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 第1节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陈郡谢氏》 作者:李暮夕 文案: 在豫州一带,人人都说大司马的嫡次女谢秋姜是个胸无点墨的白丁,门阀士族的士子贵女们都瞧不上这货,往常举办曲水流觞诗会啊游宴啥的也从来不叫她。但是某一天,这货好像变了,还把我们北朝的第一美男、最年轻的一品公侯李使君给拐跑了。 便有贵女问之:是不是谢三娘逼迫你?传闻她母族出身鲜卑宇文氏,善骑射,武艺高强。放心,我们会为你做主的。 李元晔:其实,是我追求的三娘。 众贵女:……(#@%……¥*%#@##@#¥¥*!!!) 属性:女主第二次穿越,背景文化是南北朝中期前后(看清了,不是魏晋!!!),主线故事和人物全是虚构的,我主写汉化大业和权利更迭的频繁,主线没有谢安王澄这种名士耍风流的剧情。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天之 主角:谢秋姜,李元晔 ┃ 配角:李元宏,林瑜之,尔朱劲 ================ 第001章 谢氏三娘 001谢氏三娘 北魏元和三年,一场罕见的大雪席卷了南部三州。因为渭河冻结,南地而来的商客倦旅只能徘徊在渭河北岸的都灵城,稍作停歇。 这雪足足下了有半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过了晌午,天不但没有放晴,反而愈加阴沉了。铅灰色的乌云有如实质般压在头顶,不久,远远的廊巷下垂下一串珍珠似的的雨帘。 “滴答”一声,第一枚雨落地,继而便是“噼里啪啦”急骤的声响。 药坊的伙计啐了口,撑了伞几步跑上前去给医者打上,嘴里嘟囔道:“左右是个没地位的,还不得夫人和谢太夫人待见,瞧这鬼天气,师傅犯不着走这一遭。” 那药坊的疾医年过五旬,留着一把花白胡子,闻言觑了他一眼:“说你是个没脑子的还不听,谢三娘再不受宠也是谢家的贵女,岂容外府人诟病。我等庶族,切勿妄议贵人之事。祸从口出,多做事少说话。” 正所谓“崔卢李郑、羊毕封高、王谢袁萧”,无论是南地还是北朝,陈郡谢氏都是极其显赫的顶级门阀世家,虽然北魏是鲜卑人建立的政权,自几十年前文帝主张全面汉化后,汉人门阀在北朝的地位水涨船高,朝中大臣也不拘一格任用汉人大儒。谢家这一脉虽是陈郡分支,也在宗室,在北朝的当轴士族中名列前茅,郎主谢衍在京都洛阳任官多载,如今身居高位,位列大司马,其余人则留在豫州一带。这谢家三娘本是谢司马和已故正妻宇文氏的爱女,含着金汤匙出生,骄纵惯了,身在这样的士族世家却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谢家是名门侨望,谢太夫人又出生清河崔氏,门第显赫,年少时便才名在外,作的一手好诗赋,怪不得不待见她。 过了西间的回廊,雨中又夹了雪,俄而纷纷扬扬,迷得人睁不开眼了。几个婆子在不远处的拱桥下清扫,有小僮过来看到他们,也不招呼,只略一点头。过了拱桥便是西暖阁,高高的庑顶下立着个鸦青色的人影。 “疾医,可来了,三娘子昨晚就高烧不退,试了很多法子都不奏效。”翟妪搓着手急急地跑过来。她是谢家三娘子的乳母,已经年过四旬,骨架很大,一身肥大的短袄套在身上,远远的就像上元佳节贵族子弟们蹴玩的胡球。 疾医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早些年,这婆子也是颇有些姿色的,自从夫人故去,谢使君抬了现任王氏为正妻后,形容就越见枯槁,这些年,都没个人样了。 随这翟妪进了屋,看到榻上奄奄一息的小娘子,他心里就是一沉。这一把脉,坐那沉吟了好一会儿。 翟妪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也是揪着:“疾医,你看……” “如果早些就诊,兴许还不会这样。这下是伤了心肺了……”疾医收回了手,整理了药箱就要起身离去。 翟妪宛若被晴天一个惊雷劈地惊在原地,情急中,扯住了他的衣袖:“三娘子身子向来康健,怎么会呢?疾医,你再给看看,再看看。” 疾医也觉得悲戚,但也知晓自己无能为力,轻轻拨去了她的手,叹道:“准备身后事吧。”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回头一看,先前无声无气的女郎竟然睁开了眼睛,他怔了怔,上前又探了探她的脉搏,虽然有些紊乱,但是跳动与常人无异,不由愣在了那里。 翟妪紧张地问他:“怎么样?”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清咳了声,摸着胡须似模似样道:“只需调养几日。”绝口不提方才的“诊断”了。 翟妪也是个识趣的人,塞过二百铢钱,又是千恩万谢,待得这二人出了房门,才暗暗啐了一口——庸医,回身将榻上的女郎扶起来,又往她身后垫了个锦绣团花缎垫,嘴里道:“三娘子可算醒了,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太夫人喜文厌武,日后,少鼓捣那些刀枪剑棍,多读些诗书。毕竟是嫡亲的孙女,太夫人不会那么狠心的。” 秋姜听她说了好大一通,脑子还有些混沌,她明明还在博物馆游览,途中遇到了塌陷,这醒来也该是医院才是。室内垂着重重纱幔和五色垂帘,摆设多漆器,描金填漆,每一样都巧夺天工,以莲花纹居多,但是案几大多偏矮,像是隋唐以前的摆设。倒是身下躺着的床榻,离地约莫一尺有余,四周搭着用以遮挡的彩绣折叠围屏,屏上满满绘着《诗经》、《国策》、《公羊传》等论述,像是六朝时北方士族高门间流行的胡床榻。低头垂视,袖口是金色莲花暗纹绣的窄袖,和她第一世的左衽胡服一般无二。 “三娘子,可是渴了?”翟妪见她呆呆的半晌不说话,问道。 秋姜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妪,现下是什么年号?” 翟妪一怔,笑道:“三娘子糊涂了,陛下登基三载,正是元和三年呢。” 秋姜脸上没有显露什么,放在被里的手却渐渐握成了拳,她暗暗掐了自己一下,会疼,才相信这不是梦。元和三年……元和三年……她怎么会忘记呢?这一年,魏帝征召大量民众兴建清凉台,出兵讨伐柔然高车,穷兵黩武,又逢战乱饥荒,庶族无以为继,民众怨声载道,各地州郡府君纷纷揭竿而起,举义中,排的上号的豪强就有渤海的高信、阳州的孔尚仁、关中的袁虎和并州的崔景和。后来北方的契胡人叛变,契胡豪强尔朱劲自立为王,在洛阳诛杀了她的皇兄,立了她年仅十岁的侄子为帝,遥尊她为摄政公主,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后来,天下越来越乱,她和幼帝在四面楚歌中逐渐走向了末路,最后,落得个以身殉国的下场。 那一世,她未尝不知胡汉交融、矛盾激烈,改革实在是逆水行舟,艰难险阻,但是身在其位,别无选择,她只能支持皇兄。灾荒连年,战乱频繁,各地藩属诸豪乃至郡县府君都蠢蠢欲动。自文成太后故去,帝国仿佛骤然失去了巨大的庇伞,皇兄年幼,难以服众,却依然坚持改革,然而士族反对,庶族不满,加之外戚高兆专权,朝廷*不堪,到了后来,各地举义谋反的多如过江之卿。 第二世,她去了现代,虽没有公主的身份,倒也衣食无忧,过得逍遥自在。没有想到第三世又回到这里,还成了另一个人,说不上来是命运作人还是别的。 翟妪见她久久不说话,眼中满是疼惜。只怪三娘幼时一直养在关陇宇文母家,自小和一帮胡人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变得这样不学无术,尽弄些男儿家的玩意。其实舞刀弄枪也没有什么不好,大魏是马背上建立的国家,鲜卑八族的贵胄子女哪个不会舞个枪花?但是三娘偏又生在汉人门阀世家,谢太夫人是南朝名儒后代,对子孙的才学极为看重。三娘本来就不得宠,寿宴上,不慎把“寿比南山”写成了“瘦比南山”,太夫人一怒之下就关了她禁闭,罚抄《仪礼》和《雅风》。 秋姜意识清醒了点,脑子里的事情也理出了一个大概,低头看着一身的胡服,皱了皱眉,对翟妪吩咐道:“翟妪,去给我换身衣服。” 翟妪一怔,随即惊喜道:“三娘子终于想明白了?” “以前是我不懂事,尽惹祖母生气,以后不会了。妪,你快去吧。” 翟妪应了声,欢天喜地地出了门,不料一到院子便看到了鱼贯而入的一群人,有丫鬟也有婆子,为首的是个尖脸长眼的婆子,抄着手站在庭中,看到她,目光就扫了过来。 翟妪心中一凛,忙迎上去:“耿寿阿婆,何事烦劳你大驾?” 耿寿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太夫人听闻三娘子病了,特命我来看看。”回首让人奉上补品。 翟妪一看,首乌、燕窝、人参都是足年份的,都是些好东西,心里想,太夫人好歹还是念着三娘子的,颤抖着手接过来:“奴婢替三娘子谢过太夫人了。” 耿寿妪道:“三娘子是太夫人的亲孙女,岂有不念不理的?只是,三娘子也太不争气了。” 翟妪唯唯应着,猜不透她的来意。眼角的余光却见廊檐下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换了衣裳的秋姜扶着门出来了,心里焦急,也顾不得礼数了,回身便要搀扶她。 秋姜却伸手挡住了她,缓缓走下台阶,敛衽一礼:“三娘虽然抱病,却时常思念祖母,阿婆,祖母身体安康否?” 耿寿妪想不到她开口就是问候太夫人,且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全然不似之前所见的那样唯唯诺诺、野蛮粗鄙,心里就生了疑惑,嘴里不忘应道:“太夫人一切都好,烦三娘子挂心。”又见她换了深衣,更是纳罕,“三娘子不是最喜胡服吗?” 秋姜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其实三娘还是喜欢汉服的,雅致素净,是大家的风范。” 耿寿妪更是奇了:“为何之前三娘子一直着的是左衽的胡服?” 秋姜道:“其实,三娘也是不愿意常着胡服的。既回了宗族,便是身在汉门。但是母亲日前与我说,祖母近日心胸郁结,想看些新奇的玩意,三娘想着……还是祖母的身子要紧。” 耿寿妪笑脸不变,眉梢却微微地往上挑了一挑:“三娘子有心了,不过,身在汉门,还是依约汉制为善,太过另类,不免引人话柄。” “阿婆教导的是,三娘知道了。”她搅了搅手中的帕子,欲言又止。 耿寿妪道:“三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秋姜有些赧颜,似乎是难以启齿:“三娘知道自己胸无点墨,深以为耻。丢自己的人事小,可不能再给祖母、宗族抹黑了。所以,三娘思忖着……”她抬头怯怯地望了耿寿妪一眼,咬牙道,“能不能烦劳阿婆请示祖母,三娘想去学堂。” “你未曾去过学堂?”饶是耿寿妪定力足,脸色也变了。三娘子回来也有半年了,一应事情都是王氏在打理,耿寿妪在太夫人身边服侍了大半载,是个人精了,稍一想便明白了大概。到底不是亲生的,哪里有全心全意的照拂。但是,王氏这次也太出格了。这丢的不是三娘子的人,是他们陈郡谢氏的脸面。 要是这事传扬出去,以后,外面人怎么说他们谢氏的贵女?他们还要不要在豫州一带立足了? “三娘子,此事我会禀告太夫人的,你好生休养,注意身体。”耿寿妪行了个礼,带着一帮婆子和丫鬟走出了院门。 秋姜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唇边不由牵了一丝笑意。 第002章 阿大妩姜 002阿大妩姜 暮色四合,明灯四起。耿寿妪入了堂内,挥手摒退了下人,躬身对谢崔氏道:“太夫人,奴婢有事禀告。” 谢崔氏见她神情如此郑重,扶了椅塌的靠手,微微起了起身:“讲。” 耿寿妪言简意赅地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蹙眉道:“照理说,奴婢不应该僭越,但是三娘子代表的是谢家,是谢家嫡亲的贵女,这是打谢家的脸,传到外面要遭人话柄的。她也实在可怜,这么大人了,连学堂都没去过,咱们家最小的庶出的十四娘都会诵读《诗经》了。” 谢崔氏皱了皱眉:“王氏没让她上过学?” 耿寿妪低眉敛目,恭顺道:“夫人要管理府内那么多事情,兴许是太忙了,忘了。” 谢崔氏一掌拍在矮几上:“我原本以为是三娘自己不要好,哪里想还有这些弯弯道道。她身为嫡母,心思竟如此狭隘。都来了大半年了,再忙也该想起来了,除非她根本没这个打算。自己的女儿言传身教,请的倒是最好的老师。也不想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三娘以后都不要出门了,不然,谢家的名声是不要了!为着寿宴那事,太原王家的郡太夫人已经嘲笑我多次了,好在那日来的人不多,且都是近亲,否则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太夫人不要动怒,一会儿奴婢去安排三娘子就学便是。” “这事是我错怪三娘了,你稍后到管事的那里取些银钱,帮她添置些文房四宝。对了,丝竹管弦也不可少了。”想了想,又道,“把青鸾支去伺候她吧。” “奴婢明白。”耿寿妪道。 月华如水,斜斜地钻进纱窗,在青石砖地面上倾泻了一地。翟妪怕她着凉,让人生了火炭,又帮她送来了汤婆子。 秋姜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扯了扯肩上的狐裘说:“翟妪,你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奴婢先服侍你梳洗了吧。” 秋姜一笑,也只得由着她。 两个小丫鬟送来了清水,她脱了狐裘,往那盆前一站,只见粼粼水波荡漾着渐渐平静了,倒映出来的是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这副面孔还很稚嫩,但是已经长开了,看着有十三四岁了,五官很精致,眉梢眼角都是极为风流的,顾盼神飞,只是皮肤有些黝黑。她私下里翻开衣袖看过,衣服里的皮肤雪白无暇,只是露在外面的这样,应该是以前经常在外骑射的原因。她想了想,嘱咐翟妪去准备了一些东西。 “白芷、薏仁、青瓜?”翟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翟妪,你就去吧。” 美白,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儿。 翟妪也没有多想,应了,回头就准备去了。 事实证明,这副身体的底子是非常不错的,这美白面膜敷了三天就有了成效。她想,和这些日子没晒太阳的关系可能更大,以后出行都让人准备伞。不过,这时候的伞没有遮阳功效,她就让翟妪找了涂料来涂黑,可能功效不显著,但是聊胜于无。 过了些日子,天气终于好转,出门也看不见风雪了。秋姜换了身月白色的深衣就出了门,带着贴身丫鬟锦书往后花园去了,路上看到荒芜的草地中隐隐冒出红色,不由驻足,看了会儿,回头问锦书:“大冬天,怎么还有花开?” 锦书往前一看,回头笑道:“三娘子,那不是花。” “那是什么?” 锦书低眉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执事阿婆说过,这是从西边的党项引进的,只有在冬天才盛开。” 秋姜奇道:“府里也没人知道吗?” 第2节 “应该没有。蛮子的东西,知道的不多。” 至此,秋姜算是确定了,这确实是来自党项西南不丹的‘火珊瑚’。 正思忖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郎的声音:“这不是三阿姊吗?听说你抱恙在床,五妹可担心了。” 秋姜回头望去,是三个身穿襦裙、还未及笄的女郎。前面两个手挽着手,容颜娇俏,衣饰华丽,另一个梳着双丫髻看似最年幼的女郎略微落后她们一步,低着头,衣服较为简朴。说话的正是左前方的圆脸女郎,看着只有十岁出头,靛青色垂胡袖交领单衣下穿一件牙色齐腰忍冬绣花褶裥裙,外罩水绿色半透貂毛滚边襦衫,皮肤雪白,笑靥如花,唇边有两个小酒窝。 秋姜走上前去,笑道:“多谢五妹挂念。” 谢云姜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眼底颇有不屑:“五妹早听说三阿姊武艺超群,身体康健,怎么这会儿轻易就病了?” 秋姜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谢云姜一怔,似乎是想不到她也能“出口成章”。再细看,发现她的肌肤比来时白净了不少,脸蛋秀丽,此刻微微含笑地站在园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大家风范,不由心生妒意,嗤笑了一声。 微风拂过,送来幽冷的清香。秋姜略微一怔,抬头望向谢云姜,目露诧异:“五阿妹身上熏的什么香,气味这么独特?” 谢云姜闻言,眼中有了一丝得色:“月支国进贡的月支香,取一小钱放入器皿中焚烧,可辟邪祛疫,九月不散。” “那可名贵地紧。” 谢云姜得意道:“府里也就只有阿姊和母亲得了几钱。对了,你在这干什么?” 秋姜往前站了站,似乎是想挡住身后的珊瑚丛。谢云姜眼尖,诧异地走上前去,指着地上那些火珊瑚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 她分明不信:“三阿姊,我们是姊妹不是?你怎么这样吝惜。” “阿云不要这样,三阿姊告诉你便是了。”她像是怕别人诟病,脸上却又有些不情愿,“阿秋也是听一个老阿婆说的,这东西可以美肤。” 谢云姜眼中一亮:“怪不得三阿姊白了不少呢。可有用法?” 秋姜又吞吞吐吐、不甘愿地说:“移植回院内,在旁焚火,将其中精华熏出即可。” 谢云姜抿了抿唇,瞟了她一眼:“如此,谢谢三阿姊了。”她不疑有诈,迫不及待地让随行的下人去准备了花盆,移植了好几株回去。 身旁,六娘子谢令仪的眼中也有些热切,但是碍着谢云姜在场,不好让下人动手。 秋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发笑。熏吧,熏地越多越好。 有脚步声从东边的拱桥传来,回头一看,谢云姜喜出望外,还没等人过来就疾步跑过去,将来人抱了个满怀:“阿姊,你怎么才回来,可想死五娘了。” 来人较她们几个年长,已经及笄,一头秀发挽在头顶,梳着精巧的灵蛇髻,只插了一支紫檀木凤凰单翅木簪在发梢,白色对襟的双绕三重深衣广袖长裾,上俭下丰,袖口和下摆处绣满璀璨的金莲,宽宽的锦带束腰,中间垂下碧玉宫绦,雪白的衣袂和绛色的披帛丝绦在微风中鼓动飘飞,显得飘逸出尘,容色绝艳。 “阿姊。”秋姜和谢令仪、谢秀娥齐齐对她敛衽一礼。 谢妩姜微微一笑,仿佛海棠花在晨雾里缓缓绽放,让人不由地屏息:“自家姊妹,不必拘束。”她看了眼秋姜,眼中是一如既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柔,“身体好些了?” 秋姜道:“多谢阿姊挂怀,已经好了。” 谢妩姜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握了握:“照理说,我该去看望三妹的,但是这些日子在师父那里进修,实在脱不开身,三阿妹,做阿姊的心里实在是抱歉。” “阿姊有心了,还是修行要紧。”秋姜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笑道,如果真的有心,哪怕差一个婆子来看也是好的。 不过谢妩姜这个人,确实比轻狂肤浅的谢云姜难对付多了。这几日从翟妪和青鸾嘴里得知,她这位阿姊不仅容貌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名远播,更是比丘尼安妙音的关门弟子,精通佛法经论,工于炼丹卜卦之术,有数之不尽的贵胄子弟、甚至是朝廷要臣遣人登门来访,请教占卜问卦的事宜。 宇文氏没有作古前,王氏是位次于宇文氏的侧室,即便是太原王氏的宗族女,但只是庶出,在身份上,自然是比不上鲜卑三大皇族之一的宇文氏的。文帝汉化后,主张胡汉联姻,汉人门阀不喜欢鲜卑人也只能放在心里,表面上还是不得不高看一等。毕竟,北方毕竟是鲜卑人的天下,那杳杳神京中的帝王是出身鲜卑拓跋氏。 王氏如今虽然扶正了,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处处矮了宇文氏一头,连带着谢妩姜也低谢秋姜一头。不过现在谢妩姜名声在外,很多人忘却了这一遭罢了。但在谢妩姜心里,这是永远的一根刺。 第003章 嫡庶有别 003嫡庶有别 寒暄了片刻,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谢妩姜提议一同去夫人院里用膳,秋姜痛快地应了下来。谢妩姜反而有些意外了。以往,这个三妹最惧怕的就是自己母亲。虽然不见得知晓母亲背地里的那些手段,但是母亲在她面前向来是威严高贵的。 谢秀娥怯声道:“七娘身体不适,不便叨扰了。” 谢妩姜柔声道:“那你早些回去休息。” 谢秀娥应了声,福了一福便让丫鬟婆子搀扶着往西边去了。年岁相仿,但是她身形单薄,远没有谢云姜和谢令仪那般珠圆玉润。哪怕同是庶出,谢令仪也明显比她开朗健谈地多。 秋姜自远处收回目光,冬日沁凉,但见墙头白雪层叠中露出的几片青瓦,孤寂寥落,望之生寒。 过了前院,顺着游廊一路走去便是内院,早有婆子丫鬟在内候着了。谢妩姜唤了声,一个年长的婆子笑着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玫紫色的地刺绣菱格纹手笼,一叠声呼唤下面人准备起来。 入了厅堂,只见王氏云鬓高耸,一身五色团花杂裾垂髾服,高坐在暖塌上,此刻起身下了台阶,笑了笑道:“都来了。”又叫人备案,转身过来拉了秋姜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慈爱道:“身子可全好了?普陀寺的师傅法子确实管用,前些日子我让人抄了些经书,这才几天,你的气色便好了很多。” 秋姜低头道:“好些了,多谢母亲。” 王氏叹了口气:“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挂怀儿女的。天寒了,记得多添置些衣服。瞧这手,冰冰凉凉的,叫人心疼。是不是丫鬟婆子们伺候不好?”她回头凉凉地望了锦书一眼,吓得锦书“噗通”一声跪下。 秋姜面色不变,只是含了一丝赧颜:“是三娘自己不好,出来前锦书就要给加了衣服的,只是三娘不喜那厚厚的冬衣。” “做人奴婢的,主子有失,当劝阻主子,事事为主子着想,哪有主子不乐意就由着主子胡闹的?”王氏居高临下地看着锦书。 锦书瘦弱的身子直直地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微微颤抖,仿佛寒风中摇曳不定的衰草。 半晌,王氏才低头摸了一下指尖的丹寇:“起来吧。”她抬起眼帘,目光淡淡地扫过一众下人:“还愣着干什么?” 不时就有人端着盆盆盏盏出来,依次放置到下方的案几上。 谢妩姜居于左边上首,秋姜脱了聚云履,跪坐到她下方,对面依次是谢云姜和谢令仪。 秋姜在后面看了看谢妩姜,按规矩,她是元妻嫡女,地位在谢妩姜之上,理应她居于左首上位。然宇文氏已去,宇文氏亲属氏族远在关陇,鞭长莫及,王氏虽是庶出,父亲王源却是太原王氏直属一脉嫡系,如今又升至朝中任尚书左仆射,官职虽然低于谢衍,实权却在谢衍之上,连谢衍都要礼让三分,自然不可和一般的庶出女子相比。王氏初入府时,他们那一脉势弱,王源只是尚书令使,只得身居侧位,却也是半个主子,地位仅次于宇文氏。宇文氏故去后,这些年她在府内逐渐强势,谢衍为了拉拢王源便扶正了她,后来她几乎算是一手遮天,下人仆妇迎高踩低,渐渐的便变成这样了。 菜式不算丰盛,倒也别致,尤其是一道片烧羊皮,用慢火煎炸,表皮烤地油光发亮,看了叫人食欲大振。王氏在上座望来,见秋姜并不动这道菜,诧异道:“三娘不是最喜欢这些?” 秋姜盈盈抬头,目中有一丝哀戚:“母亲心疼三娘,三娘心里感激。但是大病初愈,食医特意叮嘱,不可碰这些荤腥油腻。” “是我疏忽了,原不知晓你要过来。”王氏的语气有些歉疚。 旁边忽然传来“嗤”的一声,秋姜转头看去,只见六娘子谢令仪丢了拭手的帕子朝她望来:“三阿姊这话就不对了,母亲一番好意,做人子女的,当以孝为先,怎么时刻念着的都是自己呢。要换了是我,哪怕身体不适也要承了母亲的这份情。太奶奶让三阿姊抄写的《仪礼》,看来阿姊还没放在心里呢。” “阿妹这话可说岔了。母亲体恤我大病初愈,自是知道我不能吃这些的,母亲自己都说了,想必都是下面人的疏忽。我要是吃了,岂不是让母亲替下面人担了这罪名。要是因此损了母亲的贤良淑德,三娘才是万死难辞。” “巧言令色。”谢令仪说不过,冷哼一声。 秋姜却笑道:“但凡士族大儒,都讲求一个‘直抒胸臆、旷达为志’,三娘直言不讳,是性情所然,何以为‘巧言’?还是六妹觉得,历代大儒倡导的都是谬误?”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谢令仪的脸都在发青,冲她喊道:“你不要污蔑我!” “够了!”王氏冷冷地看了谢令仪一眼,训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怎可这样和你三阿姊说话?还不向你三阿姊致歉。” 谢令仪咬了咬牙,出了案几,不情愿地趴伏在地,行了个大礼,高声道:“对不起,三阿姊,阿妹知错了。” 秋姜仿佛没有看到她低头一刹那眼底闪现的怨毒,淡淡地笑了笑:“自家姊妹,说这些干什么?三阿姊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出来的时候,乌云沉沉像是压在头顶,锦书从不远处的偏房跑来,原是向人借伞去了。秋姜由她扶着下了地,便听到身后谢令仪笑道:“这才几日不见,阿姊这嘴上功夫就这么厉害了,做阿妹的,真是刮目相看呢。只是不知这胸中的文墨,是否也见长了?听闻三阿姊还没去过学堂呢。” 秋姜缓缓转过头去,透过姜黄色半透明的伞沿在朦胧细雨中温柔地望着她:“母亲诸事繁忙,许是忘记了。” 这番话当着院里所有人说出,顿时吸引了不少注目,连不远处在河边浣衣的婆子都放下东西朝这里望来。更有一个威严而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传来:“你嫡姊的教养,岂容你一个小小庶女置喙?” 话音刚落,太夫人谢崔氏和耿寿妪带着一帮下人进来。太夫人的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因愤怒而紧绷着,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令仪。 谢令仪吓得身子一缩,唯唯诺诺着不敢开口,后背的棉衣顿时被冷汗浸透了。 谢妩姜的脸色变了变,眼中含了一丝凉薄,冷冷地瞥了谢令仪一眼。 谢令仪年纪尚幼,又是庶出,这些年和谢秀娥一同住在谢云姜所在的姚菲院的偏院,对谢云姜是百般讨好,而这位阿姊,她向来是又敬又惧的。被她这样一看,更是又惊又怕。 “说啊。刚才不是还巧舌如簧,怎么如今倒成了哑巴了?”谢崔氏冷笑一声,看着谢令仪,目光都不移动分毫。 院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众人噤若寒蝉。 王氏听到动静也出来了,见了谢崔氏,忙下来见礼。谢崔氏冷笑一声:“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王氏理亏在先,不敢反驳,只低头道:“是妾身处事不当。” 谢崔氏说:“你的过错,仅仅只是这样吗?三娘来了府里大半年了,你对她的教养却耽搁至此。此事传将出去,外人不会说你王氏如何,只会戳着老身的脊梁骨,说谢家那个当家的老太婆德行丧失,苛待孙女。” 王氏俯身道:“妾身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我看这谢府很快便要姓王了。” 王氏没有应话,谢令仪亦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谢妩姜却淡然一笑,上前扶住了谢崔氏的手:“祖母,母亲要打理府中上下事务,难免会有疏漏。六妹口不择言,是无心之失,回去后我一定训导她。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妩姜和众位阿妹都会担心的。” 谢崔氏一改方才的冷面,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谢妩姜的笑容还未稳定,谢崔氏的面庞骤冷下来:“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身为庶女,不分尊卑,冒犯嫡姊,必须严惩。耿寿妪,把她带回去,禁闭一周,罚抄《德训》三百遍,不抄完不准放出来。” 立时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了谢令仪出了内院,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哭哭啼啼的唤声。 “嘉儿,你身为长姊,可要以身作则,千万不可纵容了她们。”回头,谢崔氏语重心长地说。 谢妩姜微微凛然,只觉得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带着冬夜里霜雪般的沁凉,好不容易才展现出一丝微薄的笑容:“妩姜谨遵祖母教诲。” 谢崔氏点点头,便想将此事揭过了。毕竟大庭广众的,虽都是家奴,但自家嫡出的小娘子年过十三还未上学堂这样的丑事,实在不宜张扬,回头想着宽慰谢秋姜几句便让人散场。不料秋姜出声道:“祖母——” 谢崔氏回过身来,微微蹙了蹙眉,心里暗道到底是年少,不懂情理。 谢秋姜的脸上却浮现一丝愧疚,懦懦地说:“其实,你错怪母亲和阿姊了。” 谢崔氏怔了一怔,王氏也朝她看过来,心中讶异一声,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姜继续说道:“母亲一定吩咐过下人了,不过是下人懒怠,给忘了。正如阿姊所说,母亲要管理府中那么多事情,难以面面俱到,她的心却是关怀着三娘,处处为三娘着想的。三娘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对文章词经倒也略知一二,全赖阿姊的照拂了。往常只要一有空闲,阿姊便会来清疏院教习三娘。不信,你问阿姊?” 谢妩姜怔了一怔,谢崔氏也半信半疑地望向她。不过她只是恍惚了一瞬,脸上便适时地露出了温雅的笑容:“三妹严重了,这是阿姊应尽的责任。” 秋姜笑而不语。谢妩姜素以贤德自居,才名在外,极重视自己的名誉,这么一个高帽冠下来,她怎么会不应呢? 谢崔氏也明白了过来,嘉许地看了秋姜一眼,微微点头。是个识大体的,既保全了自己的名声,也保全了王氏和谢妩姜的体面,即是保全了她谢崔氏和谢氏一门的体面。否则,她这当家做主的不免被人诘责轻看。 第004章 小试牛刀 004小试牛刀 回到院内已是夜深时分。 锦书和翟妪伺候了她梳洗,换上了就寝的中衣。秋姜拿着书卷在窗前往外面一望,夜空中繁星点点,像黑色幕布中点点荧光的染彩,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北风呼呼地灌入。 “窗口凉,三娘子还是进内堂看书吧。”说话的是青鸾,手里拿了雪白嵌东珠的虎皮夹绒披肩过来,在身后轻轻拢到她的肩上。 秋姜唇边含了一丝笑意,手中书卷仍未放下,抬头望着窗外的月明星稀:“良辰美景,若是没出好戏,岂不是辜负了。” 青鸾眼底透出疑惑:“戏?这大晚上的,谁会出来唱戏啊?” 第3节 秋姜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阿黛却喜滋滋地说:“三娘子若是想看歌舞戏,只管和太夫人说去。前些日子,西边来了西凉伎,会唱杂戏,有容娘、大作司和可浑奴。”她在几个贴身侍女中是最年幼的,因着祖上是谢氏的偏支,身份自然要比旁人高些,平日大伙也高看她一筹。 秋姜的笑容里透着疑惑:“我去求太夫人,太夫人就会答应吗?” 青鸾垂手在一边没有说话,态度恭顺,阿黛却笑嘻嘻地道:“太夫人现在可喜欢三娘子了,我听外面的阿婆说,太夫人还想帮你求得比丘尼的弟子名额,一应和大娘子齐平呢。” 秋姜仍是在笑,笑容却渐渐冷却:“这是谁和你说的?” 阿黛尤不自知,喜上眉梢,眉飞色舞地说:“外面都这么说呢。三娘子现在得到太夫人那样的高看,以后可不用再处处受夫人的气了。” 秋姜低头抚了抚书卷略有些发黄的页面,漫不经心道:“掌嘴。” 阿黛愣在原地,秋姜抬头对锦书道:“你去。” 锦书有些手足无措:“三娘子,阿黛阿妹……” “打!” 锦书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在阿黛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闭眼一掌掴了下去。阿黛粉嫩的脸上顿时浮现一个鲜红的掌印,眼珠里噙满了泪水。 锦书有些不忍,对上阿黛怨毒的目光,又有些惊惧,忙低下头,默然不语。 秋姜凉凉道:“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阿黛嗫嚅着说不出话。 秋姜叹了口气,“呵”地笑了一声:“议论主子,以下犯上,这是第一条错。挑拨我们姊妹关系,搬弄是非,这是其二。”她转过身来,轻笑声却让阿黛不寒而栗。只听她冷冷道:“母亲向来厚待我,对我和阿姊一视同仁,你这样的诛心话传出去,人人都道我谢三娘不识好歹呢。你可知错?” “奴婢知道错了。”阿黛含泪道。 “还不出去?” 阿黛委屈地站在那儿,还是锦书上前,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挡开,一跺脚跑出去了。 秋姜微微摇头,这样的丫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挑进府里来的,又被安排在她的院里做事。青鸾神色如常,上前替她添了暖炉里的炭火,又用金杖拨了拨火炭,灰色的那些被盖住了,俄而冒出猩红的火点子,“噼里啪啦”爆个不停。 秋姜抬起手放在唇下嘘了一口气:“青鸾,你是不是觉得我严苛了点?” 青鸾微笑道:“三娘子谨言慎行,上行下恭,奴婢敬佩。” 秋姜亦微笑不语。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声,有尖叫声恍然惊雷般划破夜空,久久不散。青鸾手里的动作一滞,竖起耳朵倾听半晌,疑惑道:“好像是从西边传来的。” 秋姜也侧耳倾听了会儿,微微一笑:“好像是西边的姚菲院传来的。” 青鸾站起身,皱着眉思忖着,回头见秋姜已经换了衣裳,问道:“三娘子要去看吗?” “听着这样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去看看,我这心里怎么都放不下。”说着打开了房门走出去,青鸾和在廊下伺立的锦书换了个眼色,一起跟着出去了。 外面天气有些冷,乌黑的庑顶在沉沉的夜色里染上了一层霜冷的月色,折射着盈盈的反光。越过寂静的游廊,姚菲院的方向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丫鬟婆子的哭喊声,还有小僮的叫嚷声,嘈杂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大门敞开着,只见人头攒动,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东面有一群人提着灯笼急匆匆地赶过来,更远的地方还有两拨人。 “是太夫人、夫人。”青鸾道,声音里有些不解,“大半夜的,什么事把她们都惊动了?” “走,看看去。”秋姜抬脚朝姚菲院走去。 到了姚菲院,里面是乱哄哄的一团,她费了点劲才进了内圈。丫鬟婆子看到她,倒是自觉地让出了一块空位置。几盏灯笼把个院子照的灯火通明,还有十几个小僮手持木棍,神色紧张地围绕在西边的角落里,那里原本娇艳盛开的几盆火珊瑚已经被砸地七零八落,一同被打在泥里的还有一些蛇虫鼠蚁,没死绝的还在到处乱窜。 谢云姜面色惨白,发鬓凌乱,被几个婆子婢女簇拥着躲在门槛内,花容失色,身子都在颤抖个不停。谢令仪和谢秀娥则躲在廊柱后,也是一脸惧怕之色。 忽然,谢云姜看见了秋姜,眼中顿时流露恶狠狠的光芒,大声嚷道:“谢秋姜,你这个贱人,你还有脸过来?”她猛地拨开众人就要冲上来。 秋姜惊讶地望着她,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几个仆从连忙七手八脚地把她制住,谢云姜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一副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外面有人厉声喝道,不刻,谢崔氏便和王氏、谢妩姜进来了。看到这情景,谢崔氏面色如罩寒霜:“谢云姜,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发什么疯?” 谢云姜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然挣脱了几个仆从的禁锢,连滚带爬地扑到谢崔氏脚下,抱着谢崔氏的下身哭喊道,“祖母,你可要给孙女做主啊,有人要蓄意谋害我,要我不得好死!” 谢崔氏厌烦地看了她一眼,耿寿妪心领神会,忙唤人拖开了她,架在一旁不许靠近。 “有话慢慢说,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 谢云姜仍在哭哭啼啼,谢妩姜皱眉,沉声道:“五妹,有话慢慢说,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谢云姜这才止住了哭声,扬手指向谢秋姜,恨恨道:“祖母,三阿姊她居心叵测,存心害我。” 秋姜大吃一惊:“五妹,这是从何说起?” 谢云姜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用狡辩了。白天你我在花园相遇,闲谈了几句,五娘并不是存心冒犯,你却怀恨在心,告诉我这火珊瑚焚烧可以美容养颜,我真的信了,结果呢,招来这一大帮蛇虫鼠蚁。这么些骇人的东西,我自己受罪就罢了,要是惊扰到母亲、祖母可怎么办是好?” 秋姜被她这样指责,脸色也变了,大声道:“五妹,你怎可这样诬陷我?这火珊瑚我用了多日,也不见半点蛇虫鼠蚁啊。” “你狡辩,谢秋姜,你存心害我!你谋害嫡妹!” “够了!”谢崔氏闭了闭眼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自家人有话好好说。” 谢云姜被这样一唬,哭号声才弱了下来,当仍是抽泣个不停,肩膀微微抖动,一张姣好的容颜恍若梨花带雨。 王氏皱眉道:“云姜虽然少不更事,但绝不会胡说的。”转而看向秋姜,“三娘,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五妹用了你的法子,惹得这一群蛇虫鼠蚁。” 谢崔氏也在此刻睁开眼睛,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谢秋姜咬了咬下唇,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眼中也含了泪意:“三娘不知。这法子三娘自己都在用,这些火珊瑚现在还在三娘的院子里呢,真的没有招来什么蛇虫鼠蚁,不信的话,祖母和母亲可以唤清疏院的下人来问话。三娘若有半句虚言,任凭祖母和母亲发落。” 她说得信誓旦旦,情真意切,谢崔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王氏眼中也有了一丝疑惑。 谢云姜道:“不是你还有谁,难道这些脏东西都是我自己故意引来的?” 秋姜说:“三娘也不知道。若说是这火珊瑚的缘故,那实在不太可能,不说三娘自己在用,六妹也用了,也不见这些东西啊。”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谢令仪身上。谢令仪平日巴结谢云姜,心里却是对她有些不忿的,原本,她一直作壁上观,甚至还存了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现在成为了中心,顿时有些惊慌。 谢崔氏道:“可有此事?” 秋姜笑道:“我那日离开的时候,远远的看见有人在移植这些火珊瑚,走近一看,认出是六妹院子里的素云。” 谢令仪想要矢口否认的话就这么被堵住了,心里憋闷,转而冷冷地瞪了秋姜一眼。 谢崔氏又发问:“三娘说的可是实情?” 事已至此,由不得她不承认,回头便看到谢云姜死死地盯着她,心里有些犯怵。谢云姜为人霸道,哪怕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许他人碰触,她和她处的这几年,凡事都顺着她来,所以得她的赏识,连夫人平日都对她多有照顾。现在开罪了谢云姜,她心里难免恐慌。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在心里唾骂了谢秋姜无数遍,嘴里却也只好承认。 至于蛇虫鼠蚁,确实没有招来过。太夫人只需要找她院子里的下人问一问就一清二楚,她只得道:“不曾招来过。” “那就奇了怪了,这蛇虫鼠蚁是从哪儿来的?”王氏身边的苟妪凝眉道,“要是和这火珊瑚没关系,怎么会一直围绕着在那火珊瑚在的角落里呢?” 第005章 蛇虫鼠蚁 005蛇虫鼠蚁 “那就奇了怪了,这蛇虫鼠蚁是从哪儿来的?”王氏身边的苟妪凝眉道,“要是和这火珊瑚没关系,怎么会一直围绕着在那火珊瑚在的角落里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谢崔氏道:“医来了没有?” 耿寿妪道:“已经命人去请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僮便从东边偏门领着一个身穿蓝色对襟棉袄的中年男人进了院子。他先是对谢崔氏福了一福,又和王氏几人见了礼。 谢崔氏眉间含了丝不耐的神色:“不必客套了,疾医,你是这都灵城医术最高明的医者,见识也是最广的,赶紧看一看吧。” 具体的事情,路上那小僮就和他说了。疾医闻言,也不敢耽搁,走到那院落的墙角里开始看起来。过了会儿,他皱着眉过来,迟疑着:“好像是月支香。” “什么月支香?你说明白点。” 疾医思索道:“月支香是月支国进贡的名香,熏来可辟邪祛疫,持香时间可达九月,极为名贵。这种香料和这火珊瑚焚烧后混到一起,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燥热的香气,吸引蛇虫鼠蚁到此。” 谢崔氏看了看耿寿妪,耿寿妪也是一头雾水:“奴婢的印象里,府里没有拿到过这种香料。”回头让人叫了外院的执事阿婆和执事过来。 谢崔氏的目光重新落到谢云姜脸上,眼睛里一点笑容也没有:“去年我就说过,收成不好,家族的农田园林也日趋荒芜,府中上下,一应以节俭为主。谢五娘,你且说说,这连老身都闻所未闻的月支香,究竟是从哪取得?” 谢云姜也知自己闯了祸,跪在那里不敢应话,额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瑟瑟着不敢抬头。 谢崔氏也不催促她,不紧不慢地让耿寿妪扶了到一边紧赶着搬来的胡椅上落座,略抚了一下发鬓,道:“都说老眼昏花,人到临老了才患上这健忘的毛病,过了年节你也不过芳龄十二,这记性难道这么不见长?也算是稀罕事了。” 谢云姜不敢应话,此事牵连甚广,夫人和谢妩姜一时也想不到好借口帮她开脱,整个院内噤若寒蝉,竟没一人帮衬她,看着甚是凄凉,谢云姜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夜风扑着明灭不定的灯火,暗影重重,因安静而更显狰狞,那一张张薄薄的油纸内,仿佛擎着一个个可怖的随时打算破灯而出的梦魇。秋姜被这气氛感染,原本惬意看戏的心情也忽然淡了,渐渐的好像有一只手慢慢拴住了她的咽喉,让她也紧张地透不过气。她的表情愈发恭顺,兀自低着头聆听。 过了半盏茶功夫,终于有下人领着掌事的周回和李婆子过来了。周回年过半百,身材走样,却也学着当代的大儒养了些“美髯”,不过他一笑便牵动着下颌的面皮皱起来,没有丝毫风雅,反而添了丝猥琐谄媚,看着很是可笑。 “太夫人,你唤小的和拙荆?”周回躬着身赔笑道。 谢崔氏并不看他们,只扬了扬脸,耿寿妪会意,上前一步冷冷道:“周回、李氏,你们可知罪?” 周回一见这阵仗就吓得腿一抖,忙弯下了腰:“阿婆,小人驽钝,不知和拙荆犯了什么错?还请阿婆明示。” 耿寿妪哼了一声道:“你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地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你们周府呢,中饱私囊,只手遮天,全然不把太夫人、夫人放在眼里。你还敢说你没罪?” 周回跪倒在地,“砰砰”地叩起头来,大声呼冤:“小人冤枉啊。借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不敢?”耿寿妪冷笑,“那五娘子的所用的月支香是从何处得来?账上可有记载?府中的每一分钱、每位夫人姬侍、女郎姑子、丫鬟妇婆所需的用度都是一早就计算好的,你不从中做些手脚,哪来多余的闲钱去置办这东西?” 周回斜眼偷偷看了主母王氏一眼,见王氏面无表情,递来暗含警告的眼神,脖子一缩,一咬牙,道:“小人知错,太夫人饶命啊!” 谢崔氏道:“老身是信佛的,不会想要谁的命。但是,这谢府的规矩不能坏了,府中的银钱,不是老身一个人的,是谢氏众人的财产,老身必然要对他们负责,对谢氏宗族负责。你从前是跟着太郎主的,我也不能不念着点旧情,你今天就在这儿把账册交了吧。” 这么大的油水,这是割去了他半块肉啊——周回心如刀割,但到了此刻,不交显然是不行的,只得应道:“谢太夫人眷顾。”不刻就让人回去取了账册。 谢崔氏只随意翻了翻,抬手递给了耿寿妪:“这是要紧事,千万不能再敷衍了事。你且费心点,待有了合适的人再交递了吧。”又说,“做错事不能不罚,周回,念在你在府上做了多年的份上,一会儿自己去外间领了二十板子罢。” 耿寿妪应了声接下。 “既然没什么事了,那就都散了吧。”谢崔氏施施然跨出院门,带着来时的人离去了。 王氏和谢妩姜随后出来。外面天色比晚间更沉,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形地罩在人的头顶。王氏的笑容在风里渐渐变冷,仿佛含了银针一般尖刻森寒,一字一句道:“老太太这是给我作筏子呢,指着桑树骂槐树,有了这榜样,日后府里人也不对我事事尽心了。” 苟妪小心地贴在她身旁,笑道:“夫人多虑了,太夫人对你一向看重,今日不过是个意外。” “看重?”王氏“嗤”地一声,道,“那不过是两两相与的面子罢了,她不给我脸面,也要给太原王氏脸面。不过她心里面,到底看不上我是庶出。从前由着,只是没寻着由头,看,这一有机会便赶不及了。我要是听之任之,日后还有我王氏在这谢府的立足之地吗?” 谢妩姜却笑道:“母亲不放权,其实是为了祖母着想。祖母年岁大了,若是还日日操劳,不是于己身康健有碍?母亲但凡心中存了一丝孝心,也不可让祖母这样劳心劳力了。” 王氏听她这样说就笑了,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好在,母亲还有你这个好女儿。” 谢妩姜道:“今日之事,母亲不要生气,五妹少不更事,回头我会训她的。” 第4节 提到这事王氏心里就一股气,冷笑道:“朽木不可雕也,她若是有你十分之一的聪明乖觉,便不会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谢妩姜蹙眉道:“依母亲之见,今日之事只是巧合吗?” 王氏看了她一眼,眉宇间也噙着一丝阴郁:“来龙去脉,我暂时也理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老太太怕是不会再任着我们了。她今天是折了我的人,明天不知道又是什么招,我且应着就是。” 谢妩姜盈盈一笑,双臂微微一展,微风扬起了她肘臂上的轻若无物的挽臂披帛,这样立于河畔,仿佛凌波仙子,不可方物。她笑道:“母亲觉得,三妹此人,如何?” 王氏没想到她提到谢秋姜:“三娘?” 谢妩姜低头敛了披帛,徐徐道:“自从寿宴那次被祖母罚了禁闭后,三妹和从前似有些不同了。” “确实是变了些。”王氏轻轻哂笑,目露不屑,到底还是瞧不上。 谢妩姜观她神色如此,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了,沉声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王氏闻言皱了皱眉,觉得她思虑过了:“一个黄毛丫头,她知道什么是权,什么是财,会专门和我们作对?左右是下面哪个不知好歹和她嚼了舌根,觉得我这个做嫡母的亏待了她,改日我给她送些新鲜玩意儿去,她也就不记恨了。至于这学堂嘛,既然老太太发话了,那便让她去吧。要想才学兼备,出人头地也是需要天分的,你看她那个资质,连你的万分之一都及不上。” 谢妩姜细想也是,迎着风口哼笑一笑,掩嘴轻叹道:“也是个可怜人哪。” 第006章 各怀鬼胎 006各怀鬼胎 秋姜进到院内,还没靠近便看到了远远站在廊檐下的耿寿妪,和方才一般的装束,没一丝凌乱,仿佛等候多时了。 “夜间天冷,湿气重,三娘子快进去吧,别让太夫人久候了了。” 秋姜应了声,恭顺地快步上了台阶,步入内堂。 四壁熏香淡雅,太夫人谢崔氏斜倚在暖塌上,微微阖着双目,仿佛睡去了,容色安详。秋姜不敢轻心,低眉顺目地上前,屈膝道:“给祖母请安,祖母万福。” 谢崔氏动了动身子,方悠悠醒转过来。看到她,神色仍是淡淡的:“今天这出戏,你也见到了,觉得还精彩不?” 秋姜低垂着眉眼,闻言,神色怔了一怔,狐疑道:“祖母开三娘的玩笑了,冬日严寒,何况是大晚上的,又非祭祀神明,何人不受礼教在外唱戏?左右三娘是没有瞧见。” 谢崔氏安然一笑,接过了耿寿妪递过来的茶盏,一手微微按压,揭开后低头吹了一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有时,聪明太过反而不好,需知,聪明也有被聪明所误的时候。” 秋姜神色惶恐:“是不是谁在祖母跟前说了什么?” “哪里用别人在老身面前说什么,老身虽然年过半百,也还没瞎没聋。那月支香的事情,你眼巴巴地过来告诉了老身,不正是希望老身出这个头吗?老身在前面陪着她们唱戏,三娘,你在后头看戏,难道还不是看得精彩绝伦?” 秋姜低首道:“月支香的事情,三娘本来是不该过问的,但是,这是关乎府上银钱的大事。要是让小人一直猖獗,银钱都管不好,谢氏哪里还有兴旺的道理?” “你就一点私心都没有吗?”谢崔氏笑道,“三娘,你自持小心,何以真的小心?老身都看在眼里的事,旁人岂有不疑心的?” 秋姜微微一凛:“三娘谨遵祖母教诲。” 谢崔氏道:“你是我的嫡亲孙女,祖母哪里有不念着的?这番话,我们只私下里说。人前,你还是要谨记八个字,前四个便是‘谨小慎微’。” 秋姜略一沉吟,恭声道:“不知这后四字是……” 谢崔氏唇边含了微笑,眼中透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味道:“无论如何,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牢牢记住,你是陈郡谢氏的贵女、当朝大司马的嫡女、鲜卑皇族宇文氏的后裔,非等闲人可以比,非等闲人可以轻贱。‘兵来将挡’——你,明白了吗?” 秋姜身子微微一震,不觉抬起头。谢崔氏仿佛疲倦了,一手扶额,挥挥手让她退去。等人离去,耿寿妪上去为她添了茶水,低声道:“太夫人用心良苦了,也不知道三娘子听进去没。”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耿寿妪略一皱眉:“可惜有些聪明地过分了。” 谢崔氏微微闭眼,仿佛在轻嗅堂内陈郁的香气,神色稳定而慈祥,袅袅青烟中,仿佛庙宇中仅供世人参拜的神佛,高贵而渺茫,让人心生敬畏。耿寿妪跟了谢崔氏多年,想起当初出入府邸时那个逢人便笑的开朗女郎,不觉难以和眼前这个深沉诡谲的贵妇联想到一起。但是,这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岁月与经历把她们的影子重重地碾压到一起,折合到了一处,再不可思议也是确凿的事实。 谢崔氏的声音不咸不淡,仿佛还带着事不关己的散漫:“不管她聪不聪明,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王氏总有得头疼了。” 耿寿妪意会,不由钦佩道:“太夫人只使了这小小的力,便让夫人无暇顾及府里的琐事了。”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是一个小丫头能对付的。但是王氏心气高,掌控欲强,看不得和宇文氏沾边的半点好也是真的。”谢崔氏道,“这三娘也不是个省心的,兴许能闹上一闹,我们且看着吧。” 耿寿妪笑道:“如此,夫人便没有更多的时间管理府中的事务了。” 谢崔氏叹息道,“不是老身好管这些,只是,这府中姓谢的确实没有可堪大用的人。老身若是再放任自流,恐怕这谢府不日就要改姓她王了。老身也不求别的,只求在这府里一日,便有一席立足之地罢了。” 冬雪初霁,天空又换上了新晴。自谢云姜被罚,这后院不觉清净了不少。往日秋姜去园内观赏总能碰见几人,这几天独落了她一个,她见院内的红梅开得正盛,便让锦书吩咐几个小丫鬟剪下几支带回去。 “要挑树梢头最艳的。”远处的梅树下,阿黛扯着嗓子,趾高气扬地嚷道。几日不见,她好像全然忘了之前的挫难和教训,又开始神气活现,秋姜见了不由摇头。 青鸾在她身侧笑道:“阿黛阿妹还是个小娘子呢。” “十多岁了,也就比你们略小几岁。这性子啊,是天生的,和年纪无关。”秋姜道。 青鸾闻言,只是微微敛了丝渺茫的微笑在嘴角,不答。锦书则垂下头,认真地挑拣手里的花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彼时暖阳高照,洋洋洒洒地落满了花园,映照院内花团锦簇。冬日虽是严寒,却颇有春光依旧的炫美之姿。 自王氏处请安归来,木伦氏由谢令仪挽着手踏过中庭的拱桥,途径花园,见此处风光无限,便驻足下来。木伦氏心中犹有积怨,转身对谢令仪道:“她不过太原王氏的庶女,比我早入府几日,宇文氏去了,才让她捡了这便宜做了正主。如今我位居下首就罢了,连你都要去那姚菲院的偏院将就。” 谢令仪对王氏素来膺服,闻听此言,吓得一噤,忙拉了木伦氏的衣袖说:“娘亲,这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 “怕什么?”木伦氏狠狠甩开她的手,恨铁不成钢,“郎主当日许我正室之位,我才忍辱为妾,如今却让她捡了便宜去。”她原是库莫奚大臣宗室之女,及笄后随侍慈城公主,太和四年随驾公主下嫁北魏,被指给了定北王元翊,后定北王薨,辗转纳给当时唯居吏部侍中的谢衍为侧室姬侍,受朝廷封赏,石禄仅比正室减半,她仍觉得是屈就了,所以,一向自诩身份高贵,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 谢令仪唯恐她高声,忙劝抚道:“母亲不是要和阿娘过不去的。” 木伦氏只觉怒气更盛:“你个不孝女,生你养你的阿母在这里,你去唤别人作母亲?方才在堂内,众目睽睽,你唤我阿姨,我只当你周全了礼数,可现在已经出来了,四下也无旁人。看来在你心里,那院内高堂上的王氏才是你的生身母亲。你走,只管认了她攀了高枝吧。” 此处有假山和花丛遮挡,她只当四下无人,说得肆无忌惮。身后跟着的赵氏早吓得魂飞魄散,抬起眼帘就眼睁睁地看着秋姜一行人闻声过来,脑筋一转便道:“花园风大,阿姊,还是早些回去吧?” 木伦氏正在气头上,被这一打岔,立时横眉怒目:“你个贱婢,也来管我?”却见赵氏小心翼翼地冲她打眼色,回首一看,秋姜笑盈盈地已经在她面前了。她也不惧,只略抬了抬下巴:“三娘大病初愈,怎么不在清疏院中休养,倒来这户外吹风?” “不来这户外,怎么可以看见这大好的风光,听到这精妙绝伦的言辞?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秋姜微微侧过身子,双臂舒展,“你说是吗,庶母?” 这“庶母”两字,正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戳在了木伦氏的心窝里,这些年,所有的忍耐和屈辱纷沓而来。木伦氏脸色大变,咬着牙,兀自冷笑道:“好,好啊。此番再见,三娘子真让妾身刮目相看。” 秋姜笑道:“庶母过奖。” 木伦氏轻哼一声,敛了表情,微微斜着脸望向一旁开得正盛的那株红梅。有微风拂过,几片花瓣自树梢枝头飘落,仿佛在空中盘旋的轻羽蝉翼,飘零无依,最终坠落,零落成泥。 她缓缓喟叹道:“一身清傲又如何,树早凋零,毫无倚仗,终究不过是卑贱的命。” 秋姜尚未开口,身边的阿黛已经大着胆子出声喝道:“三娘子是元妻嫡女,二姨虽身为长辈,终究不过是侧室姬侍,怎可如此无礼!” 木伦氏双眸一剪,似笑非笑地上前了两步,直直逼近到了面前。阿黛心中胆怯,吓得退了两步,被她一直逼到角落的假山上。木伦氏抬手扶起了她的脸颊,啧啧感慨道:“多娇俏的年纪,多好的容色。”话音未落,一个耳光狠狠地掴了下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阿黛右边的脸立刻高高肿起,一道血丝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 阿黛愣住了,傻傻地呆立在原地,双目仍是大大地睁着,好像是不相信她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打她。 第007章 左右平衡 007左右平衡 木伦氏打完,只是轻轻地甩了甩手,嘘了一口气,仿佛不过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见阿黛这样看着自己,只低头睨了她一眼,转而便看向秋姜:“婢妾教训下人,三娘子见笑了。” 遭此大辱,秋姜也只是微微挑眉,脸上犹自带着的浅浅笑意:“古人云,身在其位,而谋其事。三娘一直不明白,若是不在其位,而越俎代庖者,不知该如何呢?” 木伦氏眼神微微一眯,冷笑道:“三娘子这话,婢妾不明白,还望明示。” 秋姜笑了笑,在她身边缓缓走了半圈,倏然回头:“庶母教训下人,为的是严肃纲纪,正敕府规,原本出自一片苦心。但阿黛是我院里奴婢,纵使她有万般不对,生杀打骂也该由我管教。于私,你是我的长辈,我敬你一声‘庶母’,是我自小就学会的礼教,于公,这谢府上只有一位正室夫人,我谢三娘,也只有一位母亲。身在其位而谋其职,若是越俎代庖,恐见笑于人。” 这就是赤~裸裸的蔑视了——木伦氏最厌恶人家拿她和王氏相提并论,当下也不再端着,切齿一笑:“三娘子何时也学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你拿王氏的身份压我,怎么也不想想,她不过是汉人儒门的一介庶女,我乃库莫奚宗室贵女,论身份,自然要比她高地多。” 秋姜莞尔一笑:“你总是自恃出身,却从不仔细思量,库莫奚乃东北海滨小国,臣属我朝,终究是柔然、高车蛮夷之流,难登大雅之堂。你该学学慈城公主,入了魏国也不过是一介侧室,尚且知道韬光养晦、谨守本分。你区区番邦一个宗室之女,居于此位,还是高就了。母亲从不提及自己出身太原王氏,只因‘以德服人,以礼养人’,而用身份地位威慑、恫吓,这是下下之流,君子、士大夫、贵胄女郎皆不屑为之。” 木伦氏冷冷一笑:“真是母慈女孝,只是不知你是否心口如一,真真正正地毫无芥蒂?” 秋姜道:“阿母贤良淑惠,三娘由衷钦佩。” 木伦氏还要再说,却听身后一个声音缓缓传来:“阿姊若是德行有失,或是亏待了阿妹,阿妹可以当面提出。” 王氏和谢妩姜几步就到面前了,木伦氏虽然厉害,但也明白她终究是妾室,虽是良妾,终究不及王氏,郎主不在,王氏是可以找着由头寻她茬的。对于这个执掌谢家的主母,她心里到底发憷,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欠了欠身:“主母管理府上,身正为范,上行下效,婢妾怎敢对主母不满?” 王氏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而不语,木伦氏心里更加惶恐。还是谢妩姜为她解围:“阿姨是无心之失,阿母不要生气了。一家人,应该言笑和乐才是。不日父亲就要归来,他在朝中为官已经非常辛苦,我们不要为他增添烦忧。” 王氏这才缓了神色,微微一笑道:“你阿耶何时回来?” “朝中有典章规定,吏员五日一休沐,是为短休;三月一休沐,为长休。父亲这次告归回乡,洗沐谒亲,陛下特许了半月的假休。”谢妩姜向来端庄持重,这次也忍不住露出小姑般的雀跃与欣喜。 王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看把你乐的。你阿耶最是疼你,上次为娘嘱咐你纳的鞋,也做好了?” 谢妩姜笑道:“为父亲做的,没有事事不用心的。” 王氏笑了,回头瞥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木伦氏,又看了看站在树底下低着头不敢言语的阿黛,大为不屑:“婢子纵然有错,也不宜大庭广众下淫威责打,既失了脸面,又损了名声。下人敬重我们,我们做主子的便要树立一个榜样,长此以往,方能蔚然成风。” 木伦氏低低地应了声,不敢反驳。 王氏点点头,转而脸色一寒,对阿黛冷冷道:“作为奴婢,竟然以下犯上,顶撞主子,谁借了你这样的狗胆?” 阿黛心中一慌,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又惊又怕下,泪如涌出,哭道:“奴婢知错了,夫人恕奴婢万死之罪!” 王氏面色森冷,声音冰冷无情:“我谢氏一门,乃汉门一等一的高门,奉行礼教,方称大方之家。你这样罔顾尊卑,目中无人,当着众多女郎仆从的面,本夫人绝对不能姑息。”她使了个眼色,后头马上就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按住阿黛的肩膀就要拖下去。 秋姜忙出声劝阻:“母亲,手下留情!” 王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三娘,这样目无纲常礼教的贱婢,还是由我替你管教吧。” “府中大小事务的决策都需要母亲把关,日常时间就很紧促,这种管教婢子的小事,就不劳烦母亲了。三娘回去,一定会好好管教她,她再也不敢了。”秋姜屈身,恳求道。 王氏笑了笑,伸手虚扶一把,口中仍是毫不放松:“三娘子还小呢。这种贱婢,本夫人见得比你多,自有一套管束的方法,奴大欺主,不外乎如此。我替三娘子管教她,即是替谢氏一门管教她,本夫人正居谢氏一门当家主母,正的是谢府的府规。” 秋姜知道不好再劝,也只得道:“望阿母念在阿黛年幼的份上,当以教导为主,切莫过多责罚。” “三娘子放心吧。” 阿黛在一旁见了,心中大急,身体更是吓得如筛糠一般抖起来。也许是怕极了,她竟然挣脱了两个婆子的桎梏,猛地扑到秋姜脚下抱住了她的大腿:“女郎救我,阿黛不是有心的!” 秋姜又气又怜,更兼怒其不争,冷冷道:“你现在知道怕了,平时我说你的时候,你有哪一句放在心里面了?” 阿黛哭得凄惨,她也是不忍,回头想和王氏求情,王氏却漠然地挥了挥手,两个婆子马上拖了阿黛就往远处去了。 王氏和她道了别,携了谢妩姜转身离开。 秋姜目送她们远去,默然不语,回头看到赵氏还在那里,不由上前说道:“庶母,天气严寒,你也早些回去吧。” 赵氏吓得就要跪下:“贱妾卑微,当不得女郎如此称呼。” 秋姜适时地扶住了她,笑道:“阿姨是父亲的人,便是我的长辈,这一声‘庶母’,自然是当得的。此外,代我问候七娘。” 赵氏低头应下,才和随身的婢子芷兰一同离开了。 青鸾在她身后出声道:“赵氏不过是姬妾,位卑言轻,三娘子为何如此礼遇?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 第5节 “嫡待庶为奴,妻御妾为婢”——秋姜何曾不知道这个道理,贵胄门阀好养姬妾,以此争相炫耀斗富,更有“爱妾换马”的习俗,在谢府,赵氏和七娘谢秀娥的地位恐怕连婢女都不如。秋姜厌恶这种习气,归根究底,这些女人都是男人权欲下的牺牲品,毫无自主和选择的权力。她是女子,赵氏也是女子,这样被人轻贱,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赵氏为妾,尚知本分,遵纪守礼,无论如何她是长着,三娘自当尊她敬她,木伦氏也为妾,却毫无尊卑理念,骄奢无礼,三娘弃之。”说罢,她拂了衣袖,转身离开。 回到闺阁,天色已晚。今天有些疲乏了,秋姜让了撤了书案,放下室内的多重帷幔,褪了衣衫就上了床榻。锦书和青鸾一左一右为她合上榻上的折叠屏风,秋姜在里面道:“回去吧,今夜不用守夜。” 锦书不敢应话,青鸾却道:“三娘子,规矩不可废。” 秋姜无奈,退而求其次:“那你们去外间。” “唯唯。”青鸾和锦书齐齐应了声,低头缓缓后退,走出房门的时候为她轻轻阖上了门。 秋姜盘算着日子,也快到自己及笄了。按周制沿袭下来的规矩,男子二十行冠礼,女子十五岁及笄,但是古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大多提早行礼,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各地时间大多有所不同。 谢衍这一脉也不全然谨遵周制,族中规定男子十五行冠礼,女子十四行笄礼。她摸了摸散开的头发,心里多少是有些雀跃的,没及笄前不得梳发髻,整日顶着个丫鬟似的*头也是醉了。 过些日子,照例去给夫人请安,王氏一一受了礼,让她们下座。俄而,几个丫鬟端着几道点心进来,到了堂前,由赵氏接了莲纹雕漆描金盘,跪着膝行至王氏面前。 王氏揭了漆器,只见偌大的盆中,只放置着几块乳白色半透明的小糕,上方贴着一朵梅花,看着像是琼脂糕。 谢云姜拈起一块,放在眼前看了看,奇道:“这是什么?” “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木伦氏慈爱地笑道。 “那五娘定要好好品尝。”说着就扔进嘴里。 谢妩姜轻声斥道:“都几岁的人了,还这般没规矩。” 谢秋姜也忍不住笑出来,谢云姜闻声朝她望去,她才拿了帕子压住唇角掩饰。谢云姜一瞪眼,不服气道:“三阿姊笑话我呢?” “怎么会。”秋姜清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五娘率真旷达,不拘小节,正是名士之风。” 谢云姜轻哼了一声,佯装不与她计较的模样,转头又和谢妩姜说笑,嘴里“阿姊阿姊”唤个不停,声音娇嗲,秋姜听得忍不住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王氏对她们介绍说:“这是胡人的羊奶冻,也不怪你们没见过。”挥手便让下人分发下去。秋姜和谢妩姜、谢云姜各得了两块,木伦氏、谢令仪每人一块,谢秀娥盘中还是空的。秋姜看在眼中,也忍不住酸楚。 众人品尝时,忽然有个小僮从外面进来,躬身禀道:“郎主归来——” 第008章 郎主休沐 008郎主休沐 众人品尝时,忽然有个小僮从外面进来,躬身禀道:“郎主归来——” 王氏喜出望外,不待侍从回禀便起身离座,正要出迎,长靴踏地的“踏踏”声已经入了内堂。 谢衍年近不惑,形貌俊朗,身着大袖衫,颌下蓄着一撮不短不长的美髯。王氏淡笑着上前,盈盈一欠身:“夫主归来,不曾远迎,妾失礼了。” 谢衍扶了她到一边的胡椅,双手按在她肩上让她落座,王氏礼让了一番,笑盈盈地坐下了,仰头望着他:“夫主远在洛阳,鲜少书信,妾心中挂念,不知朝堂从事一切顺利否?” 谢衍掀了下摆在一旁跪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樽酒,对她举樽:“夫人请先满饮此樽。” “夫主请先告知妾身。”王氏正襟端坐,浅笑道。 谢衍笑道:“一应如常,我与众大夫侍奉大家,沐浴倾听,仰仗盛誉,德行心智都受到无上熏陶。夫人心知肚明,还要多次一问,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衍在这说实话了,只一次九月中旬与王尚书携伎遨游太长山,不过都是些雅事,管弦丝竹罢了,夫人可放心了。” 王氏见她在众人面前居然这么直白地挑开调侃她,不由脸上一红,忙清咳了两声,转了话题:“夫主十月来信,信中说至尊将于来年入冬操办‘诗文会’,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往年也有,大多是两年举办一次,不过今年盛况空前。陛下广邀天下名士贵女入京赴宴,但凡士族中及笄而未嫁的闺阁贵女,都可参加此次盛宴。”谢衍的目光一一掠过谢妩姜、谢秋姜和谢云姜,道,“大娘、三娘、五娘,到时,你们随我一同前往洛阳。从今日起,不可再懒怠了,切记勤读诗书,做不到文采惊世,也不要给为父蒙羞。” 秋姜心中一突,面上却不露分毫,和谢妩姜、谢云姜以头抵着团垫,行了一个大礼:“三娘(大娘、五娘)受教。” 谢衍露出满意的神色,神态虽然温和,却没回头看一眼其余人。谢令仪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回头狠狠地瞪着谢秋姜。谢妩姜和谢云姜越过她,本来就在情理之中,现在连谢秋姜都比她更入父亲的眼了,她心里说不出的嫉恨。 锋芒在刺,秋姜神情自若,举樽对谢衍清声道:“阿耶远来,舟车劳顿,三娘敬你一樽。” 确实有这个礼俗,寓意是拂去途中尘晦,大吉大利。谢衍以前常在洛阳为官,一年中也甚少回来一次,这个女儿又从小寄养在关陇,印象里,一直是笨嘴拙舌、有些粗鄙的,哪里是如今这样落落大方的模样。 谢衍有些疑惑,眉梢微挑,侧了侧身笑望她。 秋姜也不闪避,在那边端正地跪坐着,双手合放在膝上,背脊挺直。看年岁,她也年将十四了,肤色白净,五官早已长开,尖俏的下颌,秀丽异常,一双弯弯的眼睛乌黑沉静,顾盼风流。 这样看来,竟是这样一个落落大方、颇有书卷味的女郎。古人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说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吧。 谢衍微微一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儿称作女人,许是是看来已经破为懂事端庄,和自己印象里那莽撞无礼的幼稚女娃全然不同了吧。比起以美貌著称的谢妩姜,假日十日,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女大十八变。 谢衍这样想着,唇边不由含了一丝笑意,温声道:“为父有多年未见三娘了,竟出落得这般风姿,真叫人感慨岁月匆匆,若白驹过隙,当年在关陇新绛别院打着滚儿在地上要糖吃的稚儿,终于是长大了。” 秋姜不骄不嗔,反而冁然一笑,扬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娘所有的一切都是阿耶给的。阿耶这样谬赞,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王氏沉下脸色:“三娘子,不可无礼。” 不料谢衍却毫无怒色,反而笑得开怀,眉目都舒展开来:“三娘性情旷达,真有为父当年的风范。” 王氏面色一变,挤出了一丝微笑,只是笑容非常勉强。 谢衍出身士族,性情豪迈,不拘小节,自然喜欢大方旷逸的人,秋姜摸准了他的性格,又和他攀谈了许久,厅内都是父女俩的笑声,大有相知恨晚的感觉。 王氏心里不悦,但作为一家主母,不能没有容人之量,忍了一早上的气,到了午间才算解脱。经此,她倒是高看了谢秋姜一筹,回去的时候和谢妩姜说道:“我原以为是个不争气的,没放在心上,想不到她的心气这么大,把你我都骗了。妩姜,此次北上参加‘诗文会’,你可努力。若是你能成为陈郡谢氏第一才女,母亲也就心安了。” 谢妩姜却道:“我不想成为陈郡谢氏第一才女。” “什么?”王氏脸色大变,停下脚步愕然地看着她。 谢妩姜低下头,指尖轻撇,挑起腰间垂落的和田玉海棠雕花宫绦,缓缓道:“我要成为天下第一才女。” 王氏的面色这才缓和:“你这孩子,尽是吓唬母亲。” 翌日,天公不作美,乌黑的云层层层叠叠地笼罩了半边天空,像遮了一张黑色的幕布,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亮来。到了辰时,天上降下鹅毛般的大雪,顷刻间席卷了大半的院落。 锦书替秋姜拢上狐皮白毛卷边大氅,又唤阿黛撑了伞,扶了她的手出去。秋姜见外面雪景如画,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往花园那边走,这样的好风景,平时不多见。” 青鸾在旁说道:“雪天路滑,三娘子仔细脚下。” 秋姜携了她的手,只微微一抬便从裙底露出一双精致的长靴,宛然笑道:“我这锦履,最是防滑。” 青鸾低头一看,黑色的底,内有绒毛,用金、银等五色丝线绣以纹路,飞鸟走兽的图案栩栩如生,看着极为生动,竟然是南地织造的极为名贵的五色云霞履。 青鸾惊异道:“娘子这靴,是从何处得来?” 秋姜不以为意,放下了裙摆:“阿耶给的。” 青鸾羡艳道:“如此名贵的履鞋郎主都给了三娘子,可见是极为看重三娘子的。” 秋姜笑而不语,正要迈步离开,身后一人嗤地一声笑:“三阿姊如今可是得意了。”秋姜转过身去,却见谢令仪带着丫鬟银光款款而来,安然笑道,“父亲爱护子女,天经地义,得意倒是谈不上。” 谢令仪哼了一声,话里有些酸溜溜的怪味:“怎么不得意?同是父亲的女儿,三阿姊得此厚待,六娘可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秋姜笑而不语,脸上平静无波,雪白的面孔不施脂粉,清丽却又不失妩媚。 谢令仪大为气恼:“你笑什么?” 秋姜并未回身,只是闭眼道:“听到好笑处,自然要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秋姜直起身,笑意毫不动摇,回头看定她:“我与大娘、五娘才可称是父亲的女儿,你一介妾室所出,怎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呢?” 谢令仪脸色陡变,被□□覆盖了层层叠叠的一张脸瞬间青白交加,转而红地要滴出血来,大声喝道:“谢三娘,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秋姜的目光在她脸色一转,笑不露齿:“妾者,俾也。三娘不过实话实说。六娘如此生气,不正是坐实了三娘所言?” “我撕了你这张嘴!”谢令仪气急败坏地扑了上来,仿佛被踩到尾巴的野猫,凶相毕露,一副要和她不死不休的样子。 青鸾和锦书大惊失色,还没反应过来,谢令仪已经到眼前了。秋姜微微侧身,她就扑了个空,一头栽到雪堆里。银光见了,忙急匆匆赶过来,和两个婆子合力把她从雪里拔了出来。