递过来。 她们态度张狂,沈元夕思索一番,没接。身旁的陈嫂脸色也不大好,和沈元夕交换了眼神后,沉着脸下逐客令。 那娇贵郡主声音立刻尖锐了起来:“好猖狂,竟敢不接本郡主的邀帖?” 沈元夕想,这不是你在猖狂吗?还猖狂到她家了,这要服软,岂不是太软骨头? 爹刚离京,这就有人敢上门来找不痛快了? 沈元夕刚把腰杆子鼓直眼瞪起来,还未开口,就见对方抬起头,惊喜地尖叫一声。 那声尖叫转了数个弯儿,好似上不来气,听着就莫名心烦。 “三殿下。”娇贵郡主慌张举起手中的金镜筒看过去,声音就像被人猛地掐了下腰,一嗓子嗷出来的三殿下,把沈元夕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别人还没如何,她先红了耳朵。 三殿下站在高墙上,见沈元夕抬头看他,才飘下来,手摊开,是刚刚还在娇贵郡主手里的金镜筒。 “这就是我说的,千里远望镜。”三殿下与沈元夕说道。 沈元夕一怔:“诶?就长这个样子吗?《奇物鉴》中说它是梧桐木做的……” “一样的骨架,不同的工艺。”三殿下说完,手指捏着这只金镜筒的手杆转了转,对郭城郡主身旁的一位姆嬷说道,“把她带回去,顺便告诉萧明启,儿女蠢就关起门多下功夫教导,不要出来丢祖宗的脸面。” 郭城郡主娇羞跺脚:“三殿……” 三个字还没吐完整,她人就不见了,再一眨眼,三殿下还在原地站着,垂眸调整着衣袖,头也不抬道:“愣什么,放回车里了,带着她速速离京。” 嬷嬷道:“可康宁公主有诏……” 三殿下叹气,转身不见,过了会儿,扔过来一纸龙飞凤舞的“诏书”,指名道姓齐王萧明启,看好你女儿,五十年内不得入京,奉诏也不行。 等着闹哄哄的都赶走后,沈元夕问:“三殿下是,就没走吗?” 他坦然承认了:“回去后没什么意思,就又来了。” 那就是一直在看着了。 沈元夕红着脸岔开话题道:“殿下的那些皇室宗亲……我都不大清楚。” 她的本意,是让三殿下告诉她郭城郡主是哪个王爷的,今天把人得罪了,总要提防一些,把名字记清楚,来日人家使绊子,自己也好知道因果。 不料,三殿下回:“太多了,我也不清楚。” “我是说,这个郭城郡主……”沈元夕问。 “上次见她,她可能七八岁?”三殿下说,“他父亲是萧明启,明则的同母兄弟。他在自己的封地待着,你不必怕他。” “啊……那,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是萧明则同母姐姐。” 沈元夕思索了好久,悄悄问:“郭城郡主是不是……倾心三殿下?” “是我好看,是她好色。”三殿下一针见血,而后,又来了兴致,一转眸光逮住沈元夕,问她,“你在意?” 沈元夕:“不是……是觉得,果然还是会有人想嫁你。” 人人爱慕他的模样,就如刘玉娴所说,多数不敢肖想着嫁他,可总有几个,是认为自己配得上,且敢如此想的。 三殿下蹙起眉头,道:“都是些小辈,想也没用,我又不娶。” 沈元夕好似较起了真:“可算起来,三殿下二百多岁,我不也是你的小辈?” “你不一样。”说完,三殿下补充,“二百七十一。” 好久之后,沈元夕才点点头,小声说:“嗯,我知道。” 三殿下转着那金手柄,勾起了嘴角。 沈元夕躲开他的视线,却“呀”了一声,指着他手里的千里远望镜,“郡主的千里远望镜忘记了!” “这是我送她爹的。”三殿下道,“前日你指着书上的图,说没见过,我就后悔送他了。今日有缘回来,正巧送你。” “啊?”沈元夕愣愣接过。 “女儿教成这没出息的样子,是父亲的过失,我罚他把东西还我,很合理。”三殿下道。 沈元夕却忧心忡忡:“不知今日之事传出去,会闹成什么样。” 刚刚郭城郡主的车轿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她大哭大闹的声音: ——我不要走,我才刚来啊!我还要看三殿下! “还有那封……你写的信。”沈元夕小声提醒。 太过了些,不知齐王看到,会不会暴怒。 三殿下一笑,淡定道:“不必担心,萧明启感谢我还来不及。” 他所言不差,等郭城郡主回到封地,把三殿下写的“圣旨”交给齐王后,齐王狂喜,大呼三遍好字好字,当即命人裱起来,挂在了府邸正堂。 至于女儿,齐王想到这几天传出的华京祸事,心道,幸好女儿一早就从华京回来了,果然三殿下深谋远虑。 三殿下 第21节 作者有话说: 搓手,三猫马上就能耍帅了。 下章,嘿嘿,帅三猫。 再下章,嘿嘿,还是帅三猫。 第20章 夜袭 正午时分,三殿下回到三王府,立于荷舟池畔。 柳树抽条,枝叶触及水面,正午无风,静垂不动。 三殿下手中旋出一银白短刃,薄如柳叶,划开了手心。 血蜿蜒而出至手指,挥袖之时,如花瓣飞出,没等飘远就蒸腾不见了。 三殿下手心的伤口快速愈合,呼吸间,融为一条浅线,须臾,连那条愈合线也不见了,皮肤光洁如初。 池畔的柳枝抖了抖,泛起几圈涟漪,黑斗篷的老仆嗅到三殿下的血味,蓦然出现在此,问道:“殿下何故问血亲?” “乌耀与我的血连消失了。”三殿下沉声道,“父母的还在,但未给回应。” 幽族对血极为敏感,能通过种种方法,感应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血亲是否康健。 他的乌鸦,因是他签订血契的耳听,也与他血脉相连。这几日乌鸦的存在感若隐若现,今日则完全消失,探听不到。 三殿下道:“心中烦躁难消……云星,替我传令各州家臣,行宵禁,严加戒备。” 老仆慢悠悠道:“明白了。” 老仆如风般消失后,三殿下顶着罩衫飘进禁宫,身影闪动几下,轻盈落在刘妃的华盛宫外,对人说道:“叫皇上出来见我。” 萧明则午前到刘妃用了膳,又考了儿子们功课,这会儿才得闲和刘妃咬着耳朵说几句话,手还没从刘妃的身上收回,就听刘妃身边的大宫女壮着胆子道:“陛下,三殿下来……” 还没回禀完毕,萧明则就已人模狗样地开门,两步跨下台阶,大步跑出去,跑到一半,察觉到自己刚从刘妃衣襟里掏出来的手还是热的,扭头喊道:“爱妃快来!” 刘妃入宫后,一爱看逢年过节的大场面,二爱看三殿下,她与其他嫔妃不同,那些傻子,一听三殿下来了,各个做贼似的偷着打扮,耽搁好长时间。而她聪明,从不因此打扮平白浪费时间,只要听见皇上喊,立马最快速度去看。 只是这次刚把脚踏出门去,影影绰绰看见站在宫门外的幽魅身影,就听皇上道:“阿卿不用出来了,回去!” 听皇上的语气,显然是意识到,三殿下这个时候来,还直接不避嫌地闯进后宫,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刘妃不闹不作,听令缩回脚,还顺带关上了门。 萧明则出来后,三殿下退后几步,离这后宫嫔妃的寝殿又远了些,意为避嫌。 萧明则也顾不上欣赏三殿下今日装扮,紧张问道:“三祖宗,是有什么事吗?” 三殿下直言:“昭四海,行宵禁。一旦烟铃响,关紧门窗,听到任何请求开门的声音,都不要答应。” 皇帝面色一沉,“烟铃?” “忘了吗?”三殿下指向禁宫西侧,那里有一处突兀的白塔,无门无窗通体封死,唯塔尖悬一半通透的血红琉璃铃铛。 每一任大昭皇帝即位前,三殿下萧临朔就会前来告知他烟铃的重要性。 白塔是封柱,也是镇邪杵,是大昭建国之前,就已矗立在此处的老古董,据说下面护着华京乃至整个土地的心脏,是天地气运之源,是大昭国运之本,也是幽族一直垂涎的至宝。 而悬在白塔顶端的烟铃,能探知危险,一旦烟铃响动,就意味着有幽族闯入华京,摧毁封柱。 “怎会如此突然,一下子这么严重?”萧明则不免有些心慌,他稳住神色,问道,“是幽王和宴兰公主那边……” “界外情况我并不清楚,但一定出了问题。”三殿下道,“你不必惊慌,先行宵禁。我已令各州家臣派人赴京,华京有我在,他们靠近不了禁宫。” 萧明则郑重点头:“朕这就下旨,三祖宗,京城入夜的巡防该如何安排示下?” “今晚先由我来,所有守卫巡防暂歇。明晚会有部分家臣到达,日后交给他们领队布防。” 三殿下所说的家臣,来源是开国时期由宴兰公主组建的猎幽兵阵,以凡人之躯对抗幽鬼,后宴兰公主和亲幽王,兵阵精锐留在大昭,镇守各州,将家传经验绝学世代传承,守夜猎鬼。 萧明则安心了许多:“三祖宗多保重。” 黄昏时分,沈元夕把父亲送的那只玉兔镇纸压在书中间,起身寻点心吃。 一转身,见三殿下倚门而立,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盯着她看了许久了。 “总算看我了。”他笑言。 他一改往日穿衣喜好,身上穿了件墨绿的剑袖束腰装,有些像漠北的骑装,但比骑装多了一条单边鹿皮束带,斜跨着绕到身后。 连同他时常半散的头发,也都高高扎起,束成了单尾,甚至没有梳小辫,戴配饰。 “殿下是要出远门吗?”沈元夕推测道。 “不。”三殿下道,“或者说,从现在起,我不会踏出华京一步。” 这话勾起了沈元夕的好奇,她搬好凳子坐下,“讲讲看。” 三殿下轻笑一声,好似也放松了些,说道:“还记得我的耳听吗?我说过,是一只乌鸦。” “嗯,记得的,殿下说它去给公主送信了。” “按常理,它最晚也应该在三日前回京。”三殿下道,“但它不仅没有回来,而且已经听不到我的诏令了。” 沈元夕警觉道:“这是什么意思?” “耳听会听从主人诏令,我下了三次血召,全如石沉大海。它没有回应,也没有返回。由此可推,它一定在半路出事。” 三殿下语气平静地讲述:“人无法伤到耳听,耳听御风化影,无法被常人所捕杀。能抓到它并威胁性命的,只会是幽族,而且是上三门。” 沈元夕微微一怔,急迫道:“你是说,它飞回去送信的时候,被幽族上三门的人抓到了吗?” “如我父母在,他们即便有杀心,也不敢妄动我的耳听。”三殿下道。 “是公主和你父亲出……”沈元夕说到一半,捂住了嘴,心里呸了三声。这种话晦气,可不能乱说。 “难以下定论,但幽族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三殿下道,“一旦父亲那边出差错,就会有幽族越界,直奔华京。” “……是说他们会到大昭,为非作歹,食人吗?” “此事复杂,一时解释不清。”三殿下半跪下来,望着沈元夕,有恳求之意,“我放心不下你一人,入夜到我那里睡,好吗?” 沈元夕涨红了脸。 她明白三殿下的担忧,只是,父亲前脚刚出京,他就提出如此要求,如果被人知道,流言蜚语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她倒是无所谓被人嚼舌根,但她不能让父亲没了脸面。 沈元夕捂着脸摇了摇头。 三殿下道:“我知道你的顾虑。” 他没有再请求,而是站起身说道:“我亦想明媒正娶,不让你受世人半点苛责。所以不必怕,我不强求。” “我知三殿下是为我好……”沈元夕小声道。 “没关系。你在将军府,我一样能护你周全。”三殿下让步。 之所以要对沈元夕提出如此唐突的请求,是因为他的三王府更安全,即便幽族人来犯,只要他血还在流动,那些人就进不得他的寝宫。 太阳沉了下去,天边还有余光未散。 薛子游一扫白天的烦躁,出门找沈元夕吃饭,打开门,见三殿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对他道:“过来坐下。” 薛子游一阵心烦,想挺直腰板走过去不理他,但还是绕了个圈,认命坐了下来。 “知道你母亲名字吗?”三殿下问。 “我爹从商队救出的歌女,哪来的名字。”薛子游别开脸敷衍道。 “另一个名字,她一定告诉过你。” “说过了,没有!”薛子游道,“她没有,我也没有!” “既如此。” 一道寒光闪过,薛子游腕上划开了一道血口。 薛子游捂着手腕连连后退,看向三殿下的眼神锐利了许多。 熟悉的血味让三殿下微怔片刻,收回指尖刀,沉吟许久后,他道:“不会自己愈合吗?” “说过了,我是人!”薛子游恨声道,“跟你们幽族没有半点关系!” 三殿下消失了一阵,再出现后,掷来药酒缠带,“扎好,要被元夕看到,就如实告诉她。” 薛子游牙咬着缠带扎好后,嘲他:“我以为你会让我闭嘴,不许跟姐姐告状。” “隐瞒是一切误会之源。”三殿下道,“等你活的时间够久,就知道有些事能说就说,说明白远比瞒着要好。” “不用了,我活个几十岁就死,才不会像鬼一样苟且长生!” 街上敲锣打鼓,大声吆喝着,今日起宵禁,请大家回家封好门窗。 这已经是官府第三回 满京城吆喝了。 薛子游问三殿下:“是幽族来了吗?” 三殿下道:“数日前,我寄信给父王,说我要与沈元夕结缘,但信落到了其他人手中。” 薛子游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这个,“什么?” “若我是他们,闯入华京后,会兵分三路。一路攻烟铃白塔,一路牵制我,还有一路会冲沈元夕去,绑走她威胁我。” 薛子游一震,看向兵架上的刀。 “他们攻白塔,我不能不去阻止。”三殿下道,“将军府这里……” “我知道了。”薛子游拿起了刀,“交给我!” 三殿下一笑,语气戏谑,“将军府这里,我留了人。告诉你,只是想多上把锁而已。” 入夜,沈元夕还在看书,今日的故事还剩最后结尾,她一手摩挲着玉兔镇纸,一手翻着,看得投入。 忽而,听到远方铃声大作,那铃声嘈杂纷乱,仿佛千只碎风铃在烈风中碰撞。 “这就是……烟铃的声音吗?”沈元夕抬头,不放心地走到封闭的窗前,再加个挡板。 就在这时,窗口大开,幽风劲来,她脚下一轻,被拘在谁人的臂弯间,眨眼飞出。 身后是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和薛子游的嘶吼: “姐姐!!” 三殿下 第22节 作者有话说: 三猫友情提醒您,将军府放了个大杀器,金牌保镖,牛哄哄的铲屎官 下章人家先帅,帅完轮到元夕帅,最后才轮到三猫。 后天,7号,下周一v! 第21章 高手 掳走沈元夕的人是个高大的幽族人,他脸色阴白泛绿,眉与唇都极浅,两颗极小的血色眼球灵活的转动,露着大半个眼白。 他没有注意到沈元夕的注视,他根本没有把一个人类柔弱女子放在眼里,于他而言,沈元夕只是用来牵制三殿下的工具,根本没有危险,也不会反抗。 他现在正紧绷着脸,提防自己身后的人。 跟他一起到将军府掳人的同伙不少,有六七个,他是趁同伴与人交战时,寻到空隙劫走的沈元夕。 一开始很顺利,将军府虽有个怪异的少年让他稍微耽搁了片刻,但他还是成功破了窗,找到了三代的女人。 只是他刚把沈元夕从窗户里薅上屋顶,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传说中最强的幽族老不死。 “三代竟然让他来守这里……”绿脸心一沉,知道他们的计划早被三殿下看穿了。 好在同伴围了上去,拖延住了那个老不死。 沈元夕透过这绿脸幽族人叉开的衣摆缝隙,远远回望了一眼。 被数个幽族合围住,突然出现在屋顶上的神秘高手,是来救她的。这位高手应该也是个幽族人,颀长身姿如一把利剑,少年似的,看不清脸,他黑发未束,步伐轻盈,手持一根拐杖似的长杆如游龙狂舞,几个回合下来,已拍散了两个来犯的幽族。 之所以说是散,是因为那高手的拐杖没入幽族人心脏后,幽族人散为血雾,直接化没了,就像之前三殿下在凤凰台送她的那朵血花,融化后就冒出一股红烟,消散不见了…… 是那根“拐杖”的原因,还是说,幽族人的死都是如此? 前方闪来几道黑影,是来接应这个绿脸的幽族同伴,他们询问着情况,又慌张道:“失手了!完全无法近身!靠这边了……” 绿脸男指着身后大喊:“你们快拦住他,是云星!云星在这里!” 就这会儿功夫,那个神秘高手又打散两个幽族,眼神一凛,一杖掷来,击穿了绿脸幽族人的半边肩膀。 只是刚要追上来,又被新来接应的幽族人拦下,再次厮杀起来。 绿脸男中了一杖,闷哼一声,身子歪斜了几分,勒住沈元夕的胳膊松了些劲道。他跃上街边的屋顶,御风疾行着。 沈元夕观察着他,他穿了一身黑,但未着甲,腰间有两把刀,她扫了一眼,一把短的一把长的,刀柄长长向上翘着,随着他的跑动,一下下硌着沈元夕的肋间。 夜风刮向沈元夕的脸颊,这种劲风扑面的刺痛很快缓和了几分,是绿脸男的速度慢了下来,沈元夕听到了他脚踏在屋顶砖瓦上的声音,比刚刚沉重了些许。 与此同时,被贯穿的肩膀洇出了血,血腥味弥漫开来,而这男人也低下头,看向了沈元夕。 他如豆小的血色瞳孔亮了,夜色中,野兽般注视着她,确切说,是盯着她的脖子。 他好似想要咬开她的咽喉,大口饮血。 就是这个时候了! 沈元夕手中紧攥着镇纸用的玉兔,刚刚合窗时,顺手将玉兔镇纸塞进了袖中。 她紧握着那只玉兔,直视着这个绿脸幽族人,眼神狠狠一瞪,高高抬手,让他看到,接着把那玉兔镇纸用力砸向绿脸男的额头。 平日这种小摆件,除了拿去压书角,也没别的用途,没想到,还能当个杀器使。 那绿脸幽族人显然是被她逗笑了,额头挨了一下,不痛不痒,玉兔也不出所料飞摔了出去,滚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爹送的生辰礼,就这么碎了。 绿脸正要讥讽她虽有几分脾气但不自量力,忽然臂上一痛,血花飞溅,他吃痛松开手,沈元夕顺势逃脱,从房檐上滚身几丈,堪堪稳住了。 她的脚后就是屋顶边缘,再动一动就要摔下去。 冷汗滑落,手心传来刺痛感,手腕上三殿下送的那对玉镯也崩碎了。但沈元夕无暇顾及,她忍痛稳住下盘,手中刀横在身前,盯住在十步开外停下来的绿脸。 她刚刚是用那玉兔镇纸声东击西,趁绿脸恍惚避开的瞬间,抽出了他腰间的那把短刀,破开他的禁锢,划伤了他手臂得以脱身。 还好,幽族人随身带的短刀不似京中那些公子哥,给刀鞘系了扣或加装了饰物,让她好抽。 “有两下子。”绿脸轻笑抚掌,声音低哑似含沙,磨着沈元夕的耳朵,“只是,动我的刀,你会后悔的。” 沈元夕不敢疏忽大意,她紧盯着那绿脸男人不松懈,她心中清楚自己必定不敌这些怪异的幽族杀手,但只要不做人质,且努力拖延时间,三殿下或者是那个突然出现在将军府的陌生高手,都会尽快赶来解除危机。 多拖一刻,她就多一分胜算。 “你是幽族上三门的?朝花,还是燕川?”沈元夕知道,想要拖延时间,就要抛出大量的问话,管对方回还是不回,问话能让人下意识思考。 话说出口时,半点不颤抖。她原以为自己会害怕,但这种时刻,身为将军女儿,她拿出了出乎意料的冷静和沉着。 平时她辛苦练的那些招式,现在都扎实地回报了她。 沈元夕绷紧了后背,俯低了身体,一手撑地,一手架起这把夺来的刀。刀很重,但她感觉不到酸痛疲累,稳稳握着刀柄,双眼越过刀刃,锁住她的敌人。 “看来三代教了你不少东西。”那绿脸男人道,“只是,他没教你,幽族认主的取血活刀长什么样子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沈元夕的眼前低落,沈元夕屏气凝神,余光飞快扫过,心底一凉。 是她的手正在滴血。 血从手心蜿蜒到整个小臂,已浸透衣物,一滴滴掉落在脚边的瓦砖上。 注意到自己流血后,痛才清晰的传来,并不是刚刚手擦在瓦片上的蹭伤,而是刀!是她手中的这把刀咬住了她! 这刀像是个活物,刀柄如野兽的利齿,用力咬合住了她整只手,死死不松。 “血是我们幽族的力量来源。”绿脸伸手搭上自己受伤的肩膀,拔出了那支“拐杖”,张开嘴,尖细的舌头灵蛇一般,卷干净了自己带血的手指。 “受了伤,失了血……就要从别的地方得到。”绿脸幽幽咧开嘴,“只要我一声口令,吸饱血的刀,就会乖乖……” 寒芒闪过,紧咬着沈元夕的饮血刀一震,在她手中碎裂成了渣,迅速枯萎消散,露出她手心被“咬”出的可怖血洞。 三殿下提剑而立,手搭在了沈元夕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绿脸身后,那个将军府力战幽族刺客的神秘高手闪身落定,从手心中掏出一支黑竹杖,抵住了绿脸的后心。 沈元夕这才敢松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之后,疼痛和寒冷都缠了上来,令她胸口和头都闷着,眼前发晕。她抬起手看向手心的血洞,心底透凉,这么重的伤,这只手会废了吧? “这不是三代幽主吗?”被控制住的绿脸阴阳怪气道,“怎么不回去奔丧啊?” 三殿下没有理会眼前的绿脸,他拿起沈元夕受伤的那只手,平静暗红的双眼在看到血的刹那,渐渐翻腾点亮。 他微微蹙眉,抬起自己的手腕,咬了上去。 沈元夕还在怔愣,三殿下将她圈进怀中,唇压了上来。 他将血喂进了沈元夕的口中,突如其来的吻与浓郁的血味,让沈元夕惊到呛咳起来。 三殿下血亮的眼眸看向她手心的伤口,抱紧她,又递了一口。 血滑入她咽喉时,就像燃烧着的烈酒,又蛰又热。 这一口,沈元夕好好咽了。 手心的血洞凝住了,不再淌血。 三殿下这才放开她,拇指将她唇边的血痕抹掉,顺手舔了。 绿脸笑了起来,指着三殿下骂道: “浸月打得好算盘,让你这半杂种占尽华京气运修炼三百年,这次非我们不敌,而是你占尽便宜!好在风水轮转,你们欠我们的,是时候还了!” “浸月呢?”三殿下语气平静问道。 “浸月大限将至,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他的血誓再也束缚不了我们!总有一日,全部的幽族会踏过界碑杀了你,解开全部的血誓禁制,讨回本就属于我们幽族的丰厚故土!” 他的手放入怀中,取出乌黑一团的僵硬东西,团成个球似的,扔了过来。 是只乌鸦,冰冷僵硬。 “这就是我们的战书,开战了,杂种!等浸月散逝,我们会把你从那位置上拽下来,让你魂飞魄散!” 看样子,三殿下的乌鸦被他们祭旗了。 听到这话,沈元夕伸手接住了向她抛来的这团黑球,而三殿下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问完了,杀了吧。” 他抱起沈元夕,纵身一跃,不见了。 云星听令,将手中杖向前一送,绿脸随着喷溅出的血一起,化为血雾消散了。 云星收起手杖,默默跟上三殿下。 几个起落回到三王府后,沈元夕惊讶地看到,这个叫云星的幽族高手渐渐佝偻了身体,黑披风搭上,再现身时,已变成发蓬齿秃的老头。 还在惊愣,耳边传来三殿下不悦的声音:“你看谁呢?他有什么好看的?” 沈元夕:“他是……” 老仆从宽大的斗篷中抬头,看了眼沈元夕,又看了眼三殿下仍然发亮的血红色眼眸,默默退走。 三殿下道:“他是我祖母的血仆,窥了天机长生不死,但作为代价,要承受衰老的痛苦。” “他不能想变就变吗?” “拿回年轻的身体要冲破禁制,且时间不会太久,过了时效,就会比从前更老。” 三殿下将沈元夕放在床榻上,柔软的锦被受力流陷下去,仿佛擒住了她,难以起身。 他半跪下来,拿起她的手,翻开,又一点点卷起她的衣袖。 干涸的血痕从沈元夕手掌心蜿蜒到小臂,又到袖摆的深处。 三殿下直直盯着,眼睛更亮了。 作者有话说: 馋猫:想,舔。 【其实老仆四舍五入,算祖母的外室小跟班,帮人带娃一把好手,所以浸月对亲妈留下的这个小爹毕恭毕敬,毕竟是半个奶爹】 三殿下 第23节 第22章 名字 三殿下就这么抓着她的手臂, 馋巴巴盯着,呼吸都清浅了。 沈元夕不敢动,她清楚地看到, 三殿下鼓起的喉结上下滑动着, 赤色的眼睛如同火光灼烧。 末了, 他艰难忍住, 抬头来,目露期盼,嘴上却说着抱歉。 “我帮你擦掉。” 话是这么说, 但他好似不大情愿,又好似嫌弃今日穿的衣裳太紧束, 磨磨蹭蹭从衣怀里拿出一方手帕。 沈元夕心里清楚, 他好像是在等她的一句话, 如果自己点头了, 三殿下应该是要尝一尝血的味道。 理智告诉她,不能轻易点头, 但更大胆的自己,就在心里疯狂鼓动着,想要满足好奇心。 如果, 她点头了呢?接下来会如何? 这样危险的好奇, 引诱着沈元夕说:“……浪费掉, 也不太好。不然, 三殿下你……” 话没说完, 就被三殿下的反应吓到了。 他亦是受惊地抬起头看向她, 弄明白她没有开玩笑后, 三殿下的表情变得很懵懂。 片刻的无措之后, 三殿下放开她的手, 说,不可以。 他转身出去了,可没过多久,他又转了回来,慢慢靠近床沿,盯着沈元夕的胳膊看。 他这个样子,让沈元夕更是好奇。 她抬起胳膊,说道:“伤口已经不流血了,这些……” 三殿下扑通一下跪在床边,脸埋进了双手中,月华般的银白色长发流淌铺开,发梢打着圈,轻轻颤动着。 沈元夕悄悄凑近了些,想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倏地就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 两人都不动了,就像对阵的士兵,僵持着。 三殿下抬头,直勾勾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的光,仍然是热切期盼的。 没来由的,沈元夕想起了她的那只摔碎的玉兔。红眼睛镶嵌在干净的白玉上,三殿下好像一只白兔子。 他的眼睛要比那只兔子的还要清澈。 突然的,沈元夕心底仅剩的那一丝害怕不见了。 有这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尽管是血红的,此时此刻灼热又满是贪念,但她坚信,这双眼睛的主人,不会伤害到她。 还是沈元夕先发声:“三殿下?” 三殿下闻言动了动,他垂下眼,缓缓欺身而来,跪上了床。 他慢慢拉起沈元夕的手腕,放在自己腿上,双手仔细将她的衣袖挽起,认真地卷边,一层两层,露出妃色的绣花里衣后,又将那层轻薄细腻的里衣边也卷了上去,一直到臂窝处。 三殿下眼睛专注地看着臂窝处的青蓝色血管,它被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着,凡人听不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唯有幽族能听到那奇妙的,仿佛静夜私语的诱声。 他的目光落回血痕最初的手掌心。 他握住沈元夕的手,轻轻将她的手指抚开了,温柔俯首,一点点浅触着。 他的雪色长发埋了下来,就在她的眼前,一点点,像风吹一般微微动着。 沈元夕看红了脸,闭上眼睛转过头去,装不在意,心跳的快要吐出来,难以平静。 越是忍耐着,提醒自己要冷静,越是抖得厉害。 这种颤抖不是肢体上的,而是心里头的。 无声的浅嗜埋在手心结痂的伤口处,许久才依依不舍一点点向上,到手腕处,呼吸小心落在她的腕口,是一种她避不开的痒,比舒服更强烈的是羞耻带来的不适。 沈元夕有些后悔了,她轻轻挣动了手。 三殿下轻声说了句别动,握紧了她的手腕,浅息游弋到她的手臂,而他的另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腰,紧紧捏着。 沈元夕险些发出声音,她捂住自己的嘴,惊愣了好久,整张脸都被烘柔软了,耳朵红的像要滴血。 三殿下微微抬眼,那双透过长睫望过去的眼睛微微一缩,目光从她粉红的侧脸轻落到她转过脸去暴露给他的颈线上。 那里的声音,更加好听丽嘉。 他知道,温柔地咬开那里的皮肤,释放出她羞涩的血液后,她的呼吸声以及微小的叹息呢喃声,都会同仙乐般,令他沉迷其中。 由这种想法蛊着,三殿下倾身过去,呼吸埋在了颈窝处。 沈元夕眼睛瞪大了。 这一下,让她完全没法思考,身体本能地僵住不敢动了。 三殿下好像说了什么,好久之后,沈元夕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能不能。 这怎么可以呢? 尽管是要成婚的,但…… 想法断断续续的,有些泥泞,心底有更加大胆的念头,一直鼓动着她点头,但与此同时,又有一根弦紧紧拉扯着她,那根弦像头发丝细,其实再扯一扯,就真的要放心底的那个声音出来支配自己了。 三殿下在等她的回复,在她有任何回应之前,他只能浅浅的将自己的气息多蹭一蹭,蹭在沈元夕的发丝和衣服上。 但他想留在更深的地方,衣物令他不舒服。 两个人仿佛都各自有两个灵魂,一个放任自流,连一向习惯自抑的三殿下,现在都沉沦在泥泞中,不愿意自拔。但他亦和沈元夕一样,内心深处还有个清醒的自己,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凡沈元夕轻轻点下头,那个清醒的声音也会化为最癫狂的冲动,第一个冲破内心的渴望,把气息烙在她身上,换来甘甜的血。 如他所想,她的血果然极为舒服,就像他所有的渴望,都能被满足的甜美。任何琼浆玉液都比不过。 这就是上天给他的唯一,只能是他的,尝过之后,不会允许被任何人抢走。 千钧一发。 沈元夕好像抵不住,轻轻嗯了声,算是答应。 声音微弱,也还带着犹豫,三殿下听到后,血眸闪过一抹亮,妖艳至极。 他抱着沈元夕,轻轻吮了她颈侧的雪白,开心眯起了眼睛。 沈元夕的手无处可放,想抵开他,又羞于触碰,多余地放在床上。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僵硬冰冷的东西,还带着毛发的触感,令她失色惊叫出声。 这声惊叫打破了刚刚混沌烘热的氛围,夜风这才寻得空隙,姗姗来迟地吹散热息。 三殿下拿起沈元夕手边的那只石头似的乌鸦,懊恼又庆幸地瞪着它看了好久。 沈元夕找回理智,拍了拍脸,找话问道:“三殿下……你的耳听,它是走了吗?” 沈元夕用了个相当文雅的说法来替代死这个字。 三殿下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它没那么笨。活了五百年的老家伙,最是狡猾,一定会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这么说,是还有救?!”沈元夕这下是真的忘了刚刚险些擦枪走火的尴尬,好奇起了乌鸦的生死。 “可已经这么硬。”沈元夕道,“还这么凉。” 三殿下有片刻的怔然,可能是沈元夕说了什么词,让他稍微分了心。 过了会儿,他神色自然道: “这只乌鸦,也是界外的灵兽,那些地方的活物,都和幽族是一样。如果死了,便尸骨无存,魂魄消散。” “幽族那里,连乌鸦都是这么死吗?”沈元夕想起之前见过的幽族消逝,她看向三殿下。 这么说,三殿下将来,也会像烟沙一样,消失在天地中…… 等等,她想这个做什么。 “发硬是因为它在保护自己的那一线生机,或者说,是它受袭后,及时将自己冻了起来。” 三殿下说罢,捧起这只石头般的乌鸦。 他闭上眼,长发垂落,雪色的睫毛也低垂着,似是在心中念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手心中的乌鸦燃起了幽蓝色的火,那团温柔的蓝焰包裹着乌鸦,像一层保护。 沈元夕圆睁着眼看着,几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看”了。 这等奇景在她眼前上演,令她一时间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三殿下睁开眼,捧着乌鸦移向床外,俯身轻轻吹了口气。 火屑星星点点飘散而出,那团蓝色的火更圆润了些,由火变得像一团水珠,将乌鸦笼罩其中,在三殿下的轻轻送气中,缓缓飘浮了起来。 三殿下道:“嗯,听到了吗?” 他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让沈元夕仔细听。 好久之后,平复内心激动的沈元夕才在静谧中,听到了有序的心跳声。它跳得很缓慢,若有若无。 沈元夕用气音悄悄激动:“听到了,是心跳声!” 三殿下道:“它果然留了一线生机。” 这样的话,他就能知道,乌鸦到底遇到了什么。 “对了,它叫乌耀。”三殿下指着那团浮游在半空中悬停着不动的乌鸦圆子,“光耀的耀。” 沈元夕记下了。 三殿下笑了笑,之后,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却都不发一语。 “等着。”呆愣了会儿,三殿下起身消失不见,屋里只剩沈元夕和那只飘在半空的乌鸦。 沈元夕不敢去碰那只乌鸦,毕竟她见过三殿下放火烧她的夜鸢,那火就是这个颜色的,蓝的,冷冷的燃烧。 所以谨慎点总没有错。 只是虽然不碰佚?,却阻止不了沈元夕对它的好奇,她慢慢爬近了,上下左右观察着这个水泡似的乌鸦球。 “好神奇的幽族。”她自言自语道。 这种就像话本一样,若非发生在眼前,根本难以相信是真的。 而后,她又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腕,端起来愣愣看着,心道:还……尝得挺干净。 翻过手心,看见那个结痂的血洞,此刻内里有微微的痛痒,沈元夕又想到三殿下当街喂给她的那两口血。 “……莫非是药?” 三殿下 第24节 幽族人的血也好神奇,又能长生不老,又好似能治百病。那,三殿下的母亲,宴兰公主,她现在是人还是幽族?看样子应该也长生了,但她还会老吗?还会生病吗? 熟悉的幽香又飘了过来,三殿下回来了。 他取了盆清水来,打湿了巾帕。 沈元夕摆手道:“不敢劳烦三殿下,我自己来……” 三殿下轻轻嘘了一声:“别动。” 沈元夕以为怕吵到乌鸦疗伤,不动也不说话,任三殿下拉着她的手,极其缓慢认真地给她擦拭。 “在我这里,很安全。”三殿下道。 “嗯?” “今晚就先歇在这里,需要什么就叫我名字。” 沈元夕想,是叫三殿下?还是说那个名字? “不过……你应知道我叫什么吧。”三殿下道。 沈元夕点了点头。 “我叫什么?”三殿下歪头问道。 沈元夕不敢说。 “你知道吗?” 沈元夕再次点头,并给了三殿下一个非常确定的眼神。 “我怎么觉得你不知道,所以我叫?” “……萧。”沈元夕做贼似地小声道,“临朔。” 脸要红透了。 三殿下没出声,他忽然没了刚刚逗她时的那种闲散惬意感,胡乱点了点头,抓过乌鸦,连水盆带人,默默从沈元夕床边消失了。 殿外来给他送灯火的老仆冷眼看着他站在门外,一手捏着乌鸦,一手端着水盆,发丝凌乱,神情痴愣道:“……好听。” 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好听过。 老仆放下灯,摇着头飘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有的鸟昏着,还是黑的,都能当特别亮的电灯泡,你说是吧,鸦哥? (这是第一更,第二更我会立刻开始写,就今天小区封了打了一上午麻将【解释:这里指手机单人麻将,没有聚众,只有我和我家猫】沉迷了,啧,麻将也应该有防沉迷机制才对!) 第23章 沐浴 三殿下把长廊走了九个来回, 想起那声“临朔”,仍然心头发烫。 快三百年了,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此好听。 只是今晚要做的事太多, 留给他痴想的时候不多了。 三王府院里有一处下沉式的暖泉, 并非露天, 而是在殿内, 歇山顶盖着,四不透风,聚了暖。 幽族虽然不惧寒却也不喜寒, 比起露天赏雪,三殿下更喜欢待在围墙内, 让氤氲的热气包围着, 将眼前都朦胧了, 看不清四周, 就像消融了天地,也好让他静下心来, 在沐浴之时思索一些事。 老仆拖着鎏金衣架,沉默着将新衣放平展了,像个屏风似的遮挡住半扇门。又施施然走到暖泉池边, 将开阔的窗一扇扇合上, 慢慢将竹帘放下, 退走。 三殿下沉进水中, 好久才浮出水面, 睁开眼, 亮着的血眸在舒缓温暖的水流中, 慢慢被抚熄。 将自己不知足的血欲压下去后, 他从雾气缭绕的水池中伸出手, 指尖轻轻戳了下乌鸦周身的蓝色焰团。 指尖传来微弱的回应后,三殿下将手指放在牙尖上,轻轻咬下。 血圆润如珠,伤口很快就愈合了,那颗血珠沁在指尖,被他轻轻一拂,雨珠般飘向了乌鸦。 血的感应再次连结,三殿下闭上了眼,片刻功夫便像木头雕的偶,不动了。 那乌鸦突然弹动两下,周身的蓝色包裹变成了暗红,又如流萤般随着呼吸闪烁着温和的血光。 这是“共目”,幽族上三门有耳听的人,都会的一种“术”。可以将自己的部分意识放入耳听之中,享它所见,甚至可以完全操控。 三殿下这次用的就是共目中的享术,读取乌耀被“截杀”之前的所见所闻。 乌耀冰冻自己之后,残存的记忆不算多,略过前几日的正常飞行,三殿下从它跨过界碑后开始“共目”。 大昭边界的界碑是可见之物,是一座雪山,越过这个作为分界的可见之物之后,是只有幽族的那双血眸在夜晚才能看到的界碑,真正的分界之碑。 它被浸月的血养大,是一株红树。 九年前,三殿下回幽族时,这株红树还枝繁叶茂。现在,通过乌耀的眼睛,他看到的是一株将近枯萎的树,不剩多少叶子,能看到稀疏的树杈,和整个枯树的形状。 很奇怪的一种状态,不像是濒死,更像是无防备的冬眠。 三殿下心中多少有了些底,确定浸月没死,只是状态可能不大对。 再飞过渡河,就是幽主的觅修山,整个绵延的山脉都是浸月的地盘。主峰叫秀峰,秀峰顶有一处安寝宫,平时宴兰会在这里,而宴兰在的地方,浸月会半步不离。 看乌耀顺着风旋转飞行的方向,它的目的地也是安寝宫。 安寝宫千年前不叫安寝宫,但三殿下也不知它叫什么,只知道这宫宇是浸月从小住到大的老家,前前后后改过上万个名字,在没遇到宴兰前,它短暂的叫过两百年的不眠宫。 浸月说他曾失眠过三十年,难以合眼,整个人就像快要飞灰湮灭一般的无聊,好在,总算是有不孝后辈给他搞了个大事,让他遇到了宴兰。 从此再也没失眠过了,浸月亲口所说:“每天都期盼着睡觉,睡得很安稳。” 故而,改宫名为安寝。 乌耀飞入安寝宫,没有见到宴兰,更见不到浸月。 很快,就被埋伏在宫内的朝花小辈们擒获了。 乌耀中埋伏的刹那,心脏险些被戳穿,凭借着数百年经验,及时飞斜躲闪,并迅速冻结自己,才留了一口.活气。 而三殿下的意识在这个时候,却没有被弹出。 他依然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这种时候,就不得不提,乌耀实在是个聪明的耳听,它还胆大的抽出一点意识,保留了片刻的视觉和听觉。 就在受袭的瞬间,这只老乌鸦已经想到了“方便三殿下日后共目查阅”的将来,在竭力生存的同时,还为他铺了路。 小时候,三殿下不满自己的耳听,他喜欢华丽漂亮的东西,故而质问浸月,为何找了只普普通通的乌鸦给他做耳听,且这乌鸦声音还极其难听,而浸月自己的耳听却是只极其漂亮,叫声悦耳的凤凰。 浸月告诉他,鸟和人一样,不能貌相。他去给儿子找耳听时,偶然见发现了这只乌鸦,这只乌鸦比凤凰难捉,而且是个狡猾的老油条,以普通的乌灵身份,在密林里安然渡过了二百年,生存经验绝对丰富,浸月与他周旋了半年,才订立了血契。 “而你,爹爹看了,你和你娘差不多,虽也聪明智慧,但骨子里还是正经人。身边若没有个忠心且油滑的老江湖,会吃亏的。比起凤凰灵鹤,这种从泥泞里靠自己飞出来的,才最适合你。” 三殿下那时却自信道:“我以后找个油滑的老江湖姑娘做伴侣就可,你把你的凤凰换给我。” 浸月肯定道:“……你以后可不会找老江湖姑娘,你找的姑娘比你还正,正因如此,爹爹才会辛苦帮你捉这只乌鸦。” 三殿下不信。 浸月笑道:“没办法,虽然你性子像你娘,但这喜欢的口味嘛,却是遗传我的。” 话说回来,多亏乌耀这只老江湖,三殿下看到,出手杀乌耀的是朝花第四代的那对双胞胎之一花雪,差点刺穿乌耀的那根尖头金签,就是他的暗器。 而他的同胞兄弟风月则将乌鸦捏在手里,来回打量,并取走了他写给宴兰的信。 这对双胞胎面颊都长着痣,花雪的在右颊,风月的长在左脸颊,许久不回幽族的三殿下稍稍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区分正确。 花雪将信夺走展开看了,而风月依然捏着乌鸦把玩。 “花雪,没打中!”风月很开心,“好逊,小杂种的乌鸦你都戳不中。” 又是一道身影从安寝宫出来。 但乌耀被风月捏在手中,看不到那个人是谁。 “燕川的人找到暗道了,无论内殿还是密室统统找过,浸月不在,宴兰那个昭国女人也不见了。” “他当然不在,不然我们能踏进这个门?”风月嬉笑着道,“不过他的血衰弱,整个幽族人都能感觉到。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能跨过界碑了吧?” 花雪好似把信递给了谁,三殿下透过乌耀的眼睛看不到,只能听到他说:“是三代写给宴兰的信,他结缘了。” “啊,好啊,有软肋了,杀了他岂不是轻而易举。”风月转着手中的乌耀,视角疯狂旋转了起来,三殿下看到了纷飞而落的碎片。 “沈元夕。”花雪说道,“十五满月出生吗?” “又不是我们幽族人,你管她何时出生,就是满月出生也不会厉害到哪去。”风月满不在乎,“你只告诉我,浸月的血衰弱到这种地步,我们到底敢不敢越界,夺回咱们的气运了?” 乌耀的意识只勉强撑到了这里。 三殿下断开血连,犹自坐在水中沉思。 只要确定,浸月无事,也并非被幽族联手所伤,他就可以松口气。听双胞胎的对话,更像是所有地界内的幽族人,先感应到了浸月的衰弱,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到秀峰探虚实。 既如此,以浸月窥天地卜占前后的能力,他自然也算到了这一步,才会提前隐匿。 但这样的话,他会跟母亲隐匿到哪里呢?浸月不能离开幽地,母亲不能离开浸月,两人生死是拧在一起的,所以必定还在幽地,没有跨过界碑。 他该如何联系母亲,又不被幽族察觉呢? 忽然,诱人的气息逼近了。 三殿下瞬间回魂,猛地睁开了双眼,平息许久的痴狂热意,在看到蹲在温池旁,近在咫尺的沈元夕后,再次燎心。 双眼不争气的,又亮了起来,这次连牙也要不听话的冒尖了。 三殿下差点要咬住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 沈元夕辗转反侧,一想到这里是三王府,自己躺着的是三殿下的寝具,那被褥上还留有他的香气,她就睡不着。 枯躺许久,她的心跳仍然不平稳。只好心慌气短地起身,轻声朝着窗外叫了几声三殿下,想要三殿下送她回将军府。 她想看看将军府哪里需要修缮,以及……总要在天亮前回家去,不然肯定要被人发现,自己还未成婚就“迫不及待”在三王府过夜。 只是叫三殿下,没人回应。 三殿下 第25节 她又壮着胆子跑到走廊外,东西南北,试探着叫了几声三殿下。 依然没有回应。 她一横心,红着脸叫:“萧临朔?” 起初如蚊哼,后来嫌弃蚊哼上不来台面起不了作用,反正都叫过两次了,大大方方叫出来又能如何?三殿下还能把她给吞吃了? 于是,沈元夕清脆一声:“萧临朔!” 叫完,一阵风落到自己身旁,喊来的不是三殿下,而是老仆。 老仆抬眼看着她,末了,斗篷下伸出一张被枯树皮包裹的筷子手,指了个方向,前方带路。 水汽和香气是在门外都闻到的。 三殿下在沐浴。 沈元夕慢慢走过去,老仆见她犹豫,出声道:“里面,进去吧,不然他直接睡,你求他办事就要等明早了。” 听罢,沈元夕推门而入,先在外间呆立着,磕磕绊绊把想要回将军府的事说了,里面没动静。 沈元夕怕他睡着,想了想,也是在好奇心的趋势下,她绕过衣架屏风,踏进了茫茫一片暖雾之中。 轻声叫了三殿下,仍然无回应,却透过朦胧白雾,见倚靠在池边的三殿下紧皱着眉,细微的闷哼几声,似很痛苦。 沈元夕挪近了,蹲在池边,伸出一根手指,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三殿下露在水面外的肩膀。 洁白如玉,触感……很好。 沈元夕凑近了,刚要启唇叫他名字,三殿下突然睁开眼了,而且……还亮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第三更了,明天我一定不打牌!(看我坚定的眼神!) 第24章 俩祖父 三殿下问, 你怎么来了。 沈元夕把想回家的话暂且咽下,回答了他的惊问。 “你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你名字,你就会来。我叫了, 叫了好几声, 嗯……那个, 老人家……” “云星。”三殿下补充。 沈元夕记得那老仆叫云星, 只是因为这名字她认为挺好听,老仆原身又是个厉害的人,她叫不出口。 顿了顿, 沈元夕道:“云星他老人家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就过来了。” 解释完, 沈元夕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答话, 忽觉可能没有回答清楚三殿下的问题。 于是她在三殿下开口前抢道:“我原本在外间……就只站在外面, 但怕你睡着什么也听不到,我就进来了。” 其实是自己想进来看一看。 知道自己真实意图的沈元夕不争气的红了脸。 “是冷吗?”三殿下可能会错了意, 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沈元夕的手有些凉,被三殿下泡暖又湿润的手包裹住后,那种舒服的热意给原本就红脸的她又添了把火。 沈元夕不敢动, 而三殿下也再没放开。 沈元夕悄悄挣动, 三殿下似发觉了, 却装作没有, 又“不经意”地握紧了。 沈元夕慌乱地寻找着突破口, 瞥见那一闪一灭的乌鸦后, 抓到了救命稻草, 抽出手指着乌鸦道:“它怎么变红了。” 原本裹住乌鸦的蓝色水泡, 现在是血红色, 让整个乌鸦像一只跳动的心。 “是血的供养,就是疗伤。”三殿下没有再牵她的手,笑着望了一眼乌鸦。 沈元夕眼前一花,耳畔哗啦一阵破水声,热雾比刚刚更浓,等那水雾薄的能看清了,才知道是三殿下出浴。 他已穿上了里衣还披上了衣架上的那件银织的柔锦。 沈元夕回头,衣架空空,的确是他身上这件。 “好快!”沈元夕惊叹。 他怎么做到的? “所以,是因为什么事来的?”三殿下慢慢系上垂带,俯身问,“是缺什么了,还是睡得不舒服?” 他垂下的头发,发梢虽还湿润,光照着留下朦胧的晕,可那层层雪浪般跟着倾覆下来的发丝,却是干燥的。 “我想回家里……”沈元夕眼睛离不开他神奇的头发,专注看过去的同时,不忘回答,“而且我和殿下还未完婚,要是被人发现我今夜留宿三王府……” “这样。” 三殿下点了点头,垂眼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接着打横抱起了她,阔步往外走。 沈元夕紧紧抿着嘴才没让自己叫出来,恍惚只是瞬间,很快,沈元夕再次好奇起来,她没看到三殿下擦身,可不仅头发,连刚穿上的衣服都是干爽的,没有半点水痕。 他有一缕头发,一直在她眼前随着三殿下的走动摇摆着,沈元夕很想摸摸看,但此时送手太明显,会被三殿下发现。 三殿下又将她送回了刚刚的寝殿。 看到熟悉的寝具,沈元夕想法跑了一大圈,才又兜回关键。 “三殿下,我是说,我想回将军府。” “你的顾虑我都清楚。明早太阳升起之前,我会将你送回。” 沈元夕张了张嘴,找不到反驳的有力理由。今日宵禁,又遭幽族入侵,华京城人人闭户躲藏,不到太阳升起,根本不会有人出门,又如何被人发现? “我……睡不着。”沈元夕叹了口气,说出了实话。 三殿下面上没表情,只是轻轻将她放躺下,盖上被子,还顺手拍了拍。 “不怕。”三殿下道,“睡吧。” 他以为沈元夕是因今夜的事怕的睡不着。 沈元夕摇摇头,说道:“不……不是怕,睡不着。” 这句有些委屈撒娇的意味了。 三殿下默默捂着嘴,半跪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后,他道:“那你听故事吗?” 沈元夕一惊,心想,三殿下这是在把她当孩子哄? 正要告诉他是因为他人在这里,所以她才睡不着,就听到三殿下说:“我与你讲一讲幽族吧,你总要知道这些。” 这个好。 沈元夕改不了自己这喜欢看奇闻听奇闻的毛病,当即点了头。 “让我想想,该如何讲起。”三殿下微蹙着眉,有些苦恼。 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讲故事好手。或者说,这三百年,他从未给人正经讲过这些故事。 幽族的故事说来话长,跟块破布头似的,线头又多又乱,不知从哪里讲起。 正在发愁,沈元夕问:“三殿下的父亲还好吗?” “哦,他还好,幽族对血有着超乎寻常的感觉,比如能感应到血脉亲缘之间的联系,浸月和我母亲还活着。” 沈元夕垂眸沉思后,又问:“从前就想问,殿下为何直呼自己父亲名字?” “习惯了。”三殿下沉默了会儿,放松了下来,靠在床榻边说道,“其实是因小时候,有次我叫他爹,他恰巧失足跌下了龙脊崖,爬上来后跟我说,童言是种言灵,稳妥起见,还是叫他名字吧。” 沈元夕默默心惊,又觉二代幽主有趣,接着问:“那殿下的母亲呢?” “也应该还好,我想,应该是父亲悟天道后沉睡了,母亲带着他藏在了某处。” 这里,沈元夕就听不懂了。 三殿下见她神色迷茫,想了一想,只能从头解释。 “让我想想,你看过五色先生的《鹿山寻仙》吗?” “听说过,是写一书生上仙山求道学法术回来显摆给妻子看的,只是因为漠北找不到这种太久远的闲书,具体的我没看过。” “知道仙山和求道学术就好。”三殿下继续问,“那沉香的《驭龙魔》看过吗?” 这个沈元夕看过,而且还是刚看不久,开心点头道:“是写一位砍柴人误入魔窟,见了许多妖魔鬼怪难以脱身时,受神仙点化,杀了魔头,从魔界返回人间的奇闻怪谈。” 也是本闲书,被子游看到时,还骂了什么破烂书。因内容太过光怪陆离,有大量妖鬼魔的描写,沈元夕也是拿来打发时间看的。 三殿下满意点头:“这样,就好解释了。” 沈元夕想,不是要讲幽族的事情吗,为何扯到这种杜撰的闲书上了? 三殿下霍然起身,须臾携着张寰宇图,悬在了衣架上,挪近了让沈元夕看。 大昭的寰宇图,甚至山地图,沈元夕都见过,但这张更大,而且不止大昭,她意识到,这张图除了大昭,还有幽族。 沈元夕坐起来,凑近了看。 三殿下指着大昭的腹地,语出惊人道:“数千年前,祖母执晴与祖父沐光在此处修道。” “修……什么?” “就是仙,执晴和沐光即是仙人。” 沈元夕看向三殿下,三殿下以为她不信,刚要给她证明自己并非胡诌,就听沈元夕快速接受了这离奇说法:“难怪你长这样。” 三殿下愣了愣,还是决定证明一下。 “就像之前我喂你喝药……”三殿下手指搓出了一朵冰花,“这些术并非所有幽族人都会,有一些靠血脉传承,还有的就需借天地灵气,自身修炼。我是执晴和沐光一脉,他们修得的仙术,我也因血的原因,得到了一些。” “刚刚你也用了些仙术,让头发……”沈元夕总算知道怎么回事了。 三殿下点头,继续道:“两人闭关前,整个大地都还只有依月而生,生而食血的幽族人,这些幽族人,有一部分追随他们一起修道窥天,想破解血的诅咒,得到上天的启示,这些弟子,是如今那些普通的幽族祖先。” “你说过,有些幽族除了食血和作息颠倒,其余的就像人一样,寿命也和我们差不多。” 三殿下点头:“祖母和祖父闭关千年,再苏醒时,世道大运变了,土地诞生出了新的人,就是依太阳而生,不被血深深禁锢的人。” “我们这些人。”沈元夕理解得很快。 “执晴和沐光教这些新的生命如何繁衍生息,被他们拜为月神。”三殿下道,“祖母知道,大道选择了人作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于是顺天地,将此处赠给了人族,带领门众退居幽地。” 三殿下 第26节 三殿下指着如今的幽地:“幽地亦有幽族,虽本源相同,亦是依月食血的,但跟祖母他们修炼的方向不大一样……你将他们理解为妖魔就是。他们崇尚力量,强者为王,而且不遵天地规律,认为人族是上天送给他们的食粮。彼时祖母退居幽地,他们不同意给祖母栖息之处,除非祖母在比试中赢了他们当时的王,浮灯。” “明白。”沈元夕神色钦佩地点头道,“这就是那个……另一个祖父。” 三殿下惊叹沈元夕的领悟能力,点头道:“正是。在比试中输了的一方包括臣民,必须对胜者俯首称臣接受安排。祖母赢了,名正言顺做幽主,拥幽地,对幽族约法三章,人族的领域以及天地赋予人族的气运,幽族应不食不占不抢。” “他们会听吗?不会吧,人还需军力做威慑方能守规矩,幽族如此有能力,肯定不会乖乖听话,一定也有不得不遵从你祖母约定的理由。”沈元夕沉吟道,“是靠血脉吗?” “聪明。”三殿下惊喜道,“正是血脉。” 幽族人的血是神奇且强大的,比肩仙人的执晴与沐光,将禁制写进了自己的血中。只要他们的血还在流动,幽族人就会因血誓,不敢越界争夺人族的地盘和气运。 执晴与沐光陨落之后,血誓延续到了他们的儿子浸月身上。 浸月在,血誓就还发挥着作用。 此外,执晴与浮灯的女儿也承袭了血誓,朝花一门也同样对幽族有血誓束缚。 变数,从朝花的第三代开始。朝花三代诞生了一男一女兄妹俩,兄长名裂今,日夜研读浮灯的手札,认为祖父当初有实力击溃执晴,是故意输给执晴,故而气愤不已,以此为耻。 他为了剥离身上属于执晴的血,千年钻研当年的魔修一道,期间分离出去,带领追随者,成立燕川一门。 妹妹渡昔执掌朝花一门,诞下双生子花雪风月,由此又两代,至朝花第六代,又是一对双胞兄妹。 妹妹还在襁褓中时,就被裂今掳走藏匿,原因不明,而这个女孩子至今也下落不明。 又百年,裂今好似真的剥离了执晴的血脉,一些燕川血脉的幽族,不受血誓阻碍,可越界食人。 “这就有了大昭之前的百年幽暗之战。”三殿下说道,“燕川,或者说朝花的最终目的,是要占领整个天下,侵吞人族气运,使人族沦为幽族的食粮和奴仆。而人族气运的关键之锁,就在华京。” 三殿下道:“这就是为何,大昭开国,必须建都华京。” “之后呢?”沈元夕听入迷了。 “之后,浸月越过边界,重新封了气运之锁,杀了裂今,结束了幽暗之战,娶走了我母亲,重新订立血誓,树界碑。边界外,只要他还活着,起码朝花燕川这些上三门的人无法大批越界。而界外,只要我在华京,血还在流转,他们就算来了,也要先杀了我,才能动气运之锁。” “原来是这个意思。”沈元夕总算是明白,为何绿脸男人会说三殿下占尽华京数百年气运。 “气运……很重要吗?”沈元夕不禁问道。 这种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很重要。”三殿下道,“关乎族群的生死。三百多年前,正因裂今险些毁掉华京的气运之锁,人族陷入大范围战火,生者少死者多。” 沈元夕道:“你刚刚说,他们没办法大批越界……那就会有个别的,还是可以越界?” “总会有许多不畏惧血誓,也不被血誓束缚的特殊存在。”三殿下点头,“那些和执晴没有血缘联系的幽族人,如果不畏惧幽族的先祖威慑,是可以随意越过边界的。” “可这样的幽族人,不是很多吗?”沈元夕警觉道。 “不少。但不要忘了,这些幽族人,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他们不会术法,也不会御风。即便越界来了,像你父亲那样的将士,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他们,只要捅穿心脏就是。” 沈元夕听得很认真,她沉吟道:“这下都通了。今夜来华京的幽族,是朝花或者燕川的人?他们是因你父亲衰弱,所以才能挣脱血誓,到这边来谋图我们的气运。” “全部是燕川的人,朝花一门,没有这么多的血亲。燕川自从裂今起,多妻多子,用邪术竭尽全力繁衍,又因他们用了某种方法剥离了执晴的血,所以不受血誓限制,方便当棋子用。” 沈元夕略一思索,就听懂了三殿下的话外音。 “你是说,燕川一门,被朝花用来做棋子。那么这次背后谋划试水的,是朝花一脉?” 三殿下激动之色显而易见。 “元夕,不愧是你。” 作者有话说: 浮灯:不孝孙!老子真的是输给她了,半点水都没放!不仅如此,我连沐光我都没打过,要不老子能甘心做小?! 第25章 子游 两人越聊越投机, 沈元夕了无睡意。 三殿下也沉浸其中,等瞥见夜空的明暗变化后,他才想起自己讲这些故事的目的, 是为了让沈元夕睡着。 三殿下沉默不言, 伸出双手, 又把沈元夕按倒, 盖上了锦被。 沈元夕:“三殿下?” “你要睡觉了。”三殿下收起笑容。 “我可能……”因为她投入,沈元夕更加睡不着了。 “睡觉很重要,不睡的话, 身体里的血液就会变冷。”三殿下如此说道。 沈元夕疑惑道:“三殿下在说幽族吗?” “人也如此。”三殿下十分肯定,“睡不着不是好事, 每个生命在自然衰落的最后, 都会睡不着。到最后, 血液停止流动, 就消亡了。” 沈元夕呆呆看了他好久,三殿下反思, 自己的话可能吓到了沈元夕,没想到沈元夕称赞道:“三殿下总能说出我从未听说过的,有意思的怪话, 真好。” 她不停地看书, 并非爱圣贤书, 而是喜欢奇闻异事。三殿下就像个活的奇书库, 藏着数百年她未听说过的趣味杂谈, 出其不意给她惊喜。 “……所以, 睡吧。”三殿下向她保证, 自己一定会在天亮前将她送回家。 沈元夕以为三殿下在, 自己会睡不着, 但得到保证后,她悬着的心安宁了,属于他的气息包围着她。 三殿下轻轻地拍着她,真把她当小孩子哄着,有时,他的手会轻柔地落在她的发上。 渐渐地,沈元夕的眼皮沉了,意识也黏连混沌了。 快要完全陷进前,身体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睫毛颤抖了起来,三殿下凑近了,不解道:“还不安心吗?难道要我唱安宁谣才可以?” 这是他唯一记得词的哄孩子小曲,他听自己的外祖母,安贤太后哄刚满月的小公主时唱过。 那时他八岁,问安贤太后唱的是什么,安贤太后回:“是歌谣,日月会井然有序的关照这片土地,每个人都能得到安眠,日升日落,平静安谧。” 三殿下几度想哼出来,哄沈元夕安睡,但尝试了多次,他仍然难以开口。 他虽喜音律,却从未唱过歌。 半念半哼的,轻吐几个词后,见沈元夕已经睡沉了,三殿下慌不择路的跑了。 总要有一个人失眠。 三殿下又将长廊走遍,来回折返着,咬着手指,揉乱了头发。 一会儿想起沈元夕听他讲幽族那些无趣冗长的故事时,亮闪闪的眼睛,红润的脸颊。一会儿又想到她聪明地抓到他的意思,与他一唱一和的默契模样。 这就是命定的红缘。 三殿下痴痴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沈元夕的血,他虽尝了还馋,但却不再饥渴。或者换句话说,是沈元夕哪里都好,连她的血都是他渴盼已久的滋味。 老仆飘来,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直到被三殿下发现,他才慢悠悠回禀:“梓州的家臣到了。” 三殿下停下脚步,道:“前院等我。” 老仆在转身前,又道:“殿下二百七十年说的话,加起来,不及今夜说的多。” 三殿下:“……” 三殿下:“去备茶。” 梓州离华京最近,梓州的家臣听到号令后,便在家族中选出了精锐,动身赴京。 三殿下取来一卷竹简,这是宴兰公主所刻,上书十二个家臣之名和他们以及后人的镇守之地。 这些家臣,其实就是宴兰公主的娘家人,只效忠宴兰公主。他们不管幽族纷争,只遵循三条誓约: 只要宴兰公主还在,十二家臣就会效忠公主,听从公主安排。 幽族若食言越界伤人,杀。 守护华京白塔烟铃,也就是这片土地上关乎人族的气运之锁。 先到的梓州家臣,先祖是宴兰公主的第一侍卫,名北回燕,后人继承燕姓,镇守离华京最近的梓州。 三殿下见过十二个家臣先祖,也就是最初的十二个猎幽精锐。 送他来大昭前,宴兰公主带他一个州一个州地认过去,告诉他,人比幽族想象的要强大。幽族还要靠血来束缚,才能使誓约生效,而人,仅凭信念,就可以世代遵守诺言,只因这是正确的道路,就能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三殿下见到了北回燕的后人,是个姑娘。 那姑娘身量骨架还不及沈元夕,只有十四岁,背着个比她人还高还宽的剑匣,熟练抱拳,介绍自己:“北回燕第十二代,燕帆。” “辛苦。”三殿下打量起她的剑匣。 燕帆长着一双长眼睛,样貌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几分,说话也像个成人,可靠稳重。 她按照家中所教的规矩,扎破自己拇指,在竹简上北回燕的名字下方留了指印。而后询问了今夜的战况,有多少人,什么规模。 问过之后,她严肃道:“看来要告诉父亲,事态比我们想得严重,必须严阵以待。当然,最好幽主并未驾崩,三殿下如今有宴兰公主的消息吗?” 三殿下:“母亲还活着。” “无妨,即便宴兰公主仙去,我们也会守诺。直白些说,三百年传承,家中和幽族结仇已深,我们这些后人,已经不是为了效忠公主殿下,而是为了守护家族而战。宴兰公主在与不在,幽族一旦越界,先杀的一定是我们。” 她异常冷静,一板一眼说出这种话后,问三殿下对她有何安排。 三殿下只道:“等。” 他要等十二家臣送到京城的这些后人都到了,才能做具体的安排。 其实叫十二家臣来,是为了把巡夜护百姓的事分摊给他们,好让自己集中精力对付真正有威胁的幕后之人。 至于每个人负责什么,那要看他们每个人都擅长做什么了。 燕帆怕三殿下看轻了她,替自己说道:“我虽不是家中最厉害的,但我善追踪近战,九岁时杀过两个袭人的幽鬼,有与他们对战的经验。” 三殿下没有言语,他忽然抛出指尖刃,刀刃如柳叶飞向燕帆。 燕帆剑匣应刀风而开,虽动作慢了半步,却也用一把无柄刀挡下了袭击。 三殿下点了点头,勾了勾手指,让老仆来,而自己起身离开了。 等三殿下走了之后,燕帆才长长松了口气,扬了扬眉。 三殿下,名不虚传,确实美人。害她因太紧张,没能发挥好。 老仆将她引给方管事,叮嘱:“不能越过前院,不能随意走动。” “这我还是知道的。”燕帆点头。 三殿下 第27节 “明日随三殿下去面圣。”老仆说道。 燕帆大受鼓舞,抱拳道:“多谢。” 三殿下守在沈元夕的床边,一直到天边泛白,才不舍地将她唤醒。 “我唤的家臣来了。”他第一句话是交待了这个。 沈元夕一睁开眼,就见三殿下垂着眼,轻声细语,像是愧疚一般,没头没尾地说:“出乎意料,梓州的家臣送来的是个姑娘。” “是个女孩子吗?!”沈元夕激动道,“很厉害吗?善刀还是剑?有家传的拳法剑法吗?” 三殿下眨了眨眼,笑了笑,又好似生闷气,一声叹息。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抱起沈元夕,几个起落将她送回了将军府。还顺手重新扶正了斜掉的窗。 他修正窗户的时候,沈元夕走到院子里,环视着四周的剑痕。 好久之后,沈元夕弯腰捡起一把刀,忽然一怔,发疯似的跑向薛子游的小院。 “子游!” “薛子游!” 薛子游的小院是空的,门好好的从外拴着。昨天入夜后,他就离开了小院,好好的上了门,到沈元夕的院外守着。 薛子游不在,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 他不见了。 三殿下无声跃上房顶,低头看了打斗的痕迹后,目光慢慢望向远处的天际。 一轮太阳缓慢露出了边缘轮廓,光芒铺开,三殿下瞳孔中的血色变浅了,迎着光眯起了眼。 “三殿下!”沈元夕提着薛子游的刀,仰起一张欲哭不哭又故作镇定的脸说道,“子游不见了!” 她最后一次见薛子游……不,她好像没有见到薛子游,她只听到了薛子游叫姐姐。 三殿下无声无息落地,轻声道:“别怕。” 他平静地叫了一声:“云星。” 话音落地,老仆也出现在眼前。 三殿下没有说话,但老仆看到那把刀,又看了院子里的痕迹,说道:“昨夜这里的燕川血脉,我都解决了。那个少年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忧。” 三殿下问:“你昨夜,杀了几个。” 云星道:“十一个。” 三殿下闭上眼,清点之后,说道:“昨夜逼近华京的气息,总共二十二,我十个。” 沈元夕脸色一白:“还有一个!” “但解决掉劫持王妃的劣种后,京城之内,已涤荡干净了。”云星肯定道。 “那就是说……”三殿下道,“在此之前,就有人带走了薛子游。” 沈元夕心脏差点吓停,稳住神魂后,她咬牙道:“子游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他出事,要找到他。” “安心,他很大可能还活着。”三殿下指着这方院落说道,“他是人,没有尸首,被活着带走。既如此,带走他的幽族,暂时不会让他死。” 沈元夕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结痂的伤口带来的锐痛让她快速思考着,冷静下来,对三殿下说道: “三殿下知道是谁带走了子游吗?为何会带走他?会往哪里去?白天,幽族的眼睛不擅远行,殿下,这是找到子游的最佳时候,不能再拖!” 三殿下沉吟片刻,他不能出京,云星也不便在白日行走,追回薛子游的最佳人选,最好是个人,还要是个能对付幽族的人。 他问云星:“昨晚,那个梓州的小姑娘说她擅长什么?” 云星道:“追踪。” “叫她来。” 作者有话说: 敏锐的小伙伴们,应该能猜到我的意图。 嘿嘿。 怎么能让小子游单着呢,是吧。 第26章 婚事 燕帆领命, 并谢过三殿下的信任赏识。 “昨夜已行宵禁,幽鬼形单影只还带着一个会武会挣扎的人,跑不了多远, 至少不会跑出梓州。”燕帆勒紧身上的剑匣带, 说道, “白天幽鬼不会贸然赶路, 只能躲在助幽的叛徒家中,补充血来恢复体力。” 小姑娘信心满满道:“我肯定可以把人带回来。”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梓州有多少叛徒设给幽族的供血点,几百年来, 她的家族都在暗暗观察着那些补血桩,这只带人逃出去的幽鬼, 一定也会在这种供血歇脚的地方休整, 等待天黑。 只要那只幽鬼还在梓州境内, 她就有把握能找到他, 解决掉。 三殿下:“有劳。” 小姑娘又对沈元夕一抱拳,问道:“三王妃, 您的弟弟有什么样貌特征吗?” 沈元夕不假思索道:“与你同龄,但看起来像孩子,比你矮半头, 声音比样貌成熟。好看, 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眼睛头发极黑, 脸又瘦又白, 就像饿久了没力气没精神头。” 燕帆不停点头, 懂了, 饿死鬼模样。 沈元夕想了又想, 塞给燕帆一本书, 叫《小窗夜话》,是本燕帆从未见过的破书。 沈元夕道:“你可问他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用以确认身份。” 燕帆翻开这书,看到有批注,明白了。 三王妃这是让她捎一本有她字迹的书,到时找到人解决了幽鬼,也好让那小孩相信,自己是来接他的。 燕帆把书塞进怀里,猫似的三步上墙,站在房顶,扭身问三殿下:“那我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她的语气,既孩子气,又像威胁。 三殿下回答她:“回来后。” 燕帆看着沈元夕说道:“请三王妃作证,三殿下答应等我回来,就让我去见皇上,不得食言。” 说罢,这姑娘风一样刮走了 沈元夕怔怔道:“她……是有冤情吗?” 为何一定要见皇上呢? 太阳完全露出了地平线,华京敲响了晨钟,可扫街开门了。 三殿下语气柔了几分,像与她商量,温声道:“我要去跟萧明则叮嘱几句,你先去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再睡一会儿。” 沈元夕点头答应,心中却有自己的打算。 等三殿下进宫,沈元夕换了身衣裳,系上斗篷,唤来车夫,要陈嫂装了些礼,一起到贺大人岑大人的府上。 薛子游被幽族人带走的事不能给父亲说,她不能扰乱军心,但她也不会在家枯等结果。 人也有要做的事。 万一燕帆失算,幽族带着子游跑出梓州,再拦住就困难了。 所以,她拜访岑贺二位大人,托二位叔伯联系父亲在各州的旧部,以及薛将军的那些旧友,大家白天齐力助燕帆寻人。 子游身上还有不能被揭开的秘密,沈元夕知道,薛子游被幽族带走,一定和他的生母有关。 她斟酌之后,定下说辞,薛子游是为保护她被幽族劫走,并告诉京中的两位叔伯,依三殿下的猜测,那个劫走子游的幽族受了伤,将子游活捉是当作路上的补充粮。 这套说辞虽有些对不起子游,但拉三殿下作保,将理由确定下来,都比其他人无端瞎猜要安全得多。 驱车回来时,刚及辰时。街上陆陆续续有了人,商铺也都挪开了门板。 马车经过西市斜街,忽听有人一声惊呼,看热闹地人群涌向一角。 沈元夕闭目歇神,陈嫂打开车窗探出去查看,对话声飘了进来。 “绝对是牙印。” “是幽族咬的吧,都僵了……” “可怕,看着跟野兽扑咬似的,好惨……” 沈元夕睁开眼,不等车停稳急忙跳下去,微微崴了脚却也不停,稍稍侧着身跛着脚跑向人群。 会是子游吗? 是被幽族使了血抛尸此处了吗? 人群里三圈外三圈,陈嫂喊着让一让,也扒不出一个缺。 沈元夕恨自己不够高,焦急地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那具尸体。 “让开。”一道声音从沈元夕身后砸来。 说话的是个瘦高的男人,一身神使打扮,盘发戴着个斗笠似大草帽,穿着浅灰袍,背着一补丁褡裢,踩着草编的拖鞋,轻飘飘拨开人群,而那些被他“轻轻”拨开的人,却都站不稳,一个个倒在地上,哎呦声不断。 这穷酸神使却满不在乎,跨过跌坐在地上的人,径直走到尸体前,蹲下。 沈元夕看清了横躺在街上的尸首,是个粗大的成年人,双目怒张,脖子缺了一半肉,大片血模糊了上半个身体。 陈嫂抚着自己胸口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不是小子游。”却又后知后觉如此说不太合适,又添补了一句:“可怜。天杀的幽鬼……” 华京的人分得很清,说起三殿下时,那叫大昭守护神,宴兰公主的血脉,半个幽族。说起其他幽族,尤其是吃人的幽族,那就是幽鬼。 沈元夕长在军营,不怕这些死状不安的尸首。她听那神使念念叨叨,并非在诵经超度死者,而是摇头发笑,走上前去,问他笑什么。 那神使年纪约莫有二十,细眉细眼,细皮嫩肉,细看不像个贫穷神使,倒像是被鱼肉养起来的富贵少爷。 他道:“小使只是在笑,人心有趣,浑水摸鱼。” 他这话说得像打哑谜,不知所云,旁人听了肯定要摇头散去,不会再问。但沈元夕却抓到关键,问他:“为何说浑水摸鱼?” 她又看了眼这尸首的伤口,有些蹊跷,便问他:“他是被幽族所伤吗?” 围观人群七嘴八舌道: 三殿下 第28节 “肯定啊!” “这还有假!” “那么大的牙印还在呢!” “小使认为,此事应归大理寺管,我管不了,管不了。”那灰袍神使摇着头要走。 沈元夕琢磨着这句话,心道,什么叫管不了?死者生前无论是被幽族咬死,还是死于其他原因,都不归神使管才是。 难道说…… 沈元夕道:“是十二家臣?” 走远的灰袍神使听到,微微顿足,转头看了她一眼,压低帽子,快步走了。 沈元夕蹬车,见官府来人收敛了尸首,又听百姓道:“这呀只是刚开始,往后还要有人死呢。” “唉,一朝回到中宗时期了……” 中宗时期,据传华京也被一部分幽族入侵,虽被三殿下悉数拿下,但受到惊吓的中宗,在位的最后二十年,一直严行宵禁,曾有一三品老臣因某夜迟归,灯熄灭得晚了,被家中仆人说漏嘴后,遭罢官流放。 沈元夕心中默道,一定不会这样的,有三殿下在,危机很快就会过去。 萧明则一夜未眠,太阳刚露个边角,他就望眼欲穿等三殿下来。 太阳升起后,萧明则终于盼来了三殿下。 他知道三殿下不喜多言,于是萧明则连珠炮似的问完昨夜的情况,又问将来。 “朕只想知道,是中宗时期华京夜袭,还是英宗时期的半月鬼袭。” 三殿下不语。 萧明则心凉了,没有了半点玩世不恭笑眯眯的模样,坐正了严肃道:“三殿下,是要告诉朕,今时今日,朕与百姓要面临的,是大昭开国前的漫长永夜吗……” 三殿下道:“我只能告诉你,不会是中宗,也不会是英宗,你没他们幸运。但也不一定会重现三百年前的幽暗之战。” 萧明则敲着桌上的镇纸,脊背上的汗悄悄滑落。 “三殿下。”萧明则说,“朕要启用昭字军。” 大昭之所以叫昭,是因昭字意指阳光明亮,曾被世祖用来命名麾下军队,抵御幽鬼。 宴兰公主远嫁后,昭字军就地解散,保留旗帜字号,成为历史。 “可,但也不必过于浩大。”三殿下道,“你不是中宗,可别被吓到全天下演武。” “朕不会做中宗,但也绝不会无所作为。”萧明则捶桌道,“三祖宗你怎么把我比中宗!” 中宗只是被仅仅一次的幽族闯京吓到,死前就再也没敢开过宵禁,每晚入睡都派人央求三殿下进宫守护。 他可不会沦为这种没出息的君主。 “你要对付的,不是幽族。”三殿下道,“幽族的事归我来办。你要忧心的,是他们带来的那些不好的可能。恐慌,疾病,谣言,这些都会动摇国本和气运,你身为人主,应未雨绸缪……” “朕知道。”萧明则应下,又怕应声太快,三殿下骂他敷衍,补充道,“三祖宗放心,朕心里清明得很。” 好似交待完了。 萧明则又问了幽主和宴兰公主的状况,结果不好不坏,要做两手准备。 如若幽主活着,那他还有安稳日子能过,也可松口气,知道大昭在他治下,并不会进入幽暗之战的境况。 但如果幽主过几天死了,他就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了。 思及此,萧明则问:“三祖宗的婚事,要如何……” 是要延期吗? 这种时候,幽主生死不明,大昭又行宵禁,哪里还能喜气洋洋大婚。 延期是必须的,只等着三殿下表态了。 三殿下似也在苦恼这个,蹙眉不语,许久,他道:“简办,这个月就办,我要让她尽快入住三王府。至于大婚,就让礼部还按说好的规格备着,将来万事平息,必补给她。” 萧明则想说,这么大的婚事,又是三殿下您的,哪里能如此办,娶正从未有补办一说,这也不吉利。 但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三殿下霸气自语:“反正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办千次万次都可以。” 萧明则闭嘴了。 他理解三殿下的用意,沈元夕一日不过门,三殿下就一日难安,故而婚期不能拖,只能加快。 缓了缓,皇帝道:“三祖宗,我这就让钦天监给您在这个月选个吉日。” 在三殿下这里,他最会顺杆爬。 作者有话说: 注释:文中神使,可当僧人理解。本文设定中无佛教道教之类,但民间有本质相似的各种教派,寺庙神灵众多且杂乱,主流信仰是大小月神,在神庙里侍奉工作的就叫神使,或者神侍。 第27章 婚服 不多时, 西市壮汉被幽鬼吸食抛尸这事就传开了。 看热闹的和听热闹的都没个章法头绪,往哪扎堆的都有,又有人说北边谁家的狗也被吸干了, 南郊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也被吃了, 只剩下残肢断臂。 巡捕营接到命令, 早起查检京城各处上报的情况, 几个报命案的,道路全堵上了,马夫带着沈元夕七拐八拐, 绕了大远,经东南角的石板街回府。 沈元夕未到过街南面, 对此处道路不熟, 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 她将车窗开了半扇, 缩在马车深处,视线从窗后边缘打量着外面的景。 哪种位置适合观察地形, 又不容易被敌方发现,这是沈丰年教出来的。只要沈元夕感兴趣,沈丰年都会仔细教给她。 因程念安的缘故, 沈丰年费心费力教导在兵法上并无天分的沈元夕, 也无人说那种“你又不舍得让姑娘上沙场, 有必要如此认真吗”的丧气话。 沈丰年有大智慧, 他向来的主张就是, 别管有没有天分, 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只要想学能学就好好学, 能领悟多少就多少, 反正多少都有用。 潜移默化的,沈元夕也在不知不觉中,习得了许多父亲的人生经验。 看景是为辅助记路,记路是为完善方位,不熟悉的地方多看几次也就熟悉了。 沈元夕观察着道旁的房屋,多是民居,再远望分叉的巷子深处,杂乱无章,有几处巷口挂着晾晒的驴皮,毛皮的腥臭味和家养牲口的尿骚味混在早晨湿润发凉的气息中,重重压在整条街面上。 车轮好似碾到了硬石块,剧烈颠了下,马夫缓了速度嘟囔着告罪。 沈元夕双手扳扶着窗棱,低头见被车轮滚过去的“石块”,咦了一声,高兴道:“先停一下,是我的兔子!” 陈嫂懵道:“什么兔子?哪里的?” 沈元夕提了裙摆,扶门下车,跑近了一瞧,还真是她的玉兔镇纸,只不过断作了半只,只剩个兔头,右耳还磕出了个缺口。 沈元夕捡起这半截兔子,捏着衣袖抹去了灰尘擦痕,又弯下腰在附近找寻了起来。 陈嫂凑前看了,恍然道:“是将军送姑娘的生辰礼啊……怎么到这处来了?” 沈元夕低声道:“你且帮我找找,找不到就算了,莫让人知道……” 大将军千金的生辰礼,当然不能出现在此处。 陈嫂声扬高了道:“哎呀,是少爷书房的摆件,怎么从车里滚下来了!” 沈元夕没有找到后半截,但她在寻找的过程中,忽然多出个疑问。 兔子能掉到这里来,就证明昨夜,那绿脸把她从将军府挟持出来后,来了这里。 沈元夕指着刚刚来的方向问陈嫂:“皇宫是在那边对吧。” 陈嫂点头,“对啊,是那边,能看见那个塔尖。” 陈嫂用来确认皇宫方向的标志就是白塔烟铃,是昨夜三殿下守的阵地。 “咱家是在这边,对吧。”沈元夕转过身,又指了个方向。 “是啊姑娘,这边是咱绕远来的,离将军府还远着呢。” “城门是在这头,是吧?”沈元夕又指了个方向,那是东城门的位置。 其实,不管是哪一处的城门,都离这道街很远。 估算了距离后,沈元夕低眉沉思。 绿脸挟持她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用她的性命威胁三殿下,牵制三殿下护塔。但这样的话,绿脸应该带她去往皇宫方向才对,为何来了这里? 坐上马车后,沈元夕仍在思索,她回想着昨夜绿脸带她疾行的时间,并不算短,而且出了将军府,一开始并不是往这头跑。 “好奇怪。”沈元夕道。 人质到手,却不尽早拿她威胁三殿下,而是绕着华京兜圈。这不合常理,还会加大任务失败的可能。 而且,当时她脱身后,那个绿脸是有机会拼一把,在三殿下到之前,把刀抵在她咽喉处的,但绿脸并没有,他好像很快就放弃了。 假如她是昨夜的幽族人,劫到人质后,就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到达白塔,不敢耽误半点军机。 之后见到三殿下,就把刀横在人质的脖子上,让三殿下退开或是解开白塔封印,若三殿下根本不在乎人质,她就干脆利落抹了人质脖子,接着,或决一死战破坏封印,或判断任务失败,通知伙伴快速撤退保存力量。 沈元夕越想越不明白:“幽族做事没有谋划策略的吗?” 她学着父亲,复盘昨夜的“战局”,计算双方的得失。 总共来了二十二个幽族刺客,幽族劫持她后,却并没有让她发挥人质作用就被斩杀了二十一个,还剩一个在逃跑前带走了薛子游。 不对劲,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回到将军府,沈元夕有条不紊做了安排,应付完各方问候,到晌午才有空吃东西,刚咽了半勺粥,就听府中叮叮咣咣一路响过来,又一路安静。 正要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迎面就看见了三殿下。 他这次是一步步好好地从将军府正门走过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宫里人。 沈元夕看到还有外人,打算屈膝行个礼,却不想三殿下一个闪身,和她并肩而立,转身与她一起面向那几个宫人,点了点头。 一个宫人把托盘递来,喜笑颜开道:“昨夜幽族刺客来犯,惊扰到三王妃,陛下深感忧心,着令这月二十九,大吉之日,三王妃与三殿下交换婚书,依幽族婚俗申时拜堂,入三王府。” 沈元夕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瞬,抬眼望向三殿下,三殿下捏了捏她的手指,轻声道:“是我担心你,想让你尽早完婚……此事我会尽快解决。” “……来不及。”沈元夕先想到了她的婚服,“衣裳要赶不及了!” “来得及。”三殿下道。 沈元夕不解,宫里的大宫女前些日子才来量的尺寸,临走时说要日夜赶工,也要两个月才成。 “虽是提前,但我并不打算委屈你。”这话已经是句承诺了,三殿下眉目流露出几分自信,他显然十分有把握,会在二月二十九前把必不可缺的都备好。 三殿下 第29节 送走三殿下和宫人后,沈元夕才卸了力,一直悬着心吊着劲,放松下来后,让她有几分困倦。 饭也没胃口了,沈元夕又坚持吃了几勺,擦干净手,打开了宫人带来的新婚期卷轴。 她想了想,拿出笔墨,一边研磨一边忧愁,到底该怎么给父亲写这封信。 婚期提前,是一定要知会父亲的。但说了这个,她把子游弄丢这件事就不得不说了。 “唉,我可真不孝。”沈元夕叹气。 说着不能扰军心,却还是在沈丰年前脚刚离京,就要写信给父亲“诉苦”了。 “没关系,想写什么就写。”三殿下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沈元夕并没有被吓到,后知后觉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自由来去。 “这会让爹担心,行军本就不易,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有任何疏忽之处……”沈元夕道。 “已经发生的事,并非你做的,也不是你能阻止的,既如此,为何要怪罪自己?”三殿下从容坐到了她旁边,面带笑意。 “我……我也没怪罪自己。”沈元夕摇头。 “你父亲是当朝唯一的大将军,如今又是三州总督,掌东南兵权。你是认为,你父亲这样的英雄,会因一点家中小事,就担心到会影响战局?” “那怎么会!” “那就大胆写。”三殿下道,“做你认为应该的,正确的,至于别人的反应,那是他们的事,你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三殿下说得对。 沈元夕一下子通畅了许多,落笔不再犹豫,很快一封家书写罢,一页纸不到。 三殿下扫了眼,沈元夕写的这封信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直接告诉沈丰年,幽族敌人来犯,华京不再安全,薛子游被幽族带走,而她会在这月二十九过门入三王府。陛下和三殿下已着人去救子游,让沈丰年不必担心,她会做自己应做的事,把家里照顾好。 沈元夕将信封好,道:“三殿下避一避,我叫人来送……” 三殿下伸出两根修长骨白的手指,轻飘飘夹住信,说道:“我让人送,会更快。” 他说完,又消失在小院中,这次沈元夕连一片翻飞的衣角都没瞧见。 等到正午,沈元夕歪在床上补觉,三殿下又来了,她却无知无觉。 三殿下就站在床边,离她咫尺之距,静静垂眼看着熟睡的沈元夕。渐渐的,眼睛亮了起来。 窗户透进来的光异常强烈,连他的眼睛也映成半透明的红,那血欲泛起的亮光融进太阳的强光之中,被完美掩藏。 三殿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舌尖碰了碰一侧冒出的牙尖。 他转过身去,手滑下,又捂住了嘴。 好饿。 白天正是幽族渴血强烈的时候,尤其……正午。 就像人会在幽暗的黑夜里倾吐最隐秘的情与欲,幽族会在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想要拥抱他的爱人。 好渴。 三殿下捏起桌上的半杯茶,唇碰到杯沿的时候,嗅到沈元夕留下的淡淡气息,心尖大颤,眼前不争气地浮现她浅粉水润的嘴唇,她光洁的下巴,一口茶呛到,咳了起来。 沈元夕被吵醒了。 而三殿下狼狈不堪,话都没说一句,也不敢回头看沈元夕,匆匆跑了。 跑得很慌张,像三王府着火。 沈元夕愣了好久,不明白三殿下为什么要拿着她的茶杯跑掉。 是茶水有问题吗? 幽族往茶里投毒了吗? 三殿下手里捏着茶杯还不自知,回三王府,还未来得及收敛脸上的惊慌表情,就正面碰到了老仆和跟在他身后的人。 那人穿着神使灰袍,脚蹬草鞋,一脸难占便宜的精明相。见三殿下,脸上露出几分出乎意料的惊讶后,悠悠转为笑意,摘掉斗笠,微微躬身。 “墨中梅第十代,梅徵,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嗯,辛苦。” 是沧州的家臣后人。 老仆沉默看着三殿下手里的茶杯。 三殿下这才发觉,白皙的脸颊飞出两抹浅浅的淡粉。 老仆摇了摇头。 三殿下想起什么,抓住老仆的斗篷,说道:“云星,王妃的婚服就拜托你了。” 老仆:“……不会,殿下这是在为难我。” 他有要啰嗦的苗头。 三殿下道:“祖母的你都包办,浸月说,那婚服很是漂亮,就出自你手,还因为婚服太漂亮,比祖母与祖父成婚时还要漂亮,祖父才对你颇有意见。我想你有这种手艺,就不必藏着掖着。元夕的婚服也就拜托你了,我无所谓,但她一定要最漂亮……” 这番话,把老仆给说哑巴了。 梅徵想,你们主仆好似还有话没叮嘱完,而且好像也不是我能听的内容,那我走? 作者有话说: 啊对,云星跟着执晴是在她移居幽地之后。 在浮灯的要求下,云星给执晴和他做了婚服。 嗯,云星其实一开始,是浮灯的小弟。 (这什么陪嫁丫头……) 第28章 家臣 三殿下说了好多话, 夸起云星的手艺来,言辞精妙文采斐然,将那婚服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又言, 因幽族破事, 让沈元夕深受委屈, 婚期不得不被迫提前, 这是他的错,也是幽族那些人寻死,此天大的仇。 而唯一能让这仓促提前的婚礼不敷衍的, 就是让沈元夕穿上举天之下最漂亮的婚服了。 梅徵静静听着,心道, 都说三殿下不喜多言, 看来传言不准, 三殿下分明是个美丽的话痨。但书倒是读得不少, 尤其夸他祖母的那身婚服,连他都动了心, 想看看究竟有多美了。 “我也想看。”梅徵推波助澜了一把。 老仆颤巍巍点了头,三殿下开心递了把钥匙,豪气道:“随便用。” 梅徵将手中盘的串珠小推了把, 算出那钥匙和财挂钩, 估计就是三殿下的私库了。 既然推到这里, 梅徵也就没收手, 又捻算起三殿下有多少“财”。 三殿下打发走老仆, 瞥了一眼, 只是轻轻一凝神, 梅徵腕上的串珠就裂了三枚。 梅徵心疼不已, 却为面子不敢露, 强笑着望向三殿下。 三殿下道:“你擅什么?” 梅徵自信道:“墨中梅自古都只专一样,那就是演算。” “有多专?” “天下第一。”梅徵大言不惭。 沧州地处西南,离华京最远,各州传令是前日才下,而梅徵又不会御风,所以他能现在能出现在华京,自然是早就推演出来,提前向华京来了。 是有真功夫的人,但天下第一却过于狂妄。三殿下想,至少在浸月没死之前,其他人只敢称第二,谁说第一都是错的。 “除此之外呢?” “阵法也颇有心得。”梅徵道。 “外武精通吗?” “一窍不通。”梅徵自豪笑道。 得,这是个武学废物,没半点底子,从武力来看,他恐怕连沈元夕都打不过。 三殿下消失了片刻,回来时,扔给梅徵一本阵图。 “这是什么?”梅徵看见这阵图的第一眼,犹如色鬼看到了美人,饿狼看到了肥肉,口水都要淌下来了,“三殿下是让我尝试一解?” 图上的阵环环相扣,精巧奥妙,梅徵茶饭不思,盘腿坐在椅子上,解起了这连环阵。 不久之后,梅徵痴笑着抬头,问三殿下:“这奇阵何人所做?!” 三殿下默然不语。 这阵是他十七的时候观星所得,算不上多好,浸月都瞧不上眼。 他一沉默,梅徵了然,拍桌快活道:“三殿下,妙人也!” 三殿下似要将这恶心话抛在身后,轻一振衣,人便消失不见了。 门外又有两道气息靠近来,是一男一女,听对话,二人是半路遇到,知道对方都是十二家臣后,比拼着轻功来的。 男人国字脸浓眉小眼,一身精壮黑皮,是当初公主的十二家臣中,金钟护体石中方的后人,第十一代,叫石世信。 石家如今镇守在贺州,在漠州的南边,离华京也不近,但石世信恰巧在璋州游历,耳边听见传令的幽幽风声,跟家里人去信一封,自告奋勇就来了。 来的路上,石世信碰到了镇守璋州的黛烟后人,代七巧,两人不大对付,但也结伴同来了。 石中方一脉从前就是守白塔的最后布防,三殿下见了两人后,令石世信守白塔最后一道封,代七巧则与梅徵一样,暂且留在三王府等后续安排。 代七巧样貌出众,软剑缠腰,冷冰冰的不大好相处,而梅徵沉浸在解阵中,两个人枯坐半个时辰未言一语。 吃过晚饭,又一个十二家臣后人到了。 是个矮小老人,头发半白,面容和蔼,身着单衣也微微冒汗,是镇守海州的符密后人,符家第九代,符苗。 他之所以来这么快,也是因人正巧在梓州一个小镇看望远嫁至此的女儿,听见传令后,告别女儿就来了。 符苗到了之后,自发同三殿下说,自己也去守白塔封印,三殿下同意了。 而今晚的最后一位到的是个“少爷”,车马气阔,马头上外头披金挂银的,甚是招摇,也不怕被劫财,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停在了三王府门前。 马车停稳后,下来个纨绔模样的年轻男人,周身绫罗绸缎,里三层外三层,二月的天,显阔摇着把金丝楠木扇,扇坠是只通体水翠的白菜玉坠。 三殿下 第30节 这位纨绔就是镇守崖州的郑统后人,名叫郑乾,现在乃崖州一富,没什么擅长的,就是嘴皮子溜一点,家业大一点,这眼线嘛,多一点罢了。 郑乾因生意上的事,这几日人就在京郊别庄小住,最早听见的传令,但这厮不紧不慢,先等了一晚,收了线报后,确认幽族真的来了,且华京失了人,不似几天能收场的样子,这才晃悠悠来了。 他是个必须要热闹的人,坐下后,滔滔不绝与代七巧攀谈起来。 梅徵解不开第三环,心浮气躁,捻算起身边这个聒噪的富商公子哥。 算来算去,大吃一惊,忍不住道:“家里只剩你一人?”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郑乾道。 “你三十七了,也未娶妻。”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郑乾又道。 代七巧一转头,冷冰冰问梅徵:“你怎知道?” 梅徵老毛病犯了,咔咔一拨串珠,道:“你家人口多,而你是在家不顺,这才听令来,想建一番功业回家?” 代七巧一掌拍劈了桌子,拿着剑回厢房了。 梅徵跟郑乾两个四体不勤的武学废物吓得一哆嗦。 郑乾瞪眼道:“这是人能一巴掌做到的?” 梅徵又咔咔捻了两下串珠,说道:“恐怕这位是咱们十人之中,功夫最高的。” “十人?不是十二家臣吗?”郑乾又问。 梅徵别有用意地笑着:“十二家臣中的赵令一脉,六十年前就失踪在漠北荒沙之中了。而另外一个,崖州白家,是绝对不会来的。” “……这又怎么说,真有活着还不来的十二家臣吗?”郑乾心道,我这种不算好人的名利场混蛋都来了,还有谁会不来? “我占崖州方向,白家并无车马驿外出的卦象。倒是咱们,很有可能回到白家去。” “越说越奇怪了。”郑乾道,“咱现在到了几个?” “带上你我,应该是六个。”梅徵掐算道,“只是我只见了五位,又占算了一番,梓州的后人,卦象不停地外出变动,应是被三殿下打发出去做事了。” “这么说,还会到四个?” “他们赶不上喜事。”梅徵道。 “二十九号还来不了?”不愧是掌握消息的富商,郑乾脱口惊道。 “来不了。”梅徵说,“他们另有主人,有半路被劫,另赋它职的迹象。” 郑乾一眯眼,摇扇道:“你是说……他们背主?” 梅徵:“并无算出事二主有反心,卦象中没有反迹。” “哟。”郑乾拍着扇子笑道,“十二家臣除了三殿下,还能被哪个主子使唤走?” 答案不言而明。 宴兰公主。 郑乾又是摇扇子又是摇头:“悔啊,我也应该迟几日再来。” 第二日,沈元夕起床,见昨日三殿下拿走的杯子,又好端端地被放回了桌子上,还给洗刷干净,泡上了一杯新茶。 沈元夕摸了摸杯口,温度刚好,应该是天蒙蒙亮的时候,三殿下送还回来的。 “还真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等洗漱好,用了饭,三殿下似掐好了时间,带着人来了。 他从将军府大门进,一身挺秀的深红色宫装,神情正经。沈元夕却想,这家伙,也不知翻他窗户的时候,这身衣服束不束得慌。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妩媚身条修长,脸上的表情沈元夕很是熟悉,和薛子游如出一辙,不好相处且不容易被取悦,冰冰冷冷。 “代家,代七巧。”那女子说道,“奉三殿下之命,前来护卫三王妃。” 沈元夕看了眼三殿下,见他轻轻点头,回了个礼:“……有劳代姑娘。” 代七巧是个不错的人,做事可靠,也不多言。沈元夕去哪她就去哪,沈元夕看书,她就抱着一杆细枪守着,只是偶尔会望着远处发呆。 沈元夕想和她拉近些关系,谈及看的书,却不料代七巧不是同道中人,回她,自己从不看无用的书。 她功夫扎实,又有家传绝学,飞檐走壁轻轻松松,施展起轻功来,和幽族的御风也差不到哪去。 也正因她的一身俊功夫,三殿下才放心将护卫沈元夕的任务交给了她。 说起来,代七巧并不想担领这种任务,她是来抵御幽族,堂堂正正建功立业,拿回去光荣家门,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的。担任三王妃的护卫,听起来好似看扁了她。 只是她还没能开口拒绝。 因为三殿下是摸着被她劈坏的桌子提的要求,而且,还有个黑斗篷老仆飘进来,抱着劈坏的桌子喵呜呜哭。说这是曾经宴兰公主用过的桌子,特地留给三殿下的,几百年都好好的,怎么就折到今天了。 三殿下一脸平静地听老仆哭,然后慢慢转头,看向代七巧,开口: “那么,王妃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桌子赔不起,代七巧爽快应声:“可以。” 三殿下满意点头,轻声对老仆道:“别哭了,这桌子,你补一补,很快不就好了?” 老仆瞬时收了哭声,嘴无声动着,也不知道在嘟囔什么,轻飘飘拖着桌子的残躯离开了。 任务交待完,三殿下抽空去了趟大理寺。西市发现的尸首是点心铺的老板,他见过,他还挺喜欢这家的点心。 大理寺官员请教三殿下,这样的齿痕,是否是幽鬼所致。 三殿下淡淡道:“九十年前有相似的命案,你们翻卷宗就是。” 人的麻烦就是寿短,几十年前他就教过人们,幽鬼就算再慌张渴血,也不会胡乱咬,被幽鬼吸干的人,身体上并不会有大范围的血迹。 幽族不会咬到使血喷溅出来的地方,因为那样喝不到多少血,大多数都会浪费掉。这对渴血的幽鬼而言,比喝不到血还痛苦。 因此,点心铺老板并非是被幽族咬死,而是被人杀害抛尸,又借幽族犯京,嫁祸给幽族脱罪。 “前不久。”三殿下打算在离开前,再提点他们一句,“这个人弃婚誓,背妻另娶的事被妻子知晓了。” 大理寺官员惊奇道:“殿下怎知!” 当然,三殿下无所不知。 三殿下不再回答,优雅转身,在官员面前消失不见。 他没有回三王府,而是拐了路,直接飘进了窗。 代七巧的反应虽然慢了些,但还是把手中枪指了过来。 三殿下手指轻轻一触,绕开枪尖,微微扬眉,心中不由赞道,好身手,忘了还有个她,险些中招,在沈元夕面前丢脸。 三殿下落地,代七巧看清来人,冷冰冰的表情碎裂,大吃一惊,收了枪,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却见三殿下点头道:“辛苦,我要带王妃出去,处理些事。” 然后,他抱起沈元夕,又晃身不见了。 代七巧一人对着空荡荡的院,茫然了。 刚刚,三殿下,像个采花贼似的,翻窗户进来,然后……抱走了王妃? 被三殿下按进怀里的沈元夕书都没来得及放下,也是一脸茫然,问他:“是什么事?” 三殿下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拿什么事来做借口,索性坦白道:“无事,就是找个僻静地方,陪你看书。” 沈元夕:“……” 作者有话说: 梅徵对三殿下的印象:话挺多的,挺像人的。 郑乾对三殿下的印象:美人,所以想见宴兰公主。 而代七巧对三殿下的印象:……我靠他会翻窗私会三王妃。这怎么又不合规矩,又他娘的没啥毛病呢? 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jpg 第29章 生辰 三殿下带沈元夕回了三王府, 仍是前夜沈元夕睡觉的那间暖阁,但新添了许多漂亮物件,多是色彩粉嫩柔亮, 小巧精致的, 这是三殿下特地为沈元夕添置的。 沈元夕怔愣:“怎么来了这里……” “还是这里最让人安心。”三殿下想, 又要无人打扰, 又要舒服暖和,全京城也只剩三王府了。 他将沈元夕放到软塌上,又搬来个方桌, 转头道了声:“吩咐前院做些吃的。” 沈元夕顺着三殿下的视线看向窗外,好久, 才见云星从不远处的小屋推门出来, 飘了过去, 但背影……好像不大高兴。 “今日看的什么书?” 三殿下将手摊开到她面前, 沈元夕把书放在了他手上,好久之后小声道:“看不进去故事, 就找的兵策看。” 她对兵法兴趣不大,但子游未找回来,京城又处处紧张忙乱, 她实在没闲心去看故事, 随便翻了本旧兵书看。 三殿下粗粗翻看, 问道:“是放心不下家人?” 家人这个词, 让沈元夕略有感动, 连忙问他:“燕姑娘可有信?追到了吗?” 三殿下摇头, 昨晚他把线报任务交给了郑乾, 但无论是自己这边的线报, 还是郑乾的门路, 都还没有收到燕帆的消息,甚至没人摸到她的行踪。 对追踪者而言,不被人发现是好消息,证明她的确在追踪术上有两把刷子。 “你无须担心。”三殿下将手中的兵策放到一旁,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宽慰道,“前夜来的那些幽族人,只是先锋打头阵,目的是探听华京的现状,在消息传回去之前,他们不会再有行动。” “果然如此吗!”沈元夕精神一振,决定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告诉三殿下。 “你发现他带着你,绕着华京兜圈吗?”听了沈元夕的话,三殿下并没有多惊讶,他笑了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聪明。” 第一波来袭的幽族,不出所料是来送死换阵图的。 确立界碑后,朝花与燕川被限制在幽地,对外界的变化无法获知。因而,他们每月每年都会派一些受血誓束缚不大的普通幽族人越过边界,潜入华京,要是运气好未被三殿下发现,就能成功把新绘的地图传回幽地。 毕竟,幽地现在,只有三百年前华京的城图,而想要成功推塔,就必须先拿到如今的京城地貌图,知道三殿下的布防,才可做周全计划。 前夜的幽族先锋来了二十二个,打起来的时候,就难免会漏掉没有动作较为安静的那个,应该就是绘图的人。 沈元夕道:“这就像我父亲他们打仗时,先派出的斥候。” 三殿下 第31节 “他们确实是。”三殿下肯定了沈元夕的猜测。 这群幽族“斥候”,除了探华京的路,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幕后策划者试探三殿下的身手,摸清他的反应能力,回去好定对策。 所以剥开层层掩饰后,这次的夜袭唯一要确保成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偷制华京地图,了解现状,为下一次行动做准备。 三殿下同沈元夕讲了这些后,沈元夕疑惑道:“可是,殿下不觉奇怪吗?” “什么?” “他们几个应该一开始就对华京很熟悉。”沈元夕说,“烟铃刚响没多久,他们就已经破窗而入。如果对华京不熟悉,找一个连京城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不认识脸的将军女儿,不会有这么快的。” 所以,前夜的那些幽族刺客里,一定有熟悉将军府位置的人。 三殿下摇头轻笑:“婚旨昭告天下后,京城知道将军府位置的人不在少数。” 婚旨刚下那几天,将军府外来来往往看热闹的少说有千八百人,还有不在京城住的闲人驱车来看,就比如那几个财主。 “里面混几个心向幽族的助幽人,把将军府的位置告诉他们,也不奇怪。”三殿下道。 “助幽人?帮助幽族的人吗,还有这种人?”沈元夕不解。 “就和我有十二家臣一样,朝花他们也有留在大昭的眼线和助力。”三殿下笑道,“不然,你以为《考幽》是什么人写的?” 那些助幽人,大多走火入魔。有的认为幽族是神的化身,人自该比幽族低劣,因而让幽族重返大地做皇帝才是真正的人间盛世。 有的则认为只要侍奉幽族,将幽族上三门伺候高兴了,就能换来幽族赐血,让自己长生不老。 三殿下说完这些后,沈元夕皱起了眉,她想到了漠北之所以难收,亦是因为沙场之外,有太多这样的人,颠倒是非,通敌叛国,心向着那些蛮族,反过来鱼肉大昭百姓。 她一拳砸在兵策上,气愤道:“那他们也支持幽族推倒白塔,灭绝人的气运,让大昭陷入兵乱吗?” “不错,因为只有这样,这些人才能做最尊贵的奴才。”三殿下言语犀利,“将天地捅塌之后,自己提前抱住的柱子,才能显出作用来,多年的辛苦卑微,也可得到回报,不是吗?” “无法容忍!”沈元夕气骂,“恐怕这些人早把华京的地形描透了,屁颠颠送给幽人!” 三殿下别开头去,偷偷笑了一阵,笑的沈元夕深感疑惑,自己也没说什么好笑的话,他为什么会笑? 过了会儿,笑好的三殿下才转过头来,问她:“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你问的问题吗?” 沈元夕心里一咯噔,只能想到她的癸水,脸立马红透了。 好在三殿下说的,是另外一个。 “华京的夜晚,和白天不同。虽民间说法是因华京风水邪,才会让人迷路。实则,是因华京有个风水阵,入夜之后,会应月而起,形成错综复杂的一张路网,保护白塔。” “……所以当时才会!”沈元夕想起放夜鸢那晚,那段怎么也走不对的路。 “平时好好走夜路,不成问题。但若是下了雪起了雾,人就很容易掉进阵中,在最熟悉的地方迷路。”三殿下笑着说道。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似乎在讨要夸赞一般,带着某种期许,澄亮的红眼睛盯着沈元夕。 沈元夕没能注意到,她恍然大悟般接道:“原来如此,三殿下晚上送迷路人回家是这个意思……阵是殿下设的吗?” 三殿下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有浸月的功劳,也有我自己的改动。总之,入夜后的华京,并非白天人们眼中所看到的华京。前夜来的二十二个幽人,是来观阵的。这个阵,助幽人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也无法告知的。” 沈元夕又将三殿下的话琢磨了,问他:“殿下说,这个阵应月而起,无月的时候呢?” “无月的时候没有阵。当然……也没有幽族。” “这是怎么回事?”沈元夕听糊涂了。 “无论是幽族人,还是人。身体里的血,都与月亮有关。”三殿下道,“只是人,尤其男人,受月亮影响微乎其微,女人的话……” 他顿了顿,看了沈元夕一眼,那个视线落点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小腹,似乎想说什么与那里有关的话,但想了想,他收回视线,没有说。 “总之幽族也一样。幽族上三门的血,受月相影响极深。满月时,力量最盛,而朔月与晦月之时,也称无月,没有月光,血的力量最为黯淡。所以无月的时候,不必起阵,因为幽族上三门会在那时丧失血的力量,就像个普通人。” 沈元夕静静听着,末了,她忍不住凑近了,悄悄问他。 “三殿下……你……” 三殿下名萧临朔,临朔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跟月亮有关,会不会和自己的名字一样,都是以出生那天命名。 “我名字吗?”三殿下猜到了她要问什么,“听起来很像是在晦月临近朔月之时出生的对吧。” “是。”沈元夕点头。 “浸月为我取这个名字,也确实是这个目的。”三殿下道,“因为幽族的血与月相息息相关,生于满月的人,天赋极高,生于无月的人,能力也会像月光一样黯淡。” 三殿下语气听不出半点失落,开心道:“浸月认为,满即是亏,亏就是满,名字也就只是名字,代表不了什么。” 绕了半天,沈元夕也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出生在何时,这番话乍一听有深意,细想就是被说腻了的道理,好像也没什么深意。 想来想去,沈元夕只好苍白夸道:“你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幽族人的出生时辰与人不同,时候到了你就懂了。”三殿下就依势伏在她耳边,轻声耳语。 “而生辰这种东西,对上三门而言,都是不能说的秘密。或许我确实出生在无月之日,力量微弱,不足为惧。但或许只是浸月的障眼法,我可能出生在满月之时,名字是为了节制力量……你认为呢?” 他声音很轻,绵软的气息吹着耳朵,沈元夕的耳朵不争气的,在三殿下眯起眼的注视下,一点点红透了。 粉红的耳廓一点点升温,三殿下的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他又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一点,只要沈元夕稍微一转动,他的唇就要触碰到她的耳朵。 紧缚在正襟宫装下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沈元夕不敢看他,感受到耳旁越来越近的气息,回答道:“也有可能,你出生在正月十四,你父亲挑不出什么满意的名字,故意给了朔字。” 三殿下有一瞬的愣神,但只是一瞬,连沈元夕都没察觉到。 一声清浅的笑紧贴着沈元夕的耳朵,三殿下像私语般,轻轻同她说道:“成婚后……我会告诉你我的生辰。” 沈元夕还在因这句话发愣,忽感耳垂一润,当即惊讶抬头。 三殿下微张着嘴,舌尖还未收回,被抓了个现行。 沈元夕惊傻了,而三殿下也在她傻愣愣的目光中,慢慢抬起手,用衣袖遮住了脸,端庄起身,又迅速在她面前消失了。 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谁掉进了池塘中。 沈元夕醒神,犹豫着走出去,喊了几声三殿下,不见人回应,回廊旁的锦鲤池看起来也没变化,沈元夕转转悠悠的,就走到了前院去。 而在云星堆放着织线红绸的小纺织屋中,三殿下浑身湿透,委委屈屈藏着,对云星解释:“我好饿,眼昏了才掉进去。” 云星默默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绣嫁衣。 往上数两代,执晴无论是跟沐光还是浮灯,都果断坦荡,一拍即合的事,从不扭扭捏捏。 浸月追宴兰时,更是迅速,看见宴兰眼前一亮,立马就出手。 再看看这个,舔一口被发现了就跑,还因慌张一脚踏空掉进了锦鲤池。 云星狠狠绣花,下针时比刚刚更用力了,多半是气的。 作者有话说: 云星:看看这没出息样子! 锦鲤:看看这没出息样子! 野猫:看看这没出息样子! 乌鸦:也让我看看!也让我看看啊!我也想看! 第30章 换衣 老仆缀好一朵银光璀璨的银丝珠花, 幽幽念叨:“殿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只出不进昼夜颠倒月升日落不睡觉,再这么下去, 下一次就要当着王妃的面掉进河里了。” 唠叨了几句, 再一瞥眼, 布匹堆里哪还有三殿下。 三王府内多奇花异草, 这种时节,入目深红伴深绿,许多沈元夕不认识的花, 一步一景顺着脚下路走,仿佛路是活的, 将她引到某个方向。 路转景开, 一处避风亭内, 盘坐着一个男人, 正聚精会神捧着一张破图痴笑。 沈元夕退了半步,定睛一看, 那人她竟还见过,就是那日西市上看到的神使。 神使察觉到动静抬头朝这边望来,将手腕上的幽绿串珠一退, 起身一礼:“又见面了, 小使名梅徵, 正如三王妃所想, 是宴兰公主十二家臣传人之一, 三王妃这边请。” 沈元夕心中暗惊, 他怎知道自己是谁? 沈元夕站着没动, 又听梅徵说道:“王府之中皆为阵局, 我不可入内三局, 因而王妃能到此处来,必是阵局有请,缘分使然,不如顺其自然。” 这种说法让沈元夕好奇不已,心想这里既然是三王府,梅徵又是十二家臣,定不会是歹人,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应了声,来到了那处避风亭。 “你说这里……都是阵?” “九阵十三局。”梅徵不停捻着串珠,轮番掐着手指,不知在算什么,但也不耽误他答话,“王府内,每一处花草,每一个生灵,都在局中,是留是走,皆凭三殿下的意思。” “你这也是阵局吗?”沈元夕看向桌上的旧阵图。 “这是三殿下磨在下性子的一种小手段。”梅徵道,“通过解阵的时间和方法,三殿下能更快的知道我中不中用,而我也能通过此阵知道三殿下是怎样的人。”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沈元夕问道。 “三殿下……很喜欢琢磨。”梅徵手中的串珠停了,他道,“琢磨万事万物千百种面孔万千种言语,善思善言却不多言,而且,是个不会死走正道的正人君子。” 沈元夕听懂了,并且点了头。 她认为,三殿下是个明辨正邪且恪守正道的人,但他没那么死板。这一点,是和他谈书时,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梅徵微微一笑,又道:“因而,王妃也是这样的人。” 沈元夕摇了摇头,她认为自己不是,她不及三殿下年龄的零头,怎么会和三殿下一样。 但实话说,非沈元夕自大,有时她认为,自己和三殿下在某种时候很相似,但相似不能称之为一样。 比如她也喜欢琢磨,除了说话和睡觉,剩余的时间她就在瞎琢磨,一刻不歇,就算多是在琢磨戏本子,那也是琢磨。 因而,有时看到三殿下偶尔露出那种放空的表情,她就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在琢磨东西。 梅徵的串珠又开始咔哒哒转。 待它停了,沈元夕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梅徵道:“占卜问卦,我家传的手艺。王妃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占算。” 沈元夕没什么要占算的。 父亲的前程,薛子游的归期,她都不会去占算。这种她真正在乎的东西,从不去问,但她又好奇梅徵的这个家传“手艺”。 想来想去,沈元夕掏出小兜,取出那半截兔子镇纸,问道:“我这里有半个玉兔,你能算出它丢失的另一半在哪吗?” 三殿下 第32节 “寻找失物。”梅徵接过兔子,手指在它周围划拉了一圈,周遭流来的风轻重不同了。 他没问什么时候得到的,也不问何时所丢,捻了三个绿色发黑的珠子后,他睁开眼,说道:“这倒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沈元夕问他,梅徵却不再答,又闭上眼睛,继续捻动了起来。 只是这次还没问出结果,松绿袖口翻着绣暗纹的银边一闪,一只手伸进来,拿走了那半截兔子。 是三殿下。 他又换了身新衣,又是层层叠身,像是大昭祭天礼时会穿的宫装,又没那么的繁多,应是他的常服。 只是头发又散了下来,比起衣服来,那一头银发没细打理,只用墨绿的丝绦束了发尾,耳边余垂了几缕,有一种奇异的美。 他手指捏着玉兔头,转来转去看了,说道:“掉到石板街了吗?另外的找不回了,但我可以补给你。” 沈元夕惊,原来三殿下还会占卜问卦! 梅徵敛起精明笑,助力道:“三殿下的那个老家仆,还会琢玉这手艺?” 三殿下面无表情,将玉兔收于袖中,淡然道:“我会。” 沈元夕又惊,难道三殿下什么都会?! 三殿下伸出手,示意沈元夕跟他走。沈元夕垂头看了眼他这只漂亮的手,没牵。 她不好在外人面前与他太过亲昵。 三殿下却是能看懂她顾虑的,笑道:“你应知道,他既然在我府上看到了你,又称你王妃,就不会在意你我如何相处。” 这番话太直白坦然,直接让沈元夕羞跑开了。 梅徵哈哈笑,三殿下轻轻刮了他一眼,紧跟着沈元夕离开。 沈元夕跑出避风亭,想起梅徵说的三王府的阵,回头望了眼,之前只是刚跑过一处松柏,绕开松柏再看,路尽头就不是那处避风亭了。 三殿下就站在她身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解释道:“找不到了,移步换景。” “好神奇,比《鬼话新语》中记载的九盘还要神奇。”沈元夕提起了之前读到的小故事,说一人问道求仙,进了山亦是遇到这种移步换景的奇象,拜师学艺后再回头望,路已经消失了,山只是山。 “和那个不同。”果然,三殿下也看过这种闲书,与她说起了三王府的布置,前院是人能看到的,正常的景,而一旦经过堂厅,就步入了他的阵中。这阵是借三百年风雪雨水与草木生长,共同织就的巢,也是他闲来无事就会下的棋局。 池塘里的鱼,或者回廊上的风铃,雨水积聚的屋檐,三王府中的一切变化和布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今日被猫叼走了三条鱼,我拔掉旁边的两根草,它流转的路径就与昨日不同。” “那你每一条路都需记在心中吗?”沈元夕问。 三殿下笑道:“偶尔发懒,就会直接御风出府。我是阵中主人,来去如风,自在由我。” 他再次把手放在沈元夕的身边,说道:“不随我一起走吗?” 沈元夕问:“哦,是我不随着你走,可能就跟刚刚一样,走到别处去了吗?” 三殿下的脸色却突然沉了几分,说道:“那是因梅徵动了我的阵。” 梅徵所在的避风亭,是前院边缘的阵门,他是因看出三王府本身就是个比手中图更精巧的阵后,手贱挪飞了几块石头。 “看来,梅半仙确实是有真本领的。”沈元夕赞许道。 三殿下又将手抬高了,放她眼前。 “不随我走吗?” 沈元夕摇头:“如果我不同你一起走,殿下会怎么办?” 三殿下笑了起来,看得出他非常高兴。 “元夕。” 他一把将沈元夕抱了起来,“你会如此问,就已经想到,我会这么做了吧?” 只是,将人抱起后,他却没有御风,而是慢悠悠步行。 “为何不将手放在我肩上?”他问,“是不敢,还是在害羞?也是,留给你害羞的时间没多少了。” 这话沈元夕虽知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但还是不争气地似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害羞,不仅将手搭在了他肩上,还圈住了,把头轻轻靠在了他怀中。 她听到了三殿下的心跳,而他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桥上。 “殿下怎么不走了?”轮到沈元夕明知故问。 三殿下笑了起来,他看向沈元夕,好似想说什么,扬起了染笑的眉,却问她:“接婚旨时,为何认为我不会娶妻?” 沈元夕一愣,似乎明白他为何会想到这个问题上,微红着脸回答:“我不告诉你。” 她当真认为,三殿下是个不识人间烟火,不食色,甚至不知道什么为周公之礼卧榻云雨的人。 守护大昭三百年不老的美人,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想法。而且《考幽》中说,血可以满足一切欲,沈元夕的理解,就是幽族对人之欲,很是淡薄。 你看,毕竟幽主和宴兰,数百年也才一个孩子…… 所以,沈元夕想的这些东西,是万万不能让三殿下知道的。她读闲书,自然也读这种更“闲”的书,那些书里孟浪之言虎狼之词,她早几年就见识过了,至少看到那些字时,脸不红心不跳。 但要让她说出来,还要被三殿下知道自己也看过那种“闲”书,怕是要完。 “不说话,你一定是在想,我这样的幽族出身,应不需要床笫之欢。”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沈元夕浑身都热了。 “《牡丹春》……我也看过。”三殿下平静说道。 这是本尽是情爱沉沦的“闲”书,大昭最著名的闺房之宝,十页纸八页都是床帐翻浪。 沈元夕一时吓没了呼吸,瞪着眼看着他。 “这不是你也看过的吗?”三殿下笑。 沈元夕捂着嘴,半晌,在他耳边偷偷问他:“你怎知道我看过。” “我见你放枕边了。” “我哪有,我放到书堆最下面好好压着……”话说到这里,沈元夕才知,她上当了。 好狡诈的一招! 沈元夕棋输一着,悔恨不已。 三殿下笑得好开心。 “但我真的看过,三十年前看的。”他说,“每一个字,我都还记着。” 他看到沈元夕的表情,她微微眯了眯眼,似乎不太信。 “你好像不信我。”三殿下道,“不急,到了二十九……” 他的唇轻蹭着沈元夕的耳垂,说道:“我背给你听。” 他接二连三的逗弄,沈元夕脑袋混乱一片,回过神发现,已经回到了暖阁之中,三殿下拿着她那只兔子仔细端详着,而她坐在窗边的靠榻上,还在发呆。 三殿下知道该修补后,抱住了她的双腿,将肘支在她的腿上,托腮看向了她。 “你该不会是在回忆牡丹春的词吧?” “哪有!”沈元夕双手推着,想把这个反复逗她的麻烦从身上撕走。 三殿下纹丝不动,表情依然惬意,“你好像很烦乱,是因为什么?” 沈元夕一拳砸在掌心,豁出去了。 “我就……问一个问题,殿下不要觉得冒犯。” “随便问。”三殿下心情很好。 “所以说……”沈元夕声音小的,就像怕被人偷听了去,“幽族拜了堂后,是又要讨人血,又要……牡丹春吗?那……哪个先呢?” 三殿下把脸埋在了她腿上。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挡着眼睛,默然不语。 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但最后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沈元夕看到,他的牙,冒了尖,两个尖,闭嘴时,有一侧的牙尖,抵到了他的下唇。 又过了会儿,他依旧沉默,只是将手移下来,捂住了嘴。 沈元夕等不来答案。 因为三殿下又跑了,而且这次,不知道他跑到了哪去,一直到黄昏才回来……且又换了身衣裳。 作者有话说: 答案:当然是随你喜欢,也可以同时。 但三猫,一想这个问题,他就已经想到了那个画面,然后他就————起立。 洗澡,冷静,换衣服,拍灭那点心思。 回来,看见沈元夕,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又开始新一轮。 这也叫,虐猫。 第31章 传令 再次出现的三殿下神色如常, 只是不笑也不看她了,凑过去看她吃过的饭菜,问她, “还合口味吗?” 沈元夕赞不绝口, 说她很喜欢有道小炒, 之前在将军府也尝过这道菜, 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三殿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早前在将军府他见沈元夕几乎吃了半盘,就猜她喜欢, 刚刚去小厨特意叮嘱过的。 “殿下吃饭了吗?”沈元夕问。 三殿下道:“会吃的。” 他还是不敢看沈元夕,只是这次不看她, 被她问到, 也还是会心猿意马。 “没见过殿下睡觉也没见过你吃东西……”沈元夕担忧道。 三殿下道:“是有点饿了。” 他叫了声云星, 又端上了简单的几碟小菜和半杯血饮, 就着吃了。 三殿下 第33节 三殿下吃得快且敷衍,但足够赏心悦目, 身上的衣服换了套浅红的,像是旧时样式,古朴简约, 这种陈旧的红色映衬着绸缎般光泽柔亮的银发, 有些烫眼。 沈元夕一看他就眼热, 有时视线避开的迟了, 还有想要落泪的灼目感。 不敢看太久, 怕想太深, 心中难安。 “你在想什么?”三殿下将杯中的血一饮而尽, 咽了那口血时, 眼睛极快地一瞬明灭。 沈元夕心底的那些复杂的心思不愿说出来, 也没办法说清楚,从被赐婚起,她就一直在开心和不安中沉浮。这份突然砸在她头上的好运,她很怕要付出代价,又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她便不敢去深想。怕想多了,不好的东西真会降在身上。 所谓趋吉避凶,沈元夕不打算说,不去多想。她问三殿下:“二十九,也会行宵禁吗?” 新的婚时是申时,黄昏之交,日落之前。像是三殿下特意选的时辰,除了幽族黄昏拜堂的习俗,应该另有用途。 “你终于问我了。”三殿下一直在等她发现,他走近来挨着沈元夕坐下,“我要看他们这次,来不来。” “果然是要设计埋伏……”沈元夕话说到一半,三殿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又收回手,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摇头。 “不是。是真的要让你过门,顺便,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在日落之前来。” “如果他们来了呢?” “那就证明……”三殿下道,“要苦战了。” 酉时日落,申时对幽族而言,还太早。就算来了,能力也有所限制。而且他们应该能想到,自己会做好准备等他们来。 所以,如果他与沈元夕成婚时,他们真的来了,那就证明,朝花是真的要反了,而且是不给彼此留后路的反。 “我要配合做什么吗?”沈元夕问道。 她过于认真的神情,让三殿下见了,忍俊不禁道:“你……当然是做新娘。” “我是说,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三殿下忽然把她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笑着说了声:“傻。” 沈元夕挣动了几下,听到他轻声哄道:“嘘——别动,让我抱会儿。” 沈元夕满脑子不解,她哪里傻?真傻的是那种什么都不问,傻兮兮做新娘,稀里糊涂就跟人拜堂的姑娘吧。 他在小看我吗? “元夕,你有多大年纪呢?”三殿下的声音很轻。 沈元夕道:“我今年十七啊?” 他不是知道吗?还总是说,你才十七…… “一个活了二百多年的人,做不好自己应该做的事,还要十七岁的小妻劳心劳力,你看轻我了。” 沈元夕慌张摇了摇头,被他扶腰托起,贴在怀里轻轻抚着发。 “安心,有我在。” 沈元夕心头软热,将发烫的脸颊藏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轻抚中放松了下来,有几分困倦,也有莫名想哭的感觉。可是心尖微颤着,分明是极其欢喜的。 云星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外,手中拿了封信,三殿下只是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指。 他的呼吸贴在沈元夕的发丝间,似怕扰了她,轻声道:“好了,我送你回家。” 好似一场梦醒,等脚尖触到家中的地面,被冷了几分的夜风吹蹭着皮肤,沈元夕才清醒。 三殿下将她送回后,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沈元夕衣服上,他留下的余温还未散尽。 代七巧听到动静放下碗筷,见沈元夕失魂落魄嘴角挂笑飘进屋,问她:“吃过了?” 沈元夕点了点头。 代七巧探究地看着她,之后明白过来她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后,立马避嫌似的,把视线移到别处去了。 “他们说……”代七巧轻道,“修习鬼术的幽鬼,朝花门,样貌和其余幽鬼不同。” “……他们多长了角吗?”沈元夕心想,自己看《考幽》中也没提过啊,难道长得不像人吗? 不过,三殿下既然用魔来比喻朝花,想来朝花一脉,的确长得和人有异? “是说……”代七巧没看沈元夕,她捧着饭碗,望着门外,眼神悠远,“他们样貌……不凡。” “真的吗?”沈元夕想了想她遇到的绿脸幽族人,还有那些她见过的幽族刺客,琢磨起来。 她遇到的幽族刺客,听三殿下所言,应都是燕川一脉,而燕川又是朝花的分支,所以说起来,两者应该是差不多的。 那些幽族人相貌没什么特别之处,她也不觉得有谁比较惹眼,绿脸甚至比人要奇怪一些,因为他没有眉毛和嘴唇。 于是,沈元夕得出结论:“不见得,我觉得幽族好看的,应该不多。” 反正幽族里目前好看的,在她这里,只有三殿下一人。 ……子游算吗?子游勉强也算吧,但子游好看,那是因为他爹就是个美男子,不一定是因母亲的缘故。 父亲说过,薛越将军可是被漠北人叫俊郎的人,子游更像薛将军,所以带他到漠北大镇玩,街上的人都能认出,他是薛越的儿子。 沈元夕忽然想起这位还没消息的弟弟,叹了口气,也和代七巧一样,望起了窗外的夜空。 三殿下回府,拆开了云星递来的那封信。 是十二家臣之一,崖州白家的回信。 “白家只剩下兄妹二人,妹妹病弱,需时刻照料。”三殿下看完,烧了信,“所以白家不会派人到华京来了。” 云星道:“白家据守崖州,一百六十年前,白家入仕,在戈芳城为官,估计从那时起,就不再把独门武学传承下去了。” “无妨。”三殿下说道。 三王府门口,来了几位官员,轻轻叩门。 三殿下身处暖阁,感应到动静,稀奇道:“大理寺?” 他闪身出府,问那两位官员何事登门。 “西市抛尸案,我们查办清楚了,凶手是酥记点心铺的伙计……” “直说来意。”三殿下不想听早已听腻的情杀仇杀理由,他近段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沈元夕一走,他脑壳疼。 “殿下,凶犯虽已认罪,可华京的百姓却不信,说我们是迫于三殿下的面子,不敢公布人是被幽族咬死,胡乱拿人顶罪……” 这是来问他怎么办。 三殿下揉着眉心,疲倦道:“九十年前,我说过的那个卷宗,你们没翻是吧。里面有……曾经那个案子,真凶缉拿归案后,百姓一样是这个说辞,半个字不差。去看看,怎么办,从前写的都有,如今也一样。” 于人而言,六十年一轮回。 他看过无数次相似的人间戏,人们经历过,又把教训忘记,再次重复,再次遗忘。 早就倦了,早已意兴阑珊。 ……又思念起沈元夕来,好想见她。 三殿下恹恹送走大理寺的官员,回到三王府的最深处,那里有一间密室,最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只金碗。 金碗中,少半碗的血水,泡着乌鸦。 三殿下拿起碗旁边的刀,面无表情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血涌出来,落在碗中,等又是一整碗,血水淹没了乌鸦后,三殿下才舔去手腕上的血,伤口渐渐愈合,缓慢地凝为一道血痕。 刀刃上还留着一点血迹,三殿下也舔了,稍稍抿了抿舌尖,自己的血……也寡淡了起来。 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幽暗中亮着,久久不熄。 他极度疲惫,日夜颠倒饮食无序,又要给乌耀回暖疗伤,几乎要透支。 他无比渴望着沈元夕的血。 今日掉到锦鲤池,并非偶然。而是他真的在心绪恍惚时,看不清了路了,落点错了半寸,失了平衡。 三殿下闭上眼睛,轻叹了口气。 快些到吧,二十九。 他好想…… 周遭的空气微弱的颤动。 三殿下猛地睁开眼,飘出密室,落在三王府的檐上。 云星无声出现在他身边。 空气中的响动,总共三次。 三殿下确认之后,脸上浮现轻松的笑意。 这是宴兰公主的传令音。 她传令,带走了目前还未到华京的十二家臣。 “母亲。” 三殿下沉吟道:“只是,她从幽地来大昭,又下达这种命令……会因为什么?” 云星不语。 “浸月没和母亲同行吗?”三殿下面上闪过一瞬的讶异。 他能感应到母亲的距离,已经离他不远了,但浸月仍然若有似无,好似还在很远的地方。 燕帆找了七个助幽点,终于在梓州和璋州的交界,寻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幽鬼和薛子游。 只是找到时,已过子夜,那个幽鬼带着薛子游要继续走。 燕帆判断出,幽鬼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御风后,抽出一支细剑,压低身子,寻找着出手的时机。 就在她出手的刹那,眼前红衣一闪,见一个年轻女子从天飘降,一把捏住那幽鬼的咽喉,居高临下看着他。 “还真是个傀儡。”那女子笑着开口,神情轻蔑,“躲在后面的,是谁?报个名来,我听听。” 燕帆心想,这人是谁?看起来像是和幽鬼有仇的,但她行事作风……好像比那幽鬼更危险。 “不说话了?”一声脆响,那红衣女子掐死了这只幽鬼。 奇怪的画面出现了,幽鬼像张人皮,慢慢瘪了下去,这才碎成灰,消失不见。 红衣女子转向薛子游。 “……好眼熟。”她说,“小孩儿,你叫什么?” 薛子游负手而立,口齿清晰道:“你又是谁?” 三殿下 第34节 红衣女子哈哈笑了两声,呛他:“是你祖宗!” 燕帆看着,心里着急。 这薛子游,还真是他姐姐所说,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瞧着欠打。 薛子游瞄上了那女子腰间的三把剑,不想那红衣女子手搭了上去,扬眉道:“怎么,想抽我的剑对付我?” 这时,见一丑不拉几的灰色小雀团飞到红衣女子肩头,不正经道:“宴兰,不要欺负小辈,这孩子,身上沾着临朔的药味。” 小雀团的语气不正经,但声音却是极好听的。 薛子游一怔,抬胳膊看向前几日被三殿下划的那道伤口。又是一怔,惊道:“宴兰?” 小雀团一改刚刚的温柔,嗤声一笑:“呵,还真是没规矩。” 宴兰也是你能叫的? 红衣女子笑眯眯捏住这只小雀团,朝燕帆藏身之处轻轻一瞥,说道:“那边的小辈,我见你手里的剑光十分眼熟,是北回燕的后人吧。” 作者有话说: 妈来了。 嗯,爹也来了,但爹只来了一张嘴。 三猫:那还不如不来() 第32章 漠北 这红衣女子就是大昭开国公主宴兰。 燕帆惊讶过后, 更多的是兴奋。她手里的这把剑是家传第一剑,宴兰公主第一侍卫北回燕用过的佩剑,三百年了, 公主还能认出, 公主心里一直记着祖宗! 燕帆走出草堆, 抱拳跪下, 行了个奇怪的军礼,这是三百年前的军礼。 “北回燕第第十二代传人,燕帆!”燕帆这姑娘细窄一条, 虽老成,但笑起来有一种格外清澈的木讷。 “是燕子的这个味儿, 没错。”宴兰点头道。 “小燕子, 你是捉幽鬼来的吗?”宴兰肩头会说人话的灰色鸟团儿开口了。 他无论说什么, 总是天然带笑, 一只还没巴掌大的无脖子怪鸟,平白因这好听的声音和三分带笑的口吻, 添了风流。 燕帆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把头转向薛子游,问他:“你姐叫什么?” 薛子游才不是老实孩子, 根本没回答, 只是挑眉看着她。 燕帆暗骂了句饿死鬼, 逗小孩一样同他讲道理:“配合一点, 我要确认身份, 你姐姐让我来接你。姓什么总知道吧?” 薛子游一怔, 却没把沈元夕的名字报出来, 只问:“我姐姐怎么认识你的?” 燕帆听了, 当即骂了起来, 混蛋,这种时候还分不清跟谁一队,还反过来试探她,真是气死了。 “三王妃啊!”燕帆急了,脱口而出,“三王妃让我来救你!你说,三王妃叫什么!你到底是不是薛子游?” 薛子游还没什么反应,就听宴兰公主抱胸“哦哟”了一声,冲那灰毛雀团说道:“嗬,这是小舅子啊。可你不是说,那孩子血脉单薄,没有亲朋吗?” “我看到的确实是,单一条血脉,不应该有弟弟。”灰毛雀团不解。 薛子游瞪了旁边一公主一鸟,正色道:“我是薛子游,刚刚只是不放心。” “我看你放心得很!”燕帆道,“来,对个暗号。” 她掏出那本书,捂着书封,问他:“你姐姐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薛子游一脸“大可不必”,言说:“我确实是薛子游,你也知道我是,何必再问。” 燕帆:“快些的,交差不能拿错人!” 薛子游叹了口气,想了好久,道:“《梦游蓬莱》?” 他看了眼燕帆的反应,觉察出不对,又为难道:“那就是《六界神游传》?” 燕帆惊了:“你到底是不是啊!” 薛子游也恼了:“她天天都有最喜欢的,隔一阵子就换一本,我哪知道她塞给你的是哪一本!” “那些常常换,嘴上说说的喜欢怎么可能是最喜欢?!最喜欢的一定是看很多次,经常看,而不是经常说的那种!”燕帆也恼了,“你到底懂不懂啊!那可是你姐姐!” 宴兰公主跟她带来的鸟在一旁津津有味看戏。 “这句话说得不错,这小孩有点悟性。”宴兰公主还悄声点评。 “不是个笨人。”小灰团子也赞同。 既然燕帆不是个笨人,那再看呆愣住的薛子游,就不大聪明了。 好在,燕帆这句话也点醒了薛子游,他认真想了,犹疑道:“《小窗夜话》吗?” 沈元夕常常回味的一本,有时没新书看了,她就会重翻这一本。 终于答对了。燕帆把《小窗夜话》甩给了薛子游,累的翻了个白眼。 宴兰公主见他们曲折但成功接头,这才上前来。 “既然是京城的孩子,怎么到这种荒郊野岭,还跟着傀儡皮走?” “他被幽鬼掳走的。”燕帆收了剑,也抱胸和宴兰公主并肩站着,替薛子游答道。 薛子游变了脸色,气道:“我是自己跟着他走的,想看他到底耍什么名堂。” “你……”燕帆很想说,从将军府留下的打斗痕迹和那个被遗弃的刀就能看出,薛子游分明是被打晕了带出了华京。 小姑娘很想说薛子游撒谎,但又看了他一眼,成熟道:“罢了,我给你点面子。” 薛子游怎么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牙都要气疼了,但仍然硬撑着脸面说:“是真的,我有脱身的机会,但那个幽鬼路上说了些话,我就像看看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薛子游说完,又为了让两女人一鸟更相信他的话,抢着说道:“而且,我看出他是个空壳子的傀儡了……也不对,反正就是,不是他本人,他像个死了的,身体里寄居着另外的人,同我说话,要我跟他回幽族的,也是那个操纵他身体的人。” “哦?”宴兰公主兴趣盎然。 燕帆却抓住了“回”这个字,警觉压刀,剑匣颤动着要开,“你是幽族人?” 薛子游咬牙切齿道:“我!是!人!” 小灰团那双藏在灰不拉几绒毛中的豆豆眼犀利了起来,翅膀扑棱了几下,像是在占算什么。 宴兰公主见怪不怪。 燕帆默默想,薛子游看着虽然有点“阴郁”,但身上没有幽族那种奇怪危险的气味,应该是人。 “他说了什么,能让你放弃回京,自愿跟他走?”宴兰公主笑问。 薛子游敷衍道:“就说跟着他回幽族,能解开我的身世之谜。” 燕帆又惊:“你还说你不是幽族?!” 薛子游语气疲惫道:“我也想知道,我一个人,为何都要说我是幽族。” 他其实心里是清楚的……母亲当然是幽族。 那天,他被那个幽族傀儡袭击,双眼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已经离京三百里。他醒了之后,发现自己没有被绑,而那个幽族,不紧不慢拨弄着炉火,忽然自言自语道:“让我来和他说几句。” 之后,就见那幽族转过头来,脸上露出和那副长相极其不和谐的笑意,仿佛被鬼上了身。 “没有下药,也没有毒,你想走可以走,不过走之前,能听我说句话吗?” 他说:“我不知你母亲为你取了什么名字,所以没办法称呼你。但……” “孩子,我是你舅舅,这是你的血告诉我的。”那个幽族说道,“我在幽地,不打算来找我吗?”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放走了你母亲?你又为何出生在昭地?” 这之后,无论薛子游再如何否定,斥责这个幽族人胡言乱语,这人都不再回话。 走的时候,这个幽族人也不叫他,但薛子游思虑再三,仍然跟了上来。 他当然明白这是幽族诱他跟着走的计谋,但他也真的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一切。 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人,母亲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去了漠北,和父亲相识的,为什么会生下他,又为什么会抛下他消失不见。 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有一抹朦胧的,修长又白皙的脖颈,在他很小的时候,将他抱在怀里,身上有好闻的气味,是枯萎的,夹带着漠北风沙的干燥花香,很淡,但很温暖。 “子游是人,是真的人,是我与俊郎的亲骨肉。”这是长大过程中,由沈丰年转达的,母亲对他的叮嘱。 他本应对这话没有印象,但每次想起,心中总有个十分温婉的女声,娓娓说出这句话,他知道,那应该就是母亲的声音。 所以,薛子游想借此机会,去幽地探一探。 “正巧,就由你来转告姐姐。”薛子游想好后,对燕帆说道,“我要去幽地,请她勿念。” “你才多大,你就自己做主了?”燕帆当即拍开剑匣,拿刀说话,“不行,我还要给三王妃交差,你不能擅自行动!” “腿长我身上,你管得着?” “交差之后,管你想去哪!但我交差之前,我就得管住你的腿,不服就拿刀剑说话!”燕帆刀对准了薛子游。 薛子游道:“你想跟我比试?好啊,拿剑来!你以为我会输给你?” “呵!你想得美,真比试的时候,哪个敌人会给你分一把兵器?” 薛子游气白了脸:“你这是不公平!” “世间道理就是这么的不公平!刀在我手,没本事就跟我走!”燕帆瞪大了眼,像一棵挺拔的小树,把不公平比试说的是掷地有声,理直气壮。 薛子游惊到无话说,担又不愿妥协。 宴兰公主看够了十四岁娃娃们吵出来的戏,小灰团也占算结束,与她耳语了几句。 “好了,孩子们。”宴兰公主拍了拍手,和蔼微笑,“事情我们也听明白了,你们两个的矛盾,我有一个办法能圆满解决。” 遮蔽明月的云层缓缓散开,宴兰公主的眼睛乌黑中透着一点猩红血色,她弯起眼睛笑着,年轻的脸庞,眉梢眼角却带着说不清的岁月苍茫感。 她竖起手指,手指间绕着一只没有铜芯的旧铜铃,开心道:“你俩一起,到漠北的金戈堀,等这只铜铃响了,你俩就走脚下的那条路,去帮我找个东西。” 燕帆问:“什么?” 薛子游说:“凭什么?” “薛子游,你与幽族有缘,所以我也愿意帮你牵一线缘。你往北走,此行替我办事的同时,也能得知你生母的过往,解答你一切疑惑。” 站在宴兰肩头那奇异的灰团子开口道,“而这个小姑娘嘛……北回燕后人,比起听三殿下的,是不是更应该听从宴兰公主的命令?” 三殿下 第35节 “要找什么?”燕帆丝滑点头。其实宴兰公主开口后,燕帆就弄明白了顺序优先级。 她猜测,宴兰公主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要来参加三殿下的大婚,既如此,肯定能见到三殿下,也会告诉三王妃,她成功找到了薛子游。 这可是宴兰公主作保,三王妃定然相信。 于是,燕帆把《小窗夜话》给了宴兰公主,当作她完成任务的证明。 宴兰公主把铜铃换给了她,道:“这只铜铃会告诉你们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等它第二次响,就把你们看到的东西,带回来,送到三王府。” 薛子游:“莫名其妙,我才不去。” “天道选择,由不得你。”小灰团笑道,“如果我要让你带回来的,是你母亲,你也不去吗?” “……”薛子游愣住,“你别唬我!” 小灰团又道:“漠北之地荒芜且缺水,不宜幽族生存。幽族在漠北,会因风沙嗅不到血味,因而漠北被幽族称之为,被诅咒的边界。相反,如果有幽族人,想要不被同族找到,她就会躲到漠北——” 薛子游神情有些松动,但还在倔强考虑。 燕帆不解:“喂,幽族随便的虾兵蟹将小傀儡,说句有你身世线索的话,你就跟着人家走。但公主殿下作保,说你去漠北能找回身世,你怎么就婆婆妈妈不信了?” 薛子游火上来了,当即道:“去就去,是假的,我回来再同你算账!” 他说的这个你,是指小灰团。 宴兰公主笑个不停。 三殿下等了两天,无人来京。 母亲的距离,离他又远了千里,飘飘悠悠,行踪不定,辨不清方向。 三殿下又等了一天,等来了母亲的一封信。 三殿下看后,那封信被火焰吞噬,灰烬吹散不见。 三殿下若有所思。 信中只说了薛子游已被拦下,遵从浸月的占算,已让他与燕帆去了别处,另有事做,暂不归京。 至于能否平安回来,看两人运气,大体上,卦象上看,应该不会死,让他自己想办法跟新婚妻交待。 三殿下苦笑。 他倒是想交待,只是这几日又到了沈元夕的月信,她不仅避而不见,还让代七巧守门,说什么都不让他进。 他又不能强抱着把人偷跑了,只好老老实实不见面。 他几乎是扳着手指数日子,状态比平时更虚了点。上门来对流程的礼部官员,都看出他气色不佳了,离开时,他听到那些官员们小声道: “三殿下是不是又苍白了些……” “跟张窗户纸似的,都透光了。” 三殿下浑身冒着怨气,郁郁心想,是啊,他都要饿死了,再不让他成婚,他就要碎了。谁碰谁碎,扎他们一手血。 这日月怎么不给几分薄面,再轮转的快一些。 一天天的,也太慢了! 作者有话说: 三猫天天不吃,还得放大量的血给乌鸦给华京的阵 猫清减了不少,腰都饿窄了,好圈。(尤其对新手新娘来说,圈的时候更容易啦,操作简易,非常好上手【我在讲什么,天哦,带坏你们了】 第33章 起床 沈丰年的回信到了。 三殿下亲自送来。 今日进院, 小屋里飘出来的是食物热乎的甜香味,三殿下轻轻嗅了嗅,愉快扬眉, 知道沈元夕的月信过去了。 但代七巧仍然尽职尽责拦在外间, 三殿下和她都是不喜和人多说话的性子, 两个冰块对峙着, 最终,代七巧手指小心夹过他递来的信封边,扭身关门进了里间。 三殿下门外等了会儿, 没听到沈元夕提他半个字,只得悻悻回府。 “沈将军的信。”代七巧还是二指捏着信的一角, 仿佛那封信是烫手的炭。 沈元夕从床上坐起, 堆高了垫枕, 见代七巧递信的姿势奇特, 以为她刚刚捏了只小油酥,怕手指上的油渍沾染到信上, 说道:“没关系的,不怕弄脏信封。” 代七巧摇了摇头,显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但也没过多解释。 沈元夕看了父亲的回信, 也就是告诉她, 他那边的行军一切都顺利, 饮食睡眠都很好, 让她放心。 改婚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薛子游被带走的事他也听说了, 虽然担忧, 但三殿下在来信中保证会让一双儿女都平安, 他相信三殿下。 另外,他在路上还给沈元夕买了个好东西,过几天就能送到京城,就当出远门的父亲送女儿的新婚礼了。 “不知道会送什么。”沈元夕开心猜测道,“像是个大件的,不然就随信捎来了。” 代七巧有些惊讶,神情也有些复杂:“你父亲还会送你这些东西吗?” “会呀!”沈元夕应了声,又道,“这是我爹的习惯,从小家中就我一人,爹出征在外打赢了,总会顺手买点东西送回家里,我看见了也能知道他还平安。” “那些白天伺候你的婆娘们,不是你爹娶的小?”代七巧问。 沈元夕顿了顿,才明白过来代七巧说的婆娘是陈嫂她们。 沈元夕连忙摆手:“怎么会!我叫她们嫂子啊。她们是我父亲麾下的一些阵亡将士们的亲眷,有的是妹妹有的是妻女,有的嫁出去了,有的留漠北照顾家人,跟我来的这些,都是无依无靠,把这里当家了。” 说完,沈元夕又添了句:“我也把她们当家人。” “你就没个小娘吗?”代七巧疑惑。 “没有。”沈元夕摇头。 代七巧恍然道:“大将军是重情义之人。” 说罢,她还有些不可思议,对着沈元夕看了许久,说道:“真不知该是羡慕你,还是心疼你。” 沈元夕这种情况,要是放她家,差不多等于家破人亡,家中无人了。代七巧有些艳羡沈元夕无兄弟姐妹分宠,又怜惜她没兄弟姐妹帮衬,孤苦伶仃。 沈元夕笑了笑,觉得代七巧的心比她表现出来的要软许多,往床里缩了缩,给代七巧让了个位置,让她来床上坐。 代七巧显然很是心动,最终,她坐了下来,神情也放松了,眉头舒展了些许,只是没和沈元夕似的窝躺着,而是坐得直挺。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代七巧家的家风甚是严格,她兄弟姐妹多,而身为家主的父亲,只会给有天赋且好学的孩子好脸色。 “我家是开武行的,父亲一手开山剑在璋州很有名,慕名来拜师的人有很多,父亲养了许多的徒弟。” 代七巧的父亲认为,家中的儿女要做众人的榜样,要给他争脸面,因而管教很是严苛。不仅严禁儿子近女色逛花街,还要求女儿也远离这些。 沈元夕听糊涂了。 “女儿……怎么远离?” “所有耽误练功的,让人心思不专的,都不能碰。” 代七巧瞥了眼她的床头的那堆书山,说道:“你这样的,在我家,是要被赶出家门的。” 代家的女儿,不能表现出对粉黛胭脂的喜欢,也不能嬉闹说笑,不便练功舞剑的裙钗,也统统不能穿不能戴。 如果被家主发现,谁私藏了香囊脂粉,那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要是生了爱美之心,就会不思练功,是小小年纪心术不正,要不中用了,在武学一道更是走到了头,没得救了。 这种家风之下,代七巧从小对姑娘家的东西都敬而远之,罗衫长裙,她也从没穿过,不看闲书不看戏,每天只勤勉练剑。 “我不是正房所出,想要让家主正眼看我,就只有勤学苦练一条路。”代七巧说道。 沈元夕难以想象,喃喃道:“我要有女儿,定不会这么严苛……” 听了这话,代七巧往深处多想了半分,沈元夕的女儿,那自然是和三殿下生……代七巧窘迫地红了脸,握拳咳了几声,尴尬沉默了下来。 在这种气氛僵硬的沉默中,沈元夕也意识到自己说这话不合适。 “听殿下说,十二家臣都有家传猎幽的绝活,代家是什么呢?是剑法吗?” 她前几日气血亏损,懒散窝在床上时,曾瞥见过代七巧在院子里舞剑热身,一招一式飒爽漂亮,出剑迅速,剑气霍然而出,如闪电裂晴空,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代七巧道:“不是,是剑。” 她也不吝啬,说着,就把软剑抽出来让沈元夕看。 “我家传的,其实就是锻造兵器的秘方,我家锻出来的刀剑刺伤幽鬼后,他们的伤口不会那么快的愈合,这样,即便是扎偏了,没能刺中心脏,也能重伤幽鬼,不给他们疗伤喘息的时机。” “好神奇。”沈元夕小心观察着这把软剑,手指轻轻摸了摸,问她,“这样的兵器,若是人人有一份的话……” “做不到。”代七巧说,“尽管我也不知道这种无法让幽鬼伤口愈合的兵刃是怎么锻造的,但我知道,这种刀剑,一代也才能出一把,有时刀刃如果锈了或是缺口了,那就废了。” “你家现在,还剩多少把这样的刀剑?” “六把。”代七巧道,“我这次是赢了长兄,家主认为我不会给家门丢脸,这才让我接令上京,把软虹交给我。” 说起这些,代七巧眼中有了神采。 这时,陈嫂端着水进来,打断了两个小姑娘的闲聊。 “元宵,该下锅洗洗涮涮了。”陈嫂玩笑道,“衣裳也该换洗了,快来。” 沈元夕到里间洗漱,换下的衣裙搭在了屏风上。 代七巧收了她的软剑,倚在连通门旁,回头望了眼屏风上,笼在水雾中的柔粉衣裙,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目光也飘远了,不知在想什么。 沈元夕刚擦干头发,就听小福嫂说岑大人来了,薛子游有音信了。 沈元夕裹了件披风,快速绕好了头发,匆匆跑去,绕过遮挡墙,先看见的是一抹极其温柔好看的蓝,像今日的天色,是三殿下穿了一身浅蓝。再往上,是他漂亮的银丝长发,层层叠叠随意束在脑后,沉甸甸垂着,两旁还有未束好的,凌乱散着。 他像是睡到中途,匆匆被人拉起来见客,只是看神色,没有半点厌烦,眉眼间似乎还有些愉悦。 三殿下心情不错的样子。 沈元夕看够了,想起自己是来见岑大人的,往旁边一瞧,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陪着三殿下沉默饮茶的岑大人。 岑大人看到沈元夕,就像看到了大救星,起身刚叫了声元宵,又硬生生改口道:“见过三王妃。” 这句可把沈元夕叫难受了,打了个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小声道:“岑叔,不用。” 岑大人瞄了眼三殿下。 沈元夕也瞄了眼,说:“不用管他,他不计较这些的。” 三殿下 第36节 沈元夕发话,三殿下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碟,淡笑道:“无妨,随她。” “元宵。”岑大人抹了把汗,还是改回了原先的习惯,说道,“左骑营的张百夫长,你记得吗?” “记得。”沈元夕点头。 “他现今在梓州道外轮值,刚刚我收到他的来信,说看见子游了,他跟个姑娘拿着朝廷的金令,借了他十两碎银和几斤吃食,出了梓州境,朝北边去了。” “……他身边,只有个姑娘,没有别人吗?”沈元夕追问。 “只有个姑娘,没危险,也没看到幽鬼,是大白天走的,说是给朝廷办差,要去一趟漠北。” 沈元夕愣愣听完,又想起依岑叔的行事作风,知道子游借人钱粮,肯定要自己贴补给人家的。 于是,沈元夕翻出钱袋,要把钱给他。 岑叔忙按住钱袋说道:“元宵,不用!将军嘱咐过,要我照料你跟子游,这点是应该……” 三殿下起身,取走了沈元夕的钱袋,放手心掂了掂,笑道:“我给过了。” 沈元夕:“啊?” 岑大人也:“……啊?” 他怎么不知道?哪里给过了?刚刚他在等沈元夕,三殿下突然就飘进来坐下了,之后也没跟他说一句话,哪里给了?给什么了?给谁了? “岑旭你回府就知道了,谢礼我让人送你府上了。” 三殿下说完,又看向沈元夕,眉眼温柔,一看就笑。 沈元夕一拍手,说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吗?” “薛子游和燕帆被我母亲救下,去帮她办事,暂且不会回京,我让郑乾看护着他俩,路上钱两管够,也会很安全。”三殿下说,“他借别人的钱,我已让人三倍奉还了,安心。” 岑大人看了看沈元夕,又看了看三殿下。 而后一拍脑袋,立马明白过来,三殿下怕是早就知道薛子游的下落。 自己还在这里就多余了,该走了。 “多谢三殿下费心。”岑大人一礼。 “嗯,你回去吧,我也替元夕谢谢你关照。”三殿下笑着回他。 岑大人跑着走了,步伐轻快,蹦蹦跳跳,他想快些回家找个人讲讲今天看见的三殿下,也想快点到家看看三殿下往他家里送了什么谢礼。 到家门口,看见两箱的谢礼和三头羊,着实愣了。 这回的也太多了! 他只是听闻薛子游借了旧友十两银和几斤肉干后,托人立马送了二十两替子游还人情债,那边刚把二十两送走,这边就得了如此丰厚的谢礼。 “老爷。”早前打发去送钱两的家仆又回来了,说道,“我走半路,被人拦了,说他们是三王府的人,让我原路回府,不用去道外送银子了,那边有三殿下打点,要大人放心。所以,我这就赶回来了……” 岑大人恍恍惚惚接过自己的二十两,一时间喜上眉梢,拍着大腿感慨道:“良缘啊,良缘!啧,还得是咱元宵!” 将军府内,三殿下凑上前,轻轻嗅了嗅沈元夕发丝沾的清香,说道:“总算是肯出来见我了。” 沈元夕捂住了脸,连指尖都发红了。 “怎么不说话,隔几天不见,再见我就又害羞了?” 沈元夕深吸口气,慢慢移开手指,看了眼三殿下,笑了起来。 “殿下刚刚说,子游是你母亲救下……” “嗯,之后他就为了报恩,去给我母亲跑腿了。”三殿下道。 “是什么差事呢?” “这个啊……”三殿下眯起红色的眼,捏着下巴思索了会儿,说道,“应该是个苦差事。” 沈元夕歪头打量着三殿下,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殿下。” 她看出来了:“你是还没睡醒吗?” 三殿下慢悠悠笑了起来,答:“被你看出来了。” 他是在睡觉,听说岑旭去了将军府,知道见沈元夕有戏,直接从床上跳起,披件衣裳就来了。 困是真的困,但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看她一眼,能高兴一整天。 作者有话说: 三猫其实是个起床开机启动很慢的人。 起床困难户。 会拖延。 但能见老婆,立马弹射起床,开机速度打败大昭99.9%用户 第34章 前夕 入夜, 代七巧在外间守着。 她一般晚上睡在外间,始终留个耳朵警醒着,等窗外的天蒙蒙亮了, 就睡到晌午起, 热个身后, 中午和沈元夕一起用饭, 下午补一觉,到晚饭前和沈元夕闲聊。 代七巧其实有些失落。 代家接到的命令,是说幽族入侵, 让各家臣自行择人到华京护塔。她拼命赢了长兄,得到家主许可, 代表家族到华京后, 却没看到幽族人, 也没能去护塔。 她只做了三王妃的贴身护卫。 一身武艺, 白白浪费。 虽说三殿下把婚期提前,就证明幽族攻塔的威胁还在, 但代七巧有自己的考虑,她认为同样的路,幽族不会再走一遍, 也就是说, 幽族不会再来劫持三王妃。 直接攻塔不是更有效吗? 而且, 拿家中妻妾来威胁一个男人就范, 根本没用。 若说有效, 女儿都比妻妾有用。而且还得碰上沈大将军这样的父亲, 要是她父亲, 敌人要把刀放在她脖子上, 她父亲肯定会要她自己快些撞死在刀上, 不要拖家族后腿。 这种想法下,代七巧认为,给沈元夕做护卫,就是闲差。 二十七这晚,临近子时,代七巧敏锐地察觉到耳边的风变了。 她睁开眼,抽出腰间软虹直刺而去。 来人是三殿下。 他着玄披雪,如一只鹤,从夜色中飘然落地,轻轻一偏头,避开了她的剑,手指弹开了软虹扬起的剑气,旋身一转,绕在银丝上的朱红发带飞旋,划出个漂亮的弧度,仙气袅袅。 他另一只手上托了件红色衣裙,繁复几层沉甸甸搭着,因他落地时的旋身稍稍偏斜了,被他重新揽在怀里,怕摔了。 三殿下很满意代七巧的出剑反应,她是真的出剑如电,武艺高强,把最重要的护卫任务交给她,简直太合适。 道了声“不错”后,三殿下绕开她进里间。 代七巧一怔,想要追上去拦住他,但又想,自己又不是三王妃的丫鬟奴婢,只是护卫,何必多嘴这一句。 三殿下撩起垂帘进里间,见沈元夕披着外衣,手里提着一把袖刀,半懵半醒地看着他。 三殿下叹气道:“还是吵醒你了。” 好警觉的姑娘,估计听到响动后,下意识就提刀起身了。 沈元夕见是他来,收起了袖刀,又想了想,把刀重新握在手中,问三殿下:“怎么这时候来?” 三殿下将怀中的婚服抚平整了,双手递过去,饶有兴味看了眼她手中刀,笑了笑。 “嫁衣,云星赶出来了。” 他原本想悄悄来,把婚服放在她枕边,等她明日睡醒能第一眼瞧见。 沈元夕愣愣接过,刚要言谢,抬头就撞进三殿下的怀里。 他轻轻拉着自己的手腕,好似想凑上来轻吻,可最后却是贴近她,轻轻圈起来,抚了抚她的脊背。 “睡吧。”很轻的一声叮嘱。 沈元夕回神,人已不见了。 代七巧剑柄挑开垂帘看了眼,确定她判断的没错,她听到风声是从窗那边过去的,三殿下离开了。 代七巧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沈元夕说:“哦,是后日要用的婚服……” 她低头,却见深红的婚服上,还放着一只碧玉匣,打开看了,一对月光似的耳珠,一对水透洁白的玉镯,钗钏步摇满匣,还有一只修琢好的玉兔镇纸。 “……什么时候放上来的?” 她拿起这只玉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笑道,“新的兔子,圆了许多。” 尤其那兔臀,可比原先那只肥润多了。 三殿下开开心心回了王府,见了沈元夕,还抱了抱她,心满意足。被那柔软的怀抱滋润后,他容光焕发,连头发丝都柔亮了许多,月色昏暗也能映出漂亮丝滑的光泽来。 推开内室门想对云星道谢,却见云星还在织绣,比前几日憔悴了许多,人又老了些,绣一针,就要将眼睛凑近眯起又远远撤开。 三殿下问:“不是赶完了吗?” 云星沙哑着嗓子道:“还有殿下的。” “我的不必。”三殿下夺走他手上的针线,拽走了未成形的婚服,说道,“自古嫁娶婚配,从不是看新郎。” 云星揉了揉树皮似的脸,几乎要困倦到原地睡着了,嘴里却还嘟囔着。 “你与自古以来的那些新郎不同……这满城的人多是为了看你这个新郎,哪里有新娘披新嫁衣,新郎不着新服的……” 三殿下数了三个数。 云星站着睡着了。 三殿下轻轻笑了笑,扬手将布匹堆移到云星身侧,看云星慢慢倒入绫罗锦绣之中,帮他掩上门,出去了。 云星不眠不休赶工数日,这一觉不知要睡到何时。 三殿下 第37节 三殿下先给乌鸦续了血,又到藏锦楼,翻找能做婚服的衣衫。 还好他衣服多,与手上这个未成形的婚服比搭着,寻出三套来,三殿下操刀,自己改了起来。 虽说成婚没有看新郎一说,但他想看到,沈元夕注视他的时候,眼中亮起的光彩。 被她所倾慕,也是他如今的追求。 二十八白天,将军府将一部分嫁妆吹吹打打送进了三王府。 按流程走,王府的管事在前院开了宴,请送亲的这些人好吃好喝了一通。 晚上,三王府开了门,摆了礼桌,宫里来的人到了,核对了礼单,趁夜布置好了三王府的门脸。 有些官员也提前送来了贺礼,问明了迎亲要走的路线后,早早的就在迎亲队必经之路选好了楼上观礼的雅座。 “明日只是过门?”有人求管事透个风。 管事道:“是过门,依那边的规矩办。” “哪边?” “就是幽族那边。”管事说,“申时也是幽族的吉时。” 二十九是晦月,幽族身体里承自血脉的力量最微弱的时候。而申时,离日落月升还有个把时辰,也正是幽族最困倦难熬的时候。 无论哪个选时,都不能称得上是幽族的吉时,三殿下如此定时辰,就是为了安稳地将沈元夕娶进家门。 当然,如果幽族真要选这个时候来打扰,他忍了许久,濒临发疯的怨愤,也有地方撒了。 三殿下站在黑夜中,远望着头一次在夜晚亮起来的三王府,嘴角微微挑起。 不远处,梅徵带的夜巡队,也成了气候,几人一小组,结了队阵,有模有样地巡街。 三殿下将手中最后一把“钉桩”抛下,银色的钉珠从房顶落入地面,像入了水,隐没在大地之中。 瞬间,整个华京地面几道血线亮起,如一张周密的蛛网,将华京笼在其中。 他的网阵也结好了。 三殿下办好成婚前的最后一件要紧事,心中轻快了不少。心情越愉快,就越想去看一眼沈元夕。 于是三殿下飘进将军府,轻车熟路落在小院墙头,没见亮灯,也没嗅到沈元夕的气息。 他扫了一圈,见卿芳阁还亮着灯,人气也足,飘着去了,还未近身就听到几道熟悉的声音。 “梳这个发式,元宵额头不宽阔,把头发全梳上去,莫要遮挡最好!” “那就无处戴这步摇了。” “哎哟,所以说,三殿下也是,好端端的,又多送了个这么大件的步摇,往哪插啊这!” 原来是在给沈元夕试妆。 三殿下飘近了些,终于,他听到了沈元夕的声音。 “那就少戴一些,太重也不好,压得慌。” 有人道:“也就重这一回,姑娘忍一忍。” “哪是这一回,明日只是过门,走幽族的规矩,过一阵子等河清海晏了,咱还得走一回大昭的规矩,那才是真的大婚。”小福嫂说道。 “……唉。”沈元夕长长叹息,“那就到大婚的时候再压脑袋,明天就让我轻松些吧。” “可不行,你要不戴这么多,太寡了,不吉利。”陈嫂拍板,“就还梳之前那个,七巧姑娘说,这个跟之前那个,哪个更好看?” 代七巧:“……之前那个吧。” “你看,我就说!七巧姑娘眼光好,就这么梳了!”陈嫂道,“你就得穿金戴银挂满头的,不然压不住这身婚服。” 沈元夕又是一声长叹,“我哪知道这婚服如此华重……” “样式应是幽族那边的,咱都没见过这么长的拖尾,也算是开眼了,可真是好看啊!”小福嫂笑,“对了,说起来,明日拜堂入洞房,可还说什么恭祝白头偕老的话吗?” 大家伙一怔,全都笑了起来。 沈元夕捂着脸道:“别笑了,虽然殿下是一头白发,可是他好看啊,又不老……” “这还没过门呢,就不让我们说半句不是了?”小福嫂打趣。 三殿下静静听完,脸上蒙着笑意,强忍着想进去看一眼沈元夕的冲动,退了几步,飘走了。 而后睁着眼,从夜晚到正午,将沈元夕的话回想了千遍,失眠了。 他无分毫睡意,也没感到半点疲惫。 他甚至想,比起沈元夕,他这种期待又紧张的样子,更像要出嫁的新娘。 作者有话说: 猫婚前失眠 元宵婚前呼呼大睡 猫躺床上想:洞房该怎么睡呢?(越想越激动,然后睡不着) 元宵躺床上想:嘿嘿,三殿下明日银发红眼睛红衣裳,肯定超级好看,嘿嘿嘿。我怎么就摊上这好运气了,嘿嘿嘿,何德何能啊!(翻个身,快乐熟睡) 第35章 血婚 二十九清早, 朱雀巷奏起了喜乐,百姓围观,达官显贵更是道两旁订雅座观礼。 红绸从将军府内, 一直铺到东街尽头的三王府门口。 此番过门礼, 礼部把祖宗礼法翻烂了也找不到依据, 只能听从三殿下的安排, 拟定了几个流程。 要沈元夕坐花车来,要在东街的朱雀楼前下了花车,过了红花编织起的礼门, 三殿下接了亲,礼成入府。 司礼官被准许入三王府, 要等三王妃跨过王府的门槛后, 上前拜贺。 诸如此类, 每一样都是闻所未闻的。 “这是哪里的婚俗?幽族的吗?” “不然还能有哪里?当然是幽族的, 讲究一个先过门,再成婚。” “那今日到底算成婚吗?” “皇上都下圣旨了, 当然算。” 另有好事者,装作百事通,与人讲道:“知道为何今日先依幽族规矩成婚吗?幽地内乱, 三殿下怕夜长梦多, 先把王妃娶进门, 再等幽族内乱平定后, 幽王与宴兰公主同来华京贺祝, 才敞亮办大婚!” “原来如此。”周围百姓纷纷点头, 表示学到了。 午后, 沈丰年半道给女儿买的礼物, 终于到了京城。是只小马驹, 眼神柔,脾气顺,小福嫂说,一看就是元宵的马,和她有三分神似。 只是这礼到的太晚,将军府忙里忙外,没人顾得上。还是三王府的管事来拿主意,把马牵回去照料。 三殿下见了,喜笑颜开,立马盘算了,等过了门,就带沈元夕院子里跑马赏花,在月光下厮磨轻语。 他失眠半日,自己梳洗了,认真打扮了一番,还罕见地叫来管事,看他的反应。 管事愣神,他在旁数着手指。 管事终于回神,懵道:“三殿下,您有什么要嘱咐的?” 三殿下满意道:“没什么,忙去吧。” 这反应,看起来,他这番打扮能俘获沈元夕一笑。 三殿下在给自己梳发搭衣的时候,沈元夕也在梳妆。 妆罢,望着镜中的自己,沈元夕愣了许久。 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陌生。 镜中人浓妆艳抹,掩去了眉宇间的少女稚嫩,乍一看艳如牡丹,颇有雍容华贵之姿。只是,也实在别扭,不像自己。 沈元夕转过头,担忧问道:“我这样,三殿下要是不认识了可怎么办?” 她言下之意,是妆容过浓,失了真。 沈元夕那双眼原是清澈明动如鹿,妆点过后,粉脂压下她几分顾盼神飞的灵气,倒是沉淀出了潋滟秋水般的艳色。 将军府上下都在忙碌,沈元夕身边唯独剩一个代七巧静静站着看,闻言也怔了怔,以为她是真的怕三殿下认不出,认真回答她:“今日就你一个新娘,他不认得脸也该认得衣裳。” 沈元夕好笑道:“……这倒也是。” 代七巧今天也换了件新衣,仍然是短打窄袖,利落打扮,腰间缠软虹。 三殿下昨日同她叮嘱过,或许会有幽鬼冒死在白天来攻塔,要她守好沈元夕,一路跟着,手里的这把软剑,要能在用到的时候迅捷如电。也因此,陈嫂强按着这姑娘,给她也上了些妆。 “喜庆日子,都涂点胭脂,气色也亮!” 代七巧本是皱着眉,一脸不愿,但被陈嫂按在椅子上后,默默从了。 她本就漂亮,稍微上了妆,削减了眉眼的冷峻,整个人更可亲和婉了些。 热热闹闹过了未时,礼官来报吉时将近,沈元夕才突然紧张起来,总觉得胸口被石头压着,头发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金银珠宝更沉了,镇住她的脖子,不敢松懈半分。 她绷直了脊背站在院中,呼吸都不敢太重,心跳慌乱无序,敲出来的余响让她咽喉发紧。 她张口,几乎是要哭出来,对陈嫂说:“我想拿本书压压惊。” 陈嫂道:“哪有新娘子拿书上花轿的,京城人都看着呢。” 小福嫂瞧见沈元夕的这副神态,更想逗一逗,说道:“宫里也来了人,看到那穿绿衣裳的几位大人了吗?是皇上派来的画师,一路上的盛景,还有你这个新娘子穿的什么,什么表情,都仔细盯着呢,待回了宫画给皇上看。” 沈元夕更想哭了。 “我想吐。”她小声说道。 陈嫂道:“塞个如意给她拿着!” “你……你把我爹送我的那个兔子给我吧。”沈元夕求道,“我现在手里得盘点东西,不然我根本迈不动腿。” “快把姑娘的兔子拿来!”陈嫂大声道。 “什么?什么兔子?多子多福的东西吗?”礼官插话,慌张询问,“是三殿下还叮嘱的吉利物没备好吗?” 沈元夕红了脸,身上披着几层嫁衣,压的胳膊也抬不起,挡也挡不住。 “时辰差不多了,请三王妃登辇!” 三殿下 第38节 几个嫂子手忙脚乱给她抚弄衣摆,小福嫂寻来兔子镇纸,终于塞进了她手里,悄悄叮嘱她拿好不要露出来被画上了。 沈元夕僵硬坐上轿辇。 吉时到,起轿。 车辇凌空起的那一瞬间,沈元夕心猛地空坠了下,那种失魂落魄的不安感,再次撞击着身体。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不停地盘摸着玉兔,让自己冷静。 她心中默默叫着母亲,向她祈求,一定要让自己顺利。 街两旁观礼的百姓,她已听不到他们如何评价自己,她知道无人会在大喜之日对新娘评头论足说不是,但自己无论再如何妆弄,也实在无法与之前所传的,倾国倾城大美人沾边。 轿辇经过聚合楼时,楼上雅座不知哪家的大小姐,今日亦是一身红装,瞧见沈元夕过去,捏着手绢哭晕在一众丫鬟怀里。 “怎么就不是我啊,呜呜……” “三殿下两百年不结亲,怎么偏偏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喜欢他的时候,碰上他娶妻了啊!我好苦的命啊!我哪点比不上唔唔……” 心碎的声音,连处在喜乐中央的沈元夕都能听到。 这一路心碎的,又怎会只有这一个。 沈元夕想,是啊,两百多年,大昭这么大,这么多的才女佳人,三殿下都不要,怎么偏偏就是她了呢? 这满城钦羡的好命,真的是她能承住的吗? 胡思乱想之时,突然一朵红花轻落在手背上。愣神之际,红花纷纷而落,眼前下起了花雨。 “红雨!” “又是红雨!有生之年得见两次红雨!我一定要走大运了!” 沈元夕抬起头,初春天澄碧的天空,明媚的午后,落花纷飞,阳光照在花上,镀上半透明的蜜金色。 美景如梦,她从袖摆中伸出手指,指尖轻轻触碰飞来的一朵红花,恍然轻笑。 花门近在眼前,花门的另一头,她看到了三殿下。 他无论在哪里,都会是风姿夺目的存在。 一身朱红压玄色,雪发在斜阳泛红的光照下流光溢彩。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惊艳,远远的,只是这么一眼,心中就再无其他。 那些刚刚还在看新娘的人,大多也都移走了视线,看向了花门另一侧的他。 “女儿不孝。”沈元夕轻声道。 看到三殿下的身影后,她这个爱慕美色的俗人,心底没有半点对家的不舍和酸涩。 察觉到自己的这份小小的欣喜和向往后,沈元夕总觉得对不住老父亲,而后忽然想到,有宴兰公主在前,以后她也会和宴兰公主一样长寿,而她的父亲会一天天变老。 一瞬间的转念,沈元夕由欣喜变为难过,潸然泪下。泪眼朦胧听到礼官唱词,车辇也停了,身旁人上前来扶她下轿。 沈元夕慌张把泪擦了,搜刮高兴的事让自己快些从低落中回神,可是一想到父亲满头白发的样子,她就不由鼻尖一酸,又想落泪—— 礼官念:“良缘夙缔,白头偕老。” 这是皇上圈的祝词。 沈元夕想起小福嫂昨日的打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起衣袖挡住半张脸,深深吸了口气。 满城人看着她又哭又笑,真是太羞人了。 红雨停歇。 两旁的礼官让开道,沈元夕收拾好心绪,昂首挺胸,一步步端庄走向花门。 两旁人道:“好长的拖尾!” 婚服的拖拽红霞一般铺开,长长缀在身后,如同漂亮的凤尾。 也因如此,她迈步很慢,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端庄姿态,往前迈步。 这段路不长,但走得辛苦。 花门另一侧的三殿下,看起来很近,又很远。 但在看到他的刹那,沈元夕的那些胡思乱想,那些不合时宜的跑神,刚刚又哭又笑的失态,全都抛到脑后,眼中只剩下他。 他就像大昭的盛世,是国色,是无双的风华。 沈元夕盈了满心的欢喜,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扬起。 当她迈过花门,三殿下指了指她头上的花门。 花门片片散落,专属于她的花雨落在衣裙上。 三殿下送了她在一场繁花似锦。 沈元夕笑意涌上双眼,望着三殿下,他也在笑,光照下,浅红的眼眸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阳光在他身上迅速流转轮换,刹那间,他的银发飞扬起,阵阵狂风吹来,而三殿下的笑意也在眨眼间变为冷冽的杀意。 耳边响起杂乱如琉璃破碎的烟铃声。 数道身影飞袭来,喜乐凝滞,人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惊呼。 “是幽鬼——” “幽鬼袭塔了!” 代七巧望向白塔方向,却见白塔那边风平浪静。 而身边人群冲出一波又一波的幽鬼,抓起人从高处抛下。 三殿下红袖一甩,袖间多出一把银色细剑。另一只手指天,轻念:“起!” 似蛛网般的血线旋飞升至半空,越过人群,削飞了几个跃起的幽族,与此同时,白塔如烟晃动几下,消失了。 地面乱作一团,忽听梅徵道:“幽族晦朔与人无异,莫怕,杀!” 兵刃相接声乍起。 “不必手软,杀。”梅徵道。 代七巧在一阵冷汗中想起自己的差事,抽出软虹护在沈元夕身边。 下一刻,沈元夕身扬起细弱的风,耳边步摇晃动,一双手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向她抓来,代七巧的剑比她反应还要快,朝着来人刺去。 那人一副笑脸,眼下一颗活`色`生`香的痣,眉眼柔媚。 代七巧的剑有一瞬间的滞愣,堪堪避开了要害,剑尖从这媚色幽族的脸颊一侧轻划过,再待反应时,已晚了一步。 这幽族还媚笑着,冲代七巧抛了个媚眼,一个旋身,手轻轻一带,将沈元夕控到臂弯处。 两耳边满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三殿下身前围了二十几个幽族,其中有个和这媚眼幽族人相貌相似的,招招狠辣,剑光闪烁。 沈元夕拔了头上的步摇,尖端直戳她身后的这幽族,却被扭住手,吃痛扔开。 那人好似想带她往上飞,却被拖尾困住,他一把夺过代七巧的剑,顺势一掌将代七巧拍开,划断了沈元夕长长的婚服拖尾。 他扔下软虹的同时,沈元夕发麻的手指握住剑柄末端,眼神坚定,再次斜刺去。 “嘶——” 提着她飞上聚合楼的幽族被划到了腰间,这才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似笑非笑的媚态,阴柔的一张脸,眼下的痣明灭着。 “这点划伤——” 那人松开沈元夕,手指去探伤口,话到一半,忽然发觉,这浅浅的伤口没有愈合。 不好! 这女人拿的是…… 意识到不对的男人心口一凉,眼睁睁看着沈元夕双手叠力,把手中的软剑捅进了他的心脏。 是他大意,刚刚松开了手,他没料到这女人真敢下手。 “花雪!!”这个幽族人捂着胸口,身体如流沙般飞散之时,大声喊道,“花雪,不管了,杀了她!杀了她!别让她活着,为我报……” 身后一阵劲风扑来,三殿下紧追在后,嘶声道:“元夕!” 沈元夕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小腹间穿出半寸刀尖。 作者有话说: 沈元夕战绩:一刀搞死了风月。 代价:重伤 幸亏是女主,不然就一命换一命了。 谴责地看向三猫。 第36章 计谋 双生子心意相连。 花雪来不及去看消散的风月, 赤红的眼睛中,慌张只是一瞬,眼泪压下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恨意和清醒。 他的剑穿沈元夕身体后, 一击就飘离。 随后而来的三殿下剑气如山推至, 花雪避无可避, 以最快的速度逃脱,半边身子散为血雾。 重伤之下,花雪如踩在风上, 飘忽不见。 三殿下晓风剑脱手,却无心再追。 沈元夕在他眼前闭上了眼, 如断了线的木偶, 失了支撑, 火红一片, 被嫁衣带着,绵软坠下。 三殿下跃下楼顶, 一把抱起她,闪动几下,消失了。 地面上升起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网织, 气势肃杀, 狂风呼啸, 每根线狠厉穿过人躯, 带来一种被风刮透的凛冽寒意, 人们吓的瑟瑟发抖却又不敢挣动, 而街上剩下的幽族人, 被血色红线碰到的刹那, 散为血雾。 魂飞魄散, 干干净净。 眨眼间,街上的幽族人就被肃清。 三殿下 第39节 代七巧擦掉唇边的血,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软虹,悔恨与愧疚交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本可以护好三王妃。来抓三王妃的那个阴柔幽族人,论迅捷,不如三殿下,她剑已出手,是她不争气,在看到那张脸后失了神,自己避开了要害。 软虹的血软绵绵升腾起,很快化为血雾消散不见。代七巧眼神一凛,抓起剑向京外飞身而去。 梅徵见了,焦急道:“代姑娘!穷寇莫追!!” 但代七巧去意已决,她要亲自争回这口气。她不相信自己会因为一张脸失神,一定是那个幽族人施展了魅术。 虽然那个幽族人死于三王妃剑下,但还有一只幽鬼逃走,他长着一张和那魅术幽鬼一样的脸。 她要杀了那个逃掉的幽鬼,她必须要做到! 几个起落后,代七巧离开了华京。 街上尚有受伤断腿的百姓,还有大声呼喊说三王妃遇刺身亡的人,梅徵一咬牙,知道自己不得不出头了。 他跳上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沉声道:“我是宴兰公主家臣后人,三王府的幕职,梅徵!目前华京幽鬼已清,大家不要慌,搭把手请将伤者送往医馆。为防幽鬼再犯伤人,请诸位日落前速速返家!” 他听人群中有人频频议论三王妃是死是活,梅徵袖下手指偷偷掐了一轮,松了些神色:“三王妃有三殿下为其医治,定能平安……” 馥郁的香气从王府飘出,香气若有若无,又平息了。 梅徵不解这味道是什么,总觉得几分熟悉,还在回想,霎时,这香气如万花绽放,笼罩了整个华京,连百姓都嗅到了这繁花盛开般的浓郁香气。 这是一种不大明澈的香,犹如只在夜间吐露的芬芳,阴郁湿润,还带着甜腻的血腥味。 