谢令仪吃了一嘴的雪,一屁股坐倒在地,看秋姜仍是在头顶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颇有玩味之色,一时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第009章 庶妹挑衅 009庶妹挑衅 花园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一帮下人垂手正要离开,一见这变故都停了下来,纷纷朝水塘的方向望来。 秋姜脸上波澜不惊,慢慢俯身到她面前,谢令仪不明所以而止了哭声。秋姜的目光在她脸上缓缓一扫,方起身掸了掸肩上不慎沾染的积雪:“我幼年宿居关陇,也是和你一样的,不过是仗着是宇文氏的贵女,亦有外祖公和外祖妣的宠爱。后来外祖公去了,外祖妣也缠绵病痛,驾鹤西去,方知人情冷暖。你现在无理无脑不要紧,但是想一想自己的处境,你阿姨的处境,你才会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 谢令仪被她说得愣在那里,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秋姜不笑了,冷淡道:“起来吧,还要在下人面前现眼吗?” 谢令仪愤愤地起身,剜了她一眼:“你就是要在下人面前折辱我。” “里子是生来就注定的,面子是自己给的。”秋姜看了她一眼,“况且,辱谁不好,偏要辱你?那也得值不值得浪费这个时间。” 谢令仪气得七窍生烟。 秋姜看天色也不早了,提了提曳地的裙裾便要绕过她。肩膀接踵的时候,谢令仪忽然伸出脚,秋姜一个踢踏便往前扑去,情急中扯了谢令仪的衣袖,脚下一踢地面,凭着反震的力朝反方向划去,堪堪停在结了冰的池塘边。谢令仪就没那么幸运了,只听“噗通”一声,她一头栽进了池里。 银光大惊失色,忙跑着去喊人:“六娘子落水了,六娘子落水了——” 锦书看谢令仪两只手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只留下浅浅的涟漪便再没动静了,心里有些犯怵:“会不会出事?” 阿黛横她一眼:“又不是我们推她下去的,自作孽不可活。” “上次受罚,还没长记性?”秋姜问她。 阿黛面色立刻变得苍白了,低着头,不再妄言了。 雪越来越大,遮天蔽日地落下来,冻结的湖面仿佛一面澄澈透亮的明镜,倒映出灰蒙蒙的天,是青山遮不住的眼。若是在春暖花开的时节,这必然是两岸芳菲飞、风景如画,可惜如今杵在冬日,除了严寒可畏,只有孤零零的雪、还有漫天呼啸的风。 秋姜觉得有些冷了,把手缩进大氅里,青鸾忙帮她紧了紧颈带。更多的下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个少妇的哭声夹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分外醒目。秋姜只一眼便认出是姬侍木伦氏,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到了河边。 如果不是有人阻拦,恐怕木伦氏就要扑到她身上,一双眼睛充满血丝,怨毒无比地望着她:“俗话说的好,死也要给个明白法。三娘子,我们怎么得罪了你,竟然要这样害我们?你就这么容不得我们母女在这府上吗?要是这样,我也跳下去陪六娘,给你留个清净。”她转身就要投河。 两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拦着她,柔声劝阻,奈何木伦氏哭得凄厉,一张粉面梨花带雨,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一会儿谢令仪被救上来了,人却还在昏迷中,几人七手八脚抬着她回了姚菲院的方向,另有人去请医者了。木伦氏哭得更加凶猛。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王氏和谢衍闻讯从东边赶来。她是听到消息就过来的,午饭还没用完,手中的绣帕不着痕迹地压着嘴角的油渍,“大老远的就听见你的哭闹了,木伦氏,你是要翻了天去了?这个家还能有片刻安宁吗?” “夫人,你可要给我们娘儿俩做主啊。”木伦氏挣脱了两个婆子,一个前扑跪倒在王氏脚下,一下一下磕在青石板地面上,“咚咚”作响,可见是用了全力的。 “起来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王氏蹙眉道,声音已然缓和了不少。 木伦氏含泪道:“贱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命比纸薄,但是,贱妾只有六娘一个小姑在身旁陪伴。虽然她是庶出,也是大人的血脉,请夫人务必保全她的性命。”说罢又“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 王氏挥手让万石妪扶她起来,道:“谁要你们的命了?把话说清楚。” 木伦氏道:“三娘子和六娘子起了冲突,三娘子竟把六娘推到水里!阿姊,你可要为六娘做主啊。” 第6节 王氏吃了一惊,回头去看秋姜,眼中不由多了一丝严厉:“三娘,可有此事?” 秋姜先给她行了礼,低眉沉稳道:“三娘和六娘同在河畔,说笑了几句,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话,算不上争执。六娘临走时不慎踩了三娘的裙摆,这才不慎失足。阿姨没亲眼所见,有所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王氏看向木伦氏,木伦氏仍是抽泣着:“婢妾确实是事后才听说的,但想空穴无风,六娘向来小心,断然不会自己跌进去的。” 王氏皱了皱眉,又看向秋姜。 秋姜俯视木伦氏,声音不大:“阿姨不在现场,许是爱女心切,又听了哪个婆子乱嚼舌根,这才误会了。” 王氏对万石妪吩咐道:“这么大的院子,附近又有这么多下人扫雪,一定有人看见。你去找瞧见的过来。” 万石妪一叠声下去了,过了会儿,却回来禀告说,因为当时隔得太远,又有梅花丛挡着,视线受阻,实在看不清楚。 王氏凝眉,有些为难:“你们各执一词,我也没有瞧见,又无人证,这该如何定夺?”回头征询谢衍的意见。 谢衍口气淡漠,仿佛事不关己:“夫人是谢家主母,这些后院里的事情,理应你一手操持。孰是孰非,夫人自己定夺。” 王氏知道他最不喜欢这些事情,见他眉宇间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多有不耐,遂不再问他。她沉吟了会儿,道:“此事你们都有错,各自回去抄《德经》三百遍,后日正午祭祀,送到佛堂焚烧。” 木伦氏面有委屈,还要落泪,见谢衍面色冷漠,生生止住了,只小声地拿帕子掩着半面抽噎着。 谢衍挥手道:“都散了吧。”待几人退下,回头对王氏道,“你是一家主母,这样的琐碎小事,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王氏见他昨日还对谢秋姜另眼相待,今日的态度好像又无偏颇,往常他虽然礼敬她,却对木伦氏最为宠爱,两相思量,分不清他到底偏向谁,心里有些吃不准,嘴里却恭顺地应道:“妾谨记教诲。” 谢衍缓了神色,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合上:“这后宅的女人都不是省心的,我知道你辛苦了。” “为了夫主,为了谢府,妾身不辛苦。” 谢衍笑道:“为夫知道你的苦心,也知道你的辛苦,心里实在不忍。你我夫妻多年,膝下子嗣却极为单薄,只有大娘、二郎和五娘,为夫又常年在洛阳为官,一年也抽不出空来看你,应着眼眼下,为谢氏一门多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王氏听他这样说,渐渐红了脸:“夫主!什么子嗣单薄?不说三娘、六娘、七娘,还有远在桐庐的八娘和九娘,今年也十岁了,若是夫主有意,我便差人把尹氏和她们几个接过来。” 谢衍却只是望着她,目光恍如含着一池春水,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温情:“那些都不是要紧的,在为夫心里,你和大娘她们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王氏的心仿佛浸到了蜜罐里,却他又叹息着说:“这段日子,我会抽空多陪陪你,除却这桩事,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紧,就是放着也无碍。” “放着?”王氏顿了顿,“那由谁去管?” 谢衍沉吟了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半晌,无奈地对她说:“少不得要劳烦母亲了。” 王氏脑中“轰隆”一声,此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在头顶透过树梢而下的明悦阳光里望着这个男人,只觉得刺目一片晃眼的金色,刚才还沸腾温热的血瞬间冷却下来,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事已至此,她再不心存幻想,恭声道:“一切听夫主的。” 谢衍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一个赞许的眼神:“为夫还有事情,先行一步了。天寒露重,你好好保重。” “妾送夫主。” “不了,方才的膳食还没用完,你回去再吃些吧,别饿着了。”谢衍道。 秋姜领了罚,回了院中就让人准备,夫人院里的万石妪却叫人送来了宣纸。秋姜谢过,在廊下拿过纸张一看,雪白如玉,触手温润,似乎不像寻常的纸张,闻着又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这是……”心里带了疑惑,便望向万石妪。 万石妪兀自站在廊下笑道:“党项传来的羊皮纸,是用上好的刚出生未满月的羔羊皮加以牛皮、上等猪皮合制而成,温润不寒凉,字迹也不易渗透,写完若是浸泡到水里,次日晾干便像崭新的一样,可以重复使用,传入我大魏的数量极为稀少,就是夫人,也只得一千张,如今都拿来给三娘子和五娘子了。自家姊妹,你们日后还是和睦相处,夫人也就放心了。” 秋姜感动道:“三娘一定谨遵教诲,不辜负母亲的期待。” 万石妪又交代了一些夫人说的话,领着人走了。 秋姜的指尖在那纸上来回抚摸,若有所思。 第010章 计中有计 010计中有计 秋姜的指尖在那纸上来回抚摸,若有所思。 青鸾见四下无人了,到她身边轻声说:“夫人恐怕没有这么好心。虽然没有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三娘子,那是为了礼数和颜面,像这样的好东西,以往可从来没有拿来过。” 秋姜笑了,释然道:“你也说了这是难得的好东西了,不管她要做什么,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这样的好东西是绝对不能浪费了。”扬手递给她,“收好了。” 青鸾只得应下。 后两日秋姜都在内房抄写《德经》,她第一世虽是魏国公主,却好汉族文化,通读诗书,尤其在这书法上下过一番苦工,写的一手好字。她本身也很喜欢读书写字,所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权当修身养性了。 冬日天黑的早,屋内案几上的灯火却还在亮着。秋姜定了定心神,在雪白的纸张上缓缓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写完搁下笔,心里有些怅惘。 青鸾在旁见了,笑道:“三娘子的字真好看,只是不知是什么意思?奴婢以前跟随太夫人抄写佛经,也不曾见过。” 这是禅宗六祖惠能《菩提偈》中的四偈之一,你当然没见过——秋姜心道,抬头对她说:“意思是不要过分追求,只需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教世人不要过分执着,若是心如明镜,纵使有外物纷扰,依然心清自在。” 青鸾笑道:“可这世上哪有不争不抢就到手的东西,又哪里有不争不辩就有的安心自在?自己不去找麻烦,别人也给你麻烦。” 秋姜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能两者折中吧。既要争夺,又要保持本心。” “那何尝容易?”青鸾捧起她风干的墨宝,转身置于身后的架上。秋姜却转过头望向窗外,玥影横斜,微风里仿佛有梅花的香味。 后日和青鸾一同去佛堂焚烧经书,却碰巧遇到在正殿祈祷的太夫人,秋姜屏息静气,停在她身后等待。 谢崔氏年过半百,背影仍如挺拔的松树,直立修长的脖颈有一种自然而高贵的雍容。殿内熏香缭绕,浓郁逼人,只站了会儿,秋姜便觉得身上都是这样的味道了。 过了半盏茶时间,谢崔氏方垫着耿寿妪的手起了身。她也没回身,只拈着手里的一串佛珠缓缓道:“你倒是来得早,老身在前院也听说了,六娘是和你一同受罚的,可这一大早的,她的人影都没瞧见一个。” 秋姜低头道:“六妹不慎落水,许是身子抱恙,不便出行。” “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心里是个什么心思,你又知道多少?”谢崔氏回过头来凝视她,语声沉着,“不管你是面上功夫,还是心里这么想的,六娘和木伦氏都该谢着你了。” “尊敬嫡姊,照顾妹妹,这是三娘的本分。” “哦?”谢崔氏不做评价,只是慈善的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地落在她的脸上,看得久了,秋姜的后背不由升起一丝寒意,只是面上仍然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微笑。 谢崔氏静静笑了,转了转手里的佛珠:“你有这个觉悟,那是很好的了。” 有下人进来禀告:“郎主、主母请女郎到前厅叙事。” “叙事?”秋姜认出这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小僮,心里疑惑,“何事如此郑重?” “不知,郎主、主母皆未提起。”说完弯腰行了个礼,倒退着出了佛堂。 女人的直觉告诉秋姜,没有好事。她回头和谢崔氏道别:“阿耶阿母在等我,三娘不便久留了,祖母回去,路上小心。” 谢崔氏却掀起眼帘望了望窗外阴晴不定的天,许是在熏香中浸淫了多时,神态中也有了几分懒怠:“这些日子老身都在这诵经念佛,有段日子没见阿衍了,就和你一同去吧。”她伸手虚抬到半空。 秋姜忙上前扶了,小心翼翼地托着谢崔氏出了佛堂。 外面冷,谢崔氏的手却是温热的,仿佛蓄着热水的暖炉,缓缓而坚定地熨帖着她的手心。秋姜余光里见她神色安详,雷打不动,周身的檀香味浓而不散,叫人闻了心神安宁,一颗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路过梅园,但见墙头上冒出了不少枝桠,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恍如蕊宫宫女蒙着淡粉色的轻纱,随风轻曳,翩然而舞。 谢崔氏在墙底下驻足,遥望树梢头的红梅,喟然道:“老身年轻时路经桐庐,有幸见过绿梅,那才是风姿怡然,浊世出尘,远不是这随处可见的红梅可比。” 秋姜道:“红梅美艳,绿梅清雅,都是至美。” 谢崔氏拿眼觑她,笑容却有几分亲和:“三娘,你一定要这样滴水不漏吗?过了除夕,你也不过十四,刚刚及笄呢。” 秋姜不知作何回答。 到了地方,进了院子,发现里面安静地很。等上了台阶,进了内堂,秋姜放开了谢崔氏,对上座的谢衍和王氏行了个双礼:“见过父亲、母亲,二位大人安好。” 谢衍和王氏却起身将谢崔氏奉到上座,二人一左一右坐到了下边。丫鬟端上茶,谢衍拿过自己那青釉瓷盏掀了,低头用茶盖轻轻撇着茶沫,未置一词。王氏的面容却很严肃,语气倒还算温婉:“三娘,你先坐着吧。” 秋姜谢了,挑了下座的位置坐下。这偏堂内本来置的是案几,只是到了冬日,哪怕垫着软垫,跪在青砖石地上也是严寒,时间久了膝盖就发麻发冻,于是王氏就学着北方鲜卑人叫人换了胡椅,垫上狐狸毛坐垫。这样坐着,时间久也不会觉得难过。 王氏对她道:“三娘子可是祷告完了?” 秋姜道:“方从佛堂出来,殿内碰上祖母,便相携来了。耽搁了给母亲请安,三娘心里愧疚。” “一家人,就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晨昏定省每日进行,缺了这天,明天就不能补上吗?心意到了就行了。” 秋姜笑而不语,转而道:“咦,六妹呢?”她讶异地回头扫视,木伦氏在,身边却没有谢令仪,心里更是诧异:“六娘怎么了?今日三娘去佛堂焚烧经书,也没有见到她。” 木伦氏实在是忍不了了,凄厉地叫道:“你害苦我六娘,何必惺惺作态!” 秋姜吃了一惊:“阿姨,你怎么这样说呢?六娘落水,三娘也很痛心,这些天日日为她祷告,希望她身体安康,幸福安乐。阿姨误解我,三娘心里就更不好受了。况且母亲也让我们各自抄了经书,算是和家安乐,姊妹和睦,阿姨这样说,会让母亲担忧的。” 木伦氏说不过她,气得瑟瑟发抖,回头对王氏哭诉道:“夫人,你要为六娘做主啊,六娘快没命了!” 王氏怒道:“胡说什么。为人母的,怎么诅咒自己女儿去死呢?” 木伦氏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顾形象了,膝行着爬到她和谢衍脚下,先是磕了两个响头,然后大声哭诉道:“六娘自回去后就一病不起,也不知怎么,这两天病情更加重了,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粒米未进了。” 王氏脸露诧异,又有不忍之色,抬手扶起她,抚慰道:“怎么会这样呢?我只听下人禀告六娘身体欠安,怎么会是这样严重呢?” 木伦氏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抓着她的手死命道:“婢妾不知道,已经让医者来看过了,医说没办法。” 王氏敛了笑容:“什么医,我怎么没见过?我谢府的娘子,是这么给人乱看的?不死也被咒死了。” “是南街的王医,向来是鼎鼎有名的。”木伦氏弱弱道。 王氏缓了神色:“那王医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个人禀告我。”回头正要吩咐万石妪,木伦氏却道,“方才还给六娘看病,应该还在院里。” “还不快请过来。” 不一会儿,万石妪就领着人过来了。王医手里还拎着药箱,见了谢衍和王氏几人就低头行了个礼。万石妪在下面就和他说过了,他也不废话,直接说起谢令仪的事:“六娘子虽感染了风寒,底子却向来不错,本应调养两日就该痊愈的……” 王氏打断他的话,横眉怒目:“昏迷了两日了,这般严重又是为何?” 王医沉吟道:“小人给女郎把脉时发现她体内寒气甚重,凝而不散,小人斗胆,敢问夫人,是不是这些日子女郎饮食有所不当,摄入了过多阴寒的食物,才导致如此?” 王氏奇怪道:“木伦氏方才说六娘子两日未进食了。”她回头和木伦氏对了个眼神,见木伦氏点头,又回过来说,“应该不是饮食的缘故。” “点心汤水也不曾用吗?”王医进一步确认。 木伦氏哭道:“不曾。” 王医拈着胡须想了想,半晌,说道:“未稳妥起见,小人提议几位和小人一同去女郎的房内看看。” “王医,你的意思,是心中已有结论?”一直未出声的谢衍忽然道,声音懒懒的。 王医一凛,忙道:“那倒不是,只是小人行医多年,有些微薄的经验,现下心里有些猜想。” 谢衍不语,只微微点头,分开几人朝外面跨了出去,手里的翡翠佛珠打了个摆子:“等了那么久,那就去看看吧。” 第011章 摧陷廓清 第7节 011摧陷廓清 一行人进了谢令仪的偏院,丫鬟银光吓得忙要去奉茶,王氏喝道:“还端什么茶,你家女郎呢?” 银光缩了缩脖子,颤巍巍地指了指内堂。王氏让人挑起了三重帐幔,坐到床边,抬手探了探谢令仪的额头,倒是没有温度,又摸了摸她的手,却发现彻骨的寒冷。 “真是可怜,怎么冻成这样?”转头怒问银光,“也不给六娘子加床被子。” 银光跪倒在地:“奴婢加了的,可是,女郎的手一直是这样。” 王氏疑惑下摸了摸被子的厚度,确实是挺厚实的,不觉蹙眉。王医此时上去道:“寒气是由内外发,盖几床被子都不会奏效。” “这是什么缘故?” 王医回头招了招手,他带来的小僮把一沓白色的纸张递给他,他将那些纸张在掌心拍了拍,道:“女郎屋内摆设一应正常,唯有这些羊皮纸有异。” 王氏沉下脸来:“这是我给六娘的,能有什么问题?” “纸张原本没有问题,只是上面沾染了不少白茅根和藿香的粉末。” “白茅根、藿香,这是什么?”王氏疑惑。 王医道:“都是中草药,白茅根性寒、气微、味微甜,可凉血止血,清热解毒,藿香又名合香、苍告,性辛微温,健脾益气,亦可中呕解暑,原本都是好药,可是二者中和却会在室内扩散,使湿寒加重,脾胃阻塞,若是长时间门窗紧闭,寒气则更重,凝而不散。这纸张放在案上,离床榻很近,这些天女郎的屋内又门窗闭塞,加之生炭取暖,使之药效加倍。若是常人,本没有大碍,但是女郎日前落水,身体本就虚弱,两相叠加,体内寒气更加旺盛,这才昏迷不醒。” 谢衍的目光转到王氏脸上,皱眉道:“夫人,这纸张是你给六娘送来的?” 王氏一惊,忙起身道:“妾身身为主母,怎么会做这等下作的事?六娘和妾身无冤无仇,妾身何必呢?这些纸张名贵,只有妾身这儿有,妾身这么做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妾身做的?妾身断不会这般愚蠢。且这些纸张都是从党项送来的,中途没有经手过旁人,绝对不会有什么白茅根和藿香的。” 万石妪回去王氏的院里拿来了剩余的纸张给王医看了,王医道:“确实没有发现白茅根和藿香粉。” 谢衍想了想,说:“那你可给过何人?” “只有六娘和三娘。”王氏思索道。 谢衍看向谢秋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王氏身边的万石妪这时开口道:“那日是奴婢送去的纸张,还和三娘子在廊下说了会儿话,再没有旁人了。但是奴婢想,那日相隔的时间短,六娘子又是三娘子的妹妹,三娘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谢衍顿了半晌,缓缓问:“是吗,三娘?” 被他这样雪亮的目光看着,秋姜心里不由发寒,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阿耶这是不相信三娘吗?” “为父自然是相信三娘的,但是这东西只经过你的手——”谢衍为难道,王氏适时地开口,“妾身也相信三娘不会这样做,为了还三娘一个清白,不如差两个人去看看,若是什么都没有,岂不是让三娘蒙冤?” 秋姜听她这样提议,才知道这是下了多大的一个套让自己钻进去,她们一定早有准备,现在去搜,必然是“人赃并获”。她心里波涛翻涌,手心都出了一层汗,不知该怎么应对。 谢崔氏此刻却开口打断了他们:“大司马嫡女的屋子,怎么能说搜就搜?不说没有凭据,就算是有个一星半点,也不能为个庶女轻易轻贱了嫡女。这府上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王氏赔笑道:“正是为了府上的规矩,凡事都要有个结果,不能因为是郎主的嫡女就轻纵含糊了过去。这样对规矩不好,对三娘子也不好,下人最是口舌多,今天的事情没个结论,恐怕对三娘子名声不好。既然是下人搜不好,那就让妩姜和云姜去吧。自家姊妹,自然没有这些拘束。” 谢崔氏面色平静,仿佛宁静无澜的湖面,没有一丝动容:“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秋姜心里一沉,感觉脚步都有千斤重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秋姜可以清楚地听到屋外房檐下的水滴落到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仿佛敲在她的心里,一片冰凉。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心里仍然有些不甘心。她此刻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之前非要争那一时之气,引得这母女二人的重视,如今阴谋一重一重压下来,她连透气的能力都失去了。 到了申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夕阳垂落,窗外俄而传来一两声鸟鸣。晚霞的余晖自堂外洒进,映红了秋姜的半边面孔,分明是温暖的,她却觉得像火烧火燎一样炙痛,仿佛暴晒在阳光下被人凌迟,等着一声宣判。 外面传来下人的通报声,谢妩姜和谢令仪回来了。 秋姜闭上眼睛,听见谢妩姜缓缓说:“阿耶阿母,我和五妹已经去三娘房子里看过了……没有发现白茅根和藿香粉。” “什么?”王氏惊得差点脱了手里的茶杯,见几人都望向她,面色一变,自己也察觉自己失态,忙道,“我的意思是,府里什么时候来了宵小,竟然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些纸张只有三娘子碰过,便没有旁人了,那这个下药的可是厉害了。” “你这话可是说岔了。”谢崔氏扬了扬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碰过这些纸张的除了三娘,还有一个人。” 王氏疑惑道:“还有谁?” 谢崔氏停下手里一直捻着的佛珠,眼角抬起,瞥了眼万石妪:“你自己方才不也说了,这些纸是你让她拿去给三娘和六娘的。既然没有旁人,那就很明显了,总不会是什么看不见的妖魔鬼怪。” 万石妪吓得扑倒在地:“不是奴婢,奴婢万万不敢!” 王氏也是吓了一跳,忙起身道:“万石妪跟了我多年了,她没有这个胆子的。” “她没有这个胆子?那就没有旁人了,总得有个人的吧,不然这白茅根和藿香是自己跑到纸张上去的?”谢崔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她,难道是你吗,王氏?” 王氏语塞。 谢崔氏慵懒道:“既然事情有了结论,那就散了吧。至于这个谋害主子的婢子……” 王氏知事情已成定局,只得道:“还请母亲开恩,我自背井离乡,身边便只有万石妪这个旧人照应着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既然嫁进了谢府,便是谢府的人,谢府上下都是你的亲人,怎么还有旧人新人的?你的心不在这里吗?” 王氏一滞,心乱如麻,接不下去了:“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的意思是,万石妪跟着妾身久了,又是妾身的奶妈,还请母亲宽恕她。” “行了。”谢崔氏摆了摆手,厌烦道,“大过年的,我也不好喊打喊杀,免得触了眉头的不吉利,就打发去柴房挑水生火吧。这人啊,就是犯贱,所谓的‘饱暖思淫~欲’说的就是这样,要是手头的活多了,也就没这么多弯弯道道、成天想着害人了。这后院啊,也就清净啰。”她跨出一步,耿寿妪意会,忙上前扶住她。 走出了几步,谢崔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道:“你这些日子也是清闲,不如就陪我去佛堂念佛吧,为着过年,多多祷告,也是全了府里的福气。” 王氏面色难看,笑得格外勉强:“那是妾身应该做的。” 天黑了,秋姜才回了自己的院子,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幸得青鸾在她身后搀了一把:“女郎仔细脚下。” 秋姜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苦笑道:“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要是今天没有你,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青鸾却道:“奴婢不敢居功,这件事,奴婢事先也不知道。女郎要谢的话,就谢七娘子吧。” “谢秀娥?”秋姜是真的惊讶。印象里,她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素无来往,谢秀娥怎么会为了她冒着得罪王氏和木伦氏的危险? 青鸾道:“如果不是七娘子,女郎这次可是危险了,可得好好谢谢她。” 第012章 七娘窘境 012七娘窘境 谢秀娥住在姚菲院的偏院,是最西边的角落,平日阳光被前面的主院和东边谢令仪的院子挡去了大半,夏日倒罢了,冬天就像是冰窖似的。 秋姜去的时候怕惊动别人,又惹出事端,便从后面悄悄敲了小门。这地方正是当风口,这才等了会儿,秋姜的手脚都冻冰了,使劲地跺了跺脚。 青鸾给她拢了拢大氅的领口,担忧道:“早知道奴婢一个人来就好了。” 秋姜道:“七娘帮了我这么大忙,我理应亲自来看看她和阿姨。这是在外边,一会儿到了里面就不冷了。” 可秋姜没想到,到了院子里也没好多少。北风呼呼地吹,院子西边的槐树下还有个狗洞,冷风一股脑儿从那钻进来,吹得人不住打冷战。 秋姜一边打着哆嗦往屋里疾走,一边对来开门的芷兰道:“这么大的洞,怎么也不差人来修缮一下?这才十二月,到了正月里、二月里,那可怎么过啊?” 芷兰眼中含泪,委屈道:“哪里没有去请过,但是周执事说了,大过年的府里忙,前院腾不出手来,等过些日子空闲了再让人来修。但是,这一过就是一两个月,也没见个把的人来。七娘子是庶出,赵姬人微言轻,只能受着了。白天倒罢了,一到晚上,这院子里的冷风就吹个不停,在廊下站一会儿就冻得手脚都冰凉,连点知觉都没有。屋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个月的炭又不够,别说手炉脚炉了,连床边取暖的都不够。” 秋姜听得耸然动容,她知道这母女俩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听了芷兰的话,才知道谢秀娥和赵氏难过到了何种程度,别说和她们几个正经主子比了,就是她院子里的烧火丫鬟都比她们好过。 她是来致谢的,到了门口,敲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女郎怎么不进去呢?”芷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秋姜惊觉自己有些失态,笑了笑并未作答。不过这一次她也没有敲下去这只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 谢秀娥看到她,分明是诧异的,手却还在门上没有松开:“女郎深夜造访,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秋姜一笑,走近了些:“长幼有序,你不换我一声‘阿姊’,却管我叫‘女郎’?” 谢秀娥一怔,竟被她堵得说不出来,原本佯装的镇定也烟消云散,后退一步,低下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慌乱。 秋姜推了门进到里面,只随意扫视了一眼就不再看了,径自捡了张胡椅来坐。谢秀娥上前道:“寒舍简陋,三阿姊委屈了。” 秋姜只远远听过她说过一次话,现在再听,只觉得她的声音虽然低柔,不乏沉着平稳,目光不由落到她的脸上。 这还是张稚嫩的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比寻常人还瘦弱着。她的脸色也不好看,有些蜡黄,但是可以窥见清秀的五官,虽然不及谢妩姜和谢云姜,但是婉约淳朴,随遇而安,让人分外舒适,仿佛是一汪清泉徐徐蜿蜒过心间。 秋姜含笑点点头,指着身边一方矮凳道:“坐。” 谢秀娥方才坐了,不过只敢挨着一点点。 秋姜知道她性情使然,也不勉强,这屋内确实冷,只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发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秀娥有些惶恐:“三阿姊还是回去吧,我这儿暖气不够,怕是冻坏了三阿姊。” 秋姜却对青鸾说:“去取些炭火来。” 青鸾只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一箩筐的炭,且都是分量十足的好炭。锦书和芷兰围墙角倒腾了会儿,火墙和暖炉便烧了起来,只一会儿功夫,烤得人口干舌燥。 秋姜松了松脖子上的玄狐皮围脖,又抹了抹头上的虚汗,见谢秀娥一直在对面望着她,笑了笑说:“我不怕冷,只怕热,倒叫你笑话了。” 谢秀娥道:“七娘和三阿姊正好相反,再热的天,七娘也不怕,少穿一些便过去了。但到了寒冬腊月,没有足够的温暖,就是和丫鬟抱在一起也不够热,手脚都是凉的。七娘想起小时候和母……阿姨一起睡的时候,虽然床小,但是相依相偎互相取暖,远没有如今这样孤独寒冷。” 她的声音虽然极力维持着平稳淡然,秋姜却从中体会到无比的心酸。身份卑微,生来只能为妾,主人高兴时召兴,不高兴时便遣去为奴,客人来时被当做宴客的玩物,只能强颜欢笑,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唤她“阿姨”而不能称其“母亲”。都说命运是自己争来的,但是生在这样的朝代,这样的境遇,其实出生已经决定了人生的一大半。 “你这儿,只有芷兰一人伺候吗?”秋姜问道。 谢秀娥说:“再多的我也拿不出银钱奉养了。” 秋姜道:“按照惯例,你的食俸也有月三斛,丝绢五匹,绵十斤,加之铜500铢,银50铢,一个人一顿吃的了多少?” 谢秀娥默然不语。 芷兰却忍不住道:“按规矩是这样,可每次送来的东西周执事都直接交于五娘子手底下的湘云,你看湘云,自己身上穿的都是狐皮裘,头上戴着的是金凤垂珠玉笄,屋子里烘地暖暖的,一来二去,到七娘子手里的还有多少,十分之一就不错了。这个月更加过分……” “芷兰!”谢秀娥打断她。 芷兰咬住了嘴唇,泫然欲泣。 蜡烛燃了一半,缓缓流下红色的烛油,凝固了,便像几道狰狞在心间上的伤痕。这样安静,秋姜有千言万语,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好一会儿,她温婉笑道:“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谢谢你。” 谢秀娥在昏暗的烛火里抬起头来。 秋姜直视她莹亮如澈的目光,徐徐说道:“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有时候,为了共同的敌人可以联手,遑论你我并无龃龉。” 谢秀娥垂下头,声音低低的:“七娘愚钝,不明白三阿姊说的什么。” 秋姜不恼,又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利用你吗?今天你帮我,我是真的诧异,真的感激。一个我看不起的人、看不上眼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多看她一眼的,哪怕她真的胸有丘壑,能帮我扫平一切障碍。” “……” 青鸾把换了炭火的手炉递给她,秋姜将手插入,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对面人的单薄寒冷便形成鲜明对比。秋姜缓缓绽出微笑:“你想要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是搏一把,从此前程似锦?” 谢秀娥约莫是笑了一下,还是低眉顺目,不过语声自嘲:“生来就是为奴为婢的命,还能奢望什么前程似锦?我呆在这谢府中,每日如履薄冰,不知哪天便被当做礼物送给某位使君,只为了全这谢府的一份照应,为着锦绣的府邸再添一丝助力。但愿平平安安,我便心满意足,从不奢望锦衣富贵。” 秋姜微微一笑:“你这样谨小慎微,藏拙纳贤,谢云姜就容得下你?夫人、木伦氏就容得下你?百善孝为先,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多顾及你的娘亲。人生在世,从来就不全是为了自己。” 秋姜转身推开门窗,迎面而来的风雪刺得她微微一个瑟缩,但仍是露出微笑,双手握在冰冷的窗棂上毫不动摇。 “方才还是刮风,如今又下雪了,这天气真是无常。”她在寒风里微微嘘了一口气,笑道。 第8节 谢秀娥冻得打战,但只是抿紧了嘴唇。 秋姜转过身来,沉静里微微含笑:“你处处小心,处处谨慎,无非是不想招惹谢云姜和木伦氏母女,可这二人从来不是不招惹就能消停的。你对我如此冷淡,是因为你太过了解我?我看着就这么有容人之量吗?” 谢秀娥沉吟了好久,鼓起勇气直视她微微凛冽的目光:“……世事无常,从来身不由己。但是七娘还是奢望能得一片安宁,哪怕只是片刻。三阿姊出身高贵、日后必定青云直上,追随者众多,何必强人所难?” “我从不强人所难。我说过了,今日来,是为了向你道谢。” “三阿姊对我母亲礼遇,七娘心存感激。” 原来是因为这个——秋姜都快忘了这事,不过她确实是意外,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能让她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助她?此刻她提出拉拢,她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真不像个年仅十一岁的女郎。都说古人早熟,实在是环境迫人成长。 要出门了,秋姜为她关了窗户,临走前还回头来看了她一眼,道:“其实三娘还是挺佩服七娘的,明明冻地嘴唇都发紫了,还任着三娘开那么大的窗户。” “……” 回了自己院落,秋姜让锦书去库房取来了几筐炭、几匹厚布和几袋米,吩咐她给谢秀娥送去。阿黛看着眼热,忍不住嘀咕道:“她一个庶女,整个院子就两号人,哪用得着这么多东西?” 锦书回头小心地看了看秋姜的神色,见她对着铜镜卸妆,并无表示,忙低头应命去了。 阿黛气得跺脚,手里的流苏璎珞被掰得稀稀落落。 秋姜就寝了,阿黛和几个侍婢退了出去,仍是不忿,气得拧了其中一人的胳膊:“贱蹄子,昆仑奴的拜把子,左右都是卑贱的命。也配吃这样好的大白米,用这上好的玄狐皮?” 那侍婢疼得直流泪,却不敢吱一声。 另一个机灵的谄媚笑道:“七娘子那干瘦身子,就是套上了锦衣华裘也像只猴子,哪比得上阿黛阿姊冰肌玉骨、体态妙曼?” 阿黛不屑地哼了一声,眉目间却露出得色,不过转瞬间便被更深更浓的一片阴霾笼罩。 第013章 襄王有梦 013襄王有梦 翌日早晨,秋姜见到了回来复命的锦书,她一脸为难之色,身边几个箱子和布帛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秋姜就猜了个大概。 “既然她不要,也不用勉强。”说完就让她将这些东西送回了库房。 年节将近,太夫人去了豫州西北的太长山祈福,王氏想着总领了府里的事务,不想太夫人又留下了耿寿妪,两相掣肘,这日子倒也风平浪静。 只是不知这风平浪静下,是不是真的没有暗涌。 秋姜收了妆奁,不由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 “三娘子,时辰不早了。”青鸾在廊外提醒她。 秋姜换上了一件绯色与檀色的条纹间色裙就出了门,青鸾上下打量了她会儿,唇边含了一丝笑,路上说:“娘子今日喜庆。” “大过年的,也不好穿得过于素净。” “是这个理,你瞧其他几位女郎,打扮地都像花蝴蝶似的。” “过犹不及,那又太艳了。”秋姜想起不久前看到过的谢令仪那条牡丹缠枝伴海棠洒金褶裥裙,忍不住笑出来,坏心道:“俗。” 青鸾一怔,也笑得只能低头清咳掩饰。 太夫人不在,请安的仪式简短了不少,一盏茶时间秋姜就回来了。她想着院里那只炖了一半的老鸭,脚下步伐飞快,锦书和青鸾转眼就被她抛在了后头。 锦书手里抱的布帛多,心里一急就掉了一地,她脑子有片刻的空白,站那不知是要去追秋姜好还是捡布好。 青鸾无奈道:“我去追女郎,你慢慢来罢。” 锦书点点头,吃力地将布帛一匹一匹叠到怀里,怀里都满了,大老远的槐树下还有一匹。她边用下颌顶着布帛,边慢慢地挪过去。好不容易挪到树底下,她正欣喜,从旁伸出一只手帮她将这匹兔毛滚边的厚布帛捡了起来。 锦书诧异中抬起头,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僮,身量高,却有些清瘦,身上穿的倒是体面,应该是有些身份的。 她起身对他微微颔首,有些赧颜,低头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布帛:“谢了,小郎。” “锦书阿姊不用多礼。”这人在她身后笑道。 “你知道我叫什么?”她都转身要走了,又回过身来。 “我叫招安,是在周执事手底下做事的,现在是副执事之一。”他口齿伶俐地说道,虽然有些讨好,但是笑容清朗,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生厌,“前些日子阿姊来领食奉,漏了二匹布帛,是我给阿姊送去的。阿姊还记得否?” “是你啊。”锦书恍然。之前三娘子不受宠,周回连月俸都不差人送来,她只能自己去前院领。那次周回故意克扣了二匹布,她回去数了数才发觉数目不对,就回去和他要,不料被告知剩下的都领完了。她正为难气愤,便是眼前这人解了围,私下借给了她二匹。 锦书心里感激,对他嫣然一笑:“那次真的谢谢你。我都忘了还你这二匹布呢,今天既然碰上,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拿吧。” 他忙摆手道:“不不不,区区二匹布,哪里有特地来找阿姊要的道理?” “那是什么缘由?” 招安笑道:“昨日和崔阿婆一同去外头置办女郎们年节要用的衣饰,夫人夸我伶俐,赏了支金镶玉步摇。我一个男人,又无妻妾,要这女儿家的东西作甚?我来府上的时间不长,没什么相熟的人,想来想去就像想到了阿姊。阿姊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 他从袖里取出一个蓝色锦缎长条盒子,轻轻打开,横放在里面的是一支做工精致的金簪,五六朵梅花形状的样式,中间镶嵌着白玉和翡翠,通透异常,一看就是极为名贵的。 锦书脸上一慌,脸色有些发红,推拒道:“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可以呢?” “阿姊貌美,佩这金簪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后院又添一分盛景,人人见了都喜兴。怎么能算是‘无功不受禄’呢?” 锦书说不过他,又听他言语间颇有轻薄之意,不由有些恼怒:“任你花言巧语,左右我不会收的。”抬步便要越过她。 招安情急中一把抓住她洁白的皓腕:“阿姊……” 锦书仿佛触电般惊了一惊,忙抽了手回身,目光冰冷地射到他的脸上:“若不是你于我有恩,又尚在年幼,我此刻定要回禀了女郎,让她重重惩罚你。” 被她这样一顿冷眼,招安脸上的笑容去了些,变得有些讪讪的:“阿姊不要生气,我不是有心的。” “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为奴为婢的,最重要的便是谨言慎行。”锦书冷冷道,回头见他神色颓然,满脸失落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放宽了语声道,“这个点儿,你不用当差吗?早些回去,省得做事不尽心要被罚了。” 他眼睛一亮,又振奋起来,笑嘻嘻道:“不是我夸耀,自打到了这府上当差,我还从未做错事呢,主子只有夸奖的份。” “吹吧你。”锦书嗤之以鼻,“你什么年纪了,就做到了副执事?恐怕是溜须拍马得来的吧。” 他一听就急了,睁大了眼睛:“我这可都是真本事,凭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锦书见他虽然说话卖乖,行事颇有轻狂,却也是少年心性,刚才的羞恼顿时消地差不多了,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当差吧。” “嗳。”招安应了一声,她的背影都走远了,还呆站在那棵槐树下痴痴地望着。 冷不防身后一个尖利的冷笑声传来:“人都走了,还看,小心你那两对招子掉下来!” 招安回头,却是五娘子谢令仪院子里的湘云,她穿得鲜艳,配着嘴角那有些尖刻的笑容显得格外让人不适。招安皱了皱眉,轻哼了声,转身就走。 湘云气得在他身后跺脚:“招安,你给我记着!” 锦书回了院里,都是正午了,桌上都布满了酒菜。秋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了,这么晚回来?” 锦书莫名地有些心虚,抱紧了怀里那些布帛:“……路上摔了一跤,耽搁了些时间。” “摔了,受伤没?”秋姜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袖子。 她忙退了步,低头道:“已经上过药了。” 秋姜也就没有在意,回头继续吃刚才吃了一半的菜。锦书从旁边偷偷看她的脸色,确认她真的没有多想,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想起方才的事情,她又是一阵来气,脸渐渐有些升温,暗暗啐了口。 过两日太夫人回来了,一到府里就将秋姜叫了去。 “这是我向慧悟大师求来的,能祝你安可康祥,事事随心。”太夫人慈爱地笑了笑,从耿寿妪手里接过一串紫檀木佛珠递给她。 秋姜珍而重之地接过来,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善哉,无量寿佛。” 太夫人和耿寿妪换了个眼神,都笑了。谢崔氏嗤了一声,嗔怪道:“装模作样,你才几岁,读过几本佛经?” 秋姜俏皮一笑,对她眨了眨眼睛:“向佛,重在虔诚,其余的倒是其次了。” 谢崔氏如今是真的喜欢她,不止是因为她生得越来越白皙貌美,神情间磊落坦然,风华自在,颇有大家风范,一颦一笑,和她年轻时颇为相似。 “再过些时日就是学堂入学的日子,我已经和先生打过招呼了,你就和云姜、令仪她们同班吧。”谢崔氏道。 “冬日入学?”秋姜诧异,这和她认知里的不同。 谢崔氏道:“苦寒方能磨练人的意志,冬日入学,这是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了。你要准时,到时候别叫先生和同学看了笑话。” “三娘谨记祖母教诲。”临行前,秋姜给她叩了一个头。 这不是行礼,是真的感恩于心。 次日,锦书领了差事去前院置换衣物,回来时路过梅园,岔路上过来一人,就这么拦住了她的路。她定睛一看,是湘云,手里抱着一个包裹。 不等她说话,湘云已是笑了一笑:“锦书,看见你就好了。五娘子让我去领东西,但是方才我在路上又碰上了万石妪,点名要去绣房办差。五娘子的院子离这还有些路程,绣房那里我又不能去晚了,你看,能不能帮我将这东西送到五娘子的院里?” 锦书实是不好拒绝,只得接了过来:“都是姊妹,理应帮忙。” 湘云连忙道谢,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唇边却噙起了一丝冷笑。 第014章 翠羽之祸 014翠羽之祸 锦书进到院中,早有两个婢子候着,一人上来接过了包裹,一人把她带到一边说了会儿话。因着都是笑盈盈的,嘴里阿姊阿姊套着近乎,她也没有多想,附和着说了几句。 “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锦书微笑道。 这婢子只是含笑不语,双手往袖中一拢道:“来的容易,去就不急了。” 锦书一愣,尚来不及明白,旁边冲出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就拖到廊下的台阶上,使了力让她跪下。 这青石板台阶质地坚硬,冬日更是冻得冰如铁石,她一双膝盖直直地磕上,仿佛是碰到了刀剑金石,疼得她眼泪直飞。 “你们这是做什么?” “锦书阿姊自己犯的错,却来问我们?”后面传来一声笑,锦书在禁锢中吃力地仰起头,但见一个身着黛青短袄的丫鬟盈盈上前,正是方才接了她手里包裹的婢子。 锦书错愕道:“我犯了什么错?” 那婢子鄙夷地觑了她一眼:“一会儿,你自己问五娘子吧。” 越是未知,心里就越是惶恐,锦书此刻仿佛是一头栽进洞穴里的猎物,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徒劳地想要挣扎,两只按住她肩膀的手却像铜条一样死死地拴住了她。 最先过来的是湘云,在她到院里被擒住,相距不过片刻——来得实在太快,锦书虽然算不上聪慧,此刻也已然明白。惊惧愤怒之余,又暗恨自己轻信于人,更多的则是对她处心积虑意欲陷害自己的不惑。 “湘云!”可能是绝望之人大多孤勇,锦书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是,她行动受阻,只能看到眼前流云般雪青色的裙摆拖到她面前,犹自轻轻曳动。裙裾下一双锦履,用金红二色丝绦织成,花纹繁复。按照寻常规矩,丫鬟是不能穿这样的鞋子的。 但是,湘云在谢云姜的院子里分明是与众不同的。 “锦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湘云在她面前蹲下来,于是,锦书看到了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还有眼底暗含的讥讽和得意。 第9节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你我同为掌事奴婢,同等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叫人抓我?” “她没有资格,我有没有这个资格?”伴着怒气冲冲的声音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须臾,谢云姜已经进了院子。 湘云忙起身过去:“五娘子……” “不用说了!”谢云姜火急火燎地打断她,伸手一指锦书,“死贱婢,就是你弄坏我的翠纹织锦羽缎大氅?” 锦书瞠目结舌,震惊之余,都忘了出言辩驳。 湘云从身后一个婢子手里接过那个包裹,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条月白为底的织锦大氅,花纹繁复,以名贵的翠羽为饰,滚着金银二色的流苏边。她翻了翻便抖出了边缘的一个小洞,一看就是人为撕裂的,痛惜道:“今日奴婢奉女郎之命去周执事那儿拿这翠纹织锦羽缎大氅,路上却遇到了万石妪,点名要奴婢去绣房办差,奴婢分~身乏术,幸亏路上碰上了锦书妹妹。妹妹好心,提出要帮我拿过来,我也就给她了,不料妹妹竟这么不小心。奴婢失职,还请女郎息怒。” 谢云姜怒道:“这么名贵的大氅,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你居然半路交给了这个不知底细的贱婢!”她恨到极处,一脚踹到锦书的肩上,力道之大,两个婆子都没撑住,锦书往后一倒,一头栽到槐树底下,额头正巧磕着了一个花盆,汩汩地流出血来。 她痛地头晕目眩,天和地都旋转起来。 谢云姜尤不解恨,上去又是两脚,脚脚踢在要害处。锦书两眼一闭,失去了知觉。谢云姜道:“拿冷水来!” 不刻婆子就端来了一桶,照着锦书的头顶一浇而下。 锦书生生被冻醒,棉衣浸了水,湿哒哒地黏在她的身上,像有千斤重。寒冬腊月的,手脚都仿佛进了冰窟,渐渐麻木了。 谢云姜冷哼一声,在台阶上俯视她,轻蔑道:“毁坏主人衣物,这是大不敬,你可知错?” 锦书茫然地望着她,渐渐回过神来,眼中渐渐爬上了惊惧无比的神色。她向来胆怯,如今在陌生的院子里当众受辱,好比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无数双恶意的眼睛直直洞射到她身上,毫无怜惜。 湘云走到云姜身边细语:“这样的贱婢,万万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依你之见呢,湘云?” 湘云巧笑倩兮,一双美目婉转地在锦书脸上悠悠一转,兀自噙了一丝微笑,声音却冰冷地仿佛毒蛇吐信:“错在哪儿,自然是罚哪儿。既然是不小心弄破了娘子的贵重衣物,当然是毛手毛脚的错。娘子就好好教导她一下,让她日后知道怎么轻拿轻放,伺候主子。” “哦?怎么个‘教导’法?” 湘云提议道:“娘子上学堂的时候,若是回答不出先生的提问,先生是不是用戒尺责打手心?” 谢云姜不聪敏,上课被罚是常有的事,当下就沉了脸。 湘云自知失言,忙绕过了话,快速道:“这个贱婢出身低微,用不着戒尺。后院柴房有荆条,正配她的身份。娘子按照先生的责罚方式来计数,算是全了礼数,教教她怎么尊敬女郎,怎么正经当差。” 先生脾气不好,责罚喜欢打一下,让她回答问题,或是说错在哪儿,她经常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备受煎熬。可以说,上学是她最不喜欢的事情了——用这个法子对付这个婢子,倒也不错——谢云姜眼睛微微一亮,挥手吩咐:“去拿荆条来。” 锦书更不知所措,跪倒在地,头磕地“咚咚”直响:“五娘子饶命,五娘子饶命。” 湘云冷笑,好整以暇地说:“你还是留着点力气,来聆听女郎等会儿的训导吧。女郎宅心仁厚,哪里会要你的命?不过是教教你礼仪,怎么尊敬主人,怎么用心办差罢了。” 一个婆子取来了荆条,锦书抬眼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是未作处理的荆条,深紫色的外皮上还有数之不尽的细小突刺。她浑身一噤,扑到地上膝行过来:“女郎饶命——”还未过来就在半路被两个婆子按住了身子。 湘云夺过荆条对着她肩膀狠狠一抽:“女郎训导,乖乖把手伸出来吧。” 锦书惨叫一声,顿时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如纸。 两个婆子恶狠狠地拉开她的手,平摊到半空,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湘云拿着那荆条在她面前走了两步:“贱婢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锦书冷汗涔涔,双目圆睁,惊恐地不可名状。 湘云冷笑一声,照着她掌心就是连抽数下。锦书是大丫鬟,只贴身伺候秋姜梳洗,粗活都没做过,手掌细嫩娇柔,此刻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她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院落,让远处疾步赶来的秋姜浑身一震,咬紧了牙关,又怒又急。 还是青鸾沉住气:“女郎小心脚下,一会儿切莫动气。五娘子擅用私刑,奴婢已去禀告了太夫人。” “我院里的人都要死完了,我还动什么气?让她也一并打死我算了!”说着拨开她径直进了谢云姜的院子。 下人仆妇见了秋姜要行礼,秋姜目不斜视直接越过她们,只望着上面的谢云姜道:“五妹好大的威风啊,我的奴婢也是你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阿姊?” 谢云姜缓步走下来,抖了抖肩上的洒银紫貂玄狐披帛,幽幽道:“毁坏主人贵重物品,这该不该打?三阿姊总不能因为这是你院里的奴婢,就肆意偏袒吧?我身为主子,不过是训诫一二。” 秋姜冷笑,语声毫不动摇:“难道祖母和母亲都不在了,竟然要劳烦阿姊来训诫教导?” 谢云姜眼中顿生怒意,强自忍耐,不阴不阳地说:“三阿姊这么说,是责怪妹妹打伤你的婢子了?” “阿姊只是实话实说,凡事都应该遵守一个规章礼制。”眼角的余光瞥见锦书毫无血色的脸,知道不宜再拖延,回头道,“阿姊已经禀告了祖母,毁坏物品一事,她老人家自有定夺。”说着给青鸾使了个眼色,青鸾忙扶了锦书起来。 秋姜脱了自己的石青灰鼠大氅给她裹上,就要携人离开。 谢云姜岂能让她如愿,扬手就拽了她的腕子,切齿笑道:“一件衣服罢了,原来也不要紧,但是这是长姊亲自缝了给我的。一片心意,五娘怎能辜负?” 秋姜蓦然回首,猛地甩开她,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人吃惊:“长姊宅心仁厚,锦书无心之失,纵使她知道了,也不会动则打骂,要人性命。这样的蛇蝎心肠,三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 “太夫人至——”院外有人通禀。争执中的二人不约而同抽回了手,对视一眼,冷笑一声,齐齐收了怒色,换了笑容迎上外去。 第015章 剑拔弩张 015剑拔弩张 谢崔氏冒着风雪过来,脚上的锦履湿了一片,两个丫鬟正俯身为她擦拭。 “行了行了。”她微微踢了踢脚尖甩开二人,抬手抚了抚搭在肩上的披帛一边。上等的水貂毛,拂过掌心细软光滑,格外舒适,只是这院里的情景让她皱紧了眉,平日慈眉善目的微笑荡然不在,凉凉道:“这是唱的哪出啊?” “祖母,你可来了!”谢云姜抢先开口,奔上前接住谢崔氏的手,娇嗔道:“三阿姊的丫鬟弄坏了长姊给我的翠纹织锦羽缎大氅,你可要我为五娘做主啊。” 谢崔氏宛然一瞥,望着她慈蔼笑道:“什么翠纹织锦羽缎大氅啊,老身怎么没见过?” 谢云姜抬抬手,湘云就捧着那件残破的大氅过来了,低头奉上。 谢崔氏用指尖拨了拨,瞧见中间那碗大的撕裂口,轻叹道:“可惜了。” “可不是?这上面的针线,不少还是长姊亲手缝制的。”谢云姜翻到那大氅的背面,但见针线细密,外表几乎看不出拼接。她懊恼道:“死贱婢,竟然如此不知好歹,你说,我能不好好惩罚她吗?” “是该罚。”谢崔氏道,转而却噙了一丝疑惑在眉间,“但她是五娘院里的婢子,怎么会弄破你的衣物?” 谢云姜容色一滞,不觉放开了那大氅,低着头,顿了会儿方抬头闷闷道:“本是让湘云去拿的,可惜路上湘云被绣房叫去做事了,又恰巧碰上她,想着不过一段路的距离,谁知道这贱婢这么不当心。” 谢崔氏微微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那确实是该死。耿寿妪——” “奴婢在。” “掌嘴。” 谢云姜面露得色。 耿寿妪走到锦书面前,手掌高高扬起。湘云亦在旁看着,心里快意无比——谁知“啪”的一声脆响,那一掌结结实实反手落到了她的脸上。湘云被这巨大的力道打地后退三步,趔趄着跪倒在地。她犹自不解,不可置信地望着耿寿妪。 谢云姜也看呆了,惊怒道:“阿婆,你这是做什么?” 耿寿妪不发一言地收了手,面无表情地退回谢崔氏身旁。 谢崔氏笑着过来拍了拍她的手:“湘云是你的婢子,伺候你是她的责任,她却把东西半路交付他人,已是失职。如今衣裳破了,还诸多推诿,这是更大的过错。” 谢云姜没忍住,挣开了她的手:“祖母偏袒三阿姊!” 谢崔氏笑容淡雅,并不动怒,恍若闲话家常:“不是你的婢子,你打也打了,骂了骂了,还想怎么样呢?” 谢云姜道:“她弄坏了我的大氅,就这么算了?” 谢崔氏雍容一笑:“那多简单的事,你这大氅价值几何,让三娘子从赔给你便是了。” 谢云姜心里便有了计较,转过身来,略扬了扬俏丽的脸,对秋姜笑道:“阿姊恐怕不知,这翠纹织锦羽缎大氅取的是上好的水貂毛,缀饰的翠羽取自绿孔雀的尾尖,上面的凤鸟花卉纹绣是仿古时用辫绣法全部施绣的,看似轻薄,实则底绸用了三层,分别染色,且用的是二晕配色法配色。王家的七娘曾出二百金和我要,我都没给呢。” 秋姜过来拉了她的手,笑道:“看着是不错,但是,我是不懂这些,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如今都破了,你就算是喊上一千金,我也没个办法啊,左右随你怎么说。” 谢云姜气得直打颤,狠狠甩开她。 秋姜脚下没踩稳,倒退了几步摔倒在地,右手腕子不偏不倚磕在角落里的花盆上。只听见“叮”的一声,她腕上的一只血玉镯子碎成了两半。 她忙拾起这二瓣碎镯,坐那儿怔怔出神。 谢云姜道:“三阿姊,五娘不是故意的。一个镯子罢了,五娘一定赔给你。” 秋姜搭了青鸾的手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踱到她面前:“赔?你怎么赔?这可是西汉时窦太后戴过的血珀镯子,价值千金呢!” 谢云姜被她的盛气惊地一滞,随即面上便有恼色:“你说是就是了,汉都灭亡百年了,我找谁问去?随你怎么说就是了。” 秋姜忽然一拍手,冁然而笑,眼中多有促狭之意:“这可是五妹你自己说的。” 谢云姜回过味来,气得身子直发抖,听见身后谢崔氏清咳了一声:“你来我往,你们现在也算是扯平了。钱财乃身外之物,都是自家姊妹,何必为了这些黄白之物争执?此事就此揭过吧。” “祖母!”谢云姜不甘心,还要再争辩几句,却被谢崔氏一个严厉的眼神吓得噤声了。 秋姜道:“天寒地冻的,不打扰五妹妹了。”于是和谢崔氏略略屈膝,带着青鸾锦书离开了这里。 谢崔氏嘱咐了几句,也转身离开。 湘云凑到谢云姜面前谄媚道:“女郎不必生气,三娘子也没讨得了好,这婢子的手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谁知谢云姜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掴到她脸上,大骂:“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她气得都快疯了,大喊了一声,提起裙摆怒气冲冲地跑进了屋子。 湘云抚着脸在心里咒骂:呸,还不是你自己弄破的大氅! 回去后秋姜马上差人请来了疡医,开了几帖药,又给锦书包扎上药,让两个小丫鬟服侍她睡下了。 她和青鸾一齐出了房间,外面天色昏暗,冷风刮在身上如凛冽的刀刃。秋姜只觉得心头烧着一团火,又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喉咙,让她愤怒痛惜地喘不过起来。 青鸾发觉她脸色不对,声音比平时更加温柔:“女郎还为白天的事生气吗?” “生气?”秋姜冷冰冰地反问,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肃杀。青鸾一怔,不由握住她的手,捂在心口,柔声道,“娘子暖和些了吗?” “我心里冷。”秋姜抽回自己的手,脑海中记忆翻涌,附身到这具身体前的记忆纷沓而来,想起王氏等人明里暗里的为难,搅的她意难平,“先妣出身鲜卑皇族,论身份,远远在她之上,如今不在了,却连她的女儿都要骑到我的头上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如果谢云姜只是冲着她来,她也许不会这么生气,但是,她却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实实在在触犯到了她的底线。 青鸾见她迎着风站立半晌,心里焦急,便道:“女郎不是还要读书吗?不如先回房内吧。” 秋姜想了想,点点头。 回身的时候,有丫鬟来禀告她,说前院的执事来求见。秋姜在唇齿间琢磨着“招安”两字,确定并无印象,回头去看青鸾,青鸾也是一脸茫然。她皱眉说:“让他进来。” 招安低头疾步,到了台阶下端端正正给她行了个礼。 秋姜站在上面平淡道:“我与你们周执事素无来往,这是什么风吹来了贵人?” 招安听她语气不善,更加不敢抬头,声音倒还沉稳,掷地有声:“女郎误会了。小的和锦书阿姊有旧,听闻阿姊受伤,特地前来看望。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要是能看一眼阿姊,知晓阿姊伤势,心里也放心了。” 秋姜讶异中,面色却一点不变,只拿眼光不动声色地审度他。 招安额头慢慢沁出了一层汗珠,虽然不曾抬头,仍觉得有一束雪亮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在他脸上扫视——听闻三娘子虽然粗豪,但性情直爽,与人为善,此刻见了,他在心里道:传言真是瞎。 秋姜这才微微抬手:“起来吧。” 招安不觉在额头抹了一把,依然不抬头,只是双手奉上一只银色雕花的小圆盒:“这是活血化瘀的宝药,之前小的为郎主办事受了伤,郎主特赐的。小的没什么好东西,只希望锦书阿姊早些痊愈。” 秋姜示意青鸾下去接了,对他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见面就免了,锦书还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多有不便。” 第10节 招安心里失落,脸上却丝毫不敢表露,谢了恩道:“小的告退。”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身形轻健,口中虽然自贱,言谈说话间却颇有爽朗的气度——秋姜笑了笑,回头对青鸾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锦书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青鸾年方二八,却还未婚配,闻言面色一红,啐道:“娘子真不知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情投意合,我便一应帮你们做主了。”说完也不看锦书惊愕的脸色,踏步直接进了房内。 第016章 暗施毒计 016暗施毒计 锦书休养了几日,伤口渐好,秋姜却不让她做事。她心里忐忑,青鸾见了,便笑话她:“我想得个清闲都没这个福气,你倒好,没事做还瞎矫情?” 锦书红了脸,却也不争辩。 “说什么呢?”秋姜从外面快步进来,手里捧着个紫色的茶壶,目光在她们脸上一看而过,笑着扬了扬,“祖母给的,我们去前院煮一壶煎茶,可好?你们是喜欢加生姜、胡椒呢,还是加点大枣和薄荷?” “娘子今日心情不错?”青鸾被她清朗的笑容感染,也温和地笑了笑。 秋姜也笑笑,继而看向锦书的手:“好了吗?” 锦书一直低着头,闻言“啊”的一声抬起来,后知后觉地摇摇头,惊觉不对,又马上点头:“多谢女郎关怀,已经好了。” 秋姜笑吟吟地说:“那走吧。”转身带头走出门去。青鸾在后面看了,对锦书道:“女郎这性子就这点好,阴霾来得快,去地也快。走吧,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别扫了她的兴。” 大雪一连下了多天,园内的亭台楼阁都蒙上了一层霜色,冷风疾呼,偶尔扬起几颗云雾似的雪粒。阳光穿透雾霾,一扫几日来积郁的阴沉之气。 秋姜在亭内煮茶,青鸾在一旁抚七弦琴,清越的琴音如淙淙流水般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秋姜低头细看,她的指尖白皙细长,拨动这乌木古琴正是相得益彰。 “从前不知你会抚琴。”她奇异道。 曲毕,青鸾双手缓缓覆在琴弦上,收了余音:“奴婢这点雕虫小技,叫娘子笑话了。” 秋姜道:“你弹得甚好,何必如此谦虚?” “百转千回,绕梁三尺,确实是好琴音。”远处有人笑着过来。秋姜顺着声音一望,发现走来的不止一人,谢云姜走在最前面,身侧同行的少年比她年长几岁,相貌英俊,右侧的少年略落后他们半步。 秋姜起身相迎:“几日不见,五妹气色越发好了。” “劳三阿姊挂怀,五娘好得很呢。” 秋姜这才把目光转向她左侧的少年,略屈了屈身:“时别多日,二兄安好?” 谢奇峰笑了笑:“一切皆好。为兄远在邺城时,五娘便在信中提起过。如今一见,三娘果然大不同前了。”他也是个人才,去年在豫州首郡汝南登高雅集时被中正官评为五品,年仅十六便得豫州刺史陈慧看重,任治中从事。虽是虚职,只管文书档案,也十分难得了。后却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人,被贬谪至汝南下辖的荒野小县做了个副县丞。他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当下便辞官云游去了。 “岁月变迁,树木花草都在生长,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她的目光这才落到右侧的少年脸上,“四郎此次随二兄出游谒亲,途中可有奇闻轶事?” 谢展鹏低眉,恭顺道:“出门在外,一切听从兄长安排。” 秋姜见他答非所问,也不气恼,转而和谢奇峰说:“四郎吝惜,二兄身为兄长,总不会连这些都不和三娘说吧?” 谢奇峰朗声一笑,径直步入亭中,掀了袍服下摆大刺刺坐了:“三娘哪里话?” 秋姜和谢云姜对了眼神,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敌视,谁也不让谁,快步踏上台阶,分别在他左右两边挑了凳子坐了。 谢展鹏等他们入座才过来。 谢云姜殷勤地拿了秋姜煮好的茶给谢奇峰满上:“二兄,还记得离别时答应过五娘的事吗?” 谢奇峰但笑不语。 谢云姜道:“不是忘了吧?” 谢奇峰从袖中取出两个匣子,一个给她,一个递给了秋姜。 谢云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发现里面是支鎏金点翠步摇,式样华美,做工精致,脸上喜不自禁,甜甜地道:“谢二兄。” 谢奇峰却对秋姜道:“三娘,不打开看看?” 秋姜笑着打开了,却见蓝缎底躺着一只金累丝镂空攒花香囊。她将之执起,底部的白玉流苏吊坠盈盈飘曳到盒外,红缨打在锦盒边缘,继而徐徐拂过她的掌心,端的是流光溢彩。一股淡淡的清香自香囊内飘来,若有若无,轻轻摇晃,香味便愈加浓烈。 秋姜神色微闪,忙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的异样。 谢奇峰笑道:“喜欢吗?” “如此精巧,三娘自然是喜欢的。”她起身告别,“院里还有些事,不叨扰了。” “徐走。” 等她是身影消失在园子尽头,谢云姜噘嘴哼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谢三娘才是你嫡亲的妹子呢!”这鎏金点翠步摇再好,哪里有那金累丝香囊金贵!她越想越不舒服,随手就将这步摇掷到了石桌上。 谢奇峰拾起,起身为她簪到鬓边:“再生气,便不好看了。” “我哪里有她谢三娘好看?” “这矫情样子越发了。”谢奇峰低头笑道,抬头瞥了谢展鹏一眼,后者识趣地退到了亭外。他眯了眯眼睛,眼中有寒芒流转,冷声道,“我们高门士族子弟,她体内流的血可一半都是鲜卑鞑子的,也和我们称兄道妹?她也配?” 谢云姜这才抬起头,不解道:“那你还送她那么贵重的东西?” 谢奇峰只是勾了勾唇角,并不作答。 谢云姜心里就有了计较。 秋姜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院巷里有人依次换了灯芯,俄而,红色的灯火自薄纱红罩内徐徐透出,缓缓照亮了冗长的甬道。 青鸾从侧门折返,远远和她对了个笑容,为她掌灯。秋姜自己接了过来,走动间只有裙摆翩跹浮动,腰间禁步安然,不闻任何声响。锦书看了看她腰间的香囊笑道:“二郎真是慷慨。” 秋姜低头一看,顺手拂过香囊末梢的红璎珞,只略扬了扬唇,不置可否。正要起步,后面有人唤住她。 秋姜回头一看,竟是谢云姜,身侧只有湘云一人跟着,衣袂还未抚平,似是匆匆赶来。她尚未及笄,不梳发髻,那支鎏金点翠步摇只是簪在鬓边略做装饰,金色垂珠摇摆间不时掠过眼帘,柔媚凭生。 秋姜并不惊讶,只搀了青鸾的手返身上前几步。到了近前,方笑一笑:“五妹妹形色匆匆,这是要上哪儿?” 谢云姜不由怔然,到嘴的话顿觉不好开口,遂只是含笑道:“无甚。”目光不由掠过她腰间那只华美的香囊,暗暗咬了咬唇。 秋姜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家常闲话的神态:“夜凉路滑,五妹还是早些回去吧。” “多谢三阿姊关心。” 秋姜颔首和她道别,转而抚了披帛和青鸾离开。 谢云姜眼看她离去,怒急交加,狠狠地跺了跺脚,脚心却像是磕到了什么似的有点不稳当。湘云连忙扶住她:“五娘子小心。” 谢云姜恨恨拍开她,俯身拿那灯笼一照,眼眸不由地一亮。 湘云觉得奇怪,凑近了些看,青石板和鹅卵石交错的路面上赫然躺着一样物什,不就是方才二郎君赠与三娘子的那只金累丝镂空攒花香囊吗? 谢云姜将之拾起,扬手摇了摇,放于眼前仔细端详,禁不住就笑起来:“好东西到底是给有福气的人享用的。” “没福气的人用了,怕是会生生给折了寿去。”湘云小心琢磨她的神情,轻声细语,“只是不知日后被人问起……” 谢云姜横她一眼,鄙夷道:“真是上不了台面!二兄是我的嫡亲二兄,又不是她谢三娘的,既送了她这么珍贵的东西,还不能私下里给亲妹子留个一样的?” 湘云低头称是,再不敢置喙。 出了巷道便是梅园,此处林木繁盛,花草葳蕤,因着栽种的都是适宜冬日生长的梅树,本该荒芜的时节反倒愈加繁茂,灯笼往前一照,只依稀辨得两步内的路况。 湘云小心地扶着谢云姜,道:“五娘子,下次还是绕前院走吧,路虽远了些,脚程却不慢。这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着怪渗人的。” 谢云姜虽然畏惧,脸上却不露分毫,轻蔑道:“你就这点胆子。” 湘云赔着笑脸,脚下愈发小心。前面快到拱桥了,水榭旁的林木间隐隐透出八角亭的飞檐,她心里一喜——快出这个园子了。 谢云姜忽然惊叫一声,扒拉着她的衣袖便藏到了她的身后。湘云不明所以,抖着手里的灯笼往前一照,目光触及草丛中的景象,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原来在那丛中盘桓着一条银黑相隔的长蛇,咝咝地吐着三角信子。 “银环蛇啊!这是有剧毒的。”身后不知哪个小丫鬟尖叫了一声,几个丫鬟和婆子纷纷朝远处逃窜。 湘云见那毒蛇近在咫尺,早吓得不知如何动弹。谢云姜只一昧地拽着她的袖子,浑身瑟瑟发抖。 “女郎,该如何是好?”湘云带着哭腔问。 谢云姜眼见那两寸长的条纹蛇游移着缓缓靠近,两眼一翻,竟然昏厥了过去。 第017章 毒蛇风波 017毒蛇风波 秋姜还未回到院中,大老远就听到了梅园的喧哗声。路上有倥偬而来的婢子,被她拦下。 “出了什么事,这样乱糟糟的?” 小丫鬟浑身冒汗,牙齿颤得咯咯作响:“蛇,有毒蛇!”她一指梅园的方向,哭着道,“五娘子还在那里!” 秋姜也是吃了一惊,随即道:“还不快去禀告太夫人和母亲。” “奴婢正要去呢!”小丫鬟擦了把眼泪,急匆匆跑了,都忘了和她行礼。 锦书脸上露出惊异惶恐的神情,一时有些为难,停了片刻方对秋姜道:“三娘子,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秋姜微笑不答,青鸾却道:“五娘子是三娘子的妹妹,当然得去了。没了三娘子,这出戏怕是唱不下去呢。” 锦书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一路上,只低着头打灯笼给她们二人照明。 不刻就到了梅园。谢崔氏王氏几人早她一步到了,秋姜在门口还碰上了谢奇峰,她先屈身给对方行礼,笑一笑道:“二兄深夜折返,想必也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吧?” 谢奇峰一双锐利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定格在她脸上,面色铁青,竟然没有马上开口。 “二兄怎么了,难不成是被风沙迷了眼,竟这样看着三娘?” 谢奇峰兀然抓了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五妹有什么事,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他手上的力道很大,足以让一般女人惊呼喊痛,秋姜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也不再伪善作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无论发生什么,二兄都要记得,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谢奇峰手里的力道越来越大,秋姜甚至可以听见骨节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忽然,他松开了她,转身一言不发地朝院内冲去。 “二郎君这是怎么了,三娘子痛不痛?”锦书托着她红肿的手腕担忧道。 秋姜笑了笑,抽了手放下,让垂落的长袖自然地掩去。锦书还来不及说别的,她已经带着青鸾朝事发点走去。 谢云姜受了惊吓,伏在王氏怀中嘤嘤啜泣,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王氏心疼不已,虽然这个女儿不及长女聪颖,到底还是亲生的骨肉。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氏冲一干跪倒的丫鬟婆子怒喝道。 一个婆子颤巍巍地抬起头,答道:“天色晚了,五娘子想快些回到院里,便从这里抄了近路。原先这园子干净,也不打紧,今天不知道怎么的,走到一半竟然钻出了几条蛇,这在平日可是压根不得见的。” “蛇,什么蛇?”王氏柳眉紧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蛇?” 第11节 婆子道:“奴婢也不知晓。冬日蛇虫鼠蚁本就不多见,遑论成群结队了。奴婢方才可是看得真切了,这足足有数十条之多。” 木伦氏此时道:“阿姊,这定是有人作怪。大冬天哪来的蛇?这一来就十几条,是要五娘的命啊。” 谢云姜哭得更为大声了。 王氏脸色沉凝,冷冷道:“给我查!” 秋姜却拧着眉道:“母亲,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银环蛇在豫州本就罕见,这一出现便围着五妹妹,恐怕不是天时,而是人为。” 王氏点点头。 秋姜道:“五妹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吸引这脏物的东西?” 王氏一想,觉得有理,低头拍了拍谢云姜的背,柔声道:“你有没有携带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谢云姜茫然地摇着头,眼中仍是惊惧不安。忽然,脚踝处仿佛被什么打了一下,她一个趔趄,一样东西便从袖子内掉落。 “啪嗒”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借着丫鬟婆子手执灯笼的烛火,隐约可以看清那是一只精致的金累丝镂空攒花香囊,似乎还装了香粉,这一晃荡,淡淡的幽香徐徐飘来。 王氏低头拾起,闻着觉得怪异。她转头问谢云姜:“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上哪儿得的?”谢云姜的东西,大多是她给的,太夫人赏赐的那些也都记载在册,却从未有过这么一件。 谢云姜脸色微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青鸾却轻咦了一声。见众人都望过来,又有些不确定道:“许是奴婢看错了。” 太夫人淡淡道:“你的眼力向来是好的,从前在老身院里,再远的也看得清,怎么到了三娘的院子便大不如前了?是三娘过于骄纵,还是你自己懒怠了?” 青鸾忙低头称“不敢”,眼下只得道:“奴婢看着……看着……倒像是日间二郎君赠与三娘子之物。” 太夫人一怔,有些讶然。王氏也是一头雾水。 众人目光又都聚焦到谢奇峰身上。 谢奇峰目光和谢云姜一对,便知这个速来贪婪的妹妹又干了什么蠢事。不过她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怎么能弃她的名声而不顾呢?况且这香囊是他用来对付谢秋姜的,里面的东西是见不得人的。 他要是说这香囊是谢云姜拿了谢秋姜的,等于承认自己要害谢秋姜;但要说是他给谢云姜的,又没办法自圆其说。 脑中飞快一转,当下即笑道:“青鸾说岔了,这次出走邺城,峰带来的这样的香囊共有三只,一只给了三娘,一只给了云姜,剩下的一只给了一位故友。那位故友没有别的爱好,平日就好养蛇,不知从哪听来边疆的胡市有出售这样的药粉,专门用来吸引银环蛇,便求我给他捎带一些。我不好拒绝,就给他带了。许是我糊涂,弄混了三个香囊,害得五妹妹受惊,实在是过意不去。” 王氏皱了皱眉:“峰儿,这事可大可小,要是护院迟些赶来,你妹妹可就命殒了。你做事向来谨慎,怎么这次这样糊涂?” 谢奇峰有苦难言,只有附和:“峰知错了。” 王氏摆了摆手道:“既是误会一场,散了吧。” “母亲且慢。”秋姜出声道。 王氏停下脚步望了她一眼:“三娘还有何事?” 秋姜似乎有些为难,还有些不解:“其实,今早三娘去给太夫人请安时,在南巷遇上了前院的执事招安。” “招安?”王氏对这个名字似乎有印象,却又蹙眉,“你提他作什?” “容三娘徐禀。”秋姜欠了欠身,道,“说来也巧,三娘晨起时起得晚了,因为怕耽误了给太夫人和母亲请安,行色便匆忙了些,不慎撞到了从侧巷过来的招安。他当时手里捧着些东西,其中就有二兄后来给三娘的这只金累丝攒花镂空香囊。”说着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和地上相同的香囊,摊开给众人看,“三娘当时见这香囊精致,便多问了几句。招安告诉三娘,这是二兄从边境带回的稀罕玩意儿,产自南地庐陵,通身黄金打造,是由年方二八的小南蛮编织而成,珍贵异常,只带了二只回来,其中一只就是要给三娘的。三娘当时欢喜坏了,心里想着二兄定是要给三娘一个惊喜,便故作不知。如今二兄一提,三娘才想起,二兄是不是记错了数目?” 谢奇峰看了她手里的那只,脸色就变了,伸手一探衣襟,却只摸到空空如也的布帛。他带回来的香囊确实只有两只,只有一只装了吸引银环蛇的药粉,白天给了谢秋姜,另一只本来藏在身上,是另有用途的,不知怎么有问题的那只到了谢云姜手里,自己身上的却给谢秋姜顺了去。 现在箭在弦上,他再反悔说是两只,反而显得自己前言不对,当即冷了脸:“三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难道连数目都会记错?” 秋姜茫然道:“二兄……”她迟疑了会儿,“可是三娘记得非常真切……”她低下头,仿佛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思索。 此时,王氏也觉得失态发展有些不对劲,正欲开口,谢崔氏已经在她前面开了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姜咬牙,抬头道:“三娘本来不想多事,但是,这件事事关五妹妹的安危……”她侧身看了看谢奇峰,仿佛下了决心,对谢崔氏道,“祖母,这件事三娘一时之间也无法说清,你唤招安和周执事来吧。” 谢崔氏只是略微沉吟,即刻让人去叫了人。 怎么又牵扯到招安和周回了——王氏越发觉得这事不同寻常,回头去看谢奇峰,谢奇峰脸色凝重,同样不清楚谢秋姜的意图。 此刻,他心里已有悔意,心道不该贸然行事,以至现在这么被动。 周回和招安马上就从院子里过来了,齐齐给几人行了礼。谢崔氏道:“废话就不要说了,招安,老身问你,今早你是不是见过三娘子?” 招安点点头。 谢崔氏道:“三娘子说,你给二郎君稍带过金累丝攒花镂空香囊。老身如今只问你一句,这金累丝攒花镂空香囊的数目到底是多少?” 招安低垂着头恭敬道:“因为是极贵重的东西,周执事特地叮嘱了的,所以小的特别重视,一路上看了很多回,自然记得是两只。” 谢崔氏问周回:“可是两只?” 周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据实道:“回太夫人的话,确实是两只。” 谢崔氏的目光转而落到谢奇峰脸上,并无怒意,但是声音冰冷,让人警醒:“既然是两只,峰儿,你为何谎称是三只,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缘由?” 王氏虽然不明就里,自然帮着自家儿子:“许是记错了呢。” 木伦氏乐得踩一踩,在旁不阴不阳地帮腔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记错了呢?怕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吧?不过,总不会是二郎君心血来潮想要谋害自己的亲妹子吧。” 王氏脸上怒色一盛,瞬即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木伦氏,注意言辞。二郎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五娘是他的亲妹子,这样荒诞的猜测,亏你也能出口?” 木伦氏素来畏惧她,见好就收,不敢再得寸进尺。 秋姜却道:“庶母说的不错,五娘是二兄的亲妹妹,无缘无故的,二兄怎么会谋害她呢?三娘想,其中定然有些误会。” 是啊,怎么会无缘无故——谢崔氏却注意到这个,沉默了半晌,忽然望向谢奇峰:“峰儿,究竟为何?今天在这里,你总得给个解释。” 谢奇峰前言不搭后语,话语错漏百出,由不得她不疑心。在旁观望的王氏心中也满是疑窦,不过,她怎么也不相信谢奇峰会害谢云姜。 第018章 害人害己 018害人害己 谢奇峰骑虎难下,只能拱手道:“母亲,是峰记错了。” 王氏心头不安,不欲纠缠,道:“此事到此为止。”一面嘱咐谢奇峰日后处事多加小心,又叮咛了谢云姜几句。 秋姜怎能就这么让她含糊过去,上前一步,道:“母亲,我看这事有蹊跷,五妹妹无故罹难,怎能就这样作罢?” 王氏有些恼怒:“你一定要闹得家宅不宁吗?” “三娘是为了得出真相,还二兄一个清白,给五妹妹一个公道。” “公道,你要什么公道?”王氏强自忍耐着才没有在人前发作。 秋姜道:“二兄少敏慧,口出成章,叉手万言,方才说带回的香囊有三只,信誓旦旦,未有其反,如今怎能轻易叫人相信是无心妄语呢?三娘并非无事生非,只是觉得蹊跷。五妹受此惊吓,也绝非意外。” 王氏双眸微眯,却是笑了一声:“三娘病愈后,倒是七窍通透了。” “从前糊涂,吃了哑巴亏都得自己咽着,自然怪不得别人。我如今只想以后都事事明白,万事妥当。” 王氏道:“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秋姜轻轻一笑,屈了屈身:“三娘谨遵母亲教诲。” 谢崔氏忽然道:“峰儿,既然你坦言是口误,带回的香囊便是二只。老身只问你一句,这两只香囊,你分别是想给谁的?” 谢奇峰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低头快速道:“一只自然是给我那位故人的。” 谢崔氏怒道:“那为何你将这二只香囊给了你三妹和五妹?” 谢奇峰本想这么含糊过去,不料老太太刨根究底,他光洁的额头顿时沁满了细密的一层汗珠。说自己送错了,谁信?记错了数目倒罢了,总不会连人都记错。 他脸色煞白,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个合理的说辞。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落叶簌簌作响的声音。 秋姜却道:“二兄总不会谋害五妹的,三娘想,其中定有隐情。” 谢崔氏冷笑一声,望着谢奇峰:“峰儿,你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缘由?总不会是你真的拿了这毒物来害你亲妹子的命吧?” “天地可鉴,峰绝不会行这等不义不仁之举。”他指天发誓。 “那总得有个原因吧。”木伦氏唯恐不乱,叹了口气,凉凉道。眼角却瞥见王氏冷冷地望着自己,忙取了帕子掖住唇角,清咳了一声。 忽然,招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给谢崔氏和王氏磕了两个响头:“小的有罪,请太夫人、夫人宽宥!” 谢崔氏疑惑道:“你这是作什么?” 招安抬头,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王氏,一咬牙,道:“本来小的不想说,但是二郎君蒙此冤屈,如果小的再隐瞒不报,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隐瞒了什么?”王氏敛了笑意,冷冷道。 招安诚挚地望着她:“夫人有所不知,二郎君昨日回府时将这两只香囊交付于周总管,今日一早方唤小的去取。小的拿了后因为忘了库房的钥匙,便折返回去,不料,却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王氏疾言厉色。 “奴俾看到湘云阿姊正和二郎君说话。” 湘云乍然听到自己的名讳,吃了一惊,震惊地望着她。她还未开口,王氏大声道:“他们说些什么?” 招安叩头,一鼓作气:“湘云道‘若是二郎君不纳我为妾,奴婢便和太夫人说理去,只说是你强占了我。郎君尚未娶妻便与阿妹的丫鬟行苟且之事,若是传将出去,二郎君名声受损,仕途受阻,不知日后还有哪家的贵女愿意下嫁于你’。二郎君听后盛怒,道‘那日是你在糕点里下了药’。他们争执了会儿,二郎君无奈,唯恐湘云闹事,便答应将一只香囊送于湘云。待湘云走后,二郎君便吩咐我去东市购买吸引银环蛇的药粉。那药粉虽然罕见,却也不必千里迢迢赶到边境,东市的安阳坊内有一家小铺子就有出售。二郎君怎么会害女郎?是湘云咄咄逼人,二郎君才出此下策!” 众人皆惊。王氏更是怒不可遏,一个眼神递给万石妪。万石妪会意,上前就给了湘云一个狠辣的耳光:“贱婢,还不跪下?” 湘云被打蒙了,跌跪在地茫然了会儿,猝然惊醒,恶狠狠地望着招安:“我对你一片痴情,你不领情就罢了,为何还要百般诬陷于我?我何时勾引过二郎君了?你胡说!” 招安冷冷一笑:“什么一片痴情?你若是冰清玉洁,可敢让阿婆们验身?” 湘云一愣,脸色惨白。 招安的笑容说不出的讽刺:“你不敢,因为你根本不是完璧。”他回身给王氏叩了个头,掷地有声,“二郎君一再容忍她,一是爱惜名声,怕损了清誉,二是心怀恻隐之心。但是,小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夫人,小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夫人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安阳坊的那间铺子求证,也可让阿婆验一验——”他的目光扫向湘云,冷笑,“她究竟是不是囫囵的。” 王氏的目光转向湘云,还未开口,湘云便浑身一震,惊惧地膝行着后退,口中道:“我不验,我不验……”她素来浪荡,和前院的几个副执事都是相好,早已破身,此刻怎敢让人验? 时值社会动荡、南北两地盛兴玄学,民风开放,好奢靡、尚清谈,推崇自然放纵,对儒学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这在北朝尤甚,鲜卑素有尊母贱父之俗,宗族贵女悍妒成风,多一夫一妻,且贵胄子女婚后若不如意,多豢有娈宠面首。文帝也曾在诏书中言明但凡妻妾妇女、不和则离,嫁娶自由,平日也无男女大防。但是,都灵谢氏一脉族长向来守旧,族内素来秉承祖上旧制,尊崇儒学,府中贱婢越过主子私通——这是管制不严,有违礼教,为府上蒙羞,为高门不耻,是要受到严惩的。 虽然如此,北地风气素来粗犷,平日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此刻被人捅出,夫人和太夫人为了一正清听,严肃纲纪,必然要拿她开刀。思及此处,湘云汗如雨下。 王氏冷笑一声:“万石妪,带她下去验身。” 万石妪领命,不顾湘云的哭喊就指挥两个壮硕的婆子给拖了下去。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万石妪就过来禀告了:“回夫人的话,湘云并非完璧。” 王氏勃然大怒,冷笑不止:“好啊,原来我这主子死了,不待指配便敢和人私通,好大的胆子!即刻拖去刑房,杖毙!” 万石妪道:“谨诺。”躬身退下。 王氏拉了谢奇峰的手轻轻拍了拍:“峰儿,你受委屈了。”抬头扫视四周下人,一字一句,声音凛冽,“今天的事,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当自己是瞎子聋子,若是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我不问缘由,一律处置,贱婢湘云就是榜样。都清楚了吗?” 第12节 众人尽皆应声,跪伏一地,瑟瑟不敢抬头。 谢奇峰和谢云姜对视一眼,皆有苦难言,却也不敢申辩,唯恐事态更乱。任是谢奇峰机关算尽,未曾想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他初归,自然不知其中龃龉,凭他思虑万千,也想不透这其中奥妙,更不明白谢秋姜为何舍本求末去杖杀一个婢女。 夜深了,人也散去,秋姜乘着夜风回到院内,心中颇为踌躇满志。待进得房内,几个丫鬟婆子散去,青鸾回身放下垂帘,笑道:“招安甚是乖觉,也不枉费三娘子殚精竭虑。我看他和锦书情投意合,不若改日回禀了太夫人,赐了他俩婚配?” 秋姜在床上褪了鞋袜,笑道:“他对锦书是用心,锦书却是个不多话的,她什么心意,难道你知晓?” “她不喜欢招安?”青鸾摇头笑,“奴婢看不会。招安不过十六,行事却妥当,且口齿伶俐,气度非凡,配锦书绰绰有余。” 秋姜放下锦履:“他确实不像一般的童仆,不知本名是什么,籍贯何处?” 青鸾道:“奴婢听周执事说起过,招安是易名,当初他身体孱弱,入府时为了好养活,又正值太夫人入京随同众命妇侍奉皇后主持蚕祭,便讨了这样一个彩头。他原本是陇西临洮人。” “陇西李氏族人?”秋姜难以置信,讶然抬头。 陇西李、赵郡李、清河崔、博陵崔、范阳卢、荥阳郑和太原王并称中原五大高门,从古至今,有载以来,陇西李氏门第显赫,高官累世不断,即使在上等高门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郡望。 青鸾为她解惑:“他自小和父族失散,幼时丧母,由姨母抚养长大,家境贫寒,想必不是出自直系,而是十三房支衍系。” 秋姜皱着眉:“即便是出自李氏分支,也断不可入府为奴。” 青鸾笑道:“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他这样的出身,府里怎么敢收他为奴呢?只是在府里做事,一应帮着管里城西的庄园和佣农田舍,当初契约什么都没签,只算作是荫户佣者,太夫人、夫人都对他非常器重。” 秋姜一笑:“若是如此,让锦书跟他也不无不好。只是,他年纪尚幼,做事虽然利索,却难免冲动。今日,我本来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他倒真敢说,连湘云那档子事都给捅了出来。” “但却是实实在在为锦书好的。” 秋姜哑然失笑:“再看看吧。若他们真的互相欢喜,我也为他们高兴。” 青鸾不忘打趣她:“娘子若是及笄了,便不用事事请示太夫人了。” 秋姜横她一眼。青鸾笑着为她放下床幔,合上折叠屏风,退出了内室。隔着摇曳的五色垂帘,秋姜可以看见她在外面的胡塌上躺着守夜,只撑了会儿便睡着了。 想必也累了一天了——秋姜在心里微笑。 及笄?也快了。 第019章 王谢风流 019王谢风流 入了深冬,北地气候更加严寒。弘农杨氏的郡君太夫人和谢崔氏素来交好,这次北上,带来了南地盛产的不少贵重物资,其中便有产自东扬的“冰绡绢”。 东扬州位处太湖之滨,吴兴东南,水路贯通,气候温宜,长江自西向东汇入东扬州郡,又有群山环绕,形成天然的多雨屏障。自古以来,此处便是鱼米之乡,百姓富庶,多商贾贩卒,丝绸锦缎盛产,并销往各地。 冰绡绢看似轻柔晶莹,实则富有垂感,难以起褶,且由小南蛮手工嵌入温玉,更有冬暖夏凉之奇特功效,是以费时费力而产量稀少,故价值千金,珍贵非常。 贵族高门奢靡成风,攀比之行屡见不鲜,冰绡绢可谓供不应求。杨太夫人此次带来的有数十匹之多,实在难得。 谢崔氏爱不释手,待宾主坐定,笑言:“阿姊何需如此见外?” 杨桓氏笑道:“我在南地便听闻谢氏有三姝,灼灼风华,品貌贵重,这冰绡绢稀罕,给了我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姑实在暴殄天物。这是宜阳殿下赏的,我也是借花献佛。” 谢崔氏微微诧异。 宜阳长公主是南朝皇帝的长姊,有南朝第一美人之称,曾嫁与名士桓洋,婚后不睦,后和离,为人奢靡,淫乐无度,曾向皇帝求面首四十,和朝中诸多大臣皆有私情。要说这南朝当今的皇帝,也是个荒淫的主,因为有一宠妃来自乡野,便时常在宫里设立市集,玩商旅间买卖的低下游戏,更荒唐的是有时心血来潮就把嫔妃召来与侍卫大臣们裸身相戏,开觏合聚会,公开服用寒食散,世人多有效仿。 杨桓氏出身谯郡桓氏,是桓洋的姑母,宜阳长公主和桓洋和离后便没什么来往了。宜阳长公主如今竟然赐她冰绡绢,谢崔氏实在意外。 这样一想,她有些摸不准杨桓氏这次北上的意图了,恐怕不是谒亲寻访这么简单。 杨桓氏见她微笑不语,有些沉不住气,率先道:“阿大、三娘、五娘何在?二郎、五郎此次随我一同前来,倾慕已久。我南地盛兴士女游宴,如今年年节在即,年轻人就该出去多走动。” 谢崔氏算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也难怪平日一向吝惜的杨桓氏竟然愿意拿出这等重礼。弘农杨氏虽然也是名门郡望,自南朝刘宋取代晋国之后便渐渐势弱,已不复昔年汉朝时候的荣光。谢崔氏心里不喜,面上却道:“阿大已许人家,三娘、五娘尚未及笄,恐不适宜。” 杨桓氏心里冷笑,笑道:“阿大已婚配?未尝听闻。” 谢崔氏的笑容滴水不漏:“阿大年方二八,岂有独身之理?将许的是琅琊王氏的七郎君。” 杨桓氏一怔,恨得直咬牙。 这是摆明了看不上他们杨家。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琅琊王氏世代簪缨世家,位列四大盛门“王谢袁萧”之首位,是任何士族都无法比拟的。不过,他们都灵一脉不过陈郡宗族的分支,居然也能攀上琅琊王氏直系子弟? 琅琊王七,少时成名,容貌出众,文采风流,品貌皆是百里挑一的,更是南朝四大名士之首,虽然年二十又八,曾有一妻,丧偶后上门求亲的依然趋之若鹜。 会稽王谢两风流,王子沉沦谢女愁。 东晋衣冠南渡时,琅琊王氏居功至伟,此后被称为“第一望族”,时人皆谓“王与马,共天下”。而谢氏自淝水之战后,以谢安为首的谢氏一门功勋卓绝,晋升为顶级门阀。 从那以后,王氏和谢氏都是门阀士胄的代表,侨姓之首,分支偏房遍布南北两地,兴盛之态,世人叹服。南朝更曾有律法明言规定,但凡王谢子弟,入仕直登七品,不日便可扶摇直上。 纵然如此,杨桓氏仍是不忿。求娶不到谢氏阿大,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谢崔氏软磨硬泡了许久。谢崔氏拗不过她,只好让人去请谢秋姜和谢云姜。 “杨太夫人远来,携孙二郎、五郎至。”秋姜作画之际,一个婢女在外禀告。 秋姜搁下笔墨,抬头望向青鸾。青鸾笑着为她解惑:“杨二郎杨尹、杨五郎杨约,皆是当世才子,女郎可前往一见。” 门外的婢子又小声催促,秋姜换了身藕色撒花百褶裙便出了门。路经梅园,才拐了个弯便听到前方水榭旁有一女子柔声笑道:“阿娆都听说了,这谢氏三娘的母亲出自鲜卑蛮族,想必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另一个声音却道:“阿娆,不要这样说。她是谢氏贵女,我们不可得罪的。” “阿瑶,你为何这般胆小?我不过实话实说,就算她听见了,又能怎么样?胡人血统的女子,怎配我杨氏五郎?” “可我听闻北地主张胡汉一家,这些年联姻的不在少数呢,且北朝士女地位颇高,律法明定,皆可自由嫁娶,甚至入仕参军。” “参军?那是下下贱民才从事的勾当。”这人不屑道。 另一人却羡慕道:“我倒觉得,这才是女儿本色。魏高祖曾言‘今自太和六年以来,买定、冀、幽、相四州饥民良口者尽还所亲,虽娉为妻妾,遇之非理,情不乐者亦离之’,听来真是天方夜谭,何时我南地之女也可如此?” 魏晋之后,佛、玄、道、儒并行,各有抨击、也各有交融,南朝士族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耻儒学的伦理道德,主张独立独行、情感外露,所以女子也不像前些年那般完全恪守礼教。只是,和北朝士女相比,南地女人地位依然不算高,尤其是像她们这样出身低微的庶女。 杨瑶叹了口气,正要离开,转身却看到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俊美女郎。她衣饰华丽,臂纱微挽,肤色白皙而纤美如玉,更难得的是华而不媚,漆黑的眸子犹如一面澄亮清澈的明镜,倒映出青山流水;一路走来,腰间禁步摆动的声音节奏稳定,步伐竟然一丝不乱,一看便是出身高门、教养良好的贵女。 杨瑶忙屈身道:“弘农杨十三娘,见过女郎。”私下扯了扯还呆立着的杨娆。 杨娆忙跟着她行了礼。 秋姜敛衽回礼,端然一笑,言简意赅:“我便是陈郡谢三娘。” 杨瑶一怔,杨娆也是大惊失色,不知自己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见,又见她貌美端方,不由心生妒意,没忍住就说道:“谢氏一门,静女则有阿大,才名远播,如雷贯耳;丽姝则有五娘,貌美其华;未闻贵府竟有谢三娘!” 意思是没听过她这号人。 秋姜几乎都笑了,不急不缓道:“古有言‘大隐隐于市’,天下之大,十四娘可知完全?昔年会稽有匪犯上作乱,曾烧毁王羲之、王献之等大家墨宝,时人问起,竟言‘书圣若何、大令谁也’?乡野村夫,孤陋寡闻,可见一斑。” 杨娆面色涨红,气得就要上前。杨瑶在后拉住她,不住告罪:“稚妹无知,冲撞女郎,望女郎恕罪。” 传闻谢三娘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自小喜欢刀枪棍棒,不通文墨,现在见了,却和传闻大相径庭。此人胸有丘壑,随口便引经据典,口齿伶俐,落落大方,风华气度竟然不输给族中的名士儿郎。 杨瑶心里疑惑,不禁高山仰止,低头又是一礼,不敢得罪她。 杨娆却气昏了头,提高了声音不顾道:“你幼年便已丧母,又有胡裔血统,身在汉门举目无亲,有什么可得意的?” 秋姜有些怜悯地望着她,一点不恼:“先妣虽然早逝,母亲却待三娘视如己出,姊妹和睦,何以‘举目无亲’?我朝胡汉相融,本为一家,取长补短,文武兼备,繁盛更胜往昔。不若南地武将低微,士族鼠目寸光,夜郎自大,祸起萧墙而自顾不暇,以至常有匪寇蛮夷侵境扰民。永平四年,獠贼不过区区二千余众,一月之间竟连破三郡,各州郡县牧守者争相逃窜,闻风丧胆,形如鼠犬。泱泱大国,竟无一将可派?可悲可叹。贵阶一如此,何况庶出之女?娆,媚也,名姓尚且如此,何况品性远见乎?小儿之见,请勿复言。” 说罢微微一甩广袖,单手绕起一角曳地的碧霞云纹羽纱挽臂。 杨娆气得满面通红,却又无话可辩,最后竟然嘤嘤哭泣起来。 这一出倒是把秋姜弄蒙了。 杨瑶也是愣住了,自小外傅便教导她们,贵胄子女讲究的是高贵磊落,畅所欲言,更要风度翩翩,不拘小节。说不过就哭,简直和乡野村妇一样,这实在是——她也是羞得满面通红。 身后一人穿花拂柳而来,出声呵斥:“阿娆快快退下。谢氏三娘乃陈郡贵女,吾等远来是为宾客,当尊敬主人,以礼待之,怎能以唇舌相攻?” 秋姜望去,那是一个年过十六的少年,峨冠博带,肤白俊俏,有些羸弱文雅,很符合当今名士贵胄间的审美。他身旁一个少年看着比他略小两岁,也是好相貌,正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郎君何人?”秋姜问道。 来人上前拱手,拜上名帖:“弘农杨二郎杨尹,女郎有礼。”又为她引见身边少年,“五弟杨约。” 秋姜想不到他这样正式,接过了,看了一眼,递给一旁的青鸾,也施礼道:“谢氏三娘,郎君有礼。” 杨尹笑道:“三娘高才,如今才得见,真是相逢恨晚。” 秋姜道:“二郎言重了。” 杨尹道:“这次与我一同来的还有谯郡桓云、陈留谢广等诸君名流,都是我的同窗好友。五月初五,我们商约好了在兰阴常山举办游宴盛会,到时必定群贤毕至,希望三娘子、五娘子赏光莅临。” 秋姜想到这一世还没出过远门,更没见识多曲水流觞、士女游宴这样的盛会,便笑着应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足下盛情相邀。” 秋姜离去后,杨尹才舒缓了笑容,执起杨娆的手轻语安抚:“阿娆,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杨娆抽了手,狠狠跺脚:“自她出现,你眼睛里只有她了。” 杨尹对这个远房堂妹,实在是无可奈何。以前看在她倾慕自己也乖巧伶俐的份上,他才对她另眼相看。不过是一个庶女,以后再好也只是为妾,居然也这样骄纵?当下便冷了脸,和杨约一同离开。 杨娆见状,又气又伤心,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不断往下掉,心里把谢秋姜咒骂了无数遍。 杨瑶只能叹息。 同为门阀世家,也分三六九等。以王谢为首的侨姓源远流长,最为贵重,其次便是宿居江南的吴姓士族和他们弘农杨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等关中郡姓和山东郡姓。不过这些年以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为首的七姓十家逐渐崛起,山东郡姓又有稳压关中郡姓的趋势。 也许他们弘农杨氏在普通门第间是显赫的,但是,和一等一的门阀大家一比,便又落了下乘。 也难怪二兄这样百般讨好,不远千里来中原求娶谢氏贵女,此事若成,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可偏偏阿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居然敢挑衅谢氏嫡出的贵女,真是不知死活。 第020章 上元佳节 020上元佳节 距离相约出游的日子还早,上元佳节却到了。 正月十五,初春将临,微风中仍有寒意。出门前,秋姜让青鸾给她换了名士常着的大袖衫,头顶漆纱笼冠,腰间悬佩,手中檀扇,脚下蹬了重台履。 “三郎真是俊朗。”青鸾在一旁笑话她。 秋姜收了檀扇,以扇尖微微挑起她的下颌,轻佻一笑:“小娘子亦是美貌,嫁与郎君可好?” 青鸾拍开她,啐道:“不正经。” 秋姜悠然自得,开心地紧。 上元佳节是大节,三元之首,所以普天同庆,这天晚上取消了宵禁,坊间也不设栅栏,畅通无阻。路上人来人往,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高门院内传来祭祀的撞钟之声,外有小儿嬉戏,沿街都有赏灯猜谜的摊设,好不热闹。这还是在外坊,不知内坊又是怎样一副盛况? 秋姜看到河道旁有人在卖灯笼,就买了一盏,又看到有兜售果点茶糕的,也叫扮作僮仆的锦书和青鸾收了一路。她玩得不亦说乎,却苦了青鸾和锦书。 因着人流众多,商贾小贩络绎不绝,秋姜又走得快,过了会儿回头看,发现身后已经没了青鸾和锦书的影子。 第13节 她并不惊慌,却有些担心那两个小丫鬟出事。青鸾稳重,倒罢了,要是锦书和她失散,那真是要出事。心里想着便撑起灯笼,朝来时的街巷沿路找寻二人。 前面有茶楼,又是在桥梁底下,聚集的人比别的地方更多。秋姜想挤出人流,却发现前后都堵满了人,只好暂时停下脚步。 “若有猜出此灯谜者,可得吾家传之宝。”桥底下有人高喊。 秋姜望去,发现那是一个猜灯谜的摊头,不过规模比路上她走来看到的都要大。小贩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着短衫垮裤,头顶毡帽,一双丹凤眼斜挑着,环视四周,目光灵敏,颇有些自傲的神色。 有个大汉上前道:“我来。” 那小贩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眼,抱肩道:“先缴纳保金百铢。” 大汉一愣,脸上怒色一盛:“兀那小儿,你这是耍我玩?” 小贩道:“没钱就滚。” 大汉不忿,撸了袖子就要上前砸摊,小贩身旁一直站立不动的麻衣少年却上前扣住了他,任是那大汉满脸涨红,也挣脱不得。 那大汉吃了亏,逃得踪影也没了。 “有人能猜吗?”那小贩得意地仰起头,手里一把蒲扇不断地打着摆子。那嚣张的仪态,让人恨不能上去照着他的脸抽上两巴掌。 如今这世道,政局动荡,战乱频繁,各地交易货币皆有不同,无论是金银和五铢钱都极为少见,甚至多数地方无金银开采而多以物帛交易。 在这豫州一带的城郭,百铢钱足够一个平民家里吃喝半月的,普通人家哪里舍得这么浪费?这么一来,围着这儿的人便去了大半,摊位前顿时空旷起来。 那小贩冷笑,从衣襟内取出一个紫色的锦盒,打开给众人看。白色的锦缎布帛上,竟然是一颗硕大的东珠,光华璀璨,耀人耳目。 四周倒抽冷气之声不断传来,刚才还要离去的人群又迫不及待地聚拢过来。 小贩得意地扬了扬头,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挂杆。身旁小僮意会,抽了布巾垂下幔条,只见长约五尺的红色布帛上书: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小贩高声道:“打一个字,谁能答出,我便将这家传宝物相赠。” 众人交头接耳,虽然眼馋那宝物,却没有把握,迟迟不敢应答。秋姜笑了笑,正要上前,却听到人群里传来一个清越伫定的声音:“是一个‘日’字。” 众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路。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年轻人,身着白色束袖的貂毛滚边覆绢纱锦衣,肩宽窄腰,背脊挺拔,手里牵着匹黑色的骏马,通身竟无一丝杂色,神骏非常。那马儿仰着高傲的头颅缓缓踏来,也不正眼瞧人,只轻轻一甩尾,便抖去了一路疾行时道上沾染的尘土。 他似乎刚刚入城,还戴着北地用以遮挡风沙的帷帽,黑色的皂纱下辨不清眉目,迟重的灯影里,只有秀丽的下颌若隐若现,唇角略扬,约莫含着一丝曼妙的笑意。 他身侧跟着的卫士倒是极为俊朗,只是不苟言笑,腰悬佩剑,神色冷肃。另一边胡衣踏靴的婢子也颇为美貌,神情傲然。 那小贩上下打量他,拧着眉道:“既然入城,何不除下帷帽?藏头露尾,必是宵小之徒。”这东珠本是他阿母赐予之物,稀罕异常,他怎么舍得就这么给了不相识之人呢? “来得匆忙,尚未思及。”这人倒是不和他计较,坦然一笑,抬手摘下帷帽。 小贩愣住,更听得身边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此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神色却颇为镇定,面容洁白无瑕,目光明净,薄薄而微抿的唇,如雨中远山般淡淡的眉,虽然生得端丽娴宁,雍容高远,目光流转间却神采飞扬,风流无限,自有一股旁若无人的况味。仿佛白雪中俏然生姿的红梅,清丽出尘之余,更是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这趁夜入城、策马而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俊极无俦的后生。 古有掷果盈车的潘安,小璧人卫阶,侧帽风流独孤郎,皆为当世难得的美男子,但是,见了此人,让人顿时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那小贩痴痴地望着他,神情早不复方才的傲慢。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直到他身侧的那个胡女轻嗤一声,对这小贩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小贩回神,目中顿时多了几分敌意,抱着那东珠犟道:“你家郎君尚未开口,几时轮得你这小奴开口?你怎知他对的不差?” 那婢女傲然道:“公子怎会猜不出区区一灯谜?”还要再言,那年轻人却拦住她,侧身对那小贩微微一笑,声音温润,“下人不懂事,女郎勿怪。君子不夺人所好,就此别过。”说完一拱手,圈了马便转身离开。 那小贩一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装束如此周全,怎么就被他一眼看穿了女儿身?当下不由面色绯红,却放声在他身后道:“阿奴是元氏阿九,郎君何人?” 秋姜在一旁听得凛然,汉化迁都后,不少鲜卑族姓氏改为汉姓,以洛阳所在河南郡为郡望,河南元氏、长孙氏、源氏、宇文氏、于氏、陆氏、窦氏等家族由鲜卑贵族摇身一变成为汉门世族。 元姓便是汉化前的鲜卑拓跋氏,也就是鲜卑魏庭皇族,而在这豫州一带,唯有魏帝皇叔河南王一族为元姓。河南王膝下只有一个贵女,那便是在家行九的彭城县主元梓桐! 秋姜怎么也想不到,随便出来参加个上元灯会就遇到了皇族贵女。 远处灯影下,那年轻人勒马回首,也不搭话,只是望着她远远地笑了笑,转身没入了人海里,再也看不到了。 歌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时候,呆愣中的人群才沸腾起来,疯了般朝他离开的方向蜂拥而去,真有古时候“掷果盈车”的盛况。 等人潮散去,青鸾和锦书好不容易找到她,见她只是微笑地望着人流散去的方向,锦书不解道:“娘子在看什么?” 秋姜虽不好色,亦觉得此人风姿绝世,叫人赏心悦目,心情不由大好,回头对她笑道:“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想必,‘姚兴赌之而醉心,宋祖闻之而动色’,不过如此。” 锦书茫然地望着她:“宋祖奴婢知道,但是,姚兴是什么人啊?” 秋姜笑而不语,也不作答,打开檀扇大步朝前方走去。 第021章 邸舍再遇 021邸舍再遇 后半夜,坊外仍是热闹,秋姜绕了两个闾巷,入了坊内。到了东市西北的南平坊,弥望只有灯火通明,盛况竟胜坊外。 秋姜惊讶时,青鸾低笑道:“便是平日,此处亦是通宵达旦。” “不以宵禁止?” “否。”又道,“外坊主道禁,坊门皆关,内坊通宵夜欢的不在少数,鲜有盘查。” 秋姜笑了笑,想起前世的某街什么红的什么区,不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完全令行禁止不可能,只要有利可图,各有各的算盘,片儿警儿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全得罪了。 沿街走来,绸缎衣帽肆、胭脂花粉铺、刀枪鞍辔库、书肆茶寮一应俱全,还有杂技拉琴算命卜卦的,秋姜看着新鲜,走得累了,在道路尽头的一家邸舍前停下了脚步。 门口红灯高照,大堂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客人,浅酌吃喝。秋姜和锦书二人踏上台阶就有小僮哈着腰过来:“三位,内请。” “二楼可有雅座?”青鸾递过去五铢钱。 那小僮立刻眉开眼笑,打了汗巾将她们引上二楼。 这是靠窗的位置,坐西向东,三面窗棂洞开,一方正对大厅,四周都是五色垂帘,用以遮挡,视野开阔,俄而细雨纷飞,飘洒进来沾湿了她们的衣襟。 因为禁酒令的缘故,这几年北魏的酒楼大多改了名儿卖别的,秋姜只好点了这时候北方流行的羊奶作饮品,又分别点了几杯煎茶。 “娘子自己吃羊奶,却要我们喝那劳什子的煎茶?那夹着一股股的怪味儿,只有江东的那些士人才喜欢,我可是吃不惯。”青鸾笑道。 只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僮奉上香茗。侧门内进了两个身姿曼妙的胡姬,纤腰束素,轻纱遮面,一人手抱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一人吹奏胡羌笛,渐渐的便有金戈铁马的悠吟声混杂着南地的靡靡之音次第传来,叫人耳目一新。 一曲毕。 “好。”隔间有客抚掌,“咚”的一声,一块金块投掷到大厅地板上。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看这金的分量,足有数十斤之余。在这个金银稀缺的年代,可抵粮粟百石、布帛数十匹。也许,这整个邸舍加起来尚不及这金呢?出手如此阔绰,岂能不教人侧目? 两个胡姬也是愣住,正妙目含情望向东侧隔厢。 垂帘却挡了视线,只依稀看到是个跪坐挹水的男子,随侍有一仆一婢。 “何人如此慷慨?”青鸾在秋姜身侧道。 “不知。”秋姜神色微冷,“行事反常,必有所图。”她凝神望去,越发觉得帘后那人极为眼熟。仿佛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侧转过身来,望了她一眼。那是双乌黑明澈的眼睛,极深极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人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她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注视,却听得“哗啦”一声巨响,外面竟然有人掀了帘子闯进来。 “你们作什么,这般无礼?”青鸾喝道。 这一行进来的共有十几人,后面都是护卫僮仆,最前面的却是个挽着轻纱披帛的锦衣少女,缕金挑线的曳地裙仿佛流云般倾斜了一地。 她无视青鸾和锦书的怒火,径直在秋姜身侧坐了:“介意共席否?” “女郎既已坐下,谈何介意?”秋姜笑了笑,对她举了举樽。 少女一怔,眼中顿时有了几分怒色,身侧的仆从欲出声呵斥,却被她伸手制止。她拄着头望着秋姜,笑靥如花:“你可知我是谁?” 秋姜道:“县主莅临,有失远迎。”说罢起身拱了拱手。 元梓桐顿觉无趣,又心有好奇,拍了拍胡案道:“小郎君,坐下说话。” 秋姜重新入座。 元梓桐疑惑地望着她,眼中已经没有了怒色:“郎君怎知,阿奴是元氏梓桐?”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尝闻元氏阿九善胡舞,精于骑射,身姿妙曼而恍若无骨,纤腰轻盈而凌波微步,如今得见,传闻果然不假。且县主五官深刻,肤色白皙,眸色偏深,一看便知出身鲜卑贵族。试问在都灵城,还有哪家女郎有这等容貌,这等风姿?”秋姜再拱手,一脸倾慕地望着她。 元梓桐俏脸一红,却没闪避,笑道:“善。” 秋姜低着头,自己都要笑出来。如果她面对是个汉人贵女,当然不能夸什么“身姿曼妙精于骑射”,彭城县主出身鲜卑族,性格豪爽,喜欢刀剑,素来不喜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和她说话,要开门见山。 元梓桐片刻又惋惜地望了她一眼:“郎君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只是年岁尚小,不知郡望何处?若是出身士族,阿九可将族中姊妹介绍于郎君相识。” 秋姜闻言,差点一口羊奶喷出来,忙接过青鸾递过的帕子低头擦拭。半晌,清咳了声道:“县主莫开鄙人玩笑。” 元梓桐见了她的窘态,笑嘻嘻地说:“阿九从不与人玩笑。”见他虽然年幼,但唇红齿白,修长挺拔,生得确实俊俏,且姿态洒脱,忍不住心生欢喜,也乐得和她调侃,又道:“郎君可知,阿九为何闯入你的帘帐?” 秋姜噙着丝淡笑端起酒樽,啜饮一口:“女郎心有琐忧。” “何?”她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秋姜抬头往对面的帘帐内望了一眼,低头笑道:“一见君如故,恍若前世早相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元梓桐顿时脸色红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胆!” 秋姜却不惧怕,笑道:“县主是塞北儿女,苍野雄鹰,亦何作这小女娃姿态?” 元梓桐收了刚才神色,轻哼了一声,也不好发作,转而专注地朝对面的帘帐望去,盈盈秋水眸内波光潋滟,异彩连连,是一副痴迷不已的神色。 秋姜不能理解,不过是见了一面,就这样钟情了?刚才灯会匆匆一瞥,她承认那年轻人是长得不错,哦不,是极为出众,而且高贵雍容,风采气度也绝非凡人,但是——她还是不能理解。 而且,这人一看就是别有用心的。一早就看出了元梓桐身份,却还和她周旋,如今又把她引到这里,不知道有什么图谋? 在这个时代,时人最看重的就是出身、相貌和品行,九品中正的举官制也以此为准,可见,相貌真是非常重要的。出身寒门就罢了,还有那么一丝可以崛起的机会。但是,长得丑就完蛋了,什么都是错,长得好看,不费吹灰之力,美男计妥妥地成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这么想,秋姜像看戏似的朝对面看了一眼,这次,眼神分明是带着鄙夷的。 对方好似早有察觉,此时也正好侧身回望。 四目相对,他怔了一下,触及她眼底毫不掩饰的轻蔑时显得不明所以,如玉般的面孔一时有些茫然。他神色微动,如夜色般浓稠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定定地望着她,良久,忽然莞尔一笑,端丽的容颜顿时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美艳。 第14节 秋姜被他气势所滞,不由侧了侧脸,过后又觉得不甘,抬头恶狠狠地瞪他。 五色垂帘发出轻微的声响,原是有胡姬进来水,对他福身,礼毕携了空盏离去。李元晔放下羽殇,忍不住支额失笑。 身侧婢女奇道:“何事可乐,邸下为何开怀?” 李元晔微微扬起唇角,笑容却多有讥诮:“素闻河南王优柔宽厚,原来是这样御下规制的。小小的都灵城,区区小姑,也这般无礼?” “小姑?”婢女朝对面一望,奇异道,“看着不似。邸下如何得出?” 李元晔微哂,把着手中鎏金羽殇,却并不作答。 那边,秋姜公主病发作,心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怎么看这人怎么不顺眼,转眼见彭城县主仍是那样痴呆呆地望着对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心生一计。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心道:你这么想玩,我便遂了你的愿,让县主邸下陪你玩个够。 “县主。”主意打定,秋姜忽然出声道。 骤然被打断绮思,彭城县主回过头,秀眉微蹙:“何事?” 秋姜微微一笑,起身拱手:“余尝闻,待而等之,是为下策,不如创而造之。欲得心中所思,霸心中所爱……”她顿了顿,淡淡地笑看县主。 “若何?”彭城县主眉目皱地更深。 秋姜笑意不改,凑过去,在她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元梓桐的眼睛越来越亮,望着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友善,后来,朗声笑道:“知我者——”她忽然想起还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尴尬地清咳了声,道,“敢问郎君高姓,郡望何处?” 秋姜一揖:“陈郡谢玉,字广平,于家中行三。” “原来是谢氏三郎。”彭城县主起身回礼,“王谢子弟,乃当世贵胄,博闻多识,风采绝世,皆为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若是此事可成,阿奴感恩不尽。” “县主严重。” 两人一对眼,均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第022章 陵檀郎 022江陵檀郎 檐下的灯灭了,兰奴正要唤人换盏,一阵伶仃环佩声由远及近,抬头一望,只见一个梳着飞天髻的锦衣女郎提了曳地的裙摆踏进了室内,目光肆意,随处打量账内情景。兰奴心里一怒,正要呵斥,对方指了指她和另一边的侍从边江,开口道:“尔等出去,我与你们郎君有事相商。” 兰奴怒道:“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 彭城县主放下裙摆,上下审度了她会儿,唇边有了一丝冷笑,回头对身后侍卫道:“这位女郎累了,你们还不速请她出去喝樽茶?” 身后冲出几个侍从,向兰奴扑去。 “欺人太甚!”兰奴拔出腰间弯刀,雪亮的反光划破了漆黑的夜空,这一刻,映照得她雪白秀美的容颜忽然有了一丝煞气。 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李元晔看到这番情景,却只是放下羽殇,朝他们望来。他换了来时风尘仆仆的窄袖劲装,如今小冠葛衫,大袖翩翩,一身素白,虽只是庶民的常服,风姿丝毫不减,意态闲适,举手投足间是难得的雍容华贵。 “灯会匆匆一别,不想与郎君又在此地相见。阿奴从前不相信缘分,如今却不得不信了。”彭城县主盈盈而笑,将随身的玉如意递给侍女,对他躬身施以一礼。不过只是微微欠身,这个礼仪不规范也没有尊重仰慕之感,反而有些调侃的味道。 “请上座。”李元晔并不在意,抬手命人备二席。 “不必麻烦了,我与郎君同席即可。” 但凡士族,哪怕亲近之人于家中,也鲜少同案——兰奴忍无可忍,怒视着她,李元晔倒是平和,只是微笑拒之:“食案窄小,恐唐突女郎。” 元梓桐抚了抚腰间宫绦,略有些玩味地审视了他会儿。可惜从始至终,他都意态从容,神情磊落。元梓桐心道:此人倒是难得的雅量,遂冁然而笑,在另一侧置案跪坐。 李元晔祭谢过大地,正坐举樽,侧身酬敬她。她却抬手在虚空中按压:“我们鲜卑儿女,不兴这些虚礼。” 兰奴忍不住在一旁嘲道:“羯狄蠕蠕,野蛮粗鄙。” 元梓桐恼怒于一个侍婢也这样无礼,但是碍于李元晔在侧,只能强自忍耐,心有不屑,回问道:“不知女郎郡望何处?” 兰奴傲然道:“公子郡望陇西李氏,奴婢幼时入府,得夫人垂怜,随侍公子左右,已有数十之载,拜于江陵一脉李氏族下。” 元梓桐吃了一惊,望向李元晔:“郎君籍贯陇西?是江陵李氏一脉?” “正是陇西江陵。” “不知令尊谓何?” 李元晔略微拱手,恭敬道:“家翁陇西李善德(李陵,字善德)。” “原来是江陵李公,失敬。”彭城县主确实意外。江陵王李陵的封地同在南部边境,却在豫州东南,统辖荆州。 李陵虽然是汉人门阀子弟,其先太~祖妣宇文氏却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江陵李氏一脉得此荫庇,自宣帝承继文帝以来,都很得皇室器重,更赐其七代子孙皆以‘元’为名首,寓意二者为一家。李陵虽是皇亲,却终是外姓,本也只得承袭郡王规制的食邑,位在三公之下,却得享亲王尊荣,封地、食邑皆与河南王元瑛不相上下,在南方算是一方豪强。但是,本朝皇帝继位后,似乎对李陵多有不满,又因为李陵不久前入京朝圣时得罪了国舅高兆,几遭弹劾,如今尚在京都洛阳受审。 不过,她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不清楚,只闲暇时听兄长说起,皇帝并没有对李陵怎么样,也没有罢黜他的官职,只是暂时幽禁在文书堂,命其抄写经书百卷,以作反省。 元梓桐不禁又问:“恕梓桐唐突,不知郎君在家行几?” “李氏元晔,行四。”元晔淡淡道。 元梓桐心中一突,避席起身,身子微微伏低,顿首正拜:“竖女无知,拜见琅琊公,邸下恕阿九冒犯之罪。” 她行此大礼,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琅琊公这个称呼,说到底,琅琊郡也不过是江陵下辖荆州八郡之一,他更不是开国郡公,沿袭江陵王爵位,不过从一品之位,俸禄更是拟同二、三品,秩中二千石,让她真正折服的是他这个人本身。 世人都知道,江陵王李陵有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嫡长子李元宏,年二十又五,封清河王;嫡次子李元晔,年十七,封琅琊公。二人少年成名,容貌出众,文采风流,前者十六于范阳登高雅集策论而被时任中正官评为二品,拜大名儒陈郡谢远为师;后者乃是南朝第一名士琅琊王恭的首徒,年方十四便被巡至的太师、太保亲评为一品,以一篇《汾阳集序》技惊四座。九品中正制度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士族子弟但凡入品,必为六品之上。但是,哪怕如此,也鲜少有如此年少之人被评为上三品,更遑论是一品,北朝已有百年未见。此后北地士族皆谓:“江陵李氏有二郎,天下谁人不识君”。 此二人者皆是当世少有的俊彦。 又因其二人仪表俱佳,姿容冠世,有好事者将二人名列北朝四大美男,谓之“江陵二昳”,意为姿容昳丽,无可比拟。 在这个极度崇尚美的时代,女郎妇婆并不掩饰自己对美的喜爱,较之南地,北地风气更浓。传闻李元晔在骊山草堂求学之时,县中乃至临县外郡女郎妇婆每每携闺伴密友来看,三五成群,将个偌大的骊山围得水泄不通,夫子嗟叹,士子怨怼,逼得他不得不移居骊山东南的荒僻险峰,只求一刻安宁。又因其小字檀奴,世人便称其为“江陵檀郎”。 时人皆以貌取人,简直叹为观止。昔年潘岳携弹弓于洛阳城中投射,女郎妇人连手围之,争相赞美,大才子左思想要效仿,结果因为长相丑陋而遭老妪唾弃、老媪投掷。 如此天差地别,叫人忍俊不禁。 元晔回礼:“晔乃庸人,不敢当此重礼。” 元梓桐笑了,挑眉道:“公若为庸人,世间何人敢称士子学士?” “女郎严重。” 有胡姬进来换盏,撤下空盘,端上一道酱肉片。菜肴是刚刚出炉的,还滋滋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非常诱人。 “君侯先请。”元梓桐笑道。 元晔谢过,执箸欲夹,手却忽然顿在那里。 元梓桐有些心虚,偷看他的神色,佯装镇定道:“有何不妥?” 元晔敛去了眼底藏匿的微笑,坦然食之,只道:“无。只是想起家君远在洛阳,年节之时,唯有大兄、阿母和幼弟在侧,一家人始终无法团聚,不觉心有戚戚。” 元梓桐自小就对他多有倾慕,如今见面,爱意更甚,见他失落不免心有不忍,抚慰道:“令尊人品贵重,忠良贤能,朝野上下无不敬服,素得至尊倚重。此次罹难,定为小人构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众邪自息。至尊圣明,定然早日查明真相。贵人不必烦忧,尊上不日便可返还。” “承女郎贵言,晔不甚感激。”他这才释然一笑,原本有些清冷落寞的眸子也多了几分清朗明媚。 元梓桐不敢过于注视他,垂首笑道:“贵人知此,善也。” 外面传来喧哗声,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一举掀开帘子,冲进了室内。为首的虬髯汉子衣冠不整,凶相毕露,往门口一站,随意扫视了一圈,冷笑道:“抓起来。” “安敢无礼?”兰奴上前大喝。 这汉子肆无忌惮地扫了她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黄牙:“小娘子,妨碍府衙办公,这可不是好玩的。” “办公,办的什么公?不说缘由就要拿人?你们是哪里的衙差?” 汉子狞笑一声:“有人举报,这里有人私杀耕牛,取肉而食。至于兄弟是在哪儿办差的,等去了县衙大狱,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们。” 兵荒马乱的年代,粮食不易,牛马稀缺,所以朝廷格外重视。自北魏开国以来就有规定不得擅自杀害耕牛马匹,文帝更是在成化三年时颁布过一则条令:“主自杀牛马者,徒二年”。 杀一头牛,关两年啊! 兰奴想起刚才那盘肉,回头去看,李元晔已经起身,对这些衙役道:“我等并不知道这是牛肉。” 那衙役只是冷笑。 兰奴何曾见自家主子受过这等羞辱,怒道:“不说我们没有点这东西,就算吃了,那又如何?你们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兰奴气得七窍生烟,却听身边元梓桐说:“菜是我点的,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抓我吧。” 谁知那衙役油盐不进,大手一挥:“抓起来!” 李元晔没有反抗,兰奴当然不能违背她的指令,只能忍着一口气和这个害人不浅的小姑一起被拿了,押送出去。 “娘子,那不是方才灯会上见过的那位公子吗?”出邸舍的时候,锦书忽然指着前方惊呼道。 秋姜停下了脚步。仿佛心有灵犀般,前面那人也侧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愠怒的神情,面色冰冷,眼底多有嘲色。 秋姜却莞尔一笑,用口型无声地描摹:“*苦短,良缘难遇,望君珍惜。” 第023章 双士对弈 023双士对弈 此后的日子,秋姜一直在院内练习书法。谢衍让人送来了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书贴,她视为珍宝,每日临摹,不过半月,便略有小成了。 约定出游的日子未到,她却迎来了及笄的日子。 及笄作为古代嘉礼之一,又称“上头礼”,只有贵女行之。秋姜是元妻嫡出,谢衍对这事非常看重,约请了豫州一带不少的名望,又邀了太原王氏的郡君来做正宾,拜帖的不胜枚举,连河南王元瑛都派使者来参礼观礼了。 这日,暖风袭人。一大早,秋姜就被青鸾拉了起来,经过沐浴、熏香等等繁琐的礼序,她已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过了今日,三娘子便成年了,是大娘子了。”青鸾跪在下座为她换履,笑着道。 锦书附和地点点头,为她换上加礼前的采衣,也是一脸喜气。 翟妪又叮嘱道:“今日来观礼者众多,多为命妇名儒,三娘子切记言行不可有失,以免落人口实。” 秋姜一连声应着,头大如两个:“妪,三娘知晓了,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 翟妪无奈地笑了笑。 谢府有八辆牛车,此次出行便备了五辆。祭祀加礼的家庙在郊外东南的葛云山,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多有不便,太夫人想到这点,又让人备了上山乘坐的肩舆,随行的丫鬟婆子也携带了羽扇、如意、方褥、书帛等物,另有仆役小僮抬着器乐和托盘,浩荡而行。 初春时节,外间春光明艳。昨夜下过一场雨,路边的青石台被细雨打湿了,磨得锃光圆滑,映衬树荫底下扶疏的花影,葳蕤的枝叶,恍然如画。 牛车宽敞平稳,甚是舒适。车轮辘辘而响,林间鸟兽清绝。坐了会儿,秋姜拨开轻纱,又让锦书卷起垂帘,对外间跪坐的另一个婢子道:“何时可至?” 答曰:“约一时辰。” 第15节 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小时? 靠! 秋姜放下帘子,怏怏不乐。车内置有暖炉,时间久了,她不由手心冒汗,身上的采衣黑底朱边,很是繁重,让人燥热难当。翟妪笑道,为她取了香巾擦拭额上的汗珠:“三娘子再忍忍,很快便到了。届时众贤云集,可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诺、诺、诺。”秋姜烦闷地应了多声。 翟妪都被她气笑了。 出了山林,到了葛云山山麓下,秋姜由丫鬟婆子伺候着戴上帷帽,换了肩舆。这下可不比坐着牛车舒服了,人力使力始终各有不同,一路上颠地她摇摇晃晃,好不难受。 锦书在旁道:“你们且稳着些,别摔了我家娘子。” 拉夫们唯唯应着。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秋姜不顾几人的反对下了肩舆,翟妪和青鸾拿她没辙,只好一左一右羽扇为她遮阳。其实这山间林木茂密,哪里来的烈日?秋姜知晓她们性情,也只得由着她们。攀上半山腰,山路愈加奇陡,右侧的林深荫庇处隐约可见寺庙几楹,错落有致。林间香烟袅袅,环绕朱红色的楼宇。 秋姜顿觉神清气爽,又紧走几步,只见庙宇正殿门下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影下有两位跪坐弈棋的士人。 那二人皆是长衫纶巾的儒士打扮,似乎风尘仆仆,许久未修饰,络腮胡子满脸,看不出容貌年纪,只是谈笑间声音颇为清雅悦目。 二人身旁皆有一士子随侍,恭敬站立,目不斜视。秋姜走近了些,发觉这两个少年都颇为俊朗,白衣葛衫,不敷粉黛,虽不及李元晔,却远在当日见过的杨约、杨尹之上。 一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意淡淡,道:“家师对弈,闲人勿扰。” 秋姜并不作恼,却道:“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尊师运棋如神,浩博如渊,何惧一小小娘子之陋见乎?” 那执白子的士人闻言抬起头——秋姜对上了一双清澈深远的眼睛,黑如点漆,渊博浩淼,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悠远宁静,仿若与这山间丛林的静谧融为一体,让人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清风扑面、神思清明。 秋姜忙欠身道:“陈郡谢三娘,见过尊驾。” 那士人眼中含笑,轻一摆手:“无妨,小姑可上前来观。” 秋姜再拜,恭敬上前,见他二人在棋盘上已对多时,如今是终局较量了。停局填子,子多为胜。这是十九路棋盘,和她前世所学并不相悖,只看一眼,心里便有计较。 对面,那执黑子的士人挥着白玉柄麈尾,朗声笑道:“子封,任你满腹经纶、国士无双,但在这对弈一项上,君输予远矣。” “子眺骄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执黑子的士人大笑,一双挑花眼微微斜挑,甚是得意,抬头却见面前的女郎盈盈含笑,不置可否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小姑有何见解?” 秋姜拱手道:“安敢?” “但说无妨。” 秋姜低头望了望那执白子的士人,对方也微微含笑,眼神宽厚温和,她心里一定,取了白子往东南角落中一放。 格局立变。 那执黑子的示人不由搁下了麈尾,眉目紧锁,惊疑不定,眸中多有讶异之色。 执白子之士人却略一合掌,笑道:“好一步妙棋。”抬头问她,“小姑师从何处?” 秋姜笑道:“回老丈的话,三娘只是闲暇时候瞎鼓捣玩的,并无师承。” “老丈?”身边侍立的少年一瞪眼,怒望她,“家师年不过二十又八,何以老丈称之?” 秋姜哑然,却无可辩驳,再低头看跪坐的两人。这满脸胡子的形象,实在看不出不到三十啊! 那执白子的士人却道:“沛云退下。”又见她虽然年幼,生得却是眉清目秀,风姿卓绝,心里不由赞赏,语气愈加温和,笑道:“秋水时至,河伯固于小川,焉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后至北海,方改其观。今日恭方觉吾为井底之蛙,见笑于大方之家耳。” “竖女岂敢。”秋姜拱手欠身,“先生不必在意,不过是凑巧罢了。” “小姑聪慧颖悟,不可过于自谦。” 这时方才阻拦她的少年上前恭声道:“师傅,时候不早了。” 两位士人收拾了棋盘,长袖轻甩,踩着木屐扬长而去,姿态洒脱,是秋姜生平仅见。这便是魏晋风流? 这个时代的人非常重视声誉,但并不崇尚那种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像这样洒脱旷达、独立独行的人,才最得世人认可。 翟妪在旁催促她:“女郎,时候不早了。” 秋姜道:“走吧。” 一行众人登上台阶,缓缓步入朱红色的庙门。这是私庙,并不宽敞,广场前后不过二十来丈,置放生池与须弥座若干,彩饰丹垩,栏循台榭,正殿两面的四座钟楼隐于松柏林涛中,隐约可见,庄严肃穆。 场内一应准备就绪,诸像崇严,彩绘鲜艳。秋姜未入殿堂,便见谢衍立于东面台阶上等候宾客,看到她,微微点头,示意丫鬟婆子扶她进侧殿,转头招呼往来宾客。 到了巳时,宾客尽数到场。待下人来禀娘子于侧殿沐浴更衣完毕,谢衍在台阶上高声笑道:“今日诸公拨冗莅临,鄙人不甚荣焉。”说罢,和王氏一齐步下台阶,首先迎接正宾。 王卢氏盛装出席,上裳着紫金缠枝镶边对襟大袖衫,下配丹色、赤金双色条纹裙,外罩薄纱襦袍,容色雍容。 “母亲。”谢衍、王氏皆作揖礼。 王氏乃是庶出,生母虽然早逝,却很受郎主王源器重,年轻时给过王卢氏不少气受,王卢氏自然不待见她。但是,礼数却不能废,虚扶了他们一把道:“勿需置这些虚礼,入内吧。” 王氏扶了她缓缓踏上台阶,谢衍回头招呼其余人,忽然目光凝滞住了。 人群也不由自主分开一条道路。 “谢公,一别多年,别来无恙?”来人白衣翩翩,手执一柄白玉如意,一头乌发并不若其余人那样纶巾或笼冠,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他的年纪不及三十,姿态却从容洒脱,神色温和,颇有长者风范,面容更是俊美如玉,微微笑时仿佛初升的朝阳,耀目无双,令人不敢直视。周身更是神清气爽,有一种冰雪霜降般的悠然宁静,仿佛谪仙。 他身侧的士人年岁与他相仿,着一袭绛紫色袖衫,容貌也甚是出众,手中麈尾轻轻挥动,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 谢衍忙作揖还礼:“王公、谢公有礼,衍不甚惶恐。” 琅琊王恭王子封,陈郡谢远谢子眺。这当今世上,有哪位名儒敢轻视他们?这二人虽不从仕,却冠绝南北,无人不知,是天下士子的楷模,名儒中的佼佼者。 北地鼎鼎有名的“江陵二昳”便拜于他们二人座下。 不说王恭了,在陈郡谢氏,谢远便是族人的精神领袖,就是族长见到他也要礼遇三分。谢衍所在的这都灵一脉更不及谢远所在的那一脉支族显赫,当然不敢无礼。 他虽有邀请二人,却没想到,他们真的会赏光,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传出去,他们都灵一脉的声望定会与日俱升。 第024章 及笄之礼 024及笄之礼 宾主就位,笄礼开始。 谢衍简单的陈词后,赞者谢妩姜出席,就着婆子端上的清水简单地盥洗双手,站到西面。 秋姜在青鸾和锦书的搀扶下走出来,到了场中面朝南方,躬身向观礼的众宾客深深一揖,然后面向西面,正坐在笄者跪坐的草席上。 谢妩姜过来,用一把式样精巧的玳瑁雕花蓖为她梳头,梳完,将梳子轻轻放到席子南面。 其次是正宾王卢氏到东面盥手,宾主又是互揖。 有司高声道:“奏乐。” 乐音大作,不绝如缕,屏风后更有一姬歌唱曰:“昔我往矣,垂髫之龄。总角之宴,笑语言嫣。令我今思,豆蔻芳华。淑慎诚诚,慕孺琛琛。昔我往矣,环髻而宜。总角已矣,笑语蜚非。令我今思,拢鬓环佩。端赖柔柔,高山瑾瑾。昔我往矣,白驹过隙。总角之忆,握瑜怀瑾。令我今思,束素轻罗。云深不知,鹏程万里。” 客席中有人取来七弦琴伴奏,如水般的乐音自指尖流泻而出,仿佛昆山玉碎,香兰泣露,道尽光阴飞逝的淡淡感伤与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秋姜被这乐声吸引,朝客席中跪坐的众人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居于左首上位的俊美青年,正坐抚琴,优雅无媲。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见过。此刻却容不得她乱想,青鸾在一旁撤她的袖子,她回过神,忙向东正坐。有司上前,奉上鎏金托盘内的罗帕和白玉垂珠笄。 王卢氏过来,依照《仪礼·士冠礼》贺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遂跪坐到秋姜身旁,用发蓖为她梳头,然后将白玉垂珠笄为她挽上加笄。 初加礼毕,秋姜起身,众宾客纷纷作揖祝贺。 秋姜一一还礼,和谢妩姜一起回到侧殿,换上配套发笄的衣裳襦裙。谢妩姜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一笑:“三妹妹长大了。” 秋姜心里汗毛直立,面上不动分毫:“多谢阿姊。” 秋姜回了殿内,照例跪坐中央的草席之上。二加重复方才过程,不过此次有司奉上的是发钗——镶红宝石免金钗。 王卢氏接过,走到秋姜面前,复又高声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谢妩姜为她去笄,王卢氏跪下为她簪钗,谢妩姜象依礼征性地正了正发钗。宾客又祝贺,秋姜去侧殿更换了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广袖绣花曲裾深衣。 二加礼毕,宾主尽拜。 三加上钗冠,王卢氏第三次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秋姜再回侧殿,更换上与幞头相配套的大袖长裙曳地礼服,款款而出,轻舒双臂向来客展示,然后面向上方挂图跪倒,行正拜礼。 有宾客笑问:“女郎言何志耶?” 最后的行礼是为了表明自己日后的志向,代表已经成人了,却不用说出。不过有人相问,秋姜也不避讳,笑着答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宾客讶然,方才抚琴的俊美青年此刻出声笑道:“鸿鹄之志,不输男儿。凤凰欲飞,贵不可言。” 四座俱静,就连谢衍也惊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代的人喜欢点评人物,长者的点评至关重要,是中正官评级的重要参考依据,甚至能影响人的一生。王恭是琅琊之首,天下名士的代表,他的良言,有如金玉加冕,可遇而不可求。 王恭素来深居简出,和谢远一同周游世界,鲜少点评人物,尤其是幼者,有多少士子欲求而不得?能得到他这样高评价的人,当今世上只有他的首徒陇西李元晔。 谢衍回过神来,心中一动,借机道:“稚女尚未有表字,不知可否请王公相赐?” 秋姜愣住。 王恭? 琅琊王恭?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衣飘飘、温文尔雅的俊美青年竟然就是闻名遐迩的琅琊王七。 “有何不可?”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王恭避席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低头用一种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轻轻笑道:“既然如此,老丈便为你赐字。” 秋姜怔住,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人就是方才在庙门口遇见的那个执白子的士人。想不到修饰衣冠后,居然是这副模样? 实在天差地别。 难道,这就是魏晋风流?如此率性而为。 王恭略一沉吟,对谢衍道:“便取为凤容吧。”转而低头,轻轻抚摸她的发鬓,和蔼笑道,“便是怀悠(李元晔的表字),我也不曾为他赐字。” 他的手格外温柔,仿佛初春时杨柳的枝叶拂过她的发梢,带来微微的瘙痒。秋姜有些赧颜,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天人般的容颜。 时人皆赞王恭:“美姿仪,性高洁。濯濯如春月之柳,皎皎若皓月之白。” 他年十八时娶妻孔氏,二人琴瑟和鸣,十分相爱。王恭对她一心一意,未置一妾。但是好景不长,孔氏于婚后两年便难产病逝,连婴儿也一同离去。从那以后,王恭便辞官归隐,和挚交谢远一同周游天下,独身至今。 “凤容?”谢衍咀嚼着这两个字,喜不自禁,又拱手道,“多谢王公。”眼神示意秋姜。 秋姜忙行礼道:“多谢王公赐字。” 第16节 谢妩姜将这一切收入眼中,藏于袖中的手不由攒紧。她从来没有把谢秋姜放在眼里过,这一刻,却由不得她如此放松了。 她不明白王恭为什么对这个黄毛丫头另眼相待,却不对她这个即将议亲的妻子假以辞色。他从进殿开始,仿佛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实在难以接受。 礼毕后,宾客纷纷散去。 青鸾和锦书一左一右扶着秋姜走出殿堂,锦书喜悦道:“娘子何时识得王子封?此等贵人为娘子祝贺抚琴,又亲自为娘子赐字,娘子要名扬万里了。” 身边另一个嘴快的小丫鬟惊叹道:“王先生姿容甚美,是阿桃平生仅见,真乃神仙中人,叫人心旷神怡,见之忘俗。” 时人热衷于美,对美貌英俊的男子多加追捧,像这样面对面的赞赏是很常见的。 昔年王恭第一次入京时,洛阳上至六十老媪,下至垂髫幼女,纷纷赶至,争相观看,并投以瓜果香囊,把条偌大的宽驰大道堵地水泄不通,最后还惊动了羽林监,出动了若干羽卫才勉强维持秩序。 《诗经》有云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所以北朝女子对于自己心仪的美男子,便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之后多日,天气都不清朗,细雨蒙蒙,仿佛在天边织了一层灰蒙蒙的轻纱,烟霭一般。秋姜不愿出行,便使人在外收罗有名的碑简和书贴,重金买回,加以临摹感悟。因为心清自在,她的书法突飞猛进,加上前世的那些字体参考,渐渐有了自己的风骨雏形。 凤容。 她在麻纸上缓缓写下这两个字,想不透王恭为什么为她取这两个字。容,盛也,既有宽容之意,也寓意姿容。不知他是何意思? “娘子还在练字呢。”青鸾捧着一沓佐伯纸进来,对她道,“麻纸买不到了,只有这个了。” 秋姜只看了一眼,便让她放到书架上。青鸾依约放了,又用镇纸压好。 秋姜一边练字一边道:“去藏书阁取《春秋左氏传》和《庄子》来。” 锦书在一旁奇道:“娘子的《论语》已经读完了?” 《论语》是高考的必考项目,当年来来回回读地书都烂了,秋姜怎么会不知道?现在她闭着眼睛还能背呢。当然,她嘴里只是道:“让你去就去。” 新来的小丫鬟孙桃自作聪明道:“娘子这是为了今年的诗文会准备呢。今天我出去采办,大街上都有人议论娘子,说她得王恭青睐,贵不可言,日后必定前程似锦。娘子如此盛名,若是在诗文会上出丑,不是败坏了名声,还丢了脸面?” “呸呸呸,你才出丑呢。”锦书瞪她,“阿桃,你越发不像话了。” 青鸾帮衬道:“再这样,就把她送回柴房砍柴去。” “不要啊,女郎,阿桃知错了。”孙桃可怜兮兮地扯着秋姜的裙裾,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秋姜手中簪笔在她额头一敲,惊地她叫出声来。 青鸾和锦书都笑了。 孙桃委屈不已,愤愤地瞪了她们一眼。 第025章 借刀杀人 025借刀杀人 写完字帖,秋姜让锦书收起墨宝,又拿了刚刚置办的佐伯纸来看。孙桃在一旁道:“这纸虽好,却不如麻纸坚韧洁白,也不如银光纸华贵亮丽。” 锦书忍不住道:“七娘子还没有纸呢。昨日奴婢从西池路过,望见她用麦秸沾湿了在石舫上书写,真是可怜。” 秋姜皱眉道:“为何无纸?祖母分发时,不是也给了她百余张吗?”