梅徵忽然意识到,这是幽族的心血绽放的味道。 “……三殿下的!” 传说幽族的血有治愈之能,但这种血从心而来,是幽族的心血。 梅徵反应过来,这是三殿下掏了心血在救沈元夕。 这种时候,应该最是虚弱。 梅徵跳下石狮子,回王府护阵,而身后几道“影子”突然纵起,梅徵脊背一寒,怒道:“怎么还有!!” 是幽鬼! 还有幽鬼!或者说,这应该是第二批! 这些幽鬼脸上冷漠无神,如同木头,他们嗅到异香后,直入华京,跃入王府深处。 王府阵法大动,内院景象变化万千。 梅徵头皮发麻。 “这是……早就算好的吗!” 幽族人也有谋略,第一批是袭击百姓,牵制三殿下……这么看,重伤沈元夕也在他们的谋划之内。 而他们等的,就是现在的机会。 等三殿下动了心血,就趁他最虚弱之时,取他性命。 梅徵捏了把汗,手指不停拨弄串珠。 串珠裂开七枚,生死难料。 沈元夕被刺后,三殿下护住沈元夕心脉,将她移入王府里心,一方沉在湖心的小岛密室,脱下外衣垫在沈元夕身下,将她放在石床之上。 查看了沈元夕腹部伤势后,三殿下没有丝毫犹豫,拔剑剖心,取自己心血,喂给沈元夕。 一次又一次,因他伤口愈合奇快,三殿下剖了七次心血,直到沈元夕伤口凝结不再渗血。 三王府层层嵌套包裹,只云星嗅到淡淡血味,飘然出现。 三殿下双眼血红,无力答话,抬起被血染红的手指,指了指石床上的沈元夕后,走出湖心小岛。 他舔舐着自己的手指,发梢染了红,黏在一起。浓郁的血香将他腌入味,由他渐渐散开,弥漫到整个华京。 幽族的心如花,会散发出甜美诱人的香味,因而又称心血为心花。 在最初的时候,有个幽族人,将自己的心花赠予爱人,表示对她的忠贞,而后再被爱人吞食掉,即为礼成。 那个幽族人就是沐光,沐光的儿子也干过这种事。 两代人的痴心衷情,都在洞房时完成,这之后自然是情浓如蜜。而到了三殿下这里,却没出息的成了给沈元夕救命的药。 心血的香味爆发后,果然引来了几只苍蝇。 三殿下冷冷看着那些不怕死的幽族人,等他们扑近,只是伸手掐住了一个,其余的如烟花般爆出血雾,刹那不见。 他没有任何言语和表情,咬开了这只倒霉幽鬼的脖子,只是血难喝至极,三殿下皱了皱眉,埋饮几口,实在难以忍受,手指用力一收,这幽鬼也雾化飞散了。 这是傀儡,是半死不活的幽族人,是盛放他人魂魄的容器。 称他们为活死人也对,他们身上的幽族气息很微弱,善于隐蔽,并被人操控着,没有多少自己的意识。 这是场环环相扣的布局。 月初的试探,一是为了探白塔周围的布防,还有……就是试探沈元夕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今日的大胆尝试,完全就是为取他性命而来。 花雪风月亲自出马,如果还杀不了他,就拿沈元夕下手。 他听到了风月最后的话。 不管了,杀了她,为我报仇。 想来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重伤沈元夕后,暂时撤退,逼他不得不剖心救妻,趁他最虚弱时来要他的命。 只是没想到,沈元夕能恰巧拿到软虹,杀了风月。所以,风月才会让花雪不要再管计划,直接杀了沈元夕。 但花雪并没有听风月的,那一剑没有贯穿沈元夕的心脏,而是按照计划,只是重伤了她。 三殿下回到湖心密室,圈抱住沈元夕,就这么抱着她,沉默坐着。 她还在昏睡,额上汗浸湿了头发。 三殿下捏起衣袖,为她擦脸上的妆。 本以为能擦干净,却越蹭越脏。 云星看不过去,端来了水,默默放下。 三殿下双眼红亮,沙哑着嗓子道:“眼睛……看不清了。” 他眼前一片朦胧,血气两亏,难以维持他视物。 云星默默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一口气说了出来。 “从上个月开始,我就提醒殿下,要吃好睡好不要昼夜颠倒,殿下不听。” “我让殿下看上就不要犹豫,像浸月那样,无论如何咬了就是,殿下不听,” “好,那我让殿下不要心急,慢慢谋划成婚之事,殿下不听。” “我又提醒殿下,殿下不到三百岁,而那些小辈都比你多活千年百年,所以不要轻敌。殿下也不听。” “我说我不做婚服,不做幽族样式,殿下还是不听。” “现在好了,是谁成婚之时,让新娘受伤?还说什么浸月抱起就跑之举粗俗,换来掏心窝的一刀。你自己避开了吗?不仅要掏心窝,还要让十七岁的小妻跟着你受伤……” 三殿下静静听着,湿了巾帕给沈元夕擦妆。一点点将她头上的发饰去掉,手指轻轻梳开,仍是不放心,又取了自己的血,喂给沈元夕。 云星察觉到了什么,转头道:“又来了。” 他飞身出去迎战。 三殿下怀中的沈元夕好似有了些意识,呓语着说痛,想要见父亲。 三殿下凑近了,轻声哄着。 “好,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去见你父亲,别怕……” 沈元夕忽然睁开了眼,用力喊了句:“不,不要告诉我爹!”然后又昏了过去,小声吟咛,又是汗湿了衣衫。 三殿下抱紧沈元夕,埋在她怀中,闭上眼。 云星杀完回来,三殿下道:“有没有……让她不疼的药?” 云星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将王府所有的灵丹妙药全兜来,放在了三殿下面前。 三殿下一个都瞧不上。 云星道:“这就是了,天下哪还有药,比你的半颗心都灵验?” 三殿下不语。 云星又道:“晚上,我想他们还会来。朝花的意思,分明是不管塔,先杀你。” 三殿下仍是不语。 云星顿了顿,继续啰嗦:“王妃应无碍,未伤及心脏,无性命之忧,殿下还是放下她,先想想如何对付……” 三殿下打断了他:“浮灯一脉,繁衍那么多,却都是些不入流的。聪明人没多少,数来数去,有这心计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云星对前半句深表认同,又一想,这是三殿下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让他放下沈元夕是不行了,他恐怕是要抱到沈元夕能下床走路为止。 云星无奈。 三殿下抚去沈元夕的碎发,说道:“朝花和燕川,不如全扫清了吧。” 他声音极轻,仿佛这句话,是云星的错觉。 禁宫之内,萧明则很快就得知了婚变一事,笑容凝在脸上,先问:“城中百姓伤亡多少?” 回禀:“伤了二十七个,都是断胳膊断腿,由京兆府清查人数,伤者都已抬去医治了。” 没有死的,萧明则心下缓了口气,又问:“三殿下呢?” 来人回禀说三王妃杀了个幽族人,但被一剑刺中,应是被三殿下抱回王府了。 萧明则拍桌而起,问道:“死了吗?” “不清楚。” 萧明则沉默片刻,脸上阴晴难定,用力拍了下桌子,说道:“封锁消息,三王妃受伤一事不得外传,不得让沈将军知晓,延误朕的东南战局!” “另外。”他交待完最紧要的,他坐下来,平静道,“请御医去三王府守夜,是死是活,有结果第一时间回禀朕。”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 第40节 沈元夕疼迷糊的时候:呜呜,想爹了。 然后吓清醒:不行,不能让我爹知道我受伤了! 耽误军机什么的,虽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最关键的理由是:我爹肯定要骂死三殿下!! 三猫,你看,刚入门就有婆媳矛盾了呢(等等?好像哪里反了呢?) 第37章 血蛊 三月初一, 天刚亮,王府管事请御医们入府。 三王府昨日还像个分里外的盒子,无论外墙还是外院, 只要在外头就窥不到内院的一草一木。 但今日到了王府, 景致又有了不同, 跟着管事一路东行, 所过之处分四季之景,从梨花冬雪到金红满院,又经郁郁葱葱的满目幽绿, 最后停在了一处叫春园的小院前。 这里花娇柳媚,燕语莺啼, 是如画般的春景。 春风拂过, 柳枝沙沙作响, 一位黑发红眸的纤瘦青年倏然出现在白桥上, 管事停住,请御医们跟他走。 这幽族青年没有说话, 只伸手做了请姿,引着数位御医入园。 踏石板,过小桥, 又过一处水榭, 见一寝居临水而建, 雅致静幽。 御医们皆是暗暗心惊, 三王府外看并不大, 内里却有四季乾坤, 风景卓秀, 奇景似幻, 盖过皇宫园林。 跟随带路的幽族青年入内, 垂帘拉开,见三王妃睡在此处,呼吸绵长,面颊浮红,看起来伤势稳定。 三殿下还是昨日那身婚服,只是衣襟处开了道破口,御医们依礼请安,三殿下梳拢着沈元夕散在枕边的头发,轻声同他们说了伤情。 御医们探脉论药,商议着开了方,走了过场。出府时,同等在门前的百姓散了消息:三王妃已脱离凶险,只待静养就好。 御医们登车回宫录案禀报,这边刚走,那边代七巧拖着剑冷着脸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听到百姓传话三王妃没死,脸上的冰寒裂开,露出几分委屈想哭的表情来。 回到三王府见了梅徵,确定沈元夕命还在后,代七巧微微笑了下,继而是空洞的迷茫。 她当真追上花雪把他杀了。将功补过后,她是抱着禀报三殿下之后就自刎的念头回来的,但沈元夕没死的话……那她还要不要赔命? 梅徵看着代七巧失魂落魄往春园走,咋舌感慨:“代姑娘的功夫太可怕……” 一人夜行,追击单杀,这等强悍让他都有些许心动了。 代七巧见了三殿下,默默跪下,垂眼,将手中软虹放在膝上,问:“王妃还好吗?” 三殿下答:“活下来了。” 长长的沉默后,代七巧依然垂着头,说道:“刺伤王妃的幽鬼我已解决,还有一事,我想应该告诉殿下。” 代七巧昨夜追至飞霞山,手中软虹发烫,她望着夜色下如鬼魅般的山影,心中一动,拐上山去,果然在山腰的一处歇脚的石洞中,找到了花雪。 而花雪也在埋伏在这里等追兵,好饮了血恢复身体,回到幽地。 代七巧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次次险境之中,最终杀了花雪的。 她完全不知疼痛,多年来被家主冷冰冰压抑在心中的少女心思,对美貌男人的憧憬向往,现在转化为了滔天恨意。 每一次,只要回想起自己剑在手,却傻兮兮的错失了机会,她就无比愤怒,那是对自己的恨。 她曾在心底看不上沈元夕的女儿家作态,沈元夕整日看闲书,会的那些也都是最基础不过的拳脚功夫,无论刀剑还是弓箭,没有一样能入她的眼。 但自己却失了剑,反而是沈元夕临危不惧,接过她的剑,杀了幽鬼。 代七巧想,如果这辈子自己杀不了眼前顶着一张媚脸的幽鬼,她就无法再活下去,死也难瞑目。 或许是因朔月,或许是因花雪本就重伤,也或许,是手中软虹压制了幽鬼的血脉,使他伤口难以愈合。 代七巧杀了他。 但那个幽鬼在消散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吾儿听令,我魂丧昭地,被黛烟后人所杀,为我报仇。吾虽不能得见气运回归之时,但计划已成,静待日夜倒悬……” 代七巧一字不差,讲给了三殿下。 三殿下道:“如此,回家去吧。” 代七巧大骇,手指颤抖起来。 她这样子回去吗?父亲会将她逐出家门吧。 “你杀的那个幽族人是朝花一脉,叫花雪。他有个儿子,名枕叶,是个疯子,花雪的遗言应已随碎魂回了幽地,他那个傻儿子,一定会依照遗言,到你家去寻仇。” 代七巧握紧了拳头。 “我会让皇帝赐你荣华返家,有皇帝御赐之物,想来凭借你的实力,应能成为家主。” 代七巧惊讶抬头。 三殿下依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尽早布防,于人而言,险境亦是转机。至于枕叶,他若满月夜前来,你再好的运气,也不一定能杀了他……云星。” 黑发血眸的纤瘦男子无声出现。 “随她一起回去,枕叶来,就杀了。” 云星微蹙着眉,好似不大同意他的安排。 三殿下道:“我不会次次大意,元夕被伤,我要还如从前,那也不必再活了。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云星这才点头。 代七巧还有想问的,神色犹豫,被三殿下看了出来。 “我若是你,就会抓住机会,问出一切想问的。” “殿下,他是如何知道,我是黛烟后人?” 凭血的气味?还是长相? “是你的剑。” “可我的软虹是新打的剑,也才三十年。”言下之意,应无幽族人认识软虹。 “幽族的伤消失极快,有时即便伤到心脏,也不一定会危及性命。三百年前,你的先祖黛烟,却锻造了一把能伤到幽族,无法令伤口愈合的刀……你知刀从何来吗?” 代七巧不知道,这是家族秘传,只有历代家主才有资格知道,且要守口如瓶。 “黛烟献祭她的双生妹妹,将骨肉至亲锻进刀剑之中,姐妹俩的生死恨怨,就会化为咒,成就一把猎幽的刀,刀伤难愈。” 代七巧死盯着膝上的那把软虹,只觉它沉重如山。这把软虹……也是由家中的骨肉至亲锻出的吗? “天地之间,也只有你们这一脉,能狠下心去如此锻器,幽族人岂会忘记?他们并非认出了你的剑,而是通过这把剑,知道了你只会是黛烟的后人。” 代七巧离开后,三殿下俯身,贴在沈元夕的额头上,自语道:“起热了。” 他将手放在沈元夕的额头上,微凉的指尖慢慢暖热,再换另一只手搭来。 花雪的遗言,三殿下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他看着昏睡的沈元夕,又想起今早宫中传报,无比紧张她的生死,令他不要告知沈丰年。 三殿下突然有所悟,他应该猜出了,朝花真正的计划是什么。 朝花第六代,出了个颇有心机的小辈,名叫希音。浸月对他的评价,就是,这小子会用脑子,懂布局谋略,还有……他善蛊心,又会傀儡术。 如今朝花燕川的图谋很清楚,就是要夺取人族气运,离开幽地。而想要夺取气运,一要解开白塔封印,二要除去幽主血脉对他们的束缚。 那么,用希音布局的思路来推他们的计划,有没有一种方法,又能杀他,同时又能推塔。 三殿下慢吞吞梳着沈元夕的头发,思索着。 二十九那日,他们没有一个去推塔,而是都来杀他…… 三殿下手停了下来,看向沈元夕。 沈元夕,沈丰年独女,他的王妃,皇帝昭告四海,代表着大昭与幽族永结同好的三王妃。 沈丰年,手握漠北与东南共计八十万兵,大昭半壁江山,现踞东南财政之要。 希音,善布局,善蛊心……傀儡之术。 两次袭击,都是为了拖住他,挟持沈元夕,但不杀沈元夕,也不伤其性命要害。 “如果解开白塔封印的人,是沈元夕呢。”三殿下自言自语道。 白塔烟铃由十二家臣中的两位老成沉稳之人守护,他们提防的是幽族。但,如果是三王妃出现在白塔附近,那两位必然会降低警惕。 既然幽族无法解开白塔封印,那就借人手,由人族亲自解开。这个解开封印毁国运的人无论是谁,都会是株连家门的死罪,且不被世人所容。 那么,这个人最好是沈元夕,是三王妃。 三王妃亲手解开了白塔封印,毁掉了大昭国运,她会被逼以死谢罪,而沈丰年……必反。 兵乱,分裂,乱世将至,幽族得利…… 三殿下又将这种猜测从头推了三遍,他掀开锦被,抽开沈元夕的衣带,轻轻掀起柔软的锦兜,看向那一片雪白。 她腹部的伤口愈合为一道红痕,尚未消退。 三殿下抚着这道伤痕,心中杂乱不已。 或许,她身体里,已经被种了血蛊。 他要怎么办? 血蛊不难除,幽族种血蛊的方法他知道,取血蛊的方法,他也知道。从哪种,从哪取。 取蛊要趁早,等血蛊在心脏扎根,就难拔除了。 三殿下像尊石像,静静看着沈元夕腹上的刀痕。把取蛊的方法默念了十遍。 无非就是再从这里开个血口,银针淬火,引出蛊虫。 但这是沈元夕,不是幽族人。 而且……沈元夕被种血蛊,只是他的猜测,如果没有呢? 忽然,沈元夕猛地挣了一下,惊醒睁眼。 她浑身冷汗,乌黑的眼睛茫然看着三殿下。 “……做梦了吗?别怕,你在这里很安全,已经没事了。”三殿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三殿下 第41节 沈元夕好似还未清醒,抓住三殿下道:“不要打仗!和他无关……” “梦到不好的事了吗?”三殿下道。 好半晌,沈元夕才慢慢松开手,意识到那只是梦。 她梦到自己死了。 而她父亲发了疯的要杀了三殿下。 “梦到……我……我爹要为我报仇,恨我嫁错了人……”沈元夕说完,慢慢闭上了眼,她很困,身上很沉,就像生了根,被地面扒住了,起不来身。 “沈元夕。”三殿下抱住了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能……被种了蛊。” 沈元夕吓醒了,她圆睁着眼睛,木呆呆看着三殿下。 他那头银色的长发就在她眼前,如银辉倾泻的瀑布,像蕴着珠光的柔软丝绸。 他血红的眼眸中盈满了愧疚和不舍。 “那要,怎么办……”问出这句话后,沈元夕浑身颤抖起来。 三殿下的这样的眼神,让她万分害怕,不停地摇头。 三殿下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那道伤痕。 沈元夕哭了起来,她无比惧怕,那是一种从心底萌发的寒意。三殿下抱起她轻声安慰着别怕,但她怕得很,呜咽着,求他不要碰她。 三殿下突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凑近了,看向她的眼睛。 “你刚刚说什么?”三殿下眯起了眼。 沈元夕迷迷糊糊的哭,不停地求饶。 “不要取走,不要动我……” 三殿下忽然笑了,眼神可怕。 “原来,还真种了蛊。” 她之所以如此害怕,是听到他要“取蛊”。但如果是沈元夕,她绝不会是这种反应,只有蛊才会害怕自己被取出来。 三殿下那双血眸喷薄着怒火。 等着灭族吧,希音。 作者有话说: 三猫其实智商在线的 之前他就是懒,加上沉浸在恋爱里,没用脑子想 第38章 戏弄 沈元夕做了个很长的梦, 记不清梦到了什么,只是觉得混乱泥泞,她就像一只战场上的马, 眼前硝烟弥漫, 身上火辣辣的疼, 吃了很多箭矢刀鞭, 恶狠狠打了一场。 然后,梦里下起了雨,身上又疼又冷。 恍惚中, 她气愤地骂粮草克扣,战士们竟然连过冬的棉被都没有了, 冻到她不要紧, 父亲呢?那些士兵们呢? 于是, 梦中的她怒火中烧, 怒气憋在胸膛,从嗓子眼喷了出来, 大喊着被子,过了会儿,就真的暖和了不少。 梦里也终于平静了, 沈元夕坠入静谧的黑暗, 睡了不知多久, 意识舒舒服服向前漂游, 是她漠北的小床, 而后是一片绿草如茵, 小豆芽似的薛子游跑得很快, 手里牵着夜鸢的线。 她在合掌许愿时, 月色下的银发一闪而过, 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早就到了京城,而且,还嫁人了。 沈元夕霍地睁开眼。 飘飞的意识被重重抓回身体,沉重的钝痛像个铅坠,压着她的胸口和肚子上的伤。 先是前面疼,片时又是后腰也疼,紧接着脑袋也疼,躺久了的闷疼。 周围空旷,空气中黏着水润的湿,耳边沙沙响着,是雨水落在草木间的声音。 沈元夕侧过头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地面上,却并不冷硬。宽敞柔软的草编垫堆满了柔软暖和的锦被。不远处摆着一张小几,四周垂着宽阔硕大的几扇竹编垂帘。 从竹片缝隙泄进来的光能隐约看到外面应是白天,听声音是个雨天,只是屋里很暗,没有光。 沈元夕又将头偏到另一边,看到了散在她枕边柔软的银发,丝丝缕缕仿佛流淌的白溪水光,像捣碎了夜明珠织就成的绸缎。 三殿下斜躺在她身侧,沈元夕看了好久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姿势。他头枕在她的被子一角,自己身上只披了外衣作被,沉沉睡着。 沈元夕静静看了许久,终于完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小小心愿——她伸手摸了三殿下的头发。 是微微泛凉的触感,和想象中一样的柔软丝滑,若是稍微用力,那缕银发就会像溪水一样从指间淌走。 他的头发,总能让她想到雪夜,月光,想到繁华夜景之下,象征盛世的锦罗绸缎。觥筹交错间,乱人眼的弧光。 沈元夕指尖又捏起一撮,情不自禁地饶指,她神情专注认真,好似在做要进贡的针线绣品。 忘我地玩了会儿,一只手过来,拂开了她捧着的银丝。 三殿下悠悠支着头,斜倚着笑望着她。 “还疼吗?” 沈元夕收回了手,下意识摇了摇头,嘴里却诚实地说:“疼……” 她想仔细与三殿下说哪里疼,可发出声音后,喉间的疼痛火辣辣的,还磨出了些铁锈腥味,粗糙的蹭触感,让她难以说出第二个字。 沈元夕眉头似蹙非蹙,忍痛的神色,把三殿下给看心疼了。 他不见了。 余香还在,已经沾染到沈元夕的身上发丝上,那是她日渐熟悉的气息,也是她沉在梦中尚不清醒时,隐约嗅到的气息。 一种让人心安又免不了心悸的幽香,于暗处细细流淌绕梁,细腻温柔,但底色却十分霸道,染上了他的气息,就嗅不到自己的味道了。 一道光照来,又很快消失。三殿下端着水,放在地上,将沈元夕托起,喂她了半杯水。 沈元夕吞咽时,痛感撕扯,她捂着脖子,几口水吞下去,火辣辣的疼减缓了许多。 “喉咙好痛。”她皱着眉说道。 “是血烫的。”三殿下告诉了她原因,“喂了太多,伤嗓子。” 血自然是他的,沈元夕也猜到,她可能就是靠三殿下的血脱了险。 三殿下的手原是搂着腰,说话间,自然搭在了她的伤处,轻轻揉了揉,问她:“这里还疼吗?” 疼。 但沈元夕脸烧了起来,又不觉得有多疼了,抵不上现在的羞涩。 “你别碰……” 三殿下爽快点头,又托住她的后腰,抚着那处的伤口,问她:“这里呢?” 沈元夕嗷了一声,倒在他怀里,眼泪都疼出来了。 三殿下搂着语不成句地哄了她片晌,轻轻拍抚着。 “我养几天了?”沈元夕揉了泪花,从他怀里挣扎抬头。 “今日初九。” “什么?!”沈元夕冒出一身汗,满脸惊愕,喃声道,“看来我真是捡了条命……” 梦里一晃就是十天,她才有了意识,清醒过来。 寂静了许久,三殿下说:“你还有印象吗?你中蛊了。” “什么?”沈元夕以为自己听岔了,“我中什么了?” “……虽说叫蛊,实则是一片灵碎。朝花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手段,其中就有以魂魄碎片,操纵人心的心蛊。把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割裂开,投进他人的血中,时日足够后,就可在那人身体里生根,方便魔音入心。” 沈元夕稍一琢磨,便明白了。 “我中那一剑,其实……是被人下了蛊?”她严肃起来,“现在还在我身体里吗?” “拿出来了。”三殿下道。 “真的吗?”沈元夕不放心,叮嘱道,“不能留后患,我不能做个傀儡,做父亲跟……跟你的牵制。” 三殿下点头道:“要信我,因为是你,所以我更不会手软。” 他这么说,沈元夕自然是信的。 “已经初九了……”沈元夕忍着疼从他怀里起身,将能想起的回想了一遍,说道,“殿下,我想给父亲写封信。” “我知道,笔墨备好了。”他指着不远处的那张矮几,手伸过来,搀扶住沈元夕。 沈元夕站起身,伤口牵着疼,但也还能忍。 她迈开步子,刚走一步半,无力的腿一软,整个人跌了回去,幸而有三殿下照拂,拿怀抱垫着。 只是伤口前后被剧烈一扯,连同脑袋都开始跳着疼。 “没关系,慢慢走。”三殿下语气平静,跪在地上,托了一把她的腰,将她重新扶起。 沈元夕咬牙忍着泪,撑着他的肩,小心站了起来。 她走了两步,额上已沁出汗来,偷偷去看三殿下的神色,与他平静的语气不同,他在生气,很明显,他脸上的表情,就是在生气。 沈元夕怯怯想问他生气的原因,却又不敢。 这时,他抬起头,那双暗色中深红如墨的眼睛锁住了她,不放过分毫,问道:“想问我什么?” 既然他先开口问了,沈元夕润了润喉咙,小声道:“你是因为我生气吗?” “你有让我生气的缘由吗?”三殿下笑,又道,“是看到这样的你,我生自己的气罢了。” 原来是这样。 沈元夕鬼使神差的把手放在了他的发顶,轻轻摸了摸。 “……不生气了。” 三殿下的眼睛倏地亮了。 他抬头,眼底含笑又馋巴巴的渴望,坦然地摆在沈元夕面前,不加掩饰。 沈元夕喃喃道:“没想到……三殿下,是个好哄的人。” 三殿下 第42节 “没错。”他愉悦应声,“我就是这种人。” 沈元夕收了心,默念写信才是正事,收回搭在他肩头的手,向前又迈了一步。 这次已经重新拾起了走路的感觉,没有异样感了,但迈出第二步后,沈元夕僵住不动了。 三殿下语气罕见的有了一丝紧张:“怎么了?” 他站起身,手又扶了上来,微微弯下腰,去观察她的表情。 沈元夕停下,并非疼,而是她看到了自己的脚。 不着袜的脚。 她这才发现自己赤着脚,从衣摆里露出的腿,也是一样,光洁的腿,不着衬裤衬裙。 她慢慢感受着,甩开三殿下的手,轻轻摸了摸大腿处,倒抽一口气,冷汗又起了一身。 她光着!不仅仅是腿! 沈元夕红着脸,慌乱地摸了自己的怀襟,这里也光着! 肚兜里衣都没有!能摸到的! 沈元夕跳了一下:“嗷!” 三殿下明白了,半眯着眼,笑看她的反应。 沈元夕仔细拉起身上的衣服看了眼,人都要热化了。 外面这层又沉又长,还拖地的衣服并不是那日她身上穿的婚服,而是一件淡紫色的外衫,被一条玉色衣带束在身上,摇摇欲坠。 “这是谁的衣服!!” “我的。”三殿下平静答道。 沈元夕扒了外面这层衣服,里面倒是件合身的,鹅黄色的衣衫,只不过也是松垮裹在身上,连里面的衣带都没系,一样的快要掉下去了。 “……谁帮我穿的衣服?”沈元夕还抱着半分希望,巴巴问三殿下。 三殿下坦荡荡道:“我。” “那谁帮我脱的衣服?!”沈元夕不信,再问。 “我。”三殿下笑了。 里衣都没了,只有两件衣服裹着,遮羞都算不上。 这不就是看光了。 可能是委屈,也可能是少女放不开的羞耻心作祟,沈元夕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轮到三殿下慌了,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把沈元夕拉进怀里圈住,问她:“为什么要哭呢?已是夫妻,早晚都要看的。” 沈元夕耳朵随着心脏鼓动着,红透了,连敞开的衣襟处那片白都染上了红。 三殿下又问:“哭这么痛,伤口疼吗?” 沈元夕擦了泪,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疼,一抽一抽的疼。 “所以不要哭了,我看了,挺好看的。” 他不夸还好,一开口,沈元夕又想哭了。 “我也可以让你看。”三殿下哄道,“不喜欢吗?” 沈元夕泪停了,她诚实的点了头,喜欢,想看。 “嗯,所以我也喜欢看你。”三殿下一把抱起她,腰与腿都被握在他手中,“每一寸,每一缕,我都看了,都很喜欢。” 沈元夕呼吸滞住,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气迷蒙的看着三殿下那张脸。 他是故意的,他在逗弄她,绝对的! 一阵麻软从脚腕窜起,衣摆坠了下去,露出她的脚。 粉紫的映衬下,刺目的白。 沈元夕心一跳,暗道不妙,她推开三殿下靠近的脸,大喊:“我要写信!我要写信!我要给我爹写信!!” 三殿下笑了起来,把她满抱在怀,轻声安抚:“别动,我抱你去……不逗你了,养好伤。” 他把沈元夕圈在怀里,塞了支笔,又仔细将信纸铺开,好心情道:“什么都可以写,譬如我欺负你,戏弄你,都可写进去,向沈丰年告一状。” 沈元夕捏着毛笔,笔尖在抖。 “你在害怕吗?”三殿下又逗她。 沈元夕欲哭无泪,叹气道:“真不是,我是好久没提笔,控不住了……” 本就损了血气,握笔不稳,还要当着他面写字,要献丑了。 三殿下却没离开的意思,他探身去,越过沈元夕,径自又拿了一支笔,润了墨,抽了张纸,写了起来。 沈元夕道:“殿下也有要写的吗?” 三殿下笑道:“是啊,做大将军的女婿,却没照顾好他的女儿,小婿也要写封信,讨岳父一骂才安心。” 作者有话说: 三猫,沈丰年是真的会骂的,沈大将军骂阵水平,曾经是活活骂死过敌方大将的。 你悠着点,三猫。 第39章 元宵 沈元夕斟酌着用词, 将自己受伤的事一笔带过,只说现在已经好了,身体康健, 胃口极好, 让父亲不必担心。 她也知道, 这封信无论写什么, 都能报平安,父亲见了她的亲笔信,也就知道她已无碍, 能提笔写字了。 沈元夕写好后,折起来, 看到桌上的玉兔镇纸, 笑了笑, 拿起它压住了自己的信。 三殿下也在折信, 他和沈元夕是同时停笔,只不过他好像洋洋洒洒写了好多。 “写好了?”他拿起沈元夕的信, 两封装在一起,收起来了。 “殿下的信,都是怎么送出去的?”沈元夕问。 刚到华京时, 沈丰年就给她指了华京的邮驿, 还留了个亲信负责传递家书。 “乌鸦还在就是乌鸦送, 乌鸦不在, 就只能找人送了。”三殿下道。 “它还好吗?”沈元夕记起了那只乌鸦, 最后一次见, 还是在上月。 “过几日暖和些, 他就能活过来。”三殿下系好衣带, 出去递信, 过了会儿,又撩起帘子转回来,指着后面的竹帘嘱咐道,“箱子在那里,衣服都拿过来了,你要不会穿就等我回来。” 说完,就又从她眼前消失了,再看时,三殿下淋着小雨,飘悠悠在几丈开外的小桥上,哼着百年前不知名的街巷小调,步子踩在这调拍上,很是惬意,没过多久,他的身影就隐入色彩斑斓的月门之中,不见了。 沈元夕按照三殿下的话,撩起身后的竹帘。 竹帘那头,又是一间屋,一样是由屏风垂帘作墙,这屋子里堆着她的嫁妆箱,前面几个都开了箱,里面装的是随嫁的衣物。 “他是在这里找的衣服吧。”沈元夕自言自语着,翻找着喜欢的绣样。 之前备嫁妆时,三王府也送了许多绸缎布匹,最会做衣裳的小福嫂见了那料子颜色,扯着做了几身,虽不是华京当下时兴的花样,但雅致漂亮,她很是喜欢。 “说什么,不会穿就等我回来……”沈元夕一边穿一边嘟囔着,“还以为是什么坏东西,吓死了……” 还不就是常服,并不繁琐。她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至于连穿件普通衣裳都要人侍候吗? 只是换衣服时,脚踩着三殿下的那件外衣,沈元夕未敢深想,红着脸打理了自己。 衣服穿好后,底气回来了不少。她又生了几分好奇,慢慢挪着去看四周的构造。 她所在的地方,各处都是直通的,靠垂下的竹帘或是整面墙大的屏风隔开,每一间都面向着院落,能看到外头的景,只她睡的这间连着小桥。 沈元夕从未见过这样的屋子,微微弯着腰,捂着伤患处,又往前走了几间,瞧见了之前来三王府时住过的暖阁,里头摆设几乎一样,但却没了墙面和小窗,也是四周垂帘的房间。 这样相似的帘屋,一眼望不到头。 一缕熟悉的香飘来,沈元夕回头,见三殿下掀起帘子袅袅走来。 他身上的罩衣被雨打湿了肩头,色泽深了几分。 沈元夕眼睛亮亮的,问他:“这是哪里,上次来怎么没见到?” 三殿下笑了笑,只问:“还习惯吗?” “不太习惯,但很……风雅。”她说,“像《本仙传》里落魄时住的流觞曲水屋一样,四面透风,要用书纸遮起来……” 三殿下先笑她果然看的都是这些书,又道:“说的不错,确实是落魄了才会如此。” 沈元夕一惊,三殿下上前来暖了手,扶住她,“雨快歇了,景不错,一起看吗?” 沈元夕点了头,三殿下帮她披了件遮雨的衣衫,取了斗笠,仔细为她戴上,慢悠悠过了桥,扶着她一点点地挪步。 “这是春景。”他会简单的同她介绍。 过了月门,到一处景深意幽的宅院,又道:“这是盛夏之景。” 走到水榭台上,沈元夕走不动了,三殿下扶她在廊下落坐,指着另一处能窥见个偏角的金红秋景道:“那边是秋院,再往外是拟冬之景。” 沈元夕摘了斗笠放在一旁:“我只睡了几日,醒了这里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 “这才最接近它原来的样子。”三殿下慢悠悠烹了茶,分给沈元夕。 沈元夕仔细吹去热气,尝了一小口,有些苦,回味倒是甘甜的。 三殿下看着她的神情变动,自己寻些趣味,笑道:“我加了味熟地。” 沈元夕对药草略懂些,知道这是补血气的,不知想偏到了何处,一时无话,只捧着茶看向水面。 “乌耀就在这里。”三殿下指着湖心。 “我记得……好似这里应该有个小屋。”沈元夕也不知哪来的印象,依稀回忆起这里应该有个湖心岛,还有很深的台阶,往下一直走,是黑的,床是又冷又硬的。 三殿下笑了起来。 “记得不差,从前这里是有个看得见的入口。”三殿下道,“只不过我换了阵,它隐到湖底了。” 他血不够撑那么繁复的阵了,所以脱去伪装,把本真的王府露了出来。 三殿下 第43节 他这么解释后,沈元夕担忧道:“那若是幽族那边再来……” “那就永远回不了幽地了。”三殿下风轻云淡啜了口茶,卖了个关子,“我得给他们养老送终了。” 沈元夕有些内疚,心知他是因为救自己才没有足够的血去支撑王府的护阵。 三殿下那双眼似能看穿她的心思,放下淡如天色的茶杯,说道:“说起来,应是我向你道歉。你无分毫错,是我不中用,连累你受伤。” 沈元夕忙摇手说不是。 “说是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些。”三殿下手指轻轻敲叩着杯沿,指盖上的光泽和茶杯上的釉光都十分柔润,“嫁我让你受委屈了。” 沈元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知道三殿下会作何反应,半玩笑半认真道:“那确实……有点。” 三殿下笑着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傻。” 还想戏他,唉。 后半晌雨停了,沈元夕也不知怎么就睡在了三殿下的怀里,等一觉睡醒,人回到了春园,陈嫂和小福嫂对坐着在缠线闲聊。 沈元夕懵懂坐起身,掐了掐自己的脸,方知不是做梦。 “就是要叫醒你吃些东西。”陈嫂道,“瞧你那反应,就知还没醒神。” 小福嫂笑她:“元宵睡傻了,以为回家了,过门什么的,都是一场梦。” “有那么一瞬,我真以为自己是做梦了刚醒。”沈元夕尝了一口陈嫂端来的药粥,是熟悉的口味,才肯定不是做梦,问她,“你们怎么来了?” “来了好些日子了,忙着给姑娘照看药食。”陈嫂说,“家里你不用操心,留的有人,只我跟福子来了。” “那这么说,衣服也是你们……”沈元夕兴高采烈,衣裳是陈嫂她衤糀们给换的,三殿下是诓骗她的! “今儿才见到你。”陈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见她懵了的表情,笑出了声。 小福嫂更坏,逗她道:“你没醒的时候,都没人能靠近这园子,你不知三殿下有多护食。” 陈嫂嗔她:“怎么说的!” “没说错啊。”小福嫂更是笑得高了,哈哈道,“就跟煮元宵似的,一眼不错地看着锅。” 沈元夕唉哟捂着脸,饭也吃不下了。 “元宵,再吃点。”陈嫂劝道。 小福嫂又是一阵笑:“不把自个儿吃圆滚了,到时候吃进嘴里发现没馅儿可怎么办?” 沈元夕:“小福嫂!!” 她怎么会听不出小福嫂这是在打趣她。 三殿下撩起帘子,俯身进来。 三个人都噤了声,他接过那碗药粥,说了声“我来”,小福嫂麻溜收拾了针线杂什,拉着陈嫂走了。 沈元夕总觉得他就是听见笑声才进来的,但不知他听去了多少。等一口口吃完,三殿下放下碗,不紧不慢地,将圈抱在了怀里,埋在她耳边,轻声道:“吃圆滚了吗?” 他这是听完了全程。 沈元夕用力推开他。 “吃……吃圆了是会被吃掉的。” 三殿下不沉,但黏糊,撕扯不走。推走肩膀,腿还在,推走胸膛,手又缠上来了。 沈元夕去推他脑袋,手抬起,又顿住。 他好似知道她不舍得,明目张胆的看着她笑,埋在她颈窝,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脖子。 牙齿一触即离却有缠绵难舍的厮磨感,不疼,反而惹的沈元夕一阵战栗,身体发了酥。 他没有说话,闭上眼,就这么静静抱着她。 好久之后,他才轻声说,“想吃元宵……” 轻轻咬破那层晶莹半透的薄皮,流淌出浓稠的红豆馅汁。 三殿下不敢睁眼睛,怕他血欲点亮的眼睛,会吓到怀里的小元宵,却听这红豆沙的小元宵问他:“我当时受伤……殿下就没吃吗?” 三殿下一愣,起身无奈道:“在你心中,我是趁人之危的那种人吗?” 沈元夕道:“不是……但……多可惜啊。” 那血白白流,你也没尝尝。明明之前伤到手,还一点不落的舔干净了。 末了,三殿下松了口,红着眼睛道: “你无碍后,我把手指染上的舔了。” 只能说,既没有解馋,又勾起了更强烈的渴望。 三殿下又是一声叹息,抚了抚沈元夕的头发。 一时半会儿,是尝不到了。 伤还要养,总归得把身子骨养好了,不然如何下得了口。 不能吃不能碰的,只能看一看。 沈元夕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颇为失落。 她虽从未深想过将来的洞房花烛,但心底是又怕又好奇,仔细分来,是期待得更多。 三月初九,三王妃伤势大好,能下床行走了。宫里送了药材,也送来了皇上的关怀。 没过几日,就有一堆的拜帖送来,三殿下拿来了几张,给了沈元夕。 “你的闺中姐妹们,想解闷的话,我可以让她们进来。” 沈元夕一眼就看到了刘公府送来的拜帖,翻开,是刘玉娴亲手写的。 沈元夕想了想,说道:“满街巷都说我伤愈了,总要让他们看见人,知道是真的,好断了那些风言风语。” “你听说了?”三殿下扬眉。 涉及三王府的流言蜚语不少,总有人认为沈元夕已经死了,是皇帝为了安抚东南局势,稳住沈丰年才说她还活着,街头巷尾暗传了不少“神秘真相”。 又有人说是三殿下当真会食人,送进王府的童男童女一个都没出来。 沈元夕好似答对了夫子的难题,高兴道:“还真有?” 三殿下道:“这么说,京城里会有风言风语,是你猜的?” “当然,这些都是人情必然,而且殿下也说过……”沈元夕道,“每次来了幽族,最头疼的不是幽族人本身,而是这些浑水摸鱼的人。” 三殿下乐得毫不掩饰,歪头看见沈元夕认真答题的表情,更是忍俊不禁,伸手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让玉娴来吧?”沈元夕询问道。 三殿下点头道:“好,都可以来。” 什么三王府不能进,都能进,想请谁就请谁,他全都同意! 作者有话说: 如果设定的话,幽族味蕾,元夕的血在三猫这里,更贴近酒酿小汤圆? 反正就是很好吃,馋。夏天解腻冬天暖胃(喂!) 【今天有第二更,上主剧情了要!】 第40章 娱妻 十五那天晌午, 刘玉娴登门,除了俩紧跟左右的侍女,其余一众跟随都歇在了前院。 终于进了传说中神秘莫测的三王府, 刘玉娴不敢四处打量, 规规矩矩跟着王府的管事走到秋景园, 在小玉亭内等候。 那亭子被不知名的金色垂叶遮住半面, 前能看到山石流水之景,后是红叶飘落。 明明是三月的天,却在飘红叶, 刘玉娴坐在亭内,被眼前的秋景吓的不敢说话。 桌上的茶点瞧起来很精致, 各色都有, 蜜饯果子色泽诱人, 她也不敢动。 枯坐着呆望着前方, 盼救星似的,把沈元夕盼来了。 沈元夕的身影刚出现在不远处的矮桥上, 刘玉娴就迎了上去,多日未见,加上枯等的难耐, 这会儿见了, 还真心有了几分想哭的冲动。 她那日在雅座亲眼见沈元夕夺剑杀幽鬼, 实打实叫了出来, 又见她被突然闪现的另一个幽鬼刺中, 险些吓昏过去。 回家之后, 辗转难眠, 提心吊胆数日, 三王府传出消息, 沈元夕醒了。向宫中的长姐证实了这一消息后,她又失眠了。终于将那日同沈元夕说过的“福气”话讲给了家中人,询问如何是好。 她讲了那种话,转瞬,沈元夕在过门大喜之日被刺,若是沈元夕多心,怕是要在心里埋个刺。 家中人商讨半日,细细问了她沈元夕的脾性为人后,要她写个拜帖送三王府,若是得允进了三王府,最好是当面把话圆回来。 故而这次,刘玉娴上门拜访,穿戴十分低调朴素,浅色素花。 见了沈元夕,她虽穿了身亮眼的淡黄春衫,可发上什么都没戴,发带在两旁绕了俩奇怪的发髻,像是被手艺不熟的人梳了发,拄着一只别致的鹰脸金杖,慢慢走过来。 刘玉娴挥开两个侍女,自己上前扶着。 “还没好利索,不敢把步子迈太开。”沈元夕仰起一张笑脸,“不过还好,捡回一条命。” 刘玉娴来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都想不起了,发自肺腑道:“姐姐……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并没有想到……” “我也是要同你说这个。”慢慢挪到小亭后,沈元夕坐下,把小点心推给刘玉娴,说道,“九死一生,说不后怕是假的,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把你的话反复想了。” “姐姐,我那天真的是随口胡说……”刘玉娴快要急哭了,暗骂自己不堪大用,在家记周全的话,怎么到这里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苍白的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这世上,就没什么配不配。”沈元夕突然一句,刘玉娴静默了。 “只有想没想清楚,看没看明白。”沈元夕捏起一个蜜饯,盯着它道,“福兮祸之所伏。所有的光鲜,背后都有代价……” 她脸上的表情异常认真,说道:“三殿下护国之神,见识气度非同一般,接到婚旨时,怎会不高兴?可那只是被虚表遮了眼,忘了这背后藏着什么……那是一整个幽族虎视眈眈,是我当时只见福,忘了祸。三殿下从未欺瞒我,是我自己没有把祸事拎算清,打了个无准备之仗。” “这次是我为自己疏忽大意付出的代价。”沈元夕道,“这世间所有的福气,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能不能撑得起。” 这话钻进刘玉娴耳朵,令她也肃穆三分。 “我已被伤过一次,要是这时候自怨自艾,疑心是自己不配,承不住这福气被天惩了,未免也太懦弱。与殿下共护河山,怎能没有代价?撑住了,这福气就是我应得的。” 这不是认命,她是想好了。她就要三殿下这个难养的大福气,她想要,所以也做好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所有麻烦事。 看清了,想明白了。 三殿下 第44节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就问自己要不要,她要了,也给了,那就是她的。 这番话把刘玉娴说得热血沸腾,虚握着拳拍在桌上,咬牙切齿般地肯定:“姐姐配得上!那日姐姐一剑杀敌,谁能说不配?!换作他人,谁能有如此胆魄?” 沈元夕把话说开,刘玉娴也不再纠结,总算能松口气,露出点少女本该有的神态来,捏了个点心吃。 “尝尝这个蜜饯。”沈元夕向刘玉娴大力推荐,“这个梅子十分好吃,入口可能稍怪,可越嚼越香,不骗你……” 她附耳悄声道:“是三殿下自己做的,我看着他从罐子里拿出来的。” 三殿下怕不合她胃口,骗她说是厨子的手艺,等她吃了一个又一个,赞不绝口时,三殿下才忍不住道:“我做的,不错吧。” 他喜欢摘些果子,浸了蜜封存起来,或是酿酒或是做些零嘴,平日无聊了就捏几个边翻书边打发时间。 刘玉娴装了半罐子的蜜饯,喜滋滋回了家。 送走刘玉娴,沈元夕回想起自己的一番言论,臊得脸红。又后悔自己说得太慷慨激昂,热血翻涌上心头把话说那么漂亮,若是没做到,就要把脸丢尽了。 正在静悄悄发窘,忽见亭外粉花飘洒。 沈元夕咬紧牙关站起身,肩背尝试着直了些,伤口没有前几日那么疼,心情好了些。 她走出亭子,回头去找花瓣从何处落下,一回头,见三殿下猫在小亭上,正朝她笑。 趁沈元夕发愣,他挽起衣袖,扔了片金灿灿的叶子,飘来落在沈元夕的头顶。 沈元夕道:“殿下何时来的?” 三殿下道:“一直在。” “……”沈元夕整个人红透了。 天爷啊,她刚刚都和刘玉娴说了什么啊! “殿下不是……”沈元夕的舌头都要打结了,“不是说,要睡觉养神吗?” “嗯,惦记你,睡不着。”他说得很坦然。 说罢,他轻飘飘跳下亭子,背过手,凑到她脸前,不说话,只笑着看她。那笑有几分惬意狡黠,沈元夕脸还在发烫,忽见他张口轻轻一吹,头顶的那片金叶从沈元夕眼前飘下,被他吹拂走了。 最是奇妙的——这一刻,沈元夕动心了。 她也说不清缘由,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明白白的清楚,她喜欢三殿下,这种喜欢,和之前不同,好似,更深了些。 “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啊!”沈元夕啪啪拍着自己的脸颊,可心还是疯狂的跳动,明晃晃的证明,她是真的因为眼前这个,从自己发上吹走落叶的三殿下动心了。 三殿下将那跟秀气的鹰脸金杖在手里绕了个花,不知收到了何处。 他伸出手,淡淡道:“手给我,扶着吧。” 沈元夕盯着他那只修长的手,死死看了会儿,重重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今天好很多了,能感觉到。”沈元夕说。 “嗯,你腰直了不少。”三殿下答。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慢悠悠回了春园。 “殿下……有没有把我的书拿来?”沈元夕不想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试探着问他把她随嫁来的宝贝书都放哪了。 三殿下道:“看书费神,再养养。” “可是……我现在不想睡觉。”没有书,她除了睡觉,也没别的能打发时间的了。 “现在睡一觉,等今晚月亮出来,有好东西看。”三殿下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 这几日天暖光照也足,白日,三殿下会撩起半扇竹帘,让沈元夕躺在有光的地方,而他自己躲着光,要到阴影处才能睡着。 两人虽同处一室,但距离足够远,沈元夕习惯了之后,也不觉得难眠了。 沈元夕听三殿下的话,硬生生睡了两个时辰,黄昏前醒了,身上的光移了地方,只有脚边还斜着一缕的光照。 沈元夕翻了个身,身边沉甸甸压着被子,是三殿下。 他就躺在她身侧,用衣服整个将自己罩严实了,只头发散出来,张牙舞爪地霸占了沈元夕的大半个枕头。 她刚刚这一翻身,压住了他的长发,这团裹严实的三殿下动了动,却没醒。 沈元夕悄悄坐起身,把他头发抚顺了,掀起一角,偷偷朝里头看了一眼。 漆黑混沌之中,撞上了睁开的一只红色的眼。 “呀!”沈元夕慌张拿起身上被子盖住了他。 那团隆起又动弹了几下,一只手钻出来,掀开了所有的遮盖。 三殿下起身,一把抱住了她。 “……这么早。”他眯着眼忘了外面的太阳,还未落。 “那你……再睡会儿?”虽然早知道他是白天睡夜里醒,但亲眼看到后,感觉还是不同的,更新奇了些。 三殿下又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吐息着,厮磨了了半晌才放开手。 “早些准备也好。”他不慌不忙抬起衣袖,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打了个哈欠,懒散爬起,到外边去了。 沈元夕看他就在这个院子里,踩在鹅卵石上,动挪一块,西掷一块。 “你在干什么?”沈元夕问。 三殿下蹲在不远处,手里撩着两只鹅卵石玩,听见她问话,转头来笑了起来。 “你。”他说,“还是第一次听见。” 沈元夕皱着眉想了好久,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自己没有叫三殿下,而是直接问了“你在干什么”。 “挺好的,就这么叫。”三殿下又闲闲扔了两块石子,回来挨着她坐下。 “今晚十五,会有人来。”他说。 “会是从幽地来的吗?殿下说过,满月时,上三门能发挥出很大的能耐……” 三殿下却不忙回答她的问题,“不如,你试着叫我名字?” “……叫不出口。”沈元夕老老实实回答。 “也是。”三殿下并没有纠结这个,他理所当然道,“要先洞房时叫习惯了,平时才能叫出来。” 沈元夕努力将他拉回正形:“今晚来的,殿下做好战前准备了吗?” 三殿下笑了起来。 沈元夕略感无奈地看着他,这种时候她就觉得,他真的没有多大年纪。 “今晚幽族人的血,都会到达顶峰。”三殿下敛了几分笑,正襟危坐了,对她说道,“想看看,那个害你的蛊吗?” “……不是很想看。”沈元夕说。 “那么,想看它如何死吗?”三殿下又问。 “这个可以。”沈元夕诚实道。 “嗯,今晚给你看。”三殿下说,“不仅能让你畅快些,还能让你看个漂亮的……想看龙吗?” 沈元夕惊住,默默眨了眨眼,才问:“……哪种龙?” 三殿下说:“《魔龙六梦游魂传》里描述的那种。” 沈元夕尖叫起来:“真的吗?!” 《魔龙》是本不入流的杂书,话本中的末流,但写仙人御龙写得十分精彩,满足了沈元夕对龙的所有幻想。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欣喜三殿下连这种市井杂书都看过,她完全被“今晚看龙”这句话惊到了,恨不得摇着三殿下,让他保证不是骗她。 “会比书里写的,更有看头。”三殿下答。 作者有话说: 三猫摩拳擦掌准备逗老婆开心,要帅气起来 (三猫没有帅不过三秒诅咒,他帅起来时真的很帅,当然懒起来也是真的黏人) 第41章 血灯 三殿下备了许多的东西, 他在庭院里的树下扎了个秋千,又从秋千下挖出埋了多年的小果酒,去小厨房端来了夜宵, 还把他从小辈那里没收来的远望镜也拿了出来, 教沈元夕如何看。 “大约会在子夜来。”三殿下指了个方向, “子夜时, 月亮是在那个方向,而来的人,会冲着你正面过来。” “殿下都算好了?”他语气平淡, 沈元夕也不再害怕。 “所以你朝这个方向看,就能看清楚他的样子。” “我……看清他的样子, 是为了什么?”沈元夕不解。 “好问题。”三殿下潇洒拂开一边的头发, 也才思考起这个安排, 良久, 他说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你看个笑吧。” 之后,他坐在这里,手指慢慢将那一头银辉梳起, 扎高。 有几缕滑落, 被他落下, 沈元夕看着难受, 指着提醒他:“还有一些没束上……” 三殿下叼着发带歪过头。 “我看不到……来帮我。” 他倾身过来, 墨红的眼睛轻笑着瞄了沈元夕一眼, 又垂下眼去, 向她又靠近了些。 “在哪里?” 沈元夕手指拢着那几缕银发, 轻盈柔滑的丝般, 在她指尖流动。 三殿下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抓起了那些头发,缠紧了。 他把自己打理好后,转过头来打量起沈元夕。 “今夜起微风,多披一件。”他脱了身上的绒蓝氅衣给沈元夕披好,凑近了看她的脸。 沈元夕:“怎么了?” “坐这里别动。” 三殿下消失了半晌,回来时,手里捧了个匣子,嘴里还咬着把碧玉梳。 三殿下 第45节 匣子不是沈元夕的随嫁,看着有些年头了,上头的漆面玉雕花型花色都不似当朝人的喜好,偏暗偏雅。 三殿下坐回来,把匣子放在桥板上,打开了给她看。 “这是母亲送的。”他说着,翻出来了几个烧蓝的钗簪,比在沈元夕的发上。 沈元夕怎么看,这匣子和里头的饰物都是姑娘家用的。 “公主殿下……送谁的?” “我。”三殿下道,“她不用的,用腻的那些,就会送我。” “送殿下……是作何用?” “能自己用我就自己用了。”三殿下笑,“实在没办法的,就放着不管了。” 他试着给沈元夕梳发,张罗了好久,也不成样子。 “……坏了。”他道,“我不会盘。” 他好似刚想起自己不会一样,苦恼了一阵,还是梳起了未嫁女常见的半散小发髻。 “殿下这里……也没见有多少人。”沈元夕小声道。 三王府前院好像只住了管事一家,有一支包了厨房,剩下的洗洗涮涮,从没见过他们往后宅来。 后院说起来,也只有云星一个人照料,云星出去办事,也没见三殿下哪里为难,衣食住行,看他习惯,应该都是他自己包揽,无人侍奉。 这么大的王府,加起来不过十人。 “你们将军府也没多少人。”三殿下说,“我们是一样的。” “我还以为,只有我家不一样。”沈元夕稍微放松了些,摇起了腿。 她虽和三殿下天差地别,但细究起来,有些地方,他们很相似。 这种相似,好像并不是成长经历,或是对书的了解喜好。就像和她一起长大的薛子游,虽然是家人,但沈元夕跟他就没有这种奇妙的相似感。 三殿下有时给她的感觉,就像她看自己。 三殿下梳好了她的头发,退了半步仔细端详了,哈哈笑了起来。 沈元夕忐忑不安,伸手摸了摸头发,应该并不奇怪。 “殿下笑我什么?” 她顶着两只双平鬟,越发显得年龄小。 “也罢……”三殿下收起匣子,说道,“本就是十几岁的姑娘,这样也对。” 他是梳不成已婚妇的发式,只好如此了。 沈元夕低声道:“殿下让我想起了《草木新编》里的玉梳记……” 三殿下:“这本我翻过,后面睡着了,玉梳这篇不大记得。” “是说一个姑娘捡了一把灵梳,能梳许多发式,凭这把梳子……” 两人就这么说着故事,一直闲聊到了月亮升起。 那轮满月是从未见过的大,圆亮的月悬在无云的夜空,漫开薄淡的紫色,月光铺散在开阔的庭院内,院内的草木石头,都镀上了银辉,闪闪发亮。 沈元夕正讲她小时看过的一则故事,讲得入迷,余光瞥了眼月亮,惊道:“殿下,快看!” 月亮逐渐泛了红,像被红雾遮笼。 三殿下把远望镜给她,“拿着,看那边。” 沈元夕举起远望镜,见一道血红划来,如星坠地,朝她这个方向掉来。 等血红色的“星”近了,远望镜中一清二楚,是一个姿容妩媚的幽族男人。 等能看清时,沈元夕慌张放下远望镜,却见三殿下端着白玉杯,还在喝他的血饮。 沈元夕抓紧了他,想要催促他,抬起手指给他看,可再看过去,那幽族人却像被黏在了天上,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沈元夕抬起远望镜,看到了那幽族人脸上连表情都僵硬了,那双血红的眼睛中缓慢地溢出难以置信的惊恐。 三殿下慢悠悠解释道:“我把王府的嵌套阵消了,在幽族人看来,王府就像摊开的肉包,外面只糊了张纸。谁都以为,我的血难以支撑九重阵,因而满月这日,他们以为来了,就能取走我的命。” 三殿下又道:“元夕,你有没有发现,院中四季,时间不同?” “当然!”沈元夕点头,“只有这里像三月。” “那是因为,时间流速不同。”三殿下取来了一支笔,在桥板上蘸了水画给沈元夕看。 “虽不是九重阵,但我这个阵,是铺开的四层。每层时间流速不一样,人从地面走只能看到景色不同,但要是从不正确的路径过来,就比如天上跃季而来,就会是这种后果。” 他指着凝滞在天上的幽族人。 “他叫夙取,是朝花第八代。”三殿下说,“沉不住气的小辈,自然不会跟人一样从王府正门礼貌进来,而是像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御风来。那么,他现在,起码要六百年,才能落到这个院子里。” 这种奇观,书里都没见到过,沈元夕兴奋道:“好神奇!” “当然,也不能让他在这里碍眼六百年。” 三殿下好整以暇起身,轻轻一跳,像一片纸飘立到了院子中央。 “元夕,坐到这里来。”他指着树下的秋千。 沈元夕小跑过去,双手捏紧了垂吊下的红绳。 三殿下目光随着她落定,又是一阵笑。她跑起来时,他给梳的那两只双平鬟一抖一抖,像两只下垂的兔耳。 “看好了。” 他说罢,闭上了双眼。芝兰玉树的,月下静静立着,忽而风起,衣袖飘飘,高高竖起的马尾发丝亦在风中飘着。 须臾,他睁开眼,双目赤红,却不似血欲泛起的那种红,这红更幽深,艳光流转,如石榴籽,如上品玛瑙映在月光中。 他轻轻抬指,一手搭在手臂上,两指如剑,指向半空中停滞的幽族人。 一道黑雾形似龙影,从他脚下盘旋而起,至月下,黑雾片片褪去,显出银亮的龙身,照样是赤红的眼睛,怒目咆哮,顺他所指,一口飞吞,撞入那幽族人的怀中,直至龙尾消失,那幽族也散为了尘埃。 血雾落下,未及地面就消散了。 银龙又自半空盘旋向月,游荡一圈后,折回三殿下手中,化为雾气,缭绕盘旋他周身,最后回落到他指尖。 待雾散尽,三殿下手中多出一把剑。 沈元夕看出神了,愣了好半晌才激动拍手。 “好、好厉害!” 真的是龙! “风晓剑。”三殿下轻甩手中剑,剑光锐利划过,含光收鞘,“其实刚刚的是剑气。” “那也好厉害,殿下没有骗人,是龙!我看到的!” 取悦了这小姑娘,三殿下很是满意。 “今天就没了吗?”沈元夕又问。 “没过瘾吗?”三殿下笑道。 沈元夕摇头,晃了晃身下的秋千,懂事道:“我又怎会拿战事取乐,今日虽涨了见识,但背后凶险我又怎会忘记。” “别怕。”三殿下轻道,“只那一次,以后不会有凶险。” “那今晚,真的只有他了吗?白塔那边……” “白塔那边定然有佯攻,但有十二家臣在,这次,让他们连近身都难。”殿下道,“他们还是老一套,想用这一招声东击西,扰乱我心绪,但我已经不会被白塔烟铃牵制了。” 他改了阵。 真以为,他连王府的九重阵都维持不住,只是因为他给了沈元夕几口心血吗? 他把整个华京的阵都动了。 白塔烟铃……这次就算他们举整个幽族之力把塔毁了,也找不到地脉的封印所在。 久居幽地的不肖子孙们,还想跟他玩计谋? “嗯……好像确实没有听到烟铃响。”沈元夕喃喃道。 “那边的阵也一样。”三殿下道,“梅徵是个悟性不错的人,这种日月流逝的慢性子阵,他也会了。” 至于其他两位守塔人,三殿下已吩咐,比起幽鬼,更要拦的是每一个要靠近塔的人。 等幽地那边反应过来,沈元夕脱离了心蛊的掌控后,就一定会做更多的心蛊散给华京的人,要他们去推塔。 三殿下收起剑,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琉璃灯。 这灯中央是个血色的琉璃,上端连着个银制的长柄,灯下垂着银色的长流苏,漂亮的像千金小姐收进闺房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灯?”沈元夕好奇。 这灯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蜡烛,只能看到有东西在亮,光映出来是流动的,红色的斑驳光影缓慢旋转着。 “血灯。”三殿下道,“说起来,这才算我最厉害的兵器。” 他掀开灯盖,招手让沈元夕来看。 沈元夕凑过来,那琉璃灯中沸腾的是深红色的血浆,而中间发亮的,像个被血糊了的蜘蛛网,又像个活物,一跳一跳的鼓动,萤火一样呼吸着。 只一眼,沈元夕心底生出惧怕来,脚底升起的寒意窜到了头皮。 她抱住了三殿下的胳膊,紧紧挨着,屏住呼吸。 “殿下……这是什么?”她问。 三殿下淡淡道:“从你身体里取出的蛊。” 作者有话说: 风晓剑:就不能好好用吗?非得凹造型。 三猫:好好用她会鼓掌吗? 三殿下心眼儿虽然不多,但还是比幽地那群幽族人好一些的。 毕竟论阴谋阳谋,还得是人更拿手一些,三殿下二百多年在华京,就当看电视剧,瞧了不少勾心斗角的戏码,这一套早滚瓜烂熟了。 浸月:懂了吧,谁才是教育家?!把孩子送大城市读重点学校就是不一样! 三殿下 第46节 第42章 天道 看到沈元夕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三殿下笑弯了眼。 本想安慰她,泡在他血灯中的任何东西都会乖的像孙子,不会再蹦跶, 但怕沈元夕听了会放开他的胳膊。 于是, 三殿下问道:“想知道心蛊是如何被操纵着蛊人心的吗?” 沈元夕点了点头。 三殿下把血灯放下, 伸出手指来, 放在牙尖下,轻轻咬破,手指沁出一滴血珠。 血珠浑圆, 停在半空,三殿下道:“幽族的血就像灯里的油。” 灯有千百种, 但没有灯油, 就无法点燃亮起。 “想要它做什么, 就下旨给它, 只要你会,它就能做到。”三殿下指尖轻戳这枚血珠, 说道,“我刚刚将指令给了它,现在……” 三殿下弹指一挥, 血珠打在一张书纸上。 纸活了过来, 飘飘悠悠竖在沈元夕脚下, “仰脸”看她。 “这就是最基本的傀儡术。”三殿下道。 沈元夕说不出话来, 又是惊奇, 又有些怕这样的异象, 整个人都贴在三殿下的胳膊上, 藏了大半边身子。 “嗯……你让它做什么, 它就做什么吗?” “简单的口令, 是可以的。”三殿下道,“但因它没有心,只是张纸,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比如这样——” 纸突然飞起来,团成了一朵花,碰了碰沈元夕的鼻尖,而后燃起了蓝色的火,消散了。 沈元夕吓傻了,好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好玩。 “而心蛊,就是要操控人心。笨一些的幽族人,就会把自己的魂魄与血混在一起,血进入身体后,就要慢慢地贴近心脏……” 三殿下的手指从她的肚脐方位开始,沿着一路指到心脏,轻轻点了下,“在这里生根,慢慢布满你的整颗心脏。” 沈元夕脸都吓白了,再看血灯中翻滚明灭的那“血蛛网”,满脸厌恶。 “等根扎稳了,操控人就能在千里之外下令,而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照他的意思去做。” 厌恶变成了愤怒。 “殿下不能放过他!”沈元夕道,“如果不解决掉这个幽族人,他把这手段用在父亲身上,用在皇上身上,用在京城百姓身上,那岂不是要出大乱!简直祸国殃民,罪大恶极……” “傀儡术是我祖父的专长,也是禁术之一。”三殿下道,“它被天道约束,要遵循许多规矩,稍有差错就会被反噬,所以幽族很少碰此类禁术。而这个幽族人用的傀儡术,在我看来,就像三岁稚童玩泥巴。” 三殿下牵起沈元夕的手,让她仔细看血灯里的那个蛊。 “他为了能操纵你,下了血本,一明一灭的那个东西,正是他的碎魂。” 沈元夕冰雪聪明,当即反应过来:“魂魄都在我们手里,那就是说,我们可以拿捏他了?” 三殿下笑着摇头,道:“不是拿捏,是彻底掐灭他。此人叫希音,是此役的军师,不能留,而且必须快点除掉。” 希音输在囿于幽地,不知大昭现状,若是出了界,接触了人,估计就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了。 “那殿下还等什么?”沈元夕问。 三殿下抬头看了月。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他道,“再等等。” 前几日,沈元夕伤势稳定后,他把王府的偷鱼猫们都唤了来。翻旧账一直翻到二百多年前,这些猫崽子祖祖辈辈都扒着他池子里的那些鱼吃,他从未说过什么。 这种人情账,欠了二百多年,也该还了。 猫们没什么意见,他喂了血,这些猫受了点化,一个个直立行走,宽袍戴帽的,拿着他的血令去了幽地。 “总要让希音,看一眼什么叫真正的傀儡术。” 不欠天道任何债,你情我愿,一指点化。 他的野猫掌刑人,刚刚已经到达幽地了。它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围住希音,告诉他朝花将来的命运,别的什么都不做。 但因有他的傀儡术作保,这些猫围着希音阴阳怪气,希音也伤不到它们分毫。 傀儡术的根本,其实是虚实相生,各取所需。 最上乘的傀儡术,往往不需要费心“蛊惑”,而是被驱使之人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从血的感应来看,这群猫们已经笑嘻嘻将他的话宣读给了希音。 正是时候。 三殿下蹲在地上,摊开掌心,轻轻一吹,掌心燃起一团幽蓝的火,看起来十分温柔。 沈元夕盯着看,小声问他:“烫手吗?” 三殿下见她一脸好奇,哄孩子似的跟她叮嘱:“很烫,所以你不能碰的。” 他翻手,那团柔火落入血灯之中,抱着沈元夕轻轻一退,退到了院子最边缘。 院中各角落鹅卵石亮起血红色光芒,光束相互连成线,地面上是个完整的星阵,血灯恰就在星阵中央。 刹那之后,艳丽的火直冲云霄,血灯之中发出惨烈的哀嚎声,像厉鬼哭叫。 转瞬,火光消失,血灯灭了,星阵的光渐渐熄了,四周静悄悄,微风吹过草木,沙沙响。 沈元夕问:“怎么样了?” 三殿下轻轻一招手,血灯回到他手中。 不亮的灯,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宫灯摆件,除了好看点,也没其他特殊之处。 三殿下道:“解决掉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脏东西。” “灯……没事吧?” “有事它就碎了,没碎就是没事。”三殿下收起灯,又嘟囔了句饿了。 沈元夕还有些云里雾里,追问他:“这就结束了吗?那……下蛊的那个希音,死了吗?” “嗯。”三殿下道,“而且,华京的宵禁可以解一阵了。” “……”沈元夕皱起了眉,“这就可以解了?为什么?幽族人不会再来了吗?” 三殿下望着满月,笑道:“暂时也没有人能来了。” 沈元夕的表情有些失落。 “跟他们过招要既快又狠,所以……不如话本曲折精彩。”三殿下洞若观火,看着沈元夕微笑。 沈元夕愕然。 他怎么知道自己心里在嘀咕什么! 她刚刚真有这想法,书中写与敌方军师智斗,起码要起转承合,有胜有负,曲折惊险,最终酣畅淋漓赢得胜利。可三殿下火烧了个灯,她连希音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这就死了? “可,你没亲眼看到,你怎么确定他真的死了呢?万一……他留了后手,万一他重伤潜逃呢?”沈元夕担忧道。 三殿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元夕,你认为,天地之间,谁说话最管用?谁才是天地至尊?” 沈元夕给了萧明则几分面子,道:“于我而言,皇上吧。” 毕竟去哪里过日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家门荣辱兴衰,她的婚配大事,全要听皇上的。 “我与皇上,谁更厉害?” 沈元夕警觉地扫了四周,伸手悄悄指了指他。 “我为什么更厉害些?”三殿下笑。 “……活得长,还会这样那样的仙术,连龙都能放出来,还可以千里之外取人性命。”沈元夕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不错,这些皇上不会。”三殿下道,“那么,比我厉害的,是什么?” 沈元夕蹙眉,是三殿下父亲吗?总觉得也不大对。虽说浸月是幽主,三殿下算幽族里的东宫太子,但幽族规矩好像和大昭也不一样,三殿下对他父亲直呼其名,他父亲好似也不怕他篡位。 “不知道,有还能压幽主一头的人吗?” “哦,你说浸月,要说能压他一头的人,我母亲。”三殿下飞快抖出了幽主的私密事,又正色道,“比我们厉害的,是天道。我们能力越大,受天道的制约就越大,天道就是我们要服从的规则。” 看沈元夕的表情,应是没怎么听明白。 “比如,一个街头赌鬼,骨瘦如柴,不会功夫,他被人骂了,就会肆无忌惮与人打起来。”三殿下贴心举了例子,“但如果,是你父亲走在街上,被人招惹了,他不会轻易出拳打回去,而是要忍着。因为你父亲功夫高,一拳可能就要把人给打死。若是一拳就打死了人,无论是非对错,你父亲都要被大昭律制约。” “道理是这样的,没错。”这一点沈元夕深有体会,不住点头。 “这就是,越厉害的人受到的制约就越大。”三殿下指着天说,“天道就是如此。人感受不到天道的存在和制约,是因人过于弱小。幽族受血和月的赐予,有超出凡人的能力,就能感受到天道的压制。” 沈元夕思索了会儿,眼睛一亮,仰头道:“我明白了!殿下是想说,希音死了的事,是天道告诉你的对吧?” “……有些偏差。”三殿下无奈笑道,“不过,你多少是明白了些。我们违反了规则,是要被天道所惩,我说过,傀儡术是禁术,约束很多,但凡有一点疏忽,就会被天道惩处。” “希音是被天道所惩?”沈元夕回过味来了,“怎么做到的?” “希音对傀儡术了解不深,走的是朝花的野路子,这种摆不上台面的傀儡术,只要被天道‘发现’,很快就会受到反噬。” “总之,天道出手,自食其果,他必死无疑。”三殿下如此说道。 这种说法避开了沈元夕最想知道的环节,很是不过瘾,她不仅再次追问道:“那血灯里烧的又是什么?不是希音的魂魄吗?” “血灯一亮,就能沟通天地。我拿他烧亮了灯,只是稍微放大了点他的禁术,提醒天道立即天惩罢了。” 他这句说完,望着前院厨房的方向,眯眼道:“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其实所谓天道,也只是天地规则。执晴与沐光闭关冥思数千年,就是为了摸清它的规则,趋利避害。 后来又有浸月问天,能占古今,预见将来。三殿下虽没父亲问天的疯劲,但悟性相当不错,把几个摸清楚的规则烂熟于心,知道了如何利用天道,做了一盏血灯,沟通天地。 他杀希音,并不用自己出手。希音透支太多,傀儡术用的千疮百孔,他只是稍微添了把火,让反噬来得更快更猛而已。 在他看来,希音的傀儡之术,就像小孩穿着肚兜举着柴火棍当刀,连规则都还不清楚,就敢在他面前舞。他根本不必与希音正面较量,只扔过去一枚小石子,让他自己左脚绊右脚摔倒就是。 三殿下潜入自家的厨房,“偷”了些点心佳肴,沈元夕吃饱后,困意袭来,靠在三殿下的肩上睡着了。 三殿下放下书,将她抱回床上,手指绕着她的头发玩,血红色的眼睛比满月都亮。 月亮越圆,人的血欲就越炽烈。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数着日子等。 三殿下照着图册上的发式,趁沈元夕睡着,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玩,玩得不亦乐乎。 沈元夕却睡得不太安稳,好似被魇住了,扭动起来,痛吟声也越来越大。 三殿下 第47节 她手脚都是冷的,明显是身体不舒适。 三殿下轻轻叫醒她,手掐着她的脉搏,问她:“哪里不舒服吗?” 沈元夕皱起了眉,脸色也不大好看,她侧过身,一只手捂住了小腹。 “……肚子疼。”她咬着牙说道。 作者有话说: 三猫你老婆痛经。 三殿下:别骗我,我没闻见血气。 (这章要是跟沈元夕一样不大明白是很正常的,具体要在之后慢慢了解,ps剧透:本文主线并不是跟幽族打架,也不是朝花阴谋,而是三殿下跟沈元夕这一辈子。朝花算支线任务之一。) 第43章 宴兰 白天又一场春雨, 雨水都暖了,春园里的一树桃花盛放。 宫里来的御医在廊下回三殿下的问话,都是轻声细语, 随行的宫人和太医院的学徒拎着药箱, 悄悄欣赏着此处的春景。 御医道:“和殿下所判相同, 并未伤到根本, 再将养一段时日……” 三殿下雪发凌乱,还有几缕掖在领口,眼下也尽是疲态, 他点了点头,神情稍微松散了些, 回过头望了一眼沈元夕歇息的地方。 御医鼓起勇气道, “殿下也要注意身体。” 三殿下稍感惊讶, 看来, 自己的疲惫都已显露在外了。 送走御医,三殿下拿着药方斟酌许久, 另起了炉火小灶台,翻出世宗御赐的陈年旧扇,一边扇一边盯着药, 火候斤两, 丝毫不差, 熬煮好端去喂沈元夕。 他在门口脱去沾湿的外衣, 端着碗走到床边时, 微润的发丝已烘干了。 沈元夕见他进来, 皱巴着脸拉高了被褥, 把自己藏在了里面。 三殿下跪在床边轻声哄。 “只这一碗了, 是止痛的……” 沈元夕在被团里幽幽抽泣, 过了会儿,自己掀开被子,接过药一口气喝干了。 三殿下忙叫好安慰:“好,马上就会好了。” 沈元夕眼眶泛红,苦出泪珠来,躺下后,神色郁郁。 三殿下扒在床边,轻声问道:“是在生气,嫁我没好事吗?” 沈元夕也知道不是他的错,但她还是小姑娘心性,忍不住委屈道:“我都喝多少次药了……就一直在喝!” 前两天刚在刘玉娴那里豪气放言,不就是一个三殿下,这福气自己要得起,结果这么快就扛不住了。 自打认识了三殿下,药就没停过。从小到大,就是扎马练剑,她也没受过伤,和三殿下相识后,她伤病多少次了? 她跟三殿下第一次见,又是擦伤手,又是风寒。再从头仔细数,夜里被劫走,丢了弟弟,她孤零零一人,伤了手心,被一剑捅穿,还被下了蛊。 没完没了,现在连个癸水都不来了。 不来就算了,它还疼。 三殿下虽跟她说无事,是伤未养好,所以才经血不至,但她惴惴难安。 沈元夕想,她和三殿下是不是八字不合,三殿下克她? 三殿下仔细看了她许久,也不知他怎么就看出了沈元夕的担忧,忙道:“并不是八字不合,我没八字,不会克你。” “你怎么能没八字呢?”沈元夕忘了抱怨,被好奇牵着走。 “这个……到时候你会知道。”三殿下笑而不答,“总之,幽族人出生跟你们不大一样。” “再不一样……你们总有出生的时辰吧?”沈元夕想不明白。 三殿下表情神秘莫测,看向沈元夕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沈元夕推开了他的脸,扭头避开那两只闪亮亮的红眼睛。生辰八字细究起来,也和房事有关联,想也知道三殿下的两只眼睛为什么会突然亮起来。 三殿下的手摸摸索索,又脱了一层衣,上了床,与她躺在了一处,圈住了她腰,把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殿下做什么?” “暖一暖,怕你着凉。”三殿下的手指微烫,一下下抚着她的小腹。 “真……没事吗?”沈元夕问道。 “没有,我不会瞒你。”三殿下闭上了眼,紧挨着她,原是哄她睡,没过多久,自己睡着了,他手心的温度也散了许多。 沈元夕早就发现了,三殿下并不像父亲带的那些兵将,那些兵将,隔老远就冒着热气还爱淌汗,有时从她身边过去,她都能感觉到周围热了许多。 就如传闻所说,大昭的人是生活在太阳下的人,而幽族是月亮养育的,天然就冷一些。 三殿下不冷不冰,但他并不是热的,而是温凉的。 陈嫂说过,男人都是热烘烘的臭男人,但三殿下不是,三殿下不怎么出汗,也没有那么热,还总是很香。 沈元夕知道他会熏衣换香,但自己病了这几日,三殿下衣不解带的一直陪在身边,没功夫更衣染香,但沈元夕还是能嗅到一缕香气。 很难形容的一种香气,无时无刻不在,床上枕上甚至自己的发丝上,都残留着这种味道,就是三殿下身上的味道,一种郁郁寡欢妖妖娆娆若隐若现的幽香。 而且,三殿下身上的味道,到了夜晚总是要更明朗些。 三殿下睡着了,沈元夕睡不着。她手指绕着他的头发玩,心里想东想西,想到最后,又是一声叹息。 没什么原因,有时候就是想叹气。 三殿下眼睛没睁,问她:“还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沈元夕说,“你没睡着吗?” “睡着了。”三殿下搂住了身上的小姑娘,翻了个身,把她拉进怀里贴紧了,呼吸又绵长了。 这下,沈元夕与他面对面,无人给她捂肚子,失去重量和温度安抚的伤口又隐约不适了起来。 连一直闷疼的胸口,也再次被注意到,作起了妖。 沈元夕在他怀里拧了起来,翻来覆去都不舒坦,索性坐起身,不睡了。 三殿下带着薄淡的困意,问她:“怎么了?” “我想出去……”沈元夕说,“我不想白天睡。” 她知道,三殿下是要在白天睡觉的,而且他已经好几个白天没睡好了,她私心是想让三殿下好睡,而她出去透透气,走走路。 三殿下伸出手,又将她按回了怀里,锢紧了。 “外面下着雨,太冷,会更疼的。”他说。 沈元夕又扭了起来。 “我睡不着。” 三殿下睁开眼,见她头发凌乱,眼睛泪雾迷蒙,嘴角却耷拉着,他越看越觉得喜欢,一把托住沈元夕的脖子,亲在了她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把沈元夕吓傻了。 三殿下却忽然像开了窍,精神抖擞睁大了眼。 “对啊……”他双手捧起了沈元夕的脸,手指轻轻擦过她浅色的唇。 虽不能洞房,但可以亲的! 三殿下来了兴致,慢慢凑过去,碰了碰沈元夕的唇。 手里的温度攀高了,是沈元夕羞烫了脸颊。 三殿下没有说话,浅浅尝试触碰之后,再次倾来,就是攻城直入。 外面雨声更重了些,雨色遮天,正是午后,却昏暗的像一天快要结束。 雨息飘入帘中,哪里都是湿润的。 沈元夕像浸在无水的河中,被湿润包裹,一边求生,一边自溺,反复挣扎的间隙,能缓口气。 她能感受到,三殿下尽力克制的莽撞,是源于青涩,但自己的就是一塌糊涂,看多少本牡丹春都未入门。 好在时间够久,三殿下勤勉好学,慢慢琢磨出门道来,这就更要命了,沈元夕难挣脱,又忍不住也想要去霸占属于她的城池。 她好像听过了三殿下短促的轻笑,但她顾不得那么多。 她甚至气愤又委屈的想,自己又是受伤又是生病,倒霉到这种地步,现在拿回些应得的补偿,又如何? 又无其他人在,三殿下还能告她大不敬之罪吗? 漫长的挣扎交换,沈元夕忽然听到三殿下闷哼了一声,他这声还有些愉悦。 异样的感觉,从身体里流淌走了。 沈元夕推开他,愣了会儿。 三殿下掀开被子,一副发现天大喜事的表情,高兴道:“有了!” 有什么了? 沈元夕慢慢摸去,啊的一声,不敢动了。 她癸水来了。 怪不得她觉得胸闷缓解了不少,但这也太丢人了。 沈元夕鼻尖泛红,更红润的嘴唇一撇,要哭出来。 “早知道,不用喝那碗苦药了。”三殿下道。 沈元夕想哭,但她看见三殿下翻滚着血欲与兴奋的红色眼睛,不敢哭了。 她要省省力气。 以及…… 好奇再次占了上风,沈元夕问不出口,她坐起身,拉过床边的桌,提笔写了一行字,不敢看三殿下,把这张纸递了过去。 三殿下见了,捧着这张纸,笑眯眯回答她:“会啊,都是血,当然会想喝掉。” 沈元夕龇牙咧嘴,露出痛苦的神色。 三殿下 第48节 她难以想象。 但没办法,夫婿就是个饮血的幽族人,沈元夕结结巴巴关怀道:“那……殿下……要喝吗?” “不要。”三殿下答。 沈元夕舒了口气,她难以接受三殿下饮这样的血。 “要是舔去这样的血……”三殿下说,“我会忍不住的。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伤未好,还需禁房事。” 他说得坦荡,沈元夕却听不得,一声怪叫,捂着脸跌回床上。 三殿下给她掖被角,掖完又忍不住掀开看了眼,牙尖都冒出来了,双眼仍然血亮如灯。 “血气通畅,真是个好现象。”三殿下道。 沈元夕微微弓起了身。 “是……不舒服吗?”三殿下问道。 癸水问题颇多,不来它憋着疼,来了它也不消停。 沈元夕不想说话,三殿下的手贴了上来,这次与以往不同,不再是隔层衣衫。手心的温度,熨烫在她最难受的地方。 沈元夕闭上了眼,逼自己不要想得太多,早早专心清空杂念,睡觉养神。 月亮升起后,夜空中,红衣一闪,还未飞落在王府院中,肩上小灰团出言阻止。 “有阵,走门!” 宴兰公主啧了一声,足尖一点,轻轻落下,顺手拿起几本石狮子上的拜帖,一边看,一边敲三王府的门。 前院的管事来开门,问什么来历。 床上的三殿下睁开了眼,他轻轻放开沈元夕,披上衣服,飘到了湖心岛。 宴兰公主早已进了门,正在秋景园抛石子打水花。 三殿下:“……你在我家里放了什么东西?” 宴兰公主一眨眼,拍了拍手站起身。 “哟,不错啊。”她说,“放的你爹。” “那这是谁?”三殿下看向她肩头的小灰团,皱起了眉。 片刻之后,他看出来了。 “你的魂碎了?” 小灰团用跟宴兰公主一模一样的口吻回答:“哟,不错啊,有长进,这都能看出来。” 作者有话说: 问:什么时候洞房: 答:等婆婆走后。 第44章 初见 “让我看看你的新婚妻。” 宴兰轻巧的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说着就躲过三殿下的阻拦,金蝉脱壳退去红色外衣,闪身进了暖阁。 三殿下手里抓着母亲的外衣, 叹了口气。 “她还睡着……” 小灰团扑棱着翅膀, 落在儿子肩头。 “她早就想见了, 放心, 你母亲知道分寸。” “你怎么不跟着去?”三殿下瞥他。 “我又不是姑娘,怎好意思在人家歇息时打扰。”小灰团乐道,“当然……也是因为, 我早就见过了。” 他能观古今,预见将来, 儿子归来行成人礼时, 他就捕捉到了碎片, 匆匆一瞥, 见过沈元夕的样子了。 “你是怎么了?”三殿下问。 小灰团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一言难尽。 是他自己皮, 明知有禁制,还是想触碰更多。 “我第一次能看到大昭灭亡之后,这片大地将会发生的一些人事碎片, 就没把持住, 把手伸太长, 让天道察觉我在窥探, 被反噬了。” 还好他撤得及时, 把自己身魂剥离开, 魂虽然碎了, 但命还在。 “就是魂魄散落的有些远, 到处都是。”小灰团道, “身体也不能用,委屈你母亲千里迢迢带来,你且帮我保管。” “……”三殿下无言以对。 “血还未断,虽然朝花会有异动,但总体还在掌控之中。”小灰团又道。 “……把你的耳听折磨成这模样,也叫尚在掌控之中?”三殿下阴阳怪气起来。 浸月观天道时,因为好奇触碰了禁忌,虽然机智地剥离了身体和魂魄,得以存活,但自己的魂魄零零碎碎散落各地,只有一小部分还在,还在的,就必须有个寄存之处。 不过,为防有其他魂魄觊觎身体夺舍,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了个规则,要魂魄完整并且是原魂,才能融进他的身体。 零碎的魂没了去处,只好另外找个身体。好在他的耳听能寄放意识和碎魂,浸月就让自己的凤凰先涅槃沉睡了,自己拿灰烬里诞生的小灰团先用一用。 “给你添麻烦了。”浸月嘴上这么说,但听语气,也像阴阳怪气,“听说朝花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护好,还弄丢了小舅子。哎呀,这都是我的错啊,怪我没用,给你添麻烦了,哎呀哎呀。” 三殿下被戳到痛处,撇了撇嘴角,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直道:“我要断绝朝花燕川一脉,恰巧,你不在了,也能方便我行事。” 小灰团语气淡淡:“当初我爹向我娘保证,绝不让浮灯血脉断绝,这都是写进血缚中的承诺,恐怕你灭不了啊。而且你也知道的,一代幽主,一代规则。我的规则,就是不同室操戈,只束缚,不管教。毕竟是我妹妹的血脉……” “朝花和燕川早就走上绝路。”三殿下慢悠悠往回走,平静翻旧账,“血脉繁衍,从第六代起就走偏了路,你再看他们现在失心疯的样子,从划分界限后,他们在幽地四处掠血,什么方法都试了,生了百余人,里头,可有一个是女儿?” 这是灭族之相,朝花和燕川也知道,所以他们才想越界夺新的气运。 小灰团咋舌:“悠着点,咱这脉也没生个女儿啊。” “日月相融,才得天道。”三殿下道,“我们这脉,早就挣脱灭亡的结局了。” 小灰团叽叽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小子通透。”浸月得意洋洋道,“朝花燕川不懂我们走的才是正确的路子。我与宴兰是天作之合,你现在也是这条路,以后你的孩子,也会是这样,这是天意。日月代代相融,以后虽无幽族,幽族却一直存在,永不断绝。” 三殿下停在院外。 宴兰公主蹑手蹑脚走出来,拍了拍儿子的背,开心道:“见到了,合我眼缘,我喜欢!” 小灰团接着道:“临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父亲对我母亲的承诺还在,确保浮灯的血脉不断绝是天道见证的,你杀不完,也绝不了。” “我会让他不断绝。”三殿下道,“只留一个,其余的,都得死。这便不算违诺,也不会触犯天道。” “那你留哪一个呢?”小灰团问。 听到他这样的语气,三殿下忽然明白,浸月和他有相同的答案。 “对,你也已经见过他了!”三殿下恍然道,“他也定会和我们一样,走日月相融之道。” 宴兰公主显然也知道父子俩在说谁,疑虑道:“可那孩子,看起来不像个幽族人,也算数吗?” 小灰团道:“看起来不像幽族,是他母亲的原因,也是朝花燕川作的孽,要还的。但话说回来,那孩子也未尝不是因祸得福。他再不像个幽族人,他身体里也有部分血,是浮灯一脉。” 宴兰公主摇头感慨:“这多麻烦,要我说,当初如果让你娶了夜罗,哪还有现在的事?反正你们幽族连亲兄妹也能苟且繁衍。” 夜罗是执晴与浮灯的女儿,也是朝花一脉的始祖。 “好大度的女人!”小灰团吓的半死,羽毛炸起,膨成了一只更圆的灰团子,立马老实交代,“浮灯是想撮合我们,但我与夜罗相看两生厌,她嫌我怪,我嫌她笨,我俩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走两条路。” 也正因如此,浮灯才会忧心。 浮灯与沐光的关系并不算好,有执晴在,两个男人各自委屈一下,勉强算一家人。有了儿女后,本想一儿一女的,恰巧能凑合,可两人的儿女却根本不对付。 夜罗魔得很,而浸月又怪得不像个正经人,联姻?这俩兄妹联姻的可能,比执晴亲手掐死沐光扶正云星的可能性都小。 浮灯怕的就是浸月这个不正经的小子,他看不懂浸月心里都在想什么,这让他很是忌惮。联姻不成,兄妹俩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路,为了女儿,他要向执晴求一份保障。 这样,就算执晴跟他都消散了,浸月这小子,也无法威胁到他女儿,断他的后。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衣摆蹭在地上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沈元夕揉着眼睛,披着头发,走了出来。 “三殿下,我梦到子游摔断了腿……”她带着重重的鼻音,委屈道,“殿下,你能帮我……” 她看见了院子里的人,止住了没说完的话。 三殿下身边站着一个姑娘,年纪轻轻,个头不高,穿了身样式奇怪,有些似骑装的黑衣,编了两条辫子花绳缠缠绕绕的搭在胸前。 夜色朦胧也看不清具体长相,只觉得这姑娘气质不俗,来头不小的同时,还有些危险。 “哟!”这姑娘开口,声音听起来不年轻了,“三殿下,她不叫你名字的吗三殿下?” 这句话调侃打趣意味太明显,沈元夕都听出来了。 还未等沈元夕回过神,三殿下闪到她身旁牵起她的手,把胳膊上的一件深红色外衣扔给了那姑娘后,指着她道:“这是我母亲。” 而后,他手里“端”来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道:“我父亲。” 沈元夕愣了好半晌,掐了把自己的脸,又伸手摸了摸三殿下,确定不是梦后,她慌了。 她还没梳头! 不……等等,他父亲是什么? 沈元夕慌张抚弄头发的同时,还不忘好奇,凑近了看那只鸟。 “……你父亲?” 那灰团叽叽喳喳笑了起来,跌坐在儿子掌心扑棱着翅膀,更不成样子了。 三殿下点头,证明不是哄她玩:“出了些意外,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体,这是他的耳听。” 沈元夕:“啊!那……” 眼前那个正在穿外衣的年轻姑娘,就是宴兰公主了。 “公主……殿下?!” 三殿下 第49节 宴兰公主穿好衣裳,一个纵身飘来。 “来得匆忙,没准备。”宴兰公主摘了一只戒指,套在了沈元夕手上。 戒指闪过一抹猩红,大小正合适,箍在了她的食指上。 “这是他祖母用过的老物件,让临朔教你如何用,我能送的都放里面了。” “多谢公主殿……” 宴兰捂住了沈元夕的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不必。活时间长了,你就会跟我一样,什么身份规矩,都是拿来镇场子的,在家没外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那么守规矩。” 