虽不及几个嫡女多,也不至于在石头上书写练字吧? 锦书轻叹,声音低落:“纸张到了五娘子手里,哪里还有多余的给她?纵使五娘子不喜欢练字,哪怕浪费了,也不会分给她分毫。” 秋姜听不下去了,吩咐孙桃:“去取五百佐伯纸予她。” 孙桃答应了声便去了。 过了片刻,谢妩姜却带着谢云姜一道来看她。二人今日衣衫亮丽,发髻新颖,一看便是精心装扮过的。 秋姜不知她们来意,料想不是好事,脸上却不动声色,唤锦书去备茶。谢妩姜却道:“不了,我与五妹来此,是邀三妹一同出行的。” 她的笑容舒缓典雅,叫人生不出丝毫恶感。秋姜却知之甚详,心里多有提防。 谢妩姜见她不应,笑道:“东市的‘新颜肆’新进了一批朱钗首饰,三妹妹不与我们一道去看看?” 秋姜略一思索,应道:“我若不去,不是不给长姊面子?” 她们乘了牛车,不刻便到了东市。此刻时候尚早,早街鼓声刚响,坊门初开,人流还不算多。秋姜见路边的食肆有卖芝麻胡饼的,便让锦书下车去买了个。这饼烙地金黄酥脆,一口咬下香气扑鼻。 谢云姜见她吃得香,讥笑道:“有什么好吃的,还弄得满手流油。” 秋姜懒得理会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饼,肚子才饱了些。到了坊内,牛车停下,丫鬟婆子在外打起垂帘和帐幔,三人依次而下。 这是一处依河而建的坊市,几座拱桥建在河上,岸边绿柳成荫,朝阳下垂下无数碧玉般的丝绦。河面上有轻舟荡漾,浣衣的小姑曼声歌唱。 过了第一座拱桥,往西直走数百里,谢妩姜挽着冰绢轻纱挽臂在廊下站定,抬头一望。临街的店肆置了三楹,店面前挂有牌匾,上书“新颜肆”三字,深深凹刻,又用红漆填满,字体用的竟是商代的甲骨体。 秋姜和谢云姜刚刚过来,掌柜的便奔出来作揖:“大娘子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这次新进的钗笄步摇都是上品,最好的都给大娘子留着呢。” 谢妩姜提了裙裾步入肆内:“你每次都这么说,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 那掌柜的指天发誓,若有欺骗,叫他天打雷劈,欺谁也不敢欺瞒大娘子。 谢妩姜虽知是讨好,心情也颇为愉悦,扬了帕子压在唇角,以作掩饰笑意。谢云姜看那掌柜一眼,轻哼道:“有什么好东西便取出来吧,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们要看实际的,要是东西不好,说破了天也无用,信不信我砸了你这烂店肆?” 掌柜的赔笑应着,回头一掌打在身侧的伙计头上,喝道:“傻站着干嘛,没听见五娘子的话?赶紧去拿好东西来。” 伙计连忙奔进室内,不一会儿便捧了一个个华贵的锦匣出来给她们看。放在外面观展的都是寻常的首饰头面,好东西都在里面,这是这些店肆的规矩。来客若是常客,或者身份不凡,才会取出这些内间的贵重东西。 掌柜的一一打开给她们看了。谢云姜拿了支白玉银竹簪在手里转了片刻,听得那掌柜的奉承道:“五娘子肌肤晶莹,乌发润泽,簪这白玉银竹簪正是相得益彰。”谢云姜听了不但不喜,还反手将那簪子掷出,嘴里怒斥道:“就这些破烂货你也敢拿出来献丑,是看不上我们姊妹,还是嫌咱们谢氏一族破落,舍不得拿出好东西啊?” 掌柜的手忙脚乱接了这簪子,苦着脸弯腰告罪道:“岂敢,岂敢啊?这白玉银竹簪取的是上好的昆仑玉,这可是时鲜货啊。” 谢云姜嗤笑了一声,只是拿眼角瞥他:“咱大魏穷困到这等地步了吗?什么时候连这等劣质的玉石、银质的破簪子也称得上的时鲜货了?” “五妹!”谢妩姜喝止她,语气颇有严厉之意。 谢云姜瞟了眼掌柜,轻哼一声。 谢妩姜微微凝眉,语气没有苛责,却也颇有些费解:“自汉化颁布均田制、三长制和班碌制后,我朝国力强盛,蒸蒸日上。奴家虽处庙堂之远,也略知一二。何况豫州州郡位于南部,与南朝毗邻,贸易频繁,物资向来丰渥。不知是何缘故?” 掌柜道:“农田确实越来越肥沃,绢布锦缎的产量也与日俱增,只是这两年我朝过于亲汉,忽略了与周边部族小国的往来,而这玉石大多产于西北一带,为龟兹、党项等羯狄把持。” 谢妩姜恍然点头:“如此说来,是我们误会你了。” “小人不敢。” 谢妩姜笑道:“虽是如此,但我日前曾听人说起,你从西部而来的一胡商手中得到了一套头面,甚是精巧。不知可否拿来让我们姊妹一观?” “这……”掌柜一脸为难。 谢云姜大怒,疾言厉色道:“糊涂东西,有好东西还不拿出来?我们姊妹还会贪了你不成?” 那掌柜的也不知有什么隐衷,一筹莫展的模样,却不敢过于得罪她们,只得唤了伙计下去拿来。 那是一个黑底红漆边的匣子,用上好的黑檀木铸就,精心雕刻着海棠花边纹。且不说内里东西如何,光是这匣子便价值连城。 谢云姜果然缓了神色,挥手道:“还不打开?” 掌柜应着“唯唯”,回头让伙计打开。 这是一整套头面,内有三把雕花玉梳蓖,雀头垂珠钗、点翠垂珠簪各一对,金镶玉步摇一对和绢花华胜若干。 分开看,每样都不算出众,但若是放在一起看,恍若浑然天成,无论是做工还是花样,都是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 “这才像个样子。”谢云姜道,“还不快给长姊包起来。” 谢妩姜却谦让道:“前些日子母亲已经给了大娘一套,这一套便给三妹妹吧。”回头对那掌柜说,眼神凝注,语气放得格外缓慢,“我知道你想奇货可居,但凡事要适可而止,不可过于贪了。包起来,用最好的油绢洒金纸,讨个好彩头,也省得这天又下雨。” 掌柜听她这么说,垂首再不敢露出什么为难的神色了,忙叫伙计包了。秋姜却看得真切。谢妩姜又挑了一支点翠梅花簪、三枚烧蓝花钿和一朵丹色素绫花华胜,谢云姜则要了一套云雷纹赤金臂钏。掌柜也叫伙计一一包了起来,裹上洒金油绢纸。 这时,谢云姜忽然捂住肚子,声称身体不适,谢妩姜便和掌柜的说了借他后面厢房一用,二人相携着过了一扇屏风。 二人动作这样快,秋姜无声地笑了笑。 孙桃奇异道:“娘子笑什么呢?” 秋姜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一望,确定二人去远,方低声道:“我笑这出戏不快不慢,时间把握地刚刚好。”抬头对那掌柜笑道,“周叟且说,是不是这个理?” 掌柜的两边都不能得罪,真的是有口难言。 秋姜道:“我不为难你,但一会儿若是有贵人怪罪,你可要自己承担后果。” 孙桃听不懂:“娘子你说什么呢?” 掌柜终于难以维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贵人饶命,小的也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这套头面一早便被人定下了,小的实在想不到大娘子和五娘子也要。” “有一件事你说岔了,现在不是她们要,是‘我要’呢。”秋姜道,“你这般惶恐,恐怕这位贵人身份不凡吧?” 掌柜的不言。 秋姜又道:“你若据实相告,我自有法子保你平安,也叫那位贵人不得迁怒于你。你若是依然如此愚钝——”她脸上绽出了冷淡的微笑,“我想,你作死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户检在即,不知你家的田地会被评为几级?我与赵县长倒是有几分交情,许能帮你问问。” 掌柜伏地道:“是河南王爱媛、彭城县主邸下!” 乍然又听得这个名字,秋姜略微一怔,随即想起那日上元佳节的若干趣事,心中颇为玩味。 她心里也道,谢云姜素来霸道,刚才看到那么好的东西,居然直言要给谢妩姜,一点犹豫的神色也不露,这本就不合常理。后来谢妩姜说要给自己,她居然也神情自若,和她的性格更是大相径庭,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第026章 头面典故 026头面典故 彭城县主下了牛车,有丫鬟过来为她披上大氅:“三月初,天气还是冷的,县主小心着凉。” 彭城县主不耐,自顾自解了丢给她。这大氅是双层夹棉的,略厚重,那婢子没拿稳,趔趄了几步就要摔倒,幸得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婢子连忙躬身道谢。 元梓桐懊恨她在外面丢人现眼,抬头正要发怒,却见来人眉眼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竟是熟人。 她怔了一怔,面色羞红,躬身行礼:“多日未见,君侯安好?” “承蒙县主照拂,仲德兄不弃,晔宾至如归。” 元梓桐笑道:“那日阿九莽撞,连累贵人同陷囹圄,阿九心中惭愧,幸得兄长相救。听闻这些日子君侯在兄长府上暂歇,兄长与君侯一见如故,甚是投缘,阿九宽慰。” 元晔道:“多亏仲德兄搭救。” 后来又寒暄了两句,元梓桐借口又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元晔说闲暇闲逛,她便开口邀他同行。元晔欣然应允。 元梓桐心里念着那副头面,正有在他面前显示之意,只望他赞一声。很快便到了新颜肆,入了堂内,掌柜却在招呼旁人,满脸堆笑。看背影,那人约莫是一个贵族少女,身量高挑,削肩纤腰,身着靛蓝色冰绢覆纱曳地裙,头上挽着凌虚髻。发饰虽然素雅,却是左右一对镶红宝石悬珠免金钗。这悬珠又称“明月珠”,夜间能发光,产量甚少,很是珍贵。 元梓桐道:“周叟,那日我要的头面呢?” 第17节 掌柜的回头,见了是她,脸色大变,疾步跑过来道:“县主大驾光临,老叟有失远迎,真是该死!” “废话少说,我是来取我的那套头面的,拿出来吧。” 掌柜的却没动,脸色有些苍白。 元梓桐惊觉不对,声音也严厉起来:“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那边正鉴赏一对羊脂玉嵌宝步摇的女郎微微侧转过身来,神色颇有讶然。元梓桐不经意瞥了她一眼,微微愣怔——这人年岁比她还略小,但是眉眼已生得极为动人,眉若青山,唇如点绛,手中执着的步摇微微摇晃,发出情悦的声响,衬着她眼底细微的疑惑与茫然,更是明媚灵动。这样俊美的人品,竟是一名豆蔻芳华、很有书卷气的女郎。 元梓桐还未开口,她已缓缓上前了几步,笑道:“县主何需动怒,金银皆为阿堵物,何况区区头面乎?” 元梓桐见她生得貌美,又谈吐不凡,想必是世家贵女,略微欠身道:“女郎何人?” 秋姜欠身回礼:“陈郡谢三娘。” 元梓桐道:“虽然女郎言之有理,但凡事讲求‘信誉’二字,既是我购买在前,如何任此獠出尔反尔?”她伸指一点掌柜,吓得掌柜浑身瘫软,如果不是身后伙计扶着,也许就坐倒在地了。 秋姜微微一笑,将那步摇放回匣子,回头对她道:“实不相瞒县主,那头面是我买下的。” 元梓桐大怒,却见她容色淡静,毫不动摇,微微浅笑地望着她,心中不由疑惑不已。秋姜此刻道:“县主有所不知,这头面虽然漂亮,却不是吉利的。” 元梓桐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疑惑:“你且说说。” 秋姜略微沉吟道:“这套头面名叫‘和合’,款式源自西域疏勒,曾为科伦公主所钟爱,传闻公主极爱这套头面,每每宴客出游都必然佩戴。一次,公主戴着这套头面出席宴会,因容色甚丽,被吐谷浑王子所中意,欲娶其为妃。奈何公主深爱族内骑士阙兰,与之私奔,却被吐谷浑兵马围困于和合湖。阙兰身中数箭而死,公主亦殉情,死前所戴的便是这套头面。从那以后,疏勒子民为纪念公主便不再佩戴此款头面,并为之名为‘和合’。甚至到了后来,为了悼念公主,周边诸国只有在至亲至爱之人亡故时才佩戴此款头面,意为世间悲欢离合,总是无常。公主若是平日佩戴这款头面,实在是不祥。三娘想着县主也许不知,又听掌柜说县主一会儿便要来取,情急下,便让掌柜的给换了。” 元梓桐呐呐道:“还有这等典故?”她虽然刁蛮,却并非蛮不讲理,回味了会儿,对秋姜笑道,“那倒是我错怪你了。” “岂敢,是三娘唐突。”秋姜笑道,“不过,县主花容月貌,任是珠钗步摇,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元梓桐脸色微红,眼角的余光去偷看身侧人,却见元晔的目光落在对面女郎脸上,心里醋意大发,暗暗咬牙。 秋姜却一直容色淡静,当下福了福身,携着婢子的手出去了。擦肩而过时,有意无意道:“那怂恿人买这头面的人,居心叵测,也不知是图些什么?” 出来步行了段距离,却见前面人声鼎沸,秋姜差人出看,不刻回来禀告了她——“桥断了,这可怎么是好?娘子,我们就在这干等着吗?”孙桃急道。 锦书也是个没主见的,心里焦急,也只是捏着秋姜的手。 倒是青鸾道:“这河边尚有停泊的舟船,应是有主的,娘子不要焦急,待奴婢去问问。平民百姓的,许些银钱,定会愿意载我们过河。” 秋姜道:“你说的有理,那就去问问吧。” 青鸾应声去了。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不过须臾,细雨如织,两岸柳树的枝叶被打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秋姜觉得冷,摸了摸单薄的绸衣,锦书忙脱下自己的外襦给她披上。 秋姜道:“那你自己怎么办?” 锦书垂下头,小声道:“奴婢不冷。” 可秋姜分明看到她的手不断握紧了取暖,便脱下换给她,说什么也不要了。 青鸾领着一个头戴斗笠、蓑衣披身的汉子回来。那汉子也不开口索要银钱,往那渡口一站,轻轻一跃便上了一艘乌篷船的船头,懒懒道:“想过河的,这便过来。” 此刻雨大了,此处又在下游,岸边的水湍急了些。秋姜在青鸾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跨上去,不料船身一个摇晃,她吓得闭上眼睛,更听得身后青鸾惊呼道:“娘子小心。” 身体下坠已经不可阻挡,眼看就要掉落水中当众出丑,不料上方有人抓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提便将她拉到船头。秋姜收势不住,一个趔趄往船上扑去,腰身却被人从后揽住,又听得此人在她耳边宛然笑道:“你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吗?” 秋姜心里大急,还未来得及出声,这人已经松开了她,单手解开绳索,又弯腰拾起船头撑杆,微微一耸便连人带舟荡开许远。 只一会儿,青鸾和锦书她们的惊呼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秋姜惊惧不已,抬头怒瞪他,提起裙裾踱到船头:“素闻陇西李郎谦和温雅,风度翩翩,今日一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见身份已被戳穿,他也不再遮掩,抬手便摘下斗笠,手中运劲,轻轻一震,将之颠飞到水波之上。 虽是麻衣素衫,长发披落,他也是这般恣意优雅。细雨沾衣,此人容色更加清绝,两弯如雨后青山般的黛眉下,一双妙目盛满浅笑。 可秋姜一点都感觉不到这种美感,只觉得他恶意无限。 面对她双眼即将喷火的怒意,元晔只是坐在船头悠闲地划桨:“晔与女郎素无龃龉,那日女郎却设计坑害于我,又当如何清算?那多日的牢狱之灾,晔顿顿吃糠咽菜,未尝有过。这样的日子,想必应该让女郎也感受一下,才不枉费女郎如此殚精竭虑。” 秋姜冷笑道:“你自己心术不正,却来怪我?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罢了。你敢对天发誓,不是刻意接近彭城县主?”又道,“殚精竭虑实在称不上,不过小小陋策,也让邸下如此为难吗?” 元晔不料她小小年纪,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毫不退让,又见她气得双眼都在喷火,分明是小娘子模样,却硬要充恶逞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小姑,甚是无礼。普天之下,还从未有人这样与我说话。”说罢,忽然冷下面孔,“你可知罪?” 秋姜却道:“你不过州郡散公之位,此处又非你的封地,若要拿我问罪,请先回禀了此间郡守吧。” 元晔不怒反笑,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俊美的容颜在这样的蒙蒙细雨中竟显得怅婉无限。 “你笑什么?”秋姜瞪他。 元晔唇边噙了一丝笑意,神情懒怠,缓缓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昔年飞燕合德艳冠后宫,却行魅主祸国之行。可见古人之语也不可全信,有时容貌并不代表品行。”他的目光悠悠然在她面上一掠,笑道,“美则美矣,却如此泼辣刁钻,不知日后何人敢娶?” 秋姜见他出言贬挤,心里更恼,面上却恢复了一丝镇定,回敬道:“彼此彼此。有的人盛名在外,其实难副,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元晔笑吟吟地望着她:“三娘似乎对晔多有偏见。” 秋姜福了福身:“岂敢。陇西李四郎,天下闻名,君不见县主一见倾心?” 元晔听出她语气中的嘲弄,却并未放在心里,只是微微挑眉:“晔与县主,不过君子之交,三娘多虑了。纵使晔有所筹谋,也与区区一女子无关。” 第027章 泛舟湖上 027泛舟湖上 元晔听出她语气中的嘲弄,却并未放在心里,只是微微挑眉:“晔与县主,不过君子之交,三娘多虑了。纵使晔有所筹谋,也与区区一女子无关。” 秋姜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元晔从未见过这样的女郎,忍不住微笑:“你总是这样得理不饶人吗?” 秋姜笑道:“邸下也知三娘占着理?你将我掳掠至此,一则于礼不合,德行有亏;二则触犯刑律,藐视法纪。若一会儿三娘的侍婢去府衙状告,到时上了公堂,县长如何评判?诸位府君又如何看待?届时若是再惊动了县主和永安公,恐有不妥吧?” 都灵城隶属樊阳县,在县长杜寒的管辖之下,樊阳县又是永安公元修的辖区,杜寒又是元修的亲信,如果出了事,如今正与彭城县主同在都灵坐守的他难免不被惊动。而永安公和敦煌公元俊素来不和,元晔现在又和元俊交好,就算不出大事,也难保不惹得一身骚。 元晔神色如常,只是望着她:“小小姑子,也知永安公?” “河南王元瑛最为器重的两位郎君,一是永安公元修,二是敦煌公元俊,如今这二人都在都灵,都灵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这小姑,也关心这些军国大事?”元晔微笑,颇为诧异。 “生逢乱世,不得不顾。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秋姜微微侧过身子,抬眼望了望这灰蒙蒙的天,长长叹道,“这是常识。” 元晔忍俊不禁,声音却平缓下来:“处在这乱世,实在身不由己。” 秋姜回头望他,见他一头长发随意披散,乌黑亮泽,恍如绸缎,衬着素色麻衣,不取笑人的时候,倒也有几分王恭的仙人之姿。心里对他的恶感略微消减,脸上却不减:“哪怕身不由己,也不可戕害他人。” —— 都灵是她的根基,如果早早动乱,恐怕她日子难过。 这人看着不像无的放矢的人,这么处心积虑,肯定不会做无用功。可惜她第一世常年身处洛阳深宫,消息闭塞,对外面的局势知之不祥,实在猜不透他的用意。 李陵虽然被幽禁洛阳,但她知道皇兄短时间内是不会动他的。现在世道乱,州郡府君大多置有军队,多冠以将军别称。江陵和河南是北魏阻挡南方萧梁王朝的天然屏障,戍守的二王手握重兵,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轻举妄动,恐怕南方不安,将天下大乱。 所以,李元晔到底想做什么? 雨势有逐渐增大的趋势,秋姜抬手遮住头顶二尺见方,脸色发愁。李元晔脱下蓑衣,在一旁递给她:“穿上。” 秋姜瞥了他一眼,抱着胳膊没应答。 元晔笑道:“又非楚汉河界。你我不过见过两面,何以如此泾渭分明?” 秋姜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元晔失笑一声,也不勉强。后来雨越下越大,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后,秋姜有些后悔了,不料此时肩上微微一沉,她抬头一看,李元晔站在她背后,将那蓑衣拢在她的肩上。 她有心反驳,那话却又堵在了心口,便低着头没有再说。心里想,这人倒也不算太坏。 元晔却回了船头。有道是濛濛细雨,浅浅清愁,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雨天,最适合咏诗作赋。秋姜却听到一声短促的笛音,转头望去,却是他摘下了腰间的玉笛试了一个音。尔后,他单手拂过笛下的缀饰,低头吹奏起来。 笛音凉润,缓缓散入雨丝,岸边有桃花落英缤纷,有几片不偏不倚飘在他的肩头,他也不伸手去拂,俨然沉醉在其中。 他这样安静地侧坐船头吹笛,周身仪态倒是非常矜持。王侯公子,出身贵胄,又岂是庶族寒门可比? 在这样的朝代,出身真的太过重要。 在他的笛音中,秋姜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离愁,平静悠然中偶有几处陡峭不平,仔细听听,有些踌躇满志,和此人骄傲镇定的性情相应,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再听,又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非常开怀。 真是矛盾的一个人。 有道是: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前一次,秋姜并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他,此刻再看,心里倒有些讶异。此人虽然孤傲拔群,眉眼却并不是非常凌厉,反而有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虽然五官昳丽美艳,眉眼风流,气质却没有丝毫轻浮,反而端丽贵重、宁静高远,叫人生不出亵渎之感。 从侧面望去,秋姜只觉得他秀丽的下颌线条像极了儿时到过的敕勒山川,风吹草低见牛羊,山河壮美,举世无双——美地高贵荣华,大气磅礴。她见过很多美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大多各有千秋,但没有一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因为那是两条不同的平行线,就如同珍宝美玉和万里江山一样,前者虽美,未免落俗,格局不同,难以望其项背。 美人如同秀丽山河。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想起了皇兄在她幼年时说过的话——此人确实是难得的清丽脱尘的人品。但是,她就是看不得他这样傲骨铮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倒不是他言语多有无礼,此人礼数倒是周全的,不愧为王恭的高徒,只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的感觉,让她不喜,直觉有一种侵略性和威胁感。 一曲终,元晔问道:“女郎可曾识曲?” 秋姜道:“在下五音不全,实在难以品评邸下妙曲。” 元晔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揶揄道:“陈郡谢氏乃高门望族,嫡出贵女竟也不识得雅乐?” 秋姜吃瘪,紧了紧肩上的蓑衣,不再理睬他。 元晔又道:“看来,家师日前的谬赞,实在过于夸大。” 秋姜闻听此言,忙回过头,急急问他:“王公说起过我?” 元晔笑而不答,回头抚了抚被细雨沾湿的笛子,神色温和。 秋姜也惊觉自己失态,不过见他这样逗弄自己,又避而不答地吊着,实在窝火,便说:“话说一半!饭有吃一半的吗?” 元晔哑然,转过身来笑了笑:“那倒没有。” 秋姜轻哼了一声,踢了踢脚上锦履,意思很明确——你快点说。 元晔意会,也不再逗她,开口道:“家师于都灵城外的梅山结庐暂歇,现下与谢师长同住。三日前,晔前往拜会,家师弹奏一曲《广陵散》,弹罢,与晔道‘谢氏有三娘,聪慧而早悟,弈棋此中手,不知何高处’。晔听罢,不胜感慨,家师亦有蒙蔽之时也。” “别。”秋姜道,“三娘自知才疏学浅,王公不过是看三娘幼年丧母,可怜三娘罢了。君竟不明尊师之意?原来大名鼎鼎的陇西李四,明悟之能,也不过尔尔。” 元晔笑道:“三娘应知三人也成虎,世人过于夸耀,名过其实。晔自知赐墙及肩,君子六艺不过略有涉猎,管中窥豹罢了。” 秋姜也笑道:“三娘只听闻女子貌美可让人醉心,那女子便做什么都是好的了,郎君不若也是如此?可见长得俊俏,那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元晔平日只和那些士子学者辩论清谈,还没和一个小姑这样谈过呢,每每与她针锋相对,倒也别有情致。却见天色已晚,知晓过些时辰城门便要下闸,要是到了宵禁时刻,坊门皆关,那就出不去了,也不再和她相辩,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第18节 秋姜心里也知道不该再耽搁,夜不归宿,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是在外逗留被武侯羽卫逮着了,那就更加不好玩了! 傍晚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寥寥几个烊归的小摊贩,推着板车着急地赶路。四周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元晔在她身旁道:“都灵算是富饶之地,晔到过陇川、西北一带,那里土地贫瘠,又常有夷狄扰民,百姓苦不堪言。”他的声音有些惆怅,又有些不忍和无奈。 秋姜见前面的老翁携着垂髫童子艰难地赶路,面瘦肌黄,看着三餐不继,也心有不忍,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晔微微一震,低头看她。秋姜自知失言,也停下了脚步,抬头见他这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忙道:“三娘是听一位士人说的。” “三娘子有过远游?”他诧异道。 “不曾。”秋姜低下头,想着措辞,“那位士人是家翁知己好友,三娘不过有幸听过他讲学,略知一些见地策论。” “如此也极为难得了。”元晔单手背负,忽然有些怅惘,“世间女子,再无文成太后。” 文成太后当年和文帝一起改革,力排众议,以铁血手腕执政,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更将柔然高车击退于关外,诏书中以“朕”自居,朝野上下,无不畏服。可以说,如果没有文成太后,仅凭文帝一人是难以将汉化政策贯彻到底的。 虽然北魏女子地位高,还是有很多男人看不起女人。文成太后在世时面首众多,汉门大儒抨击她的无数,想不到李元晔居然这么推崇她。 秋姜道:“世人晦其淫~乱,君侯以为何?” 元晔仰头大笑:“是非功过,自在人心。若无其善举,吾恐我等北地之人,如今仍是披发左衽,尚未开化。” 秋姜也笑道:“说的好。那些所谓的大儒,自诩忠义高德的伪君子,一于社稷无功,二对疆土无助,却只知否认太后功绩,抓住她的私德多加抨击,此等废人,尸位素餐,皆为梁上君子,无能鼠辈,三娘弃之厌之。” 元晔不料她说话这么直白,实在刮目相看。 秋姜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捂住嘴,四下观望,见没有旁人才在心里稍稍松一口气。 元晔宽慰一笑,低头望着她,竖起的食指悄然点在唇上,轻声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秋姜道:“是这个道理。”又实在好奇,问道,“君以为,竹林七贤,若何?” 元晔笑道:“三娘已然说过,何必问我?消极避世,是懦夫所为。”又轻声道,“晔虽敬重家师,类此政见,却不敢苟同。”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几乎微不可闻,秋姜却听到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评价。每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不一样,只要不以己度人,她也不能说谁对谁错。 王恭有这样的徒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后来天色愈加晦暗,也不见雨势有收止的趋势,元晔便去街边买了一把油纸伞。本来不大的伞,他们二人撑着倒是正好。元晔笑言:“三娘应快快长大。这个头,还不如我家六娘呢。她与你同龄,身高虽不及你,却不若你这般羸弱。” 秋姜玩笑道:“时人皆以瘦弱为美,怎么郎君见解,竟如此独到?” 元晔浅笑。 路边栽种两三棵榆树,槐树却是成荫,细雨中尤显苍翠。水流越来越急,却终究是百川归纳,汇入道旁水沟,沟外是各坊坊墙,隐隐可见茂密的山林间矗立二三钟楼。此处是都灵贵族富豪集聚地,沿途走来,宅院林立,寺庙道观比比皆是,层甍反宇,飞檐斗拱,图以丹青,色以轻素。 约莫半盏茶时间,秋姜远远地见到了自家的朱漆大门。那门宏伟,台阶两旁列着两排兵器戟架和诗书石像,还有几个衣着鲜亮的甲士和豪奴看守。 元晔停下步子,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她:“晔不便再送了,女郎徐走。” 秋姜道:“多谢相送。”转身往侧门而去。 元晔目送她远去,直到有仆人过来开门,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她进去了,才收回目光。兰奴撑着伞过来找他,给他披上油绢纱衣,望着他欲言又止。 元晔淡淡道:“走吧。” 第028章 草堂求学 028草堂求学 “娘子可回来了,奴婢与青娘子、锦书阿姊差点就报了县官。”孙桃拉着她的手一路埋怨道。 秋姜也一路笑着打趣她:“如今为何又没报?” 孙桃道:“还不是怕累了娘子名声。”又左顾右看,伸手遮住半张脸,神秘兮兮道,“青娘子说的,传出去对娘子名声不好,这事连太夫人、主母、郎主都没敢告诉。” 秋姜嘉许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个多嘴多舌的小婢子,总算没给娘子我惹祸。日后啊,多听青鸾的话,娘子我保管给你许个俊俏点的小郎。” 孙桃嘴里不依,一直撒娇到院内。待她去了,青鸾笑着上前道:“娘子也该管束一下了,这样野的性子,保管不出意外。” “我省得的。”秋姜望着这小婢欢欣雀跃的背影,由衷开怀,抬袖掩了微笑去。 冬日入学虽是此地旧俗,每年的三四月却是士子士女求学的盛季,但凡有大儒名士在某地结庐暂歇,便有数之不尽的向学之子慕名而来,登门求拜。王恭和谢远二人在东郊太罗山暂居的消息一经传出,各地士子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原本罕有人迹的太罗山也愈发热闹起来。 王恭祖籍徐州琅琊郡,本是琅琊临沂人,是琅琊王氏直系一脉嫡系子孙,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南渡长江,迁居至会稽山阴一带。南朝刘宋、萧齐乃至南朝萧梁前期,此地大多数时候为南朝属地,但因位于南北交界的重镇,贯通四州,扼守中原,又濒海而立,素来是战时必争的险要之地,每有南北征战爆发,必然首当其冲,到了元嘉时期,一度又被北魏攻占。王恭当时年幼,便随着叔父一同到了北朝出仕。后来,他厌恶了官场,看淡了名利,便辞官归隐,与谢远一同周游各地。 自东晋八王纷争以来,战争频发,政权更迭频繁,又因门阀之风盛行,时人皆重家族而无国域之分。像王恭与谢远这样闻名遐迩的名士,无论南北两地的士大夫还是庶民都极为推崇。所以,来太罗山求学的不止北地士子,更有不少渡江南来的文客,一路结伴,言诗作赋,将书香文墨的大雅之风带到四方人家。 琅琊王氏是儒学世家,素来秉承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宗旨,只要诚心向学,无论男女老幼、士庶之别、束脩多少,一律接纳。 秋姜在谢氏的学堂内与人龃龉结怨,也不耐天天与一些小姑争论,在谢衍的允许下,三月初旬便乔装一番入了学堂,如今在“天”字号草堂就学。这便是古代的“快慢班”了,天字号草堂聚集的多是士族子弟,对应的则是地字号和黄字号了。这倒不是先生偏心,这个年代,绝大多数资源掌握在士族高门手里,寒门子弟想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实在太困难了,哪怕资质出众,同等条件下也难以和士族子弟相比。 太罗山是盆地,四周高而中间低,冬暖夏热、降水丰沛,谷中四季常春,花木斗艳,中间低洼处有一条明亮如镜的小湖泊,风景极为秀丽。久而久之,士子们便不在简陋的草堂舍内住宿,沿着湖泊建起一幢幢高脚木屋,既防潮又可抵御蚊虫。 天字号草堂的学生大多住在东岸,出身士族,房屋构建极为奢华,地字号次之,位于西面,而黄字号学子大多是寒庶子弟,基本缩在最简陋的南边角落里,有的只搭了几个草舍。 现在不过是初春,谷中却非常炎热,这日休假,秋姜便只着了薄薄的一件大袖衫躺在木屋内纳凉。室内竹帘低垂,将窗口的阳光切割成密密的长条儿,只余些许光亮影影绰绰地落在昏暗的地板上。锦书和孙桃一左一右给打扇子,有时窗外也卷起风,将一溜儿竹帘子吹得啪啪作响,旋转地碰撞在一起,声音像极了遥远地方传来的风铃。 她这样闭着眼睛翘着腿儿摇晃,慢慢地仿佛要升起来,到了梦境里。有人为她煮茶,茶色酽酽,送来淡淡的香。这样妄想着,情不自禁就笑出声来,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骤然惊醒,抬头便见孙桃在她头顶好奇地望着她:“娘子做什么美梦呢,笑得这么开怀?” 她早收了手里的扇子,也不知偷懒了多少时候,秋姜心里更恼怒被她打断:“你总是这样没大没小?主子休憩也敢打扰?” 孙桃有些委屈,指指隔着重重帷幔和门帘外的长廊大声道:“有人寻你。” “寻我?”秋姜从凉榻上起了身。她到此地后虽与人为善,但也没有过从深交的人。心里虽疑惑,手里已经披了件大开衫拨了帘子走出去。 长廊两侧种满了槐树和芭蕉叶,烈日炎炎下独留一份清凉。秋姜踩着树叶的影子踏过廊下的木板地,四周格外安静,只有她脚步落地的嘎吱声响。远远的,一个年轻男人负手背对着她安静地侧立于廊下,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有风卷起他雪色的袍角,露出玄色的锦靴。 秋姜不由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这样炎热的天气,谷中大多数人都蹬木屐,包括她自己,居然还有人这样一丝不苟地着靴? 这样想着便开口问了:“尊驾何人?” 那人这才侧转过身来,在婆娑的树影里对她微笑:“不过几日不见,三娘子便不记得在下了?” 秋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李元晔,是你?” 他慢慢走过来,低头笑着道:“这样直呼对方名姓,不太妥当吧?” 秋姜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掩嘴轻嗽一声道:“君侯寻我何事?” “那日在山门后看见你,晔便想问你了,家里呆着不好,偏偏要来外面野?你家里人也允许,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你吗?”他从上到下打量她,眼中含着探究的笑意,忽然道,“是偷跑出来的吧?” 那日众士子入学,是由他和谢玄、王允监考的。王恭和谢远虽然不吝赐教这些士子,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想入学,必先通过考核。李元晔是王恭首徒,谢玄位次,王允则是除却李元宏之外谢远最看重的弟子。除了考核,平时有些课程也是他们三人授业的。 “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训诫我吗,李君侯、李助教?” “晔只是随口一问,三娘何必如此敏感呢?” “因人而异吧。”秋姜学着他方才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他,细细得打量,防贼似的,看得他哑然失笑,“算了,是晔不对,三娘勿怪。” “君侯严重了。”她也见好就收,转而大度一笑。 李元晔道:“不过三娘毕竟是女郎,这样混居在儿郎堆里,实在不妥。” “多谢君侯关怀,三娘知道分寸。”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但是,他说完这些也就没有说别的了。 两相对视,一时相顾无言。李元晔定了定,低头望着她沉默许久。 秋姜有些莫名:“怎么了?” 他笑了笑:“……无,三娘保重。” 秋姜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皱紧了眉。 孙桃嘿嘿笑着从她后面凑过来,小声道:“王公已如此美矣,不料他的弟子更为出众。江陵檀郎,真是名不虚传啊。如此高贵的品貌,也只有出身士族的王侯公子才能与生俱来。想不到有一日,我也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 “花痴。”秋姜嘴角微抽,白了她一眼。 “花痴?什么啊?我又不爱种花。”孙桃瞪圆双眼。 秋姜在心底暗笑,忘了这时候的“花痴”意义单纯,还是个褒义词呢。 教学为五日一讲,二日一休,相当于现代的“朝九晚五”上班制和日双休,还算轻松。这日上午只有两堂课,是玄学和书法。因王恭和谢远都外出了,便由助教陈夫子带教。陈夫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儒学博士,在这方面造诣颇深,但要他讲玄学,那真是一言难尽了。一个时辰不间断的两堂念经课下来,众士子都昏昏欲睡,痛不欲生,好不容易等到陈夫子宣布下课,还来不及欢呼雀跃,又听得他拈着胡子幽幽道:“今日堂课外的作业是……” 在一片哀嚎和唱衰中,陈夫子踌躇满志地迈了出去。 休息不过片刻,又上课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有气无力地趴在案上。李元晔带着碑帖和一方砚台进来的时候,经过秋姜身旁,俯身敲了敲案几,激地她猛地惊醒。瞧见是他,她眼中的惊讶转为愤怒:“做什么?” 他也不搭话,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头,后直起身子到了最前方的案几上,跪坐下来,一边研磨一边道:“这堂是书法课,由我代替老师教习,你们各自研墨,将自己最擅长的字体写于纸上。” 马上有小僮将纸张依次分发下来。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李元晔,王公的首徒。”他放下簪笔对众人笑一笑,抬起手中的纸张平展给他们看。这短短的时间,他已经书写完一首《天问》。 与此人性情相似,一手隽正的小楷,提笔端正,落笔沉稳,字体却极为飘逸灵动,仿佛飞鸿戏海,舞鹤游天,大气却不失险峻活泼。 众人哗然,这才纷纷打起精神仔细打量这位大不了他们几岁的年轻后生,心里多少被激起几分意气,纷纷振作精神,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写字的写字。只是一眨眼时间,堂内就大变样了。 这样的手段,秋姜到底有些佩服。她也不困了,铺了纸用镇纸压住,提笔就刷刷写起来。 这首《木兰辞》写完,她咬着笔头观赏了好久,频频点头,越看越满意。 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啊! 李元晔走过来的时候,随意瞥了一眼,低头将她手中的纸接了过来,捧在手上看了会儿。秋姜正得意,他随手就将之折作一起,撕成两半,云淡风轻地丢还给她:“也就比狗爬好看一点,重写。” 秋姜大怒,他却没有给她发作的机会,走到下一个士子案前,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撕成四片丢到案上:“狗爬也要强些,重写。” “你是瘫痪了吗,还是年逾古稀了?虚浮无力,毫无朝气!” “对不起,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你画的是什么东西。” “不错,笔法灵动,骨气洞达,真是峰回路转,穷极巧妙——你还不如拜入五斗米教去画符算了。” …… 秋姜的骂声硬生生咽了下去,缩了缩脖子。这人平时一副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模样,这挑起刺来也是马力十足啊。 敢情方才还是关照她了? 第029章 饮酒之风 029饮酒之风 一堂课就在这样的低迷中度过了,除了秋姜和一个顿丘李氏、陈郡袁氏的学子,其余人都被损地体无完肤,一个个灰溜溜地回去练字去了。 秋姜晚间写了封信,差人到都灵城内送去给谢衍,汇报这几日的言行和情况,以及谷内众士族子弟的近况,另外,提出让谢秀娥来给她做伴读。谢衍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居然答应了。秋姜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倒是喜出望外。 草堂的饭食除了汤饼就是肉糜羹,吃了一周,谢秋姜忍不住动了别的心思,但是,一番威逼利诱却也没把锦书支使出去。她实在是胆儿小,劝她道:“有鸡有鸭,娘子为何偏偏要吃牛肉?牛肉倒还罢了,但是这酒,奴婢上哪儿弄呢?如今不若前两年,禁酒令愈发严了,外面哪个私人作坊和酒楼敢酿酒卖酒?娘子,算了吧。若是被查到,这可是要蹲大狱掉脑袋的!” 第19节 秋姜一想也是,本想算了,谁知孙桃一把推开她:“去去去。胆小如鼠!牛肉和酒怎么了?娘子给我银钱,奴婢去帮娘子弄来。” “当真?”秋姜眼前一亮。 “那是自然,不过,奴婢这两日腰酸腿痛的,这跑腿儿……”她两指互搓着望着她,意思明确。 秋姜啐了声,取了几贯钱丢给她,去去去!” 孙桃揣好钱,欢天喜地地奔出去了。 秋姜原本只抱着试试看和逗弄她的心思,不料小丫头真的弄回了酒和牛肉。秋姜给装了盘子,寻了借口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人独享。 孙桃在门外跺脚抗议,秋姜在屋内拉上帘子大酒大肉,吃得不亦乐乎。酒足饭饱,她正是餍足,便有些慵懒疏忽,不察身后有人靠近,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俯下身,在她耳边忽然道:“好你个小姑,竟敢在此偷吃牛肉酒食。” 秋姜被吓了一跳,惊得倾洒了不少酒液,连忙返身。 “果然是你!”看清了这人样貌,秋姜起身道,“不请自来,这是君子所为?不叩而入门,是君侯之行?李四郎,凡事适可而止,我可不是好脾气的人。” 李元晔见她振振有词,不由讶然,好整以暇地端看她,神色颇似鉴宝。 秋姜觉得自己被耍了,冷言道:“你看什么?” 李元晔良久方收了眸色,抿唇徐徐一笑:“怎么这天下间的理儿都在你这儿?谢凤容,你好厉害的嘴啊。” 秋姜听她言语中颇有玩味哂笑之意,心中生恼,朗声朗气道:“你我非亲非故,不许你直呼我的表字!天下间的理儿在我这,是因为我说的有理。” “什么样的理?也说来我听听吧。”他又走近一步,低头放轻了声音,微微挑眉,“‘主自杀牛马者,徒二年’。”又抢在她扬脸辩嘴之前,竖起一指认真而缓慢地摇头,“三娘可不要告诉我,这是误杀的。” 秋姜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由有些干瞪眼,在他的含笑注视中,渐渐又有些心虚气短,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视线:“……就……就是误杀的。” “真是误杀的?”他状似不解地点点头,“好,那就权且算作误杀。那这酒呢?总不会是夜间梦游时酿造的吧?” 秋姜张了张嘴,这次是真的找不着借口了。 李元晔又道:“这自杀牛马呢,是徒二年。但是这私自造酒、饮酒呢?我记得……好像要砍头的。” 秋姜被他忽然提起的声音吓得退了一步,犹自不服输,嘴巴很硬:“砍什么头?你可不要吓唬我。” 李元晔笑道:“陛下登基元年,曾颁布《禁酒令》,言明:凡制酒、卖酒、饮酒者,一律皆斩!且令地方官吏广而告之,三娘不知晓吗?” 秋姜说不出话来了。 饮酒之风在魏晋南北朝极为盛行,更甚殷商,只因社会风气开放,时人推崇享乐,多以纵情旷达为志。而酿酒糜谷耗梁,会推动粮价攀升,对农业发展和社会安定造成极大的冲击,不利于朝政的稳定。且喝酒误事,而北魏民风彪悍,饮酒之后情绪更难以把控,一言不合则大打出手,造成命案频发。 在农业发展滞后、社会动荡的年代,饮酒的危害实在太多,历代帝王对此的禁制不在少数。周公就推行过《酒诰》,西汉初期禁止群饮,到了北魏,历代帝王大多严刑峻法,干脆禁绝。 尽管如此,依然屡犯不止,王侯大夫、士胄门阀奢靡成风,怎能少了酒这一大乐事呢?私下里造酒饮酒的自然不在少数。但是,这也是私下里,关起门来的事儿,在外面,还是多少要给皇帝一点面子的。而民间因其暴利而私造私卖的也不在少数,只要无人揭发,便万事大吉。但若是有人揭发,那就另当别论了。 秋姜有些不确定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期期艾艾道:“你不会真去县衙揭发我吧?” 元晔抬头想了想,道:“若是你邀我同坐,兴许我就忘了了。” 时势所迫,不得不低头,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秋姜心道,旋即不动声色地笑着伸手引案,容色恳切:“君侯请上座,三娘之幸也。” 元晔遂笑着入案。 秋姜已饱,便在一旁拄着头看着他吃饮,半晌,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这下你总不会告发我了吧?天天汤饼,我也不容易。” 元晔道:“嘴馋也有道理?” 秋姜驳道:“你不嘴馋,你别吃我的肉,别饮我的酒!”扬手操过盘子,对他怒目而视。元晔失笑,拿了帕子拭手:“谁也不能忤逆你?谢三娘,这样的性子,日后何人敢娶?” 秋姜道:“岂有完人哉?三娘性虽约陋,然容色殊丽,家世出众,想娶我的比比皆是,无需君侯牵挂。” “这样自吹自擂,你不知羞吗?” “彼此彼此。” 少顷,二人吵累了,终于不再相争,安静下来,气氛倒也融洽了些。元晔侧头对她笑道:“三娘伶牙俐齿,无人可媲,为何不去清谈会发挥所长?” “不敢当,三娘对于玄学,知之不深。”什么名士清谈?不就是一帮无聊人挥着或镶金或嵌玉的麈尾聚众装逼吗? “三娘也有知之不深的?”元晔轻笑。 “三娘是人又非神,自然有所欠缺。”秋姜理所当然道。 “晔还以为,三娘无所不知呢。” 他这样明显的取笑和调侃,听久了她也就习惯了。她的脸皮确实厚,如今一边听他如此这般说,还能一边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偶尔露出沉凝神色,偶尔释然一笑,仿佛多有感悟。 元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欺我。” “……” 秋姜还想驳他几句,外面却有小僮禀告,言有故人至。秋姜撇下元晔迎出去。几里开外的地方,纶巾袍衫的谢秀娥在芷兰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秋姜笑着上前:“七郎许久不见,气度更佳。” 谢秀娥的脸红了一红,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此刻也含着浅笑望过来,面色更赧,忙低下头,欠身正要施礼。秋姜赶在她屈膝前挡住了,轻笑道:“七郎糊涂了,怎么不与我作揖反倒行这女郎之礼?” 谢秀娥回过味来,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渐渐舒缓,定了定神,退后一步对她拱手:“见过兄长,愚弟一路安好,兄长不必挂怀。” 秋姜见她如此从善如流,心情也是大好,拉了她就往屋内走去,快要进屋时,仿佛才记起李元晔,在门口回首对他道:“日将暮,君侯请归。三郎有客,无从远送,望君海涵宽宥。” 元晔微微点头,她便迫不及待地阖上了门。 他怔然之下,也不觉有些郁卒发笑。 兰奴等候已久,见他迟迟不归,便过来小声询问:“邸下还不归?” 李元晔这便和她一同离去。这个时辰,学子们大多还在用餐,路上十分安静。兰奴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邸下似乎对谢氏三娘另眼相待?”侧头窥视,见他不应,只是低头浅笑,心里便有计较,咬了咬牙道,“她除了容色殊丽外,还有别的长处吗?” 元晔这才侧头对她一笑:“谢凤容虽然小女郎心性,偶有娇蛮任性之举,然性情爽利,聪慧敏达,才思敏捷,大方得体,晔倒对她颇为欣赏。” 兰奴一滞,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 第030章 冤家聚头 030冤家聚头 秋姜的成绩,在天字号草堂也是名列前茅的,唯有顿丘李汉荣和陈郡袁熙颐方可勉强与她相比,其余士子望尘莫及。 但是,在君子六艺的众多科目中,她有一个短肋——七弦琴技艺。在“礼、乐、射、御、书、数”的“乐”中,七弦琴是必修乐器,想绕过都不行。 秋姜并非不通乐理,相反,三世叠加,她会的乐器很多,尤善琵琶和钢琴。但是,对七弦琴和此时笛箫等吹奏类乐器却一窍不通。倒不是二者演奏有多么困难,乐器都是相通的,学一样而通百样,这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此时的古琴乐谱较难理解,她只得其形而不得要领,难以理解其中的内涵,弹奏出来总是不伦不类。 所以,这次的七弦琴考试,她又挂了。 挂科就得补习,然后补考,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这都是相通的。 于是这日清晨,秋姜便梳洗完毕后在王恭所在的草庐前等候了。说是草庐,实为竹楼,建在水榭河畔边缘,西面背靠青山一侧,浓荫凉凉地驱散了谷中炎热的暑气。青山高不过百丈,玲珑俊秀,苍翠秀美,松柏古木连成一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垂髫童子方和一个俊朗少年出来道:“谢郎,进去吧。” 俊朗少年笑道:“其余功课都是优等,为何这琴艺一项如此薄弱?在下见谢郎如此品貌,怎有疏于乐理的道理?” 秋姜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王谢二人对弈时在旁随侍的王恭二弟子谢玄,生怕他认出自己,低头唯唯地应着,声音尽量含糊。好在这谢玄糊涂,也没多看便让她进去了。 王恭的草庐陈设简单,只置有矮榻、案几若干,不免显得有些空荡。秋姜在竹帘前的团垫上跪坐下来,合手接地,顿首而拜:“学生谢三郎,谒见先生。” 沉寂了片刻,内堂有人道:“进来吧。” 秋姜舒了口气,低眉起身,轻手轻脚地拨开竹帘进去。 室内很安静,王恭在案前擦拭琴弦,李元晔一身素白襦衫,跪坐在一旁侍应,低眉敛目,神态恭敬。秋姜很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抬起眼帘多看了他一眼。冷不防王恭忽然道:“你的琴艺确实糟糕,可有想过缘故?” “啊?”秋姜忙正坐,直起身子,不敢再走神了,想了想,道:“弟子会弹琵琶,善歌舞,按理说,琴艺应当不差的,只是不知为何……” “那便不是技艺的问题了。”王恭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我见你奏琴,确实指法不算生疏,但是曲调不成音,轻重缓急不分,自然空有其形而无其韵。” “先生高才,一针见血。” “少来。”王恭嗔怪地望了她一眼,抱了琴起身。秋姜和李元晔连忙随之起身,王恭却道:“我有事远出,怀悠的琴艺极为出色,并不逊色于我,这两日,你便在这跟着他练习吧。” 秋姜仿佛被一个惊雷劈中,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王恭走了,她还不能回神。 李元晔过来笑道:“以前以为你谦逊,原来真是五音不全。老师让你跟着我学琴,我不能推辞,但是心中总是忐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朽木难以雕琢,哪怕我全心教习,有些人也不定能学会啊。届时老师怪罪,晔真是有口难言,苦在心里。” 秋姜气愤不已:“闭上你的嘴!我谢三娘,没有学不会的!” 元晔失笑,去内室取来一把乌木琴,先教她调音和试音。秋姜心不在焉的,自然学的不好。李元晔在她身后道:“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你在思念哪家娘子呢?什么事想的这么入神?” 秋姜骤然回神,冷冷瞥他一眼,伸手打打他的肩膀:“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离我远些。” “不凑近些,怎么教你学琴?”说着在她腰后一打,“坐正了!挺胸收腹。” 秋姜脸色铁青:“……李四郎,咱走着瞧,总有你求我的一天。” 李元晔缓缓靠近她,挑挑眉,道:“除非我爱上你。” 秋姜的脸这下直接黑了。 见她吃瘪,李元晔笑得仰倒在榻,不能自已。秋姜抱了琴,回头就砸他身上,愤然起身:“损坏的钱,我赔!我才不要你这种人教。”遂大步离去。 随后几天,秋姜见到他都不假辞色。李元晔心宽,倒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过几日天色更好,又到了骑射比试的日子。君子六艺,本为一体,自成礼制,缺一不可,自周时礼崩乐坏后逐渐沦丧,但是,士大夫阶层、士族高门对此却颇为推崇。到了魏晋时候,社会风气重文轻武,骑射一度荒废遭鄙,而至南北朝,南朝武将地位低微,习武骑射是下下等末流,自然不被重视,学堂也未有教习;北魏前期重武轻文,汉化后则文武并重,骑射在如今的学堂是必修的项目之一。 秋姜与谢秀娥一同上马,奔行几里,抬手张弓就是一箭,正中靶心。 “好——”四周有人大笑。 秋姜勒马回首,得意地对几人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话音未落,旁边“咻”的一声传来,一支红色羽箭将她射中靶心的黑箭打落,取而代之,稳稳停在红色靶心,力道之大,箭尾的羽翎犹自震荡不已。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掌声如雷。 远处,李元晔驾着马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对她笑了笑,揶揄道:“三郎,你这箭法,还需多多磨练啊。” 秋姜呆愣了片刻,熊熊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我勒个去的! 不和我作对你要死啊? 但是众目睽睽,她只能佯装大度地谦逊一笑,拱了拱手:“三郎谨记师兄教诲,定当勤加练习。” 为了躲开这个煞星,秋姜扬鞭朝远处的山丘奔去。 李元晔一笑,驾马紧追,不刻便与众人拉开距离。 秋姜跑得累了,在一处河畔停下,俯身捧了些水来润润唇。饮完,她才发现没有携带帕子,一时有些犯难。 一只手从旁斜伸过来,递给她一方洁净的帕子。 第20节 秋姜抬头瞥了他一眼,哼了声,抬手用袖子就抹了嘴,也不顾李元晔有些惊讶的神色,起身就走。 李元晔在她身后笑了笑,拉了马陪着她漫步。 秋姜就道:“你跟着我干嘛?” 元晔道:“你是我的师弟,我自然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危。天色已晚,还不随我回去吗?” 秋姜道:“你要我回去,我就偏偏不回去。” 元晔道:“不要任性。” 秋姜道:“废话少说!” 这样走了些路,渐渐的,秋姜的脚程慢了下来。她抬头望了望西斜的夕阳,忽然停住了步子,踌躇了会儿,回头去看李元晔。 李元晔也停下了脚步,露出询问的目光。 秋姜迟疑了一下,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李元晔微微一笑,耸耸肩膀,“恐怕回不去了。”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忘了回去的路了。” 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秋姜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里路,秋姜算是绝望了。前世也学过野外生存和辨别方向之类的,但是真到了现场,完全不顶用。就算能认出东南西北又如何,她不知道山谷草庐在哪啊。 元晔见她神情郁结,模样可怜,心有不忍,宽慰道:“明日休假,不回去也无碍,你不用太过担忧。他们发现我们不见,定会差人来寻。” “今夜宿在何处?”秋姜没好气地瞪他。 元晔道:“以天为盖,以地为枕,又有何难?” “……” 久久无人回应,元晔回头看她神色,见她怏怏不乐又有气无处发地揪着不知从何处拔来的一株野草,不由冁然,低头笑道:“逗你的。” 秋姜瞪他。 元晔伸手一指前面低处:“那是约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我们去那借宿吧。” 秋姜抬头望去,只见丛林中传来袅袅炊烟。那是一处河畔,村落沿着溪流而建,傍晚了,有荆钗布衣的浣衣女哼着歌儿撑杆归来。 世外清净地,让人耳目一新。 秋姜眼前一亮,撇下她便拖着马儿快步奔去。 “道路崎岖,你小心着点儿。”元晔在她身后道。 二人一路疾行,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村落。这一片地儿确有十几户人家,不过都是夯土铸造的低矮屋舍,日晒雨淋,地基和木条都露在外面,看着摇摇欲坠,不是很稳当。几个浣衣归来的小姑一路嘻嘻笑笑,见到他们却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过了会儿,又叽叽喳喳笑着退到了一边,互相推搡着,不时朝他们这边望来。 李元晔将马缰递于秋姜,上前拱手:“在下陇西李四郎,这是舍下表弟,陈郡谢三郎。我们二人于林中涉猎,贪乐迷途,不得而返,望几位娘子能收留一晚,必当酬谢。” 几人中年长的一个被推着上前,看看他,面色绯红,神态有些拘谨,一双晶亮的眼睛却是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一个猛瞧,道:“我们可不能做主。不过二位郎君既是士族子弟,便是贵人,村长定然以礼相待,求之不得呢。” “多谢小娘子。”元晔再拱手。 “郎君……不必多礼。”这村姑虽然做过城里豪门的佣农,有过一些见识,但从未见过如此高贵品貌和气度的少年郎,多少有些不自然。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在两个老妪的搀扶下踽踽而来,见到二人,神色颇为激动,就要下拜。李元晔忙扶住他,道:“老丈这是作何?折煞竖子。” “贵人远道而来,没有出迎,实在是老朽罪过。快请入内!”这老者虽然贫寒,衣饰鄙陋,但是谈吐不凡,一看便是读过诗书的。李元晔心里微一思量,便笑着和谢秋姜一同入村。 第031章 抵足而谈 031抵足而谈 农家菜色自然平庸,这时候食盐稀缺,只有富贵人家和士族豪门才能享用,普通人家烧菜基本不放佐料。李元晔出身贵胄,自小锦衣玉食,自然吃不惯。不过他向来随遇而安,且这些庶民礼数周全,对他们颇为敬重,不似一般的乡野村民,他自然也不会恶脸相向,象征性地吃了些。 村长让人收拾了一间屋舍给二人,致歉道:“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屋舍了,还请二位贵人莫要嫌弃,将就一晚吧。” 秋姜很想说,有没有两间?但望着老者一脸真诚的脸颊,终究是没有开口。 夜间的野外分外沁凉,虽然有两床被子,秋姜感觉还是不顶用。她回头看看李元晔,过去将炕上的被子分开,又往中间塞了个枕头,警惕道:“我睡里面,你睡外面,不准越线,不准脱衣。” 元晔笑道:“说实话,我还担心你对我图谋不轨呢。” 回应他的是一个飞来的抱枕。 元晔探手接住,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被子实在粗糙,秋姜扯了扯,翻来覆去好久,加之穿着衣服宽厚难受,怎么也睡不着,便听得元晔在一旁笑道:“娇生惯养的女郎,这便受不了了?” 秋姜蓦然转身。 夜间不算昏暗,有月光从窗扉间洋洋洒洒地落进,在地上落下一地银色的华光。他半倚在床头,只脱了外衫,白色的中衣搭着劲瘦修长的身子,倒也别有潇洒意态。秋姜却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废什么话?” “你能入眠?”他垫着膝盖拄着头,随手点了点窗外。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虽不到夏季,因着此地气候缘故,却如此吵闹。 秋姜哑然。 元晔回头,对她笑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不习惯和别人同床,你不要介意。” 秋姜怔了怔。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身靠到墙上,叹了口气。天气冷,这夯土房子也不结实,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顺便把他那儿的也扯过来一些。 元晔哭笑不得:“你这小姑,怎么如此自私?” “不愿意?你可以出去啊。大门就在那,没人拦你。”她朗声朗气地说,面上毫无愧色,一派理所应当。 元晔阅人无数,虽不到肚里撑船的境界,自诩还算宽宏雅量,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对着她却是气结,但其实又生不起气来。谁让她是自己表妹呢?虽然刁蛮,也不失聪慧可爱。 “你总要这样与我说话吗?你我母族同出宇文氏,怎么也算个远房表亲吧?你就这样的态度对待表兄?” “表兄?别瞎攀亲戚。”秋姜瞪他,“我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真是无情无礼。” “随你怎么说。”秋姜道。 元晔原本气恼的神情渐渐收了,黑暗里安安静静地望着她,不觉轻轻笑起来。秋姜被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望着,心里有些打鼓,侧了侧脸,道:“干嘛?” “谢三娘,没人说过你很有趣吗?” 他的笑声有些调侃,有些低沉,这样的夜晚,听来分外清晰,秋姜不知不觉红了脸,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是想到他总是喜欢逗她,恐怕这次也是不怀好意,忙收了神色,道:“没有。” 元晔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失笑点头:“那真是可惜。” 秋姜沉默下来。月明星稀,窗外只有徐徐微风,流水潺湲,旷野间一片寂静。她拄着头坐了会儿,竟无一点困意。 元晔道:“你与你的家人不大和睦吗?” 秋姜蓦然一怔,回头望向他。元晔道:“我没有探听你私事的意思,不过,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她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冷冷地瞥向他,面色不善,多少有些尖刻。元晔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笑了笑,转回去道:“我与我的家人相处极为融洽。” 秋姜道:“那是你。你有个处处为难你的继母和几个处处与你作对的嫡姊嫡妹庶妹吗?” 元晔道:“那便是了。” “是什么?” “若非如此,你怎么像刺猬一样呢?”他侧目笑望她,眼底的笑意是善意的。 “……” “如果你愿意敞开心扉,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加害你。三娘,晔只想与你做个知心朋友。” “……” 这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以至于翌日早晨起来,眼圈还是红红的,睡不着的缘故。元晔倒是睡得极好,神清气爽的模样,秋姜见了,心里又有不满,不免对他的说辞又多了几分猜忌。但是,经过这次和上次泛湖,她到底对他颇有改观。 告别了村落的村民,临走前,包括本村乃至外村的少女妇女都争相来送,将自己缝制的香囊和亲手摘下的瓜果赠与他们。秋姜和元晔一连声道谢,直到手里捧得捧不下了,她们才放过他们。 离开村落时,身后相送的队伍有几里之远。 秋姜没认真学习,回去后的琴艺考试自然还是不及格。王恭却没有怪她,反而责备了李元晔,他竟然也没反驳,只是唯唯致歉,她心里难得地有些愧疚。 “女郎何必总与李君侯争锋相对?他品貌如此出众,殊不知是北地多少女郎妇人的梦中情郎呢。”孙桃在她耳边嘀咕。 “也是你的梦中情郎?”秋姜瞟她一眼,“那我将你赠与他做妾得了。” “我才不给人做妾!”孙桃几乎跳起来。 秋姜倒是讶异:“你个小婢子,原来是想给人家做妻啊?志向不小。” 孙桃哼了声:“我就是给人为奴为俾一辈子,也不给人做妾。” 秋姜心道一个小丫鬟心气也如此之高,心里有些叹惋。 除了询问何家儿郎、那位高门子弟在草堂内的境况,谢衍没有多余的一封书信给她。好在她也从未报以希望,心境平和,只是偶尔想来,心里有些叹息。 第一世虽然父母早亡,但有阿兄在侧,对她处处关照爱护,让她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与可贵;第二世虽然出身富庶人家,父母对她也极为溺爱,半点委屈也不让她受。如果不是她心理够强大,足够随遇而安,这一世真是难以适应。 共读的日子,秋姜与谢秀娥的关系倒是拉近了不少。秋姜知晓她的性情,将自己的笔墨纸砚借与她,她感恩不尽,比金银什么的阿堵物可要强多了。 但是,近几日秋姜敏锐地发现她总是走神。问她,她也不回答。 直到那日下课,秋姜从草堂过来,天上下了雨,她又忘了带油纸伞,便从树荫底下走。出了一丛玫瑰丛,眼前霍然开朗起来,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只是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便听得西边的槐树下有人道:“七娘,你嫁与我吧。” 秋姜大吃一惊,仰头望去,果见其中一人是谢秀娥。 虽是儿郎打扮,她仍是清丽秀婉,叫人见之忘俗。面对这般求爱,她只是抽回了被对方握着的手,低眉敛目道:“七娘何德何能?配不上王郎。” 这人正是谢远的次徒王允。 王允是个颇为俊朗的少年郎,神色还算沉稳,虽被拒绝,也只是清朗一笑,道:“你真的不愿吗?什么门第,什么庶出?我真的不在意。” “我在意。”谢秀娥如是说,“郎君是琅琊王氏嫡系直系,身份贵重,七娘只是庶出,且生母微贱,实在不敢高攀。” 王允神色微滞,停顿了好一会儿,又道:“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不用了,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七娘不愿意。” 王允黯然地走了,秋姜才过去。 谢秀娥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看到是秋姜,神色方松缓了些,躲着她的目光道:“阿姊……何时来的?” “有段时间了。”秋姜道,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你不喜欢他吗?” “我配不上他。” 第21节 “他都不介意,你又何必如此在意?况且,你除了出身微有瑕疵,其余都非常出色。你是个好娘子,谁能娶到你,都是他的福气。你为何不给他这种福气?” 谢秀娥轻轻一嗤,哂笑着回头看她:“阿姊,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说这些话来安慰我呢?我和他,是完全不可能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妄自菲薄?” “这是自知之明。”谢秀娥笑了笑,神情磊落,却透出苦涩。 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她退得太过彻底,根本不愿意去追逐。如此清醒,真的幸福吗?人生有时也需要醉一回——秋姜心道。 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无权干涉。 “算了,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多谢阿姊体谅。阿姊对七娘的恩情与礼遇,七娘永远铭记于心。”她欠身对她施礼。 秋姜没有回绝,只是叹了口气,之后也对她笑了笑:“路都是自己走的,我祝福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 “多谢阿姊。” “除了谢我,你还能说点什么别的吗?”秋姜笑道。 谢秀娥略一凝噎。 中旬回顾谒亲,秋姜与谢秀娥一同回去。牛车辘辘,进了都灵,夹道两旁的民众无不驻足,看这排场,猜询是何家儿郎。 到了南街,不知从哪里冲出的几辆轩车将她们拦住。秋姜正要呵斥,便听小僮在外颤巍巍地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拦截谢司马府上的牛车?” 应和的是一声长笑,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肆无忌惮道:“就是知晓这是谢狗蛋家的车,某才来拦截。”说罢哈哈一笑,扬鞭抽向他们的牛车。秋姜和谢秀娥的车首当其冲,牛虽比马性情温和,但这样鞭挞,也不免长哞一声连连后退。 车内人仰马翻,惊呼四起。 秋姜怒不可遏,揭了车帘踏上车辕,但见一个青衣襦衫的虬髯汉子提着马鞭得意地在马上笑着,当下就冷了脸:“君未尝读过圣贤?当街逞凶,真是有辱斯文。” 高雅一怔,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她,啧啧道:“好个俊俏的女郎。谢狗蛋年纪一把,也学会金屋藏娇了?” “尊驾慎言,我敬你年老,多有忍让,若再出言辱及家父,我手中的剑——可不会客气。”她说着拔出佩剑三寸,剑芒反射到对方脸上。 高雅收了脸上笑容,驾马在她的牛车周围盘桓了会儿,忽然笑道:“我这狗鼻子可灵的很,女儿家的脂粉香如此浓郁,你若不是女郎,难不成是断袖?” 居然有这种人? 秋姜懒得再理会他,命人放下车帘,干脆掉头朝另一条街道奔去。 待到了府上,秋姜与谢秀娥相携步入内堂,正欲向谢衍问安,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伴着不断拍击双掌之声:“妙啊,妙啊!” 谢衍道:“你从渤海赶来,千里迢迢,我应当为你接风洗尘。” 高雅道:“不打紧。但你若真的感恩于我,便将你的卿卿赠与我吧。” “什么?”谢衍再好的涵养也差点跳将起来。 高雅忙道:“错了错了,她自称是你女儿。” 谢衍狐疑道:“我在外的女儿只有三娘和七娘,正是今日回来拜谒我。你是在城内见到她们的?” “正是今早。” 谢衍沉吟道:“七娘可以赠与你,三娘是我嫡女,万万不可。” “好说好说。你的女儿必然差不多哪儿去,我已经见识过了。” 二人又是一片笑声晏晏,其乐融融。 门外,谢秀娥紧紧攒住了她的手,脸色苍白。秋姜见状,将她拉出院子,到了别处僻静地,便道:“你不要乱了阵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并不说话,仿佛已经失去了辩驳的余地。 秋姜咬牙,道:“你不如答应王允吧,就算做妾,也比被送人充做家姬强。” 谢秀娥当时没有应允她,但是二日后,王允就上面提亲了,纳彩、问名、纳吉一点不少——他竟是要娶她为妻。如此举动,自然遭到王氏一族的反对,谢衍也颇为为难。 不知他使了什么计策,后来居然无人再反对。不过婚礼也办地较为草率,一应以节俭为主。礼后,谢秀娥便与他一同迁居去了南地。 临行前,秋姜为她送行,将一对点翠金步摇赠与她,握着她的手,没有让她推辞:“多少是一份心意。从别后,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谢秀娥忍了忍,还是流下眼泪。话也没有多说几句,便有婢子过来为她戴上帷帽,送上轩车,一步三顾地走了。 秋姜在原地为她送别。 第032章 运筹帷幄 032运筹帷幄 时值五月初期,寒食在即,往年的这段日子总是凄风苦雨、惨惨戚戚,今年倒晴明起来。这日拂晓,秋姜便唤人去遣使二百僮仆,又让青鸾将准备好的牛车肩舆都停在门外,换了身素雅的上衫下裳的常服便出了门。 “杨二郎、杨五郎来使。”未及出门,又有奴仆来禀。 秋姜应了,不刻就有一个小僮弓着腰身进来,给她行了礼:“二郎君、五郎君使奴告知女郎,兰阴常山与此地相隔甚远,女郎一路慎行。” “诺。”秋姜挥手让其退避。 青鸾从前院回来,已换了大袖衫,头缚儒巾,却并非刻意扮作男儿。北朝很多服饰,妇女和郎君都可穿着,并无太大妨碍。 “回禀女郎,一应就绪,坊舍的歌姬舞伎也已上车。训练多日,届时定不会给女郎蒙羞,珍宝器物也都带全了。”这是旧俗了,这样的出行聚会,若不带着家中僮仆姬妓,一则有失颜面,显得主人小家子气,二则难以活跃氛围。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炫富。 秋姜道:“用不着珍宝器物,你带舞伎歌姬轻装上路即可,也不用驱使太多车马,让那些人也都穿素衣。” “这是为何?”锦书和孙桃皆是不解。 秋姜只含了丝笑意,并不解释,便携了青鸾的手一同从侧门出去。 出门的时候碰到谢云姜和谢令仪,二人都是锦衣长裙,头上金钗玉搔头都簪了五六支,颇有摇摇欲坠之险。秋姜差点没忍住,待二人看过来,方敛住笑意,一本正经道:“二位妹妹今日风采宜人,叫阿姊好生欣羡。” 谢云姜扫了一眼她身后仆从,道:“阿姊便带这些人出去?穿得这样寒酸,恐怕有失我陈郡谢氏的体面。” 秋姜道:“阿妹说的有理。”却并未作答,回身与二三贴身婢子一同上了牛车。 “瞧她这穷酸样,真是上不得台面,叫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都灵谢氏一脉尽是破落户呢。”谢云姜望着绝尘而出的牛车冷哼道。 谢令仪忙在她跟前笑道:“这不是更合了阿姊心意?她谢三娘丢人,不代表谢府没有旁人了?