她像是给沈元夕打样,抓过小灰团,蹦蹦跳跳进了屋。 确实不成规矩,不像个公主,起码跟端庄是沾不上边的。 “云星呢?”宴兰公主寻了一圈后,问起了老仆,“我想沐浴。” 三殿下:“云星出门了,你自己来。” 宴兰公主又折了回来,对着三殿下啧啧摇指头,“他还能出门?再折腾几回,他那腰就要弯到地上去了。” “这次再回来,怕是要五感衰退了。”三殿下有些唏嘘,他看向一脸茫然的沈元夕,“……所以就看,有没有机缘解开天道的咒了。” 小灰团道:“能与不能,都要看命。” 天道给云星的诅咒,并非不能解。若有人能在无意之中,说出解开反噬的“钥匙”,云星就不会无限地衰老下去。 “你刚刚是做梦了吗?”三殿下握住沈元夕的手,侧头关怀。 沈元夕把手悄悄扯回来,摇头道:“没事。” “小姑娘,还害羞。”宴兰公主看了个一清二楚,哈哈笑了起来,“等过个百年,你就不会这样了。哎呀,可真好啊,现在还会面红心跳。” 她已经很久没体会过羞涩的滋味了,只能回味。 沈元夕更是手足无措。 三殿下把沈元夕挡在身后,蹙眉道:“你们来,除了把身体放我这里,还有别的事吗?” 浸月道:“有,我和你母亲,想与你交换差事。” “……什么?”三殿下挑眉。 他父亲可是会算计他的,他不得不防着。 “你呢,去帮我寻魂。”浸月说,“我与你母亲代替你,守华京国脉。” 三殿下轻呵一声。 他才不要。 他刚把沈元夕娶进门,还未洞房,就是天塌地陷,他也不要出去奔波。 “你们自己找。” “我们已经找到了一部分。”宴兰公主大咧咧坐在地板上,双手甩着辫子转圈,“剩下的我办不到,但守华京,轻轻松松。” 这段对话,沈元夕终于听了个半懂,知道这是要三殿下外出去做事,而宴兰公主要留在京城。 沈元夕忧虑着,可能要过一阵子夫君外出,新媳和婆婆相处的日子了。 这不大妙。 跟三殿下一起,她越来越放松,哪里疼了难受了,都能无顾忌地说出来。可要是三殿下不在这里,她就算身体不适,也要委屈自己忍一忍了。 她抓住了三殿下的衣袖,紧张着他的答复。 三殿下不语。 浸月叽叽又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 宴兰公主夫唱妇随,晃着腿道:“带着一起去不就行了。” “不行。”三殿下说,“她伤没好,我舍不得她风餐露宿的。” “这是你的能力问题。”浸月嘲笑道,“你要有能耐,你这新婚妻会刚过门就受伤?你要是有能耐,你用得着办个事都要风餐露宿?” 沈元夕睁大了眼,忙看向三殿下,怕他被自己父亲气到。 三殿下反应淡淡。 宴兰公主向后一仰,躺在了地板上枕着双手,翘起了二郎腿。 “不管,反正我不走了,我就要在这里。” 这又把沈元夕看呆了,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睡醒,一定还在做梦。 宴兰公主,是这样的吗? “随你。”三殿下扔下两个字,抱起沈元夕飘走,换了房。 宴兰公主晃着脚,静静望着夜空中的月亮,一声轻叹。 “好久没来人间看看了。”她说,“我是真的想多留一阵。” 小灰团落到她的胸上,拍了拍她,自信道:“他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三猫:懒,只想趴窝,不想出差。 宴兰公主对外还会装一装,在家就这样,活了三百年,厌倦了,就很无拘无束。 至于浸月长啥样嘛,马上就知道了。 给记忆力不长的朋友们温习一下: 执晴的正宫是沐光,二房是浮灯。 幽族三条线: 执晴沐光——儿子浸月——三猫。 执晴浮灯——女儿夜罗(朝花一脉)——不重要的儿子——双生兄妹裂今与渡昔——渡昔生花雪风月——枕叶(花雪儿子)——双生兄妹希音与【暂时无名,失踪】——希音生了好几个,但都没什么能力,无了要。 裂今(另起燕川一脉)掳走希音妹妹,妹妹失踪——裂今随便生了很多很多,几百个,无女儿。 可以越界不受血誓影响,被浸月抓回去后靠界碑禁锢幽地,目前可剧透情报:燕川越来越弱了,也要无了。 第45章 融洽 沈元夕换了张床, 翻来覆去凌晨才睡着,晌午醒来,不见三殿下的脸, 只看见一只大被团, 露着几绺银发, 憋屈地贴着床边正睡着。 沈元夕坐起身来, 三殿下也没动。 “睡好沉。” 沈元夕蹑手蹑脚溜边穿好鞋袜,起身在这房间里寻了一圈,不见哪处能梳妆。 这里像书画房, 八宝阁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瓶子书画,还有画了一半的冬景, 看日期是去年腊月的。 应该是三殿下画的吧, 毕竟三王府也没有别人了。 “画的一般。”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宴兰公主评价道。 她肩上的小灰团也伸长了脖子瞅了一眼, 扑棱着翅膀飞到床上, 找了个缝隙钻进去了。 冷不丁的看到这两人,沈元夕懵住了, 心里着急要好好称呼,但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发不出声音张不开嘴。 还在愣神, 宴兰公主一把抓住她的手, 牵了出去。 “走走走, 给你梳个头。”宴兰性格洒脱过火, 走路也不成样子, 大跨步几下就忍不住蹦蹦跳跳。 沈元夕一路被迫小跑着, 拖拽着往前赶, 起初伤口还有些绷紧了的不适, 后来跑开了, 好像就没事了。 沈元夕“咦”了一声,脸上扬起了笑,伤好像好了许多,走路不用弯着腰了! 沈元夕坐在梳妆镜前,手脚乖乖放好,宴兰公主动作行云流水,一样叼着梳子,腾出双手极快地编着头发,从头到尾很是投入。 见她这样,沈元夕也放松了许多,鼓足勇气道:“三殿下也是这样……” “嗯?”宴兰咬着梳子,口齿清晰道,“不可能,那小子会梳这发式?这是我自己摸索的。” “不……”沈元夕摇着双手,慌忙解释,“我是说,三殿下也会这样……拿梳子。” 话说完,又责怪自己,说这些无聊话做什么。 宴兰公主笑:“可不,要不是这点像,我能把他当儿子看?你看他哪一点像我?” “……”沈元夕小声道,“还是像的。” 尽管三殿下性子没这么跳脱,但她总觉得,还是像的。 宴兰公主给沈元夕梳好了头,把镜子放正了,也凑过去看。 沈元夕悄悄抬眼,见镜子中的自己奇奇怪怪,两侧头发梳成了两根大粗辫子,缠缠绕绕许多发带丝绦,半点不好看。 她不敢说,正搜肠刮肚要违心地夸赞一句手艺好,就听宴兰公主道:“嘶——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不好看。” 她利落拆了发辫,试了别的发式。镜子中,沈元夕的脸上堆满了惊讶。 “不是说你不好看。”宴兰公主瞄了眼镜子,笑了起来,“这头发要梳我头上就好看,梳你头上别扭得很,不合你的脸。” 她说话间,就又侧编了个发式,只是效果还不大好。 宴兰公主再次拆了,叉腰嘀咕。 “算了算了,这都三百年了,老掉牙的东西确实不适合生在盛世之下的姑娘脸。你平时怎么梳?” 沈元夕羞涩道:“我也不太会。” “知道了,跟我一样。”宴兰半眯着眼睛回忆起来,“当年跟我一起到幽地去的宫人,不到一甲子就死没了。有两年,我那头发就没盘顺过,不会就是不会,给几百年都学不成样子,只会梳辫子。” 沈元夕刚要开口,宴兰瞄了眼,是要叫她公主殿下,抢先一步道:“叫我宴兰就可。” “……不行的。”沈元夕摇头。 “不用在乎合不合规矩。”宴兰道,“遵天地大道就可,只要路行正,平日里的破规矩,能省则省,不然活千年就是折磨了。” 三殿下 第50节 “……我只是叫不出口。”沈元夕红着脸窘道。 “那这样,你叫我三娘。” 沈元夕一愣,小声询问:“您也行三吗?” 宴兰公主……不是世祖的长女吗? “你有亲娘,我呢,就是这边的娘,你叫我家小子三殿下,三殿下的娘就是三娘。”宴兰说,“这样如何?” 沈元夕诚实回答:“有些奇怪。” “就这么定了!”宴兰笑眯眯道,“奇怪才好玩,要的就是好玩,不好玩就没意思。” 就这样,宴兰放弃了沈元夕的头发,把梳头这事推给了儿子,还要喊三殿下现在就起床给沈元夕梳头。 沈元夕好险拉住了她 “我去前院找陈嫂她们来……” “闺房之乐,不让自家男人来,那就没意思了。”宴兰好似很讲求‘有意思’,不过她转眼见沈元夕身上的衣服,又有了新的玩法。 “算了,头发就先这样,等临朔睡起来再说,反正你还在养伤,今天也不必出门。”她指着沈元夕的衣服,“咱们去换身衣服!” 两个“姑娘”快活在屋里翻箱子翻首饰匣子。 沈元夕给宴兰公主看她带来的衣裳。大多是新的,刚添上的嫁妆,少部分是前一阵子,陈嫂从将军府带给她的常服。 “这是一部分。”沈元夕道,“嫁妆添备好的就先放这里了,还有一些没备好,没往王府送。” 宴兰手里提着件衣裙,嘴上直夸:“果然盛世当中的衣裳首饰,颜色更绚烂些,样式也繁复。” 她扭头对沈元夕讲:“以前不是这样的,三百年前,大家尚黑尚白的,样式也简单,多是窄袖,便于打打杀杀举家逃难什么的。” 说起来,还是盛世好,姑娘家的衣裙都漂亮。 宴兰公主朝身上比了比这件裙衫,又从头到脚扫了眼沈元夕,她俩的体量差不多,宴兰要再娇小一些。 “我能穿吗?”宴兰公主问道。 她抬着头,目露期待,眼睛也更亮了。 沈元夕使劲点头:“可以的!” 她刚刚就注意到了,宴兰公主的眼睛乌黑当中,透着一点幽红,但并不是幽族人的那种完全的血红色,她的眼睛更像人。 沈元夕很想问,问她如何得到的长生,要不要也和幽族人一样食血,是不是也会日夜颠倒,但她开不了口,她一直在找机会,但找到了能开口的间隙,也没办法问。 宴兰很快换好了衣服,样式颜色都和她那两条奇怪的发辫不搭,但看久了,也就莫名合适了。 “哦?有人来了。”宴兰跑跑跳跳奔出了春园,过了会儿,一手托着盘,提着裙子又跑了回来。 “吃饭!”她招呼沈元夕。 饭是一人份的,做好后放在春园外的小桌上,平日是三殿下端进来喂给沈元夕。 沈元夕见宴兰公主也要吃,关切道:“我去再嘱咐小厨添几道菜吧。” “不用,我就尝个味道。”宴兰公主把碗筷让给沈元夕,自己下手捏了个面果,尝了滋味,舒服叹息,“啊,好怀念的人间烟火味。” 沈元夕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试探着问道:“您……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吗?” 宴兰公主冲她一笑,收敛起散漫态,忽然端庄了许多。 她跪坐在沈元夕对面,认真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浸月是个辟谷观天道的疯子,我也自不会活成正经人。他不食不饿,我有他滋养,亦是不吃不饿。” 这番话震惊了沈元夕,来回思索了数遍,听宴兰公主又言:“你不必忧心,你不会如此,从我送临朔回大昭起,他行的就是人间道。他们父子,一天一地,虽在同一条大道之上,但却是两种不同的路,临朔还是要吃饭的。” “那您也食血吗?”沈元夕放低了声音。 “……”宴兰公主探究地看着她,神情有些迷惑,好半晌,她问沈元夕,“临朔给你心花了吗?” 这个词很久没听到了,沈元夕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消失在她书桌上的心花。 皇上说过,那是幽族的定情信物,皇上就是凭借那朵心花,才下了婚旨,让她做了三王妃。 沈元夕回道:“给过了。” 宴兰不见她脸红,也不见她羞涩,心道不对。 她说的心花在幽族这里,就是洞房的意思,而眼前这个小姑娘,说起临朔就会羞涩,提到洞房怎么可能没反应。 宴兰就问:“那心花,你吃了吗?” 沈元夕大惊失色:“还要吃掉吗?我……我不知道,所以一直放在那里,它就自己化掉被风吹散了。” 沈元夕着急坏了,三殿下当时只把心花给了她,没说这个定情信物需要吃啊?而且,他连这花是不是定情信物都没有说,她是真的不知情。 宴兰乐了:“心花不会化掉,而且掏出来,你就得吃了……除非,他给你的不是心花。” 沈元夕连比划带说,说那日天降红雨,那朵花就是这么来的,那花长得跟其他花不一样,很漂亮,很精巧。 宴兰乐的直挺挺躺在地上左右打滚。 “心花这种东西。”宴兰凑近来,搂住了沈元夕的肩膀,“是种美称。其实它是心脏的一部分……” 宴兰摊开手,仿佛手掌心有那个“心花”,演示给沈元夕看。 她说:“这东西,是剖开心拿出来的,你会见到你男人半死不活的,捧着会跳动的心头肉,求你吃掉。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你,这种时候,你只能吃了,但吃完就得还回去,咱也不忍心刚成婚就守寡不是?喂,都能喂,要血给就是了。” 宴兰在沈元夕耳边轻声说道:“别说,这东西吞了之后,就算被埋脖子也不觉疼了。” 沈元夕捂住了脸,脸颊慢慢发烫。 她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一边听,一边晕晕乎乎胡乱摇头。 “没有……那还没有……”她说。 宴兰公主拍了拍她。 “怪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结为夫妻后,该说的时候,都会说的。”她揉了揉这姑娘的头顶,手感还不错,毛绒绒的。 这让她想到,沈元夕才十七,毛绒绒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是个青涩又圆润的小姑娘,像刚结出的甜桃子。 “嘿!”宴兰忍不住又揉了一把,“真招人疼。” 还是女儿好。 等浸月回魂,就让他占一卦,这第四代能不能是个女儿。 三殿下睡到正午,浸月鸟爪子踢着他鼻子都不醒。 浸月道:“你怎么虚弱成这样子了?” 不愿起床在幽族看来,是血气不足的症状。 三殿下幽幽道:“这是白天。” “我知道,但你叫也叫不醒,睁开眼还迷瞪。”浸月说,“这是缺血。” 三殿下拉高被子,又将头蒙住了。 “啊——我知道了。”小鸟团叽叽笑了起来,“只供血不回血,怪不得这副虚弱模样。不然,我供你点?” 三殿下掀开一条缝,血红色的眼睛刮了这小不点灰团子一眼,嗤道:“不够塞牙缝的。” “别觊觎我的耳听。”小灰团往后蹦跶了几下,正色道,“我身体就在你家的阵心放着,你要实在晕得很,就去补补。” 三殿下叹气。 “害臊什么。”浸月说,“小时候你追在我身后,又是咬手又是啃脖子的,我都不敢抱你,刺手。你那牙尖的,抱起来就咬,饭量还不小。” 三殿下坐起了身,揉乱了那头银发,抓起小灰团,把它扔远了。 浸月又飞回来,站在他头顶。 “喝点呗,那姑娘身子骨也不康健,你饿这么久,饭量还那么大,万一控不住怎么办?” 三殿下披上衣服起身,捏住头顶的小灰团,向湖心走去。 小灰团叽叽道:“嘿,真喝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46章 垂珠 宴兰公主问起沈元夕的喜好, 琢磨着要再送点什么给这个招人疼的小姑娘。 沈元夕不大好意思的告诉她,看话本。 宴兰公主两眼一眯,回忆道:“我已经有十年没看过新鲜本子了。” 沈元夕这就明白了, 宴兰公主不是同道中人。 “喜欢首饰吗?”宴兰公主又问。 沈元夕点头又摇头:“看到好看的还是会多看一眼, 但没有也不会惦记。” “啊……”宴兰公主心想, 没戏了, 这还找不到共同话题了。 忽然,她一拍桌子,询问道:“刀枪棍剑, 喜欢吗?!” 她都差点忘了,沈元夕是武将之女。 沈元夕愣了愣, 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漂亮的弓箭, 但我拉不动。” 她武学天分不高, 身体底子又差, 虽觉得弓箭飒爽,尤其马上射箭更是英气, 但她自己做不到。 “这就好!”宴兰公主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黑金相间的枪,又摸出一把古朴直刀,叮叮咣咣, 兵器摸了一堆, 实在摸不出东西来了, 才道, “想起来了, 没在我这里!” 沈元夕不明所以, 问她要找什么。 “我的弓!一百多年没摸过了, 放着也是放着, 找出来送你。” 沈元夕坐近了些, 这才发现,宴兰公主的手,是在她腕子上戴的那个玉石手环上摸。 “果然不在我这里,那就是在浸月身上。”宴兰公主说着拉起沈元夕,快步走向秋景园。 她站在湖边,折了一截柳枝在水上划拉了个圈,又捡起一块石头打了三圈涟漪,也不知念了什么,沈元夕脚下一晃,头闷晕了一瞬,再凝神,面前就多了道石门。 三殿下 第51节 宴兰公主推开石门,一把拽过沈元夕,进了石道。 身后石门关闭,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沈元夕放轻了呼吸,摸着旁边的石壁跟着宴兰公主的牵引走。 “你应该看不到。”宴兰公主说道,“要等跟临朔长久了,没有光你也可以看清……就先跟着我走吧。” 沈元夕顾不上想宴兰公主的话,她紧绷着身体,慢慢跟在身后。 脚下的路似乎是向下的,而后是几节石阶。 终于,眼前多了点光亮,发白的光像月辉,照在不远处的石床上。 沈元夕咦了一声,她莫名感觉这个地方自己来过,很眼熟。 再走近些,石床上躺着一个白衣人,他身上流转着血红色的符文阵环。 沈元夕停住了脚,愣愣看着。 这人身形很长,静静躺在石床上,也是一头银霜似的白发,肤色苍白似雪,因为过于苍白,将那头白发映衬得有了些颜色。 “让我看看,到底是在哪里放着……一百年前的东西,应该在这只戒指里。”宴兰公主自言自语着,抓过白衣人的手摸他手指上的一只戒指。 这个应该就是浸月的身体了。 还未想通为什么浸月的身体在三王府的湖心,她又注意到浸月脸上的缠布。 他上半张脸,被白色的布条缠裹住,看不到眉眼。 但望过去,看向他的“眼睛”时,沈元夕又觉得,她是在被“注视”着。 是受伤了吗?还是说……浸月本就是个盲眼幽族? 不,如果是盲眼,不应该多此一举还用布遮住眼睛。 “啊,在这里。”宴兰公主抽出了一只黑色漆面的弓,弓样简洁,幽幽闪着血光。 “它陪我上过战场。”宴兰公主把这面弓在手上绕了一圈,扭头看过来,了然一笑。 “你想的没错,这就是浸月。”她指着石床上的白发男人身体,“看到他眼睛上的缠布了吧?” 沈元夕点头,小声问道:“是受伤了吗?” “不是,他生来没有眼睛。”宴兰公主手指从他的裹眼布上轻轻划过,说道,“该长眼睛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沈元夕大受震撼,语气更加小心地确认:“是指……没有眼睛吗?” “对。”宴兰公主说道,“因为他打娘胎里来,就开了心眼,不需要眼睛了,就没长。” 这话的语气,有些复杂,有点咬牙切齿,也有炫耀的意思。 “虽然没有眼睛,但他看到的东西,比我们多。”宴兰手指轻轻摸了摸浸月裹起来的‘眼睛’,眼神温柔了些许,“为了不吓到我,他才这样。” “说起来,临朔没有出生前,我常常会想如果他有眼睛,眼睛会是什么样的。”宴兰公主唇边挂上一缕笑。 沈元夕想,是要说,看到三殿下的眼睛,就能想到浸月有眼睛后的样子了吧。 宴兰公主缓缓道:“有了临朔后,我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眼睛我都无法想象放在他脸上的样子,他还是这样最合适,没有眼睛才是浸月。” 沈元夕一口气喘了一半,剩下的都被这后面的转折给噎回去了。 石床上的血阵停滞了片刻。 沈元夕心有灵犀地回过头。 三殿下慢悠悠走来,肩头还落着那只小灰团。 “三殿下!”不知为何,在这里看到三殿下,沈元夕不自觉地就笑了。 他这会儿在自己眼中万分亲切,她差点跑过去抱他。 三殿下的那双幽红的眼睛专注盯着她看,走近后,伸手帮她拢了头发,从袖中摸出一根玉簪绾上。 “吃过饭了吗?”他微微弯下腰,轻声问道。 小灰团从儿子肩头,换到了公主肩头,歪着头倚在宴兰公主的脸颊上蹭了蹭。 宴兰公主一把捏过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津津有味看眼前的两个小辈。 三殿下本来是想来解馋,但看见沈元夕在,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他眼中闪闪发光锃光瓦亮的沈元夕,跟个半死不活的冷尸体一对比,他再强的血欲都没了。 谁要喝浸月的血啊!又不好喝,味道跟自己的血味大差不差,有什么兴味? “走吧。”三殿下道,“这里不适久待。” 说罢,三殿下就抱起沈元夕出去了。 宴兰公主耸了肩膀。 “没趣。” 竟然也不多亲昵一会儿。 “唔……”小灰团吧唧着嘴,“临朔好喜欢抱。” “小时候就看出来了。”宴兰公主点头道,“不管是鸟是猫还是人,总是想去抱一抱。” “所以你来这里是想我了吗?”小灰团问。 宴兰公主快速想了前因后果,一掌拍在浸月的大腿上,对小灰团道:“得想个办法,快些让临朔帮你寻魂了!” 三殿下很喜欢拦腰抱着沈元夕,他把沈元夕抱回书画斋,问她和母亲都玩了些什么。 沈元夕却问他:“你不睡了吗?” “醒都醒了。”三殿下笑道。 话虽然说的轻松潇洒,但眼睛却血亮着。 沈元夕心中嘀咕,白天光照着都如此亮,他是饿狠了吧。 她一把撸起袖子,把白生生的胳膊举了过去。 “要不……你先垫几口?”沈元夕蹙着眉道。 三殿下呆愣愣坐着,目光黏在她的手臂上,下巴都绷紧了,眼见是真的馋。 但他轻轻推开沈元夕的手,闭眼笑道:“身体养好了再说。” “已经好了。”沈元夕又把手臂往前凑了凑,认真道,“就是好了,我才这么说。我今天走路,伤口没感觉,不痒也不痛。” 三殿下捂住了嘴,在床边慢慢“矮”了下去。 他蹲在地上,把嘴埋在手中。 他牙痒,牙尖要冒出来了。 幽族的血欲,一天当中也是有峰期的。子时左右最盛,黄昏时分要起身时,也会起一波血欲。 至于白天……白天要是不睡,正午的时候,越困就越容易在不甚清醒的状态,撩起血欲。 三殿下抬起头,一双血眸透过凌乱的长发,贪婪地看向沈元夕。 沈元夕胳膊举累了,皮肤也凉了,被他这样如刀刃寒光似的眼神一激,多少有些害怕,但隐害怕之下的,是一种极为隐秘的兴奋和期待。 她舔了舔嘴唇,迎着他的注视看了过去。 下一瞬,就被紧紧裹在怀中,圈住了。那头锦缎一样的银发蹭着她的手臂,一呼一吸间,气息喷吐着,紧接着是微凉的触感。 沈元夕看着他,看着三殿下浅嗅着她的手臂,又缓缓向上,偶尔抬起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反应,渴望着从她的表情中看到变化。 沈元夕着魔般看着他,看他露出一点舌尖,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柔软的触感。 然后自己的脸颊就会跟着发烫。 而越是发烫,她那双眼睛,就露出越发期待的目光来。 他会咬吗? 会尝一口就停住吗? 三殿下的唇角往上牵了一点弧度。 沈元夕后背一推,又被他往怀里陷深了,紧紧相贴。 耳珠被轻轻衔住,沈元夕双手绕过他的背,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微微张大了。 含弄着的耳垂渐渐麻木,却在这种顿感的舒适中,突如其来的刺痛。 “……唔!”沈元夕闭眼,紧蹙着眉。 耳垂沁出血滴,还未变圆润,就被贪求抹去,很快凝结住。 好久之后,这禁锢的怀抱才松弛下来,三殿下看向她,风也从间隔开来的缝隙中涌入,吹醒了沈元夕。 “这么怕疼?”三殿下轻声笑道。 沈元夕屈起手指擦了睫毛上的泪珠,抚着胸口平静下来。 她摸了摸刚刚被咬的耳垂,抬头看向三殿下。他虽笑着,眼中的血色还未褪,反而更加亮了。 宴兰公主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临朔,门口有人找,将军府有信来。” 沈元夕彻底醒神,推开三殿下道:“是父亲还是子游?!” 三殿下道:“莫慌,我陪你去。” 沈元夕下了床就跑,三殿下不急不慢跟上,又将她的头发重新绾好,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前院的管事手里拿着一封信,对着三殿下招了招。 沈元夕扑过去,见封上画着璋州代家的家徽。 “……诶?” 小福嫂在旁边叫:“元宵,你的信在这里,是将军的。” 三殿下从沈元夕手中拿走了那封璋州的信,展开一目十行看了,面无表情收起来,走来问沈元夕:“你父亲说什么?” 沈元夕长舒口气:“是父亲的平安信,只是……” 沈元夕扬起脸,看着三殿下,微微撇了眉,委屈道:“父亲问子游近况如何,可还平安,我……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 第52节 三猫:哦,还有小舅子啊,差点忘了,是该问问了。 【正在艰难打副本的薛子游:?才想起我吗?!!我都下线多少章了!】 第47章 气恼 “你父亲并非问你薛子游的消息, 而是催我多上心。”三殿下道。 “子游现在到哪里了?”沈元夕再次提起了昨夜的梦,“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没信寄来,才是平安。”三殿下说道, “漠北一行有燕帆和郑乾跟着, 不会出大问题。” 不过, 看沈元夕的反应, 怕是没有真正放心,三殿下略一沉思,换了个答法。 “我让郑乾跟过去时, 嘱托过这位在漠北也有门路的生意人,如遇危险, 就发讯回京。换句话说……不来信, 就证明哪怕遇到了难处, 也是他们三人能够渡过的劫。” 沈元夕仔细想了他这番话, 知道三殿下早有安排,既如此, 她千里之外提心吊胆,除了徒增烦恼外别无用处。 “殿下能问一问他们到哪里了,近况如何吗?我也好给父亲回信。” 三殿下欣然同意。 沈元夕收好父亲的信, 问他:“殿下看的是什么信?” “是代七巧的来信, 让我接回云星。”三殿下回答。 说话间, 管事又接了封来信, 交给三殿下道:“还是沈大将军的信, 要殿下亲启。” 他双手递上厚厚一封信, 沈元夕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三殿下抽出信来, 眉头一提, 笑了起来。 信分两叠, 一张给沈元夕的,另一叠十几张纸的,是给他的。 三殿下分了信:“这是你的。” 沈元夕接过,先匆匆扫过,没有见到沈丰年伤病的字眼才缓了口气,仔细看了起来。 沈丰年收到她伤愈之后来信,立刻写下了回信,信中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那里不用挂念。又说给她买了许多好玩的小东西,应该不久后也会随信送到京城。 沈元夕明白了,刚刚接的那封信,就是父亲按时写下的平安信,平安信刚送走,前后脚功夫,就收到了她受伤清醒后,与三殿下一同发去的信。 这么一来…… 沈元夕踮起脚,好奇地偷瞄三殿下手中的那沓信。 三殿下余光瞥见,微微一笑,也踮起脚,把手举高了。 沈元夕皱起了眉。 “我爹给你写的什么?”沈元夕问。 三殿下不答,笑眯眯问她:“你父亲祖籍崖州的吗?” “不是,祖母是。”沈元夕说道,“祖母从崖州嫁过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三殿下道:“大昭地界,要说最会骂人的,还属崖州籍。” 沈元夕深吸口气,头发丝都飘竖起来了。 还真是骂三殿下的吗?! 她又看了眼三殿下手中的纸张,十几页。 “这……”沈元夕道,“我父亲到底说了什么?” 三殿下笑:“沈将军果然文武双全,是个能臣。” 这十几页纸,确实是数落三殿下,但却并无威胁,骂了又句句在理,三殿下很是佩服。 沈丰年条理清晰,明事理,有骨气,又不窝囊,聪明人。 三殿下折起这些信,收好了。 “你别……殿下生气了吗?” 沈元夕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时候三殿下说自己父亲文武双全,不像什么好话。 三殿下却是一愣,摇头道:“元夕,你不如你父亲聪明。” 沈元夕怔住了。 三殿下则是伸手一捞,又将沈元夕抱起,慢悠悠走回。 一路不见沈元夕动弹,也没听到她说话。 三殿下低头瞧了一眼,当下停住脚步,震惊道:“你生气了?” 好,这下轮到他问了。 沈元夕神色低落,绷着脸,本就有些泫然欲泣,三殿下出声询问,她一行眼泪就绷不住滚落下来,但又是一脸不服输的矛盾表情。 三殿下道:“我明白了,你误解了。并不是说你笨拙……” “我就是听不懂!”沈元夕耸了耸鼻尖,憋住了眼泪,胸口硬邦邦的疼,分不清是委屈多打击多还是气恼多。 “殿下每说一句话,我就要想是否另有深意。我问什么你又不答,要我猜,可我猜不懂,还要被殿下说不聪明……” 三殿下笑容凝固了,他慌了。 “三殿下……放我下来。”沈元夕说。 三殿下连忙将她小心放下,小声道:“你当心些……” “我就想问一问三殿下,我父亲写了什么给三殿下。”沈元夕眼睛直视着他。 “你父亲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三殿下微微弯着腰,轻声细语地回答。 “殿下看过后,会生气吗?” “不会。”三殿下道,“反而很佩服你父亲的文采口才,归根结底,他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岳丈,是可以指责我未能保护好你。” 说完,三殿下还强调:“我真的没有生气,你放心。” 沈元夕问:“殿下是真的觉得……我不够聪明吗?” “不,应该说……”三殿下微微眯起眼,眼神飘走,似在回想,“我认为你心有慧根。说你不如你父亲聪明,只是在说……人情世故上,你尚年轻。” 沈元夕眉头微微动了下,委屈较真的表情松动了些许。 “此外……”三殿下又道,“我刚刚那么说,其实也有逗弄你的意思。” 沈元夕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疑惑,她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三殿下。 这人活了快三百岁,竟然…… “只是,你好像误会了我,还生气了。”三殿下想要去牵她的手,又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乖乖缩了回去。 “你要是真的烦闷,就到处走一走,做什么都行,等气消了,来与我说一声就是。”三殿下说罢,从沈元夕眼前消失了。 他躲到了小阁楼,关上了所有的门窗,缩在黑暗中闷闷不乐。 窗户开了道缝,小灰团飞了进来,确认他的表情后,浸月扭头就叫:“宴兰快!他真的在哭!” 三殿下颇为震撼。 他哪里哭了? 宴兰公主随即翻窗而入,恨不得把外头的日光都照到儿子脸上。 三殿下在光线中眯起眼,对二人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宴兰公主道:“这事怪你。” 三殿下道:“我知。” “你真知道?”宴兰公主可是看完了全程,很想大展身手,给儿子复盘战况。 三殿下说:“我真的知道。” 他知道,沈元夕是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她长在亲缘稀薄的将门,家门和自身都依仗着沈丰年,沈丰年的安危关系着她的所有。 她读过许多书,无论话本还是史册典籍,名将想要善终很是艰难,一句话,一件事,就能“抹杀”掉一朝之将。 她如此紧张忐忑,自己却还知而不答,出言逗弄。 三殿下揉着额头,双眼被光刺得发昏,低落道:“是我的错。” 现在,只能等沈元夕消了心火,小火慢炖地把她给哄好。 三殿下躲了之后,沈元夕犹自在桥头愣了会儿,最后哼笑一声,折回去叫来陈嫂她们,说要回将军府一趟。 “是要拿什么东西吗?”小福嫂问。 “就是回去看一看。”沈元夕道,“瞧瞧家里如何了,有没有人偷奸耍滑。” 不是回娘家长居,而是去一趟。 陈嫂跟小福嫂互换了眼色,也不好问怎么了,动身备车,陪沈元夕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一切井然有序,嫁妆贺礼也都在清点。 沈元夕要来账本核对了,都无差错,晃悠了一圈,见天色差不多了,胸口这团气也消差不多了,便放下账本回三王府。 看见王府的石狮子,又想起之前写拜帖,三殿下指点她的字。 沈元夕痛苦闭眼,叹了口气。 她清楚自己今天为何会因为一句不聪明气恼。 就像这写字,她引以为豪的,只有字写得还行,但在三殿下眼里,也还是稚嫩,需要指点。 她不漂亮,说起来,也就一般。 再论聪明才智,自己吟诗作赋也一般,并没什么才情。 但沈元夕认为自己不笨,甚至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能想通许多道理,这一点是她的慰藉。 结果,也一样如此。 她认为自己聪明,而三殿下眼中,自己并不聪明。 她并非生气,也不是被踩到了尾巴恼羞成怒。她只是失落,一句无心的戏言,让她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罢了。 三殿下 第53节 沈元夕下了车,慢吞吞走在通桥上。 离春园越近,她就越失落,脚步也无力了。 桥板上,闪过一抹柔紫。 火烧似的夕阳光,斜映而来。 沈元夕抬起头,三殿下站在前方,伸出了手。 沈元夕站住不动,摇了摇头。 三殿下放下手,大步走来一把抱起她。 沈元夕窝在怀里,泪眼模糊。 “还在难过吗?”三殿下轻声问道。 沈元夕的眼泪像被他声音催动,忽然断了线似的,涌了出来。 三殿下仔细听了好半晌,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了意思。 原来自己还是猜错了。 沈元夕哭,并非是因为他拿沈丰年的信戏她,她的症结在“不聪明”三个字上。 “原来如此。”三殿下抱着她坐到听雨台,揉了揉她的头发。 “人活着,有时不必想那么多。十七岁的姑娘,还想要何等聪明?工于心计,还是说,要学贯古今?前者不叫聪明,只是世故,且没必要。至于后者,你若想做到如此地步,百年时间即可。” 沈元夕啜泣声轻了些。 “元夕,我们时间还长。等到你所认识的这些人,全都作古。你就知道,无论容貌才华还是名利荣誉,都会随身死而湮灭。再活的长一些,你就知道,才华横溢或是美貌惊人,到头来,都要过日子,而过日子,不需要那么多,只需要一颗心想明白了就够。” 沈元夕擦了眼泪,坐起了身。 “我母亲,武功稀疏平常,兵法也平平,相貌你也看到了,并不是史书所言,美貌动华京。除开她父亲做了一国之尊外,她又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吗?” 沈元夕眉头紧皱,很是不满:“你怎么能这么说公主殿下……” “张大学士,三元状元登科,才学称得上是当朝之首。”三殿下道,“但他也要吃饭,也一样要过日子。” 沈元夕眨了眨眼,将他的话从头回想一遍,胸口确实顺了不少。 “好多了。”她说。 三殿下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懂。我夸过你那么多次聪明,你却不记得。怎偏偏要记住一句不聪明呢?” 沈元夕不愿回答。 她看着三殿下,怔怔道:“三殿下,也要过日子。” “当然。”三殿下道,“我呢,每天无非就是吃和睡。我若不是三殿下,只怕我这样的闲散之人,连你也求娶不到。” 发自内心的笑,轻动了嘴角,沈元夕释怀了。 她搂住了三殿下的脖子,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三殿下抱着她,终于也舒坦了。 “这算咱们第一次生气又和好吗?” 沈元夕点了点头,低声道:“不是生殿下的气。” “我知道。”三殿下说,“我要你也不生自己的气。” 作者有话说: 二位,明天就该出差(蜜月)啦! 剧本外的一些小花絮: 因为幽族活得太长,所以他们唯一的敌人,其实就是无聊。需要对抗无聊,给自己找事做。 那么宴兰公主刚结婚时,还挺新鲜。后来活太长了,到一百多年那时候,就不行了,无聊的看见浸月就烦。 所以她天天找茬跟浸月吵架辩论,这一爱好固定下来,持续了七十年,后来找到了另外的爱好才终结。 浸月表示理解。 因为他结婚前的千年时间,一个人都要无聊疯了,无人跟他说话。 以至于有了宴兰后,干啥都行,吵架都有意思,就怕她不吵。 【让我们祝福三猫】 第48章 出行 三殿下把沈元夕放下后, 轻声商量:“明晚,和我一同去璋州接云星吧。” 沈元夕心里猜测,应该是云星受伤了或者又老了些, 无法自己回来。 她点了点头。 “多带几身衣服。”三殿下俯身来, 叩住了她的手, 抚到她手指上的戒指, 说道,“我来教你如何装。” 他伏在沈元夕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问她:“记住了吗?” “咒语?” “是开戒箱的言锁。”他给沈元夕演示了一遍,转动戒指, 手指轻轻擦几下镶嵌在戒指上的红色宝石。 三殿下闭上眼, 须臾笑道:“里面东西还不少。” 沈元夕试着重复了他的动作, 闭上眼睛, 朦朦胧胧的,能感觉到眼前有个箱子, 大约是普通箱子的三倍大,很深,堆满了各式各样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沈元夕惊讶之中松开手, 眼前的景象飘然不见了。 她睁开眼睛, 愣愣看着三殿下, 慢吞吞笑了起来。 “好神奇!” 三殿下道:“明日你可以把衣服收拾进来。” “该怎么放?” “开了箱后, 就装进去, 不必去看手中的东西能否穿进戒指。”三殿下手把手又教了一次, 见她认真的神情, 捉住自己的手指练习, 情不自禁低头吻住了沈元夕。 这是第二次绵长又湿润的亲昵。 沈元夕浑身发软, 攀着他肩背的手控制不住的颤。 “绷着么紧……”三殿下抚着她的背,轻笑着道,“放松下来,不然,会睡不着的。” 又一吻过后,沈元夕手脚都软和了,躺回床上后,翻了几次身,意识就朦胧地沉了下去。 “睡吧。” 等沈元夕熟睡后,三殿下小心起身,去找宴兰公主。 他这位母亲白天趁他消沉,偷了他的果酒,喝了个半醉,把小灰团埋在花泥里浇酒,这会儿起了夜风,两位才醒了酒。 宴兰拔了他的花逗野猫,而浸月那个没出息的,被宴兰公主黄土埋了身体也“不计前嫌”,正绕着她的两条辫子,忙里忙外飞着帮她打理发丝,翅膀拍得欢快。 猫崽子们从幽地回来了,被宴兰公主的逗玩了几回合,围着她不散了。 又见三殿下过来,野猫们围着他转了几圈算交差了,才默默跳开。 有个特别迟钝的笨猫,一身金彩纹,估摸才几个月大,不懂看人脸色,抱着三殿下的腿跟着走。 三殿下拽出自己的衣摆,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锦鲤池。 这笨猫欢天喜地去了。 三殿下收回目光,自语道:“这么快就到时间了。” 他的猫们从幽地回来了,也就是说,幽地还剩的那群人差不多也该来了。 没了希音,剩下的燕川兵们虽然成不了大事,但也会再来扰京。 三殿下进门,问飞得不亦乐乎的小灰团:“你要我去哪收魂。” “一部分在崖州,一部分在赤山。”小灰团停在宴兰公主的头顶,说道,“你把这俩找回来,再加上漠北的,就都齐了。” 三殿下蹙眉。 崖州的浸月虽未说在哪,但等他去了应该能通过血脉感应到,难的是赤山。 赤山离漠北很近,穷山恶水的,土地常年滚烫,寸草不生,没有半点人烟。这地方他能去得,沈元夕是去不得的。 但把沈元夕留在华京…… 不,只要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想到过门那天被刺伤的沈元夕,他不愿意再经历那样的惊魂时刻了。他承诺过,从此以后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所以,他必须带着沈元夕一起。 至于如何克服路上的艰难,如何带沈元夕安全登赤山,就需要他抓紧想办法了。 “去吧。”小灰团语气轻飘,笑道,“不会有事,我都看到你们的将来了,八百年后的你们。” 三殿下微愣过后,诚恳询问:“既如此,我们的孩子……” 不知浸月能否透露只言片语。 幽族难生,多数看运气,一般能给一个延续血脉就算不错,若给两个,必然是要在繁衍上出岔子了。 就如花雪风月这对朝花双生子,也只有花雪延续了下去,风月并无子嗣。 这就是刻在幽族血液中神奇的桎梏。 幽族那三个先祖有接近仙人的力量,这样的血脉,上天是不允许太多的,数量可控,才最是有利。 因而,幽族上三门历代血脉多是单传,繁衍不易。裂今分出燕川一脉后,也是走了邪道才能像鱼撒种似的生那么多。 果不其然,孩子一多,后代就再没有能繁衍的力量了。 三殿下殷殷期盼,浸月却是一声:“哈。” 他竟然搪塞过去了。 三殿下一时无话,他知晓浸月就是这种顽劣性情,抓住一切机会戏弄他。浸月如此,无非就是想看他着急央求的模样。 三殿下道:“不上你当。” 顺其自然就是。 三殿下 第54节 他现在连个洞房都还未成,操心子嗣做什么,他才不急! 三殿下幽幽吹了茶烟,润了嘴唇,同母亲说道:“有这几日缓的,幽地那些虾兵蟹将也该回过神了。” “华京有我们。”宴兰公主神情傲然,手一刻不闲,又转着桌上的茶杯玩。 “你守着我放心,用人,你比我强。”三殿下点头,“只是,我要把地脉封印的位置告诉你。” 现在的白塔烟铃只是个障眼法,京城地下的位置,已被他挪了。 宴兰公主惊讶抬眉:“你竟然敢动华京的风水地脉!若是出错,你要为这片土地陪葬吗?!” “并无差错。”三殿下自信道,“一草一木我都不会妄动。我还好端端坐在这里,没有灰飞烟灭。” 宴兰公主这才大笑:“够狂,不错,是我儿子!” 三殿下手指向下,点了点桌面:“我把它放这里了。” 封印在王府地下九尺,并不深的位置。 这就不是狂妄,而是胆大包天了。 浸月也忍不住道:“好个小子!” 竟然是把封印挪到了自己的老巢。 “别是在你爹的身子底下吧?”宴兰公主探问。 三殿下笑而不言。 浸月道:“这八成是了。” 宴兰公主催促道:“别藏着掖着,把你的布防图拿来我看。” “在这里。”三殿下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对母亲道,“此事我只说给了你,你就忘了它在哪里,当它还在白塔就是。” 被他忽略的浸月惊异道:“怎么只和宴兰说,我不是人吗?” 三殿下还是未搭理他。 父子俩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其乐融融。 宴兰公主眼中光芒流转,了然于心,问他:“你有安排人守白塔吗?” “全都安排在白塔附近了。”三殿下回道。 宴兰公主狡黠一笑:“那我知道该如何布防了,你放心出门去吧。” 三殿下又叮嘱了一句:“守塔的事,都可问梅徵。宫里如果来人,若不愿去,可以回绝了。” 这下换宴兰公主不高兴了。 “用得着你教?!”她拍桌,和浸月站在了同一战线,“临朔,想不想知道你的孩子,是男还是女?浸月看到了,但我们就不说,急死你。” 三殿下慢悠悠笑的像只猫,不疾不徐道:“都好,都好。” 该来总会来,洞房还八字没一撇,这就以为他着急孩子了? 还是不了解他。 若是换成何时才能和元夕合为一体,他立马放下身段,央求他这不着边的父母快些告诉他。 三殿下准备了一晚,等次日天亮,窝在沈元夕身旁睡了。 等到日上三竿,沈元夕猛地弹坐起,彻底醒神后才想起三王府没有侍奉公婆的要求,三殿下的父母比三殿下还要厌烦礼法规矩。 她松了口气,低头看到三殿下搭在她腰上的手,轻轻推走了,蹑手蹑脚下了床。 梳洗好,她惦记着三殿下昨日说的出远门,叫来小福嫂帮忙收拾行囊。 衣物挑好后,小福嫂道:“殿下这是让姑娘管家了吗?那姑娘可要问清楚去几天,路上在哪歇息,带多少盘缠,要备什么东西,做到一清二楚,才能让殿下放心。” 沈元夕犯起了难,沉默半晌,她道:“我问问三殿下吧。” 她回到里间,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三殿下。 他今日睡得很踏实,睡相也很好,大大方方露着上半身,平躺着,可能是天暖了,他没有再像猫一样团起来藏被子里,早上被沈元夕推开的那只手,还在那个位置放着,露出的胸膛规律的起伏着,他身边仍然留着一个缺,等着沈元夕来躺。 也因如此,他睡得靠外,铺满枕的银丝柔软泛光,有几束还淌下了床沿,发尾蜿蜒在地板上。 沈元夕的手悄悄摸了摸那些溢出边的银发,内心纠结无比,最终还是放弃了。 对着他这样乖觉好看的睡相,她下不去手。 走到冬院,见宴兰公主独自站在树下看雪。 “这棵梅树怎么不开?”见她来,宴兰公主指着树问。 沈元夕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不到开的时候。” 三殿下虽然告诉了她,王府每个院的时间流速不同,但她并不知晓这树花会在什么时候开,这也只有三殿下才知道。 沈元夕有些后怕。 自己一问三不知,宴兰公主会不会在心里叹息她不是个做贤惠主母的好料? 宴兰公主走了过来,雪上多出一串脚印。 “临朔小时候,曾想将天底下所有的血红色花都移到冬天开,白雪映红,他喜欢那样的颜色。” 沈元夕想起了同他去飞霞山,他指着那树开得最盛的血红梅花自豪的模样。 想起他,沈元夕想笑,但又心事重重,难以展颜。 “怎么感觉你有心事?”宴兰公主贴了过来,整个人像只大猫倚靠过来,似要挂在沈元夕身上,“说说看!” “……也没什么,三殿下说要去璋州接云星回来。我没问这次要去多久,不知该怎么备行囊。” “你操心这个做什么,丢给他操心!”宴兰公主提供了另外一种解决办法。 沈元夕不大赞同,思虑道:“可是,准备不妥的话,也许会给殿下添麻烦。” “哟,那你可真是宠他。你不麻烦他麻烦谁?他愿意你麻烦云星吗?”宴兰公主传授夫妻经验,语重心长道,“直接告诉他,你不知道收拾什么,让他自己去想,他甘之如饴呢!” 沈元夕呆愣愣看着宴兰公主。 “能者多劳,他比你多活二百多年,要是还让你忧心怕给他添麻烦,那他白活了,我劝他直接自刎活你后边去,做小的让你照顾。” 这番话过于新鲜,沈元夕魂飞天外,久久没能回神。 “临朔这孩子,你能用就用。”宴兰公主拍了拍她的肩,笑眯眯道,“天下他都能撑得起,小小的一次外出,不在话下,你且跟着就是。要是这趟出行不舒服了,回来与我说,我让浸月再教,教好了还你。” 太阳落山前,三殿下“起了个早”,仔细梳洗完毕,问沈元夕备好东西了没。 沈元夕想起宴兰公主的话,想了想,回道:“我不知道要跟殿下去多久,自己一个人也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准备多少,殿下看呢?” 三殿下诧异道:“你喜欢穿的衣服,喜欢的小玩意,想看的书,只收拾你喜欢的就行,其余的我都备好了。” 半晌沉默,沈元夕喃喃道:“还真是。” 还真是和宴兰公主说的一样,三殿下并非让她操持这趟远行所需,只是让她带上自己喜欢的东西,路上解闷。 沈元夕仰起脸,冲着三殿下嘿嘿笑了起来。 “还以为你要考验我持家的能力,苦恼了好一阵呢。” 三殿下轻笑一声,手心托着她的那只玉兔镇纸,温柔笑道:“小元宵,这只兔子还把玩吗?” “拿着也行。” “行,那就带上。”三殿下装好后,揉着沈元夕的脑袋,“瞧见了吗?就这么简单,好玩就带上,别想那么多。”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片场小花絮: 昭人:当家主母要能操持家业,持家有方,为家中栋梁行方便,娶妻娶贤就是这么意思。 云星:?所以执晴为何不娶我? 第49章 闲逸 三殿下带着沈元夕日落离府。 出行用的马车, 外头看与一般车驾并无差别,但沈元夕登上马车,发现里面要比平日坐的马车宽阔数倍, 够放一张床还能留有空余。 沈元夕推开车门, 三殿下坐在前方驱车, 拉车的马只有一匹, 步伐矫健,并不吃力。 这会儿夕阳斜下,暮光如火, 三殿下的银发也铺上了暖色,他精心编了头发, 发间深红的眼儿媚闪烁着柔光。 沈元夕看呆了, 不由感慨:“好漂亮。” 三殿下偏过头来, 看清了她视线之后, 笑着将那眼儿媚的金簪抽出,给了她。 银发散了部分, 流光溢彩。 沈元夕呆呆接住这枚眼儿媚,又抬头去看三殿下。 “我是说,殿下漂亮。” 三殿下没说话, 只不过车子一扭一扭, 那马好似也跑得更有劲了。 等天黑透, 三殿下回到了车内, 马车还在跑, 沈元夕扒着门边望了一眼。 这马不叫也不停, 闷声拉着车, 跑了快两个时辰了, 而三殿下之前虽在车外握着马鞭, 她却没听到鞭子声。 “……这是什么马?”沈元夕的声音都吓飘了。 夜半三更,一浑身发光的白马悄无声息地拉着一辆口小肚大的车跑在荒郊野岭,像极了鬼怪故事。 “是傀儡。”三殿下坐过来,拿起了她刚刚看的书。 “这么颠簸,如此看书费神。”三殿下说着就收起了她的书。 沈元夕道:“不看书……那做什么?” 三殿下凑近烛台,摘下琉璃罩,轻轻吹灭了烛火。 今夜没有月光,夜空繁星明亮,仅是星光,就足以照亮人间大地。 三殿下 第55节 三殿下卷起车帘,望着那些繁星说道:“无月则星明。” 沈元夕无端想到了幽族上三门。 “殿下。”她开口问道,“幽地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幽族人,也想要大昭的气运吗?” “好地方的气运,有谁不想要呢?” 三殿下理所当然讲出了这句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里有活路,就去哪里活。”三殿下道,“只要不是侵占,迁徙到昭地来,活在阳光地下,也不是不行。” 沈元夕疑惑道:“可他们作息和我们是日夜颠倒的。” 三殿下又坐近了些,他一把圈住沈元夕,笑了起来。 “至于这个……元夕,你就没好奇过,将来我们会如何相处吗?” “……”沈元夕眨了眨眼。 如何相处? 三殿下道:“是你要日夜颠倒来配合我,还是我要颠倒日夜来配合你?” “是问这个啊!”沈元夕点头道,“有想过,但想不出答案,就顺其自然了。” “那你觉得,我母亲和浸月,他们又是如何相处?是像昭人一样白天清醒还是像幽族那样,夜晚清醒?” “……”沈元夕仔细回想了,发觉宴兰公主日夜都醒着,“可能,还是像幽族的多一点?” “不错。我母亲如此作息,是因她在幽地久居,身边只有浸月,渐渐地就会被浸润,向幽族靠拢。”三殿下道,“而我们,或许久了之后,我会向你靠拢,白天不睡也不会困倦,慢慢地变成夜晚休息。” “真的会这样吗?” “所以,幽地的那些平凡的幽族人,若是融入昭地,也会慢慢地被昭人浸润。几代之后,日月交替有序,或许就有新的族群了。” 沈元夕又问了一次:“真的会这样吗?” “为了让你相信。”三殿下拇指蹭过沈元夕的唇,倾身压了上去。 悠长一吻之后,三殿下低声说:“这就是……浸润。” 沈元夕在混沌中,忽然想到了宴兰公主的那双眼睛,仍然是黑色的眼睛,像人的瞳孔,中间却蕴着一抹如错觉的红。 “恩爱长久,你我都会被对方浸染上新的东西……”三殿下道,“道理上讲,你会被浸润的更多。” “……为什么?怎么不是你?”沈元夕这话并非是好好在问原因,她有些不服气在。 “这个啊……”三殿下抚着她的脖子,埋头轻咬了一下,“每一次食血,为了让伤口凝结,我会喂给你很多血,比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更多。” 喷吐在脖颈间的气息,引得沈元夕一阵战栗。 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被三殿下抵在了车壁上。 白马速度好像更快了,背后紧贴的车壁颠簸震颤着,沈元夕的手腕被他紧扣住。 “要洞房吗?”三殿下气息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问道。 他的声音,他的语气,像梦中的蛊惑。 但沈元夕还是摇了摇头,说:“可这里不是洞房。” 这里是马车,而且还在跑,怎么能洞房呢? 三殿下伏在她耳边笑了起来。 他好整以暇起身,垂下眼,给沈元夕系好了衣带。 沈元夕下巴都要惊掉了,才发现自己衣带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 她眉毛竖了起来,眼睛也瞪圆了。 “什么时候干的!” 三殿下只敢笑,不敢答话,再问脸上就泛起了一道粉红,他倒是先羞涩起来了。 不过既然提起洞房,沈元夕想到了心花,她问了三殿下心花的事。 三殿下眼睛红亮亮的,鼻尖都要碰到了,开心道:“你想要心花?”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洞房前,要先给那个。” “我给不了太大的。”三殿下声音低了下去,但很快又恢复了刚刚的开心语气,雀跃道,“但没问题,可以给的!” 沈元夕见他似乎现在就要从胸口掏个心花出来,忙摆手说了好几个不字。 “现在不要,现在不要的!” 她语无伦次的说:“我只是想知道那一次给的是不是……” “哪一次?” “就是……咱们第二次见,还有皇上。”沈元夕小声回答。 “哦。”三殿下想起来了,“那个不是心花,只是花雨。” “皇上……好像会错意,所以才下了婚旨。” “那是我让他会错意的。”三殿下理直气壮道。 “不然萧明则那个被宠坏的人,哪会那么爽快下婚旨,他在我眼皮底下抢你,我当然要抢回来,为此,我用这种不大君子的方法骗萧明则,你……应该能原谅我?” 这把沈元夕听懵了,反应过来后,这小姑娘还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嘿嘿笑着。 三殿下又强调道:“虽说那只是花雨,但其他的都是随便下点,给你的那朵,是我亲自挑选的最好看的。” 沈元夕羞涩点头。 就是因为那朵花漂亮精致,她才会认为皇上所说不假,那就是幽族的心花。 “对了,殿下。心花……是心脏吗?公主殿下说,它还是跳动的……” 三殿下无奈道:“我母亲会半真半假捉弄你,不要全信。” “诶?” “心花是心头血,并非心脏,也不会跳动。”三殿下说道。 “那……吃了花,再被咬就不会疼,是真的吗?”沈元夕又问。 三殿下沉默了好久,最终说了实话。 “我母亲骗你的。” “还是会疼。” “怎么办呢,元夕?” 马车披星戴月,依然奔跑着。 在车轮的转动声中,沈元夕推开了三殿下,与他拉开了距离。 两人在车窗的两侧,星光洒来,给车内蒙上霜白的光。 沈元夕道:“咬耳朵都那么疼了……” 她抽了抽鼻尖,说道:“殿下,你能不食血吗?” 她退一点,不久之后,三殿下就往前再挪一点。 “就……必须要咬开喝吗?”沈元夕问他,“那不咬,我攒点血给你,这样行吗?” 三殿下笑了起来,越笑越想笑,等停下来,再一想,还是忍不住笑。 沈元夕耸着眉头看着三殿下捂着脸笑得像上不来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不行了。” 等他彻底笑好,整理了衣衫,勾手道:“过来。” 沈元夕又慢慢挪过去。 三殿下搂紧了她,摸着她的头发,边吓边哄:“不咬不行。这样,我咬你的时候,你可以骂我,平时不开心了也可以打我……” “我打你做什么。”沈元夕叹气道,“我又不傻,打你你会疼吗?” “那你咬回来,这样呢?”三殿下当真跟她商量起了怎样才算公平。 “我要说疼的时候,殿下……能停下来吗?” “这当然可以。” “那殿下能答应我,以后寻个办法,能让我被咬的时候也不疼吗?” 三殿下道:“应该可以。” “那就这么说好了?” 三殿下承诺道:“我一定会找到个不让你疼的好方法的。” 同行的第一夜,沈元夕在颠簸的马车中睡着了。 次日天亮,马停了,停驻的地方是个山谷。 远处飘着几线炊烟,此处近林,耳边还有潺潺流水之声。 三殿下不在车内,沈元夕掀开车帘,恰见三殿下汲水归来。 他又换了衣裳,一身青绿春衫,扎紧了衣袖,头发也换了样式,一根碧翠的青玉簪绕着那头雪发,阳光下万分耀眼。 “醒了?”他笑了起来,“元夕,此处景如何?” 沈元夕道:“……挺好的。” 此处风景一般,甚至不如三殿下的头发。她招手让三殿下走近了,仔细端详着他的头发。 “怎么?”三殿下神色有些紧张,还以为自己今日的穿戴不合她心意。 “……殿下的头发,到底是什么颜色。” “山顶的雪,月夜的霜,浸了水就是流动的银。”他张口既来。 沈元夕一愣,笑道:“这是谁说的?” “我母亲。”三殿下道,“夸浸月的,我呢,沾光用一用。下车来,透透气。” 他打开了车门,扶着沈元夕跳下车。 马不吃不喝,安静地站在一旁。 三殿下 第56节 白天光线好了,沈元夕才发现,这匹马的眼睛,也是血红色的。 三殿下道:“这就是傀儡术。” “那这个傀儡术,需要殿下喂血吗?” “嗯,要的。”三殿下说,“并且要算好账。比如,这马欠我钱,我就让它替我跑个来回,我俩两清。但要是多跑了,回头我要多给他些东西,就是这么个意思。” “原来如此。”沈元夕又问,“那它会累吗?会疼吗?” “不会。”三殿下道,“空心的偶不会有感觉,没有感觉的才叫傀儡。所以,这叫禁术。” “殿下用禁术,会被反噬吗?” 三殿下道:“天道管不了这么细碎,只要我与这马银货两讫,就不会被反噬。” 他拿了盘浇了花蜜的热米糕出来。 “饿了吗?” 沈元夕问:“怎么这里也能吃到热米糕?” “我带的。”三殿下嘴角一扬,露出求夸的神色来,“不仅带了米糕,我还带了蒸笼。” 沈元夕喜滋滋搓手。 “咱们不像是去接云星的。”她捏起米糕,乐呵呵道,“像是踏青郊游。” 三殿下擦去她唇角沾上的蜜,舌尖舔了下手指,眉头舒展开了。 作者有话说: 搓手,快了快了。 到风景秀美的地方呢,诶~就差不多了! 第50章 血瘾 路上的第三天。 越往璋州走, 天就越暖。 他们白天寻地方停下来休整,日落后赶路。 这天刚入四月,因天暖鸟鸣声太聒噪, 沈元夕比往日醒得早。 她睁开眼, 恰好见三殿下悄悄离开。 沈元夕想起, 前天自己好似在朦胧中也感觉到三殿下离开了, 可睡醒后,三殿下却又睡在身边,也不知他短暂离开是去做什么。 沈元夕趴在窗棱, 悄悄外望,见三殿下掏出个镜子, 梳理起了头发, 他把头发都放下来, 玉梳仔细梳平顺了, 而后又拿出几身宽松舒适的衣裳,锁眉苦思一番, 选一件的换上,再把刚刚穿的披在外面。 一回头,三殿下对上了沈元夕的一双眼。 双方都红了脸, 连忙撤开目光。 周围只剩下鸟叫声。 三殿下轻咳一声, 慢悠悠回到马车内, 神色颇是不自然。 “你怎么今天……醒这么早。” 沈元夕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袖, 低垂着视线不敢去看他, 低声问:“你每天都要这样吗?” 沈元夕大约是子时左右睡, 辰时醒。她醒来后, 三殿下会陪她到午时左右再去休息。 路上这三天, 沈元夕每次清晨醒来, 见三殿下都是散着头发,看起来很随意,一副要入睡的姿态。 然后他会在午时进车休息前,把外衣脱掉,穿着里衣入睡,里衣每天都不重样,沈元夕还好奇过。 等黄昏天,三殿下睡起来会再次收拾头发,换身纹样更庄重繁复的衣服,驱马赶路。 之前沈元夕还感慨过,三殿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就算是要睡觉了,也漂亮,头发也听话,散下来都好看。 现在知道了缘由后,沈元夕替他不好意思起来。 三殿下没说话,他将马拴好,沉默着用古铜刀削了一片竹签插在车辙印中,圈了个阵。 这是他每次入睡前都要做的事,如此一来,哪怕这种偏僻幽静的地方有人经过,也注意不到这辆车。 “咳,来吃饭。” 三殿下架起小金锅,手心燃起蓝色的火,他微微俯身,轻轻一吹,火焰温柔地落在小柴堆上。不久之后,锅子里的汤羹就冒出了香甜气味。 沈元夕坐在小锅旁,两颊的红晕还未散,看三殿下一眼,就要低头笑一笑,又不好让他瞧见。 怪不得三殿下的头`发`漂亮地似银丝织的锦缎,原来是他有意打理过了。 “别笑了。”三殿下垂眼,手帕托着小碗端来。 “……挺好看的。”沈元夕说。 “嗯,我知道,就是想听你这么说。”三殿下也不敢看她,依然低垂着眼,只是说出的话无比坦荡,“想听你夸我,这才想了个不太妙的主意。” “其实殿下就算不这样辛苦梳理头发,也是好看的。”沈元夕道。 “……”三殿下道,“吃吧,我喂你?” 用过了饭,三殿下又看着她练习了几次拉弓,衣袖掩着半张脸打了哈欠,眼神飘忽了。 沈元夕道:“你去睡吧。” 三殿下放下手,目露期盼。 他想要的沈元夕知道,昨天在他睡前,她答应了三殿下的请求,陪他一起躺在床上厮磨了会儿,等他睡着自己才起身。 沈元夕嘴上说:“怎么能天天如此呢?” 可她心里却在回味昨日的感受。 只是神情的一丁点变化,她真正的渴望就被三殿下察觉。他愉快抱起沈元夕,一起回了车内,滚上了床。 和昨天一样,比昨日还要长久的吻与触碰。 好几次,沈元夕都以为要“牡丹春”了,温度紧贴着,发丝纠缠着,只要他们两人有一个松了口,就要干柴烈火“烧”了这床被褥。 最后,三殿下闭上眼慢慢睡去,沈元夕恋恋不舍起身,穿上薄衫,摘了他手指上的戒指,转动着找书看。 正午阳光刺眼,沈元夕怕三殿下睡不安稳,将车帘撑起一个小角,窝在光线的边缘看书。 之后她沉浸在故事中,没留意阳光移了位置,照到了床上,三殿下迷迷瞪瞪坐起身,挪到了床脚,缩成了一团。 阳光透进来了更多,彻底铺开了,三殿下拉起身边一切遮盖物把自己裹起来,但因天暖太热,又放弃了,晃悠悠起身找到了光线照不到的好地方,躺了下去。 等沈元夕读完一则故事,抬头却不见三殿下,扫了一圈,最终在床底下找到了他。 三殿下睡姿委屈,还脱去外衫罩住了自己的脸。 沈元夕把车帘全放了下来,叫了叫他,让他回床上睡。 如此一来,车内看不了书,沈元夕就得找别的东西玩了。也难怪三殿下启程前要她带上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元夕翻来覆去找不到能玩的,没有三殿下陪着,自己一个人玩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她下了车,照着书上写的,给带来的弓重新上了弦。 手边这本书叫《工》,是三百年前有名的匠人一生的心得,被读过书的徒弟收集成册,流传下来。 里面还有这匠人老来得女后,给女儿做老虎木雕的图示记录。 那老虎憨态可掬,又瞧着简单,沈元夕心痒难耐,折回车上,小心翼翼趴在车板上,把三殿下的手从床底下拉出来,转着他手指上的戒指,看他有没有带能用的刻刀锯齿之类的东西。 三殿下手上戴了三枚戒指,有两枚是出门前因行李多,多戴的。 他左手两枚,右手一枚,沈元夕转完右边的这个,探着身子去够他另一只手。 三殿下手指动了动,拉下脸上的遮罩,睡眼惺忪地问她:“要找什么?” “……有能做小木雕的东西吗?” 沈元夕手忙脚乱把书展开了,给他看那只老虎。 三殿下慢吞吞一声笑,黏糊道:“做老虎啊……不怕一口吃掉你的兔子?” 沈元夕道:“木老虎怎么能吃得下玉兔子。” 三殿下磨磨蹭蹭从床底滑出来,翻了个身,把另一只手给了她。 沈元夕他摸着他的左手,闭着眼仰着脸,扒拉着他的行囊。 三殿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感觉到手指上酥痒的触感,嘴角抑制不住地牵扬起。 “找到了。”沈元夕找出了一只精致的银色小刀。 她小心翼翼抽出来,跳下车去捡树枝。 粗细合适做老虎的,她都拗不断。 无奈之下,沈元夕又回到车内,抓起三殿下的手。 她刚刚翻箱子的时候,余光瞥到过一角木头,像是砍掉的桌脚,大小宽窄正合适雕小老虎。 没过多久,沈元夕找到了那角木头。 取出来后,见那个木头截面毛糙,木质也很普通,应该没什么特殊的用处,可能是三殿下备的修缮用的边角料。 沈元夕拿着那截木头,伏在三殿下的耳边,小声问他:“你红色箱子里放的那块木头,我能用吗?做老虎。” 三殿下睁开一只眼,瞄见了,竟然懒懒笑了起来。 “能用吗?”沈元夕又问。 三殿下点了点头。 “拿去吧,你一进门,它就没用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沈元夕听不明白,但知道这块木头可以被她“糟蹋”,于是照着书上的图,拿着小刀一点点削。 开始都很顺畅,沈元夕一边削,一边还有闲情逸致胡思乱想,想她万一真削到了手指,三殿下会是什么反应? 之后到老虎的耳朵,她刀用地熟练了,心也放松了,一不留神,使劲过头,刀刃擦过老虎的耳朵,朝着她的手指飞了下去。 一阵锐痛。 三殿下 第57节 她丢掉木头,捏着袖子按住了手,血洇透了袖口,漫了出来。 三殿下骤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已了无睡意。 见他拿出一瓶药粉,沈元夕一边吸气一边问他:“殿下……不要吗?” 三殿下愣了愣,帮她按住伤口,抬头看向她。 “……你想这样?”他看出来了。 沈元夕:“反正都疼过一次了,别浪费掉。” 她想得很简单,之前三殿下又是舔又是吹的,折腾了好久,疼了那一下,只尝了一点血。 现在她被刀伤了手,既然已经疼过了,冒了血,喂给三殿下理所当然。 这叫行方便。 三殿下吮住了她手指上的伤口,刚刚还平静的眼睛瞬间燃起血光,艳丽的红色流转着,他的瞳孔就像有火焰在跳动。 伤口被触碰着,滚烫的湿疼一股股地冲上她头皮,而疼痛过后,是极其缥缈绵软的酥感。 沈元夕竟然贪恋起这样的感觉,她轻声道:“……要不要,再来些?” 她声音中的渴望,连自己都听出来了,耳朵又不争气的发烫起来,不必想,现在肯定是熟透了的红。 三殿下握住了她的手指,抬头看向她。 “我……我想的。”沈元夕说。 三殿下的目光移去了她的脖子处,微微眯起了眼,血色蒙上了一层雾般的迷离。 沈元夕捂着脖子摇头:“这里不行,要是这里,我还是觉得会很痛。” 三殿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把抱住沈元夕坐回床上,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膝上,半圈着,拿起了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厮磨后,翻过来,轻轻吻在了她的手腕上,抬眼看着她。 他在示意沈元夕,他要咬在手腕这里。 “……”沈元夕点了点头,闭上眼别开了脸。 三殿下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转回来,看着自己。 “睁开眼,看着。”他说,“不需害怕。” 沈元夕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缝。 她看到了三殿下冒出的牙尖,他偏过头,将一侧的牙尖放在她的手腕上,轻轻压了压,观察着沈元夕的反应。 如此几回,像是在戏弄她。 “……要咬你就咬!”沈元夕心提上来又落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了。 自己情绪刚上来,话还未说完,听到了一声微小的响动,手腕处的刺痛窜进了心脏,沈元夕呼吸一滞,再缓过神来,绵延的微痛引她禁不住战栗。 她听到了吞咽的声音,看到了三殿下上下滑动的喉结。 两行血从他的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在她的衣裙上。 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元夕咬着自己的手指,泪眼朦胧中,心脏仿佛被捏紧又放开,余韵窸窸窣窣透过她的身体,蔓延开来。 还会感受到疼,但更多的,就是这种缥缈似烟的舒适感,细细密密,陷进去又飘起来。 不仅不怕,她还想抱紧三殿下,再多一点,再近一些,难舍难分才好。 作者有话说: 沈元夕:嘿嘿!跟我想的不一样诶!(有点上瘾了) 第51章 明日 沈元夕晕晕乎乎, 睁着眼睛,却全然出神。 三殿下朝她口中渡了几口血,等那酒一样烈的血烧疼了舌根, 她才半醒过神。 手腕上的咬痕已结成血痂, 慢慢地脱落, 留下淡淡的浅粉。 她看向三殿下, 他俯身过来,舔去了她唇角旁的血。 “感觉怎么样?”他问。 沈元夕晃了晃脑袋,捂着额头闷声道:“晕。” 她眼前各种星星出现又消失, 头又重又轻,像醉了酒, 心跟嘴不长在一处, 各想各的, 各说各的。 沈元夕说:“你那血是酒吗?” 好半晌, 她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嘴里又被渡了一口,那种眩晕感散了, 双眼也逐渐清明,她抓住三殿下的手,看他手腕上的咬痕就在她眼前愈合消失。 她又比对着看自己手腕上的, 稍稍鼓起的浅粉咬痕也不见了。 三殿下抱着她笑, 笑声也跟带了酒气似的, 沈元夕浑身一热, 又晕乎了。 “好难受。” 被咬的时候不疼, 而且她现在已经忘了被牙齿刺破皮肤的痛感了。那种感觉非但不难受, 还别有一番滋味, 让她有些欲罢不能。 只是舒适消退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发冷眩晕, 实在难受。 她软在三殿下的怀里,懒懒睁开眼,三殿下一双血眸仍然亮着,也垂眸看过来,被她盯久了,深处化开浅浅的笑。 一双唇压来,气息重叠,许久之后才放开。 沈元夕哼哼唧唧哭了起来。 她刚从眩晕的状态挣脱出来,这一吻又让她跌了回去,怎么想都是三殿下的错。 打他吧,没有力气,也无济于事。骂他吧,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懒得开口。 “不舒服吗?” 三殿下轻抚着沈元夕,拆开她的头发抚顺了,放回床上,依偎着躺下。 小憩过后,沈元夕醒来,浑身舒服了,刚刚的就像一场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看向身边的三殿下,他的长发有一侧被她压在身下,沈元夕小心起身,一个晃神竟然被他那头铺开的银发闪了眼。 他那头银发的光泽仿佛会呼吸,轻轻晃动着,无光自亮幽光,有光则更加漂亮,光影斑驳,五光十色。 这不是错觉。 沈元夕轻握起一缕,比之前的手感更润了,柔润如吸饱了水,还沉了。 沈元夕玩得不亦乐乎,三殿下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心满意足地看着她。 银发从沈元夕的手指间滑走,沈元夕没去看他,低声道:“醒了也不说话,吓唬谁呢。” 三殿下支起额头,悠悠看着她问:“怎么不看我?” “你那两只眼睛……跟点了灯似的,怎就睡觉也不熄灯啊?” “哦。”三殿下拉过她的腰,哼哼笑了两声。 沈元夕跌回他怀里,撑起身子来,看着他那两只血欲还未熄灭的红色眸子,问他:“能让我……看一眼你的牙吗?” “不怕它们再咬你?”三殿下笑。 “让我看看。”沈元夕道,“它们平时是怎么藏起来的。” 三殿下捉住了她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下。 沈元夕趴在他身上,凑到近处睁大了眼睛看着。 三殿下的胸膛震了起来,见她这副样子,他忍不住笑。 沈元夕看到了他的牙,尖锐的牙尖,她的手腕莫名又疼了起来。 “如果不起欲念,它就没有这么锋利。”三殿下说完,咬住了她的手指,在指尖落下轻轻一吻。 沈元夕还要再看,眼前一旋,上下颠倒。 她的背倒入柔软的铺垫中,三殿下压住了她的身体,那双血眸闪烁着难以填满的贪婪。 “元夕。”三殿下道,“沈元夕。” 他蹭着颈窝,还在她耳边低声笑,气息喷吐在耳根,发烫的同时,还有轻润的触感。 又舔。 沈元夕推不动他,捏起拳砸在他肩膀上,咬牙道:“不许咬脖子!” 三殿下撑起身体,含笑的目光从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地一路扫到了尾。 “还有别的地方。”三殿下握住了她的脚腕。 沈元夕一声惊叫。 好在三殿下没有咬她的脚腕,只是她心还没放回肚子,就见三殿下的目光顺着她的腿,落到了更隐秘的地方。 沈元夕不说话了,她整个人发懵,根本没敢想。 腿暴露在空气中,衣裙摩擦的声音很轻微,却让她起一串冷颤,手也无措起来,最后搂住了三殿下的脖子。 刚刚在颈窝附近的触感,现在到了她的双腿,越发向里,越来越深。 三殿下欺身上来,啄了下她的脸颊,手指却还抓着她的腿,指尖轻点着裙下的腿侧。 “咬这里……可以吗?” 莫名的,沈元夕眼泪涌了出来,手臂擦着泪,却点了点头。 “羞的了?”三殿下太了解她的心思,柔声道,“没关系,没关系……这不是白天。” “怎么不是白天!”沈元夕崩不住,呜咽着说,“你别管,要咬就咬!” 三殿下在她耳边轻笑,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对于我们而言,白天……正是要休息的时候,而且,这只是相互喂食。” 沈元夕抬手挡着眼睛,喃喃道:“吃就吃,咬就咬,反正不能白天洞房。” 三殿下 第58节 “好啊。”三殿下笑出了声,“不要怕,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给你算个好日子,等太阳完全落下去,月黑风高的,咱们再偷偷摸摸洞房。” “不是偷偷摸摸……” “好。” 三殿下轻轻推起她的衣裙,俯身下去。 轻柔的尖抵在最柔软的地方,沈元夕的手捏着床上的枕靠,等待着一瞬间的刺痛。 疼痛没有之前那么的尖锐,一种钝感的痛刚蔓延开,就被奇异的感觉覆盖占据。 她能感觉到他的牙齿,他的呼吸和吞咽,就在靠近她身体最羞涩隐密的地方。 就像院落一角从未踏足过的雪地,印上了浅浅的足印。 明明和手腕比,腿离她更远,但她却觉得,这一次,三殿下离她很近,几乎两心相贴,是有重量的。 那种沉沉的,压在心口的重量感,才让她的魂魄没有飘走,还扎根在这张床上,在他的怀中。 没有了眩晕感,也没有了失血过多的冷感。 她微微发汗,热意氤氲包裹着她的身心,连她的两颊都浮现了微醺似的红晕。 这次,虽然身体蒙上了醉意,但她的心却无比清楚。 她清楚的看到三殿下伏来,把血送入她的口中。而她终于尝到了血的苦涩味,不再被三殿下的血烧灼到,她甚至贪恋起这样的灼热感,向他索要,从他的口中掠夺。 三殿下喂了几口,抬起她的腿看了眼咬痕,扬起一张笑脸来,“这次愈合很快。” 沈元夕说不出话,和之前晕到无法开口说话不同,这次是浸泡在余韵之中,不想开口。 腿比手腕滋味更好,沈元夕想。 缓过神后,发觉三殿下还恋恋不舍看着她的衣裙深处,沈元夕合拢了腿,把枕头扔向了他。 三殿下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还有。” 他还要做善后工作,再次分开来,一点点把余留的血痕卷干净了。 再抬起头,他的脸上是一副吃饱喝足的兴奋,双眼依然是亮的。 他意犹未尽。 沈元夕看愣了,心想,他是喂不饱吗? 还要再寻哪个地方咬? “……殿下。”沈元夕看着他,“你是……是哪里都能咬吗?” “你还疼吗?”三殿下问。 沈元夕老实回答:“好像,不太疼了?没有第一回 疼得明显,但……” 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毕竟……这次的位置,也有可能是刺激太深,她羞涩多于疼痛,掩盖过去了。 “嗯,我曾听说……”三殿下用了听说这样的词,一脸回味道,“若是两情相悦,也燃起了情,相互喂食就不疼了。” “……为什么是听说?”沈元夕不解。 三殿下:“因为这种东西总是和床笫之欢分不开,我又未体会过,不知真假,自然只能是听说。” 这确实不是三殿下胡诌,幽族的确有这样的说法,越是感情深,越有滋味。而单纯的啃咬取血,自然还是疼的。 他虽未被咬过,但他咬过浸月,那可全然是被狗咬了的反应,龇牙咧嘴的喊疼。 小时候他就好奇过这种幽族秘辛,比如幽族夫妇两个滚在一起,为何啃咬起来,都是欲罢不能的表情,没有一个疼到龇牙的。 后来长大了些,也看了各种幽地写的破书,明白了有了血欲后,这东西都和情爱是连在一起的,欲会盖过苦痛,苦痛也会变成瘾。 现在看沈元夕的反应,三殿下也想再试试,究竟这种欲盖过痛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他还未想好怎么跟沈元夕讲,就听沈元夕说:“你母亲说的吞了心花后就不疼了,看样子应该不是骗我,我感觉,是血喝的越多,就越不疼。” 三殿下皱眉。 “我觉得不是。”三殿下道出实情,“心花只是让我的血进入你的身体,受伤了,伤口可以快速的凝结愈合。至于疼痛,我认为,是和……牡丹春有关。” 牡丹春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指什么事,自然都清楚。 沈元夕愣了好一会儿,口齿清晰道:“殿下,说来说去,你就是要骗我洞房吧?!” 三殿下闻言,轻笑一声。 “怎么是骗呢?我明媒正娶的,还需骗?” 他说着,掐了个日子。 “后日,寻一处有木有水之地,可以完婚。”三殿下道,“你意下如何?” 沈元夕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但很快又耷拉了下来。 “……殿下不是说,后天,就该到代家,接到云星了吗?” 三殿下:“那便明日。” “……”沈元夕坐起身来,当面拆穿,“殿下其实就是想挪到明天,才故意说后天的吧?” “哪里。”三殿下笑,“我今晚就想。” 作者有话说: 三猫:哈哈,想错了吧! 【对不起,又打麻将了……有二更!我写!我立刻写!】 第52章 生机 入夜, 没有洞房,也没能牡丹春。 沈元夕乏了,很早就睡着了。 三殿下悠哉控着马, 马跑得比之前都快, 车却半点不晃, 很稳。 如钩的月升起后, 三殿下的目力从未有过的远。 他身上有种被安抚后的顺滑感,好似天朗气清的万里晴空,气色好的仿佛在发光。 沈元夕抚平了他所有的焦躁毛糙, 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像那头银发, 被浸润透了, 乖顺又喜悦。 他现在满足中还有期待, 本需三日的行程, 一夜就到了。 他将车马停在代家的武行门外,静静圈起阵, 堂而皇之的在代家门口开了一处不受打扰的角落,窝回床上看沈元夕的睡颜。 血欲因为期待,一直都没有熄灭。他心里有一团火, 灼烧着心。但他不急, 他知道这种并非短暂的欢愉就会知足, 就像他现在的这双血色的眼睛, 已经不愿熄灭欲念的火了。 他看过沐光留下的心法之书, 沐光在其中写下了他与执晴的“闭关”缘由。 他们认为幽族是天地可悲的造物, 给了他们无尽的欲念, 却并不想让他们像人一样繁衍兴旺。 欲繁而生养难。 所以, 沐光想弄清楚幽族的本源。 他们很早就种下了浸月, 却在破关之后,才迎来浸月的诞生,中间历千年。他们不断寻求着方法,想要打破幽族这种需要漫长岁月碰天意的繁衍。不久后,门下的徒弟们从人身上找到了突破。 一些幽族人放弃了漫长寿命,放弃了天地赐予的特殊能力,他们像人一样短寿且平凡,终于得到了人一样的繁衍频率。 那时,浮灯所在的幽地,也一样在经历这种挣扎。 只不过,浮灯走的是不一样的道路,虽然输给了执晴后,浮灯抛却了这条路,但显然,他的后代还是走到了老路上。 既要幽族的长寿万年,能力出众,又要像人那样的繁衍,要多子多孙,代代相传。 裂今分出燕川一脉,就是想要这样的幽族人,强大长寿且数量奇多,多到可以压过人类,占据昭人肥沃的土地。某种角度来看,他也短暂的成功了,几百人的燕川军团,确实多。 可不再有下一代。 三殿下望着沈元夕,手指在她身上走着,心里美滋滋想到了将来。反正他还生机勃勃,不必忧心自己有无下一代。 他甚至算起了时间。 浸月娶了宴兰,得益于人的繁衍生机之力,十年就能孕育出他。 考虑到他自己身体里就有昭人蓬勃的生机之血,再加上沈元夕,他与沈元夕要是种上种子,按十年的一半算,五年就能孕育出新生命。 三殿下越想越开心,捏着沈元夕的脸笑出声来。 于是,天刚亮,沈元夕就坐到了代家的武行义气堂内了。 她的头发是三殿下给梳的,三殿下想了个办法,梳了两条辫子盘绕了起来,五根簪子并排定好。 从前面看,挺好看的,只是不能仔细瞧后面。好在车里只有一面镜子,沈元夕照完还夸了三殿下什么都会。 三殿下自然是笑而不语,含糊了过去。 反正他跟在沈元夕身侧,就算有人看到了她后脑勺的奇特风景,也不敢当着他面说出来,或是给眼色看。 好久不见代七巧,她比在华京时更沉稳了些,冷美人没之前那么冷了,但气质更不容接近。 她走过来,旁边的弟子毕恭毕敬问候,称她为:“家主。” 沈元夕激动不已,眨巴着眼,目光追着代七巧。 代七巧坐下后屏退了众人,回过头对她笑了笑,张口就是道歉。 因被美色恍了神而错失机会,没能完美完成任务,成了代七巧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沈元夕下意识想说没关系,但看到代七巧的神情,仿佛会水的人溺水后,仰着脖子盼有人来伸手拉她一把,执拗不安中,还有一种更深切的盼望。 沈元夕道:“很疼,但那时候我想不到要去怪你,伤好后不疼了,也就没怪你。” 代七巧闭上眼,舒了口气。 沈元夕高兴道:“你做家主了?” 代七巧脸色好了许多,点了头,说道:“他们看到我如何杀枕叶了。” 她父亲认同了她,她也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亮起的自豪和欣慰。 三殿下 第59节 “枕叶不好对付。”三殿下点头也认同了她的能力,“枕叶靠笛蛊控鼠。” 如此一来,沈元夕更觉代七巧厉害。 代七巧摆摆手,表示此事不再提。饮了一口茶,打量了三殿下的神色,问道:“三殿下之前来信承诺的,是否能兑现?” 什么来信,什么承诺? 沈元夕看向三殿下,三殿下面上没有表情,正色道:“恩怨还清,从此不再受先祖誓言的束缚,也不必再锻刀了。” “终于。”叹出口后,代七巧的眼神也茫然了。 三殿下看见沈元夕好奇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挑了起来,话锋一转问道:“那么,云星呢?” “这边请。”代七巧站起身,引他们到了一处偏僻小院,打开了一间废弃的杂物房。 代七巧指着房间内的一个角落,脸上有些尴尬和愧疚。 三殿下侧过身,让沈元夕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一个秃发无齿的老人,腰几乎跟腿折合在了一起,身高还不及沈元夕的膝盖,他的眼皮耷拉下去,遮盖了整个眼睛。 沈元夕震惊不已,见他这样苍老,眼泪险些掉下来。 代七巧道:“这样之后就……不说话了,我们说话他也听不见,但很怕阳光,所以才找了个这样的屋子……” 三殿下面上无悲无喜。 “多谢照料。”三殿下道完谢,拍了拍云星,像是一种暗号,云星动了动,嗓子眼发出咕噜咕噜的摩擦声。 三殿下脱去外衣裹住了他,就像抱一团棉花,轻飘飘将他团起。 沈元夕跟在后面,匆匆和代七巧几番道谢,约定好以后再见,跟了上去。 上了车,沈元夕问:“殿下,要如何医治云星?” 三殿下道:“天道所为,无药可医。” “那……云星以后一直是这样吗?他……就不能再变回年轻的模样,就保持着不行吗?” “那种需要烧血为养料,血不够就回来了。”三殿下说道。 沈元夕问:“什么样的血?必须是他的血吗?” 三殿下点头。 “衰老是因我们幽族的心跟不上身魂的消耗,天道损了他的心,所以他会衰老。而老了,心就更加跟不上,缓慢的新血难以维持身魂……如此相互损耗牵制。” 沈元夕又道:“既然知道是心的问题,为何不医治心?” “从来都是心难治。”三殿下说。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就是那种,稀奇古怪的办法呢?” 三殿下摇了摇头:“天道会留一线生机以示宽仁,但历来条件苛刻,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天道给云星的生机是什么。” 沈元夕默默坐着,看向似苍老成一尊石像的云星,心中难过。 三殿下驱了马,却不是回程,而是南下。 等出了镇,沈元夕才发觉方向,问他:“不回去吗?” “要到崖州办事。”三殿下说,“为浸月寻魂。” 沈元夕蹙起了眉,又是好久的沉默,沈元夕问:“殿下在代家说的承诺,是什么?” “前阵子,我给代七巧发了封信。只要代家能解决掉枕叶,以后就不再是十二家臣,彻底斩断先祖的誓言束缚,终结和幽族的百年恩怨。” “锻刀……那样的方法,确实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沈元夕想起代家的那些可以斩幽族的刀剑。 “本来就该断了。”三殿下与沈元夕说了因果。 大昭开国前,裂今越界,昭地四分五裂,人被幽族当作血食,肆意残杀,谁又有幽族没有血仇? 北漠之地的小国,因蛮族掠地,国君放弃先祖之地,迁都华京,不到三十年功夫,就惊闻幽族想要的大地气运就在华京,当时的国主吓得想要拱手投降。 景阳侯,也就是萧宴兰的父亲,大昭的开国世祖坚决不降,从漠北杀回来,召集一批不愿降的人,该旗为昭,意为太阳光耀大地,誓要跟幽鬼杀到底。 “浸月因血誓,不能杀浮灯血脉,但他可以帮忙。”三殿下说道。 于是,浸月把一些克制的力量分给了宴兰公主身边的十二位侍卫。 “代家的先祖,黛烟,与我母亲一起长大,浸月给她的,是咒念。但她却在一次交锋中,看到了燕川的邪道做法,以血换血,仇恨是最大的力量。” 之后,黛烟弑杀血亲,咒炼出了杀幽鬼的利器。 “可是四海平定之后,幽族人都被浸月圈在了幽地,三代不到,血仇就淡了,哪里还能锻出刀?哪里有深入骨髓的恨?”三殿下道,“所以,是时候让十二家臣从三百年前的束缚中解脱了。” “……怎么不早些解脱?” “因为幽族毕竟还有上三门这样,超出平常的力量。”三殿下道,“他们还在一天,昭人就必须还保留着能对付他们的力量。” 沈元夕听懂了,追问道:“……殿下是说,以后……不会有上三门了吗?” 三殿下一字一顿,着重强调:“聪明。” 沈元夕脸色一滞,嗤声:“又调侃我。” “真情实意,我的元夕。”三殿下指天发誓,“怕你不记得我夸你聪明,只记我开玩笑说你不聪明。” “殿下,为什么以后不会有上三门了?” 三殿下自然不会说,他要违背祖宗,灭族了。 “因为朝花燕川生不出女儿来。”三殿下一本正经道。 “……啊?”沈元夕迷惑。 “全是男的,绝后了。”三殿下如此道。 “可是……”沈元夕天真道,“他们不娶妻的吗?” “娶也白娶,他们哪来的生机?又怎能生养?”三殿下明着嘲讽。 马车颠簸了起来。 沈元夕东倒西歪,大受震撼。 半晌,她苍白着脸,压低声音,惊恐道:“殿下……你不也是上三门的吗?” 三殿下一个急刹,回过头来看着沈元夕。 “啊,差点忘了。”三殿下一笑,“说习惯了,把自己也说进去了。” “所以殿下……”沈元夕目光不自觉地向下走了。 三殿下正经道:“放心,咱的生机,绵延不绝。” 他虽没多少表情,双眼却又亮了起来,跃跃欲试。 旁边又聋又瞎的云星老头,喉咙里闷声咳着。 沈元夕端正坐了回去,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云星:还好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然我绷不住。 