阿姊这次带去的舞姬,可是西凉有名的乐伎。” 谢云姜缓了神色,凝眉一笑,得意道:“也不看着是何人训练的伎子?长姊不去,倒是可惜了。” 谢令仪扶着她的手上了牛车,不忘奉承两句:“长姊这便要许人,日后,世人便知谢氏只有五娘子了。至于那谢三娘,不过是个孤寡的,这边又无娘子帮衬,怎么与阿姊相比?” 谢云姜听着很是受用,面上却不表。 牛车辘辘远行,出了城门关辖,视野里顿时广阔起来,平日不多见的野草奇花遍布眼帘。秋姜让人将车稍、车掩的帷幔卷起,只下了轻纱,借着这日光看一卷书帛。车驰不过百里,却在道口遇上了另一队车队。 秋姜命人停下,唤人前去致礼,回禀的人道:“是彭城县主、敦煌公和永安公的车队。” 秋姜握着那书帛,往车队的方向看了一眼,朗声道:“代我告知贵人,若器物辎重过重、车轮碾压入土过深,容易招致盗匪。兰阴毗邻安阳县,安阳县富庶,届时什么珍奇宝物购买不得?若是此刻舍弃宝物,轻装上行,不但安全,也得了便利。” 车队相堵,四野寂静,秋姜却落得清净安然,换了书卷转看《战国策》。这竹简较之书帛沉重,入手颇有分量,却让她更为喜爱。 那边,听了下人回禀,彭城县主虽知是忠告,却不以为然。元晔在所在牛车内抚琴,对外面的情况仿佛一概不问。一曲终,身侧敦煌公元俊鼓掌笑道:“李郎精于音律,此等妙曲,俊未尝听闻。” “邸下严重。”元晔安静垂首。 元俊笑着撩起帘子,望出去,却只窥见轻纱后朦胧的身影——携着书卷的女郎,背脊挺直,半晌,道:“这小姑也太过小心了。” 这时,队伍里有一个女郎嗤笑道:“阿诺听闻,谢氏三娘孤勇果敢,是我鲜卑女郎的佼佼者,不若这般胆小如鼠?遑论兰阴乃河南王辖区,政治清明,平日并无贼寇,纵使有贼来袭,区区数众,不足为虑。诸君有僮仆千百,皆是骁勇之辈,何惧贼人?” 下面人纷纷响应。 元梓桐也觉得她说的有理,回头却见自家兄长眼中有些笑意,疑惑道:“阿兄以为,长孙氏所言有误?” 元修笑得文雅:“此小姑颇有见地。” 元梓桐一怔:“阿兄觉得,我们应该舍弃辎重器物?” 元修微微摇头:“虽然言之有理,却并非一定有贼来袭。我们已经离城百里,此刻放下物资,实在太过麻烦。”遂放下五色垂帘,对外施命道,“起步吧。” 见自己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秋姜也只是一笑置之,吩咐下去,继续启程。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她又让车队停下休憩,刻意与前面车队保持了一段距离。用膳的时候,招安过来给她行了个礼。 秋姜端着碗脍鱼莼羹,轻轻吹了吹,笑道:“子曰‘食不言,寝不语’,郎君出身贵重,也算勤读诗书,难道不知这个道理?” 招安道:“草鄙之人,不过受雇于人,女郎抬举了。” 秋姜见他神态谦和,不骄不躁,倒比初见时少了几分意气,多了几分沉稳,心中赞赏,当下放了羹汤,笑道:“三娘与你说笑的,有话便说吧。” 招安躬身道:“有侯来报,东方六百里外出现贼寇,约莫有五百余众。” 侯,今名侦探或间谍。在这个时候,郡望高门乃至佛寺沙门大多置备私兵,小的家族几百人,像谢氏、王氏这样的大家族,一个支脉便有上百至上千人,“侯”也是必备的兵种。 秋姜脸色不变:“我知道了,你去只会僮仆婢子,有序往西而行,退避至西面的山麓丛林内,选林草最茂盛之地躲藏。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动。” “谨诺。”招安退下。 因为来的时候带的器物少,僮仆婢子又大多是轻装上阵,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藏到了西边的丛林里。这里草长莺飞,长些的灌木草叶几乎没过人的头顶,地上又大多是腐烂的草根树叶,道路泥泞,乱石随处可见,上面又是悬崖陡壁,光线昏暗,很难行走。虽然这个时候马匹不多,但马贼为了保持速度,骑的必然是马,没有意外是不会从这里过去的。 大约又等了半个时辰,远处才有阵阵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过了会儿,百余匹马绝尘而过,往东边去了。 秋姜虽然早有筹谋,也不由大松一口气。 全队整装重新上路,往前直走百里,视野里才望见狼藉一片的车队,车翻牛倒,僮仆四散,承载金银宝物的几辆车更是狼狈不堪,连车帷和垂帘都一并被人蛮力扯断了。 隔着几丈距离,秋姜令车队停下,在青鸾和锦书的搀扶下走上前去。 彭城县主一看见她,便奔上来道:“竟被你说中了!” 秋姜佯装不解:“诸君这是——” “悔不听女郎之言。”众人静默羞惭之时,一个年逾三十、小冠拢发的男子分开众人,上前对她深深一揖。 秋姜忙躬身回礼:“怎敢受君如此大礼?”借着起身的时间打量此人,面白无须,文雅谦和,眉眼很是温润俊朗,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她的心间。 此人拱手道:“在下元修。” “原是永安公邸下。”秋姜再拜。 元修笑道:“我们不要这样拜来拜去了,让旁人看了笑话。” 秋姜笑道:“也是这个理儿。” 于是,双双退到一旁铺好草席的空地上跪坐下来。马上就有婢子跪着奉上美酒、羹汤和膳食。 第033章 君子好逑 第22节 033君子好逑 菜肴很精致,尤其是一道新鲜出炉的“蒸豚”。 所谓“蒸豚”,就是蒸小猪。这本是魏晋宫廷才能置办烹煮的佳肴,后来秘法外传,民间就争相效仿煮食。刚开始,魏庭有意令止,奈何因其美味,吃者众多而屡禁不止,后来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这道菜也是彭城县主的最爱,她夹了数箸,好不掩饰,还劝李元晔多食。李元晔却但笑不语,只微微点头道谢。 秋姜发现他在队伍中非常沉默,和他之前的为人大为不同,心里便有疑惑,却按下不表,只偷偷窥察。 元梓桐和这两位兄长的关系都算不错,算不上谁亲谁疏,这一对兄弟也不见得多么和睦,走到现在,连话语也不多。 酒过三巡,元修笑问她:“三娘子何以得知,会有贼寇来袭?” 其余人也都看向秋姜,眼中也都有疑惑。 却有人抢在秋姜开口前讥笑道:“想必是误打误撞吧。阿兄何必这样看重她,她不过是汉门一个小小姑子。难道诸位俊彦都未想到,偏偏只有她一人想到了?阿诺才不信!” 秋姜转头望去,发现那是一个身着对襟广袖绛纱复裙的女郎,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眉梢高挑,正愠怒而不屑地望着她。 秋姜问元修:“邸下,不知这位女郎是何人?” 元修的神色依然温和,语气却有些冷淡:“河南长孙诺。” 长孙氏源自鲜卑皇族拓跋氏南部部众,汉化后改了汉姓,自此宿居河南,以北方士族高门自居,对外自称河南长孙氏。 秋姜道:“长孙娘子有礼。” 长孙诺冷哼一声,眉眼仿佛长在天上,只用眼角瞟了瞟她,声音清亮:“谢三娘,你只是侥幸猜中,难道要以此为本,在诸君面前夸夸自耀?可知羞耻为何物?” 秋姜并不急着辩解,笑道:“孟子曰‘人不可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三娘虽然驽钝,书读不多,也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不敢忘之。” 长孙诺道:“那你为何多番跃前?” 秋姜回道:“君子坦荡荡。三娘并无刻意夸耀之意,何惧众人耳目?长孙娘子可知,这句话后接何句?” 长孙诺读书不多,平日好骑射,厌诗文,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引经据典?一时愣愣的。 四周哄笑声响起,不绝于耳。她有些茫然地回顾,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笑话她。 秋姜清咳了一声,正坐道:“是‘小人长戚戚’。也便是说,君子心中坦荡,大多直言不讳,而小人心中有鬼,自然唯唯诺诺,患得患失,不敢直言。” 笑声更盛。 原本不知道这个典故也不算什么,虽然汉化后有法令规定鲜卑贵族女郎郎君必须识文断字、通读汉书,但是阳奉阴违的比比皆是,像长孙诺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也屡见不鲜。但是,现在这情景配合着长孙氏这脸上的茫然表情,就特别应景,让人忍俊不禁。 长孙诺意会过来,脸色涨红,狠狠跺了跺脚,剜了秋姜一眼,提着裙裾大步直踱着离开。 这便是把她恨上了——秋姜心里道。但是,她又怕什么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左右躲不过去,干脆得罪个彻底得了。 “女郎请继续。”元修欲亲自为她更换酒樽。 秋姜不敢真的受他的礼,忙接了过来,自己满上:“三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先前种种举措,不过是妇人胆小、未雨绸缪之举。后路事情发生,三娘倒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怎么讲?” 秋姜沉凝一刻,抬头认真地望着他:“兰阴县是邸下的辖区,邸下应比三娘更加清楚,此处有贼窝几处、贼寇多众?” 元修稍一思量,便答:“此处最大的匪寇位于东北县隅,约莫二百来众,其余各种约藏匿大小贼窝五六处,但是,合拢聚之也不过三百之众。” 秋姜笑道:“这便对了。这次来袭的匪寇,数目却在三百之上,这些贼寇平日并无瓜葛来往,今日竟这般有先见之明围聚一起,共同袭扰车队?而且,这些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的贼寇。” 元修面色骤冷:“这定是有人蓄意为之。”说是贼寇,倒不如说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如果不是他这次带来的私兵众多,又顽强抵抗,后果不堪设想。 秋姜道:“此人心思险恶,恐怕不是单单劫掠财物这般简单。” “查!”元修冷声下令。 秋姜道:“此事非同小可。三娘觉得,还是应该唤来兰阴县的县长,彻查为好。” 元修心理也是这样想的,留着这样的隐患在自己的辖区内,实在是寝食难安,当下就让人去传唤兰阴县的县长,交代了这项差事。 这县长的办事效率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来禀告了,说是抓到几名贼寇,没有用刑就全部招了。他把这些略微整理了一下就呈给了元修。 车队到了兰阴县,众人也在坊内早备好的各处邸舍别院下榻。一路上,秋姜没有再见过元修。 晚膳,她只用了些胡炮肉和糁汤。青鸾和锦书劝她多用些,秋姜却怎么也不肯再进。这里是东西两市的中央,四周都有高高的坊墙拦着,风吹不到,夜里便不怎么冷。秋姜让孙桃支了窗子,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倒挂空中,心有戚戚。虽然她佯装镇定,心里还是有些担忧,也不知元修是否会中这离间之计。 出门前,她试探过谢云姜,对方却神色如常,她就知道谢妩姜一定没有告知她盗寇的事情。果然,在这位嫡姊的眼里,任何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更何况是这个不成器的妹妹。 可惜,招安早已只会她,她便用了这将计就计之策。 不过成与不成,还在五五之数。 秋姜觉得心里烦闷,打开院门步下台阶,下到中庭的空地上。这地方靠台阶的地方栽着棵槐树,枝叶繁茂,好像有很多年了。月光稀寥,透过叶片的罅隙筛落下来,成一片婆娑的树影,落了一地光斑。 秋姜抽出根短笛坐那槐树下,试着吹了两个音,结果只发出了“呜呜”的怪响。 她有些气馁。前世她倒是学过音乐,不过都是西洋乐器,第一世更是只钟爱箜篌和琵琶,对七弦琴和笛子真是无可奈何。虽然音律节奏尚能把握,这曲谱含义嘛——她又是长吁短叹,心情更加不好。 有片叶子从天而落,不偏不倚盖在她的脸上。 秋姜心情郁结,心道你片破叶子也来欺负我,伸手揭去,扔地上踩了两脚。不料又有两片叶子也随后落下,这次糊住的是她的两只眼睛。 她火冒三丈,腾地跳起,却因为双眼被遮而无法看清,脚下一个滑步跌倒在地。 头顶终于传来隐忍许久的笑声,秋姜还未抬头,便听到他盛满微笑的声音也自上而下传了过来:“女郎,何竟日默默在此,不若白日孤勇直言?” 秋姜猝然抬头。 繁盛的枝叶下,李元晔单手攀着树干,侧身望着她,垂下的一双腿儿还在微微晃动。在这样寥落的月光里对她微笑,他洁白的面容仿佛浸染了月华的气息,眸底的笑意也和他的声音一样清凉润耳,听来却可恶无比。 秋姜实在是愤怒:“你闲着没事干,要这样作弄我?” 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地落了地,拍了拍手中泥尘,脸上也不见尴尬,只是低头仿佛不解地问她:“小女郎,你生气了?” 他这副表情真是表演地惟妙惟肖,气得秋姜肝火上涌,一时失去了理智,劈手就要抽他。他却在半空截住她的手,笑道:“君子有言:‘动口不动手’。” 秋姜冷笑道:“父子也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见凡事都是相对的,对什么人,就得用什么办法!难道对着头畜生,也得说人话吗?” 这话骂得利索,元晔不由侧目。不过他向来胸襟广阔,先前逗弄,也不过兴之所至罢了,自然没有和她一般见识的道理。当下便放开了她,微微拱手:“晔在这里,和三娘致歉了,也请三娘子口下留德。若是要骂,骂我一人就好,可千万不要迁怒家兄家翁,这实属无妄之灾。” 他虽然在笑,却不像之前那么可恶了。秋姜虽然心怀芥蒂,但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继续冷着个脸,便只是轻轻一哼,也不做声了。 元晔温声道:“方才见你试音,是在练习吹笛吗?” 不说还好,他一说,她更加来气:“你是在笑我不通音律吗?” 元晔道:“怎么会?”侧眼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知道她心怀怨怼,仍然对自己方才出言取笑抱有敌意,笑了一笑,低头摘下自己腰间的短笛递给她,“羌笛声音粗犷急促,不适合女儿家吹奏,你试试这支。” 秋姜微微一怔,低头望去。 那是支白玉笛子,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通身通透,且光滑圆润,一看便是主人珍爱的贴身之物,想必是时常带着抚摸把玩的。 她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一无所觉? 这些时日来看,他也并非轻浮之人,用意如何还不明白——秋姜没有伸手去接,略微整了整神色,抬头望去。 元晔温和地望着她,不骄不躁,手依然维持着递出笛子的动作。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他的神色却如此坦荡自然,仿佛那不过是饮水进食般自然的事情。 秋姜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礼:“公子心爱之物,三娘不敢受。” 这个时候,“公子”大多用于第三人称转述,很少面对面使用,她这样的说,疏离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第034章 抽丝剥茧 034抽丝剥茧 元晔没有收回那笛子,只是将一端轻轻叠在掌心,问她:“为何?” 他待人接物,一向与人为善,语气算不上质问,只是不明白。 秋姜没有抬头,平缓地说:“三娘年幼,嫁娶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敢私相授受?有违礼法,于自幼所承所受之学相悖。” “我要听真话。”他的声音忽然有些严厉。不是她的拒绝,是因为她此刻的敷衍。 秋姜沉默了会儿,抬起望向他,这一次不再躲闪:“那日与君畅谈,摒弃前嫌,三娘视君为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浅谈便可,深交未免徒生怨怼。” 元晔深深地望着他。 她笑了笑:“君素雅量,必不会因此怨怼于三娘,然否?” 他失笑了,闭上眼睛,微微点头:“三娘确实性情中人,直言不讳,晔怎会心生怨怼?但愿今日之事,如那消散的云烟般散去,不必挂怀。” 秋姜略一福身:“夜深了,郎君早些歇息。”敛了广袖转身离去。 元晔只看到她的身影悄然掠过长廊,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深处,低头看了看手中笛子,将之别回腰间,微微一哂,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此生第一次求爱,便这样被人拒绝,他心里多少有些戚戚然。 有脚步声从后传来,元晔低头抚摸那玉笛,笑道:“兰奴,你要笑话我,便尽情笑话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看上区区一黄毛小姑?” 兰奴见他认出自己,也不再躲藏,走上前愤愤不平道:“她的眼睛瞎了!邸下是北朝第一美男子,精通君子六艺,文武双全,冠绝南北,看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她偏偏就拒绝了。”元晔不是个喜欢藏匿心事的人,尤其是这样的情感之事,他虽然不算太过失落,到底有些怅惘,“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样唐突?人与人,也许天生如此吧。我与她投缘,见地相同,又觉得她与众不同,不若我平生见过的其他女子。” 也许,这只是欣赏吧。他自己也摸不太准——到底是少年心性——元晔失笑,为自己难得一刻的冲动而有些微微懊恼。 不过,他素来旷达,遂一笑置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便喜欢了,拒绝便拒绝了,也比整日压在心底强。 兰奴虽然有些吃味,却更不忍他失落难过,心里咒骂谢秋姜,嘴上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汉人女子,又非胡女,嫁娶哪里有任凭自己做主的?等回了江陵,邸下将之告知大王,然后纳彩、问名、纳吉一一践行,到时候由不得她使性子。” 元晔却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呢?”今天他也只是一时冲动,究竟是欣赏居多还是喜欢居多,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况,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怎么能因儿女私情而倦怠呢? 兰奴又想起一事,忙道:“差点忘了,荆州来信,世子正招兵买马,欲行举义。” 李元晔一震,猝然回头:“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早说?此时时机尚未成熟,怎能草率行事?” 兰奴道:“大王被幽禁洛阳已经达数月之久,世子也是关心则乱。具体如何,属下也不清楚。” 元晔道:“那更不宜轻举妄动!大兄素来谋事深沉,为人稳重,怎么此次这般糊涂?陛下没有诛杀家翁的打算。当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家父,是为了维护君主的威严。如今大魏内忧外患,荆州又是守护南方关门的第一道屏障,一旦失陷,中原和南地疆土将岌岌可危,直接威胁到的就是洛阳,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同理,我们也需要借着大魏王朝的庇荫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契胡、高车、柔然、党项的侵扰。如果大魏灭亡了,覆巢之下岂无完卵。他既防备我们,又离不开我们。”说完便回到室内。 兰奴在书案旁细心地研磨着磨方,心情已从方才的激动怨愤中平静下来。李元晔就在她身畔,手中运笔如飞,笔法如游龙走凤,大开大合,身形却挺拔不动,只是微微弯着腰。她眼角余光看到他自鬓角垂落的一绺乌黑润泽的发丝,忽然想起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这封书信没有任何停顿,如行云流水:“晔自别后,归少离多,遥寄相思,不能辄止。然翁仍遭险衅,深陷囹圄,弟欲折返,而境遇不许。大国泱泱,寰宇之内。数之为帝,以为司牧。君之不仁,万物刍逮。是以匪寇为患,虎视鹰耽。兄之为难,弟感同身受。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大家失道,莫非王臣。吾与子之所共侍,责无旁贷。弃之膺之,则天地不容,德行有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晓之情理,匡扶正义,内以平乱据患于襁褓之中,外可诛蠕灭獠得十年之予。人伦安乐,百姓之幸。文帝荫庇,余威犹在。逢非其时,则名不正,言不顺。昔楚庄王,三载不发,一鸣惊人,天下共睹,曹刘酒事,玄德愚郎,卧薪尝胆,后发制人。君子应知进退方,势弱稍时敛锋芒。 待而等之,不动万变。斡旋北上,翁必安返。望兄再三思量,矜愍愚弟。 珍重,勿念。” 第23节 待墨迹干涸,兰奴把捆缚的布帛递给他,见他上书“大兄亲启”,转身到门外招来了信鸽。 李元晔负手站于廊下,抬头望去,白雁振翅高飞,承载着他的希望和忧虑,飞过崇山峻岭、越过深川大河,到达千里之外的荆州。 “世子会听邸下的吗?”兰奴忧心忡忡地问道。 李元晔已经平复,轻轻一笑,笑得伫定而骄傲:“我们是亲兄弟,我心中所想,即是大兄心中所想。我们的志向和远见,都是一样的。” 这一夜,秋姜也是彻夜难眠。 也许,从一开始见面那天起,她就错看了。李元晔再有胆魄,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弱冠少年,难掩少年的清贵意气与锋芒。就好比她,第一世虽是皇朝公主,也只是一个被困皇城而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些叛乱、那些矛盾与纷争,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非一人之力得以左右。帝国的命运,她没有看到,今生,又如何改变?要不要去改变? 秋姜望着窗外皎洁的一轮明月,忽然有些迷茫。 再重来一世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再看一次魏庭倾倒、天下翻覆、还是只为了和谢妩姜、王氏她们龃龉争斗? 这都灵,不过是渭河北岸豫州的一个小小县城中的一隅,却隔渭河与南朝毗邻,土地富庶,是历代王侯将相必争的“天下粮仓”,大乱距今不过两三年,届时天下纷争,群雄并立,此地必首当其冲。她如今的日子看似安稳,却维持不了多久了,朝不保夕,覆巢之下焉有无完卵?恐怕这都灵谢氏一脉,到时候也只能成为兵临城下的垫脚石。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朝廷都这副德行,贪官污吏横行,素餐尸位,各地州郡府君又各自为政,坐井观天,只盼着守住他们自己的那份富贵,她能指望谁?就算要逃,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何况这举家迁族的,根本不可能由她一个小小姑子左右,真要提出,人家只当她是神经病。 一夕之间,秋姜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无比重大。 翌日,元修差人来叫她,也没说因为什么事。秋姜心里却有个大概,深吸了口气,毅然跟这仆从出了院门。 元修在庭前修剪花枝,听到脚步声就放下了手里的剪子。 “三娘来了。”他接过婢子递来的方巾擦拭手指。 秋姜看了看那被剪地七零八落的盆景,不由笑道:“花艺是雅事。这么美的花,不知哪里招惹到了邸下,竟然被践踏至此。” 元修漠然地丢了那帕子给婢子:“和花无关。” “那就是人事了。”秋姜说到这里,心境已经平和下来,面上一派镇定,微笑道,“这是有人得罪了邸下?” 元修道:“有人要取我的性命。” 秋姜仿佛吃了一惊:“何人胆敢如此?” 元修回头望向她,眼神倏然凌厉,仿佛刀刃划过她的心间,刺得秋姜一个激灵。她强装镇定道:“邸下且说,三娘愿闻其详。” 元修冷笑:“那些贼人都招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盗匪,而是汝南郡幢主盘冉的手下。” 秋姜不解地皱起眉:“汝南郡是豫州首郡,那汝南郡幢主归豫州都督府军主统领,便是官兵,怎么会袭击邸下的车队呢?” 元修道:“这些人还吐了不少东西。” “还有什么?” 元修回头,目光冷凝在她脸上,缓缓述道:“他们说,汝南郡幢主是听从谢治中的命令行事的。” 这谢治中,指的便是曾在豫州刺史陈慧手下任治中从事的谢奇峰。虽然他后来辞官,豫州人大多以旧称冠之,以示对其才华和本领的崇敬爱戴。 秋姜闻言,脸色微白:“这怎么可能?二兄与邸下远日无冤,更与敦煌公、县主近日无仇,怎么会害你们?况且,这汝南郡幢主身居一方统帅,镇守一郡,军权大握,怎么会听从我二兄之命?简直是无稽之谈。” “你说的对。”元修转而一笑,举目望向天际,“汝南郡幢主一方统帅,怎么会听从区区一个旧日治中的命令?”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指使他! 北魏在地方实行府军制,一般派遣宗室诸王出任州郡都督兼刺史,既领兵,又治民。但是,各地因民情不同又加以变通。他父亲虽然是当今皇帝的王叔,却向来不受倚重,反而自新帝登基开始便处处受到猜忌。 当日,父亲被下放到豫州任河南王,皇帝却只封他为豫州都督府大都督,总领兵权,转而任命了出身寒门的陈慧为豫州刺史,对他父亲加以牵制。 旁人不知道,元修心里却很清楚,虽然他父亲名义上是豫州都督府大都督,总揽军权,府中却有不少幢主、队主暗地里听命于陈慧,平日阳奉阴违,处处和他父亲作对。 这汝南郡幢主就是陈慧的亲信! 陈慧居然耐不住性子要杀他们? 元修不得不猜疑,是不是京都里那位已经忍不住要对他父亲下手了。而这个谢奇峰,据他所知,以前在陈慧手下做事,很得陈慧器重,年仅十六便被擢升为豫州治中从事,素来和汝南郡的幢主交好。后来,在陈慧和他父亲的争斗中遭到池鱼之殃,被贬谪到一个小县去了,难保他不会怀恨在心。 这事情,必然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元修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却惶惶不安。如果真是皇帝起了杀心,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此时,还得禀告了父亲才好。 陈慧在豫州颇有势力,又是皇帝亲命的刺史,短时间内还不能轻举妄动,需要从长计议。至于这个汝南郡幢主和谢奇峰——必然是不能留了! 这其中的复杂纠葛,势力划分,秋姜自然不知晓,她更不知,她不过是想致死谢奇峰,却让元修臆想到了陈慧乃至当今陛下——这小小自保便引发了一些列蝴蝶效应,推波助澜下成为了北魏大乱的导~火索,不但加速了河南王元瑛的叛变,亦让李元晔于千里之王帷幄京都。 第035章 士女游宴 035士女游宴 秋姜离去前,元修仿佛醒悟过来,继而晓以利害,再三叮嘱,此事决不能告知第三人知晓。秋姜指天发誓,他才准她离去。 当然,更重要是是—— 谢奇峰不能再活;秋姜与他素有龃龉——这两者达成共识。 “娘子可回来了,奴婢这半天都心惊胆战的。”才回院内,青鸾就迎上来,贴着她小声道。 秋姜的声音也很小:“让招安只会谢展鹏,谢奇峰活不了多久了。以及,这次谢他告知,三娘日后一定相报。” 青鸾道:“他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这人城府太深,三娘子务必与他保持距离。” 秋姜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不过料想他也不会外传,谋害嫡兄,这事若是让外面人知道了,首当其冲的肯定不是我。他也是个厉害人了,蛰伏这么久。” 青鸾道:“二郎君一死,郎主便只有他这个儿子了。有嫡立嫡,无嫡推长,即便他是庶子,也算熬出头了。” 正是如此——否则,他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来给她通风报信。 大家不过各取所需。 谢奇峰的死讯在一日后便传来。秋姜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屋内的铜镜前梳妆。青鸾为她贴上花钿,秋姜正坐了,对着镜中人微微调整:“青鸾你看,是不是歪了?” 青鸾笑道:“三娘子天生丽质,即便是歪的,那也好看。” “你何时也学会了这阿谀奉承的本事?”秋姜到底还是受不得一点瑕疵,几番调整不得,干脆摘了,丢在妆奁里。 青鸾替她整收了,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些日子,娘子应要小心。” “小心什么?”秋姜不以为意,又挑了支相对素雅的银鎏金凤凰流苏钗缓缓插入发髻,就着发鬓微微调整,“元修难道真的敢动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些日子,娘子还是不要轻易外出。” 秋姜心里也觉得有理,也不反驳了。 在兰阴县城内坊的邸舍住了两日,天空总算放晴了。秋姜这日起来,但见庭院内花瓣缤纷如雨,落了一地残骸,有两个小僮在清扫,看到是她,放下手里扫帚过来问安。 “方才可有人来?”今天她睡得好,起得晚了。 齐声回答:“否。” 说曹操曹操却到——元修手底下的一个仆从这时进了院子,简单地给她见了礼,让她收拾行囊,说是再过三刻便整装待发。 秋姜给了赏钱,让青鸾速去准备,自己回房换了常服。 兰阴县城位于兰阴山麓下,出得东门,沿着一条人工修葺过的小径便可直达山上,沿途有历代县长牧守修缮过的亭台水畔,大多精巧,皆加以观榭。山上有一座别院,本是前朝魏阳公主为了纪念已故夫君而修建的行宫,后来魏国一统北方,定都盛乐,帝国中心远在关中之北,这地方乏人问津,渐渐便荒废了。直到文帝迁都洛阳,一次南下路径此处,有官员为了讨好便修缮了这处行宫,扩建了若干园林佛寺,以供皇帝下榻。全面汉化后,文帝为了笼络汉族门阀,以示亲近,常带着左右侍从同诸位汉族大儒、乃至贵胄士子士女宴饮同游,后来,这里就成了高门郡望、士子士女出游赏玩的好地方。 移时,众人纷纷上山。秋姜乘坐肩舆,到了山顶在行宫门前一棵槐树下下了,留锦书、青鸾和孙桃在侧,剩余二百僮仆在远处待命,只挑了数十名甲士仆奴贴身近侍。 偌大的坊墙内隐约露出起翘的屋脊,钟楼林立,巍然崇举。院门由里面开了,另有小僮躬身引路,甲士戍立。秋姜在两个小婢的搀扶下缓缓上了台阶,敛了袖子跨入高门,忽听得身后有女声讶异问道:“这是何家女郎?” 另一个声音篾笑道:“谢氏三娘,阿娆曾在谢府见过她。” 秋姜认出了杨娆的声音,却没回头。 三进院落,入了正院,只见大殿巍峨矗立中央,宫阙万千,殿宇连绵,两侧是数十楹配殿,皆漆瓦金铛、银楹承梁,饰以珠帘玉璧,亦穷极伎巧。左右沿着长廊纵深,则为园林假山、亭台楼榭,栽以奇花异草,无不荣茂。 秋姜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好景致了,心情也是大好,绕过一个池子,却见前方河畔有一锦衣女郎,背影颇为眼熟。 秋姜走近一看,发现是身着窄袖襦衫的彭城县主。她嘴里啐骂不断,柳眉倒竖,手中团扇不住扑打着身边的几株牡丹花。 身边使女婢子都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孙桃从西边侧殿小跑过来,递给她刚刚熏好檀香的素绢葵花扇。秋姜拿在手里摇了摇,待趁手后缓缓上前,遮了半面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县主生气?” 元梓桐见了是她,轻哼一声:“是你?” 秋姜笑道:“那日别后,三娘便在想,何时才能与县主再见。” 元梓桐心情不佳,语气也不善,只顾挥着团扇,也不正眼瞧她:“你我不过泛泛之交,整日见面作什么?” “县主素来旷达,今日这样生气,想必有不开眼的人徒生事端。”秋姜冲远处一个修剪花枝的园艺招招手,取了剪子,轻轻巧巧便剪下一株牡丹花,将之把在手里嗅了嗅,“若是看不顺眼,剪了便是,何必白费力气与之周旋?县主你看,这花剪了,是不是也芳香扑鼻,倒没有方才那么惹人讨厌了?” 元梓桐道:“你是何意?” 秋姜把团扇交给锦书,携了她的手朝东面山林走去:“三娘没有什么大智慧,但也知道见招拆招。躲在一旁生闷气,不过让旁人看了笑话。” 元梓桐默然不语,却没有反驳。 出了林子,远远便看到前方水榭之上随侍如云,锦衣靓妆的女郎们围在一起说笑,中间却有几个身量修长的士子,秋姜认出其中两人是李元晔和元俊,回头看了元梓桐一眼,但笑不语。 亭内三五成群,不同地方来的都自成一个小团体。石案上摆了几道精致的点心,却无人问津。女郎士子们都是华服彩衣,笑语晏晏,却大多围着李元晔和元俊。 东边的几个女郎衣着较为素雅,多着短襦衫和曳地裙,不似北地此时盛行上下一体的杂踞垂髯服,看配饰和发髻,像是江东而来的。为首的两个女郎容貌酷似,皆是广袖长裾,轻纱挽臂,梳着倭堕髻,不簪珠钗步摇,只在鬓边点缀着几株花蕊华胜,不过鼻翼两边各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多年前,家兄于会稽游宴上与檀郎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以羽扇环佩互赠,不知檀郎还记得否?”左边女郎笑道。 右边女郎接道:“家兄江东沈二郎。” “原来是彦冰兄。”元晔拱手道,“敢问二位女郎高姓?” 这对姊妹对视一笑,齐齐一福身:“江东沈氏,在家行三(江东沈氏,在家行四)。” “原来是她们。”秋姜收回目光,笑了笑。 孙桃疑惑道:“她们很有名吗?” “你们听过‘江东有二容’吗?指的就是沈氏姊妹,阿姊沈约容,阿妹沈仲容,容貌秀丽,以诗书词赋著称。”秋姜虽是对孙桃说,目光却望向彭城县主。 “弱不禁风的,有什么美的?”元梓桐哼道,推开她大步过去。 “县主怎么了?”孙桃不解道。 元梓桐身边的小婢偷偷道:“县主这是吃醋呢。” 秋姜清咳了声,那婢子顿时垂下头。 秋姜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彭城县主学识不多,沈氏姊妹以一敌二,自然无往不利。秋姜进得亭内便听到那沈仲容掩嘴笑道:“常听说胡姬善骑,不若我们汉门女郎,今日一见,县主这窄袖襦衫倒是相得益彰,想必利于出便于行,咱们南地鲜见呢。” 第24节 元梓桐听她一口一个“檀郎”地叫着,心里已是窝火无比,如今又出言讽刺自己,恼怒更甚:“我穿什么衣裳,也要只会你沈四娘吗?” “县主说什么呢,四娘怎么听不太懂了。”沈仲容含笑道,“我们不过是在说南北两地女郎衣饰服制的差别罢了。”遂笑问四周同来的好友,“诸君说,是不是?” “四娘所言甚是。”其余人附和。 元梓桐气得发抖。 秋姜分开几人,上前笑道:“南北两地,服饰确有差别。但是昔年永嘉之乱后,北地士族衣冠南渡,侨居南地,此后江东士族便以其为楷模,习其书法诗赋,连衣冠服饰也争相效仿。如今却来笑话北地服饰?” 此言一出,众人都向她望来。 更有一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小郎君争先道:“这位阿姊说的极是。不知阿姊郡望何处?从前不得见。” 秋姜斜扇欠身:“不才,在下陈郡谢三娘,见过诸君。” “难道就是及笄那日得王公赐字的谢三娘‘谢凤容’?”有人惊叹道。 方才开口的小郎君惊喜道:“原来是凤容阿姊。” 这小郎君年幼,见她貌美,衣衫又极为名贵出众,身份非凡,心中倾慕,不由直言道:“从前我在江东,只知我们沈氏有二容,今日得见阿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是坐井观天了。”说得沈约容、沈仲容脸色微变。 孙桃气恼方才沈仲容的针对,得知他也出身沈氏一族,立时白了他一眼:“谁人是你阿姊?我家娘子表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众人善意而笑。 沈小郎君面色讪讪的,缩了缩脖子不再开口,但仍是从一旁偷偷打量她。孙桃瞪他,他脸上又是一红。 沈仲容下不来台,面色紫涨,已是极为难看。沈约容上前执了她的手,对秋姜道:“舍妹年幼不更事,望三娘子见谅。” 秋姜笑道:“二位远来是客,三娘与县主当一尽地主之谊。今日诸君来自四海,惠然之顾,三娘与有荣焉,也想听听各地的奇闻佚事,但若是太过“坦率直言”,倒叫三娘误会几位的祖地也是这样的习气呢?” 沈约容面色一僵,略有不豫,忙侧头掩去:“妹妹说笑了。” 秋姜笑而不语,转身与彭城县主说笑。 第036章 夜宴众宾 036夜宴众宾 秋姜胃口不好,午膳吃了些鱼乍,不料更加难受,便早早退了席。青鸾陪她到院里走了走,见她仍是脸色发白,担忧道:“不若回房歇息?” 秋姜摇头:“也不知道这是兴的什么风,好好的厢房,都熏地像佛寺似的,那一股股的檀香味浓得我闻了便作呕。” “春雨绵绵,殿内潮湿,熏些檀香可以驱寒干燥。” 秋姜心里道:和公共厕所有的一拼! 身后的十字路上传来脚步声,秋姜应声回头,是个身着杏绡单色裙、挽着双丫髻的婢子,手中端着一个鎏金嵌宝盘,到了近前,对她略一欠身:“小婢翟姜女,见过女郎。” “是何人遣你来的?”秋姜见她衣着不凡,不似寻常的婢女,客气道,“不用多礼。”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翟姜女容颜娇俏,望着她笑,神色也不躲闪,像是在打量:“小婢是永安公的贴身婢女。方才邸下见娘子吃的不多,想必菜式不合口味,又怕娘子饿着,便差了膳房做了些凉糕送来。”她抬手揭开盘子,里面是六块揉成玫瑰花形状的淡粉色凉糕,也摆成了花瓣的形状。 秋姜挥手让锦书收下:“代我谢过邸下。” 翟姜女应声退去。 待她走远了,孙桃才啐了声:“什么婢子?穿得比那些朱门大户庶出的小娘子还要花哨,你们瞧她头上的那支四蝶金步摇,用的可是分量十足的纯金。还有这一身衣裳,虽然是素色,衣料用的却是上好的素蝉绡。既是下人,和娘子说话也不恭敬些?忒不老实。” 秋姜好笑道:“我都没恼,你气什么?” 孙桃讨好道:“我这是替娘子气。” 秋姜哂笑道:“她行的礼虽虽不太正式,倒也算周正,怎么就不恭不敬不老实了?” 孙桃犹自恼怒,撅起嘴儿哼了声,搀着她的手往一旁的莲花池去了,嘴里又道:“她是行了礼,但眼睛可直勾勾盯着娘子看呢,像是打量着什么。” 锦书此刻道:“阿桃说的有理,奴婢也看她不像一般的婢子。” 秋姜笑道:“管她是婢子还是别的,和我有什么干系?”想起那送来的凉糕,让青鸾执了一块给她,尝了尝,虽然爽口,但有些甜腻,吃了两口又放下了。 青鸾皱起眉:“娘子再吃些。午膳也就只进了一点,这样挨到晚上,铁定要饿的。” 秋姜摇头:“不了,委实不好吃。” 青鸾笑道:“原来不是吃不下,是嘴巴挑呢。那娘子且说说,想吃些什么?但凡奴婢能做的,都端来给娘子。” 秋姜凝眉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心道:可以做些现代的点心。但是,做什么好呢?椰奶冻?不行,好像没有吉利丁片这种东西。布丁、蛋糕?难度太大。 对了,可以做双皮奶啊! 说干就干,秋姜马上让锦书和孙桃去准备鸡蛋和牛奶,顺便还让她们弄来些红豆和薏米。可惜这山上没有牛,二人只弄来些羊奶。秋姜想了想,既然都是奶,也就凑合了。 这双皮奶做起来很简单,只一会儿就完成了。她一口气做了好几碗,给锦书、青鸾她们也一人一碗,道:“尝尝看。” 三人将信将疑,这像浆糊一样的东西能好吃吗? 先尝的是孙桃。她是个嘴馋的,什么东西都要沾上一沾,这一吃就停不下来,连吃了两三碗。 后来锦书也青鸾也试了试,眼看也有越吃越上瘾的趋势。秋姜忙端了手里的两碗跑出膳房,因着走得急了点,在殿外的廊上滑了一跤,眼看身子前倾,义无反顾地扑出去,就要摔个狗啃泥。 这时,有人恰巧从另一边岔道的侧殿过来,看到便扶了她一把。 秋姜打了个摆子方站稳了,气喘吁吁,抬头望向眼前人:“谢谢啊……”看得来人,话语戛然而止。 李元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快要摔跤也不忘攒着的碗,低头笑道:“好吃的?” 秋姜面上一红,讪讪地放低了手。 李元晔道:“晔午间也吃得不多,分我一碗可好?” 未免他再笑话自己,秋姜忙伸手递过去:“给。” 端着吃食在长廊上说话实在不妥,二人便去了一旁的偏殿。锦书后至,给他们擦净了食案,换了杯盏。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嘴里,低头沉吟,半晌笑道:“不错啊。”又吃了两勺,抬头问她,“这是什么?” “双皮奶。”秋姜低声道。 元晔凝眉想了会儿,道:“没听说过。” 秋姜没好气地望他:“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 元晔也不计较她的失礼,道:“这是哪儿的吃法?” 秋姜含糊道:“说了你也不知。” 他倒是较上劲了:“你不说怎么知晓我不知道?晔八岁上马,十二岁上战场,曾陪家翁、大兄征战南北,东荡西除,驱过柔然,打过高车,灭过南军,也到过党项。这世上我没听过的东西,没去过的地方,不超过双手之数。”说着冲她扬了扬双手。 秋姜瞟他一眼:“过于骄傲就是自负。君侯邸下,收敛着点!” 元晔道:“怎么不说你过于轻视别人?” “你还没完没了了?” “只许你挖苦别人,不准他人反驳?”元晔失笑,吃完剩下的最后一口,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冲她扬了扬眉,“三娘,过于霸道了吧?” “你我相识泛泛,我怎么样,不用知会君侯吧?” “此言差矣。”元晔道,“三娘与晔的母族同出宇文氏,要是追根溯源,恐怕三娘还得唤晔一声表兄呢。” 秋姜看不得他占自己便宜,起身道:“什么表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甩了甩袖子,招呼青鸾和锦书几人离去。 回去的路上,孙桃在一旁偷笑,秋姜瞪她:“你笑什么?” 孙桃忙端正了神色:“奴婢没笑什么?” “你不说实话,也不必留在我身边了。我看前院守门的张二麻子挺中意你的,虽然长得差劲些,人倒是稳妥,不若帮你许了他?” 孙桃差点跳起来:“娘子心眼也忒坏了!”嘴里大叫不依。 秋姜拂开她的手道:“你说实话,我就不乱点鸳鸯谱了。” 孙桃低头支吾了会儿:“……奴婢也没有笑什么。只是看娘子和邸下说得开心,觉得你们挺投缘的……”侧眼悄悄打量她,“郎才女貌,天作之……”话没说完,头上就被秋姜用扇柄敲了一记,“作什么作?我先让你作了那张二麻子的妻去!”说完丢下她们,生着闷气自己走了。 孙桃在后面可怜兮兮地追赶着:“娘子,你不是真的要把奴婢配了那张二麻子吧?” 锦书和青鸾在后面笑。 晚上有宴,为示隆重,秋姜换了广袖留仙曳地长裙,又在绅带内加了织锦厚腰封,锦书低头为她系上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嘴里道:“女郎要带哪些舞姬过去献艺?” 秋姜想了想,道:“就那五个西凉琵琶伎吧。” “会不会太寒碜?”青鸾道,“多带些,礼尚往来,一会儿少不准要送人卖人情。别人都送了,女郎什么都不送,会被人家轻看的。” 秋姜实在不喜欢士族间这种互送歌姬舞伎的习气,不过身在士族,她也不好太过另类,便道:“你看着选吧。” 青鸾应了声去了。 夜间风大,秋姜接了锦书手里的帷帽戴上,沿着走廊向东徐行,从侧殿进入。殿内熏香如龙,烛火摇曳,晦暗的光线中,有五色的轻纱纱幔随着潜入的微风翩跹飞舞,轻柔地拂过梁柱雕栏,珠帘磕碰,发出伶仃佩响,期间夹杂着士子贵女的谈笑声,恍若天籁。 这殿名为“含香殿”,因其四周皆用丁香末抹壁,每每有微风从殿外飘入,便有阵阵清香徐徐而来,沁人心脾。 主位上坐着永安公元修,李元晔随着元俊坐于他左首下位,彭城县主于右侧第一排之首。秋姜一入殿,元修便看到了她,温和地冲她招招手。 秋姜不知他是何意,略微一躬身,低眉敛目,缓缓上前。 “三娘子这边请。”之前见过的美婢翟姜女过来,引她在右边第二排入座。这位置很是现眼,昭示着她在众士女中仅次于彭城县主的地位。 秋姜不由停在那里。 翟姜女笑着向坐塌伸手:“女郎请上座。” 果然,话音未落,后面便有一人忍不住出声了:“她是什么身份,座次竟然只次于县主?邸下糊涂了。” 秋姜没回头——她认出了那声音,是那日为难她的长孙诺。 她爱慕元修,而元修似乎对自己另眼相待——秋姜苦笑,却没有回头去看她。只听得长孙诺又道:“邸下此举不公,我等不服。” 另有一女附和:“她如何敢居长孙娘子之上?” 殿内不断有声音响起,渐渐地便有些喧哗。元修面色不豫,抬手按压:“够了。谢三娘籍贯陈郡谢氏,北地一等一的高门贵女,又是谢司马爱媛,才智出众,人品德行皆是上选,居于此位有何不可?” 四周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出言反对了。 秋姜暗暗叫苦,翟姜女又伸手请她,她只得低头跪坐上去。入座后,马上有婢子陆续弯腰过来,抬着几扇半透明的素纱屏风置于她周身三侧,与四周稍作隔绝。 这素纱极通透,不绣任何物件,望到殿中较为清晰,只是上面仿佛水晶般流动着一层细碎的光华,流光溢彩,朦胧温雅,视野里仿佛都带了一份春~色。 第037章 觞令行酒 第25节 037觞令行酒 宴会开始。 殿后有姬奏乐,缓缓传入。 元修与众人端起酒樽祭谢大地,浅尝酒味,有客赞曰:“馥郁醇香,回味无穷,甚妙。”其余宾客亦争相附和。 元修酬谢众宾,众客亦纷纷酢应。 随着雅乐高昂,气氛渐渐活跃,席间不断有客人互相旅酬,亦有人行酒。过了会儿,有郎君高声笑道:“如此行酒,岂非太过无趣?” 元修笑道:“杨二郎有何见解?” 杨约避席起身,对元修拱了拱手:“不若叫诸位行个觞令?” 觞令,即酒令,作为对不饮尽杯中酒之人的惩罚。春秋时盛兴投壶,到了前代魏晋年间乃至今朝,士大夫们偏好曲水流觞,是一大雅事。 “好主意。”马上有人拍手称好。 元修点点头:“二郎觉得,行何觞令为好?” 杨约略一思索,笑道:“行觞令是为了活跃气氛,宾主尽欢,那便应以合纵欢乐为主,不应拘泥于形式。二郎觉得,不管是四书令、诗赋令、谜语令,还是典故令和楹联令,皆可。” “善。”元修略一击掌,对众人道,“那修便抛砖引玉,只当起个头了。”说罢,端着盛满酒液的酒樽避席起身,缓缓步下台阶,走到左边首位元俊面前,满饮一樽,随后,将已经空了酒樽微微倾倒展示给众人看。 元俊也起身,仰头将樽中酒灌尽。 “好。”客人纷纷鼓掌而笑。 元修接着依次敬酒。第一轮下来,哪怕是右边的女宾席也无人怯战。但是,这二轮三轮灌下来,终于有人挺不住了。 那是一个上衫下裙的女郎,梳着倭堕髻,体态窈窕,容貌秀美,因为不胜酒力而两靥绯红,低眉敛目,楚楚动人,正是当日和秋姜有过冲突的沈约容。 “女郎行何酒令?”元修淡笑道。 沈约容低着头,声音细软:“客随主便,郎君请出题。” “好。”元修略一抚掌,目光在她娇美的面上婉转一转,唇边隐约噙了一丝笑意,道,“‘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下句是什么?” 沈约容身子微微一震,面颊更加发红,恍若绚烂的云霞,光彩照人。只听她低声道:“‘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她今日穿的正是上黄衫下紫裙——众人意会过来,纷纷暧昧地笑起来。 沈约容嗔道:“邸下捉弄奴家。” 元修笑道:“觞令罢了,女郎勿要见怪。若是觉得在下唐突了,女郎也可出一题目。若是在下回答不上来,便自罚三杯,如何?” “沙场无父子,酒席上也没有尊卑之分,那三娘便不客气了。”沈约容望着他,掩唇轻笑,清了清嗓音道,“邸下听好了。《左传》郑伯篇言之:‘书曰:郑伯克段于鄢’。为何?” 这算不上很难,元修虽然算不上通读诗书,《左传》和《国策》还是比较熟悉的,很快答道:“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否。”沈约容的笑容中含了一丝狡黠,“请用《论语》中的原句回答。” 元修怔在那里,神色有些凝滞。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沈约容本为这难得的露脸机会而感到欣喜,此刻却有些后悔了。 但是此时骑虎难下——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转头,对秋姜的方向笑道:“这是谢家三娘子不日前和奴家信口一说的,其实奴家自己也不清楚,也不知有解无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三娘为我们解惑吧。” 元修得了台阶,脸色才略微缓和,对秋姜温和道:“三娘,既然是你出的题,那便由你来解答吧。” 众目睽睽之下,秋姜只得避席起身。一抬头,便见沈约容略带讽刺地望着她,仿佛伫定她答不出来,就等着她当众出丑。 秋姜目不斜视,缓缓道:“《论语·学而》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只本也’。” 众人恍然,纷纷击掌。 元修眼前也是一亮,不由刮目相看,笑道:“不孝不弟,是以如二君,故《左传》之书曰‘郑伯’,亦不言‘弟’,是为了出言讥笑其二人。修与诸君如今算是见识了,三娘高才,当比之昔年晋时才女‘咏絮谢道韫’。” “令姜德才兼备,三娘才疏学浅,怎可与之相较?邸下谬赞,三娘愧不敢受。” 元修道:“三娘子太过自谦了。” 沈约容脸色煞白,不过,此刻没有人注意到她。 酒过三巡,原本有些拘谨的人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此刻有人提出异议:“每一轮若都由邸下来出令,未免有失公允吧?” 元修回头对那士子笑道:“子衿兄这是谴责在下投机取巧,故意避之?那子衿兄觉得,该如何行令?” 这头顶小冠的士子拍着膝盖大笑:“当然是每次由上一任答令的人继续行酒了。” 此举获得众人的认可。这样轮流行令,更能激发众人的热情。元修也觉得无妨,转身回来将酒樽递给秋姜:“那便有请三娘了。” “却之不恭。” 身侧马上有两个婢子为她搬开屏风,待走出,又无声地将其合拢,俨然训练有素。秋姜端着酒樽走下去,一一劝酒,女郎席位上一时竟无人不敢不饮尽,似是怕于她出题,以至出丑。 到了沈仲容案前,秋姜举樽道:“四娘子,请——” 四周皆知两人龃龉,都传来玩味的目光。沈仲容心气甚高,不堪忍受,起身道:“四娘惭愧,不能再饮了,请谢女郎不吝赐教。” 秋姜把玩着那酒樽笑了笑:“不敢,玩玩罢了。素闻江左沈四娘通读四书五经,三娘便请教一下。《庄子·知北游》有一言曰:‘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四娘子以为然?三娘与令姊不同,这题目,不拘泥于任何书籍典故,请畅所欲言。” 沈约容的脸渐渐涨红。倒不是她不懂这句话,而是不知该怎么说。 此句是晋时玄学家郭向所注释,以此来论证历代皇权制度的合理性。他认为万物应顺其自然,即一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特有的能力,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应该对其加以拘束,强迫他做不属于他该做的事情。 她虽然读过《庄子》,但主要精读四书五经,平时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在这些玄学的论述与辩证上。不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说得不好,也是要有□□烦的。 虽然北魏政治开明,不少名士将抨击朝政当做家常便饭,但那是名士,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幼女。 气氛有些凝滞。众人心道:这谢三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题目说难不难,但绝不是能轻易回答的。 “传言有误。沈氏二容,不过如此,不足道哉!”下面有人窃笑,沈仲容脸色紫涨,忽然端起酒樽,一连饮了三樽,躬身一礼,“四娘惭愧。” 秋姜道:“三娘不早便说了,不过是玩乐罢了,四娘子不用放在心上。”转身劝酒下一人。 这次轮到博陵崔氏的女郎,年岁比秋姜还小,起身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怯怯的。满以为这次也要出丑,秋姜却笑道:“既然四书令与诗赋令都行过了,三娘便出个楹联吧。女郎听好‘松下童子立’。” 对方一愣,不假思索便接道:“庭上鸟雀鸣。” 秋姜笑了笑,将那酒樽递给她:“娘子请。” 众人恍然——这差别待遇。 崔氏女郎郑重地福了福身:“多谢谢女郎。” 秋姜佯若不知,笑了笑,回身归座。这一轮轮的行酒下来,各种玩法也玩遍了,渐渐失了兴致,又有人提议一种新玩法。 这种玩法听来也新鲜,叫做“盖宝”,意思是两个参赛者分别将自己选出的宝物用布帛遮盖,之后两家婢子将之从后殿取出,在众人面前同时掀开。然后,由众人投壶评定哪家的宝物更加珍惜,输者便将自家宝物用锤子等利器当场击碎。 自魏晋以来,门阀林立,尊世胄,卑寒士,士族子弟大多好奢靡之风,斗富的习气,素来盛行。《世说新语》中便记载了王崇与王凯珊瑚树斗富之争,而石崇家中更是豢养了数以千计的姬妾,每每有客来访,便使这些美婢姬妾劝酒,若客人不饮,便砍下那妾的头颅,一次便砍数十人之多。 买卖婢妾是一项暴利的投资,坊间各地有不少商人从事,出资买回幼时家境贫寒、相貌较好的小姑,教之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只待两三年后长成,便可卖出天价。士族豪门乐衷于收集各地美姬,哪个不是为此一掷千金?像王崇这般一次便砍数十人的,实在鲜少。 世人不论其残酷,而以豪阔赞之。 风气历来如此。 第038章 盖宝斗富 038盖宝斗富 美酒珍宝,怎么不叫人心情舒畅? 透着莹白的素纱,秋姜端着酒樽笑看这些人流水宴似的斗富,偶有几样东西,倒也不错,不过大多物件算不得稀奇,她第一世都见过。 “四娘这样东西,虽然贵重,却并不是什么珍宝名器。”沈仲容对另一方的彭城县主道,摇了摇手中布帛遮盖的器物,“不过,县主必然是比不过的。” 彭城县主冷笑,伸手接了布帛。 那是一方原形瓷砚,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底盘自带的并非三足而是多足,刻有繁复精巧的祥云,简直算得上巧夺天工。仔细一看,用的还是端州的端石,黑中带紫,内有发丝般的纹路。 “这砚台确实不错。”沈仲容笑道。 “你认输吗?”彭城县主不屑道。 沈仲容嗤笑一声:“恐怕县主要失望了。”说着便揭了手中的布帛,却是一方黑砚,看着很是普通。 “你这个?”彭城县主叉腰大笑,“沈四娘,你莫不是疯了?看这石头,用的只是普通至极的砂石,也无雕刻和样式。就这破东西,也敢和我的瓷砚比?” 众人也是不解,纷纷望向沈仲容。 沈仲容不紧不慢地笑道:“县主,砚台本身确实普通,但是,这是昔年‘书圣’王逸之曾经用过的。你还觉得,它普通吗?” 元梓桐微微一怔,随即柳眉立起,哼笑道:“你说是便是了?” 沈仲容端着砚台在她身边走了两步,笑道:“县主读过《兰亭集序》吗?” 元梓桐以为她又要讥笑自己学识浅陋,一瞪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读过!” 沈仲容笑道:“那便是了。《兰亭集序》,又名《临河序》,是永和九年王公王逸之与谢公谢安石、孙公孙兴公等诸位名儒高士于三阴兰亭修禊所著。当时,谢公致辞,王公研磨,公言畅叙幽情因与山水同应,金玉再好,也不若花草林木自然,便弃玉砚,改而用这普通至极的石砚。” 此言一出,几人看沈仲容的神色又与之前不同了。此举,不仅显示她的豪阔,也显示了她的博学多识。 元梓桐面色铁青,夺过婢子手里的锤子便“咚”的一声将那原形瓷砚砸落在地,大声道:“我们再比过!” “四娘奉陪到底。” 秋姜看着好笑,却有些可惜那一方上好的砚台,不料一会儿有婢子悄悄到她身边道:“县主在后殿,有请娘子。” 秋姜心里疑惑,却没有犹豫,跟着她从后方悄悄退避。 元梓桐一见她,便拉着她的手道:“谢三娘,你可一定要帮我。” 秋姜环顾四侧,心里明白了个大概,笑道:“县主有何难处?” “你明知故问!”元梓桐松了她的手,愤愤道,“方才我与那沈家贱婢较量,却落得如此惨败,被众人嗤笑,你也看在眼里吧?若是不能找回场子,我这胸口郁结,都气得要发病了!”她捂着心头跺了数脚,当真是气到了极点。 秋姜不再逗她,笑道:“要找回场子还不难?” 元梓桐眼神一亮,喜道:“你有何法子?快快说来。我这局若是扳回,必定重谢于你!” “重谢倒不必,我等同为北地士女,怎能让南地貉子看了笑话?” 貉子,意思就是土狗,是北方士人对南地士人的蔑称。晋末时中原战乱频繁,士人大族为避祸而大举南渡,占了江东大片土地和资源,朱、张、陆、顾等江东士族因此不满,便蔑称北方士人为“北伧”,而王、谢、郗、庾等北方士族则以“貉子”回敬。 秋姜附在元梓桐耳边细语了几句,元梓桐神色越来越亮,抬手便使婢子去前殿请人。过了会儿,李元晔在婢子的引见下进来,看到她们,略微颔首,却有不解:“县主、三娘子,为何不在前殿驻留?” 元梓桐哼道:“下一场,我要与那沈仲容再比过!一已殆,可不能再而三。邸下定要助我胜出,否则,我北地士女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元晔心中笑她少女心性,面上仍是温雅,微笑道:“晔材朽学浅,又无珍奇宝物随携,如何助县主?” 第26节 秋姜笑道:“下场比的是书法字帖。历代名士的真迹再好,也不过是传闻居多,怎能与今朝大儒相比?” 元晔望向她,微微挑眉,试探道:“三娘子的意思是——” 秋姜与他露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道:“邸下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三娘的意思呢?南北士子大儒,何人能及琅琊王子封?王公学富五车,词赋精妙,论书法,更是冠绝南北,无人能及。邸下是王公的首徒,常随侍王公身侧,想必对令使的字迹、行文习惯极为熟悉吧?” 元晔轻嗽一声,好似不经意般避开了她的目光:“欲步蟾宫,奈浅薄驽钝,未得蜚冲。家师时常训诫,督导晔勤学苦练,不过晔过于懒怠,太过辜负,亦极为羞惭。” “邸下这推脱之词,大类相似,可以换个花样不?”秋姜懒洋洋地掀起唇角,“‘江陵檀郎’若是浅薄驽钝、散懈懒怠,天下士人岂非都是瞎子?昔年范阳登高雅集之时,少傅、少师莫非都吃错了药,大雾蒙了眼?” 元晔苦笑一声:“三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晔敬重家师,怎可肆意伪造家师字迹?岂非不恭不敬、不孝不义?” 彭城县主见他这样为难,心有不忍,神色不由有些动摇。 秋姜却毫不退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到处说,谁会传出去?你若真的敬重令师,何以在意一副书贴?又非冒认自取,就当学习临摹了。” 元晔被她逼得没有办法,却也生不起气来,终是妥协:“三娘切记,出了此间,此事便都烂在你我心里。” 秋姜双手一抵,朗声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婢子不刻搬来书案,铺展开一卷藤纸。李元晔却皱了皱眉。元梓桐道:“有何不妥?” 他伸手拂过这张藤纸,道:“家师幼时适逢战乱,举族迁移时流落坊间,贫寒困苦、几乎无几生计,便用麦秸在地上练字。虽然后来回归祖地,生活优渥,却极为珍惜纸张,素来只用最普通的粗麻纸。”顿了顿,又道,“既是仿造,哪有用新纸的道理?” 元梓桐了然,忙叫婢女去置换,回头道:“郎君心思缜密,阿奴叹服。” “县主严重。” 这次,婢子按照吩咐换来了质地粗糙、又有些旧损的麻纸,元梓桐便要为他研磨。元晔抬手微微挡住,对她一笑:“晔始自习字,大兄便教导‘研磨需自己’,是以不敢假手于人。县主身份尊贵,请于一旁稍后。” 元梓桐捉着披帛一角轻轻应了声,退后一步,面颊有些绯红。 李元晔写的不是什么名家字帖,而是一卷《佛遗教经》,很醇正的行书,秾纤间出,恍若行云流水,大气端方,还未写完便气象天成。 秋姜心道:像王恭的喜好,若是这人自己,恐怕喜好更为灵动跳跃的小楷居多。写的也不会是什么《佛遗教经》,而是《洛神赋十三行》什么的了。 秋姜的书法也是一绝,自然能看出他的功底绝非自己可比,心底又是欣羡,又有些妒忌,颇为微妙。 写罢,他将簪笔轻轻搁在一旁,道:“若要以假乱真,还应蒙些灰尘。” 秋姜莞尔笑道:“正是如此。”回头却见元晔负手而立,笑望着她,目光深沉,忙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告辞退了出去。 沈仲容等得久了,心里就有不耐,好不容易元梓桐出来,立时便笑:“县主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不知这次准备可充分了?” 元梓桐道:“你别得意,这次定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沈仲容回头就揭了婢女手中的缎布,底下捧着的赫然是一贴《宣示表》,沈仲容笑道:“这是王献之的真迹。若有人不信,可上来查验。” 当下就有人围过来看,几番下来,都啧啧赞叹。 元梓桐冷笑着揭了自己的,亲自捧了展示给众人看:“《佛遗教经》,琅琊王恭的真迹。我朝大儒,还比不上一个已作古的学士?” 真要论谈,这还真的分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人都有偏好,在座众人无一不是王恭的拥虿,先代的大儒,终究比不上实实在在的。 又有人道:“王子敬擅书法字画,确实高才,但也仅仅如此,不若王恭博学广阔,无一不精,无一不识。” 剩下的人纷纷附和。 沈仲容气不过,左右环顾,忽然对元晔所在的方向道:“是真是假还不可知。檀郎是王公高徒,还请上前一观,以免鸡鸣狗盗之徒乌鸦作凤凰,欺世盗名。” 元晔口中的酒差点喷出,忙忍住,低头用帕子遮掩,起身上前。众人也都看着他,他只得似模似样地鉴别了会儿,神情凝重,过了会儿才道:“确实是家师的字迹。” 秋姜躲在众人身后,强忍笑意。 元梓桐终于扳回一局,看着沈仲容亲手撕了那张《宣示表》,天可怜见,她的手都在颤抖,可见痛惜到了极点。 第039章 思公子兮 039思公子兮 斗宝结束后,众人也都有些乏了,元修便和几人一同归座,依次鉴赏她们带来的歌姬舞伎献艺,当然,其间还有喝醉了酒亲自上阵的。 秋姜没这兴致,跪得久了,膝盖更是隐隐作痛,看着周边这些跪了几个时辰还能保持端正的坐姿、兴致高昂、拍手称快的人,她由衷地佩服。 “诸位的家姬都极为出色,有精读诗书的,也有能歌善舞的,予与诸君同乐,眼界大开。”待一曲舞毕,元修举樽与众人同饮。饮罢,笑着望向元晔,“怀悠带来何物?” 元晔笑道:“晔出门在外久矣,不若在自家家中,此次赴宴,仅携鄙姬四人,献舞《白纻》,还望诸君不弃。” 兰奴为他取来七弦琴伴奏,元晔正襟端坐,微微试了两个音。 有客笑道:“陇西李四,最善抚琴奏笛,今日能听得四郎抚琴一曲,我等也不枉此行。” 李元晔笑而不语,抬手拂过,指尖流泻出一串琴音,高低渐次,行云若水。秋姜发现他抚琴时坐姿极正,却不低头看琴,微微阖着双目,自在其中,可见技艺登峰造极。俄而峰回路转,乐音渐渐拔高,陡峭处,前方有个妙龄歌姬携抱琵琶揭帘入内,径自在大厅中央坐了,眸光如水,盈盈秋波暗送,容颜亦是清绝。 不刻,一声清润沁人的婉转歌喉随着另一歌姬缓缓送来,更有两个身着白纻舞衣的女子闪身入殿,一左一右,扭腰甩袖,玉足轻挑,轻柔的纱袖在空中游龙转凤,化作旋转翩跹的云影,片刻又是回身急转,以袖掩面,争挥双袖,俄而舒缓,俄而疾走,一动一静,尽态极妍。两人容貌酷似,高矮相同,俨然是一对孪生姊妹,舞步时步伐一致、甩袖扭腰的动作也保持一个调子,却是左右完全相反的动作,仿佛在看镜中起舞的一个人。 有人抚掌:“妙,妙啊。” 殿内香风阵阵,恍若春临。 一曲毕,元晔轻轻扬手,示意那四人上前来。待得近了,众人才看清,除却方才跳舞的两个小姑外,其余二人也是极为相似的容貌,只是气质迥异,那弹奏琵琶的冷若冰霜,而歌唱的女子则巧笑倩兮,灵动活跃。跳舞的两个女子亦是一冷一热,不过一个婉约,一个妩媚。 元修虽然阅女无数,也鲜少见到这样曼妙的,不由露了一丝兴味,元俊则已是直勾勾地盯着看了。 元晔微微一笑,道:“还不报上你们名字。” 四人齐齐一欠身,那弹奏琵琶女子冷声道:“奴家李荒女,是邸下家中的家养奴婢。” 跳舞的左边女子道:“奴家白未客。”她右边的舞女接道,“奴家谢令娇。想必诸君定然疑惑,我与白氏谁为阿姊,谁为阿妹?” 细看,她的眼角比白氏多一颗泪痣,端的是媚骨天成。 有看客嘻嘻笑道,催促她快说。 谢令娇嫣然一笑,掩袖遮面,娇嗔道:“奴家不过比阿姊晚出生片刻罢了,便要终身唤她阿姊。” 又有客人调侃道:“你们孪生姊妹,怎么一个姓白、一个姓谢?” 这次接话的不是谢令娇,只见那白氏微微一笑,笑容端庄,却有些凄婉:“乱世桃花,逐水漂流,身份姓氏哪里由得自己做主?不过主家赐予什么,便姓什么。”我见犹怜,不过如此。 最后那歌唱的美姬上前几步,对众人一福,笑道:“奴家是四人中最小的,今年不过十一岁尔,本是一歌坊中的妓子,幸得邸下搭救,方未免流落风尘。今朝得见诸君,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诸子风流倜傥,仪表嘉仪,阿丑不甚荣焉。” “你长得不丑,怎么自称阿丑啊?”元俊忽然指着她笑道,饶有兴致。 任凭他目光露骨,这歌姬笑意丝毫不动摇,又是扭着腰肢一福身:“奴家自幼容颜出众,家里人怕养不活,便取了这个小字。奴家姓卢,名莫愁。” 众人皆笑,元俊眸中更是异彩连连。 李荒女、白未客、谢令娇、卢莫愁。 ——名字倒取得好。不像寻常歌姬舞伎,倒像文人骚客。 秋姜笑了笑,举樽啜饮。 “既然邸下赏识,晔便将她赠与邸下。”元晔递过一个眼神,卢莫愁会意,低头过去伏身跪倒,“阿丑见过主君,主君万安。” “快快请起。”元俊招手道,“上前来。” 卢莫愁依约跪到他身侧,为他添酒劝进。元俊哈哈大笑,在她臀上抓了一把,笑得不怀好意:“阿丑可侍奉过你家郎君?他可是个妙人啊。” “那阿奴不被诸位女郎看杀了?”卢莫愁作势在他胸口轻捶。 众人朗朗而笑。 元晔又笑道:“晔将李荒女与谢令娇,赠与永安公。” 元修笑道:“如此佳人,怀悠忍痛割爱了。” “宝剑赠英雄,窈窕予君子,这是她们的造化。”元晔浅浅一笑,那二人便膝行上前,一左一右跪到元修身侧,为他把酒换盏。 “好。”元修大笑。 翟姜女却在此刻上前,用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邸下不要中计,这是在你身边安插眼线呢。” 元修道:“难道我惧怕区区两个女子不成?”抬头对众人举樽,大声笑道,“请诸君共饮。” 元晔又将剩下的白未客送给了元俊手下的一个家令。 依次又是几场歌舞,觥筹交错,众人互换了府中的歌姬舞伎,沈仲容却出席道:“方才听檀郎一曲,叹为观止,不禁有些技痒。四娘献丑,希望诸位不要笑话。” 众人鼓掌,更有婢子奉上案几和七弦琴,在她跪坐演奏的四周围上屏风。 她试弹了一个前奏方进入正曲,悠悠如流水,四周都变得安静下来。过了会儿,沈仲容和着琴音唱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元梓桐听不懂这曲音,却见她不时望向李元晔,心里疑惑,不由遣了婢子来问秋姜。 秋姜听了原委,不由干笑一声,斟酌着对那婢子道:“你与县主说,这是《九歌·湘君》中的词句,是为了祭思湘君。” 那婢子不解道:“是何意思?” 秋姜笑道:“这诗本与《九歌·湘夫人》相映衬,以湘夫人的角度描述了夫人久盼湘君不归的迫切、失落的心情,寄予了女子对心爱的郎君的思念与爱慕,寓意求而不得。” 那婢子再傻也明白了,旋即红了面孔,低啐一声,和她道了谢便匆匆回去复命。隔着屏风,秋姜都看到彭城县主咬牙切齿的表情了,心里为沈仲容默哀。 夜半,她出得殿外,冷风一拂,被酒气氤氲了一晚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些。迎面呼了一口气,锦书为她取来大氅披上:“娘子小心着凉。” 秋姜道:“你去吧,我想一个人清净会儿。” 锦书不敢忤逆,福了一福躬身退下。 秋姜径自站了许久,身上也感染了霜露的气息。额头上好似滴上了什么,有些沁凉。她探手一摸,指尖是濡湿的,抬头一望,又是一滴水珠落到她的面颊上。 原来是下雨了。 秋姜伸手挡雨,雨势却像是蛰伏许久,顷刻间如倾盆般泻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踏在枯叶上发出“嘎吱”的声响。秋姜回头一望,看到近到眼前的人被微风扬起的素白绢纱罩衣的广袖一角,袖中伸出修长的手,手中此刻正握着一柄油纸伞。 “这天还不到六七月,春寒料峭的,你不多穿件啊?”秋姜对他笑道。 元晔在明黄色的伞晕下对她微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点严寒都受不了,将来如何成事?” “说的也在理。”秋姜点点头,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看来你我志趣相投。”元晔微微一笑,直直地望着她,“三娘于晔,当是此生知己。” 秋姜避开了他的目光,劝笑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邸下在这说说便罢了,要是让旁人听了,恐怕三娘要被众女郎怨怼极了,县主第一个不放过三娘。” 元晔哂笑一声,语气有些冷淡:“三娘何必提那些俗人。” 秋姜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 “不说了。”他淡笑着望了一眼星空,回头对她道,“良辰美景,岂能辜负?三娘可愿与晔同游?” 第27节 秋姜食指朝上点了点:“这样大的雨,三娘可全仰仗郎君遮蔽了。” 元晔失笑:“晔这算是明知故问?” “非也。”秋姜正色道,“不过乘人之危尔尔。” 元晔冁然而笑,顺着她道:“与三娘说话,晔受益匪浅。” 第040章 情之所至 040情之所至 这样朦胧的细雨中,人的心境仿佛豁然开朗,神清目明,倒别有几分盎然志趣。走了几步,元晔忽然道:“三娘有心事?” 秋姜微微一怔,方回过神。原以为他也是自己走自己的,原来还关注着自己?秋姜迟疑着:“……只是家中琐事,还是不说为罢,免污了尊耳。” 元晔一笑,望向她:“三娘对晔,还是心有芥蒂?” “足下何出此言?”秋姜佯装不解。 元晔也笑:“三娘心中明白。” 秋姜眨眨眼,在原地驻足:“三娘不明白。” 远处廊下的烛火还在摇曳,偶尔发出“滋滋”的声响,是细雨中升起的水汽在扑打橘黄色的灯火。但是烛火不绝,这样的夜雨中,这样昏黄的灯晕里,秋姜觉得他的目光格外柔和,柔和中又有不容分辨的伫定,就像凄风楚雨中廊下持久不灭的灯火。 透着温暖的气息。 秋姜忽然觉得,她并非孤零零处在这个朝不保夕乱世。有这么一个人,胸怀报复,胸襟广阔,可以包容她偶尔的任性,理解她有时的彷徨。虽然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不欲探究,但是二人性情相投,有同样的见解和展望。 其实有时候,两人相知相交,并不需要过分了解对方,只需心有默契即刻。他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吧? 雨更大了,秋姜抱紧胳膊,打了一个喷嚏。元晔道:“回去吧。” 秋姜道:“那殿里的熏香闻得我难受。” “那便去别处。”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总不能再呆在这儿。”引了她往小径深处走去。秋姜亦步亦趋跟着他,便觉他的步伐不快不慢,伞沿也一直遮着她,显然是为了照顾她。 她忍不住道:“多谢邸下。” 元晔没有回头,出了狭隘的小径,却略微落后了半步,与她并齐,自嘲道:“如何敢以‘邸下’自居?晔在这豫州一带,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处处受制于人,还不如三娘子呢。” 秋姜神色不变,端然笑道:“邸下志在四方,隐忍蛰伏,自有定计。为成大业,韩信昔年尚且受□□之辱,始皇幼年亦受质于赵,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功成不计过往。能忍一时之忍,比那些莽夫硬汉要强多了。” 元晔眸色微动,笑容却毫不动摇:“三娘抬举了。晔不过草鄙之人,志向远见也只是如那王祥,只盼着日后能位极人臣、为君主效忠罢了。” 秋姜见他不称表字,而直呼“王祥”姓名,便知他对此人毫无好感。她笑道:“‘卧冰求鲤’,一代佳话,为世人传颂,郎君为何嗤之以鼻?” 元晔冷冷道:“但凡察举,若无真才实学、做不成秀才,便只能‘举孝廉’,用这等微末伎俩博得所谓的孝名,混淆视听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试想,这人若真的忠孝仁义,何以侍奉多君?若真的孝顺后母,为何不早早了断,需及后母举刀欲杀之,方跪地求死?” 秋姜被他逗乐了,婉转而笑:“君侯的见解,确实独到。” “三娘不以为然?” 秋姜笑道:“三娘以为,君侯所言,言之有理也。” 元晔低头,望着她状若认真的表情笑了。 到了偏殿想要休憩一二,天色却放晴了。秋姜在廊下往外望了一眼,伸手接住一滴自瓦檐上坠落的冷雨。入手只觉冰冷,毫无古诗词中“润物细无声”的温润之感。 “所以说事事没有如愿的。你越想得到,失去的便越快,你若不时刻想着,也许这东西马上就到手了。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想着这天晴,这天就马上晴朗了。” 元晔在她身侧笑道:“三娘子这是怨天气呢,还是对晔不满?就算这天不晴,夜晚园中的的气温也凉,不宜久呆。” “邸下学识渊博,善谋能断,三娘怎么说得过你呢?”秋姜用眼角瞥他。 元晔道:“三娘过谦了。其他暂且不论,这驳论之说,晔可是望尘莫及。不说颠倒阴阳,这颠倒黑白嘛——”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诚恳缓声道:“三娘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秋姜见他又出言调侃自己,眸中不由含了丝愠怒,道:“三句话不与我拌嘴,你就不开心?这么喜欢找乐子,三娘可以帮你唤县主来,她可是顶喜欢你了。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呢。” 元晔神情自若,只是似睨非睨地望着她,微微挑了挑眼帘:“三娘这是恼了晔吗?晔于三娘,只有于知己而畅所欲言之态,从无不恭不敬之亵渎之心。三娘子应是明白的。” 秋姜找不出他言语间的错漏,心里越发恼恨,靠近他压住声音一字一句说:“受够你了!” 她生气恼怒时,柳眉倒竖,双眸仿佛要喷出火来,自以为威严霸气,欲在震慑他;在他看来,却还是小娘子心性——元晔眉眼弯弯:“三娘生气的模样,也是可怜可爱的。” 秋姜道:“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元晔迸出一声轻笑:“三娘子要动手,晔也只得受着,不是吗?总不能唐突了佳人。” 秋姜只觉得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外面有个婢子疾步入内,低着头在二人面前道:“县主有请谢氏三娘。” 秋姜正在气头上,被她一打岔反而神清气爽,当下道:“三娘这便与你一起去。” 元晔却觉得蹊跷,单手拦住她,肃了神色冷冷地望那婢子:“晔与县主也相处多日,怎么从未在她身侧见过你?你是寝内的使女,还是在外侧伺候的?” 那婢子微微一僵,迟疑了会儿低声道:“奴婢是新来的,县主只让奴婢在外侧伺候。” “既不是贴身婢子,何以让你来传话?” “……宴会散了,几位阿姊要陪县主回去。县主带来的使女不多,便遣小婢来传话。” 元晔逼近一步:“你抬起头来说话。” 秋姜却横他一眼:“堂堂一品公侯,为难一个小小婢子算什么本事?”又对这婢子恨铁不成钢道,“你怕他作甚?走吧,别让县主久等了。”随即不等他阻拦便气冲冲地跟着那婢子出了殿堂。 元晔追出门外,心里不安,既气恼她冲动倔强,又唯恐有诈,便要追出。兰奴从后殿过来,伸手便拦住他:“邸下,何必为一小小姑子置气?” “你让开!” “兰奴不让。”她红了眼睛,却见他猝然回神,冰冷的目光“夺”地投到她的脸上,看得她倒退一步,眸中的猜疑让她心惊。元晔忖度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兰奴心里不忿到了极点,多日来的隐忍和嫉妒此刻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面上却是婉转一笑,语声清亮,幸灾乐祸道:“有侯来报,谢氏三娘得罪了永安公元修。兰奴心想,这深更半夜的,永安公假借县主名义传了她去,怎么也不该是叙旧那么简单吧?” 李元晔听得震了一震,袖中之手倏然攒紧,努力按捺住贲张的杀意,只是冷笑了一声,咬牙道:“贱人!” 兰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原来这世上如美玉般的君子,也有如此愠怒阴冷的一刻?她尚在震惊怅惘、不能自己,元晔已然越过她,拂袖离去。她恍然回神,追出几步扑倒在他脚下,大声道,“邸下要以大局为重!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姑子,不可为此恼了永安公。此刻轻举妄动,我们所有筹谋都将前功尽弃。” 元晔顿了顿步,眉目低沉。 兰奴见他挣扎,忙一鼓作气道:“邸下,珍重!” 元晔却仿佛被她这句话惊醒了神智,再无踯躅,甩开她毅然朝前方奔去。 长夜凄冷,殿内的甬道冗长昏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秋姜跟在那婢子身后走了会儿,热血抚平,理智回了脑子,顿时懊悔不已。此刻心里也有不安之感,却不知如何脱身。不由问那婢子:“不知县主唤三娘何事?” 那婢子的声音不高,在这安静的甬道内却极为清晰:“奴婢是在外面伺候的,县主也只让奴婢传个话。个中原委,奴婢怎会知道?” 秋姜心里愈发不安。 直走到甬道尽头,方见得一方偏殿。殿内透出些许如豆的灯火,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声响。秋姜停在门口,那婢子却在一旁懒懒地催促道:“娘子快些进去吧。” 秋姜迟疑地跨进了一步,却听得身后殿门“砰”地一声合上。她心中一惊,忙回身拍打,那婢子却在外头凉凉道:“娘子喊什么,贵人候着娘子呢。切莫惊扰怠慢了。”说罢,转身便扭着腰离去。 秋姜见事已至此,不再徒劳用功,敛了心神,转身打量这一处殿堂。 殿中宽敞,壁室涂有香料,微风俄而从半开的窗棂间飘入,便送来阵阵幽香。两壁每隔一丈便置有一尊镂空鎏金香炉,香烟袅袅,缓缓放送。尽头的长阶之上没有人,四周案几也是空空,她唤了声,更无人应答。唯有两侧悬挂于梁前的粉色纱帐缓缓飘来,不时拂过她的眼帘。 秋姜伸手拨开纱帐,忽然听到身后有落地的脚步声。她连忙回头,倒退了一步:“何人?” 那人拨开一处纱幔,俊朗的容颜即刻展露在她面前。 “三娘何以如此大惊小怪?”元修从那纱幔后信步而出,走到一侧,俯身为她添了一樽酒,过来递给她。 秋姜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却并不啜饮,而是低眉敛目恭顺道:“邸下深夜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修与三娘也算是有缘,三娘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邸下这话,倒叫三娘不明所以了。”秋姜凉薄地笑了笑。 元修望着她不为所动的俊丽面容,只觉得在这昏暗旖旎的殿堂中,忽有一缕清风拂面而来,叫人情难自禁。眼前女郎虽然年幼,身段却非常纤长窈窕,腰身如束素轻盈,削肩修颈,分外动人。他低头直直地望着她,心里颤抖的欲望仿佛要呼之欲出,声音不觉喑哑:“三娘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呢?” 第041章 无耻之尤 041无耻之尤 他低头直直地望着她,心里颤抖的*仿佛要呼之欲出,声音不觉喑哑,笑道:“三娘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呢?” 秋姜尚未抬头,只觉得一阵带着酒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男子灼人的气息,抬头一看,却见他低头俯首望着她,神色甚是暧昧。 秋姜心里厌恶,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注视,躬身道:“三娘不过是无知小姑,不敢当邸下如此谬赞。” 元修不置可否,负手在她身侧走了两步:“修这几日思来想去,心中仍是感到不妥。试想,一女子的兄长被人所杀,那女子是否会一直沉默?” 秋姜凛然,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捏住拳头:“……若真是至亲兄长,那女郎自然不会装聋作哑,恐怕千方百计也要揭发了。但是,那女郎偏偏与那郎君是异母兄妹,素来不和,那郎君去了,恐怕那女郎还心中暗喜呢。” “话虽如此,修却始终无法释怀放心。”他望着她的侧脸,微微眯起眼睛,嗤笑道:“三娘可有法子两全?” 秋姜背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深吸一口气,神色越发谦恭:“三娘驽钝,实在不知。” 元修倏忽一笑,忽然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修到是有一法子。若是成了自家人,三娘便再也不会泄露了。” 秋姜虽知他道貌岸然,却不料他如此厚颜无耻,再也难以忍耐,狠狠地甩开了他,抬头怒视:“邸下自重。” 元修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她,嗤嗤地笑起来:“三娘何必如此矫情?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我朝贵女,怎么尽学那南地妇孺?” 秋姜冷笑道:“邸下此言差矣。礼义廉耻、为人之道,岂有南北之分?迫人淫乐,与那禽兽何异?” 元修的脸色沉下来,眼中再无平日文雅,阴霾密布,冷冷地望着她。 秋姜面色紧绷,手掌死死攒紧。 “三娘子这样冥顽不灵,实在可惜。”半晌,他舒缓了容色,走出几步,给自己倒了一樽酒,低头啜饮,幽然道,“修不知自己何处不好,竟入不得三娘的眼?” 秋姜不答。 元修转身笑道:“是因为那陇西李四郎吗?” 秋姜微微一愣,蹙眉道:“邸下何出此言?” 元修扯开唇角,皮笑肉不笑:“修看这几日,三娘与他走得极近呢。他一个势弱散公,父兄皆被朝廷所掣肘,不定那天就惹恼了陛下,罢黜削爵。到时被贬作一乡野村夫,不知道三娘子是否还如此倾心于他?” 秋姜知他误会,却懒得回应。 “三娘也觉得哑口无言?”元修又道,笑意忽然甚是暧昧,“你与他夜下谈心,相交笃深,难道仅仅只是君子之交、如水之淡?江陵檀郎,确有过人之处,他虽为男子,但光彩照人,容色之殊丽,也是修平生仅见。否则,阿九怎会对他一见倾心?三娘与他时常夜谈,花前月下,难道只是清谈,也不互诉衷肠吗?” 秋姜听他说的不堪,越来越过,不由羞恼无比:“三娘与李君侯如何,都与邸下无关。” “你这是心虚了?”元修冷笑。 第28节 秋姜也冷笑:“君子不与小人争辩。”振袖便要离去。 元修并不上前阻拦,只是负手立于身后殿内,悠然道:“你出得去吗?” 秋姜步伐骤缓,仿佛失去了气力,咬牙往前再走了两步,但是,还未到门前便软倒在地。她伏在地上微微颤抖,勉力支起了半个身子,蹙着眉,冷冷抬起头来。 元修缓缓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三娘是不是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这也难怪了。”他从衣襟内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壶,爱怜地把玩道,“翟姜女给的这东西,虽不是奇珍的宝药,效果倒是意想不到的好。” 秋姜怒视着他,恨不得撕烂他那张脸:“你未曾读过《论语》和《孟子》吗?那些自小教习的礼义廉耻,都拿去喂狗了?” 元修不怒反笑:“那些自然是知晓的。不过,你我同为贵族,想必三娘也心如明镜,这不过是用来欺骗那些无知庶民的东西。就如佛像外在的金衣,金玉其外,若是剥开那层金箔,谁知道底下埋的是烂泥还是夯土?” “这不过是你一人所想。三娘与诸公,皆以此为做人准则,时刻警醒,不敢有一丝懈怠。如你这般的衣冠禽兽,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元修不以为恼,轻轻叹道:“三娘骂人,确实凶狠,但是容颜美丽,神态曼妙,更是妙不可言,可比三娘微笑还要迷人。” 秋姜厌恶道:“无耻之尤!” “三娘何必如此固执?不瞒三娘,修与家翁大计已定,筹谋已久,此刻成足在胸,不日便可举事。三娘若是愿意,日后入主宫中,三宫六院必有三娘一席之地。” 秋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乐不可支。 元修蹙眉道:“三娘笑什么?” 秋姜怜悯地望着他:“元修,你吃错药了吧!不说豫州毗邻洛阳,四周皆是朝廷重镇,有重兵把守,南方又与南宋相邻,若是举事,必然腹背受敌。受困于一隅,如何入主宫中?只怕尔等不日便要人头落地,到时满门皆诛,死无葬身之地!晚景萧瑟,如此凄凉,竟然还痴心妄想,欲图谋神器?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修额头青筋暴跳,勃然大怒,猛地扼住她的脖子,将她连人带身托起,猛地掷出。秋姜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倒身后的长案上。她头晕目眩,背脊火辣辣地疼痛,胸中更是气血翻涌,仿佛就要断气。 元修慢慢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伏低了身子,就这么按着她的双肩,把她固定在矮几上。他那暴怒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但是眼底仍是阴鸷,秋姜虽然孤勇,心里终究是犯怵。 “三娘这怎么了,在发抖吗?”他啧啧称奇,声音中带着一丝戏弄的惊异和赞叹,大掌顺着从她的膝盖抚摸而上。 秋姜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地要吐。 摊手触到她的衣结,他忽然兴奋莫名,正要撕之,外面忽然有人疾步赶来通报:“邸下,琅琊公求见。” 元修手里的动作蓦然一滞,眼中忽然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暴戾,大声道:“不见!” “可是——”那仆从还未说完,外面传来骚动声,下一秒,门“砰”地一声被人大力踹开。 李元晔按着佩剑进入大殿,脚步沉稳,落地有声。他好像没有看见秋姜,神色漠然,只微微对元修俯身:“晔深夜造访,还望邸下不要见怪。” 元修脸色铁青,深深吸气,扭曲的面容才恢复平静:“不必多礼。不知怀悠有何贵干?” 元晔浅笑道:“方才退席,想起有些事情还未和三娘商议,便遣了婢子去叨扰三娘子,不料婢子来报,邸下先晔一步请了三娘来饮酒呢。” 元修呵呵一笑,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缓声说:“什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此刻说明?不能迟些吗?” 元晔道:“三娘子与晔的阿母同出宇文氏,便是表亲,于情于理,晔都应照应一二。此事正是与关陇母族有关,邸下要知道究竟吗?” 元修道:“那倒不必。只是你这样破门而入,未免于理不合吧?” 元晔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事出突然。晔也实在想不到,世间也有这样寡廉鲜耻的奇事。但愿母族一切无恙,晔也放宽心胸。”他紧了紧腰间长剑,缓缓抬头,目光自上而下落在他的脸上,平静道,“太和二十二年,晔曾随大兄征战吐谷浑,届时长途跋涉,兵马疲累,待到天河,已是粮草尽绝。帐中参军司马胆气不足,纷纷提议拔营回都,晔与大兄亲帅二千骑强渡天河,杀马取粮,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过三刻便克中陵城。不成功便成仁,邸下以为然?” 元修见他虽然年少,双目却杀意凝聚,不怒自威,心里一惊,想到关乎此人的种种事迹,不由投鼠忌器,不敢过于逼迫,遂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袖子,仿佛拂去尘埃,对他文雅一笑:“三娘子方才饮酒,不胜酒力,打翻了酒樽和案几。既然怀悠是她表兄,当照顾幼妹,三娘身子不爽,你这便扶她回去就医吧。” 元晔对他拱了拱手,回身将秋姜打横抱起。 元修冷冷地望着二人背影,待看不见了,猛地一脚踢翻了身前案几。几个侍从受惊胆寒,跪了一地。 元修大声骂道:“一群废物,全是酒囊饭袋!”怒不可遏下,又抬脚踢翻了两只案几。 第042章 情谊日笃 042情谊日笃 秋姜出了殿堂,外面冷风迎面扑来,反倒让她清醒不少。身子略有颠簸,她听到李元晔下台阶的脚步声了。这样冰冷的夜晚,置身于这样的怀抱,秋姜却觉得温暖和感动。她抬头望去,此人月色下的面容安静而冷淡,全然看不出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势。 秋姜低声道:“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元晔听到她说话方低下头,笑了笑,道:“没关系,我送你回去。” 秋姜道:“不是你有没有关系!” 他怔了怔。 秋姜气极,没好气道:“被人瞧见不好。” 元晔这才醒悟,放她下地。秋姜见他微微侧过了脸,月色里侧脸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便知他心中尴尬,忍不住嗔笑道:“呆子。”不料体内药性未清,下地又急了些,这下又一个踉跄。元晔眼疾手快,伸手便扶住她的双肘:“三娘子站稳了。” 秋姜借着他手里的力道方站稳了身子,抬头朝他望去。元晔也在望她,神色温柔关切,让秋姜不由自惭。还记得初见时,她不过一眼不合便设计作弄他,害得他身陷囹圄、罹难多日,他却并未怨怼于她,纵然后来掠她携舟泛湖,也以礼相待。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却正好相反,那怎会觉得他是用心险恶的人呢? 纵然他有所筹谋,行事也素来坦荡磊落。秋姜深觉自己以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不该,遂躬身弯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三娘何必如此?” 秋姜起身,对他笑道:“救命之恩,三娘没齿难忘。只是,行事有些草率。此番,君侯为了三娘开罪于永安公,此人心胸狭窄,恐怕后患无穷。” 元晔倒不在意,低头一笑:“我本就被视作敦煌公一党,开不开罪他,其实也无妨。既然得罪了,晔也不惧。船到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倒是你自己,日后需小心提防。” 秋姜心里暖暖的,不禁笑道:“多谢提点,邸下也该珍重。” 元晔苦笑道:“晔与敦煌公同为州郡公侯,品阶如一,却受制于他,在这豫州,晔恐怕还不如三娘身份贵重。三娘唤我名姓即可,不必如此多礼。” 秋姜一时没应他。 虽是这样说,哪有人直呼对方名姓的?那是失礼之极的行为。纵然是非常相熟的人、长辈对晚辈,也不会直呼对方名姓,不过是唤一声小字、表字罢了。 秋姜想了想,笑道:“你我母族同出宇文氏,若要计较,邸下真是三娘的表兄呢,那三娘便唤君一声‘阿兄’吧。” 元晔望向她,眼神颇有促狭:“三娘日前不是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晔如何敢高攀?” 秋姜面上一红,但仍是镇定,只笑了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你心如明镜,通达敏慧,何必捉弄于我?” 元晔笑道:“再不敢了。事不过三,再惹恼了三娘,恐怕三娘又要说‘何人是你表亲,何人识得你,休要乱攀亲戚’?” 秋姜道:“在阿兄心里,三娘便是这样小气的人吗?” 元晔笑道:“在旁人眼里,三娘是谢氏嫡亲贵女,人品贵重、落落端庄。” 秋姜微微抬起下巴:“三娘只问在你眼里!” 她雪亮的目光如明月般皎洁明朗,不依不饶,带着股不问出个所以然决不罢休的意态。元晔呼了一口气,笑道:“在生平所见过的女郎中,三娘是最卓尔不凡的。” 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的心里头也有些乱。寂静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在悄悄蔓延,实在是尴尬,她捂着肩膀忽然皱起眉,果见他收了笑容,扶住她道:“三娘不舒服?” 秋姜半个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撑着他的手掌借力,好像有些站不稳:“肩膀有些痛,好像是受伤了。” 元晔道:“我扶你回去,让你的婢子速去山下请金疮医吧。” “这么晚了,坊内也早已宵禁,哪里来的医者?算了吧,还是等明日。” 元晔却想起来:“我那里还有些,是出行前大兄赠与的,上好的宝药,不若你先到我那儿上药吧。” 秋姜自然点头应允。 兰奴已在阶前站了许久,见元晔带着谢秋姜回来,张口要求饶的话顿时咽了下去,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元晔的气头已经下去,神色也不像方才那样愠怒至今,却仍是冷漠,也没看她一眼,扶着秋姜径自步上台阶。 “奴婢知道错了!”在他进门之前,兰奴终于跪倒哭喊。 元晔差人去准备热水,又唤了堂前另另个婢子进门伺候,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合上。 不刻东西送来,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老媪。 “你是……”元晔在床榻边微微皱起眉,他的印象里没有这么一个人。 老媪跪倒磕了两个响头:“奴婢是这儿清扫的老奴,受这儿的县丞雇佣,以前在县里采过药,略懂一些医术。” 元晔起身让出了位置:“过来给这位娘子看看。” 老媪口中道:“唯唯。”上前给秋姜探了脉搏。 时间过得很慢,室内都安静了。元晔让其中一个婢子下去,另一个拧干了热毛巾,给秋姜擦拭脸颊和手心。元晔对那老媪道:“医,如何?” 老媪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起身恭声道:“贵人不必担忧。这位娘子虽然受伤,五脏受到震荡,不过都是些皮外伤,只好在患处上药,休息调养几日就好。” 元晔心里落定,眼神示意一旁的婢子给赏钱。那婢子却愣在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元晔恍然想起,兰奴还在殿外,心里软了几分。她本是河南源氏的女郎,虽是庶女,出身却不算低,父兄皆在军中任职,因为幼年一个方士的谶语而让父兄寄养在他们李家。 元晔走出殿外,对台阶下跪着的兰奴说:“起来吧。” 兰奴低着头道:“邸下不恕兰奴的罪责,兰奴绝不起来。” “你这是要挟我?” “兰奴不敢。” 元晔忽然笑了一下,背负双手缓缓步下台阶,一直走到她面前,却也不叫她起身。兰奴虽知他素来御下宽厚,也知他若是真恼了,必然也杀伐决断,心里如擂鼓般战栗不已,跪着不敢抬头一下。 半晌,她听见这位年少的主人说道:“明日我修书一封,你且去新安县吧。” 兰奴大惊:“邸下,兰奴真的知错了!不要赶我走!”不住磕头。 元晔皱眉道:“新安县是汝南郡郡首,至关重要,你去那里,是帮我做事。”他将一个小竹简丢到她跟前。 兰奴怔了会儿,忙拾起竹简,不待打开便对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一定好好办差,邸下放心。” 元晔点点头,转身朝台阶上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身来。兰奴忙站直了,却见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平缓道,“谢三娘是我心仪的人,亦是我的表妹,日后,你不要再为难她。” 说完他就回了室内。 虽然他后面没有什么后缀的威胁之词,但是兰奴随侍他多年,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向来说一不二,心里只觉得酸楚。 元晔刚进室内,一个婢子便面色难色地来禀:“娘子不愿吃药。” 元晔低头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瓷碗。婢子胆小,只低着头,不敢妄动,药液自然平静,那黑乎乎的药汁却仿佛带着股难言的稠苦味道扑面而来。 他皱了皱眉,伸手道:“给我吧。” 婢子如蒙大赦,和其余几人一齐退避。 室内一时安静,落针可闻。元晔空着的另一只手拨开纱幔,扬声道:“三娘睡了吗?”内间无人应答,他心里觉得好笑,却也乐得和她调侃,又道,“那这点心怕是无人享用了。” 里面马上传来动静,接着道:“三娘没睡。” 元晔走到床边,弯腰把手里的药递给她。 秋姜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憋了会儿:“……这头蒙拐骗的本事,你打哪儿学来的?” “晔从不扯谎。”待她接过了那药,他不知打哪儿取出的一个黑底红色填漆的锦盒,“吃了药,才有糖吃。” “你当哄小孩呢?” 第29节 元晔失笑:“怎么你不是小孩吗?” 秋姜煞有介事地说:“三娘已经及笄了。” 元晔抿着唇,状似了然地点点头。秋姜作势要把那药泼他脸上,他忙抓住她的腕子,告罪道:“好了好了,晔和三娘致歉,三娘快把药吃了。” 秋姜道:“我不是怕药苦,只是大晚上的,若是空着肚子吃这么一大碗苦东西,是个人的胃就受不了。” 元晔从善如流,郑重地点头:“也是。三娘绝不是因为药苦才百般推脱的。” 秋姜见越描越黑,一狠心,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 这玩意儿一下肚,她才觉得自己托大了。现代的中药她也尝过,也苦,却也在承受范围内,但是和这古代的药汁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她觉得胃里一阵阵抽搐,眼见就有呕吐的趋势。元晔却将什么东西丢进了她嘴里,捂住了她的嘴巴。 秋姜本来极为愤怒,那东西一入口,却有一丝丝甜从舌尖蔓延开来,顿时缓解了这种苦涩。她回过神来,抬头便撞入一双如夜幕般的眼瞳,虽然漆黑,但是深邃睿智,仿佛总是蕴含着包容的笑意,又见他宽大的手掌还压在她的唇上,透来丝丝热度,不由地涨红了脸。 第043章 又见响马 043又见响马 她回过神来,抬头便撞入一双如夜幕般的眼瞳,虽然漆黑,但是深邃睿智,仿佛总是蕴含着包容的笑意,又见他宽大的手掌还压在她的唇上,干燥、灼热,透来死死热度,不由地涨红了脸。 元晔也反应过来,觉得不妥,忙收回了手。 烛台处传来“噼啪”一声响,室内昏暗了不少。元晔顺势望去,发现左边一侧的烛火熄灭了。他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起身去那边更换蜡烛。很快火苗又燃起了,他侧对着她,摘下冠发的金簪低头拨弄,烛火猛地一颤,陡然拔高了些许,过后趋于平稳,只留一余明灭不定地摇曳在他脸上。 这样橘黄色的暖光里,这人专注的神情显得特别温柔。 秋姜道:“阿兄,三娘嘴里还说有些苦。” 他簪回冠发簪,折返回来,却见那盒子放在床边没被人动过,不由道:“这是为何?” 秋姜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说话。 元晔无奈地笑了笑,打开盒子,捻了块糖喂给她:“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三娘子的日子过得可忒惬意了。” “三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阿兄既然是三娘表兄,喂颗糖应当不算什么为难的事吧?常言道‘孝悌’、‘孝悌’,阿兄可知,这‘孝悌’是什么?” “你这是挤兑我?”他抬了抬那盒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秋姜瞪大眼睛:“三娘怎么敢?三娘这是和阿兄探讨儒学之道呢。难不成,阿兄真不知晓?这不可能吧,陇西李四,天下闻名的才子,未来帝国的顶级名士,难道连这小小的……啊——”她的话终究是没说完——原来是李元晔抬起食指就叩在她的额头。 她怒瞪他,他却冷笑道:“认了表兄就真当自己真是我亲妹子了,这么肆无忌惮?晔家六娘,堂堂县主,从小骄纵惯了的,也没你这样猖狂。谢三娘,凡事适可而止。” 秋姜却轻轻一笑:“阿兄生气了?” 元晔伸手又要敲她额头,这次她乖觉了,早早抓了枕头挡住,嘴里道:“同一条河,哪里有淌进两次的?” 元晔气笑:“你倒聪明。” 秋姜见他罢手,方从枕头后面探出两只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多谢郎君赞赏,三娘愧不敢当。” 元晔哼了一声。 秋姜将枕头置于胸前抱住,笑道:“阿兄宽宏雅量,纵然三娘言语略有冒失,也不会与区区一小姑计较,然否?” 元晔道:“但愿你这张小嘴永远利索。” 秋姜道:“那就多谢阿兄吉言了。” 元晔见她如此得意洋洋,哼笑一声,倒也没真的生气,只是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免得被人说闲话。” 秋姜道:“你都领我到这儿来了,还能有什么别的闲话?” 元晔道:“左右都是我的亲侍,不会乱说的。” 一时又过夜半多许,俄而,晨曦微露,东方已淡淡透出拂晓的暖色。元晔交代了些事宜,转身退出房外。秋姜听得房门轻轻阖上,方到屏风后置换了衣裳。路上倒也没别的话,只是叮嘱对方保重。但是从那以后,孙桃和锦书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几日后,天气晴朗,诸君在兰阴山麓下拜别。秋姜携二百僮仆乘坐牛车与元梓桐一行人同行,期间和李元晔碰了几次面,不过二人心照不宣,神情自若,也没打招呼。元梓桐这天差人请她过去,执着她的手问道:“三娘,你觉得一个女子要如何方能得一个男子的青睐?” 秋姜被问懵了片刻,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豫,不过面上神色自然,笑了笑道:“县主可是对李郎倾心?” “明知故问。”元梓桐别开头,推了她一下。 “……你为何不当面问李郎,他是否倾心于你?”她说话的声音有些艰难,一直望着对方侧脸,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若是他喜欢你,那便是两情相悦,你们家世相当,想必令尊没有不应允的。若是他不喜欢你——” “他怎会不喜欢我?”元梓桐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旋即笑颜如花,杏眼明亮,兀自托腮拄头,望着纱帐外的蓝天痴痴地笑。 秋姜心里五味杂陈,也木然地转头望向窗外。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蓝天白云下无一不是盛景。元梓桐的笑声晃荡在她耳边,仿佛银铃一般清澈悦耳,穿透了连绵的群山,刺地她的耳膜隐隐作痛。 午间停车,进了些羹汤,秋姜恹恹的,提不起一丝兴致。正要回车,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三娘子徐走。” 秋姜浑身一凛,定了定心神,维持着体面淡然的微笑徐徐转身,对来人微微俯身:“见过永安公。” “三娘子神容憔悴,这几日是否不得安歇?”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流连。 秋姜真切地从他温文的微笑中捕捉到了一丝煞气和阴冷。 身后传来元梓桐欢快的歌声,百灵鸟一般自由明朗,她的唇边噙了丝笑意,又福身道:“县主与三娘早有约定,恕三娘不能奉陪了。元公自行珍重。” 元修眯了眯眼睛,望着她剪袖离去的潇洒背影,袖中拳头死死握紧,许久,方阴测测一笑。 “阿兄方才唤住你作甚?”元梓桐不解地问她。 秋姜一面对她微笑,一面由锦书搀扶着上了宽敞的牛车,捡了一地方跪坐下来,道,“没什么,不过是让三娘代之慰问家翁。” “阿九可不信。”元梓桐嗤嗤地笑起来,目光在她脸上滴溜溜地转,“是不是阿兄对你……” 秋姜心里大怒,声音不由尖锐起来:“县主慎言。” 元梓桐一怔,没料到一向稳重淡然的她也会有这样一面。秋姜自知失言,忙躬身致歉,解释道:“汉门女郎,名节非同小可,望县主体恤谅解,三娘不甚感恩。” 元梓桐压根没放心上,摆摆手道:“无碍。原是我不对,好了好了,阿九也不取笑你了。不过你们汉门女郎,确实多有拘束,不若我们鲜卑儿女来得逍遥自在。来日,阿九的婚事定要自己做主,此生非檀郎不嫁。” ——你愿嫁,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娶?阿兄文武双全、谋略出众,怎会看上你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鲜卑女郎? 秋姜撇撇嘴,心里酸溜溜的。 行至一处旷野,牛车忽然一晃,顿时停下。秋姜杯颠地几欲筋骨断裂,还未卷帘问僮,便听到外面喊杀声一片。她心里一紧,忙双手扯开帷幔:“此生何事?” 有一仆从连滚带爬地扑到车前,俯首战栗不已:“……禀女郎,前方有响马来袭,约莫……约莫有五百之众。” “荒谬!恁一旷野弹丸之地,何来五百贼寇?”元梓桐听后,随即跳出车牛,指着他大喝。 “小人不敢扯谎,县主请看。”这人退到一旁,伸手向远处指引。 果见前方山头尘烟滚滚,马蹄声由远及近,恍若惊雷,连绵不绝地奔涌而来,叫人听之胆寒。元梓桐柳眉竖起,神色不见丝毫畏惧,大声道:“阿兄出行前曾带有一百近侍,皆是武艺精通的卫士,虽然之前一役有所伤亡,抵挡片刻不是问题。你速去后方禀告我兄。” 这人片刻就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让人绝望:“许是途中失散了,后方百余里未见永安公尊迹。” 元梓桐终于露出迟疑和惧色。秋姜却咬牙切齿,这是元修要把他们几个一网打尽。没料到,他连自己的亲妹子都不放过。此刻再来后悔轻敌大意,已是徒劳无功。 思及此处,她跳下牛车,对元梓桐道:“县主,事不宜迟,应当迅速换马,突出重围,方有一线生机。” 元梓桐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马上和她到前面各自夺了一匹马,并驾齐驱,从后撤离,又让几百僮仆殿后。不过她们心里清楚,这些僮仆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家奴,习武者甚少,如何抵挡刀口上舔血的盗匪? 如今情势却容不得任何思考的余地,青鸾善骑,带了锦书迅速撤离,秋姜却提了孙桃扔在鞍前,大声道:“闭嘴!”这一声吓得哭哭啼啼的孙桃戛然而止,不知所措。 元梓桐挥鞭策马,当先冲下山坡,秋姜紧随其后。身后还跟着十几骑马,皆是王府和谢府中有些身份的人。马匹的速度毕竟远快于牛车,奈何身后贼寇紧追不舍。秋姜猛地一记鞭子抽下去,□□黑马发出一声嘶鸣,瞬间提速,带她奔到元梓桐身侧。 秋姜快速道:“县主,这样逃不是办法,我们分开走。” “好!”元梓桐随即扬鞭,大声喝道:“听我令,分开奔走。” 众人应声,四散而逃。 追兵被分了流,却仍有一大批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秋姜心里绝望,知晓自己才是这帮人的重点目标,一咬牙,再次扬鞭。 忽听得耳畔传来迅疾的呼声。 她心里大惊,连忙俯首,刷带按着孙桃脖颈迅速压低,趴在马上。 一根从后而来的箭矢贴着她的耳畔堪堪飞过,射入前方一根竹子中。竹身“啪嗒”一声一分为二,爆裂的竹屑迸溅开来,有一片划过秋姜的脖颈。 秋姜不用摸也知道流血了,痛地她龇牙咬唇。 “别抬头,趴地越低越好!”眼见孙桃又不老实地动着,秋姜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一掌,狠狠挥在她挺翘的圆屁股上。 孙桃泪眼汪汪,却不敢反抗。 又一箭射来,穿过马蹄。马匹瞬间一顿,一个前扑伏倒在地,二人刹身不住,翻滚着飞了出去,犹自在尘土飞扬的泥地里滚出老远。秋姜颠地五脏都仿佛移了位,好不容易扶着孙桃爬起来,低啐一口,心里赌咒发誓,如果不死,定然把元修挫骨扬灰,方能泻心头之恨。 几十个蒙面贼寇从四面包抄过来,将二人团团围在这一片竹林边缘。几人手里都持着大刀,未发一言。 “娘子,怎么办,这次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孙桃“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累赘!”秋姜气得口不择言,挥手劈在她的脑勺上。 孙桃反而愣住了,愣了一会儿,又“哇”的一声,再接再厉哭起来。 “受死吧!”对方也不废话,一人如是说,扬起手中大刀欺身而上,直取二人面门。秋姜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形象了,抱着孙桃一个猴子滚地翻开几尺,堪堪避过。 对方一击失手,眼中怒光一盛,微微一沉身便加速奔来,手里的刀花甩得密不透风。他身后几人从侧面包抄,各自舞着一柄长剑,森森寒气随着山间清风凛冽扑来,竟是配合地天衣无缝。 秋姜这身体的前任虽然喜爱武艺,学的大多是个花把势,真刀真枪的真比得过这些一流杀手。加之孙桃害怕地躲在她身后,双手死死扯住她的衣襟,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眼见这大汉一把寒光森森的大刀劈面砍下,双眼瞪圆,心道:吾命休矣! “咻”的一声厉响,比那大汉刀砍动作更快的是一支利箭,笔直穿透了他的左胸。大汉死死瞪圆了眼睛,身子保持着前倾的趋势,僵持了片刻方一头栽倒于地。 剩余几人赶忙回头。远远的,只见一个白衣剑士策马而来,几人尚在惊愕之际,他又抽了两支箭矢,拉弓满弦,顷刻间又射杀了秋姜身旁两人。 几人调转了目标朝他奔来。 秋姜大声道:“阿兄当心!” 李元晔弃马下地,手边宝剑陡然出鞘,势不可挡,当先二人脸色大变,连忙急转旋身,却为时已晚。随着“噗嗤”、“噗嗤”两声巨响,白光瞬即消失,血光飞溅,两颗头颅冲天而起,飞出几丈方滚入烟尘。李元晔抬手抹去颊边喷溅到的鲜血,双臂微张,迅疾无声,已然凌空跃起。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抬头,却见他飞至半空,猛然旋身倒转,飞身而下,手中宝剑携着冰冷的剑气顷刻即至,剑招密不透风,瞬杀数人。 其余几人顷刻间四散奔逃。 第044章 佛寺暂歇 044佛寺暂歇 元晔过来扶起她:“三娘伤否?” 秋姜摇头,臂上却忽然一痛。元晔忙放开她,低头查看。杏色的袖上血迹斑斑,撸起袖子,又见她雪白的肘上有一道尺寸长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元晔扯下衣襟一角,娴熟地为她包扎好,神色凛冽,道:“恐有其余埋伏,三娘与我速走。此处泥土湿泞,骑马必然留痕,我们步行走小路。”又对孙桃道,“你走大路。” 孙桃面如白纸:“邸下叫我去送死?” 李元晔一声冷笑:“匪徒的目标是晔和三娘,你若是一人独走,他们根本没那个闲工夫来追杀你;你若是跟着我们,不但是个累赘,如被追上,还必死无疑。如此损人害己,得不偿失——究竟该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 第30节 孙桃被他这一点,立刻明白了,掉头朝另一边鼠窜而去。 “没出息。”秋姜哭笑不得。 “大祸临头了,还有心思笑?”元晔道。 秋姜忙收敛了笑意,正要辩解两句,却发现他脸色苍白,握剑的手不自禁地颤抖,心里一紧,忙扶住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元晔身子一软,猝然单膝跪地,手中宝剑入地三寸,勉力支撑。秋姜俯身搀扶他,神色慌乱,他却对她笑了笑,伸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血迹,轻声道:“只是一点皮肉伤。” “你不要骗我,我可不是傻子!”她扶了他到树底下安坐,绕到他身后一看,这才发现他后背斜长的一道口子,一看便是用刀劈砍出来的,伤口很深,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锦缎。 秋姜忍住要哭的冲动,扯下了裙角一条,麻利地帮他包扎好。 元晔却捉住了她的手,缓缓贴在因浸染了鲜血而有些滚烫的脸颊上。 秋姜不太自在地望向他,却见他虚弱地笑了笑,虽然身上血迹斑斑,脸上也沾满了血污,仍如珠玉宝石般明亮,灼灼其华,耀人双目。他好像骤然失去了力气,倾身靠在她的肩膀上,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睛从侧面打量她。 秋姜心如小鹿乱撞。她知道这个时候性命攸关,不能胡思乱想,但是他均匀灼热的呼吸慢慢地拂在她的脖颈处,痒痒的,仿佛羽毛般轻柔,带着说不出的旖旎和缠绵——她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还能走吗?” 他微微点头。 秋姜深吸一口气,手脚虚扶地驾着他缓慢起身,朝林木葳蕤茂盛的丛林深处走去。这人看着不是非常健壮,入手倒也挺沉的。 为了缓解尴尬,她道:“你可以节食了。”耳边却听得他的笑声,带着几分促狭。结果,这尴尬的气氛不但没散去,反而更浓了。 秋姜识趣地闭了嘴。 两人互相搀扶,出了竹林,沿着窄窄的山路拾级而上,山道狭长奇陡,盘着这座苍翠的青山蜿蜒而上,走了会儿,但见半山腰的丛林间隐隐有一座寺院。 山路数转,那座寺院缓缓映入眼帘,规模不大,只有两三楹院落错落有致地挨着,两个光着脑袋的小沙弥一左一右沿着台阶清扫下来。 秋姜扶着元晔上前唤道:“小师傅。” 那小沙弥被二人打扰,侧转过身来,只微微打量他们一眼,躬身行了个佛礼:“檀越圣安。不知施主有何见教?” 秋姜正要开口,李元晔先她一步道:“在下与拙荆是南地钱塘的小士族,此次北上拜谒亲友,不料途中遇到山贼劫掠,侥幸捡回半条性命。望小师傅怜悯我们,收留我们一晚,明早天一亮我们就走,绝不徒扰清修。” “施主严重了,借宿事宜,小僧还需请示师傅。”说罢一躬身,去了院内禀告。 大约半盏茶功夫,那个小沙弥领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和尚走出寺门,此人和蔼可亲,容色慈祥,身上的袈裟浆洗地褪了颜色。走到台阶下,他对二人施礼,又伸手为他们指引:“二位施主请。” “有劳大师。” 方丈带他们过了二重院落,在前面解释道:“鄙寺狭窄简陋,实在没有多余的厢房,既然二位是夫妻,老衲便为二位安排了一间禅房。” 元晔笑道:“全仰仗大师照顾,能有一席之地已经不易,怎能再行挑拣?” “如此,老衲便心安了。”带到之后,方丈作了个佛礼,带着随性的小沙弥从走廊侧面告退。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门洞后,秋姜怒道:“你为何谎称是我夫君?如今只有一间房,你让我睡哪儿去?” 元晔一只手推开房门,道:“只是权益之计。贼寇未退,不知尚有几何之众?如果与三娘分居两侧,恐有生变,晔心里实在不安。” 秋姜听他语气,分明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气焰顿时落了下来,懦懦地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在心里腹诽。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外面置佛堂,有明黄蒲团供香客跪拜,向南一面的帘幔被人挽起着,内有矮榻,作为休憩入睡之用。榻上整齐地叠着一床棉被。 秋姜扶他过去坐下,自己抱了枕头去外间。 元晔却在她身后招手:“三娘回来。” 秋姜转身,怒视他:“怎么?”心道,难道他真有不轨的企图? 元晔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笑道:“山间夜间寒凉,三娘是女子,自然体弱,还是请上塌。”转身抱了另一个枕头便往外面走。 秋姜方知道自己误会了,拉住他道:“是三娘不对,三娘误会郎君了。” 元晔回身望向她。 秋姜低头一笑,转而又抬头望向他,道:“亡命之迹,朝不保夕,哪里还计较这些?况且三娘信任郎君,绝非那些趁人之危的宵小小人。”她拿过他手里的枕头,转身铺在内侧,弯腰铺开了床褥。 回头,她才发现他一直望着她,再淡然的人脸上也会有些不自然。秋姜再不像平时那般伶牙俐齿了,转头望向别处。 过了好一会儿,元晔在她身后道:“若是此番侥幸脱身,晔必娶三娘。” 秋姜不由双手交握,手心出了点汗。虽然背对着他,她却觉得紧张无比,他的目光虽不浓烈,却缓慢而坚定,让她不得不慌乱。过了会儿,他的手从后面放到她的肩上,轻轻握住。秋姜身子一震,脸上红霞漫飞,忙一个闪身挣脱了,和衣便低头背着他钻进了被褥。 过了会儿,他才在她身侧躺下。山间的佛寺,夜间格外安静,窗外只有偶尔两三声鸟鸣。秋姜本想快些睡着,以免尴尬的情绪继续蔓延,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这样静谧的夜晚,她甚至能听到身侧人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你睡了吗?” 没有人作答。 秋姜翻转过身,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应着背部伤势,他单手拄头侧卧着。淡淡的月光透过纱窗落入室内,朦胧而晦暗,这样的黑夜里,他的眼神总是格外温柔。 秋姜不觉噤声。 半晌,元晔笑道:“怎么这样望着我?” 秋姜抿唇,拉了拉被子,翻了半个身子躺平了:“没有啊。” 元晔道:“真的没有吗?” 秋姜道:“自然是没有的。” 元晔道:“你何时学会说谎了?” “阿兄为何这样不依不饶?”秋姜回头瞪他,佯装愠怒。 元晔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反正睡不着,我只是想和三娘多说说话罢了。” “……” 沉默的对视里,秋姜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好像给自己下了套,亦或是下了蛊。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渐渐对他改观的。分明初见时,仍是那样的怨怼和不忿。她觉得有时会彷徨,甚至仓皇失措,而他看似谦和温雅,却总是游刃有余。 究竟是谁在牵着谁的脖子走? 虽然如此猜疑,却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 “你与家里人关系好吗?”秋姜转移了话题。 “好。”元晔想了想,微微笑,“我的兄弟姊妹很多,兄友弟恭,和睦亲近。” “都有哪些人啊?” “与我同母嫡出的,是我大兄、三姊、六娘和七郎,二兄、五郎则是妾室所出,不过五郎自小就与我们失散了。” “失散了?” “太和二十一年,至尊命家翁任河间大使,北上督军,那时五郎尚在襁褓之中,举家迁徙时不慎与我们失散,此后再无音信。” 秋姜一时无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倒是他笑了一笑,释然道:“我李氏儿郎,哪怕流落在外,衣食困顿,也必然自强自立。” “但愿如此。”秋姜轻叹一声。 忽然,元晔捉住了她的手。秋姜大吃一惊,抬头却对上他制止的眼神,忙把惊异压在心里。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几个黑影娴熟地闪进了屋内。 进了内堂,当先一人道:“师傅,不好!” 后面一人一巴掌拍在他额头:“这么大声,你作死啊?惊醒了他们怎么办?我还等着领赏钱呢。” 前面那个小沙弥委屈地揉着额头:“床上没人,师傅。” 后面的老和尚推开他,一刀砍在被褥上,心里一沉,伸手一掀被子,果然见里面空空如也。小沙弥指着一旁洞开的窗户道:“师傅,他们跳窗了!” 老和尚怒不可遏,一张掴在他的秃头上:“老衲又没眼瞎。真是大意了。”说着招呼几人出门追去。 待脚步声远去,秋姜和元晔才从房梁下跃下。 元晔按住胸口,脸色苍白,仿佛气息有些不稳。秋姜心里慌乱:“你怎么样?” 元晔道:“不要废话,我们快走!” “走,走得了吗?”外面传来一声大笑,刚才率众追出的几个僧侣折返回来,把门窗都把住,围了个密不透风。 火把亮起,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元晔笑了笑:“死到临头,晔也仅有一事不明,不知大师如何知晓我们并未离去?” 方丈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侧的铜镜。元晔这才惊觉自己大意,想不到他领着几人出去是为了把住整个屋子,以防他们跳窗逃离。不过,他倒是气定神闲,未有惧色:“大师就如此伫定,一定能把我们擒获?”说罢单手揽了秋姜的腰肢,足尖点地,飘然而起,借着床榻和屏风的支撑点纵身而跃,继而抬手一掌劈在屋顶,顷刻间瓦檐飞溅,破顶而出。 那方丈和几个僧侣追出门外,夜色茫茫,只见二人身轻如燕,身法如电,仿若惊鸿般在连绵的屋脊上飞掠,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老和尚神色凛然,喝道:“他们身受重伤,跑不了多远,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这二人宰了!追——” 第045章 庶族寒门 045庶族寒门 拂晓,天际微微泛起几丝鱼肚般的乳白,林间却还是黑压压一片,树木葳蕤,高耸入云,枝叶接踵而几乎不见罅隙。 过了会儿,安静的古道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车轮滚动之声。未见其人,便听得一个女郎清声高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近到眼前,那原是坐在一辆板车上的一个妙龄女郎在歌唱,观其不过十二三岁芳龄,梳一倭堕髻,布衣荆钗,帛带系腰,下身并未着襦裙,而是一条湖绿色的棉布长裤,裤脚高高卷起,雪白的脚踝随着车轮辘辘之声要轻轻摇晃,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推车的则是两个少年,一个十□□岁,另一个看着比那车上女郎还要年幼,二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步行的妇人,约莫二十出头,容颜与那歌唱的女郎十分相似,颇有几分颜色。 大户人家方着绫罗绸缎,看这三人的穿着,分明是出身小户。 “四娘,你整日吟唱这些诗词,莫不是也在思念你的‘夫郎’?”最年幼的小郎捂住嘴巴嗤笑道。 那女郎闻言止了歌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五,干你何时?我是你阿姊,你敢取笑于我?” 林言之扬脸对她吐舌:“我爱说就说。你敢唱还怕被人说?” 林敷怒道:“我爱唱,就不许你说!” “好了好了,自家姊妹弟兄,别为了这点小事争执。”那少妇和蔼一笑,摸了摸林言之的脑袋,“回去,阿姊给五郎做胡油饼,好吗?” 林言之一听,口水差点溢出来,马上把林敷忘到九霄云外,腻着林箩装乖卖巧。林箩与他耳语了一阵,侧身问道:“二郎,三郎何在?” 林进之思索片刻,应道:“巳时便出了城,只说去山间打猎。” 林箩皱眉道:“那是流民、兵户的行当,我们林氏虽尚未跻身士族,也是诗书世家,三郎为何总是不听劝?若让娘亲知晓,又要怪罪了。” 新安县是汝南郡县首,又处在渭河渡口,各地商贾来往密切,又兼气候适宜,降水丰沛,是以绕何一带便有良田数万顷,向来富庶,自晋朝开国以来便有不少士族在上游一带圈地建楼,又有隐士游侠闻景而来,于山间结庐,诗书传教,渐渐的,此地的寒门受此熏陶,哪怕家中钱帛羞涩,也多少在堂内置备文房四宝一二。况且,林氏虽是寒门,族内也有良田数千亩,族人生活虽然比不上士族大户,倒也还算宽裕,在寒门家族中算得上是中上等的。 林言之对林进之道:“二兄,你多说说三兄,习武这种下等的行当,别再继续了,传出去,我们西坞林氏少不得被东坞的人取笑,周围的赵氏、钱氏、安氏也少不得轻视我们。三兄文采出众,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若是他潜心向学,过些时日在登高雅集上一鸣惊人,获得中正使的赏识,说不定我们西坞林氏马上便可跻身士族了。” 第31节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因为族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从而使全族声望大涨的事情,是极为普遍的。所以,很多寒门庶族将希望寄托在族中出众的后辈子弟上,加以重点栽培。 听了幼弟的话,林进之只是赔笑了一下,道:“你三兄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林言之轻哼了一声,毫不客气道:“二兄,你是长子,训诫他是应该的。” 林敷不干了,仰起头驳斥道:“习武又怎么了?我们是大魏子民,大魏的天下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昔年武帝走马草原,横戈塞上,开疆拓土,东荡西除,灭匈奴、驱蠕蠕,方立主中原。难道,这靠的不是手中的一张弓,腰间的一柄剑?你这么歧视武生,和南地那些骄奢淫逸、涂脂抹粉的膏粱子弟有什么两样?” 林言之撇撇嘴:“膏粱子弟又怎么了?高门大族,方有资本享受金玉满堂长命富贵。我倒是真的想做,奈何出身庶族。” 林敷大怒:“那你重新投胎吧!” 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林箩温言劝阻,又打了几个圆场。忽然,林进之喜道:“看,三郎回来了。” 三人忙转头望去。 少年不过十六上下,身量却修长挺拔,头戴黑漆薄纱冠,身着茶白细葛衫,上窄紧身,下则宽博,大袖翩翩,腰悬佩剑,蹬着高齿木屐缓缓踏来。此人面如朝阳,唇似点绛,腰肢在竹青色绅带的束缚下更是盈盈不堪一握,比寻常女郎还要纤细,仿佛芝兰玉树,华茂春松,风采极为动人。新安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但这样俊美如斯的少年郎仍是少数。 只可惜肤色过于白皙,唇色又鲜亮妍丽,眉心一颗朱砂痣,像是白雪中俏然生姿的一点胭脂红,梅梢上蓦然垂落的一滴血珠子,细看,仿佛美得有些不祥。 “三兄!”林敷跳下车,跑上前捶了他一把。 “胡闹。”林箩上前拦开她,又对少年郎笑了笑,“修文,方才我们还在说你呢。此行顺利否?” 林瑜之淡淡道:“尚可。”提了手中的山鸡递给她。 林箩仿佛已经习惯他这样冷淡的性格,接过来,转身将之捆缚到板车上,回头用帕子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林敷似乎与关系不错,后来的路上都粘着他,甚至要他传授骑射给她。身后林言之忍不住道:“女郎家家,学什么骑射?上不得台面!” 林敷回头瞪他:“恭和皇后、文成太后皆是将门女郎,她们也上不得台面吗?” 林言之被她一眼堵住,语塞,不甘不平地哼了声。此时,他手中忽然一滞,推着的牛车硬生生停了下来,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 “怎么了?”林箩问道。 林言之皱起眉,指了指前方草丛道:“你们快去看看,可能是有什么障物。” 林敷第一个跑过去,大胆地拨开草丛。半晌,众人听得她“啊”的一声,忙问:“怎么回事?” 林敷的声音随后传来,不是惊恐,而是惊喜:“是个女郎。”说完还在那儿好奇地打量。 几人这才上前。 林箩蹲下身,发现是躺着的是个妙龄女郎,惊异道:“她是何人,怎会昏迷至此?”又看她衣裳和头饰,虽然有多处破损,也能看出珍贵不菲,显然是出身豪门大族的女郎,心念一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二郎、三郎,你们过来搭把手,把她一起带回林家坞吧。” 林言之嫌恶道:“脏兮兮的,没准是个逃奴妓子。” 林敷道:“你又不识得她,怎知她是逃奴妓子?我看她衣着不凡,定然是出身大户人家,没准还是士族高门的尊贵女郎呢。”说罢第一个上前扶起她。林进之和林瑜之见状,忙过来搭手相助。 板车朝着来时的山路折返。 不过这次,由五人变成了六人。 到了镇口,西屋林家的一对佣户父子过来接人,六人转而上了一辆宽敞的牛车。虽然林家还算丰衣足食,这年头战乱频繁,牛马稀缺,他们整族也不过两辆罢了。这驾车的佣户是个独眼,是从南地逃难来的,姓苟,却不知道叫什么,林家的人便叫他苟叔。此次和他一同来的是他的独子,因为左手生了六个手指而被叫做“六指”。 “苟叔,还有多远?”林敷耐不住性子,探出半个身子到外间掀开帷幄,高声嚷道。 苟叔也扯开嗓门回道:“快了,约莫二盏茶功夫。” 林敷放下帷幄,转身回内间对林箩道:“阿姊,我闷地慌。” 林箩递给她一卷竹简,笑道:“那便看看书吧,看看书卷便不闷了。” 林敷:“……” 林敷转而用帕子替秋姜擦拭脸上的污泥,慢慢的,她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变化。林敷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一看,忍不住“咦”地一声,叹道:“这小娘子长得真俊啊,一点都不比三兄差。” 林箩本来惊奇万分,听了这话却笑了,轻轻一拍她的额头,嗔怪道:“一个小娘子,怎么拿来和你三兄相比较?” “美丽怎分男女?阿姊可听过一句话?” “是什么?” 林敷摇头晃脑地朗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雌雄’?” 林箩道:“强词夺理。” 林敷不服:“阿姊说不过我,便这样埋汰!” 林箩赔笑:“好好好,我输了,我服了。” 林敷顿时眉开眼笑。她低头看了看躺着昏迷不醒的小娘子,关切道:“看这样子,怕是受了伤,真可怜,许是碰上了劫匪。” 林箩也道:“世道乱啊。前些年,你大伯就是死在了出仕的路上。他都入了官府的名册了,那些贼寇都敢下手,何况是一个小娘子?”想了想,又道,“她这样的灾劫,实在不祥,一个不慎可能会累到我们家里的。 林敷急道:“难道见死不救?” 林箩摇摇头:“哪能啊?我们林家也是儒学世家,如此不义之举,是万万不可为的。” 林敷道:“那怎么办?” 林箩道:“等回了西坞,我让下人去城西的白云观请张天师做场法事,求个平安吧。” 新安县的民众普遍信奉五斗米道,所以这一带道观林立,而白云观则是其中规模最大的,观主张道人据说是五斗米道第一代掌门人张道陵大师的后人,擅长鬼道教民,以符水禁咒治病,所以人称“张天师”,在这周边很有名望。 又过了会儿,出了狭隘的山道,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大路两边是开阔的荒野,渐渐向西南方倾斜,俄而便看见前方传来袅袅炊烟,牛车弛进了些,发现是座倚山而建的坞堡。 这种坞堡,又称坞壁,是王莽篡汉时形成于民间的一种防御型建筑,当时社会动荡,匪寇羌族肆虐,富豪大家为了守卫家族产业和族人安危便筑屋楼建堡。 林家堡的规模在新安这带算是中等,比一般的宅院大,坐北朝南,前后开门,东西方向分别有两座庭院,院内各自建有几座土楼,外围则开垦了良田、修筑了一些假山和池塘。四座角楼拔地而起,位于东、南、西、北四侧,每座角楼上各有一个卫士瞭望戍守。 门口的两个仆从看到他们,忙跑回堡内禀告。不多时,一个梳着朝云近香髻妇人由一个婢子搀扶着走出大门。 几人纷纷下了牛车。 那妇人上前抱住林进之,上下查看:“阿大,受伤了没?” 林进之低头摇了摇,没说话。 妇人道:“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往林子里野呢?磕着碰着了,叫为娘如何是好?” 林进之唯唯诺诺地应着,一副乖顺的模样。 马氏又絮絮叨叨了很久,一旁站着许久的林敷终于忍不住掩嘴嗤笑:“二兄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垂髫小童子。那林子我们去得,他就去不得?” 马氏不悦地皱了皱眉,沉着脸道:“你平日就是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在他们这一系,只有二郎林进之和五郎林言之是主母马氏所出,大娘林箩、三郎林瑜之和四娘林敷都是庶出,而三郎林瑜之更是两年前被家主从外面领回的,尚且不知生母是谁。林家虽然诗书传家,到底不是门阀望族,对嫡庶看得不是很分明。 林敷恨得家主喜爱,我行我素惯了,便是马氏也不放在眼里,当下道:“别人我不知晓,我与阿耶便是这么说话的。” 马氏气得面颊都在微微抽搐。林箩见势不对,忙转移话题:“阿娘,我们在路上搭救了一位小娘子,如今正在车上。她受了点伤,还昏迷不醒呢,你看,是不是帮她去镇上请个医者?” 马氏听了,劈头盖脸就骂道:“这荒郊野岭的,好人家会晕倒在路上?什么不明底细的人都往家里带?” 林进之也有些听不过去了,犹豫了会儿,怯声开口:“娘亲,是个贵人家的小娘子。” 马氏一怔,脸上的神色换作了惊疑:“如何肯定?” 林敷陪着笑:“我们观她衣饰不凡,所以才救回来的。不过,她身上穿的罗裙用的是上好的轻容纱,价值不菲,大娘曾在朱家娘子身上见过,一般的富裕人家也是用不起的。” 马氏缓和了神色,笑道:“我也是当心这人来路不正,为家族带来灾难,所以多问了一句。怎么会见死不救呢?”回头大声道,“阿莲,还不快去镇上请疾医。” 她身边的婢子应声便去了。 第046章 西坞坞堡 046西坞坞堡 翌日日中。 林箩和林敷跪坐在矮榻前,怔怔地望着榻上沉睡着的女郎,眼睛都不带眨的。过了会儿,林敷方喃喃道:“阿姊,昨日你擦得不干净,这小娘子可不是一般的俊啊。”难得的是长得不赖,气质更佳,就是这样安静地躺着,也有一种高贵雍容的气度。 林箩仔细端详着,道:“确实国色天香,可惜还青稚年幼,若是再过上两年,定然出落地更加秀丽出尘。” 林敷支着下巴道:“疾医说她不过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怎么还不醒来啊?” 林箩道:“我们还是出去吧,这样盯着人家瞧算什么?小娘子身体还虚着呢,应该好生修养。” 林敷仍有些不舍,但还是随她出去了。 林箩掖上门,对廊下跪侯的婢子道:“好生照料贵人,切莫怠慢了。” 婢子磕头应承。 门洞外却有人高声笑道:“什么贵人,我怎么没见着?” 林敷皱起来,轻啐一口:“他来作什么?” 话音刚落,果见锦衣华服的林言之满面春光地踱进院子,一同来的还有林进之。林敷勉强唤了林进之一声“二兄”,正脸也不望林言之一下,回以微微的一声轻哼。 林言之撇撇嘴,不屑地嘀咕:“谁稀罕了?”转而眼睛滴溜溜不转,又笑盈盈地抬起头,奚落道,“你说的贵人,不会是你们昨日救回来的那个乞儿吧?” 林敷一听就炸了,怒视他:“什么乞儿?这可是位贵人娘子!” 林言之捧腹大笑:“贵人娘子?贵人会昏迷在荒郊野岭,身边连个仆从婢子都没有?不是那个州郡蛮夷之地逃出来的私妓吧?” 林进之听他说得不像话,忍不住道:“五郎,不可这样胡说。”不过他温吞惯了,话语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林言之仗着生母宠爱,向来无法无天,当下便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什么贵人娘子?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林敷听见这话,脸上的怒意忽然烟消云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她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轻轻一叹:“别的我不敢说,但这小娘子的容貌,在这新安县绝对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前年在白云观见过的那卢家娘子,也要逊色一二。” 卢家娘子,指的便是汝南郡郡守爱女卢玄芷,是汝南郡两大美人之一。林言之前年也白云观驱邪净身时远远见过她一面,当时便惊为天人。林敷拿卢娘子衬托那个从未谋面不知来历底细的小姑,他自然不悦,脸色一沉:“卢贵女岂是一个山野村妇可比的?” 林敷正要反驳,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林言之闻声望去,忽然,身子如雷击一般愣在了那里。 扶门而出的是个身着月白深衣的女郎,长发未曾梳拢,绸缎般披散在肩上。也许是许久不见太阳,乍然出了昏暗的内堂,她像是不能适应般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一手略作格挡。 林敷惊喜道:“你醒了?” 秋姜满腔疑惑,定了定神,剪了广袖步下台阶,对他们微微颔首表示见礼:“几位贵人,救命之恩不言谢,但凡日后有三娘可以出力的,定当义不容辞。” “三娘,你在家中行三吗?叫什么名字?”林敷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四娘,不可无礼。”林箩见此人气度非凡,怕是大有来头,唯恐幼妹言辞不当开罪于她,忙出声制止,望向眼前女郎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敬意和忐忑。她福了福身:“舍妹口无遮拦,妄女郎不要见怪。” “令妹钟灵毓秀、活泼开朗,很是讨人喜欢。” 林敷道:“你还没说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呢?” 秋姜低头笑了笑,单手置前,另一手自然地背负于后:“在下姓谢,籍贯陈郡,是都灵人,于家中行三,所以世人皆称我为‘谢三娘’。” 林敷杏眼圆睁,过了会儿,忽然指着她激动地喊道:“你便是陈郡谢凤容?与琅琊王公结成忘年之交的谢三娘?” 第32节 此言一出,林箩几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林言之更是直愣愣地呆愣在那里。他们西坞林氏不过是新安一个小小县城中的一隅,和东坞相加,全族也不过四五十口人,虽然是诗书礼仪之家,祖上也曾出过几个高士,但是没落已久,近百年来后辈子弟的学识才气更是每况愈下,到了本朝,更是沦落为难登大堂的庶族。在他们眼里,周边的赵氏、葛氏、诸葛氏已是只能仰望的高门了,更别提汝南郡首屈一指的孙氏和卢氏。 至于王谢世家,那是只能臆想而不能靠近的。陈郡谢氏嫡系的娘子,还是被琅琊王公非常看好的高门女郎,那是何等的尊贵?更遑论其父谢衍乃是当今大司马,位列三公,加九锡,授封邑,据说十分得陛下的器重。 林敷怔怔了好半晌,围着她绕了半圈,像是在判断什么。 秋姜好笑道:“你看什么?” 林敷道:“我还没见过王谢子弟呢,五娘想看看,你们这些高门士族,是不是比我们多条胳膊多条腿?” 林箩脸色微变,忙制止道:“五娘,不可胡说。”又拿眼偷瞟秋姜,却见她笑容浅淡,神色谦柔,并没有显露出怒色,心中方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捏了捏拳头,心里有些紧张。虽然这女郎年幼,但是饱读诗书,言谈潇洒,神采风流,论气度,便是族中的那些族叔族伯也不可与之相比。 秋姜对林敷道:“看了这般许久,你可看出什么?三娘是否比你们林氏族人多出一只手,或是多出一条腿?” 林敷见她落落大方,表情幽默,觉得很是亲近,又忍不住心生仰慕,嘴里却别扭地哼了声道:“谢氏三娘,高门贵女,不知平日读何诗书,治何经典?” 秋姜道:“三娘不过闺阁女子,平日读些诗书,也不过是为了增长些见识,未免辱没了祖宗和家门罢了。若是问治何经典?”她皱了皱眉,“这倒是为难了。” “有何为难?” 秋姜笑道:“但凡大儒,胸有丘壑,大多投之以报国。昔年太公不过垂钓之叟,伊尹也只是耕种之奴,却辅助其主成就大业,匡扶正义,济世安民,这才是真正的大儒,真正的能士。只有那些整日夸夸其谈而无实策、纸上谈兵而百无一用者,方整日经典来经典去呢。” 林敷想不到这笑起来温文尔雅的俊女郎说话竟然也如此犀利,目瞪口呆,被这一个软钉子磕地无言以对,涨红了脸,正要狡辩,对方又笑道:“五娘聪慧识体,林氏也非市斤无知之徒,想必族中长辈必然教导过五娘,要做什么样的‘大儒’吧?至于这治什么经典?是和三娘玩笑吧?” 林敷轻哼了一声,索性不开口了。 这一个小小的交锋,高下立判。她若再以唇舌试探相攻,不过突然丢丑。对方既然给了她台阶下,她也就借坡下驴了。况且,她原本也就是想试探一下这谢三娘的学识,并没有为难她的打算。 林箩趁此笑道:“三娘子不愧是出身名门,吾等鄙陋之人,闻君高见,胜诵十年,心中惭愧之极。三娘伤势未愈,不如在寒舍暂歇几日。三娘子意下如何?” 秋姜道:“这样叨扰,三娘实在过意不去……” 林箩温婉笑道:“这是我西坞林氏莫大的荣幸呢。若是三娘觉得心中亏欠,平日可在舍妹舍弟的诗书词赋上教导一二。” 秋姜想了想,点头应允。她如今身无分文,对这个地方又不熟悉,若是贸然回去,恐怕寸步难行,不如在此地养精蓄锐,顺便打探一下李元晔的消息。 思及此处,她忙道:“与我同行的还有我的表兄李公子,三娘心里担忧,不知大娘可否帮三娘留意他的行踪?” “这有何不可?”林箩自然万般答应。陈郡谢氏的贵女在他们西坞林氏休息下榻,这事若是传出去,他们林氏的声望必然一日千里。像这样的小事,随便差几个下人去镇上问问就行,不过举手之劳。 林箩像是想起什么,恍然笑道:“瞧我这记性,三娘子虽然醒来,但是身体还未痊愈,还是先回房内休息一下吧。对了,昨日我与五娘去了白云观,为三娘焚烧诵读了几篇《道德经》,又去了净室祈福,张天师还赠予了一包神水,能驱邪避祸,药到病除呢。”说着,便和五娘一左一右笑着扶着她回了室内,又并廊下待命的婢子去端水来。 门都在面前关上了,林言之还痴痴望着,忍不住双眼发亮,道:“……这女郎可真美,若是我能娶到这样的妻子,便是折寿十年也甘愿。” 林进之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巴,惊忧地压低了声音:“五弟,不可胡说。那可是陈郡谢氏的贵女,我们怎么配得上?哪怕是给人家鞍前马后,恐怕也没有这个资格。这话可别在人前说,要被人家笑话的。” 林言之却反而怒目相对,一把推开他:“有道是:不想上位者乃庸才也。南朝宋的开国大帝刘氏还是出身庶族呢,不照样封疆拜侯,一统天下。二兄,你怎么这样胆小怕事,一点男儿气概也没有?”说完拂袖离去,留下在原地面色羞红的林进之。 林进之朝台阶上紧闭的门扉望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爱慕之意,不过片刻便低垂下头,不敢表露分毫。 方才还在室外沐浴晴朗的日光,如今又进了阴暗清凉的内室,秋姜尚且有些无法适应,林箩却端了婢子手里的一碗水递给她,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包油绢纸裹敷的的药粉,小心地拆了,慢慢抖入碗中,又拿了汤勺拌匀,抬头对秋姜笑道:“三娘子快吃吧,这可是张天师在净室做过法事的‘神水’呢。” 秋姜瞠目结舌,呆愣地望着手中这碗黑乎乎、污浊浊、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成的“神水(符水)”,手中迟迟没有动作。 “三娘子快吃啊,失了灵气便不好了。”林箩又笑着劝道。 秋姜手里微微发抖,心里不住呐喊:我不要!我不要喝! 在二人的监督下,秋姜只得“哎呀”一声失手打翻了药碗,心里想:这既然是所谓的张天师做过法事的“神水”,应该不会有第二包吧? 果见林箩和林敷一脸心痛地俯身下去,嘴里念叨了两句,做了个道礼。林箩道:“这可如何是好,不然,明日妾身再与五娘上一趟白云观?三娘子与我们同行可好?到了观内,可请张天师施咒祈福,到净室驱邪净身。” 我的乖乖,那还得了? 秋姜忙摆手笑道:“不了不了。”面对二人一脸不解的疑惑,灵机一动,又解释道,“二位娘子想,那张天师既是得道高人,必然潜心修行,平日我们一二也是为了积累善缘。但是,我们世俗凡人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大师清修,未免有失分寸。何况大师声名在外,前往白云观请求施咒驱魔的不在少数,我们又何必再去与他人争抢?万法随缘,自然即好。” 道教讲究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秋姜的这番见解果然得到二人认同。 林箩道:“但是三娘子的身子……” 秋姜起身扬起双袖,微微转了个身让她看:“娘子请看,三娘已经没有大碍了。” 如此,这再上白云观请张天师做法施咒的事宜,也就这么搁下了。 第047章 马氏私心 047马氏私心 这几日在西坞林家暂住,秋姜的日子过得倒是惬意。这日下榻,她见天边云霞漫天,如火似燃,便用妆笔自行调色,对着铜镜在眉心画了一朵五瓣梅。如此一来,这十字髻便有些不协调了。她想了想,拆散了鬓发,取下假髻,转而在发顶正中挽了一个灵虚髻。 林家送来的首饰有些上不得台面,只有一对素银镂空雕花簪、一对牛角雕花钗、两支花蕊华胜和三朵海棠点珍珠绸花。她第一世是魏庭长公主,是皇帝的亲阿姊,身份尊贵,用度自然是最好的,第二世去现代走了一遭,附体的也是个亿万富翁的爱女,豪车别墅地养着,这世虽然爹不问娘早逝,好歹是高门贵女,在衣食住行上王氏自然不敢亏待她,自然也是个挥霍无度的主。 但是,看这几日林家几位女主人的衣着打扮,这些东西显然是最好的了,昨日她还看到林箩的发髻上只插着一只式样极其简单的银钗呢,五娘子簪的还是荆钗。 秋姜选来选去,还是选了那一对牛角雕花钗簪上,只在左边发鬓插了两朵海棠点珍珠绸花。 “禀女郎,四娘、五郎请女郎前往草堂相聚。”一个婢子从走廊东面疾步走来,在门外禀告。 秋姜道:“代我告知令主,三娘随后便到。” “唯唯。”婢子躬身而退。 林氏子弟晨起学习的草堂在东面的另一个小院,需走上半盏茶时间。秋姜在婢子的携领下款款而行,曲曲折折绕了几个院子,终于进了院内,再从侧面走廊进了右边一个小室。 这是建在水渠上的屋室,左右各有八间,每间不过尺寸见方,内置桌案草席,仅供一人跪坐学习。中间则是几丈开外的水池,莲叶田田,芙蕖映水,中央更有一方水榭平台,四面八方用建在水池中的木桩连接通行,水榭上放置着桌案和文房四宝,那则是先生或者给诸子讲学的长者所在之地。每间小室四面皆用竹帘垂挂遮挡,秋姜只能隐约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今早在这学习的,大约有五人。 秋姜在一个空着的小室内换了鞋袜木屐,接过婢子递过来的戒尺,在手中轻轻拍打了一下。那婢子甚是乖觉,忙为她打起竹帘,轻声道:“娘子缓行。” 秋姜微微颔首,充当着夫子的工作巡视起来。进了第一个小室,她便见一个少年郎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不由轻嗽一声。 这少年郎忙惊醒了,见到是她,脸颊顿时绯红。 秋姜只当他是羞愧难当,严肃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怎可如此懒怠?” 林言之忙低头道:“五郎知错了。”居然乖乖地伸出了右手手掌。 秋姜一怔,心里想在人家这地方做客,哪里有真的打人家孩子的道理?便道:“惩罚是为了让你谨记,一昧惩罚而忘了训诫的本意,岂不是舍本逐末?”她手里的戒尺拍了拍矮几上的竹简道:“你将这卷《论语》读来我听听。” 林言之见她不惩罚自己,如此温言,循循善诱,和以往那些整日板着张脸、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毫无人情味的夫子截然不同,心里真的升起一丝羞赧,认真地捧起那卷竹简读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 秋姜欣慰地点点头,见桌上有婢子刚刚斟好的菊花茶便端起来,慢慢啜饮。