三猫:我爹十年才有我,他不行。我五年就够! 浸月:不一定哦。 沈丰年:我死前能抱上孙女吗导演?(答:能,但是因为您长寿,不是因为三猫快) 第53章 美貌 三殿下花了一上午的时间, 教会了沈元夕如何御傀儡马。 马不需鞭策,只要没收到停的指令,会自己不停地走, 但行进方向需要时不时的校准, 所以沈元夕要盯着地图, 半个时辰就得给马指方向。 三殿下临睡前说:“要是实在拿不准该朝哪边走, 停下来叫醒我就好。” 沈元夕控着马,悠悠哉哉穿林,过了午时, 昏昏欲睡。 她天还没亮就因三殿下捏脸惊醒,现在困倦到没办法睁眼, 怎么想都是三殿下的错。 沈元夕按照三殿下交待的口诀, 停住了马, 靠坐在车窗边休息。 她其实想躺在三殿下身边, 那里又香又软,她睡得也舒服, 但因为云星在,沈元夕还是硬着腰睡了。 休息了会儿,胳膊和腿蜷缩着僵硬, 她动了动手指, 慢慢醒来, 掀开车帘看了眼, 天上的太阳没有移动多少, 又去看了床头悬着的钟漏, 自己睡了还不及一刻钟。 沈元夕翻出昨天没看完的书, 再次看了起来。但她心不在焉, 余光处, 云星的黑袍子那么一大团,就在那里站着。 他不说话也不动弹,下巴几乎要搁在地板上,因为看不到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就这样姿态难受地站着,也只有鼻下衣服的轻轻颤动,才知道他还“活着”,在喘气。 沈元夕放下书,蹲在云星面前,抱着双膝默默看了好久,轻声问道:“你要吃点东西吗?” 云星没有反应。 三殿下说,他现在的状态接近死亡,但比死亡更无趣,听不到,看不到,讲不出,唯一能感应到外界的,就是触碰。 “你会怪我明知这种结果,还要让云星去为我做事吗?”三殿下问她。 沈元夕摇了摇头,却回答:“不过,还是有点不理解的。” 三殿下认真解释道:“濒死才能现生机,不到绝路就永远找不到转机,现在绝路已现,云星站在命运尽头,就看脚下,何时能多出一条新的道路了。” 沈元夕伸出手,很小心地拍了拍云星的肩。 云星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 沈元夕到了半杯温茶,杯沿碰了碰云星的嘴唇,老如枯树的云星嘴巴努力张开了。 他需要喝水! 沈元夕振奋不已,托着茶杯一点点喂给了云星。 半杯茶,云星喝进去的可能只有一口,其余全都倾洒在了沈元夕的衣裙上。 沈元夕又掰碎了一块云酥,凑近了喂云星,但云星吃不了。 马车轻轻晃了一下,三殿下走来,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 三殿下 第60节 云星没有动。 沈元夕观察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 “殿下,他没有牙了,咬不了!” 三殿下似还未睡醒,但手中动作没有半点犹豫,指尖一点寒芒闪过,手腕蜿蜒下一行血,滴在刚刚的茶杯中。 刀刃还在他的手腕伤口中埋着,这样能让伤慢些愈合。 等一杯血将满,三殿下才拔`出伤口处的刀片,面无表情的舔去自己胳膊上的血,把那杯血交给了沈元夕。 沈元夕愣了好久,还没从刚刚三殿下放血的震撼中醒神。 “你想喝也可以尝尝,给他留点。”三殿下看了眼云星,语气有些低落,说道,“其实没用,他喝不进去多少,就算喝进去,他也还会是这样。” “会稍微好一些吗?”沈元夕问。 “应该会吧。”三殿下抚了抚自己的手腕,眉头微微一挑,“这方天地,总要给人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他又回床上睡了,沈元夕看着手中的血,这次可不是茶水,这都是三殿下的血,喂的时候,一滴都不能浪费。 她寻了一圈,拔了头上的一根簪子,蘸着杯中的血,一点点耐心地喂给了云星。 云星干瘪的嘴缓慢吧唧着,足足喝了一个时辰。 最后,杯中剩下了一层凝结的暗红杯底。 沈元夕扭了扭酸痛的手臂,对云星说:“没有了,都喝干净了。” 她以为云星还是听不到,但云星却从嗓子眼挤出了一个浑浊的嗯。 沈元夕大为惊喜,激动道:“果然还是有点效果的!” 只是三殿下给予的这点效果微的确不足道,恐怕把三殿下掏空了,全给云星,云星的腰也不能从地上直起来。 沈元夕幽幽叹了口气,再次抱住膝盖,团坐在云星面前,感慨道:“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血……” 三殿下说,想要回到正常的幽族模样,需要云星的心造出充沛丰盈的血。但云星的心脏因触碰天道而受了伤,无法支撑一个强大的幽族人所需要的血。 沈元夕心中忽然一动,说道:“云星,你要是个人就好了,人不需要这么厉害的血来支撑。” 如果云星是个人,年轻时身体越强健,身手越好,老了就越精神,肯定不会衰老成现在这样。 云星如一块石头,纹丝不动,没有波澜。仿佛再立些日子,他的黑衣上就会盘满苔藓落满灰尘和鸟雀。 沈元夕拿着杯子,犹豫着是要把它涮洗了,还是直接沏了茶晃匀了自己把三殿下剩的那点血给喝了。 这时,云星这块“石头”竟然震动了起来。 他的嗓子眼发出几重响动,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哭,声音压着沈元夕的双耳,一瞬间,沈元夕耳鸣阵阵。 三殿下冲过来,拉走了沈元夕,翻手画阵,手指间燃起的蓝色火焰烧了自己的一缕银发,起阵隔绝了云星。 云星好似被裹在五色斑斓的琉璃罩之中,刚刚的怪笑声消失了。 沈元夕惊魂未定,问三殿下:“他怎么了?” 三殿下笑了起来。 沈元夕更摸不到头脑,不懂三殿下为何也笑。 “希望是找到路,开悟了。”他如此说道。 因他这一句话,沈元夕盯了一个白天,琉璃罩内的云星却像是沉寂了下去,没有了声响。 沈元夕一直期盼到将近子时,云星也还是纹丝不动,又同之前一样,成了一块“石头”。 “殿下,不是说,开悟了吗?他怎么还是这样?”沈元夕问。 三殿下淡淡道:“开悟不一定有出路,罢了,无需太过期待,睡吧。” 沈元夕难过睡去,因心情低落,梦也没了,一晚沉寂无趣的睡眠后,沈元夕睁开眼,光线铺满了床,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晒得很热。 床头丝带悬的沙漏在阳光中半透着,砂砾闪着晶莹细碎的光。 沈元夕迷迷糊糊认出现在的时辰,都要巳时了。 沈元夕坐起身,将身前的头发在手心抚成一大束后,抬头寻找着三殿下。 这一望,直接望到门,昨日云星所在的位置现在空荡荡的,人和那个阵都不见了。 沈元夕披好衣服,急匆匆下车。 马车停在无人的湖边,开阔的对岸桃花翩然,湛青的天,远处隐约绵延着雪山。 而湖中央的沙洲上,几只红顶的鹤翩翩起舞。 三殿下一身如烟的紫,静静站在湖边,望着那几只追逐旋舞的鹤。 沈元夕原本是想问他,云星到哪里去了。 但踩着松软的白沙走近了,三殿下映入眼帘,沈元夕什么都忘了,眼中心中,只剩下一个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美,惊心动魄的美。 沈元夕退后一步,捂住了心口。 心都要被这一眼惊到停跳。 三殿下就站在光下,白皙的脸有种透明的澄澈感,被光影朦胧的轮廓似幻似真。如雪凝出的长发坠在腰间,无风扰动,却跟水一样流淌,阳光折照出的光泽像荡开的涟漪。 清透的紫色,几乎透明的脸庞,如幻般的白发,还有那漂亮的深红色眼眸。 沈元夕看得心口发疼。 而他就这样静静站着,清正温雅,就如生在这片美景之中,又为它添色,连风景都因他明艳动人了起来。 沈元夕嘴角含笑,眼神直勾勾看着他,如痴如醉地看了他好久。 不是她的错觉,是他又真切地美了一些。 美的可怕又生动,好像只是从“看”就能嗅到从他美貌之中氤氲出的馥郁香气来。 三殿下终于察觉到了沈元夕的存在,他从专注地凝视中回过头,目光轻盈的落在沈元夕的身上,又突然有了重量,黏住不动了。 他笑了起来。 “你觉得它们好看吗?”他问,“我可太喜欢了。” 沈元夕哪里还记得沙洲上的鹤。 她还直愣愣的看着三殿下,心满意足此生无憾的笑。 三殿下的声音让她稍微回了魂,却又飘然想到,这样的人,自己竟然能日夜相伴。 “会折寿的。”沈元夕喃喃道。 三殿下笑了起来,指着鹤群说:“看那里。” 沈元夕这才扭头去看那群鹤。 那群黑白清晰美丽,又头顶一抹鲜红的鸟,没有第一眼那么好看了。 沈元夕不自觉地,又将视线全都移交给了三殿下。 三殿下无知无觉,问她:“你喜欢鹤吗?” “衣服上的不喜欢,见多了,总觉得也没什么。”沈元夕拍了拍自己的脸,找回了理智,说道,“但今日看到真的……很漂亮。” “你最喜欢它们哪里?” “哪里?”沈元夕不解。 三殿下说:“我最喜欢它们的红顶。” 他眯起眼睛,称赞着那抹红:“鲜亮又天然的红色。” 沈元夕想到了宴兰公主所说,三殿下曾想让所有红色的花,都在雪中绽放。 “殿下……喜欢雪里一点红的景?” “不错。”三殿下道,“大片的白,恰到好处的红。” 他对沈元夕说:“回华京后,和我一起请梅树吧。” 他把种说成了请。 但很快,他又说道:“可惜红梅的红,还差一些。若是红苍兰能在冬日盛开就好了……” 沈元夕还盯着他看。 她的目光,比往日要炽热,终是“烫”到了三殿下,令他察觉。 “……我喜欢你这么看着我。”三殿下坦然回应了她的注视。 她现在的目光,让他的血也热了起来。 他上前来,拦腰抱起了沈元夕。 沈元夕情不自禁甜甜一笑,顺势靠进了他怀里。 然后,她才想起自己是来问什么的。 “殿下!”沈元夕从美貌中清醒,“云星呢?!” 作者有话说: 云星:我不应该在车顶,我应该在车里。 一个小设定:爱人的血十分滋养容貌气色,吃饱喝足后会容光焕发,真正意义上的。 so, 问:三猫有什么必杀技吗? 答:美貌。吃半饱的程度,都差点让朝夕相处的老婆心脏骤停。 第54章 重生 昨夜沈元夕睡着后, 云星的身魂却经历了一场剧变,不亚于混沌中开山辟地。 他像憋在壳子里的鸡仔,一旦心脏开始跳动, 有了“做人”的念头, 这副垂垂老矣的僵硬躯体就成了蒙蔽他天地的遮罩。 三殿下 第61节 他需要从内部, 一点点把自己撕开, 焕发新生。 这个过程注定是痛苦不堪的。 三殿下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地方,就是这片无人踏足的林中湖。 他把云星放入了静湖底,以流水的和缓来安抚他裂开的伤痕。 他蹲在湖边, 看了一夜。 云星从幽人的壳子中挣扎而出的模样,异常的恐怖。 没有五官也没有毛发的血人从被禁锢的老人壳中撕扯着, 而那层壳并没有死透, 他还因天道的惩罚活着。 但感谢他足够老, 感官并没有那么的敏锐, 所以减缓了一些撕扯的痛苦。 属于幽族,属于月亮的血肉黏连着新生的人躯, 云星的手纤弱地探出水面,不停地向上挣扎。 三殿下没有帮忙,他做了个安静的旁观者。 等没有棱角血肉模糊的新生云星撕扯掉最后的足尖, 那副老人皮静静沉入了湖底的淤泥之中。 太阳初升, 于湖面绽开了光芒, 映亮了半面雪山。 云星的肉团躺在细白的沙上滚动着, 如同被蛋液黏住的混沌渐渐有了形状。 看他从那鸡蛋似的圆溜脑袋中, 长出双耳, 撕裂出五官, 最后是手指一根根地冒尖。 三殿下寻了件衣服给他。 云星滚着将衣物扭上身子, 跳入湖中, 不见了。 三殿下道:“记得还我。” 回到现在,沈元夕问三殿下云星去了哪。 三殿下从昨夜不大好看的回忆中扯回来,说道:“沸腾的蛋花需要冷静,等无事了他自己会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他。” 三殿下一直撑到午后,还是睡着了。 沈元夕把感兴趣的书都看完了,剩下的那些,她大概翻了,都不合胃口。 于是,她又照着《工》,画起了图。 之前要雕的那个木老虎,三殿下帮她雕好了,穿了绳子做成了小衣坠,她算是没学好,于是,沈元夕潜心学习,从头开始,按照《工》教的办法,先从画图起。 三殿下右手的戒指里,还装着一箱工具。 沈元夕学着看尺,趴在桌上画好了扎篱笆的图。 有了图,剩下的就是依照花草盛开的时节,做好苗圃的分层。 沈元夕搭着一本花君奇鉴,写下了之后要回华京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窗外有沙沙的脚步声靠近。 他走得很慢,脚步也很轻,但似乎是因为衣服拖曳着,即便脚步再轻,沈元夕也还是察觉到有人来了。 车马是在三殿下设的阵中,沈元夕以为是有人经过此处,挑开车帘看究竟。 而朝着马车走来的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有些宽大。 乍一看,有些眼熟,可走近了,沈元夕却不敢认。 从他望过来,明显是认识她的淡漠眼神中,这人应该是云星。 但他又和云星长着不一样的脸。 他比云星要普通许多,有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像生了一场病,脸颊和薄唇没有血色,眉眼也淡。 他的一头黑发半干,用一截藤编的简易发簪固定着,半束起来。 他走近了,就站在车窗下,慢慢躬身。 直到他跪下俯首,沈元夕才意识到,他是在拜自己。 “多谢王妃。”他说。 声音也很陌生。 沈元夕愣了愣,叫道:“云星?” “是。”云星起身,再次将腰间的衣带抽紧了,拉上双肩处摇摇欲坠的衣领。 沈元夕心中有了答案,为了确认,问道:“无缘无故,为何谢我呢?” 云星答:“王妃一语点醒,我才能挣脱天道惩罚,重获新生。” 沈元夕好奇道:“你是说……做个人的那句话?” 云星点头。 沈元夕揉了揉鼻尖,又问:“难道以前,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以前,并未见过几个,人。”云星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 他作为幽族最古老的存在,即便跟着三殿下来到了大昭,也不常与昭人打交道。 没有同族人会突发奇想,让云星做人来逃过天道的制裁。而他碰到的昭人,就算能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没大没小的对一个幽族的老头说,你这么老,怎么不做个人重活一次呢? 大家想当然的认为,云星不会做人,天道注定的难以逃脱。 云星重新跪了下来,又是三拜,叩首道:“王妃是我的赐生人,这一世,愿侍奉王妃左右,听凭您的差遣。” 沈元夕慌乱摆手:“这不用,还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云星自顾自道:“我初为人,请王妃赐名。” 三殿下不知何时醒了,也一样趴在窗边,支着脑袋,悠然看戏。 沈元夕还是摆手:“和以前一样就好,云星挺好的,你都用这么多年了……” 云星抬头,目光转向了三殿下。 三殿下淡淡道:“这就是她的意思,还跪着干什么,起来吧。” 云星起身,再次拽了拽双肩溜下去的领口。 “衣服不合身。”三殿下道,“再有半日,就到我封地了,也该给你置办衣服了。” 沈元夕惊讶道:“三殿下的封地在哪里?” “半个崖州都是。”三殿下笑眯眯道,“我居京城,这里都只是供奉,并非真的封地。不过,前面的中阳城,有我的一处闲庄,可以落脚。” 他勾了勾手指,“上来吧,云星,咱们出发。” 云星上车后,三殿下把发饰盒子拿给了他,让他随便挑,快些把自己打理好。 云星却只是找了跟发带,狠狠绕了几圈,把头发全束起了。 沈元夕打量着他,他跟之前的云星既像又不像,眼睛是浅色的黑,五官虽然都不出挑,但看久了极其顺眼舒服。 这会儿,他坐在车里回暖了,脸颊上也有了血色,皮肤自然也不似之前那么白了,尤其和三殿下相比,他的肤色已经黯淡了下去,完全成为了一个人。 “到底……是怎么变成的人?”沈元夕想不通。 是想变就变了吗?为什么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云星跨越血的藩篱,成为了能够活在太阳下的“昭人”。 “是与天道说了。”云星回答。 天道给的规则,而他寻找到了约束之外又不违规的路,在天道的注视下,做出了选择。 “那……”沈元夕关切道,“寿命呢?” 云星笑了。 沈元夕第一次见他笑,更是惊奇。 他笑得也像个人,没有奇怪的感觉,就是一种很轻松的笑,嘴角往两旁稍微一撇,露出平整的牙,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自不会过百。”他说。 这就是他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让他头一次觉得,人生有望。 “这就是最后一世了。”他眼中的笑更明亮了,耀眼的让沈元夕有些鼻酸眼涩,想落泪。 “我终于可以死了。”他说道。 三殿下轻轻笑了一下,很温柔释然的笑。 “是件喜事了,云星。”他说。 云星看着沈元夕,目光更加开心。 “为了报答王妃赐我的生机,让我能挣脱万年缠身的枷锁,最后一世,我将为你而活。”云星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芒。 三殿下又是一声笑,这声笑就有些醋味在了。 他交叠着手,幽幽看着云星,笑道:“你还是先换身合适的衣裳再说吧。” 云星要报答沈元夕,或许沈元夕觉得只是一句话而已,根本不必如此。但三殿下却明白这丝缕生机的重量。 云星已经被天道圈禁生死自由近万年了,执晴沐光浮灯,那些他真正在乎的人散去后,他试过无数种死法,却又无数次在绝望中醒来。 没疯是他学会了不去多想,浩瀚的岁月让他麻木迟钝,只做眼前事,不想古今。 比起短暂的恢复年轻姿态战斗,云星最想要的,就是死。 现在,沈元夕的一句话,让他从不死的诅咒中脱身,并且能从容又自然地迈向死,云星异常喜悦。 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平静自己狂喜的心。 所以,三殿下替他高兴之余,隐隐有了担心。 有祖母前车之鉴,他真的挺怕作为人重生的云星,感恩的同时,诱走他的王妃。 虽说云星貌不惊人,但有时就很邪门。 当初浮灯能掺和进来,让执晴动心且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因为浮灯的确妖艳动人。但云星,他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在照顾执晴饮食起居中,慢慢也得到了执晴的青睐。 这人是有危险性的,怕的就是润物细无声。 三殿下揉着额角,头已开始隐隐作痛了。 中阳城是崖州相对繁华的贸易之城,进城之前,三殿下解除了白马的傀儡态,被打发出来驾车的云星套着车,生疏地把马车赶到了城郊山腰中的田园庄子。 庄里虽有看守做工的人,但想要留宿,仍需要打扫。 三殿下 第62节 云星干活是真的拿手,他多年的经验,加上现在充满精力的年轻身体,很快就收拾好了房间。 三殿下问沈元夕:“想吃什么?中阳有名的是酸麦糖,有一种打糕也很不错……” 沈元夕刚点头,云星就在旁边提笔记下,他在山庄换了身粗布衣,头巾扎了头发,拿上三殿下给的钱款,跑着去城里置办了。 沈元夕目送着云星离开后,神色复杂道:“好不真实的感觉……” 而最不真实的,是一天不到,她就已经想不起云星之前的模样了。 “殿下,云星他……”沈元夕说,“现在有多大年纪?” 三殿下蹙眉。 云星现在的年纪,应该和他接触天道时差不多,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定格,就算剥去幽族的壳,里面这个芯儿也应该还是从那个年纪开始算余下的寿命。 而云星接触天道时……已近千岁,而千岁的幽族人,大概就是昭人而立之后。 “有三十了。”三殿下说道。 沈元夕震惊道:“瞧不出来,看起来比殿下年长不了几岁。” 三殿下提心吊胆,曲起手指,轻轻咬住。 不行,得找个差事,让云星外出一段时日,最好外出个十年半载……把他扔给沈丰年如何?还是说,怂恿云星去科考,让他心无旁骛专心读书不近女色呢? 作者有话说: 可把三猫给吓坏了。 云星:殿下……我有初恋情结。 三猫:不行,你给我立字据!!! 第55章 全要 中阳城正值春来节期间。 中阳最古老的那株迎春开花后, 城中百姓们就会连庆三日,赶早集赶夜集,朝迎亲暮欢庆, 如此就叫春来节。 三殿下提起春来的习俗后, 沈元夕心生向往。三殿下瞧了出来, 说道:“今晚是最后一夜, 现在正是时候,游春吧!” 沈元夕冷静下来,惦记着正事。 “殿下不是要为幽主寻魂吗?” 三殿下轻描淡写道:“我已有眉目, 知道该往何处去了。早去晚去都会在,不急。” 沈元夕又道:“殿下这样出门被人看到……要紧吗?” 他的样貌加上那惹人注目的银发, 谁见了都知道是三殿下, 怕是走哪都要被围住, 还怎么自在游春。 三殿下学着田庄里的农人, 将发丝与灰蓝色的发巾相缠,绕在了头上。如此一来, 发巾盖住了部分银发,再穿个连帽的斗篷,就遮挡完全了。 可沈元夕退后几步, 远远看了, 摇头道:“殿下就算是这种打扮, 静静站着, 都会有人去寻你那张脸。” 他把浑身上下遮掩住, 也还是芝兰玉树的一抹, 风华无双, 又岂是能遮住的。哪怕没有看到脸, 也能从身姿上看出这应是个美人, 故而一定会有人想要窥探他兜帽下的那张脸的。 三殿下戴上了一张朴实无华的傩面,那面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般在乡间的戏中都只是过场的角色,跑堂的,卖货的,讨生活又油嘴滑舌的小商小贩,并不起眼。 可那张不起眼的傩面扣在三殿下脸上,沈元夕仍然从那张哭笑不得的不正经傩面上,看出别样的诱`惑来。 三殿下问道:“这样总行了吧?” “……就这样吧。”沈元夕道。 中阳城内戏台杂耍婚宴同在最后的迎春夜凑热闹,灯影幢幢,人来人往。 这里的叫卖声不同于华京,他们用本地的腔调兜售着货品,沈元夕半个字没听懂,却兴趣盎然。 稀奇古怪的杂食玩意琳琅满目,大多都是沈元夕从未见过的。 长着翅膀的鱼灯,顶着大头木偶唱戏游街串巷的戏子,吃一口就满嘴沾白毛的发糕…… 沈元夕每指一处,三殿下就悉心为她讲解,百年风俗,各州传承,他如数家珍,就没有他没见过的,就没有他不会的。 “有卖花种的!”沈元夕瞧见角落里的货架,它担在卖货老头的肩膀上,左边是苗,右边是药匣子一样的箱子,分格放着种子。 沈元夕问他:“哪些能开红色的花?” 卖货的老头给她指了几种,但因官话不熟,叽里咕噜比划着,沈元夕却没怎么听明白。 转头想问三殿下,身边却没人了。 沈元夕视线寻了一圈,看到了不远处的兜帽尖。 只是露个尖尖,她都觉得这个兜帽尖,有着与众不同的吸引力,是整条街上最好看的尖。 视线再往他身旁走,看到了外出采买一直未归的云星。 云星做了人,好似没从前高挑了,比三殿下矮了一头,身形仍然很薄,侧面看窄窄一条,橡根有韧性没气力的柳条。 沈元夕想叫三殿下,可这个称呼,四海皆知,不能当街呼唤。 三殿下早已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的傩面转了过来,面具下的血色眼睛笑望着沈元夕,隔着一条街,与她对望。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他在等她开口,等她叫出那两个字,他的名字。 沈元夕张开嘴,又闭上,她叫不出名字来。 “三……少爷。”沈元夕踮起脚,招了招手。 三殿下的手指按住傩面,慢慢移开半边,露出一侧的脸,轻轻动唇。 叫——名——字。 他无声催促着。 沈元夕数次鼓起勇气,却实在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出临朔两个字。 三殿下悠悠等着。 今日,如果不叫名字,他是不会过来了。 沈元夕拍了拍脸,再次提起气,但未等她喊出名字,人群推动着一辆木牛状的巨型花车,浩浩荡荡经过,隔开了她的视线。 花车上是今夜选出的福春娃,被祖母抱着,白白胖胖坐在那里,这么多人看着,不哭不闹,手舞足蹈跟着笑。 福春娃两旁是踢彩球和吐火的杂耍人,前头还有个执鞭子的人穿着一身绿色的锦袍充当着春耕神,“驱策”着木牛前行。 花车后面跟着吹拉弹唱的队伍,梆笛唢呐三弦,还有个站得最高,手里拿着锣,邦邦敲着,嗓门又亮又高: “好收成——” “风调雨顺——” “有粮吃不闹荒——” 每唱一句,百姓跟着喝彩。 沈元夕也跟着拍手小声应和着好,她想看久一些,目不转睛盯着,又着急找三殿下,撤回目光左右寻找着缝隙,捕捉兜帽的那一角尖尖。 她想看看三殿下在牛车经过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却想到他戴着傩面,自己即便看到了他人,也无法看到他的脸。 这些想法都在一瞬间闪过,回过神来,沈元夕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三殿下的反应。 她看的那些话本中,会说男女相爱眉来眼去,除此之外,还会处处在意对方胜过自己,寻到个好玩的就想让他也看,瞧见一出好戏,每到精彩处,反会转过头去笑看他喝彩。 沈元夕嘴角绽开微笑,她在欢声笑语的异乡春夜中,陷入了深比潭水的情网。 比轻轻吹拂飘起的那缕心动,更深了些。 牛车隔开街道两边时,三殿下察觉到了逼近的气息。 那是幽族的气息,只有一个,带着不小的杀意。 三殿下退到街角灯下的阴影处,身边背着大包小包零嘴的云星垂下手,亮出了武器。 眼前是黑压压的人群脊背,他们面朝着亮彩,大声欢呼着,无人察觉到此处的安静与异样。 风声杀近,来的幽族刺客眸色亮红,红眸划过夜色,闪过残红一尾。 云星欺身迎上,那刺客年轻,身手极快,瞬间几次攻防,云星的速度竟然跟不上,空门暴露,好险抬手挡住了致命一击,手臂划伤。 云星好似有些困惑,微微愣了愣,准备再战。 随着一声锣响:好收成—— 年轻的刺客化作血雾,爆开了。 三殿下气定神闲收回手,指了指云星的伤口。 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看客注意到了响动,转身望着这边,三殿下见状,拉起云星,轻盈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绕开后面吹拉弹唱的队伍,走向街对面。 云星的手臂还在冒血,血流了下来,他表情呆呆,有些不知所措。 三殿下扔过来一只瓶子,说道:“它不会自己愈合了,云星,你现在……当真是人了。” 瓶子里是凝血用的药,三殿下百无聊赖时,就像只猫,会放一些血给自己玩,有的就做成了这种“救命”药丸,偶尔大发慈悲了,赶上哪任皇帝临终,话还未说完,就会喂一粒,让他们把事交代清楚了再断气。 给沈元夕母亲的,也是这样的药,只是他不好挑明了说,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所以就说是宫中秘制。 云星仰头倒了半瓶入喉,干咽了,撕下衣袖笨拙地给自己缠伤口。 他数千年就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给自己缠伤口……这种事竟然也能落到他身上。 “让殿下见笑了。”云星说。 “本想让你去赤山帮浸月寻魂。”三殿下无奈道,“现在要重新考虑了。” 吹拉弹唱的那些人从沈元夕的眼前过去了,她连忙找人群的空隙,踮着脚一点点横着走,伸着脑袋寻三殿下。 肩膀被人拍了拍,沈元夕侧身回首,动作一瞬间紧绷,藏了大部分空门。 见身后是三殿下,她才软和下来,双肩松弛了。 “不错。”三殿下夸道。 不愧是将门女儿,沈丰年着实是个好父亲,教得好。 云星嘴里叼着布,皱着眉还在缠伤口。 沈元夕见了,问道:“云星怎么受伤了?” 三殿下 第63节 欢乐的氛围似乎凝滞了几分,面具下飘来三殿下的问话:“怎么不问我?” 沈元夕愣了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想了又想,以为三殿下是在考她,回答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殿下轻哼了一声:“没有。” 云星抬眼看了,又配合地沉默着。 “那云星怎么受伤了?” “他自己笨。”三殿下回。 沈元夕接不住他莫名其妙的话,刚刚肯定有事发生,但见三殿下这样敷衍,是不愿让她知道,既如此,她也就不问了。 沈元夕道:“我想买些花种,但我听不懂那老翁的话。” “简单。”三殿下走过去,与那老翁攀谈了起来。 他说的是官话,那老翁仍然是这边的方言,但二人交谈并无阻碍。 “你想要红色的花?”三殿下惊讶。 沈元夕点头,“我想这里的花种,应该是华京不常见的。” 三殿下笑了一下。 世间还有哪种红花,他王府没有?当然,要是沈元夕想要,他也不多言。 “嗯,他问你,想要几月种的,开几重的。” “……”沈元夕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回,只好说道,“能把所有红色的花种都买了吗?” “哦,你喜欢这样。”三殿下笑了起来。 沈元夕一怔,后知后觉这样不大好,花钱怎能如此无章法,大手大脚。 沈元夕改口,问老翁:“老人家……这些花种,哪些好活?” 就先买好活的,回去种了试试。 那老翁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 沈元夕看向三殿下,等着他解释。 三殿下道:“想知道他说什么?” 沈元夕点头。 “你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告诉你。” 沈元夕:“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定的道理。”三殿下指着那笑得皱纹都展开的卖花老翁说道,“快些,你看他还等着我问呢。” 沈元夕呆了一会,吸了口气,转头问云星:“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云星歪歪扭扭缠好了衣带,伤口也不渗血了,抬起头来瞄了三殿下一眼。 “他走的地方多,什么话都听得懂。” 三殿下更是得意。 “你问云星就错了,云星只会官话。” 沈元夕:“我不买了。” “老人家期盼了这么久,又落空,好可怜。”三殿下摇头。 卖花老翁听了三殿下的话,也怕生意落空,捏起几个花种,叽里咕噜说了起来。 这让沈元夕不得不叫出那两个字 她闭上眼,视死如归道:“临……临朔。老人家说的什么?” 三殿下哈哈一声笑,扔下银锭。 “这些我全要了!” 作者有话说: 沈元夕:当时就是,想打人的心都有了。 (云星在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 第56章 坠梦 买下所有花种后, 三殿下兴趣盎然,追着问沈元夕:“还想要什么?” 沈元夕不说话,她在心里单方面发了誓, 回去之前, 她不会对三殿下说半个字。 三殿下当然看出沈元夕在赌气, 但他并不生气, 像只笑着的猫,路过每个摊位,都会抓起手边的小东西, 问沈元夕要不要。 “这个玩吗?”三殿下摇了下拨浪鼓。 “这个呢?”他又拿起鲁班锁。 “这个呢?”一串铃铛碰撞作响。 他每拿起一样都不会再放回去,于是, 云星默默跟在他身后付钱。 如此一来, 沿街的贩货郎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阔气的财主老爷。机灵的还未等沈元夕经过, 就都抱着自己的货上前叫卖了。 只是大家的口音都重, 沈元夕听不明白,这种时候, 谁官话说得顺畅,就无比突出。 “夫人看看我这个!”皮肤黝黑的货郎挤前来,“夫人蓄甲, 我这花泥颜色鲜亮, 不骗的!” 这不仅是沈元夕唯一听懂的, 也是她感兴趣的。 她的指甲蓄得很好, 形状色泽她都很满意, 过门前染了甲, 只是伤病一场损了色泽, 又奔波在外, 上个月染好的红早黯淡了。 沈元夕刚停下脚步, 往那小商贩胸前的货盒里看上一眼,三殿下就亲自给了钱款,拿起一盒花泥。 “够吗?”他问。 沈元夕扭捏了一小会儿,伸出一根指头,小声道:“再来一盒吧。” 她想把颜色染得更重一些。 三殿下眉开眼笑,又取了一盒,拉起沈元夕挤出人群,出了城。 “我与元夕先行。”三殿下对跟上来的云星说道,“你如何来,就如何回去。” 云星沉默片刻,答:“若是殿下不允,我也可以不回去。” 沈元夕没明白,问道:“为什么?什么不允?” 三殿下轻轻一笑,同云星说道:“又是何必?你日落休息,回庄自己找地方睡就是。” 说罢,他抱起沈元夕御风走了。 云星勒好挂在身上的货物,披星戴月步行回庄。 回庄后,三殿下烧了水,唤沈元夕来沐浴。 这里不比三王府,有温泉暖池。 三殿下汲水倒入木盆,解释道:“乡野不及华京,且凑合着吧。” 沈元夕见他倒好水,支起屏风后,没有避开的意思,问道:“殿下也要一起?” 三殿下眼睛骤然亮了。 “你喜欢一起?” 沈元夕摆手摇头。 “只是看殿下没有离开的意思……” “担心你滑倒。”三殿下理由说得正经,却将手一抱,倚在屏风上,懒散看着沈元夕,眼睛半眯着,那流转的光华分明是期待的。 沈元夕站在桶边不知所措。 水雾漫开,但还是太稀薄,只氤氲了一层,连遮羞都算不上。 “快些进去吧,小心水凉着了风寒。”他催促道。 他是不会避开了。 沈元夕脱了外衣,扔给了三殿下,趁他视线被遮挡,快速入水。 水花四溅,入水声极大。 三殿下笑了起来,轻声道:“莫慌莫怕。” 他拿开了头上的衣物,扶在桶边,问刚刚狼狈在水中脱去衣裙的沈元夕:“我帮你染甲。” “……真的吗?”沈元夕脸上红晕还没退,就已经被他这句话俘获了。 三殿下搬出个椅子坐下,拿出花泥,勾了勾手指。 沈元夕还冒着热气的湿爪子搭在了他的手心。 三殿下拿出巾帕吸干了水,剜去花泥覆上她的指甲,用一把小金勺压平整了,再用柔软的绸缎扎好。 “我要两份的。”沈元夕道,“我想让颜色,再深一些。” “那明日再染一次就是。”三殿下答应了下来。 他动作生疏,会不停地问她是松了还是紧了,到后来越来越熟练,换另一只手时,他一言不发,很快就帮她扎好了手指。 沈元夕看着她手指上的紫色锦缎和熟悉的花纹,问他:“三殿下是把自己的衣服绞了吗?” 三殿下点头:“还是贴身的,更柔软些。” 沈元夕张开手指欣赏了许久,眼睛亮闪闪的,仰起脸开心道:“三殿下!” “嗯?”三殿下收拾着剩下的花泥,扣上盒子一抬头,柔软还带着水汽的唇贴在他的脸颊上。 沈元夕突然凑上来,啄了他一下。 等他再看时,她又把自己泡在水里,红着脸羞涩地笑了。 “元夕。”三殿下趴在木桶边缘,勾起嘴角,“我曾与你说过,天道讲求有来有往。” 三殿下 第64节 “嗯。”沈元夕点头。 “我叫了你许多次元夕。”三殿下道,“那么……你以后也叫我名字,才是顺应天意。” 道理是那么回事,但沈元夕叫不出口。 “是不喜欢我的名字吗?” 沈元夕摇头:“我对殿下说过,您名字……挺好的。” “那怎么不叫?” “……一时半会,难以开口。”沈元夕把嘴巴也沉到了水面下,吐出一串泡泡。 “叫习惯了就没什么了。”三殿下道,“我这个名字,除了父母,就再没有人当面叫过,转眼百年……我很想从你的嘴里,听到我的名字。” “可能……不大顺口。”沈元夕又“高”了些,露出嘴巴,吧唧道,“总觉得,嗯……就是不大顺口。” “那你……除了殿下,你想叫我什么?”三殿下迂回问道。 “……祖宗。”沈元夕盯着他回答道。 两人沉默,须臾,全都笑出了声。 三殿下解开遮那头银丝的头巾,被头巾盘拧在头上的银发随着解开的发带一顷而下。 他手指抚进长发,轻轻从头顺到发尾。 盘发留下的痕迹有的抚开来就消弭了,而有的则像折痕,弯曲着。 沈元夕看傻了。 “再换个称呼。”三殿下顺好头发,抬起血色的眼眸道,“换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称呼。” “……”沈元夕眼睛发直,想了好久,试探道,“夫君?” “不一样。”三殿下并不满意,“你若在华京的大小宫宴上叫一声夫君,回头的不止一个。” 沈元夕怒道:“不正经!” “你看,思来想去,临朔两个字,是不是最顺口的?” “萧临朔。”沈元夕小声骂。 “大声点。”三殿下凑近了,睫毛沾上了水雾,长睫下的红色深了。 “萧临朔!”沈元夕声音“大”了点。 作为回应,三殿下吻住了她的唇。 水珠蜿蜒而下,淌过下巴,又浸到了三殿下,滑过喉结,没入了领口。 沈元夕抓住了他的头发,微凉的润感,就像抓住了天上的银辉冷光。 好久之后,沈元夕夺回气息,分离开来,静静看着他。 水已半凉,作为遮罩的雾气不见了,似云开月明。 但三殿下的眼神却起了雾,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的发丝。 “会着凉。”他轻声说。 沈元夕想起了飞霞山寺那天。 她不知哪里泛起的热意,涌上心头,浑身都是热的,连手心脚心都发烫,但却不脸红了。 她直视着三殿下的眼睛,开口: “临朔,我的血……好喝吗?” “我说过……”三殿下抚上她的唇角,“这种话,成亲后才会说……” 他脱去外衫,罩住沈元夕,一把将她从水里抱起。 “今夜天上月不圆,所以,你愿促个地上的圆满,与我圆房吗?” 沈元夕之前的那个问题,获得了答案。 幽族的血欲和泛起的情波,没有先后,当它们一起到来时,往往也要一起平息。 沈元夕看到了心花。 那朵小花盛放在手心,是三殿下剖开心凝给她的,不大,却很漂亮。 心花盛开的刹那,沈元夕嗅到了熟悉的芬芳。那就是三殿下一直以来,怀抱中的馥郁香气。 原来真的不是熏衣染上的香,而是他血的气味。 沈元夕吞了那只心花,花流入喉中,没有了之前的烈酒烫喉的滋味,它温暖又醇厚,像春雨润泽大地般绵柔。 而后,这股绵柔流入她的心田,熊熊燃烧,火势极大,滚烈的热意,却不灼痛。 像被最温暖的火拥抱,浑身都暖和了。 这样的暖和最后蒸腾起燥热来,干燥的热意带着令人心悸的香气,久久不散,连同发丝上也是这样的香甜。 而相同味道的气息,就从自己的耳边一直游走,到脸颊再到脖子。 沈元夕能感受到,三殿下手指的抚摸,而与之前不同,这次脖颈被抚摸后,剧烈的心跳不是恐惧,而是完全的兴奋和期待。 她渴望着,无比渴望着,想让他的牙齿埋进来,想把这份暖意也渡给他。 三殿下的牙齿刺破脖子时,没有痛感,只有一种舒心感,浑身上下都舒服了,渴盼已久终于实现。 那种甜腻和难舍难分的舒心感,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不是气息声,也不是她的错觉,那种黏连绵甜的声音,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但那当真是她叫出来的。 “不错的反应……”三殿下在她的耳边夸赞道。 口中被渡了血,依然没有之前的烈痛感,反而品出了滋味。三殿下的血,像秋天清早刚摘下的果子,苦涩中,带着几分熟透甘甜。 沈元夕的手绕上了他的银发。 长长的头发遮在她眼前,又是蜿蜒在她的手腕上,就像月光融化了,顺着她光洁的手臂缠绕倾下。 她整个人像三殿下缠绕在她手臂上的银发,缠在他的身上,盘山绕水,拨云见雾,埋进最深处。 劈山截水,比他咬破脖子要疼,但却不一样。 那种痛并非尖锐的利齿划破这层外壳,那种痛更圆润,一点点的研磨进去,抵到最深处,像是进入了柔软腹地,又被温柔的接纳包裹,慢慢浸润,最后化解这种痛,只析出醇香来。 沈元夕想起漠北最有名的一种花实,荒漠里有个小部落,会采摘一种花实来吃。 那种花实皮肉很厚,要剥开厚厚的果皮,撕开黏腻还带着白须的果肉,最后剥出花实最深处的那小指节似的白色果实,只有那个果实,是最甜的。 而自己现在,就像被剥开的花实。 偶尔,三殿下手指上的戒指,会勾挂住她的头发,扯疼她。 等她再意识到,他手指上已经没有了戒指,全都摘了去,能够完全把漂亮的手,没入她的头发。 “三殿下。” 沈元夕听到自己发出声音,问他,“能就这样,别分开吗?” 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懒得去想。 她只知道,这句话之后,就当真没停。 院子里好像有一树梨花开了。 沈元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到梨花开了,她好像在梦中,做梦一样,看到梨树缓缓在夜色中绽开一树雪白的花。 她说:“我想看花……” 三殿下道:“明晚。” 这之后,她睡着了,中间醒来,天蒙蒙亮,她躺在三殿下的怀里,那张脸近在咫尺,清浅的呼吸扫在她面颊的发丝上。 沈元夕闭上了眼,浑身像被盛满饭的碗,踏踏实实心满意足又坠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圆!都能圆! 第57章 永夜 沈元夕把自己埋进三殿下的怀里, 醒了也不动。 三殿下双手环着她,在她脑后编着什么东西。 “醒了?”他语气中带着笑。 沈元夕没说话,又埋得深了些。 “饿吗?中午了。”他说。 沈元夕闷声说不饿。 半晌, 她感觉鬓边多了个东西压着头发, 三殿下语气轻快道:“做好了!” “殿下在做什么?” 沈元夕伸手摸了摸, 是一朵花编的发梳。 “等等啊, 还有。”三殿下又掏出个金丝缠的玉环,问沈元夕,“这个喜欢吗?这是百年前我自己亲手雕磨的……” “我记得还有一副耳珰……”三殿下眯起眼, 转着戒指翻着他的小宝箱,“耳珰简单些, 所以当年做了许多。” 沈元夕:“你在干什么呀?” 三殿下眼前一亮:“找到了!” 他把这些东西都倾倒出来, 一样样同她讲, 最后说道:“不知为何, 看见的都想送你。” 沈元夕拉着他敞开的衣领蒙住了脸笑了好久。 “身上有不舒服的吗?”三殿下顺势把她贴进了怀里,抚上她的后背。 “……还是有的。”沈元夕翻了个身平摊了身体, 又仔细感受了会儿,说道,“嗯, 不大舒服。” 三殿下 第65节 “哪里?”三殿下关切道。 “……反正不大舒服。”沈元夕又翻滚回了他怀里, 藏起了脸, 好半晌才听她闷声道, “总觉得还有东西在。” “起来我看。”三殿下掀开薄毯望了眼。 “起不来……”沈元夕双手捂着, 哈哈笑了起来。 “哦。”三殿下了然, 让她躺在这里不要动, 自己起身离开了。 趁他不在, 沈元夕摸摸索索想要穿上衣服, 摸了半晌,只有三殿下的衣服。沈元夕只好先将自己裹起来。 她披着毯子坐起身,身上的酸胀感令她龇牙咧嘴,挣扎了会儿,沈元夕倚在了床头,歪歪斜斜躺着。 她说不饿是真的,这会儿身子暖暖和和,总有饱腹感,根本不需要吃饭。 三殿下回来了。 他手上捧着崖州这边时兴的春衫眉开眼笑近前来,问她喜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花样。 他的银发阳光下刺目,惹的沈元夕要眯起眼看他。 崖州这边的春衫窄腰宽袖,裙摆袖摆像莲叶边,三殿下拿来的这件是春绿。 他坐过来,看到沈元夕身上的衣衫,笑道:“嗯?竟然穿我的衣服……不想起身的话,这么穿也好。” 沈元夕摇了摇头,探出手来取过春绿色的衣衫,怎么看都觉得这件似曾相识,纹路花样,好似她带来的一件旧衣。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三殿下道,“我一早让云星改的。” 沈元夕扭着腰发力起身,腿只要一被碰到,就又是一番龇牙咧嘴。 “我帮你。”三殿下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掐着她的腰抱起来。 沈元夕嗷嗷叫出了声。 三殿下不敢动了。 两人静静保持着这种姿势。 许久,三殿下小心翼翼问道:“难受吗?不然,就再休息会儿……” 沈元夕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脸烫的发烘,轻轻点了头。 三殿下又把她放回去,仔细抚平展了,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沈元夕却顺着他的抚摸像根知羞草,蜷缩了起来,缠住了他的腰,又把自己逗乐,咯咯笑了。 三殿下也躺了回去,把她重新裹进了怀里。 怀里的沈元夕还在笑,他的手心都颤动着,也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 “很高兴吗?” “刚刚好痒。”沈元夕回答。 “啊……知道了,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笑的。”三殿下说罢,伸手又挠起了她。 沈元夕就在他怀里拧动,笑的断断续续,一边躲一边求饶:“肚子笑好疼,别挠了……我怕痒的……” 玩闹一番,身上的衣服大半都扭褪到了腰下,等顺过气,沈元夕再看三殿下,他撑着脑袋,眼眸深处一点亮光,像灼烧起的火,直勾勾盯着她看,眉梢挑着几分笑意。 沈元夕伸出胳膊,勾住了他脖子。 “喝吗?允你喝。”她扬着下巴说道。 三殿下一双眼倏地明亮了。 “你这种时候最美。” 沈元夕笑弯了眼:“才不信你,允你喝,你就说我好话。” 三殿下描摹着她的眼睛:“嗯,口是心非的时候也美。” 他在沈元夕脖子处轻轻咬了下,笑着抬头,又在沈元夕惊讶的注视下,伏在了她胸口。 沈元夕想,这处也能咬吗? 冷热交织的滋味再次裹紧了全身,沈元夕慢悠悠回想到上次抬起的腿和那地方被牙齿埋进去的触感,恍然。 是的,腿根都能咬,这里又如何不能咬。 两人厮磨了会儿,三殿下没有入睡的意思,同她说起了百年前跟着工匠学雕刻消磨时间的事。 他趴在枕上,目光一直锁在沈元夕的脸上,看着她的表情,每一次的微动,都会鼓舞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我想起一件事。”沈元夕道,“你还欠我个东西。” “嗯?” “你不是说要背牡丹春嘛。”沈元夕钻进他怀里,拉着他的头发绕着玩。 三殿下在她耳边轻缓道:“昨晚……不是已经背过了吗?” 看她反应,三殿下好笑道:“你不记得了?你再想想,都写你身上了……” 沈元夕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背。 “不记得没关系,我可以再背给你……”三殿下笑了起来。 沈元夕摇了摇头。 她虽然还想趁着这会儿脑袋清楚,重温昨日的感受,却也知道自己身体需要缓一缓,矜持些是对的,总不能让三殿下猜出她贪得无厌,白天还想着那档子事,过于荒唐了。 她心里门清,把所有道理都想了一遍,但每次看见三殿下的脸,想到昨晚朦胧不太真切但实实在在的舒适,就似上了瘾,馋虫勾着还想贴在他身上不起来。 “缓一缓吧。”三殿下抚着她的头发,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哄着她说,“你不是不要白天牡丹春吗?那就晚上再说。” “昨晚……”沈元夕忽然直起身,“院里的梨花是不是开了?” “哪来的梨花。”三殿下眯起眼。 “我明明能感觉到……”沈元夕说,“院里有棵梨树,开了花……殿下还允了,说今天带我看。” 三殿下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暧昧不清。 他说:“这就对了,初时,心里能瞧见的是梨花白,等时日久了,就是一树红了,越染越红……直到花落结果。” 沈元夕:“……啊?所以有树吗?” 三殿下忍不住啄了一口满脸迷茫的沈元夕,说道:“有,是你心里的树,我浇灌的。” 愣了好久后,阅书无数的沈元夕终于明白了她感觉到的开花梨树是什么。回想昨夜,的确像是在那时候“瞧见”的梨树。 三殿下道:“这就是幽族的育,那种东西,是身体里的血告诉你的,我与你骨血相融,开了花,只等勤勉浇灌后,看天意来结果。” “也就是说……”沈元夕声音如蚊哼,轻声细语问道,“结了果,就是……孩子?” 三殿下大笑了起来。 沈元夕说了几次别笑,也止不住他这样笑,沈元夕气鼓鼓喊了句:“萧临朔,别笑了!” “你怎么每次生气了才叫我名字?”三殿下停了下来,笑眯眯问她。 沈元夕也说不上来,好像她每次生气时,才会有勇气一股脑叫出他这个名字。但仔细想,这次并不是生他的气,也不至于这么叫。 沈元夕改了个软和一些的称呼,试探着喊:“那,临朔……哥?求你不要笑了?明明年长这么多,还要这么捉弄我。” 哪知三殿下笑得更起劲,还抱住她,一起笑跌在床上。 “还是叫祖宗吧,小姑娘。”三殿下揉着她的脸,笑的那一头银发微光波澜的晃动。 两人闹到黄昏,沈元夕才问三殿下:“奇怪了,今天就没感觉着饿。” 三殿下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眼中的血欲已平息,轻声道:“有情饮水饱,正常。” “……真的假的?”沈元夕问。 “当然是真的。”三殿下道,“血欲能盖过平常的食欲,有了血,就足够了,饮血饱了,撑个三五日都不觉饿,但如果血欲没有被满足,即便吃了一桌山珍海味,也还是会觉饥饿。” “我也是这样吗?” 三殿下点了头:“你会越来越像我,越来越能感受到血的奇妙。” “怎么之前就没有?之前也不是没喝过。”沈元夕疑惑道,“今日才觉饱腹。” “因为……”三殿下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了,“我们合二为一了,你我一体,浸润从昨日起生了效。” 沈元夕身上泛了粉,热气都染给了身旁的三殿下。 三殿下搂紧了她,意犹未尽道:“原来娶妻是这种滋味。” “哪种?” 三殿下回:“每一滴血都是高兴的。” 临近子时,沈元夕熟睡。 三殿下宛如鬼魅,无声无息飘到田庄外,见外面血海翻腾,知是幽族有人门外布阵。 他轻轻挑拨一块小石子,投入血海,不久之后听到阵局轰然碎裂的声音,一个样貌还年轻的幽族少年捂着重伤的半边胳膊,远远望了他一眼。 “过来。”三殿下招手。 那少年没动。 “你们怎知我在这里?”三殿下问。 那少年开口了。 “没有们,知道你在这里的,只有我。”幽族少年道,“昨日你杀的那个,是我哥哥。也是我告诉他你在这里的,他比我快一步。” “你父亲是谁?” “我们的父亲,都是裂今。”幽族少年道,“三代,幽地,已没有我们的活路了。” “出了幽地,也没有。”三殿下平静道。 “知道你在这里,是我自己推出来的。”那幽族少年说道,“我知道幽主在寻魂,因为幽妃的家臣四处行动,但幽妃派出的家臣都是幌子,他们所在之处,没有幽主的魂魄,是幽妃故意卖的破绽,引我们去,好杀了我们。” 三殿下道:“过来说话。” 幽族少年摇了摇头:“我还有话未说完,是不会靠近你的。三代,我感觉到你的杀意了,我若动一步,你就会把我将杀。” 他话音落地,地面上亮出一方棋阵,而幽族少年所处的位置,就在将杀必死格中。 “你这样,我都要惜才了。”三殿下淡笑。 “三代,幽族必亡吗?” 三殿下 第66节 三殿下点头:“这是早已注定的,浸月观天千载,看到幽地陷落,昭地蓬勃,不见幽人的血色双眼。” “……也是。”幽族少年低头自言自语,脸上虽有触动,却不见失落,仿佛早已意料到今日的答案。 “三代,那我的母亲,她们呢?她们都是最普通的幽人。” “你母亲还在世?”三殿下扬眉。 “早已不在。”幽族少年说道,“但还有许多和我母亲一样的幽人,她们将来会如何?” “成为昭的一部分。”三殿下回答。 “果然如此。”幽族少年喃喃道。 这和他的猜想一样。 “并非我要绝幽族。”三殿下说道,“是这天地早已抛弃幽族,幽族走上绝路,穷途末路必不会认命,我只是在你们挣扎的时候,送你们解脱。” “我知。”幽族少年说道,“幽地已没有生机,裂今让侍奉的家族献上女儿,百人中也才能有一个有孕,从前靠着大母的血,勉强能长寿。可三十年前,兄长十七放走了大母……这之后,就再无新生。” “……连名字都没有吗?”三殿下开口道。 “你说……大母吗?”幽族少年悲戚道,“没有,但她是我们所有孩子的母亲。三代,能求你一件事吗?”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阵,微笑道:“撤了阵,放我条生路。” 三殿下笑了。 “你的想法,我已明了。” 他收了杀阵,幽族少年却手持刀刃踩风袭来。 三殿下却不躲闪,抬手送走了他。 幽族少年消散前,轻声说了句:“多谢。” 这样,也算他挣扎过。 三殿下幽幽叹息。 “从永夜中升起太阳后,幽人,就注定会灭亡。” 这方天地,从千年前出现人间起,就宣告了谁是赢家。 幽族,只能缓慢地走向属于它的末路。 作者有话说: 作者剧透:我们的元宵小姑娘,前期非常喜欢贴贴,看见三猫就想吃想要。但再好吃也有腻味的一天。 所以中期,元宵姑娘进入了一段贤者时间,看见他就烦,看见就烦(指七年之痒那种,但放在他们身上可能就是,七十年之痒) 三猫震惊.jpg 第58章 乌鸦 三殿下收剑回房, 合上门,转身见沈元夕抱着被子,愣愣坐着, 眼睛瞪圆了, 披头散发的, 像只受到惊吓后又陷入迷茫的猫。 三殿下起了玩心, 闪身不见了。 沈元夕果然一愣,揉了揉眼睛,门口无人, 身后床向下一陷,一双手臂环住了她。 沈元夕嗷的一嗓子叫出了声, 又被三殿下捂住了嘴, 轻轻嘘了一声, 而后抱着沈元夕, 哈哈笑了起来。 两人推推打打最后依偎着睡了,沈元夕快要睡着时, 又睁开眼,交待了一句:“明天要给我爹写平安信。” 说罢,她才放心往梦中沉。 三殿下玩了会儿她的头发, 忽然笑了起来, 自言自语道:“我说半夜回来, 你怎么醒了……” 原来是惦记着要给她父亲寄平安信。 次日黄昏启程, 在此之前的一整个白天, 沈元夕逛了庄子, 看到了水牛, 还用一方墨砚换了支牧童的短笛。 回去后, 三殿下还未睡醒, 她趴在三殿下的腰上,拿他的背作桌,提笔给父亲写了信。 写完信,见三殿下依然睡着,又好似醒了,虽然未睁眼,却还知道换个姿势让她骑得更舒服些。 沈元夕拿出那支竹笛,在他耳边噗噗吹了几声,把自己逗乐了,倒在三殿下的身上笑个不停。 她还未笑完,三殿下就抱住她,反手拿过身上的信,睁眼看了,又摊开手,勾了勾手指,要她手里的那支笛子。 “你会?”沈元夕揉了眼泪,把笛子给了他。 三殿下不说话,他依然躺着,却将笛子一横,吹了个牧童调。 牧童调很简单,是崖州这边的乡间歌谣。 短短的一曲吹完后,三殿下问她:“想听什么?” 沈元夕点了一首名乐月下思。 这是有名的弦乐,三殿下稍作思考后,抬手吹给了她。 沈元夕开心地直拍手,还跟着和了几句,心想不愧是三殿下,什么都会。 不等最后一个音吹完,沈元夕抱着他亲了几口,高兴道:“教我教我!” 三殿下也不睡了,拢好领口坐起身来,把她圈在怀里手把手教。 沈元夕学会后,一直吹到午后,上哪都带着那支短笛。 在院子里闲逛看花,也会吹几声。走过窗下,笛声就跟着她过去。 三殿下闭着眼歇神,听着她的笛声,判断她在哪,在干什么。 这姑娘穿着莲叶边的春绿崖州杉,吹着不成调的竹笛,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吹给路过的虫蚁听。 终于,她的勤勉练习,把云星引来了。 云星套好了马,打点好了行装,听到一直不停歇也不成曲调的难听笛声,知道三殿下肯定睡不着,是来跟三殿下汇报的。 但沈元夕见了他,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吹了几个音,满眼期待地问道:“云星,我吹得怎么样?” 云星不得不站住,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沈元夕眼中的期盼不减,只好回她:“每一个音……我都听得很清楚。” 沈元夕弯起眼笑,认为这样的评价就不错了,根本不气馁,又追问他:“云星你会吗?” 原本在床上躺着的三殿下默默出现在房门口,警惕地看着云星。 云星脸上闪过一丝怀念:“数千年前跟幽主学过,多年不吹,会也是不会。” “是跟殿下的父亲学过,还是跟祖母学过?”沈元夕好奇这个幽主指的是谁。 云星笑了,他第一次这么笑。 “是我的幽主,是执晴。” 执晴教他吹笛,见他有所成后,常常让他吹来听。这自然让浮灯不悦,不久之后,云星便不得不寻求沐光的庇护,成为了浮灯口中不可饶恕的叛徒。 这之后,沐光给了他一个差事,就是照顾浸月。也正是浸月,让云星有了想要探寻天道的心思。 沈元夕脸上绽开了发现故事的兴奋笑容,眼睛亮闪闪的,跟在他身后。 “能讲讲吗?” 云星闭上眼,好久之后,释然一笑。 “具体的……都忘了。”他说完,看到沈元夕不信的表情,认真道,“是真的忘了。太久远了,等王妃过了百年,也就知道我为何如此说了。到那时,王妃会记得殿下教过你笛子,却不一定能想起与我的这番问话。” 沈元夕愣了愣,抬头又见倚在门边的三殿下,她换上了一副笑脸,抬起笛子,吹了几声,冲他一笑。 三殿下招手让云星过来,把信给了云星。 “麻烦你送信给沈丰年。” 云星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可能会很慢,我不会骑马。” 三殿下道:“不在于快慢,而在于心意,至于如何去,你自己想办法,总之,这个差事就交给你了。” “不要紧吗?如果很慢的话。”云星再次询问。 “不要紧,只是平安信。”三殿下微笑。 沈元夕放下笛子,问三殿下:“为什么云星去送?” 三殿下道:“这也是机会。云星一直生活在幽地,随我出界来到大昭后,因为年迈只能囿于王府方寸之间。现今云星不再受烈日困扰,又身强体壮,是时候让他体验这大好人间了。” 云星收起信,点头道:“好,我去送信。” 他当然知道放他去体验人间,并不是三殿下打发他去送信的唯一原因,但他选择装傻不说。 云星出发前,沈元夕又偷偷塞给他了一点私房钱。 云星惊吓万分,问她何意。 “你是替我送信,我知道殿下肯定给的有,但我的这份是我的心意。你要路上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买,要是把信送到后,还留有余钱,就给我父亲也买些东西,当我孝敬他老人家了。” 云星这才接过,并郑重说道:“王妃放心,我会替王妃把孝心带到。” “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父亲,我……我想知道他气色如何,累不累,身体可还好。” “我明白了。” 送走云星后,她和三殿下差不多也要启程了。 太阳落山前,三殿下把她扶上马车,离开了田庄。 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许久,三殿下还在看地图。 沈元夕捏起田庄自炸的咸食尝了,味道不错,又捏起一个喂给正在驱马调整方向的三殿下。 “嗯……是炸鱼。”三殿下舒服地眯起眼,称赞道,“滋味不错。” “咱们要往哪去?”沈元夕问他。 “戈芳城。”三殿下说。 浸月的魂就在戈芳城,合床过后,他的血也到达了最敏锐的顶峰,察觉到了父亲魂血的具体位置。 他指着地图上的戈芳城,教沈元夕认了位置,驱了马,等傀儡马跑起来后,他才钻回车内,又捏了一条小炸鱼,跟茶一并吃了。 沈元夕对着他笑,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同喝了茶,躺在他怀里抬手捧着他的脸。 三殿下 第67节 “要不要听我吹月下思。” “好啊。”三殿下漫不经心道,“吹好了想讨什么赏?” 沈元夕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的嘴。 “只要这个?”三殿下微一低头,就把这个“赏”送了出去。 沈元夕在怀里滚来滚去来回蹭,哼哼唧唧地笑。 “那要是我吹不好怎么办?”沈元夕说。 三殿下:“学生修习不精,就只能罚先生了,谁让我教不会呢。” “罚什么好呢?” 三殿下悠悠问回去:“是啊,罚什么好呢?” “就罚今晚默背牡丹春吧。” 沈元夕说完,自己嗷嗷叫着,捂着脸不敢再去看他,但抑制不住的笑声从指缝溜出,惹得三殿下也忍俊不禁。 “好啊,就讨你开心,让你今晚笑一笑吧。” 沈元夕抬起笛子,试了数次,都会在中途笑出来,前功尽弃。 三殿下慢吞吞道:“这是有意要罚我了。” 他抱起沈元夕,拉下了床幔。 不久之后,马车更加颠簸。 沈元夕在笑的同时,问他:“马怎么,蹦蹦跶跶的。” 三殿下道:“傀儡受我心境所控,是我不稳,它会时不时因我之故,一样开心。” “你让它稳当点。”沈元夕说。 “没关系,你掉下去,我会把你拉上来。”三殿下把她滑下去的腿又抬到了自己的腰上。 第二日午时。 马车停在了一处荒郊野岭,隐在杂草深处。 沈元夕点了驱蚊虫的香炉,挽起床幔,扇子左右扇着,朝三殿下那里匀了些。 她早上醒后,身上早就被收拾妥当,三殿下备的热茶淡饭就在八角桌上搁着。 沈元夕起身,挑开车帘,放进来一抹阳光,捧着书倚在窗口看。 耳边偶尔会经过飞鸟,拍翅膀的声音很清晰,叫声也悦耳。 沈元夕全神贯注沉浸在故事中,等回过神,车窗棱上站着一只乌黑的大乌鸦,两只眼睛是幽红的黑。 见沈元夕看它,这乌鸦蹦了两下,转过身去。 沈元夕这才看到,它后背上背着一封信。 “……啊!是乌鸦!” 是三殿下的那只乌鸦。 沈元夕捂着嘴惊讶了会儿,瞪大了眼睛凑近这只鸟,小声问道:“那么……你应该会说话吧?” 那乌鸦没出声,只是将后背又凑近了些。 沈元夕等了等,还是不见这乌鸦说话,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伸手轻轻掀开那封信,看到了父亲的笔迹。 “是我爹的!”沈元夕连忙拿过来,拆开看了。 是沈丰年寄来的平安信。 乌鸦见她看完,清了清嗓子,说:“是沈将军寄到三王府的,我这不就给您拿来了嘛。” 沈元夕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一来是这只乌鸦真的说话了,口齿清晰,不像那种会说话的八哥小雀,鸟里鸟气,而是像人一样,说得流畅,还带着华京的口音腔调。 另外,这乌鸦说话声音极其难听,活脱脱一个五十岁老烟枪,磨着喉咙嘶声裂肺的,听的人耳朵疼。 沈元夕道:“你……是三殿下的那只,会说话的耳听吗?” 乌鸦扑棱了翅膀,挺起胸膛来,回答:“鄙鸟名乌耀,不错,正是三殿下的耳听。” “……什么是鄙鸟?”沈元夕反问出口。 这话听起来不大文雅。 而后,阅书无数冰雪聪明的沈元夕,明白了鄙鸟是什么意思。 鄙人的鸟用。 她愣了半晌,笑得前仰后合。 作者有话说: 三猫:静静看我的跟宠丢人现眼。 乌鸦上线了,子游还会远吗? 子游:哟,谁是子游啊?你看看,你要不提,谁还记得我? 第59章 白家 乌鸦是在洞房后满血苏醒的。 乌鸦能说会道故事多, 与沈元夕颇为投缘,相谈甚欢。 自它来后,沈元夕白天看腻了书, 就跟着乌鸦到车外玩。乌鸦会给她讲故事, 那难听的嗓音挺久了, 别有一番风味, 让故事平添了几分引人入胜的沧桑真实感。 每天白天,乌鸦都会飞出去飞高了探路,去的地方险了, 他就让沈元夕待在原地,等它回来会捎最甜的果子给她。 要是离得近, 沈元夕就会吹着小竹笛跟着它。 每次离开马车, 乌鸦都会对三殿下说:“你放心睡, 小王妃交给我照顾。” 但每一次, 他们离远了,三殿下都会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操心地更多了。 他怕乌鸦嘴上不严,把一些不该说的破事透给沈元夕,又担忧乌鸦做事不仔细, 沈元夕会磕磕碰碰受伤。 十五这天, 离戈芳城只剩三十里, 河川挡住去路。 “进戈芳要涉水。”乌鸦说道, “要找艘能载马的船了。” 乌鸦飞到树顶, 拍着翅膀招呼沈元夕上来。 沈元夕收好小竹笛, 找支撑点爬树。 乌鸦凭一张嘴给她指路, 哪里好攀, 哪里能撑脚, 全都说给她。 “你怕虫子吗?”乌鸦问。 沈元夕絮絮叨叨说道:“还是怕的,原以为我不怕,漠北的虫子都很干枯,看起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可自打进了崖州,这地方的虫子又大又肥,还水灵灵的五彩斑斓,瞧见会害怕。” 成熟稳重的乌鸦啄起脚边的虫吞了,给她清了场。 “上来吧,没了。” 它选了个树杈,沈元夕扶着树干站了上去,矮丘水湾尽收眼底,戈芳城就在水上,城内船只小舟像漂流的蚂蚁,顺着水来去。 “那个城门。”乌鸦说,“就是戈芳城了。” “真的是建在水上的城。”沈元夕见识了这种奇景,对戈芳城更是好奇。 乌鸦炫耀起自己的回忆库。 “戈芳城如今作主的,是宴兰殿下的家臣之一,白家。白家是前朝僖宗一脉,若是前朝未亡,白家也算正经的皇亲国戚。” “原来是前朝的皇室宗亲。”沈元夕第一次听说。 “白家的拿手绝活,是毒。”乌鸦说道,“幽主把蛊毒之方教给了白家,白家对付幽族,就是毒攻。现在不知传承如何,听说白家已经科举入仕了,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啊。” 沈元夕不解,科举入仕最是正常,为何会说意想不到。 “哪里意想不到?” “这就要说起三百年前的往事了……”乌鸦道,“大昭开国皇帝,其实是前朝的征北大将军,跟你父亲差不多,封了侯,家中也与前朝皇室有姻亲。前朝亡于燕川裂今,大将军不认输,改旗继续打……” 沈元夕听得津津有味:“这我听三殿下说过,然后呢?” “前朝公主的后裔,小郡王白昶,也就是戈芳城白家的先祖,其实与宴兰殿下有婚约在身。” 沈元夕呜呼感叹,更加急切,追问后文。 “毕竟是前朝皇裔,人心也好凝聚。但宴兰殿下被幽主劫走,小郡王立马就悔婚了,还反咬世祖投降幽族。” 沈元夕:“那怎么办?!” “小郡王的同胞弟弟白咏,跋山涉水去找宴兰殿下,并跟随左右,他也知道了幽主的本意。后来宴兰殿下与幽主婚事定下,世祖看在白咏的面子上,不计前嫌,保了小郡王。” “那……现在的白家后人,和白咏无关了?” “中间有本糊涂账。”乌鸦咂嘴,神神秘秘道,“你刚刚听我所说,是否认为,白咏痴心宴兰公主,是个痴情儿。” “……差不多,难道不是吗?” “是痴心,但也没那么情贞。”乌鸦语气如同看透红尘,老神在在道,“小郡王的儿女,可不一定都是小郡王的,有几个,是白咏与他嫂嫂所出。” 沈元夕不由感慨:“……好乱。” “大家族人多就会如此。”乌鸦点头道,“这些儿女吧,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好多事都稀里糊涂一锅粥,但心中有个念头,却是不管再怎么糊涂,白家都未曾放弃的。” 沈元夕以为是什么美好品德,却听乌鸦说:“白家人认为自己是前朝皇族后裔,决不能科举,给大昭做牛做马。” “……啊?”沈元夕绕不明白。 乌鸦道:“所以我才说,白家人能入仕为官,还成了戈芳城百姓的父母官……对白家而言,简直是太难得了。” “再怎么说,祖上皇族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我想白家一定出了个想得开的后代,这也不错。”沈元夕很是赞同白家入仕的选择。 “白家人不听召令,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乌鸦说,“白咏学来的毒术,也不知传承了几代,我想肯定不成样子,说不定,早就失传了。” 沈元夕听饱了故事,端起竹笛,又吹了起来。 三殿下 第68节 乌鸦嘎嘎笑道:“小王妃,你吹出的笛声,比我的声音都难听。” 沈元夕不管这些,乌鸦越是这么说,她越是高兴,故意凑近了,在乌鸦脑袋边吹了一段。 乌鸦蹦远了,说道:“你自己眼晕吗?” 沈元夕放下笛子,腼腆一笑,点头:“晕。” 乌鸦嬉笑:“那还如此用力?就不怕吹完头晕眼花,一头栽下去。” 沈元夕羞涩道:“不怕,三殿下在树下看着呢。” 乌鸦红眼一瞧,果不其然,三殿下顶着一头凌乱的银发,睡眼惺忪站在树下仰头望着。 沈元夕低头朝他吹了一曲简单的竹林小调,好好吹的那种。 三殿下迷迷糊糊缓慢地绽出笑容,一脸如痴如醉,真心实意说道:“好听!” 乌鸦吓得不轻,三殿下颇通音律,且对丝竹管弦之声很是挑剔,许多能在皇帝面前吹奏的大师高手,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没想到,这耳朵挑剔的混蛋,面对这种五岁孩童般稚嫩笨拙的笛声,竟能夸的出口,还沉醉其中。 乌鸦嗤嗤笑:“瞧这不值钱样子!” 沈元夕吹完,问三殿下:“你不睡觉,大白天的,站在树下等什么?” “我知道你上得去下不来,所以等着接你。”三殿下打了个哈欠,张开怀抱道,“闭眼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沈元夕却摇头似撒娇:“我怕的跳不下去,怎么办呢?” 三殿下笑得更灿烂了,红色的双眼亮如珠宝,光华流转的。 “那就坐在那里不要动,我抱你下来。” 他爬上树,扶着沈元夕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却不回地面,而是脚下踩风,飘到了林中最高的树上,与她亲昵轻语。 沈元夕伏在他肩头哈哈笑了起来。 这让乌鸦心痒痒,不知趣地跟来,落在了沈元夕的肩头侧耳听。 “说什么呢?也给我听听。”乌鸦厚着脸皮朝两人中间挤。 三殿下一腔情意,被这乌鸦打断,只好悻悻落地,挥袖赶走了它。 见乌鸦避凶藏匿了,沈元夕才抱着三殿下亲了回去。 刚刚三殿下讨他的辛苦费,要她看着给。 沈元夕给了个软糯糯的吻。 三殿下抱紧了她,让她紧贴在自己身上,眼睛睁大了,亮的似被光照透的红玛瑙珠,在她耳旁恬不知耻道:“要试一试白天……” 自从乌鸦找来后,他和沈元夕就没再吟诵过牡丹春。 沈元夕拼命摇头。 三殿下眼睛里的光“咻”地熄灭了。 “哦,你还是不喜欢白天。”三殿下道。 “……会被乌耀看到。”沈元夕说。 “我会打发它外出做事。”三殿下说。 沈元夕没有说话,躺在他怀里安静了许久,凑到他耳边,红着脸小声说:“其实……殿下,我……我这个月的月信……未至。” “嗯,是你想的那样,但也不全是那样。”三殿下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我想哪样了?”沈元夕脸红透了。 “你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孕。” “所以!”沈元夕眨巴着眼,“我感觉……嗯……但我又觉不会这么早,可就是有这种感觉。” “是,也不是。”三殿下笑了起来,“先前不是说,瞧见树了吗?” “哦。” “那就是了,树种上了,但还未结果,至于什么时候结果……我们并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是一年两年。” 这话的意思震惊到了沈元夕。 “我要怀个十年八年吗?!” “三年五年也有可能。”三殿下很是自信,又细心讲解,“等你看见的那棵树结了果,才会结胎显怀,在此之前,除了月信不至,其余与平时无二。” 沈元夕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又感新奇又觉复杂。 “你们幽族,还能这样……” “你……除了头一次,之后有见那树花吗?”三殿下耳朵血红,还要装淡定地问她。 “好像没。”沈元夕说。 “不可能,应该每次都见到的。”三殿下蹙眉。 “……可是,真的没。”沈元夕问,“看不看得见那棵树,很重要吗?” 三殿下张了张口,却回不出一句话。 沈元夕悄声问道:“难道说,殿下,这树……只能见到了,才会长大吗?” 三殿下痛苦闭眼装傻,最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按照道理,这树就是繁衍树,夫妻二人合种,浇灌结胎。过程很漫长,要看天意,但应该是每次的辛勤耕耘,都该看到才对。 “那就是说……”沈元夕的脸也要羞炸了,强装着淡定,认真问道,“幽族的夫妻……呃,妻子……每个人,都会看到树吗?” “大多……”三殿下声音发紧,“我听人说,大多是合种花。” “那我的怎么是树呢?!”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都差不多,也听说过有的是树。”三殿下回。 沈元夕明白了,这方面,三殿下也是道听途说靠自己悟,比她强不到哪去。 “罢了,不想了。”三殿下打定主意,回去后一定要与浸月好好谈一谈。 四月十六,三殿下在戈芳城郊外起阵藏了马车,披上斗篷,肩头落着一只乌鸦,牵着沈元夕的手,找了条渡船,进入戈芳城。 划船绕城一日后,他们歇息在船上。 沈元夕问:“魂找到了吗?” 三殿下点头。 乌鸦问:“在哪?” 三殿下答:“红顶百瓦房。” 沈元夕有印象,白天游船时,途径一个红顶百瓦异常富贵气阔的庭院水楼,她猜测应该是戈芳城中富贾大户的家宅。 乌鸦道:“城主后宅?幽主的魂片在白家后人身上?!” 三殿下点头:“今晚,你就先去探情况吧。” 作者有话说: 如何高情商催促三猫努力耕耘,百分百用力不偷懒。 答:三猫,今天你想让你老婆看见树吗? 【这树就不该开白花,开黄花才对,嘿嘿】 第60章 吟春 沈元夕在荡悠的小船上睡了一觉, 很早就醒了。 天刚亮,乌鸦还未回。 船橹摇动河水的声音层层荡漾开,沈元夕嗅到了鱼腥味, 那种腥味很新鲜, 还带着水珠的湿润感, 有种不同于华京鱼肉的鲜活。 沈元夕醒得彻底, 坐起身,浑身上下连同头发丝都滋发着饱满的好气色。 三殿下靠坐在船窗旁,绕他那一头波光荡漾的银发。 他的头发越来越漂亮, 稍微的晃动,都能让发上的光环一层层慢慢向外扩, 油光水滑早已超过了华美贵重的绸缎。 沈元夕见他缠盘得慢, 问道:“是要出去吗?” 三殿下摇头:“不, 是听到了岸边的早市, 想去给你买些新鲜的早茶尝尝。” 沈元夕披好外衣,凑过来推开船窗, 岸上的叫卖声飘进船舱,还有小鱼下锅油迸开的响声。 香味也压过那轻薄新鲜的腥味,勾起了沈元夕的馋虫。 “我去!”她草草簪上头发, 摸出她的小钱袋。 三殿下递来自己的钱袋, 说道:“这里有。” “我也有。”沈元夕晃了晃自己的钱袋, 碎银铜钱在里面碰撞, 听起来不少。 “等我买给你吃。”沈元夕装好小钱袋, 出了船舱, 却不知要如何上岸。 船里岸还有一段距离。 三殿下手指轻轻一挑, 船后的橹一推, 小船一点点靠近岸边。 沈元夕并不知需要把船绳绑在立柱上, 她在船快要靠岸时,轻轻一跃,跳上了岸,欢天喜地到岸上逛早市。 船又离了岸,三殿下弯腰走出船舱,一圈圈绕好缆绳,打了羊角结。 路过的船夫将半缸茶水泼倒在水中,惊鸿一瞥,从船头跑到船尾,再看一眼这个穿着华服却古怪的罩着头巾的男人。 “哪家的公子哥……”船夫嘟囔着,“爹娘好有福气。” 虽未看清眉眼,但他知道是极其好看的,也不知哪家的儿子,爹娘也太会生了。 乌鸦飞回,钻进了船窗,落在三殿下肩头。 “看过了?”三殿下道。 “看完了。”乌鸦说,“白家最近办了两场喜事。亲人病愈以及娶亲。” 三殿下 第69节 “他妹妹病好了?” 白家当时来信,是说家中唯剩兄妹二人,妹妹体弱多病,床边不能离了人,所以无法应令来京。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乌鸦说道,“但我没见这个妹妹。” “那哥哥见了吗?” “见了,娶妻了。我听了一晚上的墙角。” 三殿下蹙眉:“这就不必说了。” 乌鸦嘎嘎笑了起来,“殿下昨夜……” “这是你该问的吗?”三殿下并不回答。 他把半个身子探出船窗,懒懒趴在窗棱上,手指都能触及水面。 他的目光追着沈元夕,看她等在摊贩前,眼巴巴等着鱼饼出锅,怎么看都可爱如春。 小贩招呼她再来杯鱼羹。 沈元夕摇了摇头。 来来往往的人好奇看着她,她的穿着打扮在人群中异常亮眼,眼睛里含着明媚的笑,在大片灰色鱼白的岸上独自放光。 三殿下目光都要化出蜜来了,情不自禁道:“你瞧见了吧,一眼就能看见她,真好,她是我妻……” 乌鸦毫不留情地笑他:“看你这没出息样子!” 小贩又同沈元夕说了几句话,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犹豫,而后笑了起来,指向这边的船。 过了会儿,她提着裙摆欢快地跑来。 “小祖宗。”她歪着头,看向窗边的三殿下,“你要吃蜜鱼汤吗?” “好。”三殿下应了声。 沈元夕又哒哒跑回去,蹦蹦跳跳添了一份鱼汤,小心翼翼端来,塞给三殿下。 三殿下看她站着,问道:“还有什么想买的吗?” “就知道你能看出来。”沈元夕吐了吐舌头,指着远处说,“那边有书摊……” 三殿下捏住乌鸦的脚,把它交给了沈元夕。 “去吧。”三殿下放心道,“带上它就行,你知道的,我会一眨眼就到你身边去。” 看着沈元夕带着乌鸦蹦蹦跶跶的背影,三殿下笑了起来。 他喝了两勺鱼汤,又哈哈笑了起来。 “竟然叫我小祖宗。” 鱼汤喝完,又想起沈元夕跑来跑去的欢脱样子,又是一阵笑。 清早吃饱,又愉快惬意的心情到达顶峰时,猝不及防的,就想起了沈元夕说看不见树。 三殿下的笑容立马消失,咬住了手指,低头沉思着。 床笫之间,沈元夕并没有表现出不耐厌烦之色,相反她很高兴,他看得出。而且刚尝过滋味的小姑娘,兴趣盎然,有时还会主动亲上来,问他要不要温习牡丹春。 怎么想,都不会看不到树。 幽族的这些弯弯绕绕,他都是听说得多。关于这种花树,他听乌鸦多嘴过。说曾经渡昔杀食她的血仆,就是因为一直顺心如意的血仆没能让她看到花树。 乌鸦说这个,纯粹是为了解闷,来说浮灯一脉的邪,但他却记住了看不到花树就会被嫌无能。 偏偏要在他现在心情大好的时候,让他想起这个。 三殿下送回了碗,慢慢悠悠走向书摊。 沈元夕还在纠结去掉哪些没看过的书不买,这可把乌鸦急坏了,它很想开口对沈元夕说都买了,三殿下有地方放这些书,但它又不能当着人说话。 这鸟脑筋一转,直喊:“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全买,全买!” 书摊老板曾是个书生,经商多年也依然文绉绉,不像其他老板那么能言会道,可听了乌鸦的恭喜发财,也忍不住赞叹:“好鸟啊!真是个稀罕物!” 三殿下走来,那老板就忘了鸟,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满眼“稀罕物”。 “不必取舍,想买哪些就都装上,我来帮你提。” “三……哥。”沈元夕硬生生转口,把自己叫红了脸。 “都装上吧。”三殿下对老板说。 老板低头算钱,眼神还不住地瞟,终是忍不了开口问:“贵客从哪来?” “京城。”沈元夕回。 “怪不得呢,这是京城样式吧。”老板看着三殿下藏头发的奇怪花样,指着自己的头,“咱这里还没见这么戴的。” 沈元夕袖子遮住脸,偷偷笑了起来。 回到船上,沈元夕问:“书上那种障眼法,幽族没有吗?” 三殿下点头:“改不了颜色的。” “祖父祖母,为何是这个颜色的头发?” “因为是兄妹。” 三殿下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惊骇的话。 “什么?” “就是想这么告诉你。”三殿下笑完,正经解释道,“其实,他们是最早诞生在混沌夜中的人,大地和极夜在孕育他们的时候,未见太阳。而幽地的那些幽族像人的黑发幽族,是后来才诞生的……有浮灯他们的时候,混沌分开,早已有太阳了。” 沈元夕顿觉手中新买的书不香了,那故事比起三殿下的祖父母,完全不够看。 “所以……”沈元夕悄声问,“是亲兄妹吗?” “谁知道呢。”三殿下毫不在意,“人都不在了,是真是假也无意义。” 一直观察着沈元夕反应的乌鸦清了清嗓子,准备大讲一通,却被三殿下捏住,塞进了衣袖。 “没你的事。”他说。 衣袖里幽幽传来乌鸦的声音:“你就是不想让我抢了你风头!” 执晴的事,他比三殿下知道得多。 沈元夕望着三殿下的袖中,愣愣道:“不至于吧……” 讲故事而已,能出什么风头。 乌鸦却门清,他可太知道三殿下想独占什么,他沉迷于沈元夕聚精会神的注视,想要她的目光只盯着他一人看。 要是乌鸦给沈元夕讲,这目光就要被分走了。 乌鸦从袖口探出一只圆黑脑袋,开口道:“小王妃,怎么不至于,你面前坐着的,可是华京新诞生的醋缸,三百年陈酿。” 三殿下捏住了袖口。 “闭嘴。” 沈元夕哈哈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入夜,三殿下同沈元夕说:“我要去趟白家。” “殿下是在担心我吗?” “……叫三哥,也行。” “殿下去吧,殿下设了阵,肯定无事。”沈元夕却不搭他的话,推他走。 “……”三殿下出了船,又实在郁闷,折返回来问道,“怎么就不担心我呢?万一我说是去白家,却是去幽会他人,或是做什么事不让你知道……” 沈元夕沉默了好久,再看,她的眼在幽暗中含着点点泪光。 乌鸦嗤嗤道:“玩砸了吧。” 三殿下一把薅过它扔出船去,对沈元夕说道:“没有他人……我不会……对不起,不该逗你。” 沈元夕抬袖擦了泪,吸了吸鼻子,仍然不发一言。 又是一阵沉默后,三殿下抱起她:“还是一起吧。” 路上,沈元夕出奇的安静,也没有靠在他胸口紧贴着他。 三殿下道:“放心,我们幽族一生只……” “殿下的祖母还能两房一妾呢!”沈元夕才不信,怒气冲冲道。 三殿下愣了愣,说道:“她是个特例……” “还有你们幽族那个,娶那么多生那么多,这也是特例吗?!”沈元夕又说起了裂今。 “他们是……”三殿下自己都没了底气,他看向沈元夕肩头的乌鸦,希望乌鸦来解释。 乌鸦记仇,冷眼看笑话。 “总之……”三殿下道,“一般来说,只会钟情一人的血,因为……有、有……” 他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解释。 执晴是因为受天道反噬,未能成功渡劫。裂今他们就纯粹走邪路,本就多淫。 但对幽族而言,他们的确是只会被一种血满足,就像被标记了口味,就再也不会变动,这样也是天道在限制他们繁衍,种一株花,结一种果。 “罢了,是我错了。”三殿下说道,“我们以后形影不离。” “殿下白天睡,而我夜里睡,谁知道我睡着后,殿下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乌鸦叽叽嘎嘎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乌鸦说,“你也有说话不过心的时候!哈哈哈!该!” 三殿下:“以后,我与你同食同眠。” 沈元夕:“真的?” 三殿下点头。 “那……”沈元夕变了脸,笑容满面道,“殿下不会再提白天宣……牡丹春的事了吧。” 乌鸦:“什么什么?是我想的那个吗?” 三殿下 第70节 三殿下眸光一闪,乌鸦被禁言了。 他不答话,轻飘飘落到白家院内,嘘了一声。 沈元夕板起了脸。 就知道他“贼”心不死,还想着白日吟春呢! 作者有话说: 三猫:白天,晚上,都可以睡。不能丧失白天快活的机会!不能发誓! 第61章 密室 三殿下落脚的位置, 是白家的主屋。 乌鸦要被自己的话憋死,想问他来这里做什么,这就是它昨天听墙脚的地方, 是白家现任家主白翀歇息的地方。 白翀刚娶妻不及一个月, 正是蜜里调油, 夜里过来, 不就正面碰上了吗? 乌鸦心眼一转,恍然大悟。 恐怕是因为魂片就在白翀身上…… 三殿下捂着沈元夕的嘴,踩风飘进里屋, 无声无息落在床前看了一眼,又飘然撤走。 眨眼功夫, 就离开了白家, 将沈元夕放在一处树下, 解了乌鸦的禁。 乌鸦忙问:“魂魄是在家主身上?!” 沈元夕也同时问道:“怎么又出来了?” 三殿下说:“你没发现不对吗?” 他是在问乌鸦。 乌鸦莫名其妙摇头。 三殿下:“我能感应到魂片就在那里, 但并不在床上的那两个姑娘身上。” 沈元夕和乌鸦异口同声:“两个姑娘?!” 三殿下:“是啊,这就是我刚刚的问题, 元夕就算了,屋里那么黑,她也看不到。你怎么没看出呢?” “……”乌鸦翅膀拍了拍, 不可思议道, “不对啊, 我昨晚亲眼看见家主跟他娶的夫人进了这屋子, 还有那种声音, 听那喘息, 不像两个姑娘的……” “我不知你昨天听到了什么, 但今天所见, 床上就是两个女人。”三殿下微微笑了一下, 又道,“而我感应到的魂片,近在咫尺……床下有密室,密室里还有人。” 三殿下托着下巴略一沉思,问乌鸦:“家主的那个妹妹,是在哪里住?” “西院,说是从小就体弱,娘胎里就带着病,又被火烧了脸,平日住西院,自毁容后不再见人,吃饭都是新娶的这位夫人送……哦,这位夫人就是从小伺候白家小姐的家生丫鬟,家主感念她善良能干,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戈芳城前段时间的美谈。” “好可怜。”沈元夕喃喃着白家小妹的遭遇。 “的确有些可怜,戈芳城的人说,前不久白家的妹妹病重,都要活不了了,结果闯过了鬼门关,竟然病愈了,白家家主这才有心情操办自己的婚事,娶了侍候自家小妹的丫鬟,抬了身份。” “前任家主是怎么没的?”三殿下打断道。 乌鸦拍了拍胸脯,自豪道:“嘿!这我也听到了,厉害吧!白翀中榜回乡为官,白家大办宴席庆贺,却遭同宗兄弟的妒忌,那兄弟放了把火,烧死了前任家主与夫人,烧伤了白翀的妹妹,自己也被前任家主拖住,一并死在了火海中,大乱了一场……” 三殿下听着听着,竟然笑了。 “……殿下,难道有猫腻?”乌鸦颇通三殿下的这些神态表情。 “有,太有意思了。” 沈元夕听见这话,把乌鸦所讲从头捋了一遍,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猫腻,但我想,如果要做文章,肯定和这场火有关系。” 三殿下抚掌:“聪明!” 沈元夕受到鼓舞,更是头脑清晰才思敏捷,又道:“那么,想捋清楚到底哪里有猫腻,就从跟火有关系的人身上入手。前任家主夫人,以及同族的兄弟全葬身那时的火海,活下来的只有白翀和他妹妹……白翀不好查,他妹妹却好接触。” 三殿下抓住乌鸦,激动捏紧了,对险些被捏死的乌鸦炫耀道:“瞧见了吧!哈哈!元夕一向如此灵透!” “咳咳咳!”乌鸦老命都要没了,“所以小王妃,你认为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去西院?”沈元夕看向三殿下。 三殿下一把抱起她,称赞道:“不愧是你,我正是如此想的!” 平时白翀不让人到西院去扰妹妹静养,何况在白家的下人之间流传着小姐形貌可怖,夜晚西院阴气十足鬼气森森的传言,白天路过都觉脊骨发寒,更何况晚上。 故而,三殿下畅通无阻进了西院。 这地方确实阴气重,杂草及膝高,树木横斜,影影幢幢,时不时还有夜枭的叫声。 沈元夕埋进了他脖子里,遮了一只眼睛,另一只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又怕又好奇。 三殿下道:“这处无人气。” 乌鸦给沈元夕解释:“殿下能嗅到人的血气。每一次呼吸,其实都能留下气味,他说这里无人住,那就是没人住了。” 沈元夕抖了一下,幽幽道:“难道是鬼在住?” 白家小姐已经做鬼了吗? 难道是那年的火也烧死了白家小姐,她却不舍离开,化作鬼留下了这里? 沈元夕还在胡思乱想,就见三殿下轻轻踢开门,进去直奔床铺。 