此时,却听得他又道:“……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辨日……” 秋姜差点一口茶喷出,忙咽下轻嗽一声,以作掩饰。 林言之有些忐忑地望向她:“怎么了,读得不对吗?” “……没有,读得很好。”秋姜给予一个鼓励的微笑,目不斜视地出了这边小室,朝前面的小室走去。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段如此之污呢? 后来她也依次指导了几下,便回去了。走出院子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在婢子的搀扶下走来。还未近前,就笑着迎过来:“三娘子身子可好了?只管当这是自己家,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开口。” 她语气熟络,俨然她的长辈似的。秋姜心里不喜,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只含了丝矜持的笑意,微微颔首,笑道:“一切都好,劳阿妪照顾。” 马氏笑道:“这算什么照料?三娘子学识渊博,文采出众,是女士中的佼佼者,小儿驽钝,还望三娘子教导帮衬呢。” 秋姜道:“岂敢。”又与她虚与委蛇了会儿,转身告辞。 马氏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后面传来脚步声,她刚回头,林言之和林进之便朝着她走过来。马氏忙慈爱地招招手,待二人到面前了,方一手一个揽到身边,问道:“今日功课怎么样?” 一向不爱学习的小儿子却笑容洋溢道:“今日所学甚是有趣。” 马氏笑着转头问林进之:“二郎以为呢?” 林进之低头点点。 马氏有点恨铁不成钢:“为娘方才见到谢家三娘子了,为何你们不与她一道出来呢?她是高门贵女,结识一二,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林言之笑应道:“五郎知道了。” 马氏欣慰地点点头,又问林进之:“二郎,你晓得了吗?” 林进之不明所以,半晌,方颤颤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谢娘子身份贵重,她不与二郎亲近,我也不好凑过去叨扰。万一恼了贵人……” 马氏气得恨不得掴他一掌,恨恨道:“天杀的,我做的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林进之呆愣着表情,更加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不过他逆来顺受惯了,对这个母亲又颇为畏惧,当下便低头不作声了。 马氏怒道:“陈郡谢氏是何等高门,哪怕只是和谢家娘子沾上边,我们西坞林氏便可拔宅飞升了。这样大好的机会,你就不能使点劲吗?若是三娘子看上你,为娘还用如此辛苦,为你操心劳力吗?没出息!” 林进之惊愕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马氏更加恼怒。 林言之却不屑道:“三娘子怎会瞧得上二兄?娘亲,你糊涂了?” 马氏的气找到了泻口,一巴掌就甩到他头上:“她怎么就不能瞧上你二兄了?救命之恩大于天,你二兄有不差劲,若是殷勤点,谁能说得准?” 林言之向来瞧不上自己这个唯唯诺诺的兄长,心里不服,语气更加轻蔑:“娘亲,你能别这么自欺欺人吗?二兄今年几岁了?十九了!我们镇上,哪家儿郎这个年纪还不曾婚配?还不是别人家但凡条件好点的娘子都瞧不上咱们二兄。相貌只能算周正,却是普通,咱家虽然还算富裕,却是庶族,更别说前几年的三次登高雅集策论二兄都没有入品,都这个年纪了,连个傍身的芝麻小官都没有,也从来不管田地,吃喝靠的都是家里。谢三娘何等贵女,二兄就是给她做僮子,兴许人家还嫌弃呢?” 马氏气得发抖,林进之刚刚有点意动的心也马上沉寂了下去。虽然五弟说的刻薄,但是他知道,他说得很在理。除了北地各部落胡族或者鲜卑皇室中的部分儿郎因习俗而成婚较晚,他们这些纯正的汉门子弟大多及冠后就早早定下了人家。像他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是少数。那些庶族中上等的女郎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谢家三娘子那些尊贵的女郎呢? 林进之心里的苦涩不断蔓延,头低得更低了。 秋姜绕过西屋的池塘时,却听到塘边有人吹笛。她正欲走近细听,却发觉天空降下了霏霏细雨。岸边假山林立,松枝倒挂,细雨蒙蒙中隐约有一淡青色的人影临风而立,长袖翩翩,纤腰束素,衬得身形更为挺拔修长,甚为风流曼妙。秋姜慢慢走近,目光越过垂条而下的柳枝,只瞧见如玉般清冷淡漠的侧脸。 曲声幽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丝一缕皆化作雨中凝聚的哀愁,仿佛众生法相,蔚然高远,这悲悯之情却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可以承受,令人听来,柔肠百结。 一曲终结,这人侧转过身来,竟是一个眉心染红的少年郎。秋姜再次走近,才发现那是一颗与生带来的朱砂痣。 自醒来开始,她没有见过这人,微微福了福身道:“笛音甚妙,不知郎君所奏何曲?” “乡野小曲,不足挂齿,恐见笑于大方之家。”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暗含几分沙哑的沉郁。 秋姜发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更远的苍翠山林间,并没有正眼看她,面容素净秀丽而淡漠,仿佛她是微不足道的。 她真的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少年郎,怎么会有如此悲悯的情怀,这样隽永的沉静?靠得近些,才发现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高远的殿堂、山间的晨钟与暮鼓,还有浸染了风霜与雨露的往事。 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于是,她笑了笑道:“是三娘唐突了。前些日子幸得贵府不吝搭救,三娘感恩戴德,于贵府暂歇多日,今日却是初次与郎君会面,真是羞愧。” 他回过身来,微微颔首:“女郎不曾见过三郎,三郎却识得女郎。” 秋姜打趣道:“原来那日你也一同在场?为何见了三娘装聋作哑,三娘如此让人生厌?” 林瑜之道:“女郎端丽贵重。” 秋姜见他客套,但是语气淡漠,显然言不由衷,抬头笑了笑:“原来是林三郎,三娘有礼了。”遂微微欠身。 林瑜之回礼道:“贵人无须多礼。” 秋姜转身望了望这几丈见方的池塘,轻舒一口气,淡淡道:“三郎曲艺精湛,有如仙乐,不知三娘有没有这个荣幸再聆听君吹奏一曲?” 第33节 林瑜之轻抬指尖,细心地抹去笛上沾染的雨丝,清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笛声又起。 塘面上渐渐升起了氤氲的水汽,将二人笼罩在这江畔一隅,仿佛与世隔绝。秋姜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了四季花开又凋零的声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雅乐之妙,于无声处而浸淫其中,夺人心音。 天际有裂雷炸开,雨势渐大,直到再一曲终结,秋姜方醒悟过来。见他也回头望来,不禁笑着抬手挡住头顶不断落下的雨滴,揶揄道:“郎君笛音甚妙,让人流连忘返。但是,我们若还逗留此处,不刻便要成为落汤之鸡咯。” 林瑜之收起笛子,也难得地笑了一下。 有婢子跑着过来给二人打伞,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引到东面高处的廊檐下暂歇。雨越下越大,小丫头一脸地在檐下不时张望着,一脸焦急,又不时回头看看他们,欲言又止。 秋姜道:“你若是有事,自己忙去吧,我与三郎等雨歇了再走。” 婢子脸上一喜,忙告罪着退了。 秋姜回头对他道:“郎君笛音,在这世上,唯有一人方可颉颃。” 林瑜之却并未询问何人,而是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三郎的笛音不过尔尔。”说罢转身步入雨中。 若按时下礼仪,他这样的行为是很失礼的,但是,他的举止洒脱自然,浑然天成,让人生不出丝毫恶感。 秋姜失笑一声,并不在意。 第048章 郡守之女 048郡守之女 这日一早,林敷便过来找她:“四娘与几位兄弟姊妹欲出堡东游,三娘子可愿与我们同行?” 此时正值春夏交加之际,气候适宜,花木葳蕤,正是郊游的好日子。秋姜这几日也闲得慌了,欣然应允。 用过饭食后,正是午时三刻,几人乘坐那天来接送他们的那辆牛车缓缓驰出了堡门,向东行去。还是佣农苟叔驾车,车速较为缓慢,六指则步行跟在车后。 这辆牛车虽然宽敞,和谢府的牛车相比,自然简陋地多了,四周没有熏香涂抹桃油的车壁,也没有五色垂帘和冰绡纱幔,四周更无车窗,只是用细竹藤条编制成面罩在四面,充作通风口,浇上桐油,包上油绢纸,以作防雨。车内用布幔隔绝了,女郎们坐在内侧,郎君则在外侧。林言之却不安分,频频撩起布幔到内侧和秋姜说话。这时又道:“三娘子往常在都灵也出游吗?” 秋姜道:“有过,不过次数鲜少。” 依偎秋姜的小童子睁着双眼好奇道:“也是像我们这样吗?阿容阿姊。” 这小童子扎着两个包包头,穿着红色小肚兜,皮肤白皙,圆润光滑,一双大眼睛活灵活现,甚是可爱。他是林箩与亡夫的遗腹子,名叫宝儿,而今行年六岁。 秋姜爱怜地摸了摸宝儿的头,笑道:“大体相似,不过和阿姊出来的那些女郎郎君,心思可不放在游玩上。他们个个盛装出席,一言一行皆训练已久。” 宝儿不解地望着她:“出游还要练习吗?像先生平日教宝儿习字那样?” 秋姜轻笑着拖长了音调:“是——” 牛车碾过山道,绕过一个小湖泊,远远地望见了渡口。有船只望来,商贾行旅正在装车运货。他们下了牛车,缓缓朝渡口走去。 林言之抱怨道:“好好的上那儿作什么?还不如去坊市呢。” 林箩笑着安慰道:“最近我们家在西市的两个铺面要开业营生,做的是玉器买卖。出门前,母亲叮嘱我来这儿看看,有没有时兴的物什。” 林言之闻言一惊,鄙夷道:“我们林氏本就已经沦落为庶族,如今不好好开垦良田,去来做这下等的商旅买卖,传出去,恐怕更上不得台面了。” 一向寡言沉默的林进之也面色大变:“娘亲糊涂了?经商是贱业,若是有人禀了周法曹,我们将受到严惩,甚至会被贬入贱籍,可能还要连坐。” 北魏严禁官员经商,甚至比贪污受贿还要严重,文成帝曾颁令,言“一切禁绝,犯者十匹以上皆死”,上行下效,莫敢不从。但到了当今陛下执政以后,政策有所缓和,各地官员虽不敢明面上经商敛财,却大多官商勾结,暗度陈仓,滋润补贴一下生活。 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庶族良民?商者,地位远在农民之下。 林箩宽慰道:“没事的。母亲已经遣人前往府衙疏通,将家中情况一并禀明了邱户曹。邱户曹也应允了,只要我们面上不要让林氏族人经营,派遣一两个佣者打理日常生意,这两个铺面便只算作良田外附带的副业。我们小心行事,不要过于张扬,无碍的。” 林箩在心里一叹。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收成不好,家里钱帛短缺,捉襟见肘。新安又是边境,治安不好,南朝又虎视眈眈,保不定哪天这里也乱起来,到时候良田要是荒废了,他们又没有经济来源,那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几人在原地等待,林箩带着随身的婢子去挑拣东西。远远的,秋姜见她与两个戴着高帽的胡商交谈,偶尔还用手势比划着什么。忽然,她的目光顿住了,落在那胡商手里一支发簪上。发簪的样式很简单,是鎏金凤凰流苏簪,不同的在于发簪顶端的嵌宝上——那不是宝石,也不是玉石。 秋姜不由上前,听见林箩道:“漂亮是漂亮,但是太昂贵了。” 那胡商道:“这是五色石,只有我们高车出产,且每年产量极为稀少,五十金、三百布帛已经非常便宜了,这还是因为我们是初次交易的缘故。” 秋姜一听便怔了怔。 五色石?那不是琉璃? 琉璃生产的最早文字记载可以追溯到唐朝,李亢曾在《独异志》中书录过。这在古代是非常稀有的,因为制造工艺繁复,民间难得,在当时比玉石还要珍贵。 秋姜细看他手里的这支簪子,那嵌宝琉璃珠不过直径半尺不足,且簪身是鎏金的而不是纯金,做工也不算非常精致,居然敢要价五十金和三百匹布帛?而且看这胡商的表情,这还是初次买卖所以关照便宜了。 秋姜的眼睛越来越亮,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这天下马上就要乱起来了,谢氏所在的都灵一点也不安全,河南王说不准哪天就要造反,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兵荒马乱的,没钱简直寸步难行。有钱才能搬迁,才能请甲士护卫,像她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真要叫她去风餐露宿,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谢衍一个文官,还是个没什么实权只有一个架设的文官,看着一点也不牢靠,且一年中大多时间都在洛阳,根本无暇顾及都灵,要真到了那时候,王氏就更不会管她了,兴许带着自己俩女儿就逃回太原老家,任她自生自灭了。她应该未雨绸缪,为自己打算。 这琉璃应该是古法琉璃,可能这时候锻造工艺还不成熟,看上去颜色有些混杂,杂质较多。作为一个在现代混过的人,秋姜当然知道,琉璃其实就是用各种金属丢一起冶炼形成的人造水晶,含有百分之二十几的二氧化铅,只要经过五道工序就能制成。 她越想越激动,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很快,她又冷静下来。不说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怎么回到都灵还不知道,如果真的要从事这项行业,不能事事躬亲,必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代理,且这制作方法万万不能泄露。 想到其中这种种困难,她只能暂且压下这个念头,待日后从长计议。 最后,林箩还是没有买。并非她不想,而是实在太过昂贵,已然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但是,秋姜可以看出她极为喜爱那鎏金嵌宝凤凰流苏簪,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望上两眼。 牛车又往东行,驰了会儿,在一处山麓停下。不远处有一个湖泊,风景秀美,岸边停有一辆牛车,四壁熏香,纱幔铺张,车檐下更有珍珠垂珠,伶仃佩响,甚是华贵,另有几个仆从婢子依次捧着香炉、团扇、书帛和如意等物在一旁伺候,围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女郎和一个颀长俊白的青年公子。 那女郎十四五岁芳华,容颜娇俏,肤色白皙,襦衫紧窄,长裙曳地,梳着精巧的盘桓髻,手中一柄轻罗小扇正扑着一只蓝色彩纹蝶。 这蝴蝶很是奇异,左右两边翅膀竟然不同,一边是浅黄色夹杂着黑褐色斑点的图案,另一边则是杏色与朱青色条纹,鲜艳夺目。 那女郎扑了很久都捕捉不到,不由扔了扇子,撅着嘴儿跺了跺脚:“八兄,你说这是祥瑞,我看是灾星,不然怎么这么难捉?张天师都说我是有福之人,怎会得不着,定是这灾星与我相冲!” 那青年公子顺着她笑道:“是是是,既是灾星,那便不要捉了,捉回去也是祸患。” 不料那女郎瞪他一眼,双目喷火,似是极为恼怒。 青年不懂女儿家心思,愣愣的不知自己何处又得罪了这位表妹。此时,身后忽然有个情悦的女声道:“这不是灾星,是蝴蝶中难得的奇异品种,唤作‘黄蛾阴阳蝶’。” 二人循声望去,却发现是个白皙秀丽的女郎。青年见她气度高华,侃侃而谈,料定是高门贵女,拱手笑道:“在下孙铭,家父乃河南府参军。”又为她介绍身边女郎,“这是在下表妹,汝南郡郡守之女卢六娘。” 卢六娘,闺名卢玄芷,是范阳卢氏的支系贵女,父亲又是四品大员,向来自持甚高。她见面前女郎衣饰普通,心里有些轻视,出声便道:“不知女郎郡望何处?” 秋姜触及她眼神中的玩味,眉心一皱,心里有些厌恶,冷淡道:“王谢高门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说罢,提了挽臂纱转身离去。 名唤孙铭的青年公子不由笑道:“这女郎洒脱孤傲,甚有风骨,想必不是凡人。” 卢玄芷却道:“我看不然。连郡望何处也不敢道明,要么是没落的北伧,要么便是新安一带的下等庶族。”她正不满,忽然眼前一亮,也不和孙铭再谈,抬步朝秋姜离去的方向走去。孙铭一愣,连忙跟上,举目却见人群里那个茶白色的身影,忽然明白自家表妹为何喜形于色的,心里不屑,冷冷一哼。 卢玄芷走近,斜扇对林瑜之欠身道:“三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她的目光全在林瑜之身上,他身边的家人却正眼也不瞟一眼。林敷素来讨厌她,仗着出身和容貌自命清高,忍不住道:“家兄若是不好,站在此处的又是谁?” 卢玄芷被一个庶族幼女抢白,心里不悦,碍着爱郎在侧而强自按捺着没有发作,执扇掩笑,“是六娘失言了。” 林瑜之只是微微颔首作礼,态度冷淡,并没有多谈的打算。 卢玄芷仍是满腔热情:“三日后,南云举办众贤会,郎君可愿同去?” 林瑜之道:“鄙人才疏学浅,恐难登大雅之堂。” 卢玄芷笑道:“三郎何需如此自谦?”说着从袖中抽出名帖,躬身递上。 林瑜之犹豫了会儿,终究是接过来。卢玄芷笑靥如花,又道:“如此有缘,诸位把臂同游可好?” 她是郡守之女,再不愿意,再不愿意——也只得忍了。 后来绕着这湖逛了一圈,全程众人昏昏欲睡,除却与林瑜之“交谈甚欢”的卢玄芷。几人在山麓分别,牛车各奔东西。 待车下了高地,岔路口望不见林家众人的车影了,孙铭皱着眉提醒道:“庶族寒门,不可过于亲近,传到他人耳中,有损我们孙、卢士族声望。” 卢玄芷不以为然,道:“林氏三郎品貌出众,半月后的登高雅集必定脱颖而出,我与他交好,不但不会辱没家族声望,反而锦上添花。” “爱屋及乌,莫过于此。”孙铭冷笑,“我看你是对他期望过高了。” 卢玄芷见他如此姿态,也冷了脸,卷起珠帘对外高声道:“停车!” 驭夫连忙勒住车牛。 卢玄芷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车,孙铭在车内唤她,她却自下而上望着他,扬起下巴:“道不同不相与谋。”挥扇抬履便走。 孙铭气得面色铁青。 走远了,卢玄芷方不屑地撇撇嘴,摇摇扇,心道:都到镇上了,还愁找不到别的牛车租赁吗? 果然,婢子不刻便租来了辆牛车,待她上了方询问:“六娘子,现下去往何处?” 卢玄芷挥着扇子想了想,道:“好些日子没见姝妹了,去看看她吧。” 婢子一愣,竟不知如何作答。卢玄芷怒道:“傻了吗?还不快让驭夫驾车,难道让本娘子亲自来驱使?” 婢子“唯唯”了声,忙让驭夫行车。心中却道:孙娘子是孙府娘子,这是又要去往孙府?那方才又何必分开? 到了孙府,却被引见的婢子告知,五娘子现今不在府内,一早便动身去了东市西北的崇云坊。卢玄芷心里疑惑,孙良姝性格温婉,很少出门,更遑论去东市那些鱼龙混杂的市集之地了。想着,便让那婢子引路。 崇云坊是旅客下榻遍及之地,三教九流,酒肆林立,沿街还有不少闾巷通往妓馆别院,东南是东市,西面更是妓馆泛滥的安源坊。 一路走来,卢玄芷频频皱眉,好不容易在朱雀巷找到一处院子,上书“潆溪小筑”。抬头一望,两座阁楼拔地而起,中间是滕竹编制的走廊连接着。她上前叩门,等了会儿才有一个小婢过来开门。 卢玄芷认出是孙良姝身边的留香,皱眉道:“你家娘子呢?” 留香正要回答,阁楼上却忽然传来盆碗落地的声音。紧接着,那扇竹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踉跄着走出。卢玄芷定睛一看,不由双眼发亮,对贴身婢子道:“好个俊俏的郎君。不知何人?” 留香轻声道:“是娘子几日前在山野间救回来的。” 然后,卢玄芷听到了好友孙良姝的声音:“李郎,徐走!你的伤还未痊愈呢。”话音未落,一个清秀素雅的女郎从门内追去,扶住了那几乎跌倒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却闪到一边,避开了她,只拱手道:“多谢娘子搭救。未免影响娘子声誉,这便请辞。” 孙良姝正急,这边卢玄芷已然踩着滕梯缓缓踏上了走廊,对这年轻人挑起一边眉毛道:“这住都住了许久了,若是影响声誉,恐怕早影响个透了,这下才要请辞,为时已晚吧?” 那年轻被她这般犀利刁钻的言辞说得一怔,抬头朝她望来,略一打量,微微拱手:“晔见过女郎。” “初次见面,也不介绍名姓郡望?有失礼数吧。”卢玄芷摇了摇手中罗扇。 “……在下陇西李四。” 卢玄芷仍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孙良姝羞得面色涨红,频频给她使眼色,暗含祈求,嘴里道:“李郎伤势未愈,六娘,你不要为难他。” 卢玄芷轻哼一声,摇扇幅度加大,呼呼成风:“你收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藏在这小院里,就不怕被令尊令兄知晓?你今日出来,托的是买胭脂水粉还是衣裳襦裙的借口?也不想想自己向来不喜出门,我要是你兄长阿翁,早察觉出问题了。真不知道令兄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孙良姝知道她就是这么张嘴不饶人,心底是好的,怯怯道:“阿芷,你可是比我亲妹子还亲的,可不能出卖我。” 卢玄芷冷笑一声,甩了她一个白眼。 第34节 第049章 醋布之食 049醋布之食 “卢六娘就是那德行,仗着是郡守之女目空一切,你别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林敷安慰秋姜道。 秋姜放下正看的书帛,对她笑了笑:“三娘与她素未平生,谈何挂怀?”云淡风轻一笑,倒让林敷脸色微红。 在堡内分别后,秋姜转身朝自己下榻的院落步去,路上却遇到林瑜之。对方见了她也停下了步子。秋姜上前道:“三郎与卢家娘子有旧?” 林瑜之觉得她语出唐突,微微蹙眉,冷淡道:“谈不上。” 秋姜却道:“此言不尽不实。” 林瑜之微微挑眉,扬起唇角,约莫是笑了一下。秋姜难得见他一笑,只觉得此人微笑时也带着冰冷的气度,双眸中更有几分洞彻人心的淡漠。心中微恼,面上却道:“三郎好似对三娘有所误解?” “你与卢家娘子一样,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何来的误解?”说完转身就走,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气得秋姜不怒反笑。 居然有这种人? 她憋着满肚子火气往回走,却又碰上了折返回来的林敷。林敷见了她,笑得欣慰,把她拉到一旁,偷偷将一个红色填漆的黑木匣子递给她:“见到三娘子便好了,这个盒子,烦请三娘子交付三兄。三娘子顺路,我也不托旁人了。” 秋姜听得这话,心里更为憋屈,手指抓得那盒子磕磕响,强颜欢笑道:“这是何物,非得三娘此刻前往交付?” 林敷似乎有所顾虑,只是笑道:“此事拜托三娘了。” 秋姜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 原本三分内伤,此刻已经七分了。她深吸口气,一路艰难地到了林瑜之所在的院子,想要叩门,却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内也没有婢子僮仆。 这院子过于朴素,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院内不若其余人那样栽种花草树木,而是满园的瓜果蔬菜。日光里,有个瘦长的身形正弯腰浇水,神情专注。秋姜不由停在那里,直到他做完这些抬起头,望向她。 短暂的沉默。 林瑜之的目光仿佛早春的晨露,不知为何,让她难以直视。秋姜不由避过了他的目光,提了提挽臂纱走进院内,四处打量。半晌,方笑道:“别人家都是喜欢花花草草,怎么你喜欢鼓捣这些?” 林瑜之低头洗手,道:“不是喜欢,我是俗人,只是种来食用的。” “这样的玩笑话,不用与三娘说吧?府上虽不富裕,还犯不着郎君亲自耕种吧?” 林瑜之没有看她,语气淡漠,仿佛说着不是自己的事情:“三娘子没听其余人说起吗?瑜之并非林氏家主所出,只是两年前家主从外面带回收养的寄子。” “……”秋姜觉得喉咙发涩,难以应答。 林瑜之抬头望了她一眼,倒是笑了。那眼神,很像是长者看待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心底有些懊恼,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后来她告辞离去,他望着她轻灵的背影走远,脸上的笑容方渐渐消失,心里生出些许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日后,秋姜终是忍不住心底的疑问,寻了由头拦住林敷,旁敲侧击。 林敷与她混得熟了,平日又是个口无遮拦的,向来她问什么便答什么,这次却沉吟了好一会儿。秋姜见她面色哀戚沉重,迟疑道:“若是为难,那便算了。” 林敷笑了笑:“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你问起,我也不好瞒着。三兄确实是父亲两年前外出时带回的,那时,他还是个小光头的,受完具足戒一年有余。”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反问秋姜,“三娘子听过张子庄吗?” 秋姜皱了皱眉微微摇头。 林敷道:“张子庄,小字阿宁,南朝吴郡张氏女,太子少傅张俭之嫡幼女。永明六年,太子谋反,张俭受到株连,罢黜被贬,流放北地青州,族内男子受役为奴,女郎则冲入官妓坊。张子庄自此成为青州第一名妓,可惜早逝。昔年,她留有一子……便是三郎。” “……” “高僧法相路途官妓坊,觉得此子不凡,颇有佛骨,欲收其入门。青州府君将此事上奏,南朝皇帝敬重高僧,也觉昔年对张氏一族过于严苛,便允奏所求,去其奴籍,皈依佛门。” “……”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晓了。”林敷道,“阿耶很仰慕张子庄,南下时便求高僧让他还俗,在寺门外跪了一天一夜。” 秋姜沉默了好久,问她:“他没有亲人了吗?” 林敷笑了:“我们都是三兄的亲人啊。” 秋姜竟无言以对。关于林瑜之的身世,她当然没有和旁人说。她忽略了林敷曾说的“那不是什么秘密”,只觉得若是这样捂着,便没有旁人知晓。但流言就像古宅角落内长年累月而不断滋生的苔藓,从未断绝。这日她进西园便听得林言之与林进之道:“二兄,你已经三次败北,这次可千万不可败兴而归。那奴与你同去,你可别输给了他。” 林进之虽然怯懦,却也面色微红,争辩道:“那定然不会。” 秋姜在廊下清咳一声。 二人尽皆转身。 林言之满脸微笑,正要迎上来,秋姜却漠然道:“众目睽睽耳,君勿振袖。”语气冷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林言之僵立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秋姜又道:“万物有灵,有些人纵使不幸,也如池中青莲般出淤泥而不染,如何弃之?君不闻锁骨菩萨,下凡罹难,只为普度众生?况且孝悌之言,子不言父之过,弟不论兄之鄙,方为君子之道。五郎可知?” 林言之被她训地深深低下了头。 秋姜拂袖离开,都不想与这二人多费唇舌。转身时却和廊下走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扶了她一把。秋姜连忙退了两步,欠身致歉。 对方说不必。 秋姜一怔,抬头才见是林瑜之。一时,两人相顾无言。秋姜笑了笑:“你要往东去?我也顺路,一起?”伸手为他指引,请他先行。林瑜之望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微微点头,二人一起离去。 林言之咬牙道:“三娘子何时与这人如此熟络了?” 林进之没有应答,紧了紧袖中的拳头。 路上有些沉默,秋姜想,自己与这人实在算不上熟络,甚至有些许不愉快,但为什么会忍不住仗义执言呢? 这个问题,林瑜之也在心里盘桓过片刻。二人一前一后步出走廊,视野里忽然豁然开朗。走着走着,竟然再一次来到那次听曲的湖畔。秋姜见这一池的芙蕖仿佛一夜间盛开了,心里疑惑,林瑜之此刻在她身后道:“新安地理偏南,春季总是最短暂的。等过些时日,荷花也看不见了。” 秋姜不解地转过头:“既然春季短,那夏季总是长的吧?” “这里的荷花花期不长。” 秋姜皱起眉头。印象里,荷花的花期不算短,是六月到九月,不像樱花那样一周即谢。随即又释然了,许是各地品种不同吧。 秋姜道:“还是梅花好。” “三娘喜梅?” “梅兰竹菊四君子,各有风骨,谁人不喜?” 林瑜之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不提方才撞破她为他解围之事,秋姜也绝口不提。 回去后,她却在暂住的院门口碰到了久候的林进之。秋姜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略微矜持地欠了欠身:“二郎君何事叩门?” 林进之虽然在心里设想了无数次,见到她之后,还是不免紧张起来。况且,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张了张嘴巴,方颤巍巍地道:“没什么,娘亲做了晚膳,饭食丰盛,想请三娘子同往共食。” 秋姜微笑拒绝:“不了,三娘已经食过,代我谢过令堂好意。” 林进之眼睁睁望着她进了门,想上前阻拦,却终究迈不出哪一步。他知道自己和三娘子差距甚远,但是,三娘子连那个生父不祥的庶子都另眼相待,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林进之心里很复杂,除却嫉妒和不甘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和自卑。 秋姜当然没有吃过,这不过是她用来搪塞林进之的借口。她又不愿自己做饭,便去了林箩和宝儿的院子。 “阿容阿姊。”宝儿在院内看到她,张开双臂欢快地扑了上来。 秋姜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宝儿长高了吗?这些日子可有挑食?” 宝儿睁大一双闪亮亮的杏眼,一脸诚挚地摇摇头:“宝儿什么都吃,从不挑食。因为阿姊说过,要营养均衡,才能长得高,长得快。” 秋姜笑着又摸他的头发:“孺子可教也。” 林箩从内而出,笑道:“宝儿快别缠着三娘子了,进屋用饭食吧。” 秋姜抱起宝儿一齐进了内室。 菜肴很少,一碟腌黄瓜、一碟鸡肉、一碟油饼子和一碗看不出是加了什么作料做成的菜汤,隐约沉浮着一片发黄的菜叶。 秋姜喝了一口,口中淡淡的,却又充释着一种酸得发馊的味道。她憋着气咽下去,才忍着没有吐出来。她侧头看了看,发现宝儿和林箩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都吃得津津有味,这才察觉过来这几日林氏供给她的饭食已经是极好的了。 但是,对着这些东西,她实在食难下咽,试探道:“为何不多放些盐?” 林箩放下碗筷,抬头看了看她,发现她真的一脸疑惑时,苦笑道:“三娘子是贵人,自然不缺盐用,恐怕用的还是上等的青盐吧。我们林氏只是庶族,新安又是小县城,本来盐的产量就不多,这些年战乱频繁,这盐出产的就更少了,价格昂贵,有时候更是有价无市。在堡内,也就几位家主、主母和嫡子才经常有盐食用。哪怕如此,用的也大多是些粗盐。我与宝儿半月才能领一次,一次也不过几两。” 秋姜听得怔住。她第一世常在深宫,虽然知道外面平民的日子艰苦,却不知艰苦到了这种程度。在现代,盐更是廉价的东西,哪里想到这东西在外面会这么珍贵? “你们不吃盐,不会乏力吗?” 林箩单手揽过宝儿,低下头,叹了口气:“好在厨房还有些醋布,能将就着用些。” 秋姜:“……” 醋布? 那种浸泡了醋以后无数次浸在水里煮饭的东西?怪不得这一股酸馊味。也不知道用过几次了,也不知道其间有没有被苍蝇蚊子等等奇怪的东西叮过咬过。 第050章 智退鳏夫 050智退鳏夫 盐的提炼其实不难,但是在此时,还没有人掌握这种方法,而直接食用那些盐矿的盐会导致中毒,以至于盐稀缺到了如此地步。 秋姜想,如果她一边造琉璃,一边造盐呢?不止是要发大财,还掌握了国民经济的命脉呢!不过,她也就爽歪歪了一下就清醒过来了。古代大多是盐铁官营的,这私造盐铁和私自开矿造武器可都是严重犯法的,哪怕她是大司马的嫡女也一样,照样抓了扔监狱里去,一个不好被谢衍的政敌添油加醋地参一本弹劾一下,那就是全家全族谋反的大罪了。 秋姜回过神来,发现林箩有些心不在焉,便道:“你有心事?” 林箩恍惚了一下:“……没。” 秋姜伫定地笑了笑,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都认识这么多天了,你不用瞒我,你这个人,藏不住事。” 林箩被滞了一下。有时候觉得奇怪,眼前这人,年纪分明比自己小,气势却远远在她之上。这就是身份和环境而造成的差距?她本来不想提起,但是一想到那件事,她心里就愁云密布,眉头紧锁。 秋姜也不急,就那么看着她。 半晌,林箩终于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道:“娘亲要我改嫁,将许的是上林赵氏的赵晋。” ——这就是她不想改嫁了。 秋姜心道。 三国魏晋以来,战乱频繁,人口骤减,国家为了鼓励生育而不干涉寡妇再嫁,世人也不会加以诘难。北地女人地位高而使改嫁成为平常事,南地却大多如此了。哪怕是蒙受儒学之训极深的士族,族内也不干涉寡妇改嫁,甚至长辈还有逼迫族中孀女改嫁的。秋姜记得《陈情表》里就有“舅夺母志”的说法,大多是为了废物利用,笼络士族豪门。 林箩是庶女,嫁的丈夫自然也是普通寒门,且出嫁三年便守寡了,又有一子承在膝下,这样的条件,确实也许不到好人家了。这次赵晋会遣人来说媒,实在出乎西坞林氏的意料,马氏一口便应承了下来,赵晋择日便要前来正式拜谒。 上林赵氏虽然是下等士族,赵晋也是庶出,且有一妻亡故,但是比起西坞林氏这种庶族寒门,还是要高上不止一筹的。 对于西坞林氏而言,这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需知,大抵士族,哪怕是穷苦潦倒的下等士族,也是不愿和庶族通婚的。因为,这会极大降低该士族的声望,受到其余士族的鄙夷和指责,族人也会抬不起头来。 秋姜道:“你见过赵晋了,当真不想嫁他?” 林箩道:“如果可以选,我绝对不嫁。” 第35节 “那有何难?”秋姜附耳过去,笑着低语了几句。林箩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笑容,末了又有些患得患失:“可行吗?”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这日,天气晴朗,西坞林氏的堡门外早早便停了一辆香木嵌壁的牛车,执事见状连忙迎上去。下来的是个四十又几的中年男子,白色襦衫,大袖翩翩,长发高束于顶,用一个竹制卷梁冠冠发。长相倒还算周正,但是眼角有些许纹路,肤色苍白,透着青黑,显得有些病态。虽用白~粉覆盖遮掩,也难掩憔悴。 执事躬身作礼,谄媚一笑:“赵公莅临,蓬荜生辉,快请。族长与主母已在内侧恭候。”说完,这人一脸笑着为他引路,穿过厅堂,绕过池塘,越过一重重院子。赵晋虽然觉得路有些远,颇觉蹊跷,倒也没放在心上,穿过一个院门时忽然听到墙角有个声音嗤笑道:“令堂这是糊涂了,你这般大好年华,竟让你嫁给一个半脚入土、即将赴往黄泉的鳏夫?” 赵晋一惊,忙停下脚步,伸手示意身边侍从和那执事安静。他略走近了些,发现两个人影静静地投影到白色的墙角上,靠得极近,姿态亲密。被角落里的芭蕉叶隐约遮住了二人身影。定睛一看,约莫是两个年轻男女。 只听那女郎柔声道:“阿郎勿恼,阿母也是权宜之计。上林赵氏虽然没落已久,却也勉强可算士族之列,与他们联姻,我西坞林氏将声望大涨。这些年,家族也积攒了不少声望,也许可借此跻身士族之列。阿母、族长打的便是这个算盘。” 那少年郎怒道:“为了西坞林氏,便要这样作践你吗?那赵氏鳏夫风烛残年,阿大风华正茂,如何与他夜夜共枕,岂非痛不欲生?” 女郎哀戚不已:“阿萝又能如何?族长之命不可违,阿母之言不可不听。”又拉着那少年郎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放于胸前,深情款款道,“阿郎若是真心喜欢大娘,可愿等上两年?我已差人打听过,那鳏夫已经年过四十,且久病在榻,活不了多久了。到时,我便可以得到一笔丰渥的赡养之财,和阿郎双宿双栖了。且那鳏夫缠绵病榻已久,哪里还能行那周公之礼,阿郎只管放心,若是无人之时,阿萝还来看望阿郎。” 听到这里,赵晋气得几欲昏厥。他咬着牙,狠狠攒紧双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待人走远了,那执事方笑嘻嘻地禀告道:“大娘子,这赵晋走了。” 林箩才和易钗而弁的秋姜相携而出。 执事竖起拇指,一脸敬佩:“高啊,大娘子,这招太绝了。瞧这赵氏鳏夫,都气得双眼喷火了,要是方才再加一把火,指不定就两眼一翻,直接办丧礼了。” 秋姜对这见风使舵的家伙实在无语,不过此人办事确实牢靠,便从袖中取出包好的五百铢钱递给他。那执事忙把这钱赛回衣襟内,捂着对她点头哈腰:“谢三娘子处变不惊,雍容高华,远胜士族才子远矣。” 听他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白丁咬文嚼字掰古文,秋姜实在有些吃不消,摆摆手道:“没你的事了。记住,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三人知晓。” 那执事指天发誓,躬身退下。 林箩仍然心有余悸:“不会有事吗?” 秋姜嗤笑一声:“换了你,求亲的妻子心有所属,打着等你死了霸占你财产的念头,求亲的族长主母本着利用你的心思,你会不会豁出去大肆宣扬?” 林箩释然了,掩嘴笑道:“除非不要脸面了。” 赵晋自然是要脸的,而且是个极其要脸的。于是,回去后他谁也不说,憋着憋着便憋出了病,本来五分的病,如今是七分乃至八~九分了。马氏和族长也唤人去探过口风,遣去的人却被骂了回来,二人不明所以,只当对方又后悔了。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 众贤会不日便到了,秋姜换上白色襦衫,头拢小冠,易钗而行。林箩抱恙在床,则换林敷与她同出堡门。这日拂晓,二人在门口等了会儿,林瑜之方出现。林敷抱怨道:“又非寒冬腊月,三兄如此之迟?” 秋姜见他眼底略有青黑色,料定晚上耕作地很晚,此事不光彩,便对林敷没好气道:“登高雅集在望,但凡有点上进心的学子,哪个不在家中日日挑灯夜读?” 林瑜之望着她明眸善睐、神采飞扬的侧脸笑了:“多谢三娘。” 秋姜微微一怔,含着一丝浅笑回身望了他一眼。虽然并未表明,也知对方所言何意。所谓知己,不过如此了。她笑了笑,对他微微点头致意。 三人正要离去,身后忽然有人赶过来:“稍等一下。” 回头一看,居然是林进之。 三人都沉默下来。 林进之自己也有些尴尬,但是想到母亲临行前的叮嘱,硬着头皮上前笑了笑:“我与你们同去吧。” 如此一来,路上便有些沉闷了。林进之在牛车外侧坐立难安,不时回头看看身旁的林瑜之,却发现对方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他咬了咬牙,心中忽然有股烦闷之气。好在从西坞坞堡到众贤会至的目的地九耀山不远,乘坐牛车不过一盏茶时间。 参与众贤会的士子士女不胜枚举,携僮随婢,鲜衣怒马,悠游而行,更有不少豪阔子弟携伎游山,在拾级而上的石碑树干上题诗作赋一首,以作铭记。 “此山名为九耀山,此湖名为天山湖。”林敷提起裙裾,轻巧地跨过一个水潭,指着前方的湖光山色得意道。 秋姜笑道:“四娘博闻强记,三娘叹服。” “什么叹服?我知道你这是取笑我呢。”林敷气呼呼地朝前面跑去。 秋姜回头对林瑜之笑了笑:“你这妹子,看似开朗,实则害羞地很。” 林瑜之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秋姜朗声朗气道。 林瑜之被她忽然而来的无理取闹震住,抬头看她,却见她眼睛里噙着揶揄的笑意,明白是被她戏耍了。他便说:“瑜之没有笑什么。” “难道是三娘看岔了?” 他含着一丝笑,微微点头。 这一幕恰巧被从后而来的卢玄芷看见。她拨开几个婢子就赶了上去,摇着罗扇笑道:“二位闲情甚好,不去山上赏乐品诗,却在这路上侃侃而谈?” 秋姜回头笑道:“不想在这遇见六娘,真是缘分。三娘与三郎不过说些玩笑话。” 卢玄芷瞥了眼落在他们身后的林进之,语气终是忍不住冲起来:“什么笑话如此逗趣?竟让三郎连兄长都不曾顾及?可否说来让六娘同品?” 林瑜之神色淡漠:“不过是乡野间的粗鄙之言,不敢告知娘子。” 卢玄芷忽然冷笑:“我有话与你说。”转身走进一旁的斜径小路。眺望而去,小路尽头有个不大不小的水潭,一个红漆黑瓦的六角凉亭安静地坐落在水畔。 林瑜之没有动。 卢玄芷留下的婢子和僮子却一左一右夹住了他,齐齐朝那小路引手,道:“三郎君,请——” 林瑜之有些反感,秋姜却道:“既然六娘子盛情,郎君勿要辜负。”说罢踩着高齿木屐朝半山腰上前行而去。 林进之忙跟上。 林瑜之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她没入了山林掩映间,神色间的复杂方淡淡褪去。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那小路深处的观榭亭。 卢玄芷等候已久,不知何时已久遣人去泡了茶,她站在石桌前倾倒茶壶,将过滤后的茶水轻轻倒入两个紫玉杯中。 林瑜之道:“不必了,六娘子有话请说。” 卢玄芷倒茶的动作一滞,缓缓抬头,望向他。林瑜之被她这样看着,神色仍是淡漠。他身上穿的朱青色大袖衫已经洗地褪去了颜色,纶发的巾带也颇为陈旧,但是卢玄芷觉得很奇怪,此人的风姿总是如此绝世。他身上那种淡淡的书卷味与檀香味,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士族子弟身上找寻到过,仿佛他未及盛年,已经阅尽了沧桑;他那种淡漠与孤傲中偶尔透着隐忍和悲戚的感觉,时常让她痛心不已。 她想,若是没有昔年的那场变故,他依然是吴郡张氏的高门士子,诗礼簪缨,聪慧敏达,可中秀才,举孝廉,青云直上,与她门当户对。昔年金谷俊游,铜驼巷陌,心晴细履平沙,如今物是人非,世事只堪嗟叹。是谁的错?卢玄芷从未这样仇恨这世间的不公与无常。 山间传来辘辘的车声,还有士子士女在陆续上山,声音遥遥远来,仿佛杳杳无讯,又在耳边隐约可闻,承载着载不动的愁与恨。 卢玄芷的双手有些发抖,强忍泪意,仰头对他笑道:“你喜欢方才那来历不明的女郎?我是江东卢氏之女,堂堂卢六娘,你不喜欢我吗?” 林瑜之低声道:“三娘是陈郡谢氏贵女,并非来历不明。” 卢玄芷怔了一怔,既为谢秋姜的出身感到惊讶和不甘,又为他此刻的怯懦而微笑。她机敏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丝不确定性,他在逃避,他不敢直言喜欢谢三娘。原来,幼年贬谪的屈辱、颠沛流离的生活终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就像是被利箭贯穿的盔甲,哪怕在光鲜亮丽,哪怕已然修补完全,也永远存在那样一道裂痕。一段情感,若是有了一个缺口,而且是源于心灵上的缺口,那便永远也填不满。 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聪慧狡黠。 “你不如趁早死心,她不会喜欢你的。”卢玄芷扔下这句话,带着她的茶具扬长而去。风里传来她得意的笑声,“除了我卢六娘,没有一个高门贵女会看上一个寒门庶子,尤其是一个生母为妓、生父不祥的奴。” 第051章 曲水流觞 051曲水流觞 林瑜之回来时,秋姜正与孙铭说笑。远远的,他便看见二人交谈甚欢,笑容坦荡大方。他的脚步在几丈外停住,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那里。还是林敷回头瞥见他,忙朗声招手:“三兄,这边!” 林瑜之踯躅了会儿,缓缓走过去。 孙铭的笑容顿时含了丝矜持,只是但笑不语,眼底分明是有几分清高和鄙夷的。不过富贵士子,出言贬损的事倒是做不出来,只是自顾对秋姜说笑道:“三娘子不是想见识我们这儿的曲水流觞盛会吗?”抬手为她向东面指引,“请。” 秋姜抬目,弥望山川逼仄,丛林苍郁,隐约露出蜿蜒河畔的边缘,依稀有士子士女沿着岸边席地而坐,从高渐次,缓缓排下。东道主竟是一个年轻的女郎,尚还青涩,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腰将一只盛满酒液的羽殇轻轻置入河水中。 孙铭笑道:“那是舍妹孙五娘。” 秋姜笑道:“王逸少云‘羽觞随波泛’,实乃雅事。” “做得出好诗,那是雅事,要是这羽殇停在胸无点墨的人面前,当众出丑,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林敷捂嘴贼笑,冲她挤眉弄眼。 秋姜也忍不住笑起来。 几人齐步朝那林中走出,忽略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瑜之。 几人来得迟了,只能在下游的空位再置席位。孙良姝过来见礼,许是性情使然,神色有些羞怯:“孙五娘见过诸君,请上座。” 几人回礼,纷纷跪坐下来。 孙良姝还想说些什么,眼睛忽然望着一个方向凝滞住了。她脸上的笑容越积越盛,只略微对几人点头,转身便走了过去。 秋姜听得身后远远传来她的唤声:“李郎。” 那人道:“五娘子落了琴。”转身接过身后婢子递过来的七弦琴,递过。 秋姜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一路而来的从容也动摇起来。一刹那的欣喜在看到那情景后,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浇灌而下,立时冷却。 林敷看到她的神色,觉得奇怪,转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子渐渐发亮:“好个俊丽风流的郎君,三娘识得他?” 秋姜别过头:“谁人识得?素未蒙面。” 林敷倒没注意她的神色,望着远处撇撇嘴:“我平日以为这孙良姝是个贤惠腼腆的,如今看来,也不老实。” 秋姜冷笑:“哪有不偷腥的猫?公的都是一副德行。” 林敷听她语气尖酸,实在罕见,不由吓了一跳,回头看她,眼中流露出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秋姜也惊觉自己失态,忙低头掩饰,却听周边士子士女纷纷言笑,目光都望向她,忙敛了心神,却见一只黄金羽殇缓缓停到了她的面前。 “郎君还不快快出席?诸君久候已矣。”有人抚着玉如意,善意打趣。 秋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没有见过她,把男装的她当做男子了。纵然心里纷乱,她面上却一分不露,起身避席,躬身作揖:“陈郡谢玉谢广平,诸君有礼。”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她更听得身旁一个士子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陈郡谢氏何时又有了这样一号人物?” “未尝听闻,观其年纪,想必尚幼,还未及冠吧。” 秋姜感觉到右侧方有道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种欣喜和迫切隔着山间流动的清风清晰传来。她心里冷笑,朗声道:“玉才识浅薄,今日便作陋诗一首,权当抛砖引玉了。”清了清嗓子,吟道,“一日离恨兮,令君难忘。凭恁驰骋兮,思不其惶。凤凰台上兮,雁字情长。年来相逢兮,二美侧旁。” 四下寂静了会儿,马上有人带头鼓掌,不过须臾,掌声如雷。 秋姜微笑归座。 孙良姝忍不住叹道:“诗虽简单,却很传神,用了仿古的楚辞骚体,言简意赅地讽刺了‘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的典故。想不到儿郎中也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见地。五娘还以为,男子大多称颂司马相如深情款款呢?殊不知心中已有两意,纵然迷途知返,伤害已存。卓文君又是秉着何等的心酸写下《白头吟》?”她回头望了望李元晔,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期盼,踯躅侧击道,“……可惜世间男子,大多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李元晔没有注意她,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都不愿回头看他一眼的人身上。 他了解谢秋姜,想是她定然是有所误会,心里有些烦闷,转身对孙良姝道:“晔身子不适,容在下先行告退。” “郎君何处不适?可要五娘去请疾医?”孙良姝关切万分。 李元晔道:“不用,许是昨晚没有安寝,只是有些乏了。” 孙良姝望着他走远,总觉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这些日子,她也曾明里暗里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意,可惜他虽然以礼相待,却总显得有些疏离。她想,应是相处时间尚短吧。 想到这儿,情不自禁赧然一笑。 因着午后天气不佳,众贤会提早散了。回去的路上,林敷对秋姜道:“今日作的那诗真是太棒了,我早看那司马相如不顺眼了。你骂得好,骂得妙。方才你做完诗,有好些美貌的女郎对你侧目呢,你瞧见没有?” 秋姜不理会她的聒噪骚扰,目不斜视,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第36节 林进之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三娘子饱读诗书,文采志趣自然是高的。”说完小心地从一旁打量秋姜,秋姜却神色淡漠如常,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秋姜却道:“修文去哪了?” 林敷也发现自己三兄没了踪影,挠头道:“我也没有留意。” 秋姜折返回去,沿着山路往上找了会儿,终于在几丈外的一棵槐树下找到他。她快步过去,在他肩上一拍:“发什么愣呢?” 林瑜之回神一看,见是她,怔了怔,竟然有些恍然。 秋姜见他欲言又止,皱眉道:“有话便说。” 林瑜之终是摇头,直身绕过她,往山下走去:“没什么。我上山时在这困着了,便休憩了会儿。” 秋姜却觉得他有心事,拦到他前面:“于情于理,我不该干扰你的私事。但是,这一刻我是一个朋友的角度来关切,你不需要回答具体,但是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有心事?” 她的眼神让人难以拒绝,却又叫人如此害怕面对。林瑜之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刻是这么卑微,这么艰难。他的目光落在她飞扬夺目的眉眼间,光鲜亮丽的衣饰上,高华大方的气度中,不觉自惭形秽。他生生转开了视线,道:“真的没什么。” “你不愿说就算了。”谢秋姜转身离去。 雨势大了些,他从身后追上来,见她好像真的有些生自己的气,也不敢轻易开口。但是雨越来越大,打湿了她的衣襟,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迟疑了会儿,还是解下自己的外襦,当做斗笠遮在了她的头顶。 秋姜停步回头,在濛濛细雨中眯着眼睛打量他,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觉低柔了不少:“你也顾着点自己。我身子棒着呢,淋点雨没什么。” 他轻轻一笑:“你是谢氏贵女,我不过是一介寒门庶子罢了。身份悬殊,如何相提并论?” 秋姜冷了脸道:“你我既是朋友,以后不准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又负气离开,撇下了站在原地撑着襦衫的他。 林瑜之神色触动,望着她削瘦却洒脱的背影许久,飞快地赶了上去。 说来也怪,天在此刻便放晴了。 秋姜回头对他勾了勾唇角,嗤笑道:“都说是阵雨,我看是老天也在闹脾气呢。” 林瑜之不知她指着什么,只是附和地笑了笑。目光触及她脸上烂漫自在的微笑,又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秋姜一笑:“你怎地像个大娘子似的?” 林瑜之低声道:“三娘取笑了。” 到了山下,时候不早了,停驻的牛车早已去了七七八八。林敷在东边的一棵柳树下呼唤他们,驭夫将牛车缓缓拉到他们面前。 林瑜之避开些许,让她先行上车。 秋姜攀着车辕,正要上去,身后有人道:“三娘徐走。故人相见,也不问声安好吗?” 秋姜僵滞了会儿,才冷着脸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李元晔就那么任由她望着,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林敷看看秋姜,又看看不远处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君,咂舌不已。林进之和林瑜之都没有说话。 秋姜道:“见也见了,四郎想说什么?” 元晔道:“故人叙旧,找处僻静处更宜。” 秋姜道:“请恕三娘还有要事在身,他日再叙,可否?”话虽如此,她却不等他回答,转身拨开帘子便要钻入车内。 元晔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平静了。四处已经没有旁的客人,他沉声问道:“三娘在恼我什么?晔不知何处又开罪了三娘。” 秋姜狠狠甩开了他:“李元晔,你别动手动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元晔还要上前,林瑜之抬剑挡住了他:“三娘子不想与你说话,请你不要逾礼,君子不强人所难。” 元晔这才正眼打量他,眸光深邃,神色晦暗莫名。过了会儿,他竟然徐徐地笑起来,轻嗤道:“我与三娘如此,是我与三娘的事情,外人还是不便插手吧?”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俯视的意味,仿佛贵胄皇族见到了平民庶族,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矜贵和淡漠。在李元晔心里,这人也实在微不足道。无论他喜不喜欢谢秋姜,他都不会在意。因为,这人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秋姜却道:“谁与你是一家人?李公,切莫过于骄矜自傲。” 元晔对她,原本只有不解,见她如此得理不饶人,不依不饶,此刻又多了几分愤怒:“三娘不问缘由,不知为何便这样对我,是为何故?” 秋姜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随即旋身进车,落了车帘。 林敷经过他身旁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哪怕愤怒冷漠,这人也是极为俊美的,且这周身的仪表气度,一看便知是王侯公子。 林瑜之和林进之也依次上车,驭夫驾车远去了。 元晔没有追赶,只是冷冷望着,心中也意气难平。他虽然生性宽宏雅量,不与人斤斤计较,却绝不容许有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问缘由地冷待奚落他。 回去的路上,谢秋姜一句话都没有说。林敷紧张地望着她的侧脸,想开口询问,又怕戳到她的禁忌,心里却有很多疑问。那郎君称“自家人和外人”,言语间和三娘子颇为亲密,也不知是三娘子的什么人? 若是……她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心里叹息。那三兄怎么办?不过,以谢三娘的出身和学识,确实不是三兄现在的身份可以匹配的。 回堡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天色却一片阴霾,有雨滴蕴在乌黑的云层里不肯降落,仿佛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头顶,叫人无端地气闷。堡内有些身份的人甚至搬来了火盆暖炉,门扉紧闭,只有红彤彤的火光自一重重的院落和一座座土楼内朦胧透出。 秋姜被这阴冷和燥热搅和地更加心烦气躁,心也好像落在冰火两重的边缘。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却发现身后有人还一直跟着她。回头一看,发现是林瑜之。 “怎么是你?” 林瑜之怔在那里,也不知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本能地跟着她罢了。如今反应过来,神色也有了几分局促。 秋姜看出他为难,转移了话题:“我们明日出堡去吧。” 林瑜之微有讶色。 她又说:“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他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道:“……不如,去采石场?” 原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的眼睛亮了一亮,笑了:“好啊。”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们这儿还有采石场?是你们西坞林氏的产业?” “我们哪里有那样雄厚的资金来置办?是和谈氏合伙的,另有赵氏、葛氏等士族在背后支持,各得利益。” 秋姜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诚不欺我也。倒是这些士族,又要脸面,又要利益,倒是又当又立。” 林瑜之没理解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微微怔了怔。 秋姜觉察自己失言,忙一笑掩过。 第052章 前世故人 052前世故人 次日,二人同去采石场。驾车的仍是佣农苟叔,六指却没来。秋姜心里正觉得疑惑,苟叔便说,六指前些日子去采石场帮忙时不慎被砸伤了腿,而今正在医坊静养。秋姜想:这人也有安静的时候,笑了笑,不置可否。 牛车翻过一座矮山,在河畔边的一棵榆树下停下。前方路途狭隘崎岖,不能再驰了,秋姜和林瑜之依次下马,留苟叔守在树下喂牛看车。 此处山连山绵延不断,水接水澄江似练,奇峰险峻,极难攀登,只能挑着山中罅隙开辟了一道羊肠小路,蜿蜒着盘着山麓缓缓通入一个个石寨。这些石寨建设简陋,有的建在山底下,有的建在半山腰,还有的甚至未圈栅栏,未设角楼戍望,只有工人寥寥几人,哼着山歌干得热火朝天。 “那些都是此地的佣农。”林瑜之在她身后道,“还有些是别郡他州来的流民,甚至有南地逃来的。” “朝廷不管吗?” “也管,但是战乱频繁,匪寇为患,流民数之不尽,人员数目实在庞大,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有时候,实在管不过来了,邱户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秋姜想了想,纳罕道:“你们这没有检籍吗?” 林瑜之道:“有,大多是一年一次,有时流民太多,县里太乱了,也会调整为半年一次。” 秋姜微微点头,没有别的问题了。 接待他们的是个姓黄的执事,大略介绍了一下这两个月开采石料的进程,又带他们去各个石场巡视了一遍。他还在那滔滔不绝,秋姜已经昏昏欲睡了。她此刻后悔了,与其上这看这劳什子的东西,还不如躺在堡里睡大觉。至此,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坏了。 这时有下人过来通报,黄执事听了会儿,神色有些为难。秋姜道:“你有事便先去忙吧。” 黄执事谢声退下。 秋姜对林瑜之道:“这采出的石料销路可好?” 林瑜之回道:“大多运往外县。新安地势险要,多崇山峻岭,山石坚固,是用来建造坞堡楼房的上佳好料。” 秋姜沉默了会儿,忽然痛惜道:“好生糊涂啊!” 林瑜之不明所以,目录询问,秋姜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眉目紧锁,隐隐含着难以遏制的愤怒:“新安是汝南郡首,是我朝边境重镇,与南朝接壤,不过尺寸之距。昔年南獠几次欲挥军北上,却被阻于此地天险。如今尔等却因区区蝇头小利而大肆开采石矿,移山推土,假以时日,此地必然夷为平地。届时南军北上,又以何物阻挡?” 林瑜之一惊,也陷入了深思。 秋姜恨铁不成钢:“此地县长何人?竟如此愚蠢!” 林瑜之还来不及回答,身后忽然有人笑道:“女郎远见,令人折服。” 秋姜回头一望,那人在黄执事点头哈腰的带领下大步迈来。这人双十年华,身形高大,峻拔如松,不似士人那般宽衣广袖,而是着绛紫色镶三重金边窄袖斜襟劲装,外着同色对襟罩衣,一枚龙行雕花玉佩悬在腰间黑色绅带下。他的皮肤很白,鼻梁较之一般男子更为高挺,五官深邃,剑眉斜入发鬓,笑起来颇为俊朗。 他上前拱手见礼,目光清朗,一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笑道:“想不到小小县城,小小女郎,也有如此见地?” 秋姜见他虽然气度出众,言语间却对女子多有偏见,不由冷笑道:“八尺丈夫又如何,小小女郎又如何?”转身离去。 林瑜之跟随其后,也没有多看这人一眼。 尔朱操微微一怔,唇边不由泛起一丝微笑。黄执事看得心惊,颤抖着声音道:“使君勿怪,女郎无心之失。” 尔朱操轻笑:“这是何家女郎?” 黄执事迟疑了会儿,道:“陈郡谢三娘。” “陈郡谢氏的贵女?”尔朱操诧异侧身,望向黄执事,“为何会在此地?” 黄执事茫然摇头:“这个……小人不知。”小心打量他,“……今日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使君海涵,万望在邱户曹面前美言几句。”他虽不知此人来历,那日却见邱明渡对他格外礼遇,又探到此人来自京都洛阳,心想,必不是凡人。 尔朱操拍了拍他的肩膀,莞尔一笑:“黄执事,我是粗人,你不必如此。执事今日盛情款待,操感恩于心。” “不敢不敢。” 休息了两日,秋姜的心情才好了不少。这日天气甚好,她便和林瑜之、林敷到东市坊内逛游。走了两间铺肆,林敷捧回一大堆东西,见什么都好,秋姜却什么都没有拿,林敷奇道:“你为何只看不买啊?” 秋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东西初看不错,买下后又会后悔,那还不如不买。你瞧瞧你手里这罗扇,你这性子,回去后会拿着出门?还有这砚台,请问你几天练一次字?以及这样的手绢,我往常就没见你拿着过。” 林敷一想,也是,脸渐渐垮了下来。 秋姜见她小模样可怜,转而笑道:“好了,买都买了,也不差这点小钱。”携了她朝人流深处信步而去。 走着走着,秋姜发现人流越来越密集。她停下步子往前眺望,发现人潮是涌向东南河岸边的。远远望去,隐约可以看见河畔的拱桥旁有一座观榭台,不少人正围在台阶下对着台上指指点点。 林敷忽然道:“三娘,快看啊,那是首诗呢。” 秋姜望去,发现台上左右两边各自挂有一副黑底红漆的匾额,左边题有一诗词,不过只有上阕,墨迹还未干涸。上书:清明时节雨声愁,薄纸邪行画屏幽。红月残酒枕垫凉,仙云巧弄云水流。 秋姜浑身一震,仿佛被惊雷击中,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首诗的上阕,脸上血色褪尽。 林敷没有看到她的神色,兴致勃勃地拉了一个行人询问,得知是有人重金悬赏下联。她回头对秋姜道:“三娘,这人出手可真阔绰。百金呢,这可是百金……嗳,三娘,你去哪儿呢……” 秋姜越过众人,在台下几个士子诧异的目光下步上台阶,径直取了旁边的一方砚台上搁着的簪笔。低头研磨的男子诧异抬头,还未开口,目光便触及了她的面庞,惊讶转为惊喜:“是你啊。”原来,这人正是两日前她与林瑜之在采石场见过的那个绛紫色衣衫的契胡青年。 秋姜没有理睬他,抬手在那右边的匾额上写下:世味年来晴窗叹,画阁低伞巷中游。流莺睡起苔痕拢,半空烟雨半空囚。 “妙啊。”尔朱操越过桌案走到她面前,负手在后,抬头观赏了半晌,对她竖起拇指,“女郎高才。”侧身向一旁的酒肆大门扬手道,“家中主人有请。” 第37节 秋姜猝然一惊,气息不稳,语气也乱了:“你……你家主人在此?那你是……” “在下尔朱操,字明德。”他笑着施礼。 秋姜转身便奔入那酒肆内。尔朱操讶异于她如此急切,百思不得其解,脚下却快步跟上,将她引上二楼的一个雅间。 等真的要见了,秋姜又在帘外停下了步子。都说近乡情更怯,她心中又想见到此人,又害怕见到。眼里的泪珠滚了两圈,艰难地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平复情绪,帘内人已然道:“贵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内?” 秋姜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足下久候了,三娘歉意不已。”抬手拨开垂帘,进了雅间。 此间共有五人,居中而坐的青年三十而立,相貌极为英俊,正举樽望着她。左边侍立的是个黑面虬髯汉子,手中按着青铜剑,看着有几分凶相,再左则是一个年过六旬的白发儒者,也不正眼看秋姜,形容颇为清高自傲。青年右边则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年过不惑,红光满面,虽然身着襦衫,却更像一个富贵福星员外郎,男子右边又跟着一个唇红齿白、乖顺伶俐的文弱书生,忙着给那青年执著添菜。 青年抬手微微按压,道:“好了,文继,我乏了,你让人把这些都撤了。“那名唤“文继”的文弱书生忙应了声,躬身倒走着退出了雅间。 青年的目光这时又缓缓落到秋姜的脸上。他虽然在微笑,眼神也不凌厉,但是气势迫人,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秋姜却没有任何胆颤,反而觉得无比亲切。她任由他打量,自己也在慢慢打量他。 “大胆!”那白发儒者一瞪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到了秋姜脸上。 青年温声制止道:“裴老。” 裴应时不作声了,却仍是冷冷地望了秋姜一眼,暗含警告。 秋姜低头翻了个白眼,心里无语:这老家伙,十几年不见,还是这副德行。 青年轻笑着招招手:“你上前来。” 秋姜深知此刻身份应作何反应,抬头直视他,微微蹙眉:“郎君何人?交谈之前,是否应该告知名姓?” 裴应时大怒:“你这小姑,竟敢……” “裴老!”青年叹了口气,对门口守卫的尔朱操道,“裴老身子不适,明德,你陪他出去散散心吧。” 尔朱操应了声,不顾裴应时的反对,搭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把他拖了出去。 到了外边,裴应时狠狠甩开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尔朱操,你这六品小官是不是不想当了?敢挟持老夫!” 尔朱操无辜地眨眨眼:“竖子岂敢?操这是奉了大家之命,裴老方才也该听到了啊。”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厚脸皮相,裴应时气得捂住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尔朱操忙帮他拍着后背顺气:“裴老,消消气,消消气,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啊。” “你少来!”裴应时推开他,指着他气得手指发抖,“陛下糊涂,你也跟着犯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像只无头苍蝇已经在原地焦虑地打转,嘴里不断,“出行前老夫就怕陛下到了外面迷上民间女子,所以多加防范,结果还是防不胜防。若是陛下一时兴起要将这女子带回洛阳,那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啊……” 这八字还没一撇,就连婚期彩礼等等都想到了——尔朱操实在无语,面上却赔笑道:“裴老杞人忧天了,大家不过见这女郎有才,多问一句罢了。走走走,此间无趣,我们去外边饮酒去。”不由分说揽了他的肩膀朝外面走去。 “你干什么?尔朱操,尔朱小儿,你别对老夫动手动脚,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你这六品小官不想当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夫联络百官弹劾你,不,弹劾你一族……” 天色渐渐晚了,楼外太阳渐渐向西倾斜,不复正午中正。俄而,小二进来撤了酒席,转而换上了差点果品。 青年笑着对秋姜自我介绍:“在下杨文善,字子山。” 秋姜直直望着他,道:“陈郡谢三娘。” 青年失笑道:“三娘子见过在下?为何一直盯着在下看?” 秋姜掀起嘴角笑了笑,在他身侧的空位上坐下来,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樽酒:“见你英俊,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杨文善一怔,望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目光竟有些恍惚。 秋姜察觉到他的注视,神色微凛,忙收敛了心神:“……贵人怎么了?” 杨文善这才苦笑一声:“不瞒女郎,方才……在下觉得女郎的口吻像极了先妹。” 秋姜手中一抖,差点倒翻了酒樽。她稳住心神,并未抬眼:“是吗?” 好在青年兀自停在追忆中,并未察觉她的失态,幽幽道:“我幼年孤苦,与家妹相依为命。儿时,先妣失宠,身份低微,我与小妹受寒挨冻,磨难坎坷,经常食不果腹,但是小妹总是将她那一份留给我……后来,我终于继承了阿耶的遗产,以为可以苦尽甘来,小妹却早早离世了。” 秋姜双目圆睁,心中惊起了滔天巨浪。 她死了?怎么会呢?第一世她分明是死于叛乱中的自戕,享年三十六岁。她清楚地记得,元善建登上帝位是二十五,他如今的年纪看着也就三十上下,她比他小两岁,她此时应该二十七八,尚在人世才对。按他所说,她这世却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难道,这就是蝴蝶效应?因为她的命运改变,所以导致了整个帝国的命运也在悄悄改变?还是只有这一处不同了。 秋姜有些茫然。 “她”?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她”了,那是魏庭已经仙逝的华阴公主,北魏当今陛下的同母妹妹,与陛下同甘共苦的嫡亲妹妹,尊贵无比。 而她这一世,是陈郡谢三娘,大司马谢衍之女。 青年的目光复又落在她的脸上,神色复杂。 一旁低头随侍的文弱书生此刻悄悄地抬了一下眼角,忙低下头。他此刻心里掀起了巨浪:华阴公主与陛下极为亲厚,死后更被追封为文德敏慧恭孝公主。辞世那日,陛下伤心欲绝,病倒于榻,荒废朝政长达三周,并举国哀悼,亲自为葬礼仪式送行。自北魏建国以来,公主死后的谥号一般只有二字,最多的也不过四字,像华阴公主这样的,绝对是绝无仅有。可见至尊对长公主的珍爱和敬慕。 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第053章 心有灵犀 053心有灵犀 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文弱书生崔文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微低着头,躬着身,惯常的装聋作哑,乖顺安静。杨文善又对秋姜道:“三娘子如何对出此诗?” 秋姜心里极不平静,面上神色却波澜不惊,只是轻笑道:“杨公若偶遇精妙书法一副,还要问那书写的士人是如何练就如此笔法吗?” 杨文善略一滞色,放声一笑:“是我迂腐了。” 秋姜笑而不语。 杨文善起身,亲自为她斟酒。那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吓了一跳,忙奔过来,作势要接他手中酒樽:“郎主不可。” “高老退下。” 那姓高的中年男子闻言,又劝了两句。见杨文善执意,忙找了个台阶,退到了一旁。他和崔文继对视了一眼,默默垂首。 杨文善为她斟满,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知己难求,当及时行乐。三娘子,请——” 秋姜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将空置的酒樽微微倾斜,展给他看。 “好——”他也笑着饮尽。 酒过三巡,二人颇感投缘,杨文善更是冷不丁道:“三娘子家中可有兄弟?” 秋姜道:“唯有二兄、四弟,却非与三娘同母所出,实乃憾事。” 杨文善笑道:“何来憾事?今日你我投缘,不若效仿那古时关张桃园结义?” 秋姜吃了一惊,心中犹豫。她还未应答,帘外便有人长笑一声,揭开帘子径直步入:“晔只听过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何时这关张二人私下也结拜过?” 秋姜乍然见到她,心里又是一闷,冷眼道:“你来作甚?” 李元晔道:“你来作甚,我就来作甚。” 秋姜指着他身后门帘道:“出去。” 其实不用她开口,一直沉默的黑脸虬髯汉子虎目一睁,手中大刀已然拔出,抬手就驾到他的脖子上:“来者何人?” 刀光森寒迫人,李元晔却连神色都没触动一下,语调冰冷沉静:“谢三娘是我表妹,出门在外,由我一应照拂,既是与人结拜,怎有不只会我这个兄长的道理? 