沈元夕连忙闭上眼,又忍不住睁开。 三殿下歪头盯着那床看了会儿,让乌鸦飞床底去。 “有风吗?”三殿下问。 乌鸦在床下回:“有,我的羽毛都在颤,风从地下来。” “嗯……此处应该有密道,没猜错的话,应是通往主屋床下的密室。” 沈元夕更加迷惑。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白家小姐确实没死,但却不在这里养病,而是在主屋的密室?可……为什么呢?因为兄长认为她毁了容颜,就不可以见人吗?” 最后半句,沈元夕把自己说生气了,满是不解。 三殿下把她放下来,闭上眼在原地听了会儿,哦了一声,走向书架,搬动架子上的梅瓶。 书架后的砖格暴露,三殿下拉动木闸,床下的地面缓缓开出一条通下的地道。 沈元夕又惊又激动,她只在话本中读过这样的机关密室,从未亲眼见过。 幽风飘上来,乌鸦收了翅膀,落在沈元夕肩头。 “不知密室藏了什么宝贝。” 乌鸦说这话时,幽暗的眼睛忽然亮了一圈红,它极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玉石,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三殿下低声道:“对现在的家主而言是宝贝,但恐怕要让你失望。” 甬道只容一人经过,三殿下先下,侧过身拉着沈元夕的手,又令乌鸦“燃灯”。 乌鸦的眼睛亮闪闪的两道红光照路,沈元夕很想问它的眼睛为什么可以当灯用,但是又不能说话,只好憋着好奇,静静跟在三殿下身后。 三殿下忽然停住,回过头来,轻声道:“对了,告诉你们一件事。” 乌鸦和沈元夕都屏住了呼吸。 三殿下的脸上有了一丝愉悦,语气欢脱道:“白家写给我的那封无法来华京的信,看字迹,是女子写的。” 沈元夕:“嗯?” 三殿下道:“她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无人能从她的字迹中看出破绽。或者说,寿仅有百年的人,确实难以看出,她的确做到了炉火纯青,是从小就如此伪装的。不过可惜,我活时间不短,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沈元夕一愣,好似想到了什么要说,却在开口前,又迷惑了。 三殿下问乌鸦:“白家兄妹,差多少年岁?” “这倒是听戈芳城的人闲聊可惜过,说白家妹妹早已过了双十,而白翀今年二十有一,因家中的变故,娶妻不算早。” 乌鸦顿了顿,惊道:“……你是说,白翀是女人?她一直在女扮男装?” “是不是,见了密室里的人就知道了。浸月的魂片,在他身上。”三殿下牵着惊愣住的沈元夕继续向下。 之后是一道地下长廊,而后是一道锁起来的矮门。 沈元夕刚要惋惜门上了锁,就见三殿下掏出一根簪子,轻轻一搅,那锁“咔哒”就开了。 沈元夕瞪大了眼。 乌鸦尽职尽责与她耳语:“殿下学雕刻腻了之后,闲来无事,又学起了世间一切机关巧锁,前后鼓捣了有六十年,现在所有的机关和锁在他眼里,都是开的。” 沈元夕心想,怪不得刚刚仅凭听风就能找到密道机关。 又走了一段路,沈元夕“啊”了一声。 她判断出了,这个方向,真的是通往白家主屋的,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就在白家主院之下,再走几步,往东拐,就是白翀床下了。 此处两旁开阔了些,三殿下招了招手,让沈元夕走到了他身前,手捂住了她的嘴。 沈元夕不明所以,随路转弯,看到密室内的情形后,闷声惊叫。 怪不得三殿下要提前捂住她的嘴。 此处搁着一张矮床,其余什么都没有,蜡台在地上放着,只有东角开了窄窄的两指宽的栅栏窗,看方位应是主屋旁的花厅一角。 床上坐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手脚戴着镣铐,只穿了件不合体的丝白单衣,床边还放着没吃完的剩饭。 这男人被幽囚在这里,但却并无异味。 也许是感觉到了视线,他咳了几声,睁开了眼,也只是略有惊讶,但他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沈元夕他们。 三殿下指了指蜡台,乌鸦飞去,点燃了剩下的半截蜡烛。 昏黄的光照亮了这间密室,沈元夕也看到了男人的脸。 他还年轻,虽披头散发衣装不整,但五官清秀,细眉淡眼,眉间萦着病气,有着清婉不俗的样貌。 三殿下轻声道:“这就对了,在他身上。” 浸月的魂魄碎片,在他身上。 “你还想活吗?”三殿下问道。 三殿下 第71节 男人慢慢抬头,看了眼上面的窄栅栏窗,摇了摇头。 “……殿下。”沈元夕悄声问道,“他是谁?” “没猜错的话。”三殿下说,“他是哥哥。” 沈元夕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白家这出戏,唱的是什么? 妹妹把哥哥囚在密室,自己女扮男装做家主? 那……娶的那个夫人,是给谁娶的?她自己吗? 娶那个夫人是为了藏起哥哥还在的秘密吗? 那场火呢? 如果是为了顶替哥哥做白家的家主,把哥哥杀了更不容易被发现,她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沈元夕被一连串的问题塞满了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三殿下道:“真想好了,你不想活了吗?” 男人静静想了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是想活着,还是想去死?”三殿下问。 沈元夕也搞不明白,三殿下在做什么。 不是救他,而是问他想死还是想活? 而且,从他们进来到现在,这男人没说一句话,应该是个哑巴。 男人却声音嘶哑地回答:“……还是,活着吧。” 三殿下并不惊讶,挑了挑眉,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沈元夕:狗血大戏竟在我眼前发生! 第62章 扭曲 三殿下伸出手, 对床上的男人说道:“把手给我。” 那男人神情懵懂,下意识听话,交出了手。 但手还没有碰到三殿下, 中间似隔着无形泉水, 有什么东西红光一闪, 顺着他的手指没入了袖口。 三殿下收回手, 他要做的事做完了。 男人体内属于浸月的魂片,被他标记了回去的路。等男人死后,这片碎魂就会回到浸月的体内。 而且, 他也知道赤山的魂片如何寻找了,从背阴处找就是。 这个男人常年在地下不见阳光, 本体又濒死虚弱, 属于幽族的魂片喜欢这样的生长环境, 能进入他的身体并不意外。 “你做了什么?”男人问道。 三殿下道:“我在你身体里做了标记。” 男人愣了好久, 自言自语道:“不是来杀我的吗?” “你认为,会有人来杀你吗?”三殿下饶有兴味地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 神态很乖,轻声道:“我以为你是二房遣来杀我的……是我姐姐她……” 沈元夕察觉到了不对。 “姐姐?” 她一怔,姐姐两个字的出现, 让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别扭打结之处, 丝滑地解开了。 “没有兄妹, 而是姐弟!”她惊讶着, 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三殿下:“嗯, 这样想, 确实更加合理。白家夫人生了个女儿, 却对外声称是儿子, 而后生了儿子, 却体弱多病,索性就一直把女儿当儿子养,把儿子当女儿养。” 对外说是白家兄妹,其实就是姐弟颠倒了阴阳。 三殿下又笑着添了句:“元夕,他不认识我呢。” 沈元夕将这句话想了三遍,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银发血眸,又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天底下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是三殿下。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说三殿下是家中二房派来杀他的刺客。而且他的神情总是慢半拍,迟缓不聪明。 一般来说,刺客也没有拖家带口的吧?单三殿下一人来,他如此想,也算合理。可眼见着自己还在,这男人却还是认为他们是来杀他的刺客,就多少有些难以理解了。 另外,他口中的二房…… 沈元夕想,应该就是上任家主葬身火海的兄弟了。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对院子外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沈元夕看向他手脚上的镣铐,起了怜悯。 他应该是被囚禁很久了。 “既然不是杀我……”男人问,“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三殿下是不会回答了,沈元夕思索一番,替他回道:“你别怕,我们只是来取魂。” “什么魂?”男人问。 “就是……你身体里,有一片魂魄是别人的,他的魂魄碎了,掉进了你身体里。”沈元夕不知道自己这个解释是否正确,她只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去讲。 “原来是这样……”男人回想自己前段时间的感受,点头道,“我有感觉。那天我快要死了,我自己知道的,我已经回到小时候,看到了那时的姐姐……但我又看到了有蓝色的发着光的鸟掉进了我的身体里,后来我就醒了。” 醒了之后,身体上的病也好了,他第一次知道不咳不喘是什么滋味,胸口似清风般,没有半点浑浊感。 沈元夕小声问:“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男人愣住,回答:“因为在地面上,就会被杀。一旦被人闯进房间,发现我不是女人……姐姐就难逃死罪了。姐姐中了榜,做了官,要是被人知道是女人,就要按欺君之罪处置了。” 三殿下眉峰一挑,事情就明白了个大概。 沈元夕又问:“可……为什么还要锁住你。” 男人抬起手看了手腕上的锁链,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没有回答。 头顶传来石门移开的声音。 沈元夕拉着三殿下要躲,眼前一花,三殿下抱着她,藏到了拐角后。 有人执灯从地面来。 “玉晶。”来人开口。 “翀姐。”床上的男人乖乖叫道。 来人正是白翀。 她从小习惯了装扮男人,声音早已成形,说起话来声音低哑,难辨雌雄。 “我做梦了。”她说,“醒来,就想看看你。你知道错了吗?” 男人没有出声。 “回答我,你若还不知错,我是不会解开锁,给你被褥的,夜凉,早些认错,就不必挨冻了。” 沈元夕幸而有三殿下的手让她咬着,不然就要惊出声音来了。 原来被锁在床上无衣无被的,是在惩罚他。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我还是……”男人说,“不能答应。我不想和春桃做那种事……” 白翀叹了口气,疲累道:“白家需要个孩子,春桃现在是府里的夫人,她需要有个孩子,给我们白家添个孩子……” 沈元夕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她瞳孔震颤着,死死咬住三殿下的手。 男人小声道:“可我只想和你……” 三殿下倚在墙上,被他圈在怀里的沈元夕,微微发抖着。 她抬眼看了三殿下,眼神中包含着许多情绪。 三殿下冲她无声一笑,颇是无奈。 乌鸦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津津有味听着,并不惊讶。 “春桃。”白翀叫道。 上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白家新娶的夫人抱着被褥进来。 锁链哗啦啦响了一阵,男人说:“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有、有人在……” 白翀一怔,看向一旁燃亮的蜡台,才惊觉道:“真的有人!” 三殿下悄无声息带着沈元夕飘出了地道,离开了白家。 等回到船上,沈元夕才大喘着气,拉着三殿下的衣袖,她想说,要不要白家的那个男人,可这种念头起来后,萦绕不去的就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我只想和你……” 白家姐弟罔顾伦常,是你情我愿的。她又是什么立场去插手这样的事? 好半晌后,沈元夕只生硬问道:“殿下的魂……收回了吗?” “嗯,等他死了,魂就自己回去了。” “……什么?他会死吗?” “活不了多久。”三殿下说,“浸月恰巧飞溅来的魂魄碎片只是给了他一口气,但他在那种地方,还要被迫繁衍,又有常年积郁的心病……没几天活了。” 沈元夕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 “我们走吧。”三殿下道,“世人的事大抵如此,无论错还是罪,不求救,就不必多此一举。” 沈元夕长叹一口气,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说道:“殿下说起祖父母可能是兄妹时,我并不觉得难以接受,有何不妥,但昨夜……我实在是……” “合理。”三殿下淡然一笑,“执晴沐光并非昭人,作为起始,他们从天地星辰一点点摸索,繁衍欢好自然也在其中。别的也没人可选才是,而昭人按照天地规则,亲者不狎,才不乱大道。” 原来是这样吗? 三殿下 第72节 三殿下登了岸,吹了声口哨,白马拉着车缓缓从丛林中走出来,停在了沈元夕面前。 沈元夕扶着他递出的手上车时,脚悬在半空,忽然一声叫:“殿下!咱的乌鸦呢?!” 咱的。 三殿下眉开眼笑,好心情道:“去帮你听故事去了。” 出发北上的第三天白天,三殿下熟睡着,沈元夕心浮气躁地看书。 一阵拍翅声由远及近,黑色的乌鸦飞进窗,落在了沈元夕的书本上,蹭了蹭爪子,说道:“小王妃,白家姐弟的事,要不要听全乎?” “要!”沈元夕急迫道,“后来怎么样了?” 乌鸦道:“不急,咱们先从头说。” 白翀的父母成婚多年无出,二叔对长房之位虎视眈眈。白家夫人求神买方,折腾一番后,终于怀上了,却不想,头胎要生时,家中的老祖父正在弥留之际。 老祖父迟迟不走,手就在长子与次子身上来回指,就等长媳这胎报喜。 只可惜,生下的是个女儿。 夫人一咬牙,就报生了个儿子。老祖父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这才安心合眼归西。 长子掌了家,回房一瞧,只好将错就错,把女儿当儿子养。次年又紧锣密鼓生了个儿子,就报生了女儿,想等他们开蒙时再悄无声息地置换回来,瞒天过海皆大欢喜。 可惜小儿子娘胎里带着病来,好几次险些夭折,无奈,父母只好让女儿顶着男儿身开蒙读书入席。 战战兢兢错位十几年,女儿中举,踏上仕途。白家摆席庆贺,二叔喝了几杯酒,趁着人多院杂,溜进了白家小姐的闺房,要调戏“她”的贴身丫鬟春桃,撞破了“侄女”的真身。 挣扎打斗中,春桃失手杀了他,六神无主,跑去与家主和夫人说了。 不久之后,白家就起了火,不仅白家二叔的尸体,连家主和夫人也随着火化成了灰。 至于现在…… 乌鸦说:“白家这个弟弟,看起来撑不了几天。白翀和春桃都是女人,但白翀想要让春桃有孕,掩人耳目,孩子最好还是白家血脉……所以小王妃,不必我再说,你知道他的处境。” 沈元夕捂着脸,幽幽叹息。 “你说……”沈元夕道,“那场火……怎么连同前任家主和夫人,也都葬身火海了?” “哈,这个嘛……”乌鸦也不卖关子,“我想,大约是因父母也不知道儿女之间这种乱了伦常的关系。” “嗯?” “做了家主,白家的秘密,自己的秘密,才能继续守下去。”乌鸦暗示道。 沈元夕捂着头,连声道:“饶了我吧,我不能接受,这怎么比话本上的故事要讨人厌呢……” 乌鸦嬉笑道:“小王妃要觉得心里堵得慌,也可以想想他们的结局,不会好的。这种两根藤拧在一起长起来的怪树,一棵死了,另一棵也活不久。白家……也要终结在此代了。” 沈元夕敲着脑袋,唉声叹气。 这结局也堵得慌。 手里的书不香了,她什么故事都不想看了。 乌鸦看出了她的烦心,嘻嘻一笑,说道:“心里难受?嗨,那你找我啊,我保准能让你解闷……” 它说出这句话后,感觉鸟身刺挠,偷眼一看,三殿下正幽幽看着它,满眼警告。 乌鸦舌尖一挑,生生转了话锋道:“方法就是……诶!找殿下!殿下阅人三百年,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心!” 三殿下满意合眼,忍不住微笑,等待沈元夕的“垂青”。 沈元夕:“唉,算了吧,我自己静一静。” 三殿下的笑容凝滞了。 作者有话说: 将狗血贯穿到底。 沈元夕:这故事太狗血,我受不了,短时间内丧失了读故事的兴趣。 三猫:好诶!那就可以做一些欢欢喜喜的事了!!(愉快幻想) 第63章 绝配 当话本比不过现实, 沈元夕失去了沉浸于文字的兴趣。 一旦白天不看书,一整天也就没了意思。 沈元夕厌倦了路上的生活。 万幸,三殿下察言观色, 她的厌烦刚现眼底, 他就看出了。 三殿下改了路径, 也改了自己的作息。 白天, 他驱马经过一个个城镇,给她讲这里的风土人情,吃热乎的不同口味的饭。 晚上, 两个人就找靠近人烟又安静的地方相拥而眠。 她烦心的这段时间,牡丹春不再出现。三殿下乖的像个安静的靠枕, 无微不至, 能解乏又不打扰。 三殿下白天不睡, 乌鸦就失去了作用。白天两个人走在人前, 乌鸦必须保持安静,到了晚上, 它还未说几句话,沈元夕就睡着了,睡着后, 它要是再发出声音, 就会被三殿下拍在阵中“打坐”。 几天下来, 沈元夕精神是一天天的见好, 但把乌鸦给憋疯了, 真憋成了一只普普通通的鸟。?蒊 等他们到达漠北境后, 沈元夕精神头回来了, 仿佛来到了她的地盘, 一切味道都对了, 她开始做三殿下的向导,反过来给他介绍这里的风俗和饮食。 一入漠北,三殿下也不再遮头发,那头银发大大方方让人看。 沈元夕问他:“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幽族一般不会追到这里……” “我是说……”沈元夕问他,“会有百姓认出你的身份,疑虑你不守京城,会多想。” “果然是将军养出来的姑娘。”三殿下点头。 她一直都很有危机感。 “不必担忧。”三殿下道,“我可以糊弄过去。” 三殿下糊弄的方式,就是一本正经说胡话。 若有胆大的问他:“是三殿下吗?” 他会欣然回答:“不,我是他弟弟七殿下,哥哥还在京城,我代他到漠北找个东西。” 一般到这种时候,大家都去疑惑什么时候有的七殿下,从而忘记最初的问题。 等离开了这个小镇,沈元夕问他:“为什么是七殿下?” “七殿下听起来好听。”三殿下说。 乌鸦终于可以放声笑,它笑了足足半刻钟,最后因为笑抽,从沈元夕肩头栽下,昏了过去。 月底,赤山到了。 三殿下选的是西侧登山。 这山,像从天劈下的刀,横断在面前,无路无人烟,山虽高,却无积雪,冒着森森白气,暴露在外的沙石赤红,旁边零星倒着焦黑的山兽残骸。 沈元夕半张着口,望了望着山,又望了望三殿下。 “殿下要怎么上山?” “等月亮升起后,从阴角上。” 沈元夕更是惊讶:“可……今晚没月亮啊,是晦月。” 三殿下笑:“元夕,看不到,就是没有吗?” 听了这句话,沈元夕抬头望天。 “……难道真的有吗?”她想了好久,问三殿下,“可是这样的话,既然每天都有月亮,那幽族怎么还有满月出生最强,朔晦出生最弱的说法呢?” “与月无关,与月光有关。”三殿下回答。 沈元夕双眼一亮:“我知道了!看不到月亮是因为月不亮!就跟黑暗的屋子里放着未点燃的灯,点燃了,大家才能看到这盏灯,没点燃看不到,但灯是在的!” 沈元夕想明白了天上的东西,心情愉悦了许多。 “嗯,就是这样,聪明。那么,我们夜晚上山。” 乌鸦悄声飞到三殿下肩头,低声耳语:“这也能夸聪明?” “不知天上事的姑娘们多了。”三殿下道,“她听懂了,知道了,为何不叫聪明?” 乌鸦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在被扔出去之前,慌不迭地飞回沈元夕肩头,狗仗人势。 沈元夕却问道:“你刚刚和三殿下说什么?” 乌鸦:“我跟他夸你聪明。” “不是吧。”沈元夕说道,“虽然听不到你说的话,但三殿下的答话我可是听到的。你要如实回答我。” 乌鸦忽然感觉到,小王妃和三殿下是同一种人,和善时十分和善,甚至被小小的冒犯都不大在意,但要真踩到他们较真的东西,惹他们生气了,就只能祈求自己的运气了。 乌鸦如实且精简回答:“我说你不够聪明。” 它并不知道这四个字是沈元夕的“逆鳞”。 沈元夕静静沉默着,而后默默把乌鸦抓在手中,交给了三殿下。 “你看着办。” 她脸色不大好。 三殿下弯下腰,恭敬接过,笑得像朵花,回答道:“自然让你满意。” 说着,他把将乌鸦揉球,狠狠扔远了。 到了午夜,三殿下沿着一条乌漆嘛黑处在阴影之中的山石夹缝中上山,乌鸦晕头转向飞回来,趴在沈元夕肩头歇神,一个字不敢再说。 乌鸦歇好了,扭脸看向沈元夕,她伏在三殿下的背上睡得正香,晶莹的口水沾湿了三殿下的肩膀。 乌鸦又忍不住了,说道:“今日吃咸了。” 三殿下淡定伸手抹去她嘴边的涎水,斜了乌鸦一眼。 三殿下 第73节 乌鸦:“……” 数百年来,三殿下的衣食住行挑剔无比,衣服稍微有个不顺心的褶就不穿了,更别提被口水沾湿这种……原来这就是夫妻,百年挑剔,一根手指就能轻轻抹去,可真是开了眼。 乌鸦向前飞了一圈,回来问道:“殿下能感觉到魂碎吗?” “可以。”三殿下道,“乌耀,你有听说过三目狼吗?” “三目狼?”乌鸦说,“怎么像话本上编纂的名字?” “不,是《千山万水记》中记载的北山兽。” 原本在睡觉的沈元夕瞬间清醒,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千山万水记》我看过!民间神话集大成,大周时被野老攒成了书,记载的都是一些数千年前,还是大荒时期的东西!” 三殿下并不意外,他挑眉看向乌鸦,炫耀道:“如何?比你强吧?” 沈元夕摇着三殿下的肩膀:“你刚刚说的三目狼,我也知道,是狼身三眼,额前也有一只眼,生活在北山上,叫声如婴儿啼哭,若是下了山,就会给人间带来灾祸。” 乌鸦:“……啊?这不是……间夜狼吗?” 数千年前,混沌扆崋刚开时,大地上有许许多多这样奇怪的山兽飞鸟。执晴说,这是上天在还没规矩的时候,随心造物留下的。 后来日月运行有常,也出现了更稳定的,能生活在太阳下的人,那些不适合在规则内生存的奇兽怪鸟,就慢慢消失了。 乌鸦所说的间夜狼,在幽地最接近天道地心的幽林中还存在着,它们是一种额头一撮白毛的红眼睛狼,很难生养,一窝只生一个,成长期还十分漫长。 乌鸦懂了。 三殿下一个幽族人,明知道间夜狼还要用昭人的习惯说三目狼,为的就是让沈元夕听见。 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乌鸦也看出来了,沈元夕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感兴趣,阅读面相当广,只要是奇特的东西,她都能清清楚楚记住,并且兴致勃勃讲给他们听。 三殿下就喜欢沈元夕开心讲故事的样子。 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她欢快开心的语气,他都无比迷恋。 乌鸦乖巧收了翅膀,落在沈元夕肩膀上,听她讲那些它早就知道的东西。听着听着,它也发现了乐趣。 沈元夕讲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睛亮闪闪的,比月光还要吸引人。三殿下会不停地侧过头笑看着她,有时轻轻嗯一声,她会用更加轻快的语气讲下去。 从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口中,再去看自己早就知道且习以为常的东西,会有截然不同的体悟。 原来,在她眼里,是这样理解的。不知不觉中,熟悉的这方天地,就会变得陌生好玩起来。 乌鸦完全明白了。 对于长生的幽族而言,沈元夕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有一瞬间,乌鸦看着她黑夜中还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怦然心动了。 沈元夕讲累了,三殿下就会适时的跟她说《千山万水记》为何那样写的缘由,会解释那里面奇珍异兽的真实来源。 这恰恰解开了沈元夕心中的谜团,她拍着三殿下的肩膀,开心道:“我七岁时读千山,一直以来,很想知道这里面的飞鸟走兽长什么样子,存不存在,是不是真的,有哪些是口口相传失了真,还有哪些是完全真实的……今天,殿下回答了十年前的我,七岁时的我,在心里许下的小小愿望,是殿下让我实现了。” 三殿下笑得像只睡饱的猫。 “你喜欢就好。” “殿下说什么呢!”沈元夕抱着他的脑袋,轻轻揉了揉他柔软顺滑的银色头发,“能和殿下成婚,简直太好了!!” 她是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三殿下有片刻的凝滞,他慢慢微笑,但眼底闪了些许泪光。 “我也是。”他小声说道。 脸红了,还好今夜没有月光,登山的路是暗的,能遮住他的失控。 只是,他忘了还有一只烦人的乌鸦。 乌鸦伸长了脖子探去看了,仔细看了,认认真真地看了,发出一声嗤笑。 “哟!脸红了啊!”乌鸦翅膀尖指着三殿下的脸,对沈元夕说道,“小王妃,你摸摸看,热的!” 原本,沈元夕坦坦荡荡说出肺腑之言后,并没有脸红羞涩,这还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意后,没有瑟缩回去,她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 但乌鸦一嚎,她手指尖下意识一收,就碰到了三殿下软热的脸颊,指尖传来的那点烫,飞快蹿上了她的脸。 先是双耳轰鸣一声,继而,她自己的脸也升了温,也红了。 乌鸦笑得四仰八叉,掉进三殿下的领口,笑声还从他胸口闷闷飘出来。 “这什么天造地设的绝配!” “哈哈哈哈!” 沈元夕心中甜蜜,但张不开口,只能默默贴在三殿下的脖子处装睡。 睫毛擦过他脸颊旁的发丝,三殿下轻笑了一下,说道:“看在天造地设的面子上,饶你一命。” 乌鸦跳出来,还作了揖,鸟里鸟气道:“谢殿下。” 三殿下轻轻跃起,加快了步伐。 突然,他停了下来。 乌鸦也不笑了,敛了气息。 三殿下道:“就在前面了。” 沈元夕抬起头,前方只有一只横斜的山石,她盯了会儿,直觉到有东西慢慢接近了山石。 不久后,山石上跳出来一只灰黑色的红眼狼,额间一撮人目形的白毛。 它低声吼着,警戒着。 三殿下道:“就在它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这只间夜狼圆坠的肚子上。 “原来如此。” 浸月的碎魂,就在这母狼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之中。 沈元夕也默契的发现了。 “怎么办?”她悄声道。 作者有话说: 三猫嫌弃乌丽嘉鸦。 三猫非常嫌弃乌鸦,乌鸦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句都是废话。 但他仍然留着乌鸦的那张嘴,听那一千句废话。 只为了从一千句废话里,听一句:三猫你跟元宵是绝配。 辛苦你耳朵了,三猫。 第64章 救大命 三殿下说:“这是真三目狼, 看我稳住它,让你仔细看。” 沈元夕忙道:“不必,你快想办法也打个标记。” 乌鸦坏心眼道:“离这么远打标记可不行, 殿下, 你往前走走, 把手伸到它嘴里打个标记啊。” 间夜狼一边低吼一边退后。 它是来寻食物, 但跳出岩石发现对面自己拿不下,只好放弃,边威胁边后退。 三殿下趁这个机会结了阵, 双眼飞过一抹冷光。 一道劲风从背后推着沈元夕,扬起她的头发。 三殿下一只手托起, 轻轻一吹, 掌心蓝火化为繁星, 四连组阵, 八方阵起,困住了这只间夜狼。 狼发现出不去后, 低吼变成了委屈呜咽,声音真如小儿夜啼,沈元夕起了恻隐之心。 三殿下在半空中快手画了个幽蓝符印, 应该是标记浸月魂魄的符号, 可每次飞到阵中, 还没碰到间夜狼就会消散。 沈元夕默默从三殿下身上滑了下来, 让他腾出手来做事。 间夜狼越叫越凶, 挣扎碰撞着阵, 乌鸦用翅膀捂着沈元夕的耳朵。 三殿下却不见急躁, 一连试了数十次, 终于蓝色的咒符印爬上了间夜狼的身上, 没入它的肚皮。 三殿下撤了阵,抱起沈元夕御风而走。 间夜狼扑了个空,勾头折返,乌鸦险些命丧狼口。 乌鸦连连拍翅膀飞上天,飞高了之后,却发现三殿下和沈元夕不见了。 “……原来是真的!” 谁见了间夜狼,就会走霉运,遭遇意外。 这种据说也是天道为了不让这些早该消失的奇珍异兽被人发现,想出的一个办法。就是让见过它们的人,都遇上意外,若是死了,那就无人知晓此处的怪奇生灵,要是活了,九死一生回来,本就奇特,说出去大家也都不信,而本人也没胆再故地重游寻找这些生灵了。 乌鸦大叫了几声,不见回音,知道三殿下和沈元夕是真的掉进了“意外”之中,保命起见,他在天亮之前飞离了赤山,返回华京报信。 三殿下抱起沈元夕躲避间夜狼的扑袭,御风往山顶走,不到山顶脚下一空,坠落进了一处长长的石道。 那石道不是人造的,而是由山石光照天然交汇出的“烂柯道”。 所谓烂柯道,就是一种一直存在,但并不被人知晓的危险地带。不幸的人会误打误撞掉入此地,之后失去音讯,亲人甚至官府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有的烂柯道还会突然出现,走在前头的人掉下去,后面离他几步的亲友上前查看时,地面完好如初,并无异样,可人已经找不到了,因而烂柯道在民间又称阎王道或者路鬼索命。 三殿下抱着沈元夕往下坠时并不慌张,这种由自然万物天然形成的诡异道,在他眼中就是大地内部藏着的一种变动阵。 只要是阵,那自然有脱困的出口。 三殿下观察着下坠过程中眼前闪过的那些天然阵符,余光瞥见怀中的沈元夕正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 三殿下:“不怕吗?” 她脸上还带着笑。 沈元夕摇了摇头:“本来有点心慌,但看到你没什么反应,眼睛里还笑了,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三殿下要是有尾巴,此刻一定会和飘起的头发一样,高高直竖起。 三殿下 第74节 他实在太高兴了,低头亲了沈元夕一口,快活地向两旁拍了几个符印,脚下翻飞的沙石泥土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了开阔的地面。 他抱着沈元夕直坠到阴冷开阔的地宫之中,狼狈但强装着风度的翻滚几下,稳住了。 地宫一片漆黑,三殿下环顾四周,视线忽然定格在一个方向,微微滞住。 而后,那个方向传来了怪笑声。 “哈哈哈!!我说什么!薛子游你服不服!是不是有人来了!我就说我燕家家传的求救大法好用!” 沈元夕刚想说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就听到更耳熟的声音传来。 “你给我闭嘴!”庡?另一道少年音气闷骂道,“你那家传的狗屁求救大法就是倒立把十八星宿双花神都求一遍,要是能管用,我管你叫爹!我们都困了三天了,我谢谢你!都是你领的好路!郑乾那个混蛋,就知道吃吃喝喝谈生意,这种奸商发现我们不见了传信回京,等我姐来了,只能给我哭坟!” 沈元夕:“……子游?” 声音都歇了下去,沉默尴尬地蔓延开。 过了会儿,她听到燕帆小声问道:“薛子游,我们是死了吗?我好像听见谁叫你名字了……先说好,刚刚我没叫你。” “……嘘。”薛子游停了停,幽幽道,“我也听到了,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这声音……” 沈元夕扬起了嘴角,她没想到三殿下一脚踩空,还能碰到子游。更开心的是,薛子游还活着,活蹦乱跳的,还能骂人,听起来也不蔫巴,中气十足。 沈元夕起了玩心。 她捏起嗓音,幽幽道:“薛子游,既到阴间,还有什么话想说?” 又是一阵沉默,薛子游朝这个方向试探着喊了一句:“姐姐?” 燕帆:“……我们是不是真的死了啊!三王妃怎么会在这里?你确定是你姐姐的声音?” 薛子游:“不会是……这地宫除了那幽族鬼,还有个会变化声音的幽魅,准备勾我魂吧?” 燕帆嗤笑:“那怎么不勾我魂啊?” 薛子游哼了一声,反问她:“勾你魂?拿谁勾?白毛幽族殿下吗?” 旁边一言不发的三殿下听到这里,冷不丁开口。 “你口中的白毛幽族殿下,不会是指我吧?” 燕帆:“他娘的!还真有这狐狸精殿下!哈哈哈,这地宫的小鬼儿挺会学,知道做戏做全套的,一男一女,有三王妃就有三殿下。” 刚刚薛子游的白毛幽族殿下,只是让三殿下稍稍不爽,而现在,燕帆说的狐狸精殿下,让三殿下几百年来头一次震惊到哽住。 沈元夕比他好不到哪去,嘴巴都没合拢。 一来震惊燕帆跟初识时给她的印象完全不同,她还以为燕帆是个不会口出狂言的小古板,却不想燕帆竟然会骂人了,二来……她竟然说三殿下是狐狸精殿下! 薛子游这会儿脑子转过弯来了,觉得不大对劲。 他犹犹豫豫问了句:“姐姐……你们不会真来了吧?” 燕帆哈哈笑着说:“咱们死了,都比三殿下和三王妃来了可能性要大!给你算笔账啊,我们是六天之前和郑乾分开的,三天前,发现这座地宫,进来之前,咱们还给郑乾发了平安讯号,按照约定,两天没音讯,郑乾才会向华京发急报。” 她让薛子游算,郑乾发现他俩失联后,发急报回华京,三殿下和王妃即便决心来救,收到信立刻动身,到这里最少要几天。 薛子游:“得七天。” 说完,他松了口气。 燕帆:“是吧!所以,薛子游,你别不信,这就是我燕家家传的救命大法叫来的神仙!只要神仙来救!管它是个学人精还是鬼,救了就行!” 薛子游:“等等。” 燕帆:“怎么?” “我怎么觉得……他们离我近了。”薛子游说着,脖子上的寒毛纷纷起立,呼吸都吓停了。 “薛子游!你不要骗我!我不吃这套!”燕帆也急了。 薛子游:“等等!” 他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银色的虚影。 “……”薛子游吞咽了口水,干巴巴道,“那个,燕帆,你算来去时间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三殿下,他不是个人,他可能不需要七天……” 燕帆却自顾自地乐着:“哈哈哈,狐狸精殿下怎么能是人呢?” 燕帆笑着说完这句话后,薛子游明显感觉到,银色的虚影前方,少了一道逼近的气息。本冲着他来的那个人,好像冲着燕帆去了。 薛子游用力睁着眼睛,屏息听着燕帆那边的动静。 “燕姑娘,为什么叫他狐狸精殿下呢?” 这会儿离得近了,薛子游百分百确定,这声音,就是沈元夕。 “姐,姐?!沈元夕!”薛子游激动挣扎着,可惜手被泥藤缠着,越动越紧,勒的他肉疼,龇牙咧嘴,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险境遇至亲,薛子游眼泪一下子飚了出来。 好在这地方一片漆黑,谁也看不到谁。 正当他肆意流泪时,一道光照亮了地宫这角。 白毛殿下板着一张脸,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夜明珠,豪横地看着他,冷哼了一声。 “哭了?” 这一刻,薛子游确信,来的就是如假包换的三殿下,只要真家伙才会这副神情,跟他八字不合。 薛子游挂着眼泪,闭眼装死。 而燕帆也终于认清事实,把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都瞪圆了,然后,这姑娘见了光,突然腼腆了,依然一副老成稳重的神色,仿佛刚刚的燕帆是鬼上身。 她也被通天的泥藤缠住,只不过是倒着缠的,剑掉落在旁边的琉璃地板上。 沈元夕蹲下来,问她:“为什么呢?” 燕帆结结巴巴道:“三王妃好,多谢三王妃搭救……” 沈元夕依然不忘初心:“为什么是狐狸精殿下?” 燕帆抱着大不了碗大的疤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姑娘的想法,豁出去了,洪亮回答:“因为人不会长那个样子。” 三殿下半挑着眉,语气平淡道:“……你见过狐狸精?” 燕帆心一横,两眼一闭,更大声地回答:“因为人不会长那个妖孽勾人的样子!还勾走了傻子姐姐的魂!这是薛子游说的!要杀要剐,别只剐我一个,也带上他!!” 地宫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薛子游忍不住大骂:“燕帆!你可真是来克我的!!” 沈元夕笑着拍地,连连点头道:“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三殿下见她这模样,两眼一弯,满脸笑。却见沈元夕忽然停住,绷起了脸,呆呆道:“不对……傻子姐姐??” 薛子游病急乱投医,对三殿下说:“……快!把我拍晕!” 作者有话说: 乌鸦:是谁。是谁夺走了本鸦的第一搞笑担当?! 燕帆:你们在前几章看的时候,可曾想过是我。 子游:不,应该是咱俩,逗哏捧哏,今天就给观众老爷们磕一个。 第65章 大母 三殿下抬头望了眼地宫顶, 问道:“你们怎么掉下来的?” 燕帆看向薛子游,让他答。 薛子游蹙眉道:“我们就按开国公主所说的,拿着铃铛到了金戈堀, 然后就到这里了。” 他砍去了中途许多波折, 简单又含糊地将事情不清不楚地说了。 沈元夕听得头疼, 显然没听懂, 加上之前傻子姐姐的旧恨,这会儿再看薛子游,没之前刚见时那么激动了, 只想揪他的耳朵让他把话说明白,说不明白抄书三十遍。 好在燕帆突然开口, 让她熄火了。 燕帆补充道:“那日三王妃看中我的追踪术, 命我找子游回京, 人我成功找到了, 但碰到了宴兰公主,宴兰公主说到金戈堀能找到子游的娘亲, 但怕这笨蛋一个人去折在北漠,所以让我也跟着来了。” 薛子游:“你放……” 沈元夕一瞪眼,薛子游那个“屁”字自己默默咽了。 燕帆又道:“出发前, 宴兰公主给了我们一个铜铃, 说是到了金戈堀响一次就按照脚下的路走, 响第二次就把看到的东西带回三王府。我们到了金戈堀后, 铜铃真的响了, 那天飞沙走石, 脚下突然下陷出一条小道, 郑乾怕黑怕死没跟我们下来, 就只有我和子游下来了。” 薛子游面色平和了些, 点评道:“郑乾那混蛋!” “郑乾?”沈元夕已经忘了此人是谁,只觉得耳熟,好像听三殿下提起过,应该是十二家臣中的一个。 “就是……”薛子游看了眼三殿下,用词被迫委婉了,“三殿下派来的帮手,是个商人,除了给钱,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是个大麻烦。 一路上因为郑乾这个混蛋,他们没少被坑。 燕帆把话说明白了。 “我和子游按照公主的命令,从金戈堀的地道下来,就到了此处。看起来像个墓葬宫,本来我们是在墓葬宫的上头,不知道这墓下面还有一层……我们走到主墓室时,那个铜铃响了,就是第二次响,我们就找公主说的,看见的东西。可东西还没找到,有个幽鬼……” 燕帆看了眼三殿下,多嘴解释道:“幽鬼的意思就是,幽族的鬼,不是平时的蔑称。他真的是个鬼,身体是透的,脚都不接地,看到我俩就叽里咕噜红着眼扑过来,我打也打不到,我的剑匣也被薛子游搞丢了,我们就走为上计,结果薛子游带的破路,被这种树根缠住……” 薛子游:“你带的路!我是跟着你跑的!” 燕帆面无表情,语气确实欢快的:“薛子游!你终于承认你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逃跑的人了!” 薛子游:“我跟在你后面是为了殿后!” “你连个剑都没有,你怎么殿后?”燕帆说道,“事实面前,不要嘴硬。” 两人吵了起来,沈元夕却越听越想笑。 薛子游这孩子,向来不爱说话,他愿意跟人多嘴吵架,证明跟燕帆关系相当不错。 燕帆被泥藤倒挂着,双手也被紧缠着,一丝不苟梳起来的辫子团也散了。 沈元夕小心找了个地方,拍了拍她的头顶。 “一路辛苦了,我想办法让你们脱困。” 燕帆这姑娘见光后,就没有刚刚那么跳脱了,她一本正经道:“既如此,三王妃,请把地上的剑捡起来。” 三殿下 第75节 沈元夕捡起剑,用力劈了泥藤一剑,泥藤抖了抖,只是浅浅多了个缺口,却又将两人全都束紧了。 头顶很远的地方,飘来隐隐约约的低吼声。 三殿下手心托着夜明珠,凑上仔细看了泥藤后,了然。 沈元夕手中一沉,三殿下把夜明珠给了她。 “这泥藤是活的。”他自己又掏出一个更大的夜明珠,说道:“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沈元夕眼巴巴盯着他手里那个,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这个。 三殿下沉默片刻,默默换了,拿着小的走了。 燕帆看直了眼,扭头对薛子游道:“人俩挺配的。” 言外之意,你一路上絮絮叨叨又是意难平什么? 说来也怪,本来薛子游想起沈元夕跟三殿下成婚了他就恼,可真见了沈元夕,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的生气。 尤其燕帆这句挺配的,他第一反应,是认为她说得对。 沈元夕记着“傻子姐姐”的仇,不过,当着燕帆的面,她还是给了薛子游面子,小声对薛子游说:“等脱困回京再好好算账。” 头顶传来空旷的一声嘶叫,像极了一种古老巨大的生灵死前发出的哀嚎。 紧接着,缠在少年少女身上的泥藤枯萎变硬,稍稍一动,它们就碎成了齑粉。 两人得救后,三殿下轻盈从破裂开的顶洞跃下,说道:“三层地宫。此处是挝儿国王室陵墓。” 薛子游和燕帆都没听过挝儿国,沈元夕却两眼一亮,来了精神。 “挝儿国!是那个三千年前马背上的国家,他们有个镇国之宝叫神来瓶,据说那个瓶子可以无限涌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薛子游露出了熟悉的嫌弃表情。 “你是又把怪谈当真了吗?” 沈元夕正色道:“虽有怪谈成分,可历史上是真的有挝儿国的,你应该知道的啊,咱们在漠北长大,你记不记得,八年前爹征漠州西丘,王副将受伤那次,爹抓了个西丘的细作,那细作说自己是契克楮人,契克楮就是挝儿国的后裔之一,挝儿国分裂了。” 她啰里啰嗦讲了一堆,薛子游却皱着眉,轻飘飘回了句:“你总是记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杂事做什么?” 又没什么用。 沈元夕早习惯了薛子游这种反应,回过头对三殿下强调:“反正是有这个国家的。” “嗯,是有,你说得不错。”三殿下道,“挝儿国亡了后,子民南下,汇入各个族群。” “那个神来瓶是没有的吧?”沈元夕问。 “有的。”三殿下道,“我祖母的宝器之一,落在了此处,三千年前被挝儿国的先祖发现,救活了他的部落。” 薛子游:“别骗她了!这一听就是假的……” 可回过神,不仅沈元夕,连燕帆都竖着耳朵听。 “这个地宫,是挝儿国最鼎盛时期,福天王给自己的女儿修建的,他的女儿被称为沙漠明珠,在最美的年纪病故。后来福天王又将自己和他的王后王妃们一起葬进了这座地宫。” 薛子游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只是心里暗暗震惊,三殿下原来能说这么多话的吗? “墓葬这种东西,时间久不见光,就会被喜阴的东西占据。”三殿下道,“三天前,你们是从哪里掉下来的,还能摸回去吗?” 薛子游大概想了个方向,但拿不准。这种是燕帆擅长的,他看向燕帆,等她的回答。 果不其然,燕帆说道:“死都不会忘,我剑匣还在那里。” 薛子游露出一抹略带得色的笑来。 他不忘跟沈元夕解释:“她是个活地图。” 沈元夕来回看了,发现了端倪,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燕帆却无知无觉,问三殿下:“殿下刚刚如何到上头去的?” 要想找回她的剑匣,就得先回到上面那层。 三殿下俯身和沈元夕小声说了几句,沈元夕应了声好,把手里的夜明珠给了燕帆。 “先跟我们走。”三殿下说道。 燕帆第一次摸到夜明珠,虽然面上仍然波澜不惊还是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但心里乐开了花,多摸了几下才点头:“好。” 薛子游无意间看到了三殿下和沈元夕交叠在一起的手。 三殿下让沈元夕把夜明珠交出去后,顺手就牵起了沈元夕,十指相扣,前方带路。 薛子游眼珠子都要斜出来了,哼了一声,退后几步,紧挨着燕帆走。 燕帆:“挤我做什么?” 薛子游恼道:“哪里挤你了!黑,我看不见路行了吧?!” 燕帆看着锃光发亮的夜明珠,冷静道:“你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三殿下把他们领到一处旋梯前,抱起沈元夕,对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说道:“看好我踩的地方。” 旋梯有几节下装有机关触发,三殿下踩着旋梯如蜻蜓点水,无声无息点触台面,轻飘飘如飞旋到了上层。 燕帆仔细看了,抬手一指,说道:“我帮你打灯,你功夫差,你先。” 薛子游咬牙切齿道了谢,提气上楼,好几次擦边,都能听到阶下机关齿轮的将转不转的声音,最终有惊无险平安落地。 看他登顶,燕帆才动,她轻功卓绝,真如一只小燕,哒哒几下,比薛子游动作更快更轻,稳妥上了岸。 “带路吧。”三殿下让出道,让燕帆走在前面。 这一层的宫殿更开阔,但有许多门洞,燕帆脚下没有迟疑,带着他们走洞穿门,来到一处参天高的白石门前。 那气阔的大门虚掩着,半边已被阴苔鬼影铺满,鬼气森森,还未靠近就吹来一股阴冷幽风,如同鬼在耳后吹气。 三殿下低头去看怀中的沈元夕,她脸上并无恐慌害怕,只圆瞪着眼睛,期待地看着那扇门。 燕帆说:“就在里面,进门走不到三丈,就能拿回我的剑匣。” 但她却没动。 薛子游掏出一只无芯的铜铃,说道:“只要再靠近门一步,它就会响。” 燕帆默契补充:“然后门里就会叫来一只幽鬼。” 两个人说完,回头看向三殿下。 意思很明了,这是你母亲要我们找的东西,你作为儿子,不然你去吧。 三殿下还未说话,沈元夕先开口了。 “子游,你把那个铜铃,往前送一送。” 薛子游:“……你要不,先问问你夫婿,有能耐打鬼吗?” 三殿下:“且按她说的做。” 笑话,又是在怀疑谁的能耐? “这可是你说的。”薛子游深吸口气,伸直了手臂,把那铜铃往前探了。 霎时间,铜铃大震,像厉鬼疯笑,响得嘶声裂肺惨绝人寰。 紧随其后的就是门内叽里咕噜的声音,像叫骂。 三殿下神色一凛,柳叶刀飞去,穿透铜铃扎入了白门上。 没有了铜铃的响声,门内越来越近的咕噜叫骂声,就愈加清楚了。 门没动,从门缝中冲出一道虚影。 那虚影尖牙血红眼,蓬头垢面表情狰狞,确实是一只做了鬼的幽族。 薛子游飞快拉着燕帆后退,快速道:“我们试过,刀剑伤不了他……” 那幽鬼扑到三殿下身前,却忽然定住,呆望着三殿下。 沈元夕屏住呼吸,仰倒在三殿下怀中,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三殿下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那幽鬼讷讷点了头,垂手乖乖站在了一旁。 薛子游:“……什么?!” 燕帆解释:“显而易见,是幽族话。” 三殿下问完后,同沈元夕解释:“是幽地某个山头的方言,其实就是四千年前人们说的那些话,算你们的古官话。” “他不会……现在的官话吗?” “会一些,但他更熟悉漠北巢廊地区的话,巢廊就是……十八年前,暗中联合漠北蛮族扰你父母清净的那个。” “他为什么会巢廊话?” “因为他被巢廊人抓到了。”三殿下侧头瞄了薛子游一眼,说道,“进去吧,我刚刚问了,他在这里守一具枯骨。” 燕帆不忘正事:“宴兰公主要我们找的东西,就是那具枯骨吗?” 薛子游已经不说话了,他一天也没忘自己是因何而来。宴兰公主说,这里能找到他的母亲。 “并不是。”三殿下道,“宴兰让你们找的就是这个鬼。” 这个鬼身上,落了一片浸月的碎魂,因而才能化鬼守陵,驱赶燕帆和薛子游。 三殿下道:“但我想,浸月想让你们看到的,就是这只幽鬼守护的东西。” “把我放下来。”沈元夕小声道。 “我们进去看看。”沈元夕一句话定了薛子游的心神,他快步走到最前,推开了门。 那幽鬼瞥了眼三殿下,敢怒不敢言。 三殿下一口气拿出了数十个夜明珠,大大小小散落一地,也照亮了这间干净的墓室。 墓室镶金裹玉,棺椁开着盖子,里面躺着一具白骨,漆黑的头发梳得整齐。 “这是谁?”薛子游问道。 夜明珠的光照下,他乌黑的眼睛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沈元夕看了玉碑旁的小字,说道:“应该是挝儿国的公主……” 三殿下道:“不错,这个墓室本应是那个公主的,只不过,这个幽族人……” 三殿下 第76节 他指着棺椁旁安安静静垂手站着的幽鬼,说道:“把棺材里挝儿国的公主扔了,让他在乎的女人躺了进去。” 幽鬼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三殿下点头道:“我知道。” 沈元夕问:“他说了什么?” 三殿下却沉默了好久,招手让薛子游上前来。 “现在,这里面躺着的,就是你母亲。” 薛子游心中已信了大半,震荡之时,却还嘴硬:“你在开玩笑吗?” 其他两人已经懵了,三人都齐刷刷看向三殿下。 那只幽鬼的神情也很茫然,使劲盯着薛子游看。 好半晌,幽鬼的喉咙里呼呼作响,咕噜出含糊不清的:“子……游?” “要听故事吗?”三殿下请那只幽鬼上前来,说道,“没关系,用官话慢慢讲,我会告诉他们。” 故事还要从裂今掳走的那个双胞胎妹妹说起。 他为了血脉延续,动用一切邪法,从朝花掳来的那个女孩子在襁褓中就被当作祭品,献祭给了邪道,裂今给她取名为大母。 为了让她拥有像昭人女子一样旺盛的繁育能力,裂今又让血仆买了许多昭女子,偷贩进幽地,给大母洗血。 百年折磨,裂今的梦终于实现了。 大母真的像昭女,一年就能生下一胎。这只护棺的幽鬼,就是大母的儿子,名长功。 可裂今还是嫌慢,他想了个办法,他不停地掳掠幽地的幽族女子,圈禁起来,做成无魂的傀儡,再以大母的血食养她们,等她们长大,就能生下有纯净浮灯血脉的子嗣。 也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认同裂今。 长功就是如此,终于在几个同心同德兄弟的帮助下,他救出了大母,九死一生越过了边界,最后到达了漠北。 到了漠北后,流淌着幽族血液的长功失去了所有血液带来的能力,在一次外出时天色突变大漠降雪,他被雪伤了眼睛,又被巢廊人抓住,其后几年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被巢廊人榨干血后扔进地宫,醒来去找大母,大母却早已不知所踪。 原来,他失踪那日,大母因担心出门寻找,结果被商队发现,被商队折磨数日后,又被蛮族劫走,身陷蛮族部落。 直到被薛越所救,才过了几年像人的普通日子。 薛越死后,她也消失不见了。 “我一直在寻找大母,那天……我听到了她临死前的呼唤,找到了她。她在薛越的衣冠冢前悲哭。” 大母给长功留下了遗言。 “长功,你只有一个兄弟,他叫子游。我太高兴了,他是个人,是个人,长功。” “我有两个孩子,长子救我出幽地,不再让我做幽鬼,幼子是我作为人生下的,我的心愿如今夜的月一般,圆满了。” “我将大母带回了这里。”长功说,“太好了,她没有消失。她像人一样,留下了尸骨,是白骨,她有了骨头,是人,是存在过的人,没有像风一样消失……” 他一直在这里守着,用幽族长生的命,守大母作为人的尸骨。直到前不久,他感到血已干涸,仰头化风的刹那,浸月的碎魂给了他做鬼的机会。 “看到你平安长大,太好了。”长功望着薛子游说道,“她也一定很高兴。其实,你才是她的孩子,她真正想要生下的孩子。” 三殿下问薛子游:“你要怎么办?” 薛子游含着泪,转头恶狠狠对三殿下说:“什么怎么办!把我娘抬回去好好葬了立个碑!” 沈元夕不停抚着他的背,而燕帆想安慰却找不到方法,只呆呆站着,悄无声息哭了一脸泪: “怪我,当时跟他打的时候没叫你名字,一直叫你饿死鬼。我要早点叫你名字,他听到子游两个字,也知道是你了……” 长功见薛子游认了这个娘亲,心满意足,鬼影渐渐淡去。 三殿下魂片收袖,对薛子游说道:“把棺盖好,我帮你抬出去。” 郑乾在地宫外的墓口重金请人挖人,眼前的墓口被巨石堵死了,只能一点点砸。 他开出价码,挖出活人三百金,挖出尸首一百金。 向导忐忑道:“爷,这应该是挝儿国的墓,咱盗这个墓,会有天谴诅咒啊!” “挝儿国?”郑乾想了好久,问,“可是那个,有个倾国倾城公主的挝儿国?” “对,没错。” “那要挖出个公主来,也不亏,我就爱看美人!” 他说罢,拿着手帕抹了汗,考虑着如何委婉地写封信告诉三殿下,他把俩少年给搞丢了,这时忽听一声震天响,巨石分崩离析。 烟尘黄沙中,只听挖墓的工人们大叫:“天啊!是精怪!是鬼!” 而后又是几声惊呆住的惊叹。 “哇——” 郑乾只觉得烟雾缭绕中,一抹身影极其赏心悦目,抱着不管是鬼是妖精,都要一饱眼福的心态,郑乾一头扎进了沙尘中,和抬着棺材的三殿下撞了个满怀。 郑乾第一个念头想的是,挝儿国那个国色天香的公主还魂了? 然后,他的眼睛回魂了,顺势丝滑跪下:“见过三殿下。” 薛子游冷笑道:“果然,从古至今,膝盖最软的是奸商。” 作者有话说: 郑乾跟皇帝一定很有话聊。 因为他俩都是颜控。 当然郑乾的颜控,还有点磕纸片人那种,喜欢传说中的美谈。见过真人后他一般就没啥兴趣了,最感兴趣的时候,是听到有关美人的传说这样子。 而皇帝的颜控,更倾向于磕真人。 第66章 酒肆 郑乾包下了平定镇的一处酒肆, 要掌柜做了几桌菜,喊回后院看守棺木的薛子游落座吃饭。 因三殿下在,薛子游和燕帆眼都饿绿了, 也还绷着没动筷子。 郑乾看中了掌柜自酿的浊酒, 要了三坛, 自己做那跑堂人, 给诸位都满上,这才问道:“怎么殿下也在?我都没个准备。” 沈元夕接了让来的酒,瞄了眼三殿下, 想偷偷喝一口尝尝,有他在兜底, 应该无碍。 她舌尖点了口酒, 辣劲直冲鼻子, 热出两眼泪来。 抬头见三殿下托着下巴, 嘴角挂着笑盯着她看,沈元夕放下杯子, 这才得空从刚刚窜出耳朵的话语里,扒拉出郑乾的问话。 眼见着三殿下是不会回答郑乾了,可无缘无故晾着人家, 也不是个道理。 沈元夕好心想找个合适的解释回答郑乾, 但这么一想, 倒让她惊呼站起, 大叫不妙。 “咱的马!马车!!” 车上还有她没看完的书, 没收拾的床, 和她一路上收集来的各地的土。 “赤山离这里有多远?”她问。 郑乾只知道赤山在平定镇的西边, 至于多远……反正是不近。 三殿下淡然回答:“山穿两头, 阵有八方……算来那一坠, 两处有千里。” 沈元夕:“那咱的马……” 说到马,沈元夕又惊愕捂住嘴,好半晌,才悄悄对三殿下说道:“乌鸦……乌耀,在殿下袖子里吗?” 三殿下摇头:“它未跟上,回华京了。” 沈元夕松了口气,才笑着说:“我说总感觉少些什么……真不知道这是为何,怎先想到了马,最后才想起乌鸦来……殿下,咱们的马车怎么办?” 三殿下起身:“我去去就回。” 不待沈元夕应声,三殿下消失在夕阳中。 薛子游看不明白,抖着手夹了块肉,问沈元夕:“他上哪去了?” 沈元夕猜:“应该是去赤山找马了。” “啊?”薛子游更听不明白了。 燕帆饿的心慌,只问沈元夕:“就是说,三殿下半个时辰内,不会回了是吧?” 沈元夕点头:“……再快,半个时辰也应该回不来。” 燕帆听罢,与薛子游默契对视一眼,双双放下筷子,左右开弓直接上手,放开大吃。 “饿死我了!”薛子游说。 燕帆道:“他再晚走一秒,我都会被饿死!” 沈元夕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薛子游如此不顾形象大吃大喝,更没料到燕帆也是如此。 两人披头散发像鬣狗扫食,连骨头都嚼了。 郑乾在“战场”中抢了一根鸡腿,就着酒吃了,回过神见沈元夕面前还有完整的饭菜,刚想说,这俩小的还算有点理智,没从沈元夕怀里抢食,就听薛子游叫了声姐。 “你吃吗?”他死盯着沈元夕面前的小碗蛋羹。 沈元夕把那蛋羹推到了中间,笑眯眯道:“你吃吧。” 这三个字像圣旨赦令,最后一个字刚落到桌子上,薛子游的手就过来扫走了这碗羹。燕帆在旁边急的呜呜叫,拿起勺子像过招,一勺子下去剜走了半碗,倒入喉咙。 沈元夕大开眼界:“慢点,烫!” 郑乾见他们吃了半饱,“活”了过来,问道:“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叫挝儿国公主陵下,挖出来的是你娘?那你是个啥?是人吗?” 燕帆白了他一眼:“你才不是人。” 而薛子游专注吃东西,顾不上搭理他。 沈元夕默契解释:“说起来复杂,但这棺椁里,的确是子游的母亲。” 郑乾对她还是客气的,笑眯眯一副狐狸样,问这桌上唯一还像个人的沈元夕:“三王妃还想添什么菜吗?” 虽然是荒野小店,但储物还是充足的,郑乾看出王妃不是个挑剔人,知道她不会为难自己。 沈元夕刚要摇头,就见薛子游和燕帆拼命举着手,呜呜咽咽说:“再来点再来点!” 三殿下 第77节 沈元夕:“那就再添点吧……你们能吃这么多吗?” “三天啊!”燕帆说,“我们三天没吃了!就是因为这混蛋拿着我们的干粮袋子!” 她筷子头指向的是郑乾。 郑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敷衍道:“是人都会犯错,这只是我犯的一点小小的错误。” 当时进了沙漠,来了阵沙暴,郑乾请来的向导商队全都失散了,只剩他三个。 他不想挂水,因为水袋沉,所以自告奋勇说要帮他们俩背干粮袋,还好两个早就被郑乾坑出经验了,没有全给,都给自己留了一点。 果不其然,下陵时,这混蛋自己忘了还粮食,两个小的因眼前的奇观,一时也忘了。 等门合上,地上地下的才都傻眼。 “来来来,满上,喝酒。”郑乾给两个小的斟好酒,就当赔罪。 “我也将功折过了,我不是请了人把你们掘出来了吗?” “厚脸皮,那是你掘出来的吗?”燕帆道,“分明是狐狸精……” 她自知失语,飞快看了眼沈元夕,埋头吃饭去了。 薛子游:“姐,你在华京好好的,怎么也来了?” “只在华京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可华京不是要三殿下镇守吗?” “嗯……说起来复杂,总而言之,好像以后不需要了。”沈元夕道。 郑乾眉头一耸,结合近期从华京来的线报,猜了个大概,三殿下是在借这次机会,大动幽族。 他长长一叹,说道:“那我应该就是最后一代了。” 小时候他就质疑过,每次跪祠堂都会想,从爷爷开始就做了重利的商贾,这种无法带来半点好处,数百年前的十二家臣,真的还有必要放在祠堂供奉遵守吗? 故而他听到召唤,先是惊奇,没想到这东西真的存在,而后是好奇,好奇会是什么事,要如何用现在的他。 燕帆问:“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最后一代?你家真没人了?” 郑乾有种放松后的怅然,听了燕帆的问话哈哈大笑。 “我们都一样,小姑娘。”郑乾道,“以后就没有十二家臣了。” 燕帆饭都不吃了,追问:“为什么没有?” 薛子游夹走了她碗里的肉。 沈元夕道:“燕姑娘不用紧张,这是好事……就是说,以后不会有比人还厉害的幽鬼食人了。” 燕帆看着立在旁边的剑匣,一时有些茫然。 “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薛子游夹起她碗里的一片牛肉。 燕帆筷子当剑使,跟他过起招来,三回合不到赢了薛子游,并从他碗里夹走了两块肉做战利品。 “饿死鬼,还得再练!” “不要吵,不要吵……”郑乾像个碎嘴子的老婆婆,又起身给两位倒了酒。 等两人吃饱,洗了澡换了衣裳,头脸干净了,人也正常了。 燕帆坐在酒肆无人的前堂开匣子擦剑磨刀,薛子游则拉着沈元夕给沈丰年写信。 他读书不专信也写不出花来,于是让沈元夕代笔润色。 大概意思就是报平安后,询问沈丰年和母亲有关的事,又颇为不好意思的提出想给母亲选个地方,好好做场礼安稳葬了。 “没关系,不必想钱的事。”沈元夕写到一半,抬头安慰道,“咱将军府这点钱还是有的……” “不是这个意思。”薛子游红着脸挠了挠头,又没办法直说,只好拿起酒杯,猛饮了一口。 “我懂。”沈元夕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他想让自己的母亲得到大家的承认,以薛将军夫人的名分下葬。这样的话,是要规规矩矩办一场,还得知会朝廷。 到时候走什么流程,要怎么做,都是麻烦事,恐怕要让父亲写信托人盯着办。 沈元夕道:“子游你放心,还有我呢,咱在华京现在也不算无根基了……有三殿下在,由他作证,那棺木里躺着的就是你母亲,没有人会不相信的。” “我只是怕……”薛子游埋着脸,惆怅搓了搓,“我怕会给义父惹麻烦。” 安葬麾下的副将夫人,都要搞的满京皆知,也许会给沈丰年招来不是。 “没关系,这是你的一片心意,不能因为还未发生的事就畏手畏脚,抱憾终身。”沈元夕嘴上这么劝,心里也得想几圈,斟酌着问问父亲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燕帆弹了个剑穗绳结,飞到薛子游头上。 薛子游转脸抬眉,无声问她怎么了。 燕帆对口型:记得到时候请我! 薛子游把剑穗扔了回去:“知道!” 桌上的烛火动了动。 薛子游警惕抬头,低声道:“燕帆!” 燕帆从剑匣里抽了把剑出来,扔给了薛子游,又见沈元夕也抬头向门外看去,问薛子游:“王妃身手如何?” “不如我。”薛子游回。 沈元夕站起身,护着烛火,低声问薛子游:“是外面有人来了吗?” 薛子游:“……这酒肆的老板也不见了!” 好像从入夜郑乾回房休息起,就没再看到老板。 燕帆轻轻跃到门口,向门缝望了眼,给薛子游比了个数。 一眼望去,藏匿起来的气息,大约有四十来个。 “几个?!”薛子游那张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更苍白了。 沈元夕问:“什么来头?匪吗?” “肯定是郑乾那混蛋敲锣打鼓露了白!这是引来贪财的沙匪了!”薛子游把沈元夕挡在身后。 沈元夕想了想,问燕帆要了把刀,说道:“此处毕竟是平定镇,要不要问一句?或许报出父亲的名号,对方会撤?” 燕帆看向薛子游。 她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 她再好的身手再多的刀剑,都不能一敌四十。 主要还不知根底,万一人家还有增援,就她这功夫,又不能丢下人跑,大概率是要折在此处的,问一问情况,心里也能有个底。 而且对方如果听过沈大将军的名号,知道里面有沈丰年的女儿,行事就该有顾虑了。 薛子游还未想好要不要跟暗处蠢蠢欲动的乡匪喊个话,又听沈元夕道:“不对,不行!” “酒肆老板见过三殿下,就算此处偏远,他不识得三殿下,也该知道咱们不太好惹。现在敢来谋财,必然是存了杀心……” “有火光。”燕帆板起脸沉声道。 “他们是想……杀了我们之后,焚尸灭迹!”沈元夕明白过来。 “……走为上!”薛子游低声道,“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能逃出去的路。” 正在此时,楼上门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动,几个人屏住呼吸,死死盯住楼梯口。 见郑乾半死不活地冲出来,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痛苦道:“人呢!有水吗?这酒后劲也太他娘的大了吧!” 外面匪徒们听到动静,几声呼哨,此起彼伏,当下就要冲进来杀人越货。 燕帆道:“这混蛋!” 薛子游恨声道:“你这次知道郑乾这家伙有多招人恨了吧!” 这种被坑,他和燕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一回生二回熟!”燕帆拍开剑匣,双剑在手,先削了出去。 楼上郑乾见状,默默缩了回去,道了声:“打完叫我。” 燕帆咬牙,提气一脚将门踢开,忽而眼前仿佛被洗涤,猝不及防瞧见三殿下长身玉立站在夜色下,芝兰玉树,银发飘荡,也是刚刚才到门口,风卷起的衣角都还未落。 这等风采,将这酒肆都照亮了不少, 那边匪徒已射来一支箭,箭头朝着门口冲出来的人飞来。 三殿下从容抬手,徒手接住了飞来的箭。 箭矢上燃着火,三殿下悠悠看了眼,火光倏然变蓝,他不知从何处变出把黑色长弓,搭弓送了回去。 而这支箭落入匪窝后,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紫蓝,瞬间十人之高,火光冲天,压了夜色。 那些匪徒不逃不叫,静静蹲窝着,保持着刚刚要冲来的姿势,在蓝色的妖火中无影无踪。 燕帆:“……” 不是她编排三殿下,这可真心不像人。 怪不得都要打幽鬼,幽族要是都跟三殿下似的,那也确实没人的活路了。 再看三殿下一脸平静转过身来,燕帆突然佩服起沈元夕来。这种不像人的玩意,沈元夕竟然不怕,还跟他成了婚……又一想,三王妃跟薛子游共处了十五年没被薛子游气死,现在又敢跟三殿下同塌而眠,也是个狠人。 燕帆胡思乱想完,讷讷问道:“是……就,都结束了吧?” 三殿下点了点头,还未进门,就被沈元夕结结实实撞进怀里。 飞扑而来的沈元夕开心摸了摸三殿下的腰手,确定是他真的回来了,惊喜道:“这么快吗?咱的马呢?” 燕帆看着还在静静燃烧奇幻无比的蓝火,又听了沈元夕第一句的问话,更觉她非同一般,比三殿下还奇。 “我给马打了标记,它能回华京。” “……可它一匹马,单独回来,被人发现套走可怎么办?” “不会,它走无人夜路。”三殿下道,“而且会比我们快一步回华京。” “那马车也……” “嗯,不会有事的。”三殿下说,“我做了阵。” 三殿下 第78节 “我还以为殿下会塞进戒指带回来。” “倒不会如此。”三殿下蹙眉,“这样戒指里的箱子衣物就乱了,不好打扫。” 沈元夕错开身,探出头看了眼火,这才问: “这些人你……到底是不是谋财匪呢?” “深更半夜,打家劫舍,杀了不会有错。”三殿下说。 “来回两千里……你饿了吗?”知道没烧错人后,沈元夕问起了其他。 三殿下眉间有些松动,嘴角也不争气的扬了起来。 终于挨到他了,终于关心他了。 “有一些。”三殿下笑着点头,“找个时间,我们跟他们分开走。” 沈元夕半是羞涩半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明明没有牵手搂抱,只是在简单的说话,二人中间却仿佛没有缝隙,旁人连话都插不进去。 燕帆跟薛子游相对无言。 薛子游耸了耸肩膀,做口型道:懂了吧? 燕帆手里握着两把剑,点头道:“懂了。” 她说:“绝配。” 作者有话说: 问燕帆:你觉得谁最不简单。 燕帆:毋庸置疑,沈元夕,硬核狠人。 【我回来了家人们!】 第67章 扰兴 薛子游想跟三殿下商量母亲下葬的事, 又不知从何开口,该怎么求人。 他将说不说的,话都闷在脸上, 憋了个特难看的脸色。 三殿下见了, 一扬眉懂了, 招招手让他随自己到后院谈事来。 薛子游将信将疑地跟着去了, 三殿下开口道:“回京后我跟萧明则说,必定是经礼部之手,所以你可能要拘束些, 为了你母亲去见见人,这些你愿意做吗?” “当然!这有什么不愿的, 这是我娘。”薛子游惊愣之余, 目露感激, “多谢……三殿下。” 三殿下忽然飘出一句:“……叫声姐夫?” 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薛子游以为自己听岔了,“嗯?” 三殿下面色如常, 好似刚刚真的是薛子游听错了。 他又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哦,我母亲的身份……” “自然不会牵扯到幽族。”三殿下道,“我会告诉萧明则, 你母亲是被幽族掳去的普通人, 你可能接受?” “好!”薛子游展了眉头, 一桩心事放下, 又想趁机问另一件。他眼神飘忽, 少见的窘迫, 这时候才有几分与年龄相符的少年神色。 三殿下笑了。 他说:“你想问, 你为何长不高?” 薛子游深深点头:“义父说, 我爹比他还要高, 现在又见了母亲,母亲也并不矮小……” 所以他长不高,是不是因为幽族的血,封住了什么。 三殿下回答他:“问不出答案的,就交给时间。古今第一人,路要靠你自己趟出来,才知道能走多远。” 说来说去,三殿下也不知道。 三殿下见他叹气,讶然道:“你在着急什么?怕没时间等自己长高吗?” 他顺着薛子游刚刚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给沈元夕挨个介绍刀剑的燕帆。 “原来如此。”三殿下道,“你是怕到了姑娘出嫁的年纪,你却还是长不大。” 薛子游被说中了心思,眼中闪过惊慌,说道:“怎么会!” 这欲盖弥彰的样子,让三殿下更加确信,嘴角当即扬了起来,血红色的眼睛也睁大了。 薛子游只好无力威胁道:“别跟沈元夕说!” 三殿下坦诚道:“做不到,我今晚就会告诉她。” 薛子游:“不要跟她讲!!” 沈元夕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探出脑袋来,往后院这边望了一眼,担忧道:“你们是起争执了吗?要我评理吗?” 薛子游跑过去,把沈元夕按了回去。 三殿下款款袅袅走过来,温温柔柔道:“元夕,咱们出发吧?” 燕帆问:“意思是,你们今天就要单独回京?为什么不一起?” 沈元夕红了脸,含糊道:“不方便。” 燕帆倒没多想,只是把剑匣一合,说道:“不行,我们不要跟郑乾一起!来的时候坑就算了,回京也要被坑,万一没交差就坑死了,那我还怎么见皇上!” “你为什么想要见皇上?”薛子游和沈元夕异口同声问她。 “见了皇上有出息。”燕帆说道,“反正我就想见一见,大昭最上面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薛子游抱胸朝桌边一靠,无奈道:“真是不懂你……” “你不好奇是因为你见过。”燕帆抬起一张没有波澜的脸,顺便扫了眼旁边的三殿下,说道,“我从小就三个愿望,上京城,看三殿下,看皇上。” 前两个已经实现,就差看皇帝了。 沈元夕拍抚着胸口:“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家有什么冤情,是要告到皇帝那里才能解决的……” 绕了一大圈,沈元夕瞧见三殿下后,想起了他最初的话。 “是要今晚出发吗?” 三殿下点头。 燕帆对薛子游说:“那我们也今晚走吧?” “我得带我娘回。”薛子游摇头,“你放心,这一路肯定和来时躲躲藏藏不一样,能走官道。” 燕帆只好把剑匣放下,对着沈元夕和三殿下抱拳,无精打采道:“那就不送了。” “我们走得慢,姐姐就先回吧。”薛子游说道,“回京还得让姐姐帮着照应……谢谢姐姐。” 这种话挺生分的,他从未这么说过,因而自己说得别扭,沈元夕也听得别扭。 沈元夕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生疏道:“嗯……长大了呢。” 三殿下等这姐弟俩酸完,才淡淡开口:“回去路上会有人接应你们,官府的人,他们会更可靠。” 燕帆眼中亮起了希望,三殿下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伟岸了。 交待完,三殿下看向沈元夕,灿然一笑,意思明了。 “这就出发!”沈元夕收拾着信件,应道。 薛子游困惑:“姐姐……你们要怎么走?” 沈元夕乐呵呵回答:“跟着三殿下走就是了。” 两人作别后,薛子游追到门外,见三殿下抱起沈元夕消失不见,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还没空惆怅多久,就被燕帆一巴掌拍在背上,砸实了。 “我就说吧,狐狸精殿下。”燕帆道,“神通广大上山下海的,你发现没,咱俩的话还没问出来,他就把事给办了,一定是用了什么搜心术。” 薛子游默默收回目光,无奈道:“你认真的?搜心术,有这东西,他肯定早抽死我了。沈元夕嫁了他,我心里对他就没说过几句好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燕帆这次是认真的:“子游,三王妃就算不做三王妃,也不会在家跟你结缘成婚。” 薛子游像听到了什么污言秽语,不自在地揪着自己耳朵,歪头似要把钻进耳朵的这句话往外磕。 “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污人清白。”薛子游没有发火,也没反驳,他只是一肚子话,没办法说。 说出来也没人信,还要平白拉沈元夕下水。 他对沈元夕更多的是当自家人看,自家人但却无血缘缠着,又是一同长大,他曾经忧愁过,沈元夕这样的姑娘不大成好姻缘。 知根知底的,他都觉得配沈元夕委屈了,可高门大户,他又觉得沈元夕去了一定会被欺负,会像一只囚在笼中的鸟一样死在里头。 这种忧愁下,滋生了一种想法。 再等等,等几年他长大了,就由他来照顾沈元夕。这样她可以随便看她的破书,还像从前一样过家里的自在日子,就算她理不好家,他也不会嫌弃。 这样就够了。 要说多喜欢,也没有。只不过就是觉得,为了沈元夕和义父,自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再往后,他就没敢想了。 他没办法想像沈元夕跟他有孩子的情形,这样会让他睡不着觉,烦躁地要命。 偶尔是会有一些龌龊念头,但又觉得这样是冒犯,有时的深夜梦,一想到是沈元夕,就会一个激灵,把自己刺得够呛。 燕帆道:“我就是觉得你俩不行,我看人有一套的,你俩脸上就没写夫妻两个字。” 薛子游盖了烛火,上楼睡了。 躺在床板上浅浅入梦,又是那种不可说的缠绵淋漓之梦,只不过这次他清楚的知道是梦到了谁。 醒来后,薛子游早已习惯,洗漱之后,出门见燕帆早舞了几回拳法收势,薛子游轻笑一声,拽了她的发尾尖,被她拿刀柄拍了背,向前一趔趄,这才踏实。 沈元夕没问三殿下几时能回。 他既然能几个时辰就往返千里,一夜回京也不是不能。 但很快,三殿下停歇在了漠州边境。 三殿下 第79节 沈元夕满怀期待,从裹身的斗篷内仰起头问他:“怎么在这里停了?” 三殿下却不是很高兴,默默看着前方。 沈元夕艰难从他怀里挣扎出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夜色烟沙之中,飞来一只乌鸦。 “……乌耀!”沈元夕先是开心,而后又低落了下去。 她跟三殿下刚刚情意绵绵,来的路上都串通好了眼神,那黏糊糊的勾人眼神她了然于心,知道他肯定会找一处景致好的地方,缠缠绵绵春暖花开。 但乌鸦来了,谁也别开了。 春是来不成了,折半道了。 乌鸦落在三殿下肩头,还不知道自己搅和了二人的兴致,清了清嗓子,呸出几口沙,拂了三殿下的脸面,说道:“小王妃啊,你父亲派人来王府问你平安,你人不在王府,人家回去给将军报信去了。” 他没头没尾说了句这样的话,沈元夕懵了神。 “……为什么啊?” 她一直都有按时给父亲寄平安信,怎么…… 沈元夕想起了原因。 “是云星!云星还没把信送到吗?是半路出了差错吗?”沈元夕拽住了三殿下的领口,着急道,“怎么办殿下,他会不会出事啊?” 三殿下先问乌鸦:“谁打发你来的?” “嘻,瞒不过你。”乌鸦在三殿下肩头蹭了蹭爪子,说道,“是幽主算了您的方位,让我往这边飞,说是能在今晚劫住你。” “殿下……”沈元夕道,“我们怎么找云星?” 三殿下冲她微微一笑,双眼闪过一抹红光。 “看好了。” 他出手如电,转瞬间手指间多了三根黑色鸦羽。 乌鸦叽喳疼飞。 三殿下烧了手中鸦羽,残留的灰烬低空飞旋。 他默默看着,等它们飞散,说道:“云星起了玩心,还要有三天才能到海州……眼下,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有说服力。” “去哪?”沈元夕惊道,“海州?我们吗?” 三殿下微笑:“不错。带你亲自去见沈丰年,他才会放心。此举也利于东南海事。” 他说罢,问沈元夕:“知道海潮雪浪吗?” “江山千里行中有提到过,是海州抚远的海景。”说到这里,沈元夕搂紧了三殿下,在他耳边小声喃喃,“其实……我连海都还没见过。” “去看海吧。”三殿下道,“出了漠州,流风有序,御风夜行三千里并非难事。” 乌鸦落回三殿下肩头,鸟笑道:“你可真是吃饱了来劲了,这话都敢夸口了!” 三殿下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因它败兴的“旧仇”,阴沉了下去。 沈元夕悄声问:“乌耀,你……也去吗?” 三殿下:“它不去。” 乌鸦:“我当然去!” 一人一鸟红着眼睛对视。 乌鸦看脸色行事:“那我……有事……不去?” 三殿下:“你回去告诉母亲,算个日子,安葬薛子游母亲。” 乌鸦:“这事幽主他……” 他早就算到了,宴兰公主也跟皇上说过了。 你们没回去,不知道小皇帝已经是三王府常客了,一入夜就往三王府跑,跟宴兰祖宗把酒言欢,无话不谈。 三殿下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冰,乌鸦要再不识趣,那冰就要变成冰锥子扎出来了。 乌鸦道:“好的,我去说,我去!” 拍翅膀飞起后,它才壮胆去逗沈元夕。 “赶我走是为了方便行事吧,哈哈哈……诶唷!”乌鸦被三殿下一瞪,翅膀一斜,“我走走走,我走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乌鸦一边飞一边想:这是真野。就野外,好野…… 第68章 见证 沈丰年从滩涂观望风向回来, 总觉得今日的心跳得十分突出,连耳朵也热起来了。 海州本就湿热,五月的天, 太阳就烈的泛白了。 进了总督衙的门, 多足虫从脚下扭着身子逃开, 他喊了一声小松, 这人是他的副手,沈丰年吆喝着:“拿筷子来,捉了泡酒!” 目光随着多足虫跟到墙角, 磨磨蹭蹭错失良机,他才抬头, 察觉到总督府的气氛不大对。 往日总督府的人来来去去, 大多忙碌且不顾形象, 火急火燎的, 没几个能安静坐半个钟。 今日则窗明几净,里头忙公案的都规规矩矩坐着, 看见他回来,眼神都有些飘忽。 沈丰年身子一斜,扶着头上的官帽, 歪头绕开眼前的树影望过去, 瞧见了一角粉色裙边。 再往上看, 穿粉色衣裙的这位姑娘, 也歪头看了过来, 视线一对, 冲他一笑。 “……元宵?!”沈丰年跑过去, 确定了坐在他眼前的, 就是沈元夕。 沈元夕咧开嘴, 龇出一口白牙。 “爹!”沈元夕声音响亮。 沈丰年左看右看,见她会喘气的,是真真切切的大活人,又观她气色好,心里虽还在惊奇,父亲之心却是先问:“你身上伤哪了?好了吗?起来让爹看看。” 沈元夕起身,本想用力拍拍肚子给他证明,想到周围还都有人,就屈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脐。 “好了,三殿下给治好的。” 沈丰年了悟,知道今日这些官员们为何都坐有坐相,别扭拘束了。 沈丰年压下声音,浓眉拧起,问她:“殿下也来了吗?” 来了还是个麻烦,要不要按规格接待呢?是来做什么的? 三殿下离京按理说应该要有皇上手谕才是……这样的话,他要不要瞒着? 沈元夕点了点头。 “来了,殿下……嗯,是南下有其他事要办,接到华京来信,说爹没收到平安信,怕您担忧,顺路来看看您。” 这种说辞是她和三殿下商量出来的,沈元夕虽也对自家父亲撒过小谎,但这次的假话,她自己说着的时候,都绷不住那个笑,沈丰年自然也知道怎么回事。 南下有其他事办,估计就是个借口。 “都是顺路,也不会久留,看过就走。”沈元夕眨眼。 沈丰年:“我让人带回去的海螺海鱼,你都收到了吗?” “……没呢!”沈元夕摇头。 沈丰年也偷偷冲她眨了眼,说道:“走,爹让你看看海星,我养半个月了。” 他带着沈元夕去了小厢,窄小的院子里放着半人高的水缸,里头还真有一只黑绿的水星。 沈元夕只在图鉴上见过这东西,趴在水缸前盯着它那些会飘动的肉芽脚看了许久。 看着看着,余光垂下几缕银丝。 沈元夕伸手轻轻推了他。 “又吓唬人,殿下见过吗?” 三殿下哼笑一声,回答:“见过差不多的,颜色比它更鲜亮。” “海星……天上星……云星?云星!”沈元夕抬头。 三殿下知道她又在玩无头无尾的接词游戏,笑道:“跟他没关系。” 沈丰年一旁笑呵呵看着,摸着许久没打理的胡子,跟这位白头女婿点了点头,互送了一波对视。 沈元夕看够了海星,拉着父亲嘘寒问暖。 “爹,还打吗?什么时候回?” “打了两场,水师得练练,起码小半年,过年看情况吧。”沈丰年给女儿剥着海州的一种果实,扒着皮,小声说道,“爹攒起了一队水师,有模有样。成的话,爹年底回京也能给陛下交差,跟小元宵过个团圆年!” “爹黑了好多。”沈元夕道,“还瘦了,吃不好吗?” “还行,不是很合胃口,但比漠北有得吃。你拂叔关照着,粮草不缺的。”沈丰年乐呵呵扒完皮,把果肉给了女儿,笑眯眯看她吃完,问,“甜吗?” 沈元夕点头说:“酸的。” “那还点头。”沈丰年搓了搓拇指上的汁水,感叹道,“真跟做梦似的,怎么来的?” 沈元夕指着三殿下快活道:“他带着我飞来的哈哈哈哈!” “你俩到底还南下吗?”沈丰年问。 沈元夕捂着嘴乐得前仰后合:“我就说你肯定能听出来……我们就是来看爹的。” “爹有什么好看的。”话这么说,但沈丰年合不拢嘴。 “其实上个月收到爹的来信,我就写了平安信,但送信的那位……老人家,他第一次出远门,爹派人来问我们才知道他还未把信送到,所以就亲自来了。” “爹是那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坐着哭,醒了又一算时间,该来信还没来,爹就怕是天暖了,你那伤没好透又发了或是遇到什么别的事了……啊呀,总之越想越心焦,就让人快马加鞭到王府问问……元宵,伤真好了?” “好了。”沈元夕用力拍了拍腰,“没事了,都跑来见你了,肯定好透了。” 沈丰年越看女儿越高兴,见她脸颊跟腰身都丰盈了些,安心了许多,再看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这位美如画的女婿,真心实意给了他个笑脸。 三殿下忽然开口:“门口有人。” 来人在门外徘徊许久了,沈丰年还有一堆事要忙,这是官员来催,又不敢进。 三殿下 第80节 沈丰年遗憾道:“爹要去忙了。” 沈元夕想起最要紧的事,把薛子游找到他母亲遗骨的事说了。 “他想给自己的母亲做场葬仪……想让您写封信,托京城的人替您出个面。” 沈丰年问她:“子游是这个态度?” “嗯,他就是这个意思。”沈元夕认真说道,“并没有对歌女身份耿耿于怀,他只想好好安葬母亲。” 沈丰年严肃的神色中,多出一份欣慰来。 “好啊,孩子没给人家养岔了去……还好没养歪,这样韩越地下得知,也能含笑九泉了。这得让爹好好想想,找人照应妥当了,到时候会给京城那些叔伯们写信,你就不用操心了。” 门外又来了个官员,悄悄叫了声。 沈丰年应声站起身,临走前问她:“大婚定几月了?” 沈元夕一愣,就听三殿下回答:“九月。” “真的吗?”沈元夕问。 三殿下掐着手指,又算了一遍,回:“我刚算了日子,九月有大吉时。” 还是现问现算,沈丰年头疼不已:“呵,你俩!” 离开总督府,三殿下找了个无人的海滩,让沈元夕看够了海。 天渐渐暗了,三殿下看向南边,目光旷远。 “那边有什么吗?”沈元夕问。 “……那个方向再越一州,就是幽地。”三殿下道。 “这么近吗?”无端的,沈元夕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想到幽地就要到了,她就没来由的心潮澎湃。 “殿下……是在想,如何安置幽地的那些幽民吗?”沈元夕轻声问道。 三殿下蓦然回头,看向沈元夕的目光中尽是探究。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不是。”三殿下笑了起来,“你好像也摸到读心的门道了。” 沈元夕愣了好久,迷茫道:“……哪里有!” “可你刚刚就说对了。”三殿下却不知为何开心了起来,一扫刚刚满腹心事的模样,幽暗的血色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彩,“你看着我,关心着我,所以你也看透了我的心事,元夕,这是好事!” 夕阳中,沈元夕本就染上橘色的脸颊,又多了两抹红光。 “再接再厉,不如再看看,我现在在想什么?”三殿下追着问。 沈元夕看着他的那张脸。 铺在海与地上的暮光也铺在了他的银发上,那张脸无论何时,都有一种静谧又不真实的美感。 现在,这不真实的美感上,却多出了渴盼的生动,有些不和谐,但却更加可亲可爱。 沈元夕说:“你在夸我聪明。” “有,还有呢?”三殿下那双眼睛就在沈元夕的注视下,可耻地亮了起来。 如此显而易见。 沈元夕叹了口气,说:“又在想那种事……” “哪种事?” “那种!”沈元夕说,“就那种!昨晚!咬来咬去,你都知道……还在想,你再笑?!” 三殿下扑来抱她满怀,一把将她抱起来,蹦蹦跳跳轻快地乘风,踩着卷起的白浪边,胸膛一阵得逞的闷笑。 “殿下之前说,幽族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要的不频繁,吃过一次能饱腹许多天……”沈元夕摇头晃脑将他说过的话念出来,气愤道,“全都是骗我的!” “没有骗你。”三殿下道,“我们确实想的不多,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心猿意马。只不过……” 他忍不住笑,低头轻咬了一口沈元夕的脖子,“我看见你那副表情,实在忍不住,而且你昨天也说了,不大够。” 沈元夕咬住了嘴唇,不说话了。 她昨晚确实说过,而且不是意乱情迷时说的,是在结束后,躺在三殿下身上,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好看的眼睛,头脑清晰的时候说出来的。 