秋姜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李元晔见她依然如此愤怒,紧绷的脸色却渐渐舒缓下来,语气也含了一丝无奈,语重心长道:“三娘何必如此固执?那日是阿兄不对,三娘还在生阿兄的气吗?纵然三娘生气,也不可拿自己的安危赌气?”他的目光冷漠地移到杨文善脸上,“三娘尚在闺阁之中,名声至关重要。兄台何人,初见便要与人结义?” 杨文善不但不恼,反而微微含笑,意味不明地望着他:“阿郎此言,是在怀疑在下居心叵测?” “竖子安敢无礼?”红面中年人喝道。 杨文善却挥手让他退下,也示意黑面汉子收回大刀,对李元晔道:“在下确实唐突,但是一片赤诚,绝无不轨之图,只是与令妹颇为投缘罢了。” “恐怕拙妹高攀不起。”李元晔躬身拱手,“望公海涵。” 杨文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不卑不亢的年轻人了,不由心生欣赏,道:“郎君也该问问令妹的意思吧?” 秋姜此刻道:“我不识得此人。” 李元晔都气笑了:“谢三娘,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是在保护你!若是毫不在意的人,晔才不管她的死活!” 谢秋姜按住桌面缓缓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对上他,目光伫定,毫不退让:“李四郎,你怎么如此自以为是?你觉得我是在和你赌气?我告诉你,我谢三娘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危来做赌注。我比谁都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信任杨公子,所以决意和他结拜,与你半分干系也无!” 杨文善见二人如此针锋相对,眼中闪过一丝揶揄,忽然莞尔道:“我看二位不是兄妹这么简单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人生天地之间,能得一知己,实乃万分难求之幸事,既然相知,便应理解。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秋姜归座,不再言语。 元晔亦沉默。 室内有些寂静。 杨文善轻笑,遣人送来七弦琴,跪在在长案上缓缓弹奏起来。高山流水般空灵澄明的序音之后,他悠然唱道:“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悲苦。君既为府吏,首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秋姜有所感触,神情舒缓下来,眉宇抚平,若有所思。 《孔雀东南飞》,刘兰芝与焦仲卿——世间鲜少的坚贞不屈的爱情。纵然时过境迁,自古以来,相爱相知之人总是能得到世人的称颂和赞美。 一曲终结,杨文善将双手轻轻覆在琴弦上,收了余音。他望着虚空说:“相知而不能相守,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悲剧。” 秋姜神情微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元善建与皇后高氏伉俪情深,奈何天不遂人愿,王氏在他登基后半载便与世长辞了。秋姜与王氏交好,自然知晓他们情深似海,也为他们惋惜。 拜别之后,元晔在她身后走出酒肆。秋姜知道他跟在自己后面,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喝止他。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过坊市,穿过街巷,直到闾巷深处牛车所停驻的地方。林瑜之和林敷等着她很久了。林敷本来想冲过来抱她,却见她身后跟着的李元晔,脚步生生停住,有些畏惧犹豫,踟蹰不前。 秋姜停了一停,微抬裙裾就要登上牛车,元晔在她身后道:“三娘与晔,互相总是多有误解。但是,无论如何,晔只希望三娘保重自己,切莫亲信他人。画虎画皮难画骨,需知人心险恶。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说完,他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阿兄!”秋姜跳下车辕,快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元晔顺势转身。 秋姜没有说什么,但是眼神明显透出不舍。二人对视良久,他忽然张臂将她拥入怀中,紧紧锁住,仿佛怕她再度逃开。许久,他才松开,握住她的肩膀,低头注视着她温柔明丽的面庞。 秋姜望着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受禁锢的双手又开始不安分,揪了揪他前襟的紫金对领。 “别闹。”元晔捉住了她的手。他此刻低眉凝视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秋姜笑着笑着,渐渐有些不知所措,眸光闪动,睫毛睫毛扑闪,终于颤巍巍地闭上了双目。元晔在此时低下头,温暖而略有些干燥的唇,缓缓印在她微微颤动的眼帘上。 这个女郎——也有如此安静和羞怯的时候?元晔离开之后笑道,右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牵了她的手:“走吧。” 在林瑜之和林敷复杂的神情中,元晔将她抱上了那辆在墙角等候已久的牛车。 从那日之后,李元晔就搬到了西坞林氏的坞堡,住在秋姜旁边的一个别院里。林敷这几日过来院里见她,欲言又止,仿佛想问点什么,又碍于什么而不便开口。秋姜憋了很久,这天实在忍不住说道:“你有什么便说吧。” 林敷又是一阵沉默:“……你唤他阿兄,可是那日,他分明……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第38节 秋姜面色一红,但仍是大方地对她笑了笑,坦言道:“他是陇西李四郎,我的表兄,我的阿兄,我的檀郎。”她语气里满溢的爱意让林敷愣怔,随即促狭地笑起来,推了她一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你也不知羞?” 秋姜拨开她:“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大不了。况且——”她私下望一望,放轻了声音,“此地又没有旁人。” 她的笑声轻轻地化作了微风,卷过廊下飘落的榆树叶,缓缓飘落到中庭,有人此刻从院门外悄然走进,叶片正巧落在他的鞋尖上。 秋姜不经意斜眼便见了他,有点儿心虚,抚了抚颊畔的碎发:“修文,你怎么来这了?” 林瑜之沉默了会儿:“……我来送还你的书贴。”这是他几日前和她借去临摹的。放下后,他转身离开了院内,习武之人耳力好,身后又传来少女的窃窃私语声,他鬼使神差地在树荫下藏住身形。 “……陇西李氏,又是行四,也叫‘檀郎’……难道,此‘檀郎’便是彼‘檀郎’?”林敷惊讶出声,“陇西李元晔,江陵王嫡次子——琅琊公?” 她震惊地无以复加。 秋姜道:“正是此人。” 林敷好久才渐渐接受这个事实,眼神明亮:“无怪乎如此风华!原来他就是琅琊王恭的首徒,陇西李郎李元晔?世人都说他的容貌是北地最秀美广袤的山川,举世无双,非珠玉俗物可比,都说他的胸襟气度就像气吞万里的寰宇,有容乃大,海纳江河。与三娘,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秋姜被她说得“咯咯”笑起来。 ——四娘说的一点不差,确实门当户对,一对佳人。 林瑜之踉跄着奔出院子,落荒而逃。岔路侧边也有一人穿过柳荫过来,不备之下,与他撞了个满怀。二人齐齐后退,方各自稳住了身形,对视一眼,皆是无言。不过这沉默了片刻的功夫,空中扬起了透明的雨丝,霏霏落入池塘水面,有鱼儿跃起,翻滚着吐了几个泡花儿,莲花芙蕖随着荡漾的微波滉瀁折羞。 还是李元晔比他镇定,笑了一笑道:“在下陇西李四郎。” 林瑜之冷冷道:“你我不是同道中人,不必如此礼仪。” 李元晔见他如此坦率,也不再装腔作势,逼近了两步望着他,眼中尽是促狭之色:“你喜欢我的三娘?” 林瑜之愣了一愣,轻哼一声,神色更冷。 李元晔更是嗤了一声,意兴盎然地在他身侧徘徊审视,像是在鉴赏什么艺术品。只听他悠悠笑道:“我与三娘青梅竹马,从小,三娘就没有什么不对我说的。日前她告知我,有个寒门庶子对她殷勤备至,我只当她玩笑话呢。三娘就喜欢说这些与我听,看我的表情,我若是生气,她便开心,但我若真的生气了,她又担心。那日我真的是生气极了,我对她一片真心,再试探也有个底线?若是萧颐、崔颖等人爱慕她,我倒也释然。怎有庶民之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三娘见之,连忙致歉,与晔说,‘凤凰于梧桐木上栖落,怎有筑巢于贫寒土屋的道理’?晔细想,确实如此。” 林瑜之面皮抽动,脸色燥地通红。如此羞辱,他却不能反驳,只能死死咬住牙齿,袖中手指已经掐入了掌心。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李元晔瞥了他一眼,施施然离去。 第054章 秉烛夜谈 054秉烛夜谈 这场雨直到夜间方停歇。秋姜念了两卷书帛,有些心烦气躁,不由换了衣衫,提了灯盏和花篮便出了院门。绕过两重院门,到了外间,园苑内也无旁人了,雨滴自远处檐下低落,清晰可闻,显得周遭分外安静。小径红稀,树木葳蕤,河畔的合欢树落了一地残骸。 她蹲到那儿拾合欢花,大多捡并未破损的,小心翼翼拂了雨滴,放置到竹篮中。这一片地儿捡完了,挪向河畔,伸手就要够那朵最大的,不料斜空里伸出一手擒住了她的腕子,紧接着这人弯下腰来帮她拾起了那花。 秋姜的惊呼压在喉咙里,侧头对来人瞪眼,没好气地抢过了那花:“大晚上的,你要吓死人啊?” 元晔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雨滴:“三娘呢?何以大晚上的不就寝,到这院子里偷花摘草?” “什么‘偷花’?我只是捡漏。”她反驳道。 “哦——”他长笑一声,语调微扬,“只是‘捡漏’。” 秋姜羞怒,拿花篮砸他。 元晔笑着逃躲了一路。秋姜奔过去,情急下没有拿灯盏,离开岸边追了会儿便失去了他的踪影。她回头去看,周遭都是密集的树丛,不辨东西,月色下绿荫间捧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渐欲迷人双眼。她心里懊恼,只得循着微弱的灯火折返回去。行至一半,一旁灌木中“哗啦”一声,一双大手将她拦腰揽入树丛里。她差点惊呼出声,这人却在她耳边没心肝地笑道:“三娘吓着了?” 秋姜拧过身就打他。 她这拳头落身上一点儿不痛,但他若是毫无反应,她又要生气。元晔配合着笑哈哈躲了会儿,待她打累了停下来,他才问道:“三娘可消气了?” 秋姜瞪他一眼。 元晔莞尔,捏了捏她的脸。 秋姜也笑了,挑眉逼视他:“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出来闲逛什么?” 元晔眨眨眼:“你呢?” 秋姜理直气壮地说:“我睡不着!” 元晔真是无奈:“只许你睡不着,就不准我失眠了?” 这地方都是灌木,秋姜对他道:“我们出去说话。”伸手牵住他,拉到外面,转身朝来时的小路走去。 元晔忙拦住她。 “干嘛?”秋姜讶异地回头看他。 元晔压唇轻嗽一声,指了指相反的方向:“那边。” “……”忽然有些丢脸…… 回了她所在的院落,秋姜拉着他到台阶上找了处位置坐下来。元晔自然不在乎,却担心她不适合,侧头问她:“不怕冷了?” “我什么时候怕冷了?”秋姜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 元晔眼底的笑意都要泛出来,低头凝视她:“什么时候不怕冷了?” 秋姜又有气血上涌的感觉,横眉怒目:“一日不和我抬杠你就不舒服是不?” 元晔却压低了身子,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每日都告诉自己,喜欢三娘就不要惹她生气,但是晔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看到三娘,晔就忍不住想逗逗她。三娘莫要生气,好吗?” 秋姜没料到他这样说,脸颊渐渐升温,灼烧地有些烫。她从旁边偷看了他一眼,侧身钻进了他的怀里。元晔的手落在她柔软的长发上,轻轻地抚摸,笑了笑说:“三娘会奏七弦琴吗?” 秋姜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便轻轻地说:“不是非常精通。” 元晔垂下眼睑,捏住她的下颌无声地笑。秋姜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很多东西,她更加无地自容,却又不得挣脱,只能那样望着他。他的笑容让她的心情也渐渐激荡,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情感在胸腔里辗转反侧,让她几近窒息。终于有那么一刻,她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他的面颊,陶醉道:“神一样的美人。”手指慢慢滑下来,擦过他的脸颊,轻叹,“永远也看不厌。” 元晔捉住了她的手,慢慢放在胸前:“明日我教三娘学琴吧。” 秋姜垮下来:“你可真是无趣。” 元晔抬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望了她一会儿,忽然含入唇里。秋姜吓了一跳,望见他眼底促狭的笑意,脸上涨红,仿佛触电般缩回了手。她羞恼中推了他一把,起身跺了跺脚:“我不理你了。” 元晔双肘支在身后,半躺着仰视她,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秋姜道:“你还笑?”气得抬脚要去踢他。他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便绕到了她的身后,贴她耳畔道:“三娘这身手,是和地上的乌龟学的吧?” “你总是作弄我!” 元晔从后面抱住她,贴着她的脸颊笑道:“这都受不了了,以后日日相见可要如何是好?” “谁要和你日日相见?” “你不嫁给我吗?”他语气诧异地朗声问道。 “谁要嫁给你了?先问问我阿耶同不同意吧?你这副模样,他可不一定答应。”秋姜轻哼了一声。 元晔状似苦恼地皱起眉:“啊——那要怎么办呢?我这么喜欢三娘,若是娶不到三娘,恐怕夜不能寐。不若这样吧,若是你阿耶不同意,我就借口住到府上,日日在你阿耶门前弹《凤求凰》,以证我对三娘的拳拳痴心。” “你敢这么做,我定不放过你!”秋姜怒瞪他,“况且,我讨厌《凤求凰》!” “那我弹什么?三娘想听我弹什么?” 秋姜忽然来了兴致,仰头笑对他:“你会弹什么?世人都传,江陵檀郎,极善音律,凡有阙误,晔必回顾,便如周郎顾曲,三娘心中,大抵有些怀疑呢。” 元晔抬头望了望天际,此刻已是五更天,天将明时,便拉着她出了院落。 秋姜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去哪儿?” “三娘不是想听晔奏琴吗?” “你要弹与我听吗?”秋姜道,“你的技艺,与尊师相比呢?” “伯仲之间。” 秋姜听完,忍不住撇嘴,低声啐道:“吹牛不打草稿。”不过,他的笛子倒是吹得相当不错,节奏极好,韵律优美,最重要的是富有感情。很多人奏乐总是将心思花在技巧上而忽略了音律本身的情感表达,不免舍本求末。 室内有些清冷,元晔点燃了火盆。秋姜跪坐一旁,凝视望着他调音拨弦。试完了音,他对她招招手:“别坐那么远。” 坐什么坐?她分明是跪着! 秋姜有些郁闷地膝行到他左侧,与他并排。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圆润饱满,指尖却有一层薄茧,可见是时常习练的。过了会儿,琴音轻作,渐渐的仿佛有淙淙的清水从高山上徐徐淌下,明净高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高傲然让她的心灵不禁微微一震。 正所谓,音如其人。 前奏过后,又听他吟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秋姜望着他安静的侧脸没有说话,心里泛起笑意,有些赧颜,又忍不住望他。 《九歌·湘夫人》,与《九歌·湘君》是同款浪漫主义诗歌,不过与《湘君》正好相反,是男子用来向女子求爱的诗歌。 等他弹完,秋姜微微点头:“还可以。” “三娘知晓其意?”元晔望着她。 “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不懂音律。” “晔问的不是音律,而是这诗。若是三娘不明白的话,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元晔一笑,慢慢地道来,“是屈原的诗,讲述了……” “好了!”秋姜瞪他,“我知道!” 元晔笑了,忍俊不禁。 秋姜却有些生气。与这人正面交锋,她好像总是落于下风。元晔往右侧移了移,拖着她的腰肢让她坐到琴首位置,又在她腰后拍了拍:“坐直了,别撅着屁股。” 秋姜羞红了脸,回头又瞪他。 元晔笑而不语,执起她的手指放到琴弦上,先教她试着拨了拨琴弦,道:“弹拨时手指要竖直,别斜着撇过去,会有杂音。” 秋姜试了试,确实是这样。 他又道:“别东张西望,认真点。” “……” “你这是奏琴呢还是摸面?没吃饭吗?一点力道都没有。弹下去时指腹上三分之一的地方触及琴弦,不可过于往下,始终保持这个度。” “……” “这是奏琴还是跳舞?垂直方向,手不可忽高忽低,尽量保持与琴弦的距离,弹奏换位时动作要自然。” “……” “手指怎么弓地像鸡爪似的?是弹奏时手与琴弦之间的垂直距离大致保持相等,不是左右上下水平不动、手指僵硬。手腕要放松,手指要优美自然。奏琴,奏琴,既是雅乐,便不止是声乐优美,还要姿态优雅。” 秋姜终于忍不了,推开他径直起身:“我不学了!” 元晔见她真的生气了,起身赔笑道:“万事开头难,一天就学会的,那不是人,而是神。” “不是这个。”秋姜道,“你故意挖苦我!” 第39节 她的眼神很是怨怼,冷冷地瞪视着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殊不知,模样却很可爱。元晔施施然一笑:“被你看穿了啊,呵。” 第055章 州郡龃龉 055州郡龃龉 后几日,林瑜之都没有来见秋姜。秋姜沉溺在与元晔重逢的欣喜中,心无旁骛,自然无暇顾及他。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这七弦琴她学了一周便有了一些成效,如今已能演奏一些简单的曲目。 这日天晴,林敷过来与她说:“难得有个爽快的日子,三娘子陪我去镇上吧?” 秋姜也正闲得无聊,欣然答应,出门时却又使人唤来了李元晔和林瑜之。二人在侧门狭路相遇,均是怔了怔。秋姜倒没发现,只想着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既然是去镇上,那便叫上众人一同前往。 牛车从坞堡到镇上东市需要一个时辰的车程,秋姜便和林敷说笑。说了会儿,她便发现林敷心不在焉,笑道:“你有心事?” 林敷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她发现了,懊恼地瞟了她一眼,拔了拔指甲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昨日东市有人来告知我,吐谷浑的胡商运来一批缎布,质料很是华美,我想前去看看。”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四娘这是找到心上人了?” “我不理你了!”林敷面颊绯红,狠狠瞪她。 苟叔将牛车停在闾巷深处,下车后,林敷随着等候着的中年男人带几人步行去到东市西北的一条小型街巷。高高的坊墙将内外隔绝了,一路走来,只能望见头顶蔚蓝的苍穹,远处高山上层叠的白雾。别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地倒是清幽。往深处走,人流更为稀少了。 林敷诧异地问那领路的中年男人:“店家,这番市怎地如此偏远?” 那中年男人并不回头,只顾低头领着路,嘴里高声道:“呦,小娘子,此地又非沿海商埠,也非西北边境之地,哪里来的番市?那些个大城市还不定有呢。不过是些小股胡商拧在一起,时间久了,秩序混乱,实在不像话,县里府君便做主给他们划了块地,供给他们买卖。到底是外邦商旅,难免和本地商者店家闹得不愉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就给他们选了这么个地方。” 虽然朝廷一度对商贾互通往来加以遏制,但是利益所向,民间大多钻着空隙,像新安这样与南朝接壤的南部小县城,很多时期都是三不管地带,自然没那么严苛了。常年战乱,法度自然不及,举报也无用。上面人见有利可图,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能捞一点是一点。 那中年男子一步三拐,终于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宅院前停下。宅院占地几亩,台阶拾级而上,院门是敞开的,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用彩布木栏隔离的铺肆小摊位,几个胡商在那兜售。 进到里面,秋姜正要陪她往内,林敷却拦住了她:“我一人前去便好了。”说罢不待她反对,喜滋滋地随着那中年男子闪身便进了内侧。 秋姜对元晔道:“我们去别处逛吧。” 元晔温和地点点头,轻声道:“好。” 二人说笑着走远了,林进之回头看着林瑜之,讪笑道:“谢氏贵女,当配王侯将相、贵胄公子,我等庶族还是不要妄想了。”他虽然倾慕谢氏三娘,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不是马氏总是催着逼着让他来,他也不想来讨人嫌。 但是林瑜之——他又比自己高贵到哪儿去呢? 和陇西李氏的士子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何况李元晔是江陵王嫡子,一品公侯,尊贵无比。之前谢三娘对林瑜之的些许温情,也不过是可怜他罢了。可笑的是他信以为真,多番期盼。两两比较,谢三娘弃他如敝履,毫不犹豫便与李四郎走了,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难道这还不够明白? 思及此处,林进之有些嘲讽地侧头看了林瑜之一眼,轻哼一声,径直走开了。 “阿兄,你可有想过,我们何时回去?”走了会儿,秋姜问他。 李元晔想了想,道:“时机尚未成熟。待此间事情敲定,我便与三娘一同回都灵。” “你有何事?” 他迟疑了会儿,低头对她笑道:“也没什么。兰奴之前与我闹别扭,自己跑出来了。她是我最重要的帮手,知晓我太多秘密,我不能任由她在此处胡闹。” 他神态自若,秋姜也没有多想。 元晔看到前面有卖首饰的铺肆,便道:“相识已久,晔还未赠与过三娘什么呢。”说着领她到那边,抬手翻了翻,挑了支和田玉簪执起来。 那形似昆仑奴的黑脸干瘦女人谄媚地笑道:“贵人好眼力,这是昆仑出产的上等玉石。” “喜欢吗?”他问秋姜。 秋姜笑着点头:“阿兄送的,三娘都喜欢。” 元晔问那女人:“几值?” 女人从旁窥了他一眼,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元晔清朗一笑,取了一个锦袋,“咚”的一声掷到摊位上:“不用找了。”转身稳住秋姜肩膀,低头替她簪上。 秋姜笑盈盈地抬手摸了摸,拉了他的衣袖朝深处走去。 那女人在后面打开锦袋,目光都直了,颤巍巍地捧起那分量十足的金块。 路上又逛了些铺肆行摊,日落时分,他们去了院门外的台阶上会合。到了那里,却见林瑜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林进之正和那中年店家说话,语气焦急:“怎么就不见了?这院子又不是吃人的鬼屋,定是你拐了我家四娘!” 店家大呼冤枉,于是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和几人说了。原来,他是东市街角位置的一家小脂粉肆的东家,因为物美价廉,林敷一直都在他这里买胭脂水粉,顺便让他帮着留意时兴的物什。几日前,林敷叮嘱他留意一些女儿家的私密物件,他一直遍寻不到,昨日晚上却有几个胡商登门拜访,说是有新到的商物。往日店家还不会这样大意,向来只余相熟的易物,但是此时他正愁找不到货源,两下一拍即合,便打算今日带着林敷上他们那儿取东西。谁知到了院内的铺肆,店家被一个胡商缠住说了会儿话,等说完回去一看,林敷已经不见了。他自然惶恐,问那胡商,那几个胡商却说林敷早就离开了,他们没有瞧见。 林进之仗着人多占理,当下就拽住他的衣襟,道:“胡说八道!是你领着我们四娘子去的,如今人不见了,胡商也找不到了,你还说和你没关系?你想推个一干二净,没这么容易!” 店家哭丧着一张脸:“郎君息怒。你打死小的也不济事啊,小的也是被人骗了。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小的万万不会做的!” 林进之还要逼问,李元晔却在此刻开口了:“不一定与他有关。” 林进之一怔,手里不由地一松。元晔走过来,递给店家几块碎金,笑道:“店家受惊了,林郎也是关心心切,万望见谅。关于林家小娘子失踪之事,大家都不愿的,希望店家能将事情始末细节相告。” 店家忙推辞不敢受,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金子,暗暗咽了咽口水。 李元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想推开,手一握住却怎么也放不开了,不由尴尬地站在那里讪笑。元晔笑一笑道:“店家铺肆在东市何处?令妻可与你同住?” 店家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林进之已经替他答了,多少有些鄙夷:“东市西北的闹处,他妻子却是个悍妒的农妇,每日都要看着他。” 店家羞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 元晔道:“那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进之奇异道:“为何?” 元晔走了两步,缓缓道:“掳掠人者,大抵不过三种:一,私怨;二,劫财;三,劫色。且不论林家娘子大多居于坞堡之内,不太可能与人结仇。且若是私怨,为何不直接杀了林家娘子?或在镇外荒林中动手即可。此处虽然僻静,人流不少,被看见岂不是大大不妙?如此大费周折,得不偿失,有违常理。劫财就更没有可能了。” 秋姜点头赞同:“歹徒既然事先与店家联系,便应知晓四娘出身庶族,并不富裕。” 元晔又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秋姜冷笑:“收买胡商、联系店家、置办器物商品,所耗费的物资人脉和钱财不少,此人定然身家丰渥,绝非等闲之人。” 元晔总结道:“有钱有势,不惜重金筹谋,且意在劫色,这位店家却惧内、贪财、住在闹处,哪样都不符合。” 店家面色有些讪讪的,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 林瑜之开口道:“说了这么多,到底如何找寻家妹?” 秋姜宽慰他:“你先不要急。胡商出入,必须有担保和文书,这些人在户曹的番册上必然有所记载。我记得西坞林氏与邱户曹有些交情,我们去找他问问吧。” 事不宜迟,几人赶忙前往邱明渡的住处。 县衙内置有各级官吏住宿的屋舍,但是由于行动不便,官吏们大多不愿住在县衙内院,但凡攒了钱财便会搬出,另寻住处。这位邱户曹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年秩不过帛五十匹,粟一百石不到,居然也在西元坊置办了一个偌大的宅院,占地多亩。 几人报上来意后,一个小僮带领他们到堂内上座,一面到内侧禀报去了。林进之四处看了看,脸上的惊叹怎么也忍不住,咂舌不已:“一个户曹,也这般富有吗?” 秋姜却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瞎说。林进之后知后觉,忙环顾四周,见无人听见,方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舌了。 北魏建国初期,官位大多由鲜卑贵族垄断,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各级官员都无俸禄,任其各自搜刮,上至朝野,下至地方,政治一度*不堪,民怨载道。直至文帝改革后,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制,始行俸禄制和均田制,地方守宰授予公田食租,自刺史、郡守、县令等官而下,渐次降低,各分得良田若干顷不等。 虽然如此,各地官员大多积习难改,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那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前有太武帝严刑峻法,后有文帝大肆任用汉门儒生加以牵制平衡,却屡禁不止,也有不少汉门儒生从仕后与之同流合污,各地豪强地主宿地园囿豪如宫殿,僮仆千人,豢婢数百,一餐万钱,地方官吏也聚敛无度,甚至有些地方卖官鬻职皆有定价,情形复杂,难以一一赘述。 县衙中小小的一个县尉,家产便如此丰厚,可见一斑。 过了会儿,方才离去的小僮领了一个身着藏青色襦衫的纶巾文士出来了。此人面相慈善,见到林进之便笑了一笑:“多日不曾拜谒令尊,二郎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令尊有事遣使?” “不敢。”林进之退到一侧,给他介绍身后的人,“这二位贵人是陇西李四郎和陈郡谢三娘。” 邱户曹虽然常年杵在地方,担的又是关于民户之类的设掾及史的闲职,早年也曾云游四方,到底是有些眼力的。他见这一郎一女虽然年轻,气度颇为不凡,想必是豪门贵士,不敢怠慢,施了个礼,道,“不知二位贵人找在下所为何事?” 元晔上前道:“救人如救火,我们就不多废话了。”于是将今日出门,林敷被掳的事情经过一一告知。 邱明渡的眉头越皱越紧,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抬眼,沉声道:“不瞒二位,依在下愚见,这件事几位还是不要横加干涉为好。” 林瑜之冷冷道:“失踪的是家妹。” 元晔也道:“既然上门,我们已然料到对方来头不小。邱府君放心,只需府君检查番册,告知我们那几个胡商的所在即可。其余的事情,我们会自行解决,绝不麻烦邱公。” 邱明渡叹了口气,神色难得有些严肃,语重心长地说:“鄙人知晓二位出身不凡,但是,请听我一句劝,强龙不压地头蛇。新安地方虽小,牵扯甚广。若不是我见二位侠义心肠,西坞林公又是在下多年好友,在下绝不会淌这趟浑水。” 元晔道:“还请告之胡商所在。” 邱明渡见他态度坚决,其余几人也都盯着他,态度没有丝毫松动,面皮抽动了一下,垮了下来,长叹口气,道:“也罢。”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瞒了。此事也不用翻找番册,那几人并非胡商,而是县中清平坊内东街大户孙府的佣农。这几月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桩了。” “孙府?那是什么来头,竟然如此横行无忌?”秋姜皱眉。 邱明渡道:“那孙府的主人名唤孙瑾,乃是河南府参军孙将军的侄子。” 秋姜道:“河南府参军?也不是多大的官啊。”如果她记得不错,这个官有很多种类,但是最大不过从五品,大多是六七品小官,且很多种类都是文职。 邱明渡哈哈笑道:“凡事不论官位大小,而讲一个权势。这河南府参军名叫孙文之,是汝南郡两大望族之一孙氏的直系子弟,又是汝南郡郡守卢庆之的表兄。卢庆之在这汝南郡的权势如日中天,哪怕是这新安县的新安侯,也不敢开罪于他。孙文之与卢庆之虽然只是表兄弟,却素来亲厚,其子孙铭和新安侯之子梁用多有龃龉,孙铭几次三番羞辱陷害梁用,新安侯梁重却碍于卢庆之的权势不敢追究分毫。” 秋姜心中惊讶不已。 新安侯虽然不是开国县侯,也曾任征南大将军平定过南方战乱,后来虽然卸甲归乡,只封了个从二品散侯,也不至于如此畏惧区区一个郡守吧?汝南郡虽然是上郡,汝南郡郡守撑死了也不过是个正四品之职,等同于下州刺史罢了。 不过她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很难理解。北魏州吏与州军府僚常加带郡县长官,而镇将与郡守也常互带兼任,正如北魏初期为了巩固统治,常派遣宗室诸王出任州郡都督兼刺史,将民政与兵权合二为一,以便于更好统治地方。虽说这样的情况下,若一官员一身带数职,数职中有一实授的主要官职,其余则为佐带。但仍有不少州吏府僚、镇将郡守想方设法总揽大权,以至于有不少地方的郡守州官不将无实权的县侯公侯放在眼里。 当然,汝南郡虽然是郡守大权在握,整个豫州却是两足鼎立的。应该说皇帝早有远见,当初河南王元瑛被下放到豫州任河南王时,皇帝只封他为豫州都督府大都督,让他总领兵权,却任命了出身寒门的陈慧为豫州刺史,加以牵制。两人这些年虽然明争暗斗,表面上倒也风平浪静。 邱明渡道:“那孙瑾公子的住处便在孙府东北六百里不远处,二位,若是决定动手,千万不可鲁莽行事。孙府置有私兵五百,个个骁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真出了事——” “他还敢把我们杀了不成?”秋姜道。 邱明渡呵呵笑了笑:“便是杀了你们,又能如何呢?不说不会有旁人知晓,县长也不敢管,哪怕日后追究起来,也只需推个缉拿匪寇误杀。二位再有权势,哪怕是京都贵人,在这汝南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不能把他们如何的。若是逼得急了——”他四处望了望,神色晦暗而暧昧,道,“这天下都这么乱了,小心狗急跳墙。” 第056章 谋而后动 056谋而后动 秋姜冷笑道:“难道,就任由他强抢民女、逍遥法外?” 邱明渡抄着手在那儿稳了稳步子,道:“这天下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娘子,你能管得了几遭?为了一个小姑与孙府和卢家为敌,就等于是拿鸡蛋往那石头上砸,是要粉身碎骨的。划不来,划不来。”他连连摇头。 秋姜还未开口,林瑜之已然声色俱厉:“不是你家娘子,你自然说得轻松!世上就是大多你这样欺软怕硬之人,百姓才苦不堪言。” 邱明渡神色陡变,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一番好意,敢情着还被当成驴肝肺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多言,言尽于此,诸位轻便。”说罢,拂袖离去。 离开邱府,一路西行,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路上也没什么交谈。好不容易找到家酒楼暂歇,秋姜做主选了二楼靠角落的隐蔽处,点了几样小菜。 “阿兄,事到如今,我们该如何救助四娘子?”秋姜问元晔。 元晔低头给她斟满酒液,道:“不可意气用事,凡事都应从长计议。” 林瑜之难以抑制地冷笑一声:“救人如救火,耽搁一分,我四娘就危险一分。不是李郎之妹,李郎自然旁观悠然。” 第40节 元晔倒也不恼他如此无礼,只是含笑望着他:“距离令妹被掳也个把时辰了,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也早就发生了。” 林瑜之纵然愤怒无比,却无从反驳。又听得秋姜在一旁道:“阿兄说的不错,三郎,切勿自乱阵脚。阿兄必有定计,一定不会弃四娘不顾的。” 她此话一出,不但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如热油浇上了大火,林瑜之霍然站起,冷冷道:“那你们继续筹谋吧,四娘我自己救。” 秋姜担心他打草惊蛇,一路追下楼,终于在门口拦住他。 “你在置什么气?”她皱着眉凝视他,语气难得地有些严厉,“若是你莽撞行事,不但救不了四娘,还会害了她!” 林瑜之没说话。 秋姜道:“凭你一个人,能力敌孙府五百力士?不但你自己葬身虎口,一旦打草惊蛇,贼人必将四娘移至他处,届时我们再想寻到四娘下落,便困难了。” “……我不是信不过你。”林瑜之别开视线。 “……那是为何?”秋姜并非驽钝之人,她凝眉微思,试探着捕捉他逃离的神情,轻声道,“……你不喜欢李郎?” “……” “为什么?”秋姜真的难以理解,“他那么优秀。” 林瑜之回头看她,认同地点点头:“是,他非常优秀,至少在三娘子心里,他是这世间最为优秀的少年郎,无人可比。” 秋姜尚没回过味来,他已经转身离去。她正要追上,元晔却从楼内出来,从身后拉住她,道:“让他去吧,让他静一静。” 秋姜回头:“你不怕他……” “不会。”他笑得伫定,不知为何,眼中又稍带几分怜悯。秋姜心里全是林敷的事情,没有深思,对他道:“我们该怎么救四娘,阿兄,你可有良策?” 元晔领了她折返回去:“我们内说。” 不料上楼时身后有人道:“二位留步。” 秋姜与元晔齐齐回头。 那边角落的人起身朝他们信步过来,原本是西北角的昏暗处,有阴影遮挡,蔽障一出,青年的身形马上清晰了。见他们都望着自己,他先是笑了一笑:“见到我很意外吗?” 秋姜情不自禁上前了两步,行至一半又觉不妥,笑容勉强地挤了挤,终于在唇边尘埃落定,但语气不稳:“……真巧。” 元晔望着她的侧脸,一时没有上前。 杨文善亦过来几步,彬彬有礼地笑道:“其实,方才我在角落就看见你们了,但是二位好像有体己话要说,我一时不敢上前。” 秋姜强压下那种喷涌而出的情感,慢慢地笑了一笑:“只是一些私事。” 杨文善笑着摇摇头:“你说的不是实话。” 秋姜简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杨文善深深地望着她,笑道:“你的眼神和我阿妹像极了。她每次说谎的时候,总是望着我,一点都不带眨的,怕是我不相信似的。如果下次,你嘴角的笑容能自然点的话,兴许我就信了。” 尔朱操在后面没心肺地笑道:“那小娘子下次笑得自在点。” 秋姜瞪了他一眼,那种悲切的心情被冲淡了些。隔世相见,最为亲厚的兄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又想到这个国家已经从上至下日渐腐烂,他即将成为历史浪潮中的牺牲品,她怎能不悲痛呢?而她,根本无力改变。 自武帝开始,历代皇帝大多节俭反贪,逐步加深改革,但是胡汉对峙,利益冲突尖锐,而庶族饱受士族压迫,士庶矛盾不可调和,文帝执政时为了缓和矛盾而代之温和的法度,本已延缓二者关系,但先帝又太过急功近利,到了当今陛下执政时,已是水火不容。各地州郡有不少庶族农民不堪压迫佣兵造反,而自汉化不断加深,鲜卑贵族的特权日趋减少,不满者数之不尽。 元晔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秋姜回头望去,他对她笑了笑:“你忘了四娘?” 秋姜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杨文善正微微含笑望着他们,态度友善;她愣怔了一下,缓缓回过味来,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回头和杨文善欠身道别。 杨文善望着二人步伐一致地并肩上了楼,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尔朱操道:“大家笑什么?” 杨文善道:“少年英雄美娇娘,夫妻恩爱似鸳鸯,心有灵犀,叫人羡煞。” 尔朱操“啊”了一声,不解地望着他:“大家,你糊涂了,他们可不是夫妻,是兄妹啊。” 杨文善侧头望了他一眼:“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什么赌?” 杨文善道:“他们二人日后必成夫妻。” 尔朱操奇道:“大家何以如此伫定?操以为,世事无常。昔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么恩爱,最后还不是互生嫌隙,险些和离,何况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杨文善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德,书没读过几本,这咬文嚼字的水平倒是见长了。你知晓汉学几个典故,也敢这么取来胡乱自用?” 尔朱操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进之已经回去了,秋姜和元晔换了个雅间落座。她见他一言不发,案上的点心也没怎么动,心里笑了笑,拈起一块豆糕送到他的唇边,缓缓倚身过去:“再皱眉,成小老头了。笑一笑,十年少。乖,张嘴。啊——” 元晔望着她笑眯眯的长眼睛,忽然抬手,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眼睛里的笑意像是笑,又不像笑,总有那么点儿咄咄逼人的味道:“我每次做错了事情,三娘总是不问缘由便诘难,轮到三娘自己呢?” “秋姜做错了什么?”她仰头定定地望着他,眼底的笑容也有些孤傲的挑衅。 元晔道:“三娘还要来问我?” 秋姜蹙眉,不解道:“我不明白,当然要你这个诘难者来解答了。” 元晔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微微冷笑:“你总是这么有恃无恐吗?” 秋姜道:“非也。” “那是为何?” 秋姜望着他徐徐地笑了,从他怀里抬起右手,覆盖到他的脸上,眼神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我相信阿兄信我的,就如我每次不管多么无理取闹,你每次不管多么生气,总能包容我,总是把三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这样对三娘,三娘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三娘此刻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的。” 元晔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温柔明媚的长眼睛,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缓缓流淌。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谁都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报,谁都喜欢一点即通、善解人意的女郎。也许,谢秋姜不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温柔的女郎,她文采出众,却略输武功,博览群书,却略逊音律,但是,她一定是最了解他、最和他脾性相投的那个人。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遇到过各种各种的女郎,她们或美貌、或才华出众,或对他一片痴心,但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情不自禁。她仿佛就是他的另一半,无论她如何对待他,哪怕他也在那一刻怨怼愤怒,过后又觉难以割舍,让他心甘情愿地折节去包容她。 李元晔抱紧她,低头时,下颌磕在她五黑秀丽的发丝上,他忍不住抚了又抚。良久,他才放开她。 秋姜拈起方才放下的点心递给他。 他接了,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吃下去。 秋姜笑得眉眼弯成一弧月牙,将那盘子推到他面前:“你中午都没怎么吃,多吃些。” “你也吃。”元晔道。 秋姜点头,陪着他用食。 吃的时候,她又问他关于营救四娘的事。元晔的笑容很从容,给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用我们自己出面,有人会帮我们的。” “谁会帮我们?” 元晔道:“三娘可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倾尽全力与地方决一死战,最后只能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若是可以不战即胜,又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呢?” “你说清楚点。” “在这新安县,谁与孙家最为不睦?” 秋姜略一思索,恍然回神,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一字一句狡黠地笑着吐出:“新安侯梁重。” 元晔笑着点头:“三娘就是这么聪慧。” 秋姜道:“少来了。这只是一个大致方向,具体如何营救四娘,还需从长计议。” 元晔道:“三娘说的不错,万万不可鲁莽行事。那邱户曹也说了,新安侯素来谨慎怕事,以往爱子被欺辱也忍耐下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孙氏一族撕破脸的。” 秋姜蹙眉:“那该如何是好?” 元晔微微一笑:“其实,晔心中已有一计。”他附耳过去,对她轻声细语了几句。秋姜的眼睛越来越亮,惊喜道,“事不宜迟,那我们快去。” “不可。”元晔道,“时机不到。现在,我们先到外间寻处邸舍休息一二,到了晚间再行动。” 秋姜一想也是,只好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和他一起出了酒楼。 好不容易挨到日落,夜晚却迟迟不来。元晔见她在庭中踱来踱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送回屋内:“你去休息一下,等到了时间,我会叫你的。” 秋姜实在不愿意进去,却不得不进去。 元晔将房门阖上,忍不住失笑,回了自己的房间。兰奴早等候已久,见他回来,忙从屏风后闪身而出。多日不见,她倒是沉稳了不少,神色淡漠,一身劲装作郎君打扮,对他拱手:“见过邸下。多日不见,邸下可是安好?” “托你的福,我一切都好。”元晔到一旁取了杯茶,侧对着她啜饮一口。 兰奴一直低眉敛目,此刻迅速地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不料他此刻回头,目光正巧与她对上。她连忙生生别开目光,神色冰冷:“邸下交代的事情,兰奴已经都做完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元晔停顿了好一会儿:“你是在怨我?” “婢子不敢。” “我不想听假话。” 兰奴低下头,语气不似方才那么冷硬,嗫嚅着:“我为邸下效命多年,邸下却因一个女子遣使我离去,兰奴心里确实不解。纵然你说这是重要的事情,只交予信得过的人,你也不能否认,是因为谢三娘才惩罚我。” “你做错了事,当然要受罚了。”元晔温和地笑了笑,道,“兰奴,你还是一个孩子呢,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你只是太过依赖我罢了。” “不是!”她愤怒地望着他,仿佛心里的净土被践踏了,“喜欢就是喜欢!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四了,我与谢三娘一样的年纪!” “你是你,她是她。”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厉地仿佛能穿透坚石,“是因为人不一样?还是因为在你心里不一样?” “……”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你就回江陵去见大兄吧。” “你要赶我走?”她带着哭腔大声道。 “我只是希望你冷静。” “你不敢看我,你心虚!” 元晔转过身来,因为这孩子气的话笑了:“你与三娘同龄,为何性情相差如此之大?兰奴,我一直都试你为至亲至信之人,所以,我喜欢我们日后仍然能和平共处。” 兰奴明白他的意思,咬着牙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了,转而冷冷道:“我现在是孙铭的幕僚,他没看穿,一直都很信任我。我查到,他在城东齐焕山有几座矿山,以别人的名义开采,表面上是普通的石矿,实际上却是铁矿。” 盐铁素来是官营的,私自开采,这是重罪,等同谋反。如此大事,肯定不是孙铭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定然有孙文之在后支持。作为汝南郡的一把手,卢庆之也脱不了干系。 “真是天助我也。”元晔低头笑起来,用金簪拨了拨即将熄灭的烛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成事呢?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第057章 幢主冲冠 057幢主冲冠 翌日卯时三刻,天色已晓,朦朦胧胧的辉光从阴霾的云层间透出,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撕开了扰人的夜魇。夏季本就多雨,亮色不过须臾,林间又淫雨霏霏。但这雨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伙从东边来的人在山麓下的破庙里歇息了会儿,本以为要耽搁些时刻,正是懊恼,不刻廊下的雨又收住了,可谓及时。 “早知如此,就不眼巴巴赶着过来了,这一路疾行,溅的这一身泥。”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婢子在堂前跺着脚儿道。 第41节 身后破败的朱门内跨出个素衣银钗的老婆子,虽然衣着简朴,神态举步却很是稳当,对她道:“也别埋怨了,再走个把时辰应该就能入城。到了侯府,还有能缺了你的?” 小婢子努努嘴,不以为然道:“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阿婆,你也来诓我?我之前可是在侯府里做过事的,侯府这些年的境况,我可比你清楚。君侯虽为二品侯位,却无实职,又无军衔在身,别说是汝南郡的诸位府君了,便是县长以下的那些县尉小吏和都督府下的幢主队主们,也不将我们侯府的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我们除了君侯的那点儿石禄,还能靠什么过活?上面还不让经商,也不看看就分配下来的那几亩贫瘠的土地,种了又能得多少粮食?若非如此,夫人怎会将娘子寄养在娘家,好歹衣食无忧,吃的穿的也短不了。夫人自己呢?有时还要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够了。”那老婆子瞪了她一眼,忙回头去看庙内,“这些话私底下说说也就是了,要是让娘子听见,她该如何伤心啊?” 小婢子撇撇嘴,有些不情愿:“我也是为娘子不值。怎么也是侯府贵女,如今却要许一个低下的武将莽汉。议亲也不过半月,这么快就要娘子回来,这婚事定也是草草了事了。” 老婆子一瞪眼,厉声道:“闭嘴!郞婿怎可妄议?” 小婢子被她威慑,低头不敢再言了。心里却道:一个从九品的幢主,不是低下莽汉是什么?大字都不识几个。女郎嫁给这种人,也算是完了。 老婆子看出她心事,冷笑道:“郞婿虽然出身寒门,但是凭一己之力获得的军功,郎主出身梁氏,亦是寒门,昔年也曾任征南大将军。难道他们都卑贱了?” 小婢子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老婆子又道:“你也说君侯如今已经卸甲归隐,并无实权,府中也不富裕,郞婿虽然出身不高,官职低微,但在这汝南郡也是一方霸主,统领百兵,这世道乱,官职高又有什么用?手里有兵权才是要紧的。且他家中只有老母幼弟,皆是亲和之人。女郎嫁与他,他定然会好好对待女郎,若是嫁与了士族高门,哪怕勉强进门,女郎日后的日子定然也不好过。” 小婢子口称“唯唯”,不敢抬头。 庙内女郎忽然唤她们进内。二人忙领命而进,将在火堆旁休憩的弱质女郎扶起,便听得她道:“什么时辰了?” “回娘子的话,约莫卯时三刻。” 梁扶疏道:“我方才听到撞钟声了,前面可是白云观?” 老婆子道:“正是。” 梁扶疏道:“不急着赶路,一会儿上山朝拜,我要为阿耶阿母祈福。” 老婆子有些犯难,踯躅道:“君侯和主母昨日差人来信,只盼着娘子快些回去呢。” “都在山脚下了,耽搁不了多长时间。每次来,我都要去上柱香的,这次若是不去,惹恼了诸位神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梁扶疏说罢起身,往外望了望,见骤雨已歇,唤了僮仆使女便上了车舆。 上山的路到不算崎岖,只是群山环抱,浓荫覆地,举目只见白云观内耸立的两三钟楼,却不辨山门。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方寻到了。他们这一行虽然衣着朴素,倒也沉稳大气,不似草鄙野人,两个守山的小道童见了便领着他们从殿门而入。 沿途钟楼林立,巍峨壮观,外殿场地广阔,商贾云集,香客不息,两旁又置有简单的义舍,供来朝拜的穷苦清贫人家吃食,有病者则由家人领着捐些香油钱,入净室内驱邪祛疾。 梁扶疏喜静,到后殿的私院上了香。出来的时候,一旁岔道过来个人,不慎撞到了她。那人不但没有悔意,嘴里还骂骂咧咧。她心里有些恼怒,由婢子扶着勉力站起,冷着脸道:“郎君走路,还是小心为好。” 对方原本鼻孔长天上,见了她的容貌忽然愣在当场,直愣愣地盯着她,竟连眼睛都不带眨的。直到身边老仆拉他衣袖:“郎君。” 孙瑾方回神,扬手打开檀扇,笑嘻嘻地说:“小娘子有礼,在下孙瑾,是江左孙氏后裔,家叔乃河南府参军孙文之。” 梁扶疏见他一副自命风流的模样,心中生厌,也不搭理,对身侧婢子道:“我们走。” 孙瑾眼睁睁望着她远去了,也不追赶,檀扇收拢,在掌心一拍,叹道:“妙啊。” 身侧老仆提醒道:“这小娘子虽然衣饰普通,但有婢子随侍,谈吐气度皆非等闲,想必是有些身份的。郎君,不可鲁莽行事啊。” 孙瑾一扇子抽在他额上,吼道:“这新安县哪个大户人家的女郎我不认得?怎么就没瞧见过这小娘子?若是士族大户,哪里会穿地这样鄙陋?” 老仆再不敢多言。 梁扶疏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便到了偏殿休憩。这殿内的熏香很浓郁,只呆了片刻,她便有些不耐,对外道:“暖儿,去端杯茶来。” 片刻却没有一人应答。 这小婢子,又让哪儿野去了? 梁扶疏无奈,便要起身自己去倒,外侧却忽然闪进二人,左边一人手执绳索,右边一人拎着个麻袋,正一脸阴笑地望着她。 梁扶疏吓了一跳,正要惊呼,后脑却忽然一痛,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孙府老仆从后侧步出,甩了甩手中棍子,叹着气道:“还不快装起来。动作麻利些,抬出去时别被人瞧见。” 一行人风风火火、迅迅速速地扛着麻袋里的小娘子出了门,一溜烟往后山奔去。 小婢子暖儿捂着嘴藏在廊柱后瑟瑟发抖,待几人没影了,方跌跌撞撞地朝前院哭喊而去。跑到一半,迎面却碰上了自走廊尽头步来的两位郎君。二人见了她的模样,皆是诧异,那身量稍矮的小郎君上前扶起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这位小姑,可是遇见了什么急事?” 暖儿泪流不止:“我家娘子被人掳去了。” 小郎君大吃一惊:“这道观之中,张天师脚下,竟也敢如此猖獗?” 暖儿道:“不晓得是什么人,我以前也没见过……哦,对了,其中一个老翁方才我与娘子在东边的园苑中见过,他身边跟着的是个身着湖绿色锦衣的年轻公子,自称孙瑾,说是什么河南府参军之侄。” “啊?”小郎君讶异一声,神色微动,不由望向身侧郎君。 暖儿一喜,抓着他的衣袖问道:“小郎君可是识得那人?” 小郎君迟疑道:“不太可能吧……孙使君的侄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暖儿急得在原地跺脚:“就是他!方才还使劲盯着我们娘子瞧呢。小郎君,你可要帮帮我们娘子啊,如今可怎么办是好?”她忽然一拍手,道,“对了,得报官,去镇上报官。” “不可。”秋姜道。 “为何?” 秋姜凝眉道:“你有所不知,这新安县的县长曹勉乃是汝南郡郡守卢庆之的亲信,这孙瑾和卢庆之有表亲关系,你去县衙状告孙家公子,不是自投罗网吗?” 暖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那我该怎么办?我家娘子该怎么办?” 秋姜道:“你还是赶紧回家,禀告你家郎主吧。” 暖儿哭道:“我家娘子是新安侯四女郎,侯府离这儿很远呢。而且,若是照女郎所说,这孙家公子如此权重,我们君侯也不一定救得了娘子啊。” 秋姜道:“那……你这附近可以熟识的人?” 暖儿哭声一止,喜极而泣:“对了,我可以找姑爷。他所在的军帐离此地不远,我这就去找他!” 秋姜温言笑道:“你一个小姑,行动也不便,这样吧,我与阿兄送你一程。” 暖儿感激涕零:“多谢小郎君。” 秋姜道:“事不宜迟,快走吧。” 暖儿和秋姜同骑一马,一路快马加鞭,惊得小婢子心头小鹿乱撞,不觉娇羞满面。秋姜倒是毫无觉察,过了盏茶时间,到了县中边缘小镇,便抱着小婢子下了马。暖儿羞得面如云霞,元晔在一旁看了,抬手压在唇下,轻嗽了一声。 暖儿如受惊的小兔般跳开。 秋姜不明就里,看看她,又看看元晔。元晔难得见她这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拉了她走到一边,低语了两句。秋姜先是一愣,后面色微红,狠狠瞪了他一眼,撇开他朝镇内走去。 此处虽东面街市与县城相连,到底是在外县,县尉也鲜少派人来盘查宿卫,治安不好,平民安全得不到保障,但凡能在县中购置房舍的,绝不会到此处结屋住宿。所以,镇上住的大多是贫苦人家。 不过东街与西街不同,西街多是佣农小商等苦寒之人聚集之所,东街却聚集了不少兵户,甚至有不少低阶将帅将营地驻扎此处,如某某幢主、某某队主,为了应对肆虐的盗匪而三五成群纠结成党,一般几十乃至上百人围在一个大院里居住,倒也没有不开眼的小贼赶来侵犯。相对而言,条件较为好些。上面原本不允,但是乱世里,这地方又是边境,朝不保夕,这帮兵佬哪里是好相与的,又因为昔年南北会战时耗损了太多兵士,此后大举征调外地兵户来充数,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军心不稳,豫州都督府当初仓促组建,这些年又统辖不利,后来各退一步,命其住处和营地不得相距五里以上,也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南北朝底层兵户大多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多为豪强士族所鄙夷,所以,哪怕有不少兵士能在县中购房,也大多不愿去那里凑热闹。 按辖区大小与军事地位的轻重区分,各州府置军数目不一,多达数万,少则数千。豫州是南方重镇,对抗南朝来袭的第一道防线,豫州都督府自建府始便屯兵过万,这些年为了戍守边境、镇压叛乱而规模愈大,如今府中已设十军。一军设十幢,一幢置一千人,或为队主统辖,此刻保守估计则有十万之众。而盘冉作为豫州都督府下辖汝南郡幢主,手里有一千兵士,又是负责这一块地征发兵役和徭役的邻长,在这新安县倒也算是个人物了。 要知道,三长制刚置时,这邻长大多是各地豪强大族担任,虽然不算什么高官,却是实权在握,每次征收租调和检籍清查时,都有数不尽的人上门送礼攀关系。否则,靠盘冉那点微薄的石禄,怎能在东街置办这么一个豪院供自己和弟兄们居住享乐呢?新安侯又怎么会愿意让自己的嫡女下嫁给他一个大老粗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火热激动。 梁府虽然破落,梁重也是个没什么实权的散侯,但是,这梁家小娘子的娘家可是出身士族——虽是没落的下等士族,那也是极为了不得的。而且,他曾远远地见过一面,这梁家小娘子长得貌美如花,知书达理,俨然一个世家贵女。盘冉和大多数穷苦出身的寒门小子一样,虽然自己是个大字不识的白丁,却做梦都想娶个贵女回家。 说出去,是何等的有面子啊? 盘冉越想越得意,翘着腿儿在榻上抠脚丫,嘴里哼着小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刻。 美梦正妙,忽然有人来报:“幢帅,大事不好!” 盘冉被打断,心情糟糕,一面拍了拍手上的皮屑,一边大声吼道:“死了娘了还是死了爷,会说人话不?” 这新兵蛋子急道:“有个自称是梁府娘子侍婢的小姑来着。” 盘冉一听,精神一震,奔过来提起他:“梁府来的,什么事?” 新兵蛋子被他吓得差点尿了裤裆,上气不接下气地颤巍巍道:“梁府……梁家小娘子被人掳了?” 盘冉大怒,猛地踢开他:“谁敢掳某媳妇?哪个王八羔子龟孙子,活不耐烦了?叫弟兄,操家伙!” 小兵忙道:“幢帅,三思啊,没有上面命令私自纠结军队,擅自行动可是触犯军法的!” “触你个头!某媳妇都被掳了,管你个屁军法?”说完,提了一旁大刀就冲将出去。不刻,一堆兵士便提着武器在后门集合。 秋姜见了这帮凶神恶煞的兵士,也不惧怕,和暖儿上前禀明了身份。 盘冉拱手道:“小郎君相告之恩,某他日再行谢过。如今拙荆性命攸关,不敢怠慢。” 秋姜忙道:“救嫂夫人要紧。” 一行人杀气腾腾地朝东街奔去。 元晔走到她身边,道:“看这架势,是要强攻了?” 秋姜道:“但愿梁家小娘子也安然无恙。” 元晔道:“不过盏茶功夫,不会出什么事。” 秋姜听得他语气淡漠,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却对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不要多想。且不说她不会出事,我们也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受害。有的时候,是没有两全的。纵然出事,那也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 秋姜望着他温暖坦荡的眼神,忽然有些惭愧,却道:“都查清楚了,四娘是在孙府?” 元晔道:“放心吧,我命人仔细勘察过。这两日,只有一辆载重颇深的牛车进出过,按时间对应,应是无疑。” 秋姜还是不放心。元晔看出她的心思,牵了马过来,将她抱上座驾,翻身坐到她的身后,扬鞭便绝尘追去。 第058章 箭在弦上 058箭在弦上 孙府护卫都是军中退役的好手,要不就是江湖绿林,个个悍勇,是以盘冉领人强攻时虽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到了府中,却遭到了空前的阻难。 孙瑾今日猎艳成功,心中快意,正翘着腿儿享用晚膳,想着一到晚间便去享用那个今日掳来的小娘子。啧啧,那姿色比起昨日掳来的那个一点不差。且昨日那个身上来了月事,他兴致大减,便没有碰,这两天正是□□焚身,正好拿那小娘子泻泻火。 一个仆从忽然连滚带爬地奔进来:“郎君,大事不妙,有强人攻府!” 孙瑾猛地站起:“谁敢强攻我孙府?哪来的宵小匪寇?”领了人出门,在众星捧月中朝打斗的前院跑去。 “郎君,就是那伙人!”身侧仆人一指前方。 孙瑾见对方骁勇,且人数不少,忙打退了硬抗的堂鼓。他的目光定格在为首的一个汉子身上,高声道:“哪路好汉,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盘冉一脚踢开一个护卫,骂道:“误会你个龟儿子!强掳我媳妇,我要你断子绝孙!”说着便举起刀。当然,他只是做个假把式吓唬对方,他虽然气愤,还没失去理智,对方毕竟来头不小。他大闹一番也就罢了,要真伤了这家伙,汝南郡郡守和孙参军可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砍死他的。不料腰间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了,脚步一个趔趄就向前扑去。与此同时,手中大刀也脱手而出,倏然朝孙瑾飞去。 孙瑾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却连躲避都来不及,直接被他一刀砍在脖颈上——干净利落地断了气。 盘冉和一干兵士愣住了。 孙府的一干人等也愣住了。 寂静中,外面又有一伙人冲进来,作衙差打扮,两队弓箭手,其余则都是带刀的捕役。县长曹勉推开几个衙差跑过来,一边擦汗一边气喘,怒道:“这是反了?竟敢在本官的辖区内夜攻孙府,究竟是哪路盗匪?周昌呢,叶行之呢,怎么还不到?” 第42节 县丞叶行之是县长的主要佐官,颇有才干,平日不但帮助县长断案、管理文书仓库,特殊时期还帮着治安领民。可以说,曹勉要是没了这个县丞,还真是举步维艰。新安是大县,便置有两个县尉,分为法曹和户曹。邱明渡虽然名义上是正职,却只管些户籍民用之类鸡肋事宜,实权还不如县内各个邻长,自然比不上总管治安捕盗的法曹周昌了。 这叶行之和周昌都是狗头县长的亲信,邱明渡心知肚明,心里冷笑,面上却和煦地宽慰道:“县长放心,叶县丞已经带兵围住了孙府后门,不刻便赶过来。” 曹勉果然放心了,回头虎着脸道:“弓箭手,都准备好了——” 盘冉跨上前道:“真是好威风啊,曹县长。” 曹勉一怔:“盘幢帅?你怎么会在这儿?” 盘冉心知今日惹下大患,无论如何是善了不了了,干脆破罐破摔,冷笑道:“孙小儿掳了某的未婚妻,某已将他斩杀。曹县长,你待如何?” 曹勉大惊失色,一时之间,竟然呆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什么?孙瑾死了,孙瑾死了?不,这不可能!曹勉额上的冷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盘幢帅,你可不要和本官开这种玩笑啊。” 盘冉道:“谁与你开玩笑?孙瑾强抢民女,被我失手斩杀!尸首便在此处!”回头拎了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扔到了庭中。 曹勉一看,那可不就是平日趾高气扬的孙瑾小郎君吗? 他两眼一黑,幸亏身后邱明渡扶了他一把。 曹勉颤抖着手指指着盘冉:“你竟敢杀了他?” 盘冉只是冷笑不语。 曹勉想,无论如何得给孙家一个交代,一咬牙,挥手下令:“将这个越俎代庖、擅杀良民的贼人给我擒拿!” 身后一阵响动,原来是县丞叶行之带着另一伙捕役赶来。曹勉还怕自己的人马奈何不了盘冉,如今心中大安,笑道:“行之,你来了就好,快把这个目无法纪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叶行之一挥手。身后窜出两人,按住曹勉的肩膀,上了绳索镣铐。曹勉大惊,更是不解:“行之,你作什么?” 叶行之面无表情地说:“接到举报,孙瑾强掳民女,府内藏污纳垢,且私设公堂,迫害良民,而曹使君多行包庇,与之沆瀣一气,方才我与周法曹在府内找到暗道,搜到被害妇女若干。如今证据确凿,不得不上报吏部。” 曹勉气得发抖:“你这是以下犯上!”但是奈何他虽是一县长官,却放权已久,且弓手捕役是由法曹掌管,没有周昌下令,他根本指挥不动。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二人以前对他向来恭敬,为何一齐反他? 邱明渡见曹勉大势已去,忙调转口风,义愤填膺道:“县长竟是这等人?吾识人不清矣。”气得曹勉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母子欲裂。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无外乎如此了。 曹勉和一干党羽被押解出府时,秋姜和李元晔也成功地带出了林敷。不过她惊吓过度,神情有些萎靡。秋姜安抚了她几句,把她交给了赶来的林瑜之,回头对元晔道:“叶行之和你有旧?” “非也。”元晔道,“利益所趋。” 秋姜只一想便明白了。 曹县长是这二人的顶头上司,干掉了他,他们当然就能上位了。只是,盘冉杀了孙瑾——秋姜只觉得脑仁儿疼。原本只想闹一闹,浑水摸鱼,如今却成了这番天地。 元晔见她神色忧虑,心中有愧,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有什么,那也是我该解决的事情。” 秋姜心里感动,抬头对他笑了笑,轻轻点头。 元晔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四下无人,低头吻了吻她。秋姜有点儿猝不及防,面颊绯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却被他捉住了手,放在唇下。她一抬头就望见他唇角意味分明的笑意,神色更加窘迫,他却笑得更为开怀了。她忙抽回了手,瞪了他一眼。 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轻咳。 二人齐齐回头。 “真是不巧。”杨文善也有些尴尬,但还算镇定,负手上前,目光越过他们看了看身后灯火通明的孙府,对二人笑道,“这么热闹,这是唱的哪出啊?” 尔朱操笑道:“不是进了贼吧?”回头问红脸胖子,“高使君,你以为呢?” 高兆一双眼睛笑眯眯的,活像个弥勒佛,红光满面,笑而不语。徒弟崔文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低着头不发一言,目光偶尔挑起掠过前方孙府,又迅速收回。 杨文善对秋姜道:“我倒是很好奇。” “这有何难?”李元晔忽然上前道,“不过是一个幢主和这孙府的冲突罢了。”当下把梁家小娘子被掳,盘冉来救,误杀孙瑾的事情一并说了。 杨文善蹙紧眉,不可思议道:“这孙瑾竟有这么大胆子?” 李元晔道:“汝南郡郡守不但是一方镇将,统领精兵千人,又是豫州都督府大都督、河南王元瑛的亲信,在这河南郡,几乎是一手遮天。孙瑾既是他的表侄,又有何不敢?这山高皇帝远的,便是陛下驻跸至此,想必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大胆!”尔朱操失色,神色难得绷紧了。 元晔一怔,却不动怒,而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尔朱操神色陡变,咬了咬牙,面色涨红,愤怒地望着他。元晔却只是伫定地笑,回身跪倒在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朗声道:“陛下圣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善建颇为玩味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看出的?” 元晔道:“陛下一口纯正的京洛口音,已是少见,皮质较白,五官深邃,有明显的鲜卑血统。” “这也只能证明朕是宿居洛阳的鲜卑胡汉人。” 元晔道:“陛下身边这位卫士,出卖了陛下。” “哦?”元善建笑道,“何以?” 元晔笑道:“也许旁人无法看出,但是我曾到过秀荣川,一眼便能认出,他是契胡人,且是非常纯正的契胡豪门贵族。而契胡族受封于我朝,镇守塞北六镇,祖居秀荣川,非诏不得南下,除非——是在京都任命的契胡豪强贵族子弟。他与陛下如此亲厚,想必身份非凡吧?” 元善建回头对尔朱操道:“还不服气,老底一早就被人看穿了?”又对元晔道,“起来吧。” “谢主隆恩。”元晔不卑不亢的起了身。 元善建指了指尔朱操,道:“这是北秀容尔朱部酋长尔朱劲的亲侄子——尔朱操,如今任虎贲中郎将,宿卫京都,亦是朕知己好友。” 虎贲中郎将是光禄勋属官,受命于殿中尚书,属于宿卫侍从武官、五郎将之一,虽然官职不高,历来却大多是皇帝的亲信担任,不可小觑。 元晔对他拱手:“将军有礼。” 尔朱操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拱手的动作也很勉强。 元善建望向李元晔,笑道:“不自我介绍一下?” 李元晔躬身,又行礼道:“微臣李元晔,无德无能,忝居琅琊公之位,实在惭愧。” 元善建笑了笑,仰头回忆了会儿:“你就是李陵的嫡次子?” 元晔神色微动,却垂下眼帘,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满,答道:“正是罪臣之子。” 元善建走了两步,一言不发,身后几人皆是屏息。李元晔低眉敛目,呼吸平顺,静静地等待着。半晌,元善建驻足,回头笑道:“李陵是朕的舅舅,他能有什么罪?朕让他在文书堂帮忙抄写经书罢了。若是抄完了,自然也就回来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对他磨练一二,如何堪当大任?” 元晔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微臣谢主隆恩。” 这时,一个黑脸虬髯汉子从远处策马而来,随性的还有一个黑衣中年人。二人一到便滚下了马,伏倒在地:“大事不好。” “何事不好?老李,起来说话。”元善建冷冷道。 李琼杲起身,见身旁的元晔和秋姜,神色犯难,不知该不该开口,又极为焦急,不由涨红了脸。当然,黑红黑红,黑更压红,自然是瞧不出什么的。 元善建大手一挥,道:“他们已经知晓朕的身份,但说无妨。” “这是此地侯官,梁校尉。”李琼杲引见身边汉子,忙道,“梁校尉,快将你探得的情报告知至尊。” 那侯官想要行礼,元善建不耐道:“免了。” 朝廷为了提防各地藩王镇将牧守拥兵自重,也为了防止贪官污吏横行,各地皆置有侯官或典签,专司此类事宜。 那侯官道:“孙府方才大闹,发现暗道,藏有大量兵器。卑职在城南的探子来报,豫州都督府参军孙文之和汝南郡郡守卢庆之暗地里以募农开矿的名义招兵买马,又以开矿为名安置,暗自开采铁矿,铸造兵器,欲图谋不轨。” 元善建神色倏然冷凝,眼角不自觉地微微抽搐,牙齿咬到了极致,禁不住冷笑:“好,好!” “陛下息怒!”周遭人跪了一地。 高兆贴到他身边,小心地提醒:“陛下,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而是如何荡平叛贼。” 元善建轻舒一口气:“依