原话并不是不太够,但意思差不离。 她只是觉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只是刚刚尽兴就天亮了。她跟三殿下说,看到树了,而后又说,还没怎么看够呢,就得收拾着起身了。 昨晚他们是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在无人处的礁石上厮磨的,可能因为太新奇,她总觉得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就看到太阳了。 “白天,怎么就不行呢?”三殿下问她。 “反正就是……不太行。”沈元夕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守着白天这条线不让他迈过去。 “都能天地直见证了,为何不能公平些,月见证过,日怎么不能见证了?怎就不兴让太阳见一见呢?” “啊——”沈元夕扯了身上的斗篷,裹住了三殿下的脑袋,“不要再说了,这是什么好事吗!还要放太阳底下让人家看,这也太不知羞了!” “它要想看呢?” “你要让它真说出想看两个字,我天天陪你让它看!”沈元夕气笑了。 “想看。”三殿下说。 “你是太阳吗?” 三殿下清了清嗓子,掐着声音道:“嗯,想看。” 沈元夕掀起披风,对着三殿下一张微笑的脸,一边心动,一边骂他:“玩!还玩!根本就不算!” “等着。”三殿下说,“等太阳再升起来,我必然能让你听到它说这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乌鸦:我不知道太阳想不想看,反正我是挺想看的。 太阳:6。 第69章 好马 云星在距离海州境不到百里的山坳里, 待了几天了。 这个山坳里野竹疯长,前一阵子刚下过雨,塌了几处房屋, 活着的都迁走了, 只剩一户苍黄小竹屋。 入夜云星点上烛灯, 出门汲水。 溪流只剩三指宽, 悄无声息地淌过此处,云星跪在软沙之上,耐心等着溪水流满竹筒。 竹叶沙沙响, 两抹身影倒映在溪水之中,云星抬起头, 淡眉微微一动。 “三殿下……” 三殿下背着熟睡的沈元夕, 从半刻钟前就站在竹林中观察他了。 但云星无知无觉。他退去了幽族的骨, 变成了个察觉不到血动的普通人。 “怎么在这里。”三殿下轻声问。 “抱歉。”云星取出怀中的信件, “我没忘记要送信,只是路过此处时, 看到了跟我曾有一面之缘的姑娘,我想把她送走后再去送信。” 三殿下并未指责他,收起信, 问云星:“什么样的姑娘?” “八十年前, ”云星说, “跟着父亲送鹿, 那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来, 她站在小门外, 我给了她父亲钱后, 还分给了她一笼还热着的糖糕。” 小姑娘那年才五岁, 是第一个领完赏说了吉祥话后, 还敢问他,老爷爷你腰这样弓着不疼吗? 她年纪太小了,好像不知道怕。看着黑斗篷红眼睛老得可怕的人,想到了她自己的爷爷,腰背离地面越来越近,最后像被风吹走的枯叶,再也没见过了。 “半月后,送鹿人又换了,我问管事,上一个带姑娘的哪去了,管事说,养鹿的死了,至于姑娘,无父无母,也没地方去了,送给远亲寄养了。” 他汲满了水,盘好竹筒上的线,拎回了破败的小竹楼。 “殿下,也就今天了。”云星说。 听到故事后早就醒过来的沈元夕伏在三殿下的背上,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烁。 她揉了揉眼睛,轻轻问三殿下:“屋里,是那个小姑娘吗?” 三殿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落在竹屋前,让沈元夕望了一眼。 屋里的竹床上,蜷缩着一个小老太太,干瘦衰老,像秋日干枯的黄草叶,云星喂她喝了点水,才有了点呼气声。 那种四处漏风般的呼吸声和半张的瘪嘴,昭示着她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沈元夕推了推三殿下,示意将自己放下来。 “是病了吗?”沈元夕轻声说道。 云星说:“不,是老了。” 他送信经过此处,见一个小老太太摔在石溪旁,他上前搀扶了一把,认出了八十年前,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 她寄人篱下,早早嫁人,生下许多儿女,又一个个离她而去。 她长寿,挨过了八十多年,漫长孤寂。 云星问她,你还记得小时候,给三王府送了鹿吗? 小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簇光,像个少女,无牙的瘪嘴咧出一抹怀念的笑。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爹爹,又道,糖糕。 那年冬夜,糖汁饱满还热乎的糖糕,是她八十多年的人生里,忘却不了的美味。 只有那一次,从此之后,无论是食物还是生活,都尝不到那样的甜了。 云星留了下来。 他知道衰老的滋味,八十年前的一句问话,风一样的缘分,他想补圆了它。 “要我遇到她,想起她,应该是天道的意思。”云星说道,“它想让我看到,我仍然会走上衰老的路,会像人这样枯死离去,死也死不干净,最后还要留下一把骨头。” 太阳缓缓升起,而竹床上的老人慢慢安静。 三殿下 第81节 她的嘴张着,仿佛昭人的魂魄,就是从这里,飞出去,散在太阳下。 离开了竹屋后,三殿下问云星:“你想怎么死?” “没想好。”云星说,“执晴沐光是突然消散的。我只知道他们离开了,但又觉得不真切,等我找遍了幽地每一寸山后,我才明白,他们是真的不见了。我没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看向沈元夕,问她:“我们说这些,你不怕吗?” 沈元夕摇了摇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爹的怀里,见过人的头脚乱飞,那时我爹说,能有个安葬处就是好死。” 云星忽然绽开一种寂寞的笑。 “不,我并不是指死……”云星对她说,“五年十年,你还察觉不到。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等你现在认识的见过的,全都化作尘土,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总角到耄耋,你一定会怕。” 沈元夕愣在原地,她不太明白这样的话,但她没来由的,觉得凄凉寂寞。 三殿下默不作声。 云星道:“既然在这里碰到殿下,信应该不必我送了,我不会回华京,我要继续走。” “停下来不再走动时,记得写信给我。”三殿下只是微微点头,拉起沈元夕走了。 沈元夕神色呆愣,好久没能回神。 竹林又深又长,这段光影交叠的路好像走不到尽头。 三殿下叩着她的手,仍然不出声,默默陪她走着。 “殿下。”沈元夕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殿下轻声应了,垂眸看着她,那双红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但幽深的眼底,却蕴着愧疚。 “殿下是不是有话要说。” “并不是时候。”三殿下道,“说早了,你会忘记。等到时间久了,你想同我说了,我会与你说。元夕,长生并不是好事。” 这句话,沈元夕本应听不懂,可她又莫名知道,自己心底是听明白了的。 “浸月早就疯了,若非我母亲,他可能早就心灭成灰。而我母亲,才短短三百年,就已经活腻了。他们如今还在,是因不愿对方消失,并非是怕自己消失。” “……不一样吗?”沈元夕问。 “不一样。自己活腻了想走,但牵绊还在,若狠下心走了,对方也会随自己而消失。浸月厌烦了自己,却不愿母亲消失,对于千年而言,她还年轻。母亲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她也倦了,但她从不说出来,因为还不舍得浸月消失。” 就这样,厌烦着长生,却又眷恋着对方。在漫长又短暂矛盾撕扯中,陷入长生的折磨。 “我不知……你能坚持多久。”三殿下摸着沈元夕的头发,“对不起。” 沈元夕茫然抬手,不懂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她现在能体会到的,还是快活和满足。等五十年,一百年过去,真的会尝到这种可怕的痛苦吗? “说起来,你有没有好奇过,除开被杀,我们这些能活千年的幽族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自然死?” 沈元夕摇头:“我想过,想不明白就没再想了。” “是血。”三殿下道,“饮血食血,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等到了万事俱灭索然无味的时候,血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一旦心血也灭了,我们就会消失。” 沈元夕哑声问:“我也会吗?” “等你不再迷恋我,疼惜我……”三殿下笑道,“万念俱灰的我,可能就会消失在月色下。到那时,失去我血液庇护的你,也会同我一样消散。” 这样的同生共死,你怕吗? 沈元夕沉默了好久,突然抱着脑袋摇了摇,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在耍我?” 什么叫不迷恋他,疼惜他,他就会万念俱灰? 三殿下哈哈笑了起来。 “怕你觉得太沉闷,果然还是被你听出来了。”他抱起沈元夕,喜笑颜开掂了掂,埋在她颈窝咬了一下。 “所以,说这些还太早,我们连大婚还未办,蜜里调油的,讲这些不合时宜。”三殿下眯起眼笑着。 沈元夕搂住了他的脖子,双目清明,平静道:“这时候说也并非无用,我想,我能理解云星说的那些话了。初听会感到奇怪,可想到云星过了那么多年,他肯定和我想的不同……” 三殿下幽暗的血眸中,万千情绪翻涌着。 最令他心动的,就是这样通透的沈元夕。 那天月下初见,他对上她的一双眼睛,就知道,她一定会懂。 “或许……”三殿下道,“我忧虑得太早。你应该会比我母亲要更适合这种漫长的日子。” “殿下。”沈元夕问,“执晴是和沐光一起消散的吗?” 三殿下道:“听说是。” 浮灯总以为,能和执晴一起消散的是他。可后来才知道,执晴不愿活下去了,甚至可以抛弃他的挽留。 而懂她所想的,并不是他,而是沐光。 他们才是同生共死的一对,自己只是短暂的出现在执晴的一生中,让她稍稍驻足。 沈元夕问他:“感情好的,才会同生共死吗?” “是一体。”三殿下道,“真正的夫妻,走着走着,就合二为一了。懂你所想,想你所愿,一体共生,携手消散。” 他露出向往的神色。 “这是我们追求的极致。” 沈元夕倚在他肩头,轻声道:“像情种……” “本就是。”三殿下微笑道,“月光凝成的幽族人,本应如此。只是有些不懂,有些忘了而已。” 三殿下带她归京,这次返程走走停停,用了三天。 第三日的清早,终于赶到了京郊侧南门,贩夫走卒挑担进城。远远的,一匹白马缓缓走来,停在了三殿下身旁。 他摸了摸这匹马,解了幻阵,马套的车完好无损。 三殿下扶着沈元夕上了车,慢悠悠晃回了三王府。 近日天气转暖,到了白天,他越发困倦。 打着哈欠将马解了缰绳,沈元夕跳下马车,被眼尖的小福嫂瞧见。 “昨日将军送的东西才到,你就回来了。”小福嫂开心说着这次将军送的新奇玩意,“快些去瞧瞧,还有活鱼,是海里的,有很漂亮的尾巴,是将军装在琉璃缸里运回来的……这下得好生安置了,可不能像之前那样……” 三殿下解除了白马的傀儡术,按照约定,需要为白马完愿,这边还留意着沈元夕跟小福嫂的对话。 “之前哪样?”沈元夕问。 “将军买的那匹马,那是个好马,也是没见过的,矮脚,长得漂亮又温顺,你一天都没摸过呢,唉,死了!” 沈元夕:“哎呀!我都忘了!” 是她过门那天爹给她送过来的马,当时乱糟糟的,她也没顾得上,就让牵去三王府养着了。 “怎么死的?” 小福嫂道:“病死的,王府里照看马的是方小术,非要请罪,好在公主殿下没有怪罪。” 三殿下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他刚放走的那匹白马,也僵住不动了。 沈元夕心疼道:“哎呀,怎么就死了呢……爹送我的,我都还没见过……太难受了,那也是我的马啊!” 她转头找三殿下安慰,却看到了三殿下跟一匹白马四目相对,都有些呆滞。 “怎么了?”沈元夕问。 三殿下低声道:“坏了。” 三殿下揉乱了自己柔顺的银发,说道:“这马……看上的就是你那匹小马,我答应它回来就给它配……” “你拿我的马配你的马?!”沈元夕瞪大了眼。 “现在你的马没了……这傀儡术的代价,我得另找一个了。”三殿下凌乱道。 “另找一个,它愿意吗?”沈元夕看向眼前的这匹突然“丧偶”的白马。 白马嘶叫一声,拱了拱沈元夕。 三殿下冷了脸。 沈元夕好笑道:“怎么,难道它还看上了我?” 这马分明就是想成为王妃坐骑,从此傲视三王府马厩,成为三王府最重要的马,连他都得好声好气哄着,毕竟往后,这马身上载的是沈元夕。 三殿下没好气道:“嗯。” 作者有话说: 马王:谢邀,以上就是我的晋升过程。 装模作样十几天,荣华富贵一辈子。 第70章 鹅黄 三殿下回府后, 就发觉有人动了他的阵。有这能耐的是浸月,但从动阵的粗糙程度来看,执行人是梅徵。 现在他的三王府布局寻常且无趣, 景致也没从前那么奇, 连他的那方锦鲤池, 都被挤到了里院最不起眼的角落。 “元夕。”三殿下道, “你换身衣裳且歇着,我去跟浸月说些事。” “……好哦。” 三殿下刚离开,乌鸦就落在了沈元夕的肩头。 “忧心忡忡……”乌鸦嗤笑, “不用担心,幽主身魂还未回, 他们打不起来。” “有这么严重吗?!”沈元夕只是想刚刚三殿下语气不大高兴, 自己要不要劝几句诸如家和万事兴的话, 不要让他给自己的爹摆冷脸。哪想乌鸦一开口, 父子俩还能打起来。 “三殿下从小就不好带。”乌鸦最喜欢的就是肆意说三殿下那些出乎意料的“丰功伟绩”,这是它一天中最为快活的时候, 竭尽全力抹黑夸大,“不过要真打起来,多是殿下输, 他不会搞偷袭哈哈哈。” “君子光明磊落, 不偷袭才是对的。” 乌鸦笑声戛然而止:“我算是知道你俩为何能被姻缘缠一起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可不是君子, 小王妃, 你从未觉得奇怪吗?” 三殿下 第82节 “哪里奇怪?” “会说话的鸟, 日行千里还会咬人食血的男人, 不老不死的公婆……”乌鸦说道。 “这不很正常吗?” “不正常, 我们不是昭人。我是说人言的怪鸟, 至于你共枕眠的夫君,是披着人皮长獠牙的幽鬼,嗷呜!”乌鸦扎开翅膀,步步逼近,红色的乌鸦眼抵在了沈元夕的鼻尖上。 沈元夕噗嗤一声笑出来,推开这只顽皮的乌鸦。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吓唬不到我。” 她惦记着自己沿途攒的土,匆匆梳洗更衣后,翻了一处土,照着书中所写,将花种埋上。 “站着别动。”身后,三殿下远远出声,几根金簪擦着沈元夕的裙角飞入了土中,围圈起来。 “给你做个篱笆。”他缓缓走来,道了声,“伸手。” 沈元夕手心中多了一块水润的玉石。 “从浸月那里要来的,要不我再给你雕个兔子?” “镇纸一个就够了。”沈元夕说道,“而且那只兔子是我第一次出手自救,勇气可嘉,所以才对它有感情,倒也不是真的喜欢。” “哦,那就给你雕个别的,要狼还是要虎?” “我想要个对兔子好的。”沈元夕把玉石给了他,“你就雕个不吃兔子的给我。” 三殿下眼睛不争气地就亮了起来。 乌鸦蹦到他肩头,噗噗笑他。 “也就这点定力……” 三殿下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很碍眼吗?” 乌鸦闭上嘴,拍拍翅膀飞走了。 沈元夕嗔怪道:“也不怪它说你,你怎么提起吃就……” 三殿下从背后圈住她,温温柔柔在她耳边轻吻道:“我雕个不吃兔子的狼。” 他手心的温度贴过来,从腰间漫上了头。 沈元夕心跳快了,扶着他的手,又抵着他不让他再近,又扯着他不让他走。 “公主那边……我不用去吗?”她忐忑道。 “明日吧。”三殿下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闷声道,“要觉无趣了,就去找她玩。她承诺我的,还有许多事没做完。” “是京城布防……这种军务吗?”沈元夕问,“我们应该帮公主分忧吧?” “为何抢她的活?就让自己做,她正乐在其中。” “我都不知,华京现在是什么情况,陈嫂说,时不时的宵禁,有时候还能碰到脸生的人进出王府。晚上连厢房都不让她们出,还有着甲的侍卫守在内门。” “晚上不让出门,是因为萧明则来找母亲喝酒。”三殿下道,“至于脸生的人……应是十二家臣。” 宴兰公主用人之术强于三殿下,她给每一位家臣后人都下达了数额指令,完成就可以解除三百年前的约定,且与幽族的恩仇两清。 “家国大事,问了一遍,现在……”三殿下说,“你该看一看我了吧。” 沈元夕敏锐捕捉到了他话外的意思,他拍开他的手要跑,三殿下抱起她,说道:“元夕,你听。” 他的手指着天。 晌午的天空干净清亮,光线柔媚。 而这天,幽幽的飘出一句,想看。 沈元夕四处找乌鸦,不过,刚刚的那道声音又旷远又像在她耳边私语,还挺好听,应该不会是乌鸦。 “乌耀捏不出这样的嗓音。”三殿下笑道。 “那就是你捏出来的嗓音。” 三殿下弯起漂亮的眼睛,眸光蕴着笑光华流转,“元夕,愿赌服输。” “我要的是天……” 三殿下没有开口,他笑着让沈元夕听。 沈元夕再次听到了缥缈的一声想看。 “怎么做到的,难道真的是天……”沈元夕小声惊呼。 三殿下笑了起来,一盏血灯浮在他头顶,慢慢落在二人之间,之后像被吸入了三殿下的心口,突然不见了。 “是我托血灯回的。”三殿下道,“此番,也的确是天应。如此说,你满意吗?” 见他这般下血本,沈元夕软了几分,又搬出另一道坎:“可是殿下的父亲母亲都在——” 三殿下袖子捂住了她的嘴,比了个嘘,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翻窗跃门,钻进一间黑黢黢的阁屋,合了门。 这里没有分里外隔间,三面墙一扇门,没有座椅床具,但却很拥挤,梁上地上都张着屏风似的布匹。沈元夕问他这是哪里,说话的声音落地就像被棉花吸走了,飘不出多远就在地面上落寞了。 三殿下拉开手边的垂绳,裹在夜明珠上的锦缎飘落,照亮了这间屋子。 真的是一排排按颜色分好的布匹,地上的用金骨架撑着,一张张挂着,头顶还吊悬着一堆,像染坊晾晒的一张张彩飘。 这些都是三殿下喜欢的锦缎布匹,保存最早的是七十年前的绛紫色烟纹海锦。 “你喜欢这些?” “是啊,我喜欢把它们就像这样收起来,有时睡不着,就会数着它们调息。”三殿下问道,“你最喜欢哪个?” “要说颜色花式,还真没太喜欢的……但把所有的颜色放在一起,果然还是黄色的最亮。” 三殿下把所有的黄色都推到了她面前。 “挑个最喜欢的。” 沈元夕眼睛倏地圆了,亮晶晶闪着,开心道:“要给我做衣服吗?” “嗯,挑吧。” “这个我没见过。”沈元夕指着一张鹅黄色柔锦,纹路光下水波粼粼。 三殿下撕扯下这张柔锦,卷起沈元夕,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白天啊……”沈元夕说。 之后她的声音就碎了,固守白天的那根弦撑断了,想到外面艳阳高照,又有三殿下的父母在,还飞着一只乌鸦。她先是惊恐不安,但惊恐很快就融化在呼吸中,变成了更撩动心弦的存在。 这种刺激下,她很快看到了花树。 那树花这次,能嗅到香味了,很熟悉的香味,像三殿下袖中浮动的暗香,沾在她的发梢上,从轻盈变得湿润,最后捻一指红,点在唇上,会在唇齿间晕开,整个人都坠进这幽香中。 沈元夕拽着他的头发,看只属于他的红色明灭着,忽然想起乌鸦的话。 披着人皮的幽鬼,咬人的妖怪。 沈元夕没来由打了个颤,就如被针猛地扎在心上,隐秘的兴奋。 越是怕,就越是喜欢。 这种喜欢不是安静的喜欢,而是翻江倒海不平静的喜欢,像煮开的水,滚烫热烈。 她心绪一动,三殿下闷哼一声,将她的碎发抚到耳后,轻咬着问她:“想起什么了,如此激动……” “咬我。” 她看到了三殿下震颤的瞳孔,第一次这么明显的流露出不可思议,强按在他眼底的冲动翻上来,不可思议变成了和她一样期待又兴奋的笑。 牙尖没入腿根,沈元夕抓起身上的鹅黄柔锦,想着她要穿着见证这种荒唐的柔锦做成的衣裙,到春日里去踏青远足。 她红了脸,把这鹅黄柔锦蒙在脸上,呜呜叫了起来。 三殿下原本也想给她做件漂亮的黄杉,这种柔软的锦缎风一吹,就会像水中的涟漪一样一圈圈荡起来。 可惜那柔锦被揉得不成样子,挑挑拣拣,三殿下只撕扯下一小块能用的。 “没办法做裙子了。”沈元夕道。 三殿下却朝她身上比划了后,说:“能,肚兜。” 于是,沈元夕真的多了件肚兜,三殿下还给她绣上了名字。 绣名字的丝线是他的头发,是沈元夕拔的,她这习惯改不了,只要快活了,就顾不上轻重,穿过三殿下银发的手,就总是会扯下几根,也让他吃痛。 三殿下从她手中数走了十几根,也没说什么,沉默着穿了针,在肚兜上,用自己的银丝绣了名字。 “拿去穿吧。”绣好后,三殿下把肚兜叠塞给了沈元夕,“教你个穿法。” 沈元夕以为他要说什么不正经的话,捂着嘴做好了皱眉的准备。 “以后若是不高兴了,不搭理我了,但气消了,却找不来台阶下。你就穿上它,我看见我就知道你是想了,不必你说,我自来哄你就是。” 沈元夕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问:“殿下是怎么想到这种穿法的?” 三殿下扬起嘴角。 “灵光一现。这种穿法,如何?” 他认为绝妙。 往后吵架了,他也能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床尾合。 沈元夕笑着收好,嘿嘿两声,说道:“挺新奇的,这几天我试着不理你,咱说好了,要是我穿别的没穿它,你就不能碰我。” 作者有话说: 沈元夕:这可是你想的主意啊!你可别反悔! 三殿下牙痒,想咬死自己。 第71章 乐子 六月初, 薛子游护棺回京,大殓之后,停棺将军府, 这孩子一定要按旧礼办葬, 坚持守灵七日。 期间又托梅徵筮宅卜日。梅徵问他:“你父亲葬在何处?” 三殿下 第83节 薛子游道:“漠北以前住的旧地方, 义父置办了块地, 给父亲立了衣冠冢。” 是衣冠冢,也就是指薛越战死沙场,并未寻到像样能下葬的遗骨。 梅徵咋舌, 又问:“那你父族,可还有亲戚?知道家中祖坟在何地吗?” 薛子游摇头。 他的祖父母都不是漠北人, 年轻时不知出了何事, 也不说自己从哪来, 逃到了漠北, 很快祖父就去世了,祖母还未把父亲拉扯大也病死了。弥留之际, 说有什么东西在家中的土墙里藏着,应该是族谱之类的,但父亲推了土墙, 什么都没找到。 薛子游和沈元夕虽然都属亲缘稀薄, 但沈元夕家还能追溯祖上三代, 薛子游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 还未出生父亲就战死, 母亲又不知所踪。自己从沈丰年口中知道了父亲的一些碎片般的生平过往, 也不知真假。 没想到一趟地宫之旅, 对母亲的了解, 竟然超过了父亲, 知道了母亲从何处来, 知道了自己是她最希望生下来的孩子。 薛子游苦着脸忽而笑了两声,声音苍凉无奈。 一旁的沈元夕低声和梅徵说了薛子游的情况。 梅徵算了一指头,道:“既然没祖坟圈囿,我就只算个出行跟下葬的日子,至于葬在何处,最迟后日,一定会有人来定下。” 回三王府后,沈元夕唉声叹气,同三殿下感慨了一番。而后想起,她跟三殿下将来是要直接魂消魄散,化作血雾归天的。 她咬着筷子思索了好久,喃喃道:“这么想来,葬跟不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三殿下道:“安葬非安去之人,而是安活人的心。既然他母亲与他的心愿都是留骨安葬在人间,做一场葬仪也是应该的。” 他放下书,慢慢卷起袖边。 沈元夕见他这个动作,双手护着她的小茶点,说道:“我还没吃完!” 三殿下停了动作,愣愣看着她。后知后觉到,她误会了。 三殿下笑道:“不,我是要去见萧明则。” 沈元夕拍着胸口羞涩地笑了:“吓我一跳……” 以为他要挽起袖子抱她起来做别的事。 三殿下闻言凑了过来,向她领口望去,在她耳边悄声问:“这几日还没看,穿的哪件?” “你猜。”沈元夕捂着领口笑。 三殿下突然一怔,抬头看向帘外。 闷热的午后,安静的小院里突然起了一阵拍翅膀的声音。 有鸟刚刚从这里飞走了。 沈元夕慌张坐端正了,低声道:“是乌耀吗?” 三殿下摇头。 沈元夕松了劲,大呼:“还好还好……” 她捏起半块卷酥塞进嘴里。 “是浸月。”三殿下冷不丁开口。 沈元夕闷声咳了起来,三殿下又是拍背又是抚她胸口,等她咽了卷酥,顺了口茶,就见三殿下红着眼,视线落在领口深处,手指捏起肚兜的带子,说道:“哦……藕色的。” 沈元夕眨了眨眼,想了好久,捧住他的脸,逼问:“刚刚到底有鸟经过吗?” “有。”三殿下回答。 “是你父亲吗?” “显然这种时候——”三殿下眯着眼笑了起来,“浸月与我母亲还在休息。” 简而言之,刚刚是他故意吓唬沈元夕的。 沈元夕高呼上当,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拦腰捉住,压在了地上。 沈元夕道:“你不是要去找皇上吗?怎么……” “不去了。”三殿下道。 “你的袖口都卷好了!”沈元夕道。 “等晚上吧。”三殿下道,“我现在要做更重要的事。” “这是白天!” “……还想听?”三殿下从怀里拿出了他的血灯。 沈元夕捂住了耳朵。 “那你要不要?” 屋里安静了许久,沈元夕点了点头,捂着脸拧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就……”三殿下刚一垂眸,沈元夕搂着他的脖子探前来,舌尖寻到了他的牙尖,轻轻撩了下。 三殿下的眼眸凝住不动了。 她轻咬了嘴唇,轻声道:“萧临朔,把你的血喂给我。” 三殿下呆呆动手,在自己手腕处咬了一口血,却又自己咽了,开口道:“元夕……刚刚……” 他情不自禁痴笑道:“刚刚我真的……” 他的眼睛光泽流转,艳丽至极。 “我血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涌……”他如此说道。 又想上头,又想涌下,最后随着心跳,一下子炸在胸腔内,险些被沈元夕戏弄到失守。 薛子游守灵的第六天。 皇帝来了,他给这位夫人上了香,定号择址,与薛越的衣冠同葬京郊钟山云锦陵。 这之后文武官员纷纷前来吊唁,沈元夕不得不帮忙照应,带着薛子游迎来送往。 葬仪忙了月余,终于安葬。 从钟山回来后,薛子游在将军府请前来帮忙的叔伯同席吃饭,送了一圈酒,发现燕帆不在,问了一圈,才知道燕帆被沈元夕骗去了三王府。 沈元夕是用半个话本诱来的燕帆,她以为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兴致勃勃讲完了后面的故事,却见燕帆板着脸,不太畅快道:“没有了吗?” 沈元夕:“是啊,已经结束了。” “那个挖宝的田三呢?” “他只是个不重要的人,不需要交待他的结局。” “……那个被牙婆骗走的小姑娘呢?” “这个只是为了写姑娘的娘亲失去了孩子之后有多苦,但并不用交待孩子的结局。就是丢了,被卖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骨肉分离……” 燕帆显然不太明白这样的安排。 “算了,我从小就不适合听故事。”燕帆说道,“三王妃,我什么时候能见皇上呢?” 上次皇帝到将军府吊唁,燕帆正好出城去接她兄长送来的挽金,错过了一睹龙颜的机会。 后来听说皇帝会来三王府找宴兰公主小坐,她便吃住在三王府,哪成想三殿下因为烦皇帝夜访,又起了阵,闭门谢客。 “我见完皇上,我就可以回家了。”燕帆说。 沈元夕道:“我帮你问三殿下吧……” 燕帆一句无心之语,沈元夕却发起了愁。 华京差不多恢复平时的秩序了,幽族零零散散来扰,大家也没之前那般如临大敌。 听闻她与三殿下出行寻魂后,宴兰公主带着在京的几位十二家臣,打了相当漂亮的一仗,连皇帝都赞叹,仿佛得见三百年前华京之战的风采。 自那以后,幽族大势已去。幽地的燕川残余发现朝花血脉已灭,心有戚戚,也不敢再来。 换句话说,以后风平浪静,燕帆就和其他十二家臣一样,不会再听召来京。 薛子游可怎么办呢? “你不再来了吗?”沈元夕问。 燕帆理所当然道:“我家饭好吃。” 她吃不惯华京的饭,不合她胃口,面圣的心愿达成后,她就没有在华京待下去的念想了。 “唉,你家饭那么好吃,子游什么时候能吃到呢?”沈元夕感慨。 “好办。”燕帆说道,“又没说不让他去,我跟他说过我家饭好吃,他不信,早就想让他去我家,让他心服口服了。” 沈元夕笑:“再去就不合适了。” 燕帆没再说话。 她好像听懂了,也好像根本没放心上,反正她那张脸,旁人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二天,三殿下带着燕帆去面圣。 回来后,燕帆收拾东西,拿了宴兰公主赠她的纪念玉佩,解了十二家臣的誓约,跟沈元夕告别回家。 路过将军府时,她跳下车,见了薛子游一面。 薛子游还穿着孝服,手里攥着一本书。 燕帆说:“考上考不上,都去我家吃碗饭。咱可是打赌了,你一定要记住。” 薛子游不耐烦道:“考不上!” “考不上你还看什么书。”燕帆道,“浪费这光阴是作甚?” “……我只是觉得,我娘应该会喜欢读书人。” “哦,喜欢读书人,跟了个马背上打仗的将军?” “将军也是读书人。”薛子游摆手,“什么见识!知不知道我义父考过漠北乡试亚元?” “对了,我还没见过沈大将军。”燕帆又多了个心愿。 薛子游问她:“皇上见过了,什么感觉?” “……”燕帆说,“他身边那个娘娘更好看。” 薛子游笑出了声,眼神飘向了别处,没有看她。 三殿下 第84节 “想看我义父,等我义父回来,我写信给你,或者接你来看。” “行啊!”燕帆爽快地应了下来,死水一般的眼睛里,起了光彩,连语气都比刚刚有了精神。 她欢快地告别,跑向马车,坐进去又从窗户口探出胳膊,朝着薛子游摆了摆。 薛子游目送马车走远,在门外静静站了半晌,抬手看了眼书上的字,磕磕巴巴背了起来。 正午,沈元夕埋头看书,三殿下躺在她膝上熟睡,呼吸绵长。 看着看着,一颗金豆砸在了书页上。 沈元夕愣了一愣,抬头。 宴兰公主叉腰站在窗外的树杈上,向她招了招手。 沈元夕无声指了指自己。 宴兰公主点头。 沈元夕收起书,把三殿下推开,却在低头看到他脸的刹那,晃神了一会儿,什么动作都没有。 本要推开他的指尖忍不住抚摸着他的头发,唇边也挂上了笑。 “哟。”宴兰公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凑上来压低声音笑她,“如何,我儿子还拿得出手吧?” 沈元夕心里默道,何止拿得出手,她都被迷成这副模样了,当着人家母亲都出了神。 “美色先放放,我带你找别的乐子。”宴兰公主说道。 枕在沈元夕膝上的三殿下蓦然睁开了眼,不高兴道:“什么乐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看把三猫吓的。 你妈就算带你老婆去找别的美色乐子,也美不过你,你放心好了() 第72章 果子 宴兰公主说的乐子, 是给她看自己手绘的华京早市图。 不放心的三殿下亦步亦趋跟着,见是张画,瞬时放心, 就地躺下睡了。 “不在于画得好还是不好, 主要是喜欢。”宴兰公主展示着自己的画作。 这画长二十余尺, 还未装裱, 像一块衣料挂在架子上。沈元夕从一角边看边挪,慢慢走到了另一角,惊叹道:“画了好多人!” 宴兰公主也将自己的画作看了一遍, 满意抚掌。 冷不丁的,她问沈元夕:“你呢, 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看书。” “书若看完了呢?”宴兰公主问。 沈元夕说:“书怎么会看完呢?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书, 一辈子都看不完……” “不, 只要是别人的东西, 总有看完的一天。你总不能是每一本书都喜欢看,对吧?那么, 如果你喜欢的那些书都看完了,你还会去做什么打发漫长岁月?” 沈元夕伫立在这幅画前,看着画中清早就忙碌着赶集生活的众生, 陷入了思考。 宴兰公主席地而坐, 并不催促, 等着她的回答。 原来如此。 沈元夕想, 宴兰公主叫她来, 就是为了告诉她这样的道理吧。 要有自己能做想做的事, 永远不会厌烦。别人的东西总有享尽的一天, 她需要有“自己”的东西。 “除了书, 我想不到别的。”沈元夕愧疚道。 她可能要辜负宴兰公主的一片心意了。 宴兰公主眉眼温婉, 笑着正要开口安慰,就听躺在她身后的三殿下幽幽开口。 “她才十七岁,不必如此着急。” 宴兰公主按住儿子的天灵盖,笑着道:“有你什么事,闭嘴。” 她转过头,笑容更加灿烂,对沈元夕说道:“没关系,你的时间会很多,慢慢找就是了,总能发现你喜欢的。我的话,喜欢随便写写画画,还喜欢建宫宇……日后你到幽地来,那山顶绵延起伏的明黄宫宇,就是我建的。” “您一个人做到的吗?” “是啊。”宴兰公主道,“时间太多了,从烧砖瓦到砌墙涂料,就算慢慢做,一百年两百年的,也能建起来。” 三殿下叹了口气。 宴兰公主目光凶似要吃了他,嗷呜一下转过身怒道:“你什么意思?!” 三殿下:“……及膝高的宫宇,只能看不能住人。” “多高?”沈元夕惊讶。 宴兰公主这才道:“我不喜欢太大的东西,小小的,看起来更讨喜。” “给老鼠住的。”三殿下说。 宴兰公主磨牙,指天请来“神”,凶狠叫道:“浸月!” 一只睡眼惺忪的小鸟团子扑棱着翅膀飞落到她肩头。 宴兰公主道:“让他别说话!” 小鸟团子眨巴了眼睛,问:“可他本来话也不多啊……” 宴兰公主:“他话不多,你的话可真多!让你禁言就快些禁言,休要啰嗦!” 浸月又飞到儿子发丝上,一爪子撩开他脸前的那缕银丝,提议:“不如我们出去,让她们玩?” 三殿下慢悠悠起身,捏住小鸟团子打着哈欠走了。 “小元夕。”宴兰公主再转来,又是一张慈祥和蔼的脸,“作为临朔的生母,我还未正式同你说过……” 她正襟危坐,如一位平凡的慈母,温柔道:“谢谢你,我作为过来人,知道与幽族人成婚同眠有多辛苦不易……往后有什么不懂的,想问的,可以问我,我都会把知道的讲给你。” “我成婚时,比你年纪大多了,尽管如此……也遇到了许多难处。”宴兰公主道,“这次我不会诓骗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把我,当母亲来问。”她笑着说。 沈元夕思索良久,小心问道:“您到底是怎么生的三殿下?” 宴兰公主听到后,索性挨着她坐下,神神秘秘耳语道:“你看到花了吗?” “……我看到的是树。” “是吗?”宴兰公主一愣,“原来是不一样的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沈元夕忐忑。 “应该没有。”宴兰公主道,“反正长什么都一样。大概类似于,这孩子生根发芽了。” 沈元夕拍了拍热乎乎的脸,暗骂自己这张脸皮太薄,实在不争气,又红了。 她清了清嗓子,又问:“然后呢?” “花开结果,然后那东西,你看见你就知道,那果子是你孩子,你也知道它会长什么样子,然后就等,等到再见到时,发现它沉甸甸的,要熟透了,你心里就会着急,就想,快点来吧。” 宴兰说:“然后就来了。” “……生的是孩子?”沈元夕问。 问完,她觉得这问题太傻,不是孩子又会是什么,于是自己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哈哈,肯定是孩子,我太……” “是果子。”宴兰公主面无表情回答她。 沈元夕僵住了,再次确认:“是——” 宴兰点头:“没错,是果子。” “它……从哪出来?长没长孩子的脸?” “女人怎么生孩子,它怎么出来。”宴兰说,“这果子算它的胎皮,出来后,就会不停地饮血,从果子的那根脐带上钻出两只小尖牙,饕餮似的食血。一天要好多血,咱们给不起,就让当爹的来。” 喂个十年八年的,喂壮实了,孩子自己啃破皮,就出生了。 生下来就能跑会跳,很快就跟着父母学会了说话。 见沈元夕被吓住,宴兰公主摇头道:“他们确实不像人,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可怕。你见过牛马羊,或是猫狗产崽吗?” 沈元夕点了点头。 “见过小马驹……” “你看它们那些小东西,生下来只要睁开眼睛,能站起来,就能跑,很快就长大了。”宴兰公主说道,“所以,并不可怕。” “为什么……幽族会像那些……嗯,猫狗呢?” “这是因为,他们是第一批造物。” “什么?”沈元夕来劲了。 她看的那些志怪小说,哪有这种精彩! 宴兰公主笑眯眯道:“天地造物,先从走兽始,它们就像打胚子,等差不多了,天地就创造出了黑夜与月有关的幽人。再后来,天地的想法变了,才又创造出了不惧白天太阳,生死也更容易的我们。” 沈元夕慢吞吞想了,点头道:“好有道理。” “看起来,幽人比我们长寿难死,实际上……他们是天地捏出的一种失误。” “这样想……也太可怜了。”沈元夕说。 “所以,与天地的失误长相厮守……”宴兰公主轻抚着沈元夕的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我,”沈元夕迎上她的目光,“很喜欢三殿下,所以,谢谢你……母亲。” “哈哈哈!”宴兰公主拍手大笑。 “我想想,要送你什么好呢?”她自言自语道,“活这么久,我眼里就没有稀罕物了……这可怎么办呢。” 沈元夕忙道:“不用费心,我……” 三殿下 第85节 宴兰公主摸出个手镯。 沈元夕说:“我会碎了它,我真的不能戴……” 宴兰公主又摸出了一卷写满字的牛皮纸。 沈元夕倾身过来,好奇打量着,说:“这是什么?” 宴兰公主道:“养临朔那些年,记下的趣事。想要吗?” 沈元夕双手愉快地拍起了桌子,不住地点头。 宴兰公主悄悄说道:“还有我画的小临朔……” 沈元夕汪出了声:“要!!”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亲爱的姐妹们~ 2023年,健康平安! 沈元夕:《论我三百岁的婆婆是绘画手工大触》 第73章 浸月 到了七月, 薛子游入学读书,沈元夕白天回将军府清点礼册,晚上被三殿下接回三王府歇息。 天热后, 无论是鸟团子还是三殿下, 都无精打采, 即便是夜晚也常常困倦。 三殿下每日能睡六个多时辰, 故而一天当中陪沈元夕最多的是乌耀,其次是宴兰公主。 七月中,三殿下又改了他的王府盘阵, 用来纳凉避暑。整个王府布置的像个回字,沈元夕若要待在最中央的独院, 宴兰公主是连进来的门都找不到的。 三殿下是趁夜改的布局, 次日白天沈元夕睡醒看到, 找了一整天的花圃。 她种的那些花, 只有一株抽了条,她十分宝贝, 刮风下雨还给做幕遮。 结果三殿下一夜改家,她找不到抽条的那株花苗了。 一直到晚上,沈元夕鼻头微红, 本不想哭, 可三殿下一问怎么了, 她刚开口就掉了泪。 “你把我的花转哪里去了?”沈元夕哭的时候, 官话就会带上漠北混崖州的口音, 跟沈丰年激动时的咬字如出一辙。 这种口音并不软, 而是一种石壁似的坚硬。同她哭的时候委屈巴巴的样子合起来看……就哭得很有骨气。 三殿下:“莫急, 我给你算算。” 他掐算了一番, 抱着沈元夕上了房顶, 在瓦当一角找到了金簪和那株花苗。 沈元夕擦了眼泪,平静问他:“怎么飞上面了?” “阵就是如此,变化万千随心所欲。” 三殿下松了口气。这下帮妻子找到了花苗,应该…… 沈元夕蹲在屋顶上,抱着双膝抬起头,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张脸。 “那其他花种子呢?” 花苗的周围还有其他的花种,虽然两个月不发芽不抽条没反应,但万一它们还活着呢?万一还会开花呢? 三殿下:“这样,我帮你占算它们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我就一粒一粒帮你找回。” 沈元夕使劲点了点头,挪过去贴着他的胳膊,好奇地看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簇干草,红绳扎好,蓝火引燃。 火焰很快熄灭,白烟袅袅。 三殿下捏着这簇干草,就如捧着一把云烟,静静看了好久,他道:“还有一粒活着。” 三殿下又捏出三粒金子,信手抛了出去。 三粒金子闪烁着,最后沉入黑夜,不知落在了何处。 三殿下用这三粒金子,占出了花种的方位,从最边缘的瓦当缝隙中,挖出了一粒花种。 沈元夕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早说要用三粒金子换一粒它,可能我会让它就这么自由生长,不会去找它。” 三殿下:“并非代家,只是随手而已,石子也能占算。” 好生奢靡! 沈元夕秀眉一竖,气鼓鼓道:“怎能这样!” 三殿下道:“在我府中,金子和石子没有区别,甚至金子更唾手可得。” 仔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他随手当篱笆扎的金簪,放在那里几个月,也无人动无人碰,甚至无人看到。 三王府内,金子的确“活”的像石子。 “出了王府,我不会这样。”三殿下又道,“你放心,我知人间疾苦。”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如此通透,沈元夕再无话说。 这粒花种和那株花苗,沈元夕栽到了自己开辟的小花圃内。 花圃就在她收拾出来的小书房外,正巧就在小窗下。 一日清晨,她在窗下看书时,一抹白余光中一晃,缥缈而来。 沈元夕合上书,她的花圃旁,蹲着一个白发白衣蒙着眼睛的人。 身形瘦高,举手投足姿态飘逸,比三殿下更不像人。 是浸月。 浸月拿回了完魂。 沈元夕忙站起身,犹豫着回头看向屋内。 三殿下猫在屋里最阴凉的角落睡觉,好不容易刚睡着,要不要叫醒他呢? “不用叫他。”浸月转过头来,轻声细语,嗓音像平静的水流,无论多远,都似在耳畔,轻轻捏成一条溪流,慢慢流淌进耳朵。 “啊……”沈元夕无措起来,心知要恭敬问候,可张开嘴只会不知所谓的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根本无法连成词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的,我现已苏醒,意味着你们标记的那些魂碎的宿主,都已转生。” 沈元夕:“啊!” 白家的那个龙凤颠倒的姐弟,还是走到了末路。 还有赤山的那匹有孕的三目狼……唉。 沈元夕叹息。 “你的这些花。”浸月指着光秃秃的花苗和旁边平坦的花土,“如此是养不出的……嗯,不急,我知道办法。” 仍然是沈元夕还未问出口,浸月就回答了她心中所想。 浸月从戒指中取出一瓶水,倾倒在土壤之中。 “很漂亮的花,我已经看到了。”浸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那根花苗,仿佛那根花苗上,已经开出了花。 “会是在下雪的时候,一个夜晚,月很朦胧,它开了。” 沈元夕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开口要说谢谢,却听浸月笑着道:“不客气。” “很早,我就见过你。”浸月说,“还没有临朔时,我就见过你的脸。那时我问天,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看到的却是你。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女儿。” 他高兴了很久。 于是,忍不住又去看他的“女儿”,却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看到临朔是在你之后,看到他后,我才发觉,之前看到的小姑娘,是你。” 沈元夕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离浸月近了。 一旦好奇,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靠近。 浸月更觉有意思。 “临朔回幽地庆生时,我又看到了你。但我没有对他讲,有时捉弄自己的孩子,也是趣事一件。” 沈元夕表情虽他的话变化着,很是精彩。 浸月就像真的能“看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 终于,沈元夕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走近了,她停下来,后退了几步。 “你问宴兰吗?她去逛早市了,久居幽地后,看到人间的热闹就会万分向往。有烟火气的早市,要比她的幽鬼夫君更香。”浸月自嘲道。 于是,沈元夕又退后了三步。 既然宴兰公主不在身边,她就得离幽主远一点。 浸月身上好像附了“魔”,那种危险又神秘,不似在人间的感觉,比三殿下更强烈。 “嗯——你问我,是否要走?”浸月笑道,“不走,总要等你们大婚了再走。” 听到大婚二字,沈元夕不知是先笑,还是先惊浸月的本事。 三殿下说自己并不会读心搜魂,仅凭观察人面,就知这人心中在想什么。 浸月比他更加炉火纯青。 “不是。”浸月摇头,“我和临朔不一样。临朔是靠眼睛揣测人心,而我是直接听到的。” 他抬手敲了敲眼部的绷带。 “这里,没有凡人的眼睛所累,能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浸月道,“听心声对我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临朔并不会,因为他有眼睛,有眼睛,就只能看到眼睛能看到的东西,自然看不到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 沈元夕开口道:“那公主殿下与您在一起时,不用说话吗?” 这是她想到就开口的,完全没有过心过脑,就是单纯的被强烈的好奇支配,忍不住问出来的。 浸月笑了。 “很有意思的问题。”浸月说,“我和她一起时,话会很多,她也一样。” 沈元夕心想,那就是浸月和宴兰公主一起时不读心了。 三殿下 第86节 “并不是。”浸月笑得渐渐有些得意,“我更喜欢听两种声音。听她口是心非也很有意思。不是吗?心悦我开口却骂我,哈哈……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沈元夕猝不及防听了公婆相处时的私密事,惊恐万分。而后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自己和三殿下的相处。 于是,她一边心中吼着千万不要再想了,会被浸月看到的!一边又不争气的想起昨夜…… “啊!”浸月似妖精一般,轻轻笑了两声。 一阵幽风起,他不见了。 “我避嫌。”他留下了带笑的三个字。 沈元夕呆立了好久,跌跌撞撞跑回里间,摇醒了蜷在床角的三殿下。 摇醒他,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三殿下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冲她笑了笑,吻住了她的嘴唇。 沈元夕:“不是不是!” 不是来讨吻。 她推开三殿下,袖口擦了嘴唇,说道:“你父亲,浸月……浸月,他醒了!” 三殿下目光几变,最后化为笑意。 “来过了?” “可不是吗!”沈元夕羞于启齿,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抓扯住三殿下的头发。 “怎么办呢!”她说,“他能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怎么办呢!” 三殿下头发被她揉乱却不恼,抱着她笑了好久,才在她耳边低声问:“所以……他来的时候,你在想我,是吗?” “我……”沈元夕有气无力的应了,“我真的让自己不许想了,可没管用……” 三殿下笑完,安慰道:“没事,他天天都是如此,他早就看惯了,人生在世不就是食粮食色,何况他会看到很多很多,几千年的记忆,他记住的不多,从你这里看到的,只是小小一个碎片,他根本记不到心里去。” “当真?没哄我?” “当真。”三殿下认真道,“等你岁满千年,就会知道……根本记不住今天的事。” 沈元夕左思右想,认为话虽然有道理,可自己今日算是头一次见到活着的浸月,领略到神奇的读心本领,这种奇遇过几千年都不会忘记的吧? “看来你还有顾虑。”三殿下果然看了出来。 他目光淡淡一扫,托腮思索起来。 “如此,就只能用更神奇的事,让你来忘记今天黯然失色的浸月。” 沈元夕:“现在就是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我也……” 三殿下红色的眼睛盯住沈元夕,他语气缱绻,眼神勾人,端出几分少年样子来,妩媚斜倚着,拉她入怀,厚着脸皮叫了声: “姐姐。” 作者有话说: 于是,沈元夕记了几千年。 永远记得那天清晨,先被浸月读心,而后三殿下恬不知耻的叫她姐姐,烦死啦! 第74章 大婚 沈元夕最近一段时间, 更加敬佩宴兰公主。 浸月醒了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幽主有多“与众不同”。 她看到了浸月的牙, 两排小尖牙, 跟锯齿一样。 只要月光好, 他会特别兴奋, 有时放歌一曲,但歌声并不悦耳,更像是猫捉鸟时不明所以的咔咔咔声。 他像夜枭, 像暗夜里的一种不知名的野兽。 他仿佛长着翅膀,不会走路, 双脚轻轻一跳, 就能飞出去很远。 正常走路也不是不会, 但他走路的样子, 很……婀娜。 轻飘飘的,像直立起的蛇。 有时被三殿下训斥了, 他会吐出一截舌头,明明没有眼睛,但却会莫名给她一种, 他脸上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一只睁着一只闭着, 扬眉看着她。 幽主是完完全全的幽族人, 像幽艳的鬼, 看到太阳就再也找不到他, 但只要太阳一消失, 他就会出现在黑夜中, 飘飘悠悠。 尽管他身上有许多谜团, 但沈元夕不敢对他有好奇。 自浸月读了她的心后,她再次看到浸月时,满脑子都是三殿下叫的那声姐姐。 而浸月,他像是真心不明白,也像是在逗她,问她:“你这孩子,为什么看到我,要叫我姐姐呢?” 于是,三殿下不要脸,叫她姐姐的事,宴兰公主也就知道了。 虽然没有当着她面戏弄儿子,但沈元夕还是一不小心就听到了宴兰公主打趣三殿下:“萧临朔,你怎么如此厚脸皮?” 另外,避开浸月,也是因为,浸月他……不穿裤子。 那天晚上她忽然梦醒,发现三殿下不在,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魔怔了,偏要去找他。 迷迷糊糊转了半个院子,看到了月色下的银发飞扬。 只是那感觉,余光一瞥就知并非三殿下。 月色下的那个人,浑身都是银白的,站在风中慢悠悠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夜风吹着,扬起的不仅有他的头发,还有他的衣摆。 而在衣摆下,沈元夕瞥到了他的腿。 这家伙没有穿裤子! 沈元夕顿时吓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回去,躺在床上,手脚都还是冷的。 三殿下回来,她都忘了问他去了哪里,只抓着他的手,抖着声音说:“你父亲怎么不好好穿衣服呢!” 她不好意思说,她瞧见浸月的腿了,虽没看到什么,也只是腿而已,但没穿裤子的事实,实在对她打击过大。 三殿下什么也没说,把她哄睡后,把母亲找来,将浸月拎了回去。 “你们何时回幽地?” 这种话细品起来,很不孝。 幽族不需要圈禁了,而宴兰公主又喜欢人间的热闹,她还想留在这个世上,浸月也是如此。 “等你大婚后,我们自然会走。”宴兰公主说。 三殿下幽幽叹息。 二百年前,浸月还不是这样。 他喜欢穿重红的衣裳,大昭窄袖高领的宫装最佳,他会一重重套上该穿的,扣得严丝合缝。他懂所有的人间礼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他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但其实都是他为了宴兰公主端出来的模样。 等相熟后,也是因为有自信宴兰公主喜欢他,他才逐渐撕去人的伪装,做回了自己。 人活百年是睿智的长者,活千年,就变成疯子了。 回归本质后,宴兰公主更加喜欢,他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好在浸月有理智,被沈元夕看到他夜晚房檐上放肆后,收敛了不少,知道好好穿裤子,好好走路了。 有浸月作对比,沈元夕再看三殿下,就更是欣慰。 人们再说三殿下美得不似人,他也比浸月更像人。如今想来,那执晴沐光,应该和自己脑海中构想出来的样子大为不同。 这种和浸月宴兰公主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持续到了八月底。 三王府又重新布置了起来,张灯结彩,日日夜夜都有人进出。 浸月自愿被三殿下圈在最里面的小院里,每天就靠听门里门外这些人的心声来打发时间。 三殿下的阵其实困不住浸月,所以过了午夜,他就会溜达出去,抱着宴兰满华京逛。 甚至还到皇宫,“拿”走了宴兰公主喜欢的一幅字画。 又一晚打算外出闲逛时,路过王府新修缮的回廊间,碰到沈元夕鬼鬼祟祟出来找三殿下。 “夜游症?”浸月起了玩心,低头检查了自己今天的穿着,有裤子,便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 沈元夕原本不打算来的,但她观察了好几天,或者说,一整个月,三殿下都在自己睡着后起身离开,到了白天,他会倒头就睡,看起来就很疲累。 她十分在意。 她旁敲侧击问过宴兰公主,晚上有没有碰到碰到三殿下出门,正常回答的话,她不会起疑心,但宴兰公主却骨碌碌转了眼珠,打哈哈敷衍过去了。 一听就知必定有隐瞒。 浸月飘在她身后,等她离三殿下所在之处越来越远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暴露了自己。 沈元夕吓不动了,第一反应也是去看他有没有穿裤子,看到有,安心了点。 “找临朔吗?” “……嗯。” “等成了亲祭天祭祖后,就知道他这些日子都去做什么了。” 浸月的意思,是谜团会在大婚后解开。 但沈元夕却想,难道三殿下每晚都去擦祖宗牌位了? 浸月哈哈笑了起来。 他跟宴兰公主说过,沈元夕这个孩子,和宴兰公主截然不同。她不会口是心非,她想什么就会说什么,所以她的想法跟她最后说出来的话,表现出来的表情是完全一致的。 这一点很让浸月惊讶。 “乌耀……也去了吗?” 这段时间,乌鸦也不在三王府,沈元夕问三殿下,得到的回答是,乌鸦有事要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 三殿下 第87节 “是啊,临朔一个人做太慢,需要乌耀帮忙。”浸月点头。 沈元夕由乌鸦想到了浸月的凤凰。 还没等想好到底问不问,就听浸月说:“我的凤凰回去了。我只是借用了它涅槃后的一重身。我醒来,它的一重身就会燃尽,真身会在幽地重塑。” 沈元夕听得一惊,想到了曾经看过相似的书。 浸月若有所思道:“你对故事的记忆……好厉害。” 她竟然还能清楚的记得每一则故事的脉络细节。 浸月笑了。 “原来如此。”他说,“我曾见过你,从集英殿出来。” “集英殿?” “嗯,集英殿。”浸月说,“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沈元夕忐忑不安。 她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听起来像皇宫里的宫殿。可她的疑虑浸月没有解答,他慢悠悠飘走。 沈元夕在回廊处发呆至清晨,咳嗽了起来。 三殿下回来后找到她,一扫困倦,裹起她回了房,喂她饮了血,将她的手放入自己怀中。 “怎么坐在那里?” “我想知道你去了哪。” “……”三殿下道,“好,会让你知道的,你补好觉,我带你去。” “临朔,你知道集英殿是什么地方吗?” 三殿下道:“编修国史,整理书籍杂章的地方。” 他神色警觉。 “……是这种地方啊。”沈元夕自语道,“那就算是藏书阁了。” “为什么说起这个地方,是浸月说什么了吗?”三殿下忐忑。 “浸月说看到我从集英殿出来。”沈元夕说,“我还担忧了好一阵,就想,好端端的,为何要到皇宫里去,浸月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样。”三殿下也明白了,他松了口气,“睡吧,晚上,带你去看。” “看什么?”沈元夕不舍闭眼。 “你会喜欢的。” 睡了一觉,乾坤颠倒,睁眼又是傍晚,太阳的余光还未消散,三王府笼在一片橙红的暮光之中。 明明是今日清晨刚说过的话,但醒来头脑昏沉,总觉恍如隔世。 沈元夕一动,搭在她腰间的手也动了动,三殿下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划过之后,异常清明。 他像雪砌的人,睡饱了就晶莹剔透,连同泛白的银丝都柔软湿润,仿佛用手一捋,就能从发丝中触到莹莹的柔水。 “是什么呢?”沈元夕接着问。 三殿下缓慢笑了,他将玉环扣上发丝,将滑落的一缕银发挂在耳后,双手环住沈元夕的腰,轻轻一抬,抱着她走到偏院。 血珠地下,沁入砂石。院落四周景致旋转朦胧成影。 停歇后,眼前多出一座宽阔的书阁,连开六扇门,书阁内百排木架,摆满了书。 “送你的。”三殿下道,“有我自己三百多年的藏书,也有向别人讨来的,买来的,各地的都有,远的就靠乌耀一晚一晚搬运来。” 沈元夕深深触动却无言语,只呆呆走进这件书阁,一排排抚过去。 不是千本,而是万本。 全是她喜欢的,不入流的话本,市井杂文,鬼灵精怪,志怪夜谈。 “我知道你会喜欢。”三殿下道,“而且,这才是最合你心意的大礼。” 沈元夕回头,泪眼汪汪。 她流着泪,语不成句,呜呜咕咕的发出怪声,但三殿下却能听懂。 “嗯,我是很好,也因为你值得。”三殿下语气无尽温柔,“我希望它们能将时光拖久一些,让长生的痛苦来得晚一些。” 沈元夕张开了双手,飞扑进三殿下的怀中,呜呜咽咽,激动地说着什么。 三殿下抚着她毛绒绒的头发,轻声笑着。 她在说,能跟三殿下成婚太好了。 “我也如此希望着……”三殿下说。 九月初十,三殿下与三王妃大婚。 流程严苛繁琐,掐着时辰沐浴上妆梳头,走多少步都要数。 最重要的是天坛祭祖。 沈元夕上过凤凰台,能应付下那个,这个也算有了经验,虽绷着表情,端出几分肃穆来,但心中并没那么紧张。 她这次连周围人的反应都没看,还有闲心想昨天看的书。 是她不争气,明明要大婚办礼,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手,取了一本鬼怪奇谈看,结果故事引人入胜,她火急火燎看到该起身沐浴的时辰,也才看了大半本,果然是没有赶到结尾。 现在被故事吊着,完全已经听不到两旁人的议论声了。 麻木地按照宣唱声走,等坛,面圣。 三殿下与三王妃不必跪,只聆听祝福即可。 沈元夕心不在焉,一眼都没看萧明则,两眼出神发呆。 等萧明则说完,三殿下绸带牵着,她就跟着走,心中慢了半拍数步子。 到祭祖,三殿下给了面子,在世祖世宗的牌位前跪下。 沈元夕也跟着跪下拜。 刚抬头,就听三殿下笑。 她知道三殿下为什么笑。 外祖和舅舅都成了牌,而他还在。 沈元夕不敢转头看他,偷偷斜目,余光瞥他。 因脸颊两鬓旁的垂珠,她看不到三殿下的脸,只好将视线移下,看到了他铺在锦绣跪垫上的衣摆。 漂亮的深红色,婚服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华服锦缎铺垫着,光晕如月光一般,像一朵花绽放在她的余光中。 恍惚间,沈元夕想起了和他第一次出门同游飞霞山。 那时她不敢去看三殿下。 不敢直视那样的美貌。 而现在…… 沈元夕发自内心地,也是无法抑制心头的热意,她转过头,视线落在身旁的三殿下脸上。 而他的视线,早在那里等待着和她交汇。 那一刻,世间仿佛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都从她眼中消失,唯独只剩下三殿下。 如画的银发,白雪压满枝头般,连同睫毛也冰清玉洁,可这种平静无暇的美丽下,却是惊心动魄的血色深眸,只有她知晓,每一夜,这双眼睛如何在自己的身上贪婪流连。 看着看着,心头的热意就化为热泪,朦胧了视线。 可朦胧的他,更加美艳。 只剩白与红,在她的泪光中揉成一团。 “临朔……” 着魔般的,沈元夕轻叫出了他的名字。 “元夕。”三殿下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牵起沈元夕的手,回眸看向世祖世宗。 “吾妻元夕,沈元夕。” 萧明则原本有些不大开心,因为三王妃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不像之前在凤凰台,还会“羞答答”看他。 可听到三殿下执手向列祖列宗介绍三王妃,他也两眼一热,一股自信从心底膨胀。 他也抬头看向祖宗牌位。 朕是最特别的! 朕看着三祖宗成婚,还会看着三祖宗的孩子出世! 朕才叫千古一帝! 他就知道,他从小就是与众不同的! 作者有话说: 萧明则:我!我就是被选中的欧神!我见过宴兰祖宗,见证过三祖宗成婚,还能看到三祖宗的孩子出生!! 三猫的孩子:不,你不能。 对不起,孩子来得太慢,萧明则你熬不住() 还得是人家沈丰年哈哈哈哈! 第75章 公府 大婚三日宴。 结束的那天晚上, 沈元夕搭在三殿下的身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也不想看书了,心中着急知道结局, 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 三殿下 第88节 三殿下心疼道:“你看起来像我挂在香炉上的衣服……” 沈元夕软绵绵拍着他的背, 这就是她的衣架了。 她终于知道三殿下为什么厌烦朝堂宫廷。开席吃个喜酒, 身上挂十几斤, 坐的腰板子都要折了,结果来敬酒的人各色各样,有的话里藏着试探, 有的有所求,还有的是来凑热闹,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她都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话不能多说, 会说错。话不能少说, 会得罪多心人。 又要热情又要亲切还不能太亲近。 她躺到床上,才觉自己的身子有了依托, 能完全放松下来了。 四肢好像都裂开了在水面上飘远,疲倦压来,沈元夕眼睛睁不开, 人却还没睡。 三殿下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劳累的宴席了。” 他很会安慰:“无需挂牵我的立场安危, 无论是何时的朝堂酒宴, 我都不惧得罪谁。冒犯皇帝也可全身而退, 若是为了我, 你不必如此小心。” 沈元夕想, 也不都是为了三殿下。 首要的是父亲, 她代表着父亲的站位立场, 所以需要小心应对, 不能太过亲近谁也不能太冷落谁。 其次是她自己的面子,毕竟是三王妃,这三日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疑惑。 沈元夕哼笑了一声。 这是在笑他们那群看客,“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做三王妃”这样的疑问,就挂在他们脸上,藏在他们看过来的目光里,她扫一眼就知道。 把她托这么高,她就得坐端正了,不能扔了自己的脸面。 还好,终于把这婚给结了。 除了祭祖那一晃神的心动外,这三日婚,就是成给别人看的。 沈元夕杂乱的想着,慢慢睡着了。 三殿下帮她掖好被角,静静站在门外,看着宴兰公主和浸月合伙搜刮着新入库的贺礼。 “要回了吗?”三殿下问。 浸月说:“当然。看你成婚要熬劫了,我可不忍心看你哭,还是躲远了好。” “什么样的劫?” “人间一趟,千百重劫。大大小小都是,你慢慢熬。”浸月说着,又卷走了漂亮的布匹。 三殿下:“把青绿色给我留下。” 浸月露出一口尖牙,扔出黑白两色。 “拿这个给你换,总要穿的。” 三殿下蹙眉。 “你看到了什么……国丧?” “差不多吧。”浸月还是给他透了风。 三殿下:“死就死,与我何干?” 大昭皇子也不少,就算他们全死绝了,也还有他在。 宴兰公主道:“那我们就回了。” “何时再来?”三殿下又问。 下次再来,定是他和沈元夕有了孩子。 浸月笑道:“要让你失望了,最早也要再等二三十年。” 三殿下脱口而出:“不可能!” 浸月放肆大笑,拉着无可奈何的宴兰,蹦蹦跳跳飘远了。 两人出了三王府拐进将军府。 沈元夕成婚,薛子游告了假帮忙,还未返学,这会儿刚洗漱好,点灯温书。 浸月让宴兰等在院外,自己从窗户飘进去,开口就道:“幽主不是人间皇帝。” 薛子游弹坐起来,警醒道:“你怎知道我……” 大婚那天去迎沈元夕,他看到了浸月。 一眼看出这白毛妖怪就是幽主后,他替母亲愤愤不平。 既是幽主,为何母亲被折磨这么久,他却不管不问。 他当的是个狗屁的幽主! “我是幽主,但仅仅只是血脉对他们有压制,并不能够左右朝花和燕川的决定。他们有我母亲血脉护佑,血誓为屏,我也伤不到他们。” “那就眼睁睁看着……” “我从不看。”浸月幽幽笑了,“我无法左右之事,又与我何干?” 这话毫无人味,薛子游牙都要咬碎了。 “不过,与她有关的人,数百年也并不是全无良心。他想出的是逃的主意,来求我,我就可以成全他,稍稍抬手,让他带着母亲逃走。” “……是兄长?”薛子游一怔。 很快,薛子游又道:“既然连幽地的都不帮不管不问,为什么还要来大昭多管闲事?” “阴阳已划,遵守约定,自然要把小鬼头们都如数找回来。”浸月道,“我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之处。” “你撒谎,你刚刚还说,自己并不能伤到朝花燕川的血脉!” “当然不能。”浸月说道,“我本人并不能亲自出手。” 他好似长了双眼睛,还看了过来,眼波流转,血红透亮。 薛子游没来由一寒。 “不然你以为,宴兰的十二家臣,都从何得到的能与幽族抗衡的力量?朝花燕川,那可是浮灯的血脉。又岂是区区昭人,能够杀死的?” 他说完,又笑了起来。 “看来,我和浮灯果然不对付,血脉淡薄如此,也还是相看两厌。” 他转身要走,却又讶然转身,好笑道:“哦?你还想问我,自己为何长不高?” “我没问!”薛子游脸气红了。 “马上就能长高了。”浸月却认真回答了他,“以前长不大,是因为你害怕身体里的血脉……说起来,你的祖母,也应是十二家臣的血脉呢……不错的结合。” 薛子游回神要细问,浸月已不见踪影了。 宴兰公主问他:“都说了什么?” “解除了一点误会。”他说,“我跟这小朋友不太投缘,但却有缘。他替我寻回魂魄,我帮他解个心结,这也算两清……” 话说一半,浸月忽然关心起身边的人。 “宴兰,你在忧心未杀尽的幽人?” “是。”宴兰公主道,“算来算去,肯定少一部分,这些恐怕是听到风声,在昭地隐匿了。” “留有后患也非我愿。”浸月道,“但这不是我们要忧愁的事,让临朔忧愁吧。” 他们飘出城门,浸月忽然拐了弯。 “你又去哪?” “云星。”浸月飘来,与一个赶路人擦肩,乐道,“你晚了一步,大婚结束了。” 风尘仆仆的云星抬起帽檐,回头,凡人肉眼已经捕捉不到浸月的身影了,只听风隐隐送来宴兰的惊叹。 “这人竟然是云星吗?以前不长这样……” 云星微微抽了抽嘴角,脚步慢了下来。 他给三殿下和沈元夕带了贺礼,只是路上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脚速,还是晚了一步。 本来是想把贺礼放下就走,结果看到了蹲在侧门口看蚂蚁的沈元夕。 “云星你回来了?!”沈元夕拉着他的袖子进了门,“临朔,云星回来了!” 云星被她直呼三殿下名字惊到,又看到三殿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目光搭在沈元夕拽过的袖子上,云星改了主意。 他就要留下来。 他就想看三殿下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因而沈元夕成婚后,白天大多数时间,陪伴她的是乌耀和云星。 三殿下为此,不惜改了作息,白天睁眼,晚上睡。 如此颠倒到年底,天气转寒,他熬不住了,眼神都熬直了。 但就算白天昏睡,三殿下的手也在沈元夕的身上粘着,她只要一动,他就会起身跟着,哪怕眼睛睁不开,腿也要跟着走。 入了腊月,初雪前的一天。 公府送来请柬,请三王妃赏脸赴宴。 乌耀探听了消息后飞回,告诉沈元夕:“刘国公家的小女儿订了亲。” “玉娴吗?跟谁?” “言世子的长子。” 沈元夕问:“……那是谁?” 枕在她膝上的三殿下闷闷答道:“萧明则弟弟家长子生的儿子。” 沈元夕又道:“什么职位,为人如何?多大年岁?” 乌鸦:“这倒不知道。” 三殿下睁开一只眼,幽幽道:“那还不去打听清楚?” 乌鸦心想,我打听国公府女儿的夫婿又是为何? 但嘴上却应:“……行吧。” 只是飞走前说道:“刘国公的身子骨,怕是有点不行了。” 三殿下 第89节 沈元夕压低声音,忙追问道:“先别走……刘国公病了吗?” 乌鸦说:“我看他的脸色像大病初愈,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一定能撑过去。” 沈元夕赴了宴,席上远远见了刘国公一面,觉得他精神头还好,就是一个普通的上了些年岁的人。 算起来,也就比自己父亲年长七八岁。 “乌耀是认错人了吗?”沈元夕思忖着。 刘玉娴说起了与言世子家定亲的事,说是有缘。 沈元夕以为她要讲和世孙结缘之事,没想到刘玉娴开口却是:“也是萧姓,这下与姐姐有缘了。” 沈元夕摇摆了很久,不知该把这个“姐姐”理解为刘玉娴的亲姐姐刘妃,还是嫁了三殿下的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认为,刘玉娴说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刘妃还好吗?” 刘妃有孕,宫中放出消息时,都已稳妥。 “一切安好。”刘玉娴喜气洋洋道,“明年三月。” “姐姐,德皇子想见您。”刘玉娴求道,“其实……是德皇子就要择师读书了,刘妃娘娘问他有什么心愿,德皇子说,想与三殿下和您同席用膳。” “……”沈元夕想,皇帝开口,她肯定要去。怎么让刘玉娴来求呢? “刘妃娘娘想在腊月初八设家宴……但请三殿下这事,就算求陛下,陛下也难以答应,到时候若是请了不来,娘娘在陛下那里……所以姐姐,您能劝三殿下赴宴吗?” 沈元夕想说,三殿下的事,她真的拿不定主意。可见刘玉娴恳求自己的眼神,说道:“我且问问他去。” 三殿下听了沈元夕的复述后,爽快答应。 “可以。” “你怎么转性了?以前不是说自己,一概不去的吗?” “看你想去。”三殿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你是对德皇子好奇吗?” “嗯,因为他也行三,原本三殿下应该是叫他的。因你之故,我想去见见这孩子,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和你像不像。” “不像,又怎会像。”三殿下打了个哈欠,在她身上抻直了腰,趁机吻住了她的嘴唇。 腊月初八,三殿下赴宴。 说是家宴,但因萧明则过于激动,三宫六院都作陪,排场浩大。 刘妃坐在萧明则身旁,占尽了光彩。 来赴宴前,乌耀说过,萧明则有立后的心思,待刘妃顺利生下孩子,就告文武百官,备典封后。 看到如此大的场面,又感觉自己被刘妃拿来做了脸面。 沈元夕有些后悔。 何况,三殿下也提不起多大兴趣,除了看她吃饭,跟她说哪道菜好吃外,其余时间不发一言,连萧明则说话都不愿应声。 好在,德皇子来敬酒祝词,三殿下打起精神回了。 说几句祝福小孩子的话,他还是非常愿意的。 毕竟也是自己的小辈。 德皇子得了祝福,很是高兴,再回父皇身边,又被父皇赏赐,德皇子圆圆的脸颊上满是红晕,开心地忘乎所以。 沈元夕想起乌耀说的,萧明则若要立刘妃为后,以后东宫储君之位,就有看头了。 这么看,刘国公府一家,都还不错。 只是腊月没见底,刘国公就病逝了。 紧接着,次年正月刚过,德皇子染了疾,没了。 得到消息的那天夜里,沈元夕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听到乌耀对三殿下说:“……说是三殿下噬克的。” “她说的?” “是,刘妃说的。”乌耀回,“她让皇帝想一想,自您占了三殿下这一位置后,从此大昭的三殿下,除了继位的,就是早夭病亡的。” “她失了儿子,说这种话我可以谅解。萧明则怎么说?” “骂她疯了。但看样子,他也信了。” “……”三殿下合上书,无言叹息。 第76章 血衣 二月中, 海州传捷报。 沈丰年回京。 京中尚在治丧,沈元夕一早去城门外接的人。 沈丰年见她着了身素披了件黑裘,脸上也没笑容, 心里没来由一阵心疼, 低声问她:“哪位皇子夭了?” 沈元夕伸了三根手指, 无奈摇了摇头。 皇帝的态度很微妙, 像是在疏远三王府的人。 “我连那孩子的丧葬都没去成……皇上让人来传口谕,说见到我跟三殿下,会让他更伤心。”沈元夕说, “爹述职时,也多留心。”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沈丰年察觉出不对劲, “就因夭折的皇子行三?” 沈元夕点了点头, 轻叹一声。 “总之, 爹谨言慎行为佳。” 沈丰年道:“棘手了。” 海州大捷, 他入宫,就算再谨言慎行, 也算报喜。本想带着军功回京,不负君主所托,现在倒好了, 这身军功好扎眼, 也跟着尴尬了。 “三殿下是何反应?”沈丰年问。 “没什么反应。”沈元夕说。 就算知道了刘妃失态的话语, 三殿下也没什么反应。 宫里来人传话, 他听见了, 也只是默默喝茶, 不发一言。 沈元夕问他生气了吗, 他摇头。 “不至于。”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 “他已经看淡生死, 连眉头都没皱。”沈元夕喃喃道。 “这就对了。”沈丰年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三殿下, 就像天上飘着的风落地化成了人,不声不响,暗红的眼睛里装着世间万物,却又都不放在心上。 “我印象中的三殿下,是这样的。”沈丰年说道,“所以来京城后看到三殿下又说又笑的,还带着情绪……就觉得不一样,跟我见过的不一样。” 沈元夕懵了片刻,讶然。 她听懂了沈丰年的意思,在她面前的三殿下不像三殿下。 “爹!” “哈!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月底,沈丰年返回海州,中间一切正常,沈丰年也没有跟沈元夕多说什么。 等他离京有几日光景了,薛子游回家歇整,特地来了趟三王府。 他长高了半尺,耳朵超过了沈元夕的头顶,身板也厚实了些许。 “长得好快,读书的时候,会饿吗?”沈元夕问。 “放心好了,都能吃饱的。”薛子游说,“晌午会有些头晕,说是个头飞太快的原因。” 他坐下来,连吃了两碟点心,填了个半饱,才问:“姐姐,最近可还好?” “挺好的啊,怎么了?”沈元夕担忧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问问。”薛子游又喝了半碗茶羹,才说,“近日,有出游吗?” “天还未暖,我书都没看完……”沈元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无缘无故的问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子游才把近日在宗学所见所闻讲给了沈元夕。 沈丰年封侯的东西都备好了,兵部接到战报后,吏部就着手推进,因德皇子夭亡之事,询问陛下,这些封勋都定在何时。 陛下把刘国公又加了个追封,给几位挨到的太妃公侯乃至夫人们都盯了时间,唯独跳过了沈丰年的。 礼部吏部不敢再问,就将此事搁置。 但官场风向也由此转变。 “吏部侍郎的儿子与我同屋,是他说的。”薛子游道。 “可影响到你?”沈元夕知道此事不小,怕他在宗学被人看低。 “还好吧,也算帮我筛去见风使舵的同窗了。”薛子游沉稳了许多,乐观道,“我是怕姐姐受那些小肚鸡肠之人的排挤。” “怕什么,我本也不爱跟她们聚,我家里一堆书等着看呢。” “哈哈,也是。”薛子游道,“我就是想,三殿下他那个性子,朝堂官场京城风向,不管不问的,怕你受委屈。” “……”沈元夕悄悄看了眼倚在门口偷听许久的三殿下。 “把你心思放书本上吧,下个月就要应考了。” 说完这句话,沈元夕一怔。 下个月薛子游应考,宗学子弟们是要把文章直接呈给皇上看的。现在这样的局势,会波及到薛子游吗? 可想了一想,又觉皇帝不该是小心眼之人。可能真的因为失了他的第三个儿子,所以想起和三殿下有关的一切都会心伤。 “姐姐,别对我抱太大指望。”薛子游乐道,“我还要再读一年,以前欠下的太多,不好还。” 这天夜里,沈元夕翻了个身,身边空荡荡的,没有温度。 她猛地惊醒,三殿下不在身旁。 三殿下 第90节 她追出去找,心里惴惴不安,叫了几声临朔,乌耀飞来安慰道:“小王妃,他到宫里去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沈元夕心跳得更慌了,捂着胸口直想吐。 “去教训小辈。” 三殿下夜半入宫,彼时皇帝留宿在淑美人宫中,这才刚入梦乡,忽感头皮一扯,整个人失了重,心狂跳不止。 睁眼是飞速后移的地面,而后眼前殿门被人踢开,再回神时,他屁股下坐着乾元殿的冰凉的地面,而鬼魅一般的三殿下斜靠在他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萧明则臭脾气一下子窜起,言声:“放肆!” 三殿下连眉头都不给他皱一下,绝美的一张脸上冰冷无情,望过来的血眸之中,却有着嘲笑般的悲天悯人。 “萧临朔,你什么意思!”皇帝直呼他名,硬气却到此为之。 三殿下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皇帝崩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皇家颜面权威,不把朕放在眼里,如今你还敢坐朕的……” 三殿下轻声道:“我砸了它,你拦不了我。” 皇帝倒抽一口气,乾元殿冰冷的寒气刺的他鼻腔疼。 “萧明则。”三殿下这声名字,语气就像叫不听话的小孩子,“闹够了吗?” “从来血脉延续,多者必夭。”三殿下语气平淡,冰冷的报着数字,“世宗唯剩三子一女,玄宗四子三女成年,中宗三子二女……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这是天定。” “我敬你一声祖宗,但你记好了,朕才是大昭皇帝,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帝能任由人骑在脑袋上放肆!你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你敢说,你这个幽人,没有偷我大昭的气运,没有损我儿的命格!” “你把我看作什么?”三殿下轻声发问。 “你威胁朕?” “明则,你不愚钝。”三殿下道,“多年来,你终于找了个由头,敢全说出来给我听了,是吗?” 萧明则从小爱看美人,将美人看作自己可以摆弄的美丽物件。天之骄子从小就是储君,正统的光环让他天生自视过高。 三殿下是美人,他就做个安静听话的大昭脸面就好。 但随着他长大继位,他才发现,他非江山天下的所有者,他不是最高的掌权人,三殿下可以轻易摧毁他引以为傲的至高皇权。 他有个活祖宗。 这个活祖宗,在他头顶。 好在这个活祖宗不问世事。若不细想,作为皇帝,他也可以笑脸装糊涂。 他拼命强调三殿下是个美人,只是个美人,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萧明则,万岁听多了,真以为自己能活到万岁?”三殿下轻轻扯过他的衣领,把他拎到座前。 “能万岁的,是我,不是你。”三殿下声音极轻,“短短数十年,大昭皇帝又换了新,再有三百年,大昭也会化为虚无。三百年对我而言,只是短短一瞬。” “只三百年……”萧明则大惊,“可你不是立誓要守护我大昭血脉八百年……” “大昭血脉,八百年。”三殿下淡淡道,“大昭没有那么长寿。” 还未等萧明则消化完,三殿下又道:“萧明则,我的孩子,也是大昭血脉。” 萧明则一震。 那么,只要三殿下的孩子出生,就算大昭皇室血脉死绝,他也不算食言。 “论血脉亲疏,论身份正统,萧明则,你又怎能比得过我?你看中的正统和尊卑,到底从何而来?” “与长生相比,你们什么都不是。”三殿下道,“一代两代还算有些许感情羁绊,但延续三百年,杂乱的血脉,在我看来,与其他无关之人并无两样。” “你清楚你的处境了吗?” “你不过只是大昭王朝中间,一个短暂的皇帝。” “我是有血誓在身,但这个血誓,对我并无束缚。”三殿下无声咧开一抹讥笑,“只要我不死,大昭血脉就未绝。萧明则,你听懂了吗?” 他只要想,杀光了皇室子子孙孙,也不会受任何反噬惩罚。 换言之,他的确是能凌驾于皇位之上。 区区皇帝,敢给他脸色看。 从前不计较,只是他懒得理。 三殿下拍了拍不敢呼吸的萧明则,温柔道:“放心,我不会。萧明则,看你们短命又猖狂被龙椅吞噬,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 萧明则气消了也能屈能伸了,抱着三殿下的大腿哭道:“三祖宗!是我糊涂!” “嗯,知错能改。”三殿下支着头,轻声笑道,“以后不要犯蠢事。连护国将军都敢拿来给我下菜碟,不得不说,你确实够猖狂。” 宫中夜谈之后没多久,皇帝把封侯诏发到了海州。 三殿下本以为风平浪静,能让沈元夕睡个安稳觉了。 不料三月初十后半夜,华京下了场夜雨,公府待嫁的二小姐刘玉娴奔到三王府门前,哭叩大门。 “三王妃!三王妃——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沈元夕那晚没睡,陪着三殿下赏夜雨,听到哭喊声,提灯开门。 刘玉娴抱着她的腿,哭求道:“三王妃,求三王妃原谅我姐姐,她知道错了,不该冒犯三殿下,她是无心的……求求你,饶她一命,求你,她刚生产完,皇上不管不问,太医,没有太医,冷宫里什么都没有,她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刘玉娴递来了从宫中传出的一片血衣,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三。 “临朔?”沈元夕懵问。 三殿下揉乱了一头银发,气不打一处来。 萧明则这个薄情寡义的混账皇帝! 作者有话说: 三猫:我不会生气,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情绪特别稳定…… 皇帝一番狗比操作。 三猫:气死了!!! 第77章 岁月 春雨下了许久。 沈元夕辗转难眠, 听雨滴落在砖瓦上,再流淌倾下。 她坐起身,裹上外衣。 阴雨天, 衣服也沉了。冷润的感觉压在心头, 闷得慌。 距离刘玉娴夜半敲门求助, 到现在, 已经三天了。她本以为三殿下会去宫里解决这件事,但却无事发生。 三殿下只是叫了车,让人把刘玉娴送回去, 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府。 因事涉朝堂后宫, 沈元夕没有开口过问。 但今夜, 她实在忍不住了。 “睡不着吗?” 三殿下放下灯花剪, 将手中的毛笔放下, 向她敞开了怀抱。 沈元夕走过去,在他怀中闭上眼, 轻轻吸了气。 三殿下喜熏衣染香,衣料上的香味总有微妙的不同,但她能从这种虚浮的香味下, 嗅到独属于他的那缕被遮罩住的暗香。 是血的香味。 很难形容这样的幽香属于哪一种, 笼统的说, 他身上, 连同银发上, 都浸润着这样的香, 像只会开在月夜下, 不知名的红色野花, 孤零零一枝, 生在悬崖边,芬芳吐露得孤傲。 她在三殿下的怀里蹭了很久这样的香,又嫌不够,仰起头,对上他含笑的一双眼,拽着他的衣领,在他唇边印上了一吻。 “要我帮你吗?”三殿下笑得更明显了。 他所谓的帮忙,就是让她不再难眠,等累了,疲惫了,就会安分地沉入睡梦之中。 沈元夕鬼使神差的想点头,可她现在又更在意的事。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有去看看吗?” 三殿下淡淡道:“何事都无所谓。” 大昭萧姓血脉,又不会因此事断绝,剩下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是……要怎么帮刘玉娴?”她还是问了出来。 三殿下轻飘飘一笑,笑得有些轻蔑。 只是转过头来看向她时,脸上的神情是认真的。 “你怎不问她,为何敲错了门,找错了人呢?真想帮,又为何要找我?” 沈元夕听不明白。 三殿下也不讲谜语,一眼道破:“夫妻之间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帮?皇帝和刘妃之间生了嫌隙,刘妃的妹妹为何要到我三王府求助?我与他们有关吗?是我命令皇帝如此对待刘妃的吗?” 沈元夕:“自然不是,真要说起来……我们算是莫名其妙就被皇上和刘妃记恨了。” “记恨倒是谈不上。”三殿下道,“人总会为难以理解的悲伤寻找一个出口,我就是被他们惦记上的出口。可这有与我何干?”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皇上……”沈元夕蹙眉同情道,“皇上那样的人,刘妃她……唉。” 她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做出如此“不像皇帝”的事。 “每个皇帝,大抵都如此。薄情寡恩,帝王本相。”三殿下问她,“你认为,我能改变皇帝本性,让他念旧情,怜旧爱?” 沈元夕摇头。 三殿下欣然点头。 这算是点醒了沈元夕。 是她给当朝皇上镀了层想象中的金光,以为他那副模样,又在宫宴上说得一口漂亮话,是不会做这种“小人”之举。 迁怒家眷给外人看,怎么想都觉得……难上台面。 三殿下 第91节 沈元夕呆愣了好一会儿,又用手指头戳了戳三殿下的背。 三殿下的信写到了最后,他放下笔,吹干了墨,不紧不慢地折好信。 这个过程中,沈元夕就一直用手指去戳他。 有时是背,有时是胳膊,有时就是腰了。 戳到腰,三殿下会躲一躲,眯起眼偷偷笑一会儿。 终于,他装好了信,叫醒乌耀,让他把信送到幽地去。 原来是给浸月写信。 信送走,三殿下一把抱住沈元夕,“还”了回去。 “不要挠了。”沈元夕推开他,将松掉的领口掩好,与他拉开距离后,说道: “可是,皇帝和嫔妃,并不能用简单的夫妻之间琐事来看……关乎,嗯……家国朝堂,各方势力,甚至是江山安危。” 三殿下那双红色的眼眸闲闲瞥了她一眼,整个人顺势懒散地斜躺进她怀中。 “江山安危,从不系在一人身上。不过你说得对,皇帝与皇后妃嫔,并不配用夫妻二字。说起来,皇帝与他的那些妃嫔们,就像我母亲攒出来的十二家臣……” “你不要再发散下去了。”沈元夕急的合拢了手,仿佛这样就能让三殿下说出的话聚拢起来,揉成一条绳子,不再散开。 她突然的可爱,点亮了三殿下的眼睛。血色中浮起馋意,钩子似的,目光立马黏糊了。 “我说的是,皇帝和刘妃,他们的事不是小事……”说到这里,沈元夕忽然泄了气,“算了,你说得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皇帝敢这么做,无非是刘国公府势力式微,刘公去了,门生心散了,再添个三皇子夭折…… 沈元夕打了个冷战,喃喃道:“险些……也如此。” 她深深望了眼三殿下。 若非三殿下半路截胡,此刻就应是她身在宫中夜不能寐了。 “是啊,差一点,被这些短命薄情人伤到的,就是你了。”三殿下懂她要说什么,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 沈元夕目光落在他露出的锁骨处,那里她咬过很多次,只是看着,就会想到一些氤氲的碎片。 沈元夕拉住他的衣襟,帮他掩好了。 “穿好衣服。”她说。 三殿下笑得狡黠。 “不是你扯开的吗?” 沈元夕哽住。 这才想起,确实是她之前迷迷糊糊过来蹭他的时候,情不自禁扯住他的讨吻时拉开的。 不过,三殿下还是听话地正好衣领坐直了。 “想知道,我给浸月写了什么信吗?” “卖什么关子,想让我知道就直说。” 三殿下又像猫似的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沈元夕。 “人长了一岁,气势也涨了不少。” 三殿下写信给浸月,要他将开幽地边界的时间推后。 现在的这位皇帝,无法承接这样的任务。 但幸运的是,三殿下与浸月,都有足够长的时间,等待一位更合适的皇帝。 几十年对他们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说起来,去年年末,落雪那天。”三殿下说,“你撑着伞,偷偷到花圃去,但很失落的回来,是因为你的花没有开吗?” “你竟然知道?”沈元夕惊讶。 他不仅看到了,他还记住了。 “是因为浸月说过,我那花,会在下雪的时候开,他说他看到了,很快就会盛放。” 三殿下手指绕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对,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数千年,这样浩瀚漫长的岁月,仅仅是浸月的半生。”三殿下道,“所以,他说的很快……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 沈元夕先是一怔,而后摇头。 “道理我虽然懂,但花过十年二十年的,还能再盛放吗?” “为何不能。”三殿下袖摆扫过眼前的院景,“王朝有兴亡更迭,花草却可长存不死。” “……也是,你种的梅树都能活三百年。”沈元夕点头,很快又摇头,“不对,我的意思是……” “也会有种子沉默百年,寻找天时地利而生。”三殿下温柔笑道,“我知你要问什么,一样的。” 沈元夕神神秘秘问:“你突然说起这事,是又要告诉我什么道理?” “我是想说,不用再把人间琐事放心上。不要去忧虑当今皇帝的那些事,他几十年后,埋骨皇陵,皇帝不过是你与我闲谈间的匆匆过客。” “我不放心上就是……倒是你,真像个教书先生。” “看你年少,总想照拂一二。”三殿下圈着她的腰,又偷偷笑了起来,“让你烦了吗?” “那怎会……只是有种被你小看了的感觉。”沈元夕叹了口气。 她仍然没有睡意。 三殿下带她连夜挖了一坛酒,为她斟上。 夜雨渐渐停歇了。 沈元夕小口抿着,无声望着夜空。 三殿下也不说话,没骨头似的倚在她身上,软绵绵,却又不沉。 这家伙就是在腻歪。 “还是很担心。”沈元夕说。 “担心何人?” 奇了怪了,他怎知她在担心人,而非事。 “……玉娴。”沈元夕说,“这个节骨眼,父亲离世,姐姐失宠,皇子夭折……她刚定下的亲事,对方会如何对待她?是会像皇帝一样薄情,扒高踩低,还是个有良心的正人君子呢?” “你担心,也无法左右她的一生。”三殿下道,“何不再远一些看。若是趋炎附势之人,退亲或是不情不愿完诺,也不一定等着她的是个坏结果。” “什么意思呢?”沈元夕问。 “真退亲,刘玉娴不必与这种人结亲,这是好事。下一个或许就是良缘。要是不情不愿完诺,进了门,也不一定会一辈子冷落,相处久了那人喜欢,夫妻也不是不能和睦……” “好了好了,我懂了。”沈元夕捏住了三殿下的嘴。 “那你这么说,刘妃也不一定一直失宠。” 三殿下捉住她的手指,轻轻一吻,笑道:“这就是我为何不介入的原因。” 一切都交给时间。 现在看,刘妃好似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可保不准过一阵子,一年两年的,就又有了转机。 “人生如潮汐。”三殿下道,“元夕,我们做个看客就是。” “仔细一想,时间……可真可怕啊。”沈元夕感慨道。 杯中的酒喝干了。 她轻轻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泛,晕红了脸颊。连同眼眸也水汪汪的,在夜色中闪烁着涟漪。 “……”沈元夕道,“我忽然想起一事。” “嗯?” “浸月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沈元夕道,“也不算说吧,反正他有他的办法,我也没见他开口,那声音就飘进我耳朵了。” “哦?他说什么了?”三殿下给自己倒了杯酒,闲闲喝了,把玩着青玉杯。 “……说你是个慢性子,我也不是急性子,要好久之后才会有孩子。”沈元夕说罢,问三殿下,“你说,很快在浸月嘴里,可能是指十年二十年的,那他说的好久,岂不是要百年千年了?” 三殿下:“……” 就知道浸月干不了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 感觉病一次,血条都薄了 第78章 闲日 六月七, 沈元夕接到信,沈丰年卸职回京。 海州事毕,海防初成。 商贸税收, 年初就见了起色。 皇帝龙心大悦, 后宫也和睦了不少, 又有几桩喜讯递出, 来年春皇室又可添新生。 听乌耀叭叭报着一日见闻,沈元夕感叹道:“他们繁衍……好快。” 乌耀识趣闭嘴,向后蹦三步, 示意三殿下来。 三殿下无话可说。 捧着书,沉默了许久, 说道:“人确实容易繁衍。” 沈元夕像是回神, 突然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愣了一愣, 才意识到自己嘟囔出了怎样的一句感言。 “不要多心,并没有言外之意。”沈元夕如此宽慰他。 三殿下哭笑不得。 怎又变成沈元夕来安抚他了, 倒是显得他这个年长二百余岁的人不如她豁达了。 “我没有很在意。”三殿下补充。 三殿下 第92节 沈元夕也学会他的言辞了,歪头看了他好久,说道:“你若不说这句话, 才是真的不在意。” 三殿下轻叹一声, 总算是合上了书, 不装模作样看书了。 “这才多久, 我真的不在意……有时想起, 只是觉得不解, 想多了, 又觉有趣。” “哪里有趣?” 三殿下一字一顿逗她:“慢腔慢调慢慢来, 不有趣吗?” “无趣。”沈元夕低头看回了自己的书。 三殿下无事做, 就黏在她身边,要么是紧紧贴着倚着,要么就是躺在她膝上,就像脑袋粘在上面了一样,沈元夕要不动,他能不吃不喝躺一整天。 偶尔,故事看到不紧迫的地方,沈元夕会分神去摸一摸他的头发,微凉柔润的银发从手指尖流淌而过,心中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等这样的揉弄扰醒了他,大概也就看不成书了。 沈元夕会在亲密无间触碰间,从恍惚中滋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来。 这样的人,是她的夫君。 每天睁开眼,他都近在咫尺,可以触碰,可以亲吻,可以更进一步拥有他。 但这些内心的虚荣褪去后,最令她快乐的,还是她生活中的“不变”。 多年前,她在漠北,窝在暖和的小屋里,猫着身子看书时。 窗外黄沙大风似鬼哭,爹没有军务,平安在家待着,而她可以躲在被子里,什么也不想,也没牵挂,就这么看着书。 那个时候,总会有一个念头,从这样惬意的安谧中冒出来,让她惴惴不安。 将来嫁了人,做了人妇,里里外外一大家,要操持要忧心,再也不能日上三竿还窝在被筒中,不梳洗的懒散看闲书了。 当时她内心期许着,若是爹能疼她一辈子,不让她从家里出门去嫁人就好了。 又或者,嫁个不会说话也不能动的木头假人……总之,只要不耽误她看书,不改变她现在的生活就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要是能将这半日永远延续下去,那就太好了。 不用考虑生死,不必考虑老去,不操半点心,不揣任何琐事。 她那时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却不料,这个梦成真了。 她有了个不真实的夫君,过着她当年幻想出来的闲散日子。 甚至,日子要比她想得更缥缈。 三殿下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听她讲那些想要分享的故事。 那些故事都是正经读书人不屑一顾的,可三殿下却会与她认真谈论。 她要说的那些感受,他都知道,而且要比她说得更精准。 他总能很快的就理解她想说的话,并用最恰当的辞藻说出来。 沈元夕惊喜,她极爱这样的三殿下,与此同时,她看得出,三殿下 也喜欢她这么同他分享闲聊。 她说的话,他都乐意听。 她喜欢他在自己说到某句话的时候,血色的眼睛突然亮起,神采奕奕的模样。 也喜欢他突如其来的兴致,像个少年一样笑吟吟找到她,一口气同她说许许多多的话。 这样的三殿下,她越想越爱。 “想我什么?这么高兴。”枕在她膝上的三殿下伸手戳了戳她的嘴角。 “觉得你特别好。”沈元夕开心应道。 “过来。”三殿下张开手臂,“来。” 他抱住了沈元夕,在她耳边笑了起来。 “要尝尝我的血吗?”他说,“高兴的时候,味道不错。” 他咬破手腕,血蜿蜒落下,滴在他雪青色的衣摆上。 馥郁的血气充盈着每一次的呼吸,在唇齿搅揉的那一刻,更加浓烈。 沈元夕被喂了一口血,咽了之后,蹙眉捏着他的衣摆。 “我还挺喜欢你穿这件……” 雪青色很配他的银发,这颜色和他,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般,仙气飘飘。 三殿下的那双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的唇。 沈元夕的唇边是血流淌过后,残留的血痕,一直蜿蜒到下巴。 呼吸又近了。 他依然保持着这种习惯,舌尖卷走了溢出的血,最后不忘加深触碰,到他最初想要去的地方,把血气的芬芳与她的气息一同搅尝。 三殿下的指尖在她的肩颈处流连。 沈元夕嗯了一声,点头默许。 血液的开餐。 白天如果他不睡,太阳再明亮些,通常都需要喂这么一回。 有时发梢润了,气氛氤氲了,就会顺势宽衣解带,相拥饮蜜。 次数多了,习惯了,沈元夕就品出不同于之前的感触来。 从前喂三殿下,自己心总要跳到嗓子眼去,又怕又兴奋。现在就不是了,现在她痴迷于听他的吞咽声。 有时吞咽声之间,还会有很微弱的吸气,听了,就会想要占有他,想要抱着他,用力抱着他,把他向自己的怀抱里按进去。 这样的声音让她如痴如醉,而牙齿咬破血肉带来的疼痛感酥绵如丝,也让她越来越有瘾。 不仅仅是脖子,想要每一处都被他的牙尖顶破,感受到温度都缓缓聚集到那里,先温暖他,最后再被他温暖。 这样想想,孩子晚十年二十年,不是什么坏事。 她现在,只想拥有他,仍然是这样的日子,悠悠哉哉,不去想其他。 月末,沈丰年抵京。 薛子游告假去接,见了沈元夕。 她气色很好,薛子游却在放心之余,觉得她离自己遥远了。 明明人就在他身边,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身上,也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和三殿下一样,漂浮着,不触人间。 “偶尔也出门走走。”薛子游说,“好久没见姐姐了,也不曾听见谁说宴请了你,再过阵子,都以为你和三殿下一样,只在晚上出门了。” “确实。”出乎意料的,沈元夕点了头。 “我最近的确是夜晚出门。”她说,“临朔带我夜游华京,每一处都和白天看是不同的。” “哈?”薛子游尴尬地蹭了蹭鼻梁。 他是三天不见就变一个样,如今个头已到三殿下的耳朵,脊背也厚实了,茁壮显眼,一表人才。 寻到母亲后,这孩子就像终于扎了根的树,开始舒展枝叶了。这般变化,让他自己都心情舒朗了,原先阴郁的饿死鬼,现在长成了个明朗少年。 “你知道夜游鬼吗?”沈元夕说,“真的有。” 薛子游啧了一声,扭头望向了门外。 他就知道,沈元夕又要讲那些志怪奇谈了。 “昨晚我还看到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夜游鬼,抱着头一直在问,到底在哪到底在哪。”沈元夕幽幽道,“临朔指给了他,那鬼还道了谢,说下月初七,要给三王府点一夜的灯。” “……”薛子游还是修行太浅,问她,“到底真的假的?你是吓唬我的,还是真看到了。” 沈元夕这才看向他,莞尔。 “你猜。” “元夕!”沈丰年马上招手。 “爹!”沈元夕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抓旁边的薛子游。 停在一旁城门阴影处的马车推开了半扇门,三殿下撑着衣遮,幽怨看了眼薛子游,磨磨蹭蹭下了马车,走到了沈元夕右手边。 沈元夕挽住了他,想起是在外面,又很快松开了。 沈丰年眼神好,看得一清二楚,笑眯眯下了马。 “三殿下。” 三殿下点了头。 “元宵!”沈丰年想揉揉女儿的头发,又发觉女儿长大了不少,没有之前毛绒绒的感觉了,就像小奶猫脱了奶气和绒毛,变成了大猫。 再去揉抱,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真是又高兴又心酸。 “长大了。”沈丰年心情复杂道。 而后,再去看薛子游。 “……要不是亲眼看见,哪怕在路上碰见,都不敢认。”沈丰年说。 女儿长大了,但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可薛子游长大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像你爹。”沈丰年说,“神情像。” 至于眉眼,还是像他母亲的多。 “那就成。”薛子游一笑,沈丰年就觉更像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薛越站在他眼前,谈笑时,从眼中析出的笑意,就和薛子游现在眼睛里的笑一模一样。 最后又看回三殿下。 沈丰年略一沉默,心道,哦,他没长大。 三殿下还是那个三殿下,给他的感觉不仅没长大,好像又年轻了,就跟十九年前第一次瞧见他一样,像个十七八岁即将成人的少年。 要非说变化……三殿下,好似比那个时候,看起来柔和了点。 没之前那么的——不接人气了。 “我给爹备了接风宴。”沈元夕道,“趁着今日还没得忙,我给爹接风洗尘。” 三殿下 第93节 “有我的份吗?”薛子游笑问。 “说什么话呢。”沈元夕道,“给爹的接风宴,一家人都在,怎么会没有你。” “我总得问一句。”薛子游调侃道,“不然怕三殿下不让我进。” 三殿下打了个哈欠,扯低了搭在头顶的衣遮,慢悠悠说道:“并不会,不要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79章 记录 中秋过后, 沈元夕在旧书中看到了一种牌具。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拿着书问三殿下。 书中写,这种牌具被把玩多了,第一张竹牌上的红点就成了精, 钻出个孩子来, 但这孩子却不会说话, 眼也是个盲的。 “这种啊, 我收的有。”三殿下从她身上爬起身,到处翻找。 沈元夕诧异道:“……就收在这里吗?” “不是,是找伞。” 窗外下着秋雨, 三殿下终于找到了伞,一手撑着, 飘飘忽忽消失在沈元夕眼前。 半个时辰后, 他回来了, 不仅拿回了一只木匣, 还换了身衣服。 去的时候,穿得是竹青套衫, 回来时,红的黑的,蓦然肃穆了许多。 他只要穿上这种似宫装的深红重黑, 就会美得咄咄逼人, 外面下着雨, 雨帘之中, 他的银发微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看久了灼眼睛。 “……要出门吗?” 惊艳之余, 沈元夕捂着心口问道。 “不。”三殿下道, “只是淋湿了又换了身, 当然也是一时兴起, 想看你这样的眼神。” 沈元夕没骨气的点头。 “好看,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给你了。” 三殿下依着她坐下,打开匣子,取出了一副玉牌。 “这是前朝时兴的牌具,其实同现在他们玩的捉花牌九差不多规则,只是这个更繁复些,久而久之,也就被遗忘了。”三殿下手指摩挲着一张有红色圆点的牌,说道,“这就是书中成精的牌。” 他解释道:“这张牌来源于幽地,红色代表着幽族的眼睛,所以这张牌在规则中,可以拿出去换两张自己需要的牌,意为通晓天意,依天布局,故而能摸两张。” “明白了。”沈元夕一点就通,琢磨道,“也就是说,故事里成精的牌之所以眼盲,是因为玩牌的人摩挲太久,把这点红摸褪色了……原来如此。” 沈元夕再次拿起书,接着看下去。 三殿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做什么?”沈元夕不解。 “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看我吗?” “……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果然还是没有书好看吗?”三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离近后,他声音放轻了,说话间,呼吸搔着沈元夕的耳廓。 “也不是,但我没看完,断在这里会很……” 三殿下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坐远了。 沈元夕还以为他生气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从心中闪过,立马就被她否定了。 很快,答案就送了上来。 “元宵。”小福嫂端着茶点从月门那里探出身子来,“元宵……我把茶点放这里。” 三殿下正襟危坐,整理起手中的牌具。 如果无事,小福嫂不会到后院来。 沈元夕连忙道:“我现在有空,是有什么事吗?” 小福嫂红了脸,飞速看了眼三殿下。 沈元夕明了,问她:“是不方便说吗?” 她伸手推了推三殿下,却听小福嫂道:“其实,三殿下在,更方便……” “……是什么事?”沈元夕好奇了。 小福嫂近前来,摆好茶点,脸颊又红又粉,犹自笑了会儿,娇羞道:“元宵,我……我相中了前院的人。” “是谁!?”沈元夕笑意浮上了嘴角,“这是好事啊!” 小福嫂又看了眼三殿下,豁出去般说道:“叫云星。” 三殿下虚握着拳,轻轻咳了声,袖子遮着别开脸。 他绝对是在偷笑。 沈元夕顾不上他,问小福嫂:“当真?” 小福嫂点了点头,自己笑得抖了起来,拿起托盘遮住了脸,露出的额头泛了红。 “……云星,你知道他……他多大年纪吗?” “听王府以前的老管事说过,云星是三殿下的近仆,那少说也有三百了。”小福嫂道,“又说托姑娘的福,他不知怎么从幽鬼变了人,这些我都知道的。” “倒也……没错。”沈元夕说,“那你……是想让我帮你,还是?” “是想让姑娘帮忙问问。”小福嫂把托盘拿了下来,大大方方道,“我听他们闲唠时说,云星有老相好,但去了很久了,我就想,既然老相好没了,指不定他也想找个伴呢。” “……嗯,这事吗……也不是老相好那么简单的。”沈元夕求救的看了眼三殿下,三殿下用书遮住了脸。 沈元夕一把扯下书,怒目道:“不要笑了!你快帮帮忙啊!” 这事,她不知道要如何跟小福嫂说。 三殿下挪过来,与沈元夕并肩而坐,垂眸道:“云星是我祖母的……人。” 小福嫂震惊了好一会儿,“那就是比三殿下您还要年长了?” 沈元夕垂着头不作声。 三殿下道:“一定程度上讲,确实比我年长。不过,既然你心仪他,我可以帮你问问,祖母仙逝多年,或许……他也有意寻觅伴侣。” 眼见着小福嫂眼神里泛起的希望之光,沈元夕慌忙补一句:“他跟常人不同,若是念旧情,恐怕就……” “我知道。”小福嫂甜滋滋道,“他要是念旧情,那我就没看走眼,哪怕我俩没戏,我也会更敬佩他。” “能这样想就好。”沈元夕松了口气。 三殿下开口道:“你是如何看上他的?” 听他的语气,他是真的想知道。 乌耀悄无声息的落在沈元夕肩头,正大光明来凑热闹。 小福嫂道:“做事利落,话不多又靠谱,跟我男人似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了一瞬,又释怀似的苦笑道:“我这辈子,可能就被这种男人吃定了。” “小福嫂……” 小福嫂深吸口气,又换上一副笑脸,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沈元夕道:“也怪我,竟然忘记给她们找门亲事。” “为何需要你找,她们这不是自己在找吗?”三殿下摇头,“交给她们自己就是,这种年纪的女人,要比世间多数男人更通透,她们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不需你来安排。” “……说的也是。”沈元夕道,“几位嫂嫂都比我经历得多,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能看上云星,也敢过来为自己搏一搏。”三殿下轻声一笑,“都是心性不错的人,即便云星无意,她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三殿下说罢,斜了眼乌耀:“你还不去叫云星来吗?” 乌耀咔咔像咳痰似的笑完,扑棱着翅膀飞前院了。 不久之后,云星手里捏着乌耀,沉着脸来了。 见他这副神色,三殿下了然。 “它又同你胡说了什么?” 云星捏着乌耀的鸟嘴,坐定,说道:“不值一提。” 这损鸟扯着大嗓门,说他被一群姑娘瞧上,三殿下要打发他出门给姑娘们做女婿去。 “何事?”他问。 沈元夕与三殿下对视一眼,试探着问:“你对小福嫂,有印象吗?” “林小福吗?”云星道,“她不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人吗?怎么,是不愿意在三王府做事了,想回侯府那边吗?” “呃……倒也不是。”沈元夕手指抠起了书上的线封,不敢去看云星,“你……嗯,对她印象如何?” “挺爱笑的。”云星压着眉头说道。 “……云星,她,她想让我问问你。”沈元夕说,“她相中你了,想同你过日子,嗯……问你,还念旧情吗?” 云星讶然。 这样的问题,出乎他意料,他沉默了好久,久到三殿下打着哈欠,最后躺在了沈元夕怀里,久到乌耀挣扎着从云星手里钻出来飞走。 云星还在沉默。 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仿佛能坐到地老天荒,身长青苔。 “我要……想想。”他说。 沈元夕原本开小差偷偷看起了书,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她震惊抬头。 她以为云星会坚定地拒绝,会很快就给她明确的回答。 没想到,云星却说,要想想。 三殿下 第94节 竟然……有戏吗?! 沈元夕低头看向三殿下。 他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闻言只是睁开眼睛,放空了会儿,就又闭上了。 “好……那你,想好了,给我个答复,我好同她说。” 云星点头,起身离开。 沈元夕摇晃着三殿下。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要想一想!他竟然说要想一想啊!”沈元夕道,“这姻缘,难道真的能成?” 三殿下任由她摇晃,等她晃完,才不慌不忙说道:“他说的想一想,不是想这姻缘。” “那要想什么?” “想执晴。”三殿下淡淡道,“执晴给了他千年,可回忆太久远,他要慢慢地把那些回忆捡起来,仔细想了。” “那他直接拒绝不就……” “他需要时间,问一问自己。”三殿下指着心口,“做了人,是要与人一样接受日光下的生活,这样到死,还是要守着幽族的回忆,还像个幽鬼一样,一个人行向终结。” “原来……是在取舍。”沈元夕明白了,“和小福嫂无关,他只是在借这件事,做取舍。” “聪明,正是这样。” 沈元夕浅浅叹了口气。 “唉,那我去和小福嫂说。” 果然还是没戏。 三天后,云星来了。 “想起了许多事。”云星说,“这些事,好像突然有了重量,也失去了重量,再过几年,我迎来终结,它们也会像血雾那样消散,就像没来过。” 这话莫名有些感伤,沈元夕心中泛起苦涩,却不知如何安慰。 云星又道:“这样就好。数千年前,从出现活在太阳下的人类起,就被天道抛弃的幽族,就该消失在天地间……我能留下尸骨,却留不住我跟他们的回忆……人生如月,有盈有亏,所谓取舍,就是如此。” 沈元夕觉他这番话,说得很好,不住点头。 “三王妃。”云星说,“林小福那里,我会与她当面说,你不必挂心,她是我的小辈,我会多多照顾,不会用言语伤她分毫,何况,我很感激她的青睐,让我想起这些……” “这我放心。”沈元夕道。 “还有一事,想拜托三王妃。”云星道,“我与执晴的那些回忆……” 他虔诚望着沈元夕:“就请三王妃执笔,留笔墨在人间吧。” 沈元夕惊愣道:“让我写……吗?” “是。”云星道,“您应该是唯一能帮我刻下回忆的人了。” “临朔他文采更……” “他是幽族人,活了那么久,与您不同。他太熟悉我,太熟悉幽族。”云星道,“我更想让来书写我与执晴的故事,或者说……和三殿下一样,我也想换个角度,从您的笔下,看到我的故事。” 漫长的思考之后,沈元夕郑重答应了下来。 “好,我会尽力。” 第80章 时光 十月底, 华京入冬,迎来了第一场雪。 沈元夕蹲了半宿,花圃里的花仍然没开。 不仅如此, 这花枝看起来奄奄一息, 半死不活的。 她叹了口气, 起身才发觉三殿下站在她身后, 一动不动为她撑着伞。 “什么时候来的?”沈元夕问。 “……”三殿下指了指她身上的狐裘,“给你搭衣服的时候,你明明还说了多谢。” 沈元夕:“哦……啊!是有这么回事。” 她如今后半夜才有睡意, 白日要睡到午时前后才醒。陈嫂可能将她的作息夸大了,传着传着, 到沈丰年耳朵里时, 就变成了沈元夕疑似有了身孕。 沈丰年喜不自胜, 收拾了一堆礼来看女儿, 然后被三殿下告知:“尚无。” 哪想这乌龙还未结束。 第二日午后,连薛子游也登门道贺来了。 沈元夕惊慌道:“是京城都传开了吗?” 薛子游颔首:“是啊。” 继而, 瞟了一眼三殿下。 “连皇上都知道了,说是正跟礼部的大人们商量着要按什么规格送。” “天啊!”沈元夕合上书,掷到三殿下怀里, “快想想办法啊!” 三殿下轻轻捏住了向他砸来的书, 不紧不慢道:“让他送就是。” 而后, 他抬眼锁住薛子游。 “你秋试如何?” 薛子游假笑道:“三殿下, 这么惬意的日子, 就不要提那些事了。” 转眼, 见沈元夕一脸担忧, 薛子游忙道:“姐姐不用为我操心。我想好了, 等过了年我就到崇州去。” “去崇州做什么?” “燕帆的兄长是崇州书院贺长兰贺大家的同窗, 崇州开设女学,我与燕帆商量好了,过完年就跟她一起游历听学去。” “他们收学生吗?你……要不让父亲托人帮你写封信。” “不用,我是正经的官学子,有先生引荐,崇州书院不会不收。” “子游,别怕麻烦我们……” “没有的事。”薛子游收起了笑,声音和缓了许多,说道,“我知道义父想要我来袭爵,我虽是义父养大,算沈家的孩子,可我并不想跟京城的那些少爷们一样,大丈夫有本事自己拼自己挣,义父没有亏过我什么,我又怎能靠着义父的军功做不思进取的公子哥呢。” 他这是将话讲明白了,沈元夕也不再多言。 年关前,皇帝暗中探听消息,又在年底立了新后。 刘妃也因再次有孕,得了个封号。 大典过后,宫中才派人来三王府问候。 三殿下并未开门,云星站在石狮子旁,指了指狮子脚,要宫人们把拜帖放到该放的位置,至于见还是不见,要三殿下定夺。 “我们是奉陛下口谕来的。” 云星:“三王府有三王府的规矩,若是忘了祖训,就请皇帝自己背熟了再来。” 当然,沈元夕十九生辰那天,皇帝还是知道了三王妃有孕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龙。 皇帝松了口气,再看新后,觉得有些仓促。 心底会有小小的埋怨,猜想三殿下是不是故意传出的这个“乌龙”戏耍他。 他听到三王妃疑似有孕的消息后,就做了噩梦,梦见长得跟三殿下似的一白毛妖精坐在龙椅上,而他跟他的孩子们为这个“小祖宗”洗脚服侍。 这才是他慌张立后,火急火燎宣布后宫添喜的理由。 三殿下,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虽面上不显,但他心底知道,他堂堂九五之尊,被三殿下吓出了心病。 沈元夕双十这年,崇州兵乱,沈丰年奉命又去了崇州平乱。 春末,接到父亲平安信的同时,也收到了薛子游报喜的书信。 因崇州起乱,他与燕帆带着贺先生辗转到崖州去了,路上经历了几次生死考验,在贺先生的见证下,与燕帆缔结了婚盟,特此书信告知长姐,等崖州的汛期过去,就会启程返京。 沈元夕抱着信又笑又哭,三殿下跟只猫似的,托着下巴坐在她对面,好奇又兴奋地看着她笑着掉眼泪。 “不舍得?”三殿下问。 “不是不舍。”沈元夕道,“是……很奇怪的一种怅然,虽知是喜事,心下却很是怅然。” 云星又来讲他想起的执晴往事。 沈元夕擦了泪花,拿出一沓书纸,点头示意她做好了准备,提笔将云星所述,一字不差写下来,等云星离开后,再慢慢润色成文,吹干笔墨,一页页挂起。 这种事,她已做了两年,但云星的故事,才讲到执晴第一次饮他的血。 后面,还长着呢。 有时,沈元夕会挑拣出几个片段,念给小福嫂听,这也是云星默许的。 听久了,小福嫂也就明白了。 云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情爱了。 凡人拿出一辈子,也才短短数十年,又怎能覆盖他与之前千年如山似的感情。 沈元夕也是在重复的讲述中,触碰到了时间的浩瀚。 沈元夕二十三岁那年春,薛子游与燕帆,有了个女儿,取名崇。 冬末回京,已会认人了,沈元夕抱在怀里,望着她红扑扑的圆脸,喜极而泣。 把孩子还回去时,无意间瞥到了三殿下的眼神。 他只是看着沈元夕,平静的注视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悲伤。 沈元夕忐忑不安,夜深人静时,问三殿下:“是崇儿……身子骨,不太好吗?” 她怕三殿下占出个什么多病多灾的八字命格。 三殿下道:“她很健康,长寿,还和你投缘。” “那你……今天那个眼神……” 三殿下 第95节 难道是她看错了?多心了? 不,看三殿下,她还从未看走眼过。 “现在说,也没什么用。”三殿下淡淡道,“七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七十年后……你是说,因为这孩子同我投缘,所以她离去,我会伤心?” 三殿下沉默着。 沈元夕道:“伤心是肯定会的,亲人离去,都会伤心……你不必太担忧。” 又十年。 沈元夕不记自己的生辰了。 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三殿下从不提他的生辰,也从不过生辰了。 “幽族只分未成熟时,和盛年期。”三殿下道,“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在三十年前过完了。” 三十年前,他进入盛年期,从此之后,再无生辰。 这年秋,薛子游寄信来,想要带薛崇回京入学。 “京中虽女学时兴,但并无端正之风……”沈元夕道,“不如你将她送来,我为她寻先生教导。” 薛子游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三年前又得一子,只是病了一场夭折了,故而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薛崇十二岁入住三王府,由三王妃亲自照看,请了数位先生来教导。 薛崇二十岁那年,获圣上恩准,入工部研修,负责庙宇承建修缮等事宜。 也就是薛崇二十岁那年,沈元夕梦中的花树,终于结果了。 结果那天,三殿下心有感应似的,说要回一趟幽地。 “是要处理幽民安置问题吗?”沈元夕问道。 “不……”三殿下道,“要去幽林,找个耳听。很快就回……五天,最多五天。” 这是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分离。 第三天,三殿下就回来了。 他的发梢被风吹毛糙了,连衣角都残存着风痕。 “赶这么急做什么?”沈元夕道,“你不是说,结果还要等落地,落地之后还要孵育,孩子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出生的……” 三殿下默不作声放下一颗鸟蛋。 “嗯,不急。”三殿下道,“我刚进幽林就看到这蛋了,既然有缘,就拿回来了。” 他出门就后悔了,耳听不要也罢,他想沈元夕了,想回家,躺在沈元夕的怀里,懒散的睡觉。 于是,他掏了鸟蛋就走,也不管这是什么鸟,孵化后,愿不愿立契约做耳听。 为此,乌耀笑了他半宿。 这恐怕是第一个如此敷衍的父亲了。 这年冬,北边又起乱。 皇帝让沈丰年再征西北。 沈元夕得知消息后,气得半夜入宫,指着皇帝鼻子骂。 “我父亲七十了!朝中是无人了吗?!” 皇帝两眼发昏,闪着浑浊的泪光,说道:“朕也一把年纪了!” 他的皇子们都到了岁数,天天盼望着他驾崩归西,朝中党争逐渐抬头,用个人都要斟酌。 沈丰年是老将,又好用,所以一有事,就只用他。 “你们又知道什么!”皇帝委屈又悲痛,“你们又知道什么……你们从不老,也不死,你们……” 你们根本不知,当人老了,孩子们大了,威风一世的家主,连屁股底下的凳子都不一定坐得稳。 他再看一眼三殿下,心中就有无限悲凉,与那酸涩与妒忌一起泛起。 他还是那样。 三殿下,依然年轻耀眼,日月不坠,容颜不老。 最终,沈丰年举荐了几位年轻干将,与他同去西北。半年后,西北局势稍安,沈丰年回京,不到两日,皇帝驾崩。 三子争权,京城戒严。 马蹄声脚步声彻夜不静,有个蠢材皇子,还敢来拍三王府的门。 三殿下飘然出府,站在檐上,默默俯视着他们。 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天亮,传十二皇子登基。 三殿下嗤笑一声。 又过了半天,换作九皇子登基。 三殿下打了个哈欠,给浸月写了封信。 “三年后,可开界,迁民。” 又十日,沈丰年来问:“元宵,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他指的不是沈元夕,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沈元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说了声稍等片刻,拽着三殿下的衣领,把他拖来了。 “你跟我爹说。” 三殿下也直截了当,说道:“占算了,今年能落地。” 沈丰年喜笑颜开。 “嘿,那敢情好,我身子骨还硬朗,那我就等着了,还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三猫:能落地。 已经完全熟悉他语言套路的沈元夕:说清楚,什么落地。 三猫:果子。 沈元夕:那孩子呢? 三猫:还得孵。 沈元夕:……你们幽人是鸟吗? 三猫:你说是就是吧,反正天道捏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乱来的。 第81章 星陨 华京的西街, 有一家馄饨铺子,是十年前来京的海州人开的。 子时将近,混沌铺子还亮着灯, 除了下值的捕快, 归航的船工外, 还有个猫在角落里吃馄饨的红衣姑娘。 她裹着厚厚的斗篷, 珠玉满身,低头把勺子里的馄饨往嘴里送时,鬓边耳畔垂下的明珠耳坠会闪烁几下。 每个进铺子的人都会注意到这个姑娘, 夜半三更穿这么华贵来这种小地方吃馄饨,却没有人敢动什么劫财的心思。 因为姑娘的身后坐着一个银发男人, 存在感能照亮整条街, 正是传闻中神仙也难见一面的三殿下。 上个月, 京城传闻, 三王妃有孕。 这之后,每到子时前后, 就能在这家馄饨铺子里看见三王妃。 她应是孕中突然相中了这家的馄饨味儿,总也吃不腻。 至于肚子嘛,瞧不出。想来应该月份还早, 不显怀。 更何况, 她穿得也多, 明明不到寒冬, 却穿了袄裹了氅。 每次, 三殿下都会同行, 账一次一结, 有时是王妃把钱放在桌上, 分两边, 会数出一碗馄饨的钱,再数一堆,是老板的辛苦费。 若是三殿下结,就直接在桌上放半两银,与老板颔首后,说句多谢,就走了。 这晚,沈元夕吃完馄饨,付了钱,与三殿下一前一后离开了铺子。 从她每天来吃馄饨后,三殿下就点了一条街的灯,给她照路。 今日走在这条街上,灯却无风晃动。 三殿下握住了她的手,抬头望向悬在中天的月。 沈元夕看到了月光下飞扬的银丝。 是浸月。 即便离那么远,她也还是能看清浸月勾起的嘴角,露出的尖牙。 三殿下淡淡问他:“我母亲呢?” “路上遇见朔州春戏,她被唱戏的小妖精迷了魂窍,要晚半天到咯。”浸月笑嘻嘻道。 三殿下:“发火别冲我来。” 浸月笑得更大声,声音像极了夜枭笑。 沈元夕大开眼界。 原来这是浸月不开心时的反应。 沈元夕想,浸月怎么这时候来了?难道她要生了? 浸月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读了心,回道:“确实,快了。” 沈元夕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三殿下 第96节 “浸月,上次你说我的花很快就开,这都三十年了,它可开了?” 她的花种应该都烂在泥土里了。 “再等等,再等等。”浸月说。 “……你说这个等,是要我等上千百年吧?” “千百年,很长吗?”浸月轻飘飘回她。 宴兰公主是第二天正午到的。 沈元夕还在睡梦中,脸颊冰冰凉凉的,有人用手贴她的脸。 这不是三殿下的温度。 意识到这一点后,沈元夕在惊慌中张开眼,宴兰公主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恶作剧之后的狡黠。 “如何?”宴兰公主道,“有什么感觉吗?” “是说……身孕吗?”沈元夕摇头,“若非亲眼看到花树结出个红果子,我根本不知自己……” “重吗?”宴兰问。 沈元夕点了头。 她好像真的只在魂魄中结了个果,肚子没有半点起伏,唯独整个人一日又一日的变沉了。 “而且还想吃。”宴兰说,“你们的孩子,应该要比当时的临朔需要更多的人间烟火味道。所以,你最近喜欢吃什么?” “码头的一家馄饨。”沈元夕道,“滋味很杂,调味很重,但就是想吃。” “正常。”宴兰眼底的那抹红闪了下,“还有馋的吗?” 沈元夕正要回答,余光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调侃之意。 还馋什么?那自然是馋三殿下的血。 比每天吃一碗馄饨还要频繁,最近三殿下身形都有些薄了。 宴兰公主作为过来人,肯定是知道的。 明知故问,不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 沈元夕叹息:“……宴兰,你和浸月真是越来越像。” “终于叫我名字了!”宴兰公主开怀大笑,“好啊,好……叫名字好!” 沈丰年盼了一年,终于在风平浪静普普通通的一天,三王府的老管家来报消息,说孩子落地了。 “落地”这个说法有些许奇怪,但考虑到这个老管家之前也是幽族人,沈丰年以为幽族人就是这么说新生的。 晋升为祖父的沈丰年欢欢喜喜去了三王府,他想象中的场景,应是女儿在内殿的床上躺着养身子,三殿下抱着一个襁褓,递来给他看。 可真到了地方,却发现女儿好端端站在院外,正指挥三殿下埋酒。 听飘来的话,隐约说是什么女儿红。 沈丰年喜道:“是女儿吗?” 是个小孙女! 沈元夕摇头:“不知道呢,管它呢,到时候种出来什么是什么?” 沈丰年听糊涂了。 他如今的头发,也快要同女婿一个颜色了。 但苍老的白发,与三殿下柔泽丰盈的银发天差地别。 沈丰年问:“孩子呢?不是说……生了吗?” “嗯,今早正睡着,临朔叫醒了我。”沈元夕指着眼前突兀的一棵小树苗。 这树苗很纤弱,但枝头上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橘红色果子。 沈丰年花了眼,又是挤又是眨的,才看仔细了这果子。 两个手掌那么大,随着呼吸起伏。 “……这是什么?” “就是他们幽族说的生孩子。”沈元夕叹息道,“我的孕育已经结束了,现在需要临朔来血养它。至于男孩女孩,要等它瓜熟蒂落才知。” “女儿。”三殿下淡淡补了句。 “哦,是吗?你那占卜之术……对半准。”沈元夕温温柔柔反驳道,“说我那花种能成活,我昨日把土都刨了,哪里还有花种,早变成了泥了。” 三殿下没了声音。 沈丰年一时无所适从。 “那这……什么时候能有真的小孩。”沈丰年比划着,“就那种能哭能笑能叫我爷爷的?” 沈元夕龇牙,给父亲扯出一抹笑,伸手抚平了他鬓旁炸开的白发,说道:“看它的脾性了,临朔,你是多久出来的?” “……两年。”三殿下回。 “到底几年?” 三殿下如实交待:“……三年三个月,十四快满圆月时。” 沈元夕看向父亲。 “爹就耐心等吧,临朔都瞧见了,爹可长寿了,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玩闹呢。” 沈丰年搓着下巴,摇头道:“你不是说,你家这位占卜对半准吗?” 沈元夕:“好事自然都是准的!” 又一年中秋,薛崇姑娘成了亲,很快就传出有身孕的喜讯。 沈元夕看着院子里纹丝不动的“果子”,又看了看几乎快要透明的三殿下,惆怅道:“怎么人的繁衍……如此之快。” 三殿下抬眼,眼中有了点欣慰。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了凡人的繁衍,在他看来,有多么的迅速且不真实了。 沈丰年“四世同堂”那一年,三王府的果子终于破壳。 确实是个姑娘。 落地就是两三岁的模样,会说会跑。 长相嘛,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眉眼都像沈元夕一些,但有时的神情却似与三殿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元夕总觉得是三殿下“变”了个孩子充数。 因为这个孩子并不是银发,她发丝乌黑,若无阳光照着,眼睛颜色也更接近黑色。 浸月来看了一眼,满意离去。 “日夜相合,幽地边界消融之后,就会像她这样。一代又一代,千年之后,是昭还是幽,谁又能分辨出?” 女儿名暮朝,朔月成形脱壳。按幽族的规则看,这姑娘能力资质都不行,但三殿下却十分满意。 “这就对了。”三殿下道,“这才是大方向。而且暮朝如此,也预示着,今后的日子,不再有日夜相争之祸。” 如今坐在皇宫里的那位“圣上”,是个笨蛋。 萧明则驾崩,宫变尘埃落定那天,三殿下曾对沈元夕说过,争皇位的三个皇子,分别是傻子,笨蛋,大笨蛋。 来敲三王府门,想要拉拢三殿下站队的是傻子,先行登基最后死了的那个,是大笨蛋。 沈元夕忧心忡忡:“照你这么说,皇帝是个笨蛋……百姓该怎么办?日子,不就艰难了吗?” 三殿下却摇头道:“皇帝是笨蛋,但不是傻子和大笨蛋,朝中文武能臣就会多起来,这是好事。” “……萧明则属于什么?大笨蛋吗?” “他属于自作聪明的笨蛋。”三殿下道,“这种守成可以,但不利能臣干将。” 沈元夕仔细琢磨了,深表赞同。 萧明则治下期间,朝中虽也太平,但到最后党争不断,满朝会打仗的,仿佛只剩下她父亲。 而她父亲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萧明则无可奈何,无法明目张胆的打压。 “自作聪明的笨蛋,都不希望身边出现比自己能干的人。”沈元夕不断点头,“原来如此。” 女儿出生后,三殿下去了趟皇宫。 这之后,笨蛋皇帝听从建议,在崖州与海州交界,划出一块地界,命名云幽,交给三殿下迁徙幽人。 云星自荐要去做他们的“引导人”,教他们适应昭地的生活。 临走前,垂垂老矣的云星,最后一次同沈元夕讲了他和执晴的故事。 “三王妃,我有一心愿,想请三王妃成全。” 他说:“我这一去,不会再回。若死讯传回京城,请你在那个月的月圆之夜,向幽地方向,烧了我与执晴的这些故事。” “你……不愿意留它吗?” “三殿下在。”云星向三殿下方向一拜,说道,“每次我与王妃讲述,三殿下都在,我们的故事,他能否复述我并不知晓,但王妃整理写出的文稿,他一字不差的看过,也会一字不差的记住。” 云星笑道:“王妃烧了手稿,若想留一本在这方人间,就请三殿下默诵吧。” 三殿下轻轻点了头。 新帝登基后,改年号为永延。 永延十三年。 沈元夕烧了那本手稿。 那晚,三殿下默诵重写。 沈元夕望着夜空的残月,语气平静道:“只是短短几年,与我共同生活数十年的云星,我已记不清他的脸了……” “他哪张脸?”三殿下却突然打破了这层淡淡的忧伤。 云星算起来,共有四副面孔。裹着黑斗篷的幽族老翁,提杖踩风出手的英俊幽族少年,脱去一层血肉后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自然老去后的白发老人。 沈元夕愣了好久。 三殿下翻过纸,勾画出了云星最年轻恣意的那张脸。 三殿下 第97节 三殿下笔杆敲了敲纸上的云星。 “这是爱执晴时,他的模样……很配现在书写的故事,不是吗?” 第82章 暮朝 春日阳光明媚。 花瓣飞到暮朝的指尖, 她弹飞了花瓣,落下一棋。 棋为将棋,暮朝住进武侯府后, 从沈丰年的老物件里翻出来的。 暮朝的棋是沈丰年领进门, 自己在京城转悠着找人下棋, 加上玲珑心窍, 自己磨出来的。 这番回三王府,就是要跟沈元夕一决高下。 眼见着沈元夕要输,暮朝没沉住气, 嘴角勾了起来,哼哼两声, 连目光也黏在了那枚决定胜负的棋子上。 不料这时, 躺在沈元夕膝上睡觉的三殿下懒懒睁开一支眼, 顺手拿过沈元夕手中的棋子, 放了一处。 暮朝直起身子凑近来,沉默盯着思考了许久, 噘嘴扔了手中棋子,不悦道:“我跟母亲下棋,有你什么事!” 三殿下也不斥她没大没小, 女儿从小就直呼他名字, 还不是临朔, 而是萧临朔, 从不叫父亲, 他也不说什么。 他把书盖在脸上, 搂着沈元夕的腰继续睡了。 暮朝一心想要跟母亲炫耀的棋艺, 就这么被三殿下打击了。不过姑娘年龄不大, 阅历不多, 没多久就不生气了,去厨房顺了瓜果,坐下来也倚在沈元夕肩头,一边吃一边闲聊。 “得空也去看看你崇姐姐。”沈元夕摸着她的脑袋说道。 暮朝乌黑的头发触感似三殿下的银缎,水润柔滑,乌发上总环着一圈柔白的光晕,仿佛活水一般,仅起微风就会泛起涟漪。 薛崇过了今年,就七十岁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也不错,从家的方面来说,无灾无病家和人旺儿女孝顺,已是人人钦羡了,但她却不大高兴。 说起来,京中的女学,也只兴盛了不到三十年,又换了皇帝后,那种正经教书的女学也就名存实亡了。薛崇从工部回了家,回想起自己的父母,感慨着怀才不遇,这世道一代不如一代。 现在在位的皇帝看起来不错,人聪明又勤政,在位二十多年了,但三殿下对他的评价,只有“呵呵”二字。 沈元夕怕薛崇闷出病来,总让暮朝去看望。 “崇姐姐这两天到飞霞山去了。” “做什么?” “呵,还能有什么,萧吾鼎那家伙,想要在飞霞山建个国祀庙,活派给工部督办,结果都搞不定,还得请崇姐姐去。崇姐姐一把年纪,又得出力,又得担责,还不能把名字光明正大放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 “你若真要打抱不平,那便去为你崇姐姐做些实际的事。”沈元夕道,“问那个皇帝讨要她该得的……” “你说得对。”暮朝说,“我呢,跋扈惯了,我就先把萧吾鼎收拾了,再去看崇姐姐。” 三殿下掀开书,叮嘱道:“暮朝,现在的皇帝心胸小,你做事且要……” “他敢报复,杀了再换个就是,反正萧家的子子孙孙够多,真不行我也是其中一个,皇位也不是不能坐。”暮朝说,“天下人不都在传,萧氏王朝都是三王府的掌中之物,说三殿下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坐实了,怎么对得起这等狂言?” 暮朝说完,蹦蹦跳跳走了。 沈元夕叹息一声,没忍住轻轻拍了三殿下的脑袋。 “都是你养出来的!” “不……孩子本性,父母左右不了。”三殿下道,“她本就是个狂妄的姑娘,十分在乎输赢,爱打抱不平,爱凑热闹……但她路走得正,这也不算坏事。” 沈元夕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惆怅道:“怎就不像我呢?” 暮朝看书,但不爱看闲书,读书很快,且坐不住,她更喜欢摆弄物件,唯一静下来的时候,就是蹲在沈丰年留下的老侯府屋檐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过来过去的人。 她将善恶分类,虽知天地混沌不是非黑即白,却异常坚持“道”,喜欢评判审罪。 上个笨蛋皇帝,请她去后宫评理。 结果每个人身上都背上了数条罪名,有嫔妃梨花带雨哭着叫委屈,暮朝平静道: “不需表演,剥开人皮,本心如何,一目了然。你以为你骗过了这个笨蛋皇帝,实际上他不笨,他是因还贪恋你身子,虽知你就是蛇蝎心肠,但你无非也就是挠一挠其他女人,祸不到他的江山宝座,所以他乐于装糊涂罢了。你是个乐子,他是个混蛋,你自作聪明,他玩你一时,你俩绝配。” 笨蛋皇帝当场暴怒,脸色红紫,却又无可奈何。 暮朝这番又替薛崇出头,直奔皇宫,蹲在皇后的椅子上蹭了饭吃,斜眼看向一脸愠色的皇帝。 皇帝眯眼道:“暮朝,行事前你总要替三殿下想一想,如此猖狂,将来总有覆灭一天。” “笑话。”暮朝咬着筷子说道,“你们萧家王朝覆灭了,我都还在。萧吾鼎,我是天道放在人间的审判眼,而你,你们——” 她筷子头顺过旁边垂头不语的皇后。 “你们都是大道之上的铺路石,是时光碾过浩瀚史海,扬起的尘烟。”暮朝说,“我知你为何不愿在功德簿里给薛崇一个名字。我来,不是只给她讨要应得的名字,只可惜,你懂了也要装不懂。” 她歪头,咬着筷子头的牙,忽然吐了尖。 象牙筷掉下一粒。 她龇牙笑道:“本来你也活不了几年了,我再稍微等一等,也不用来寻晦气。可惜我昨日想了又想,总觉得不能让你过舒坦了,我啊,就是要来寻你晦气,不是不想让女人史册留名大道比肩吗?我就偏要让你同意。” “那朕就偏不同意,有本事你弑君。” 暮朝悠悠转着手中削尖的象牙筷,转头对皇后一笑,说道:“恭喜,要做太后了。” 之后不到一个月,又去了一任皇帝。 国丧那日,三殿下要暮朝给个交待。 “乌耀肯定跟你说过了。”暮朝淡淡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他自己不争气,被吓死的。” “暮朝!”沈元夕担忧道,“你讲实话,我不信萧吾鼎会被你几句话就吓死。” “……他自己小瞧了女人,小瞧了枕边人。”暮朝露出个阴沉沉的笑容,“是他自己有病。又怕女人与男人比肩,恨不得愚弄天下所有女人,让她们都乖觉听话,可他却又很喜欢有才学有想法的女人……喏,自己娶的,也不算冤死。” 皇后是个有慧根的人,那天暮朝当着她的面如此羞辱皇帝,又点明了要她做太后。那一刻起,她若不做点什么,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就会被皇帝拔掉。 更何况,她已经把暮朝的意思,理解为三王府选择了她和她的儿子。 皇子在手,已经上年纪的老皇帝,就可以不是皇帝了。 与皇权和家族安危相比,夫君就是最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且,哪个进了宫的蠢货,还会把皇帝真当“夫君”看待? 暮朝交待完,又摇头感慨:“可惜那女人还是不够胆大,她的皇子,还不如公主灵慧……罢了,说这些也没用,先把女学恢复了吧。” 薛崇离世前,恢复了工部职位,虽才五品,但她完了毕生心愿。 薛子游和燕帆搭上一辈子完善起来的女学,又得以恢复,虽不及当时认真,大家都还在观望,但也算个好兆头了。 薛崇是含笑去世的。 那晚送走薛崇,沈元夕把自己关在书阁,看了一夜的书。 她忽然明白了三殿下的心境。 很早很早以前,她抱着小薛崇,三殿下曾用悲伤的目光望着她。 现在,她懂了。 薛崇去后,她心中,和亲缘的纽带,就全断了。 薛崇虽有儿女,也与她有来往,可已经……无法亲近了。 父亲,子游,薛崇…… 等三代血亲烟消云散后,她的过往,也会越来越渺茫,最终封存在记忆深处,再无人能让她开启这段时光。 薛崇之后,这世界上,就再没有值得她挂牵的亲人了。薛崇的子女孙辈是死是活,也无法触动她。 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沈元夕揉了揉疼涩的额头,打开门,看到三殿下站在阳光下,静静看着她。 他张开怀抱,他在等她,也知道她需要这样的一个拥抱。 沈元夕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哭薛崇的离世,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再也寻不回的那段时光,她终于……也不是凡人了。 活久了,就是妖祟。 沈元夕抱着三殿下,重复着一句话。 “除了你,没有人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曾经,叫她元宵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而沈元夕这个名字,终于,除了三殿下外,无人敢叫。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三殿下会坚持叫她名字,会在最初成婚那年,不厌其烦地要她叫临朔,而非三殿下。 “元夕……抱歉,把你拖进了这样的时间瀚海中。”三殿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这也只是……刚刚开始。但不必害怕,如果哪天,你厌倦了,我会陪你一起迎来终结。” 大昭由盛转衰,也是历史进程的必然。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盛不衰。 这之后,皇帝只会一代不如一代,直到末帝。 但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总有新生从腐烂的躯壳中萌芽,壮大,开启新的轮回。 大昭第二十七代皇帝,名萧昂。 他即位时,才十六。 那时,大昭人已从华丽宽袖长襟之服,改为窄袖短款衣,女子做工也多穿宽阔的衣裤,露一截胳膊,也无人会写文章大骂风气不正了。 那年,萧昂琢磨出了新式火铳,是左手持的,短管,巴掌那么大。 然后,这位少年皇帝把枪送给了暮朝。 交枪时,他握住暮朝的手,同那枪口一起,抵在了自己额心。 “暮朝,杀了我,让我的心停跳,它和为你而生的血,永远属于你。” 暮朝惊奇道:“你小子……我活了百年,被小辈示爱也不算新鲜事了,你倒是不一样。” 她承认,她是被这样献祭般的示爱打动了一瞬。 “我喜欢你。”萧昂道,“喜欢你……” 暮朝回了趟三王府,告诉了母亲这件事。 三殿下 第98节 沈元夕:“……都行,你父亲比我年长二百多岁,可时间一长,这二百多岁,也就不显了。” “……不不不,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同他喜结连理了?” “你若不在意,会特意回来说吗?”沈元夕反问。 暮朝转头,摇了摇假寐的三殿下。 “萧临朔,你来,你说!” 三殿下慢吞吞睁开眼,说道:“萧昂啊……那他应该就是末帝了。” 作者有话说: 三猫:闺女,末帝不会生。 暮朝:……谁胡说的? 三猫:我爸。 暮朝:早晚得想个办法把祖父的天眼给拗了!一天天的,净在这里剧透! 第83章 时序 萧昂说起来只是萧氏旁支。 在往上数几辈, 薛崇的外孙女嫁了僖宗的小十七叔,算起来也和薛子游是有点血缘关系的。 至于这么个偏的不能再偏的旁支如何坐上的龙椅,就得从气运说起。 一个王朝由盛转衰后, 还要再经过一到两次的所谓“中兴”, 再然后, 连短暂的中兴都兴不起来了。 皇室主脉就像被天诅咒, 该亡了一般,皇子未成年就夭折,再多的女人填进皇宫那个坑, 也难以生下皇子。 这种事,六十年前就有苗头了。 更早的时候, 暮朝曾恼过:“说了多少次了, 皇子本就脆, 要把公主也算上, 萧家的烂臭祖业能沦落到这副德行吗?我也不知道那满朝的文武,都有三成的女官了, 怎就不能把公主也考虑在内。” 暮朝说这话,很快就传开了,当时的皇帝还派宫人去侯府警告:“女侯慎言, 这是毁江山根基的话, 莫要再说了。” 不警告还行, 一警告, 暮朝脾气起来, 跑到皇帝面前敲他的脑壳子。 “真想看看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子继承, 天经地义。”皇帝说道, “关乎萧姓的根基。” “你家的姓氏是刻在血里的吗?我怎不知?”暮朝道, “祖宗我连萧都不姓了, 你竟然还抱着一个字说傻话。” “你不姓萧,是因你是女人,三殿下何必要把姓留给你。” 暮朝:“没救了。” 当时的这位老顽固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被暮朝激怒后,揉着脑袋,看暮朝的眼神像要杀人。 实际上,他也杀过。 大内高手,江湖浪客,甚至是蛰伏到如今的幽族燕川遗子们,皇帝都招揽过,要他们想办法杀了暮朝。 可继承了沈丰年武侯之称的暮朝,却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这人反杀根本不讲基本法,灵活变通,没有规矩就是她的规矩。解决大内高手江湖浪客,她就用幽族的优势碾压。 而解决幽族上三门的老古董,她就直接用火铳瞄准人家心脏。 “时代变了,小辈们。” 总而言之,第四代幽主暮朝,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个行径古怪想法古怪的半疯子。 刺杀彻底解决后,暮朝才回三王府说了这些破事。 沈元夕看着书,头也不抬道:“杀了皇帝就是,何必拖泥带水的逗他们玩。” 暮朝理所当然道:“得了吧,就现在萧家男人的德行和气脉,我杀了他,与在一艘满是洞即将沉的船上再开个洞有什么区别?无趣,让他们自己慢慢沉吧。” 说到这里,暮朝又问三殿下:“说起来,祖母的这个家业也快被他们败光了,船彻底沉后,你这个三殿下,是不是也不必再叫了,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三殿下懒懒斜了她一眼,答:“叫爹。” 暮朝转头告状:“元夕,你看他!你看看!我是问这个问题的吗?” 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元夕还是没抬头,敷衍道:“不用看了,他我我天天看呢。” 暮朝:“……你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下算是调侃到三殿下的心坎里去了。 三殿下坐起身,没骨头赖在沈元夕怀里的懒猫摇身一变,坐得端庄,很是支棱。 “你认为,大昭没了萧氏,这江山民众,会散架吗?” “不会啊。”暮朝说,“我现在看了,有皇帝还拖累那些要干活的能臣干将呢。我都想把他们拢起来,让他们别听皇帝的,自己找人合作办事去……皇帝是死是活是谁做,跟百姓们种田收成有半毛钱关系吗?” 三殿下点头道:“那我没什么说的了,你自己都想明白了,不是吗?” 他又重新躺了回去。 按照气运流转之规律,将亡的王朝,统治它的男人们将逐渐失去生命力。 面对萧昂再次的剖白心意,暮朝用这样的理由回绝了他。 “你……在乎吗?”萧昂问她。 “你说生儿育女吗?为何会觉得我不在乎。” “我从未想过这些。”萧昂说,“你是天人落凡尘,天人是不会同凡人一样,繁衍生息的……” “你这话说的奇怪。”暮朝起了反心。 “不,我的意思是……”萧昂道,“我并不是要让你同我结亲或是葬在一起,你随意取用我,我根本不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我只想……” 暮朝走了。 萧昂的爱,只是一种迷恋。 虽还没能打动暮朝,但因为他足够特别,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怪异在,暮朝决定为他做点事。 她打碎了囚禁萧昂的牢笼。 “不需用他来发号施令了。”暮朝对那些弄权的大臣们说,“昭没有皇帝了,我身边缺个造枪的。你们要真觉得,没个主子不行,遇事不决,那就来找我,我给你们下旨就是。” 事情自然不会这般儿戏。 不过……说起来,接下来的皇权惊变,荒唐的还不如儿戏。 话本还知道故事讲求个逻辑,但真实发生的一切,却都是乱来。 大昭无主,棋局变动,有野心的没野心的,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趟进了这潭水中。 历史不是长河,而是深潭。口小里大,只要被搅进去,哪怕是再固若金汤的一角,都要往下坠。 数百年安然一隅的三王府,也被搅了进去,因为动乱中,有一波势力,烧了皇宫。 藏书的集英殿也毁于这场大火。 沈元夕心痛不已。 什么都好,但书又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弄权就弄权,与书何干! 三殿下祭了血灯,一力灭火。 沈元夕则站在废墟前怒斥焚书之举。 书是有人在当权者默许之下,毁在兴头上,趁乱烧的。 当权者本没把三殿下和三王妃这种百年没露面,传说中的闲人放在眼里,直到听人来报,三殿下如何在瞬间出手灭火。 “他人悬在半空,一盏灯从他头顶挂在天上,越来越亮,然后就……就结冰了,整个皇宫就都结冰了,火就没有了!” 确认这不是下属的梦话,而是发生在华京多人眼前的事实后,当权者才知,传闻中三殿下跟三王妃是仙,并不是夸张的修辞。 他知道,这样的仙得罪不起,于是,杀了纵火者们就当赔罪。 沈元夕却在焦黑的宫墙废墟与赤红色的冰山前,泣不成声。 她的悲伤因书被毁而起,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些书了。 一些东西衰亡时,会将许多珍贵摧毁。 它可能因一个人而起,却也并不是人能做到的。 大昭末帝萧昂,死于流民混战。 暮朝到的时候,他还剩半口气,他说着,要暮朝吃了他的心,趁它现在还鲜活。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他知道,暮朝已不算是个幽族人。 她对血兴趣不大,且和人一样,白天兴,夜晚息。 她没有幽族上三门的耳听,因为天道判定她并不需要。 萧昂最后吐出半口气息,含笑又含怨的闭上了眼。 七年乱局,于三殿下而言,只是眨眼一瞬。 王朝末路,总会有这样的乱象。 但暮朝认为,起乱局虽是必然,却也有她的原因。 因而,暮朝与三殿下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她积极入世,寻找着大道中人,将他们一个个找出来,与他们一起挽救时局。 最终,稳住局面的人,仿佛是突然掉进棋盘上的,毫无征兆,她就出现了。 她名时序,入局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学西席,但她却能向前望三十年,扎根在大地中,仿佛也开了天眼。 暮朝发现了她,请她入局。 由她入局起,暮朝之前聚集起来的那些能人志士,也终于在时序的统筹下,全然的起了效用。 三殿下 第99节 又十年,乱局平息,历史这潭水的涟漪也被慢慢抚平。 武侯府成了女学馆,昭王宫经修缮后,变成了天下最大的存书库。 沈元夕每天都要去集英殿帮忙查补那些焚毁在大火中的书籍。 有些绝本,需要靠三殿下的记忆来誊录。 也就是在这时,沈元夕方知三殿下惊人的记忆力。 “……你这都能记住,”沈元夕悬笔质问他,“不久前我问你子游送的那本小窗夜话扉页上写了什么,你怎么说忘了?” 三殿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托着下巴,半眯起血红色的眼睛,慢悠悠问她:“前不久,是多久前?” “……”沈元夕惊愕道,“竟然是二十多年前了。” 大昭覆灭后,时序并未称王。 六部保留,六部之上设运转台,共同决议。 就如之前所说,遇事不决,就找暮朝。 从某种角度来讲,三殿下曾对萧明则说的那些话,成真了。 暮朝才是大昭的延续,像极了最终坐在龙椅上的那人,可她又不是。 有人曾问过时序,暮朝长生,若是他们这些人都去世了,暮朝会不会被权力腐蚀,又做回不朽皇帝。 时序一针见血道:“暮朝非天子,她不会被腐蚀,她就是这方天地的化身,是江山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提醒着我们,道不能走偏。” “暮朝不是朝暮。由暮走向朝……由幽走向昭。”时序道,“那个三殿下为她取这样的名字,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对哦,还有三殿下。”那人更是担忧,“他们也……他们有那么大的能力,若是他们……” “三殿下啊。”时序说,“你可见过?” 那人摇头。 时序说道:“这就对了。三殿下已经随着大昭渐渐熄灭了存在感,他和沈编修……哦,我是说三王妃,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年的半隐生活。我想他们二人并不想成仙,而是想和我们一样,就这么普通的活着吧。” 门开了,礼部总领事走进来,放下手中的案牍文件,指着门外道:“听你们说三殿下呢?巧了,他来集英殿了,还不快去看?刘领事的眼珠子都要看飞出来了……” 还未等他说完,时序就飞奔出门,和刚刚聊起三殿下淡定从容的样子截然相反。 礼部领事看着她化为残影的背影,失笑道:“头一次见时总领这么激动呢。” 废话,三殿下谁不想看! 时序奔到集英殿,见一银发男人雨中撑伞而立,一身烟青,窄腰一束,长身玉立。 雨丝落地,水雾朦胧。 他等着接沈元夕回三王府。 时序左右偷望了,见围观的大家目光都集中在三殿下身上,无人注意她。于是,便大胆弯下腰,歪着头去看伞下的那张脸。 三殿下似是感应到注视,将伞抬起,淡淡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轻轻点了头。 他是佩服时序的。 “不好。”时序被轻描淡写的一眼艳麻的同时,发觉同僚们随着三殿下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她这勾着腰歪着头的狼狈样子,就被同僚们逮个正着。 同僚们暗暗震惊:“原来可以这么看的!” 沈元夕终于完成了今日的编修任务,她快步冲入伞下,揽住了三殿下的腰。 “沈编修就看起来更像个人了。”旁边同僚点评。 时序轻咳一声,恢复沉稳之态,说道:“并不简单,能活五六百年不疯不傻,四平八稳沉心读书的,并非一般人。我认为,沈编修心境,要比三殿下更可怕。” “三殿下确实名不虚传啊……”又有人听到三殿下三个字后,不由感慨。 时序装模作样道:“也就头□□亮些,不似常人。” 周围同僚纷纷投来揶揄目光。 得了吧,还装,刚刚是谁为了看人家脸,都要趴在地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就是结局章啦 诶!没想到吧,萧昂不是暮朝的cp! (当然影响了一点点暮朝的择偶审美) 下章女婿就上线了 第84章 千年约 暮朝一直在外揽人才, 好不容易回趟华京,户部领事来跟她诉苦。 她前些年给工部揽了个天才,叫黎中, 论能力, 大家都心服口服, 但这人是个怪人, 说话颠三倒四,正常人听了都要皱眉头,以为是谁家的疯子大白天跑出来说胡话。 时序说, 她认为交通八达乃推进各省部紧密一心的利器,要想稳固江山, 就要先把路给通了。 路通了之后, 速度再快些就更好了。 时序发言还未结束, 黎中就站起来狂热鼓掌。 “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 都要,都得快!这个好!!你是有眼光的!” 新昭阁的人里除了时序, 也没别人理解黎中了。 暮朝听了告状,从工部特批的小厂房揪出了黎中。 这疯子绞了自己的头发,盯着两个黑眼圈, 手里攥着他的纸和笔, 先是迷茫, 而后凑近了看清是暮朝, 激动拽着她衣领说:“我想见三殿下!” “何事见他?” “他会御风!”黎中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吐字快的像剁饺子馅, 叭叭说道,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 三殿下会御风是因为他修仙非一般人能比, 但仙术也是术,是术就一定有计算的公式,有公式就能挪来用……” “人学不会的。”暮朝说,“幽人是万年前天道做错的造物,技能给的太多,所以不能繁衍太多……你懂这个道理吧?如今人兴旺,天道怎会让你人人都会御风……” “天道管人,可不管死物!”黎中说,“我让物御风,人御物就是!我要见三殿下!!” 暮朝认为有一定道理,还是让他见了。 本以为三殿下会认为黎中在讲白日梦,却不料,等黎中展示了自己的计算方式后,三殿下竟然读通了。 “我懂你的意思,万事万物都可用术来表示,术又可用数来组成……”三殿下将黎中的思路琢磨透后,写下了御风的公式。 “太对了,太对了!就是这个!”黎中双眼放光。 又十年,御风机未造出,地面上的无马之车在京城跑了起来,这种能载人的小车,名叫乘风。 再五年,御风机第九十九次冲向天空,这次成功御风至京郊,只在最后的降落中出了问题,作为御风之人,黎中摔断了腰。 暮朝动作快,送他去医馆。 然后……一眼看上了那个满手是血,冷着一张脸的医士。 她一眼就知,这个医士身上有幽人血脉,眸光沉静,波澜不惊,浅浅刮了她一下,就让暮朝第一次有了食血的冲动。 她成年期来的晚,她母亲二百年前才在梦中看到生她的那棵树壮大开满花。 成年后直到现在,她才有了血欲。 这个医士,这个小医生……秀色可餐。 于是,冷脸的医士遮着口鼻,冷静救治黎中,而黎中却在嗷嗷的惨叫声中,磕磕巴巴道:“暮、暮朝……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你、你怎么盯着这医士看……” 尽管被点明了,暮朝也没有移开视线,她就怎么坦然地,用血亮的,写满“想要”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医士。 越看越喜欢。 这医士还是革新派,把长发剪了,不过……短发也好看,长得像朵开在夜晚的紫色虞美人,越品越有滋味。 等救治结束,暮朝问他:“叫什么?” 医士染血的手指,指了指胸前的名牌,苏郁。 暮朝眼睛光华流转,又凑近了,迫切问他:“要跟我结婚吗?” 苏郁愣了愣,眉头压下又挑起,“……你不怕我已有妻?” “哪能哈哈哈哈……”暮朝说,“你血里的气味我都能闻到,还是个……” 于是,第一面,暮朝就被苏郁推出门外,挂牌拒客了。 但暮朝神出鬼没,又是个不守规矩不按套路出牌的。这种冰块似的,看起来冷漠实则很好暖化的小医生,根本经不住她的攻势。 苏郁虽是幽人后裔,却从未去过幽地,除了怕冷怕热,白天会头晕,晚上比常人能熬一些,其余的与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 他连血都不会吸,牙尖都没,被暮朝刺破皮肤时,还抖了一下,轻声呢喃了句疼。 而暮朝这个不着调的,尝了血后,吧唧着嘴道:“嘶——不太甜啊。” 苏郁冷静道:“我血糖正常,不要对我的血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我应该对你的什么抱幻想?” 苏郁撇开视线,却又凑上前,浅浅一吻。 暮朝无赖道:“嗯,你还是嘴甜一些。” 新昭时代来临后,生活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但锁在三王府数百年的白塔气运,随着乘风御风踏浪这些东西的出现,像血液一般,从华京这个心脏,流往大昭各地。 每一寸土地,都被气运浸润。 如今这个时代,再也不怕什么根基被摧,国运被毁了。 人人都是气运浸润后的土地,养育的生灵。 这方天地,不再属于某个人,某个姓,而是每一个人。 三殿下由黎中启发之后,陷入了“术”的领域,难以自拔。 不仅如此,他还启发了华京大学堂数位学师。 三殿下 第100节 新昭时代中期,三殿下已习惯在白天出门,到华京大学堂,做个客座教授。 沈元夕编修完古史杂篇,一人领了多职,又在集英殿继续编修和修字典,又会去华京大学堂教授文史课程。 宴兰来找过他们,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了一个多月,回去后,没过几年,就没有了踪迹。 三殿下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对起床去上课的沈元夕说:“元夕,宴兰和浸月不在了。” 沈元夕点了点头,去了学校。 她早在上学期就在教课时,弃了毛笔,改用油墨自出硬笔。 今日有学生在课间争执传统与革新,问沈元夕站哪边。 沈元夕:“这不是站队问题,这是发展的必然。有些古老传统,想要或是只能停留在旧时光中,那就让他们停在那里吧……这个世界,永远崭新,在新的时光里,强行挽留旧时光,并不是好事。” “可是对教授而言,挥别旧时光,也难免会心伤吧。” “是啊……”沈元夕没有提浸月与宴兰,她淡淡笑了笑,说道,“萧临朔把他的长发剪了,虽然,短发也很漂亮……但我确实不舍。” 只是,他的长发能再养回来,可有些人和事的逝去,永远找不回来。 “好想知道三教授长发时是什么样子。”一个学生轻声道。 沈元夕摸出一张相片。 “有哦,在这里——” 那是第一台摄影机问世时,她给三殿下拍的。 他坐在窗下,一手托着下巴,眉头轻锁着,解纸上的难题。 也有他想不明白的时候。 “术”的领域,即便是天眼,也难以触摸到边界。三殿下因为窥见了它的浩瀚,燃起了无限的生命力。 他想要活下去,一直不停地摸索下去,直到地上的凡人,一起到达天道的尽头。 那天,沈元夕黄昏回家,天沉沉欲雪。 三殿下还未归,她自行吃了晚饭,继续校验那本要给全天下人看的字典。 她想让人人都识字,都能读书通文,知晓天高地广,知晓人间万物美妙之处。 校对完今日的这几页字典,抬起头,已是白雪皑皑。 沈元夕感应到熟悉的暗香,提灯推门,走入小院。 三殿下蹲在花圃旁,银发上沾着雪花,转过头来,指着一丛丛暗红色的花:“元夕,咱的花开了,真的。” 千年了,她想要送三殿下的冬日红花,终于盛放了。 “千年前的沈元夕送你的,殿下。”沈元夕轻轻拂落他发顶的雪。 雪花飘落的瞬间, 那日的花车夜游,那天的云星与卖花翁,还有预见这一幕的浸月和宴兰…… 许许多多的人,她都没有忘记。 “三殿下。”这个称呼,她也好久叫过了。 “三殿下。”沈元夕轻声道。 沈元夕伸出了手,白雪红花与灯火中,她的眼神沉静坚定,含着温柔的笑意。 “三殿下,再陪我,下一个千年,好吗?” 三殿下回握住她的指尖,回应了这份愿望。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个小番外尾巴~ 第85章 番外篇国宝夫妇 新昭有三大镇国之宝, 幽林,集英殿,国宝夫妇。 幽林有的地带开发了, 但不对外开放, 有的还属于禁区, 在三殿下的建议下, 只做标记,还未探索。 集英殿则是全国最大藏书馆,所有出版文字, 都收录进了集英殿。 数百年前,萧氏王朝结束时的那场大火烧了当时近一半的存书, 这之后的数百年, 沈元夕把三王府的书阁挪了过去, 凭借着记忆和民间搜寻, 组织人手一点点检录,手抄补上那些被焚毁的孤本。 新昭后期, 编修职位更名为编校。 而编修仅保留了名称,沈编修,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称呼, 专门用来指代沈元夕。 她是国内最权威的文史大家, 通晓古今, 精专志怪传奇一类, 被人称为活着的图书馆, 文化瑰宝。 至于三殿下, 则是国内格致学、术理的最强支柱。据说能听懂他指点的人, 他们在术工格物方面的成就, 必然能青史留名。 毕竟现代格致学之父, 御风乘风的奠基人黎中,就是他带的学生。 这两位还活着,并且能一直活着,是新昭最宝贵的财富。 这天是论坛讲会,地点在三王府的前厅。 三王府构造也很奇特,许多来了很多次的学生,都瞧不出三王府到底有多大,他们眼中,三王府似乎就只有前厅。 沈元夕同他们讲志怪中“扶风”一类,扶风就是志怪中的一种写法,指不按套路出牌,逆着阅读者的猜测来,且行文跳脱,文风飘忽的那种。 “怎么区别出一本书是扶风写法还是写得烂……”有学生问。 沈元夕进行了解释。 不过这种依托于她的阅读量,要靠一种天然悟性来。 “这种问题其实很基础,但最基础的恰恰是最难的,不需要写什么论文,看就是了……我不要求你们发文章,看了,把表达欲激发出来,再去做其他的……文字是很难被人驾驭的,看久了摸到和你投缘的文字是什么脾气了,方能下笔……” 等讲坛会结束,学生们围着她继续问问题,都不舍得走。 沈元夕指了指膝上的人,遗憾道:“今天不行了……改天吧。” 学生们集体低头,看向窝在沈元夕腿上,被小毯子遮盖严实的三殿下。 “还没醒呢……”有学生小声说道。 沈元夕笑了笑:“他最近太累了,就让他睡吧,我不起身送你们了。” 学生们走后,三殿下默默扯下毯子。 “饿了吗?”沈元夕问。 三殿下点了点头。 只是从今天起,再也不会有个无耻的乌鸦,落在他们的肩头,笑他们的腻歪了。 三殿下的耳听陨落了。 乌耀是在昨日消失的,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耳听了,契约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束缚,而乌耀终究只是个幽林的乌鸦,飞不动走不动时,就该说再见了。 到了晚上,两个人通常会一起坐在书案那里,工作到子时三刻。 这夜,三殿下转着笔,撑着额头还在解术,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沈元夕问他。 “有人进来了。” 这句话震惊到了沈元夕。 三王府有三分之二是藏在阵中的,前厅暴露在外,但后院一般人是进不来的。 三殿下站起身,双眼放光:“这么多年了,还能有和黎中一样资质的天才!” 他抱起沈元夕,悄无声息站在了阵心处的高墙上,俯视着从偏门走进来的年轻女生。 这个女孩子可能只有二十出头,或许更年轻,成功破解三王府的阵后,脸上洋溢着激动,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毫无疑问,她是个术理奇才。 三殿下飘去侯府,叫醒了睡梦中的女儿。 “暮朝,我府上来了位资质不错的天才。”他说。 暮朝脸上睡意还未消,先慌张去遮身旁,扑了个空才想起,苏郁在医院值夜班还未归。 暮朝搓了把脸:“我说你俩能不能不要随便进我家里?” “有人才。”三殿下又强调。 “下次我们会注意的……”沈元夕说罢,又转向三殿下,“临朔,刚刚我就想提醒,暮朝跟我们不一样作息,你起码要敲个窗户再进,万一苏郁也在……” 暮朝:“行了行了,我清醒了,我这就去。” 暮朝就是新昭最大的伯乐,矢志不渝的在各地不拘一格招揽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让他们发光发热。 至于苏郁,有了佚?大把的寿命后,他勇做第一人,专攻心脑,立志要寻找到医学的新道。 后来,夜闯三王府的那位天才,迈出了征服洪荒宇宙的第一步。 她七十岁那年,可能感应到自己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这位跳脱又伟大的术理学家,逃出了医院,大白天的,又翻进了三王府。 她看见,三殿下穿着改良后的立领朝服,坐在树荫下,银色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揪,托着下巴,像只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沈编修,专注地听她讲。 沈元夕正在讲新得的故事,是她的一个学生写的,让阅书无数的她都觉好。 “感受到了人类难以磨灭的力量,太美好了,非常有力量的文字……”沈元夕说罢,才发现远远偷听的这位顽皮的术理学家。 “林奉,你来了。”她招招手,“来吧,这里有蜜饯,我敢保证,是千年前最地道的华京滋味,你不是华京人吧,快来尝尝。” 术理学家脚步又颤巍巍又轻快活泼像少女,乐呵呵过去,挤走三殿下,接过了沈元夕捧来的蜜饯。 她老化的牙齿咬了一口蜜饯,笑着说味道好怪,而后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继续探索下去,星星,那些星星,我还未到达……”她哭着说。 沈元夕轻轻抚着她的背。 “三教授,三老师……”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若我同你一样与天同寿,我一定比你成就还要高,还要高……” 三殿下认真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天资,在我之上。人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尽管短暂,但也璀璨。” 三殿下 第101节 有这句话,术理学家哭得更大声,但这样的哭声,也并不只有遗憾。 “三教授,沈编修……带着我的理想,带着我们的理想,永远前进吧。”她说,“永远前进,前进,不要停……” 有你们在,这方天地,人类希望的支柱,就永不会倒。 你们是天道留在人间的一个错误,却也是人类的瑰宝。 作者有话说: 术理、格物,可换算成数学物理。 御风是飞机,乘风是汽车。 是直接平滑开始工业时代,且设定中不存在外来国家(也就是没有外国),只有周边同文化小部落,国民都知天道存在+有长生种的这种微奇幻设定。 所以其实没外语。 大家穿着打扮比以前简练点,换算一下应该类似咱们现在的“新中式” 然后三殿下大约就是,白毛,新中式,物理大拿,航天鼻祖。 天道:你确定你是想要触摸我,而不是带着人类来干碎我吗? 沈元夕就是,牛批的文学大佬,阅书量大到恐怖,记忆力惊人的文史权威大拿。 嗯,嘶——这么回头一看,发现想写个白毛吸血鬼的本心偏离了,吸血倒是没写多少。 我反省。 但我真的蛮喜欢这种平滑过渡到现代的新模式,特舒爽。 下本是都市文《心愿》,再下本就是《公主刀》了 心愿不打算再做写法实验了,毕竟都市题材,也没办法跳脱了,就写个成人爱情童话给大家看,美好的春天写本都市文~ 公主刀还没想好具体写什么,就等到夏天再看吧~ 那么,谢谢大家这本书的陪伴,也谢谢大家接受这样随性散漫的新故事。 投缘的姐妹们,下本不见不散,新一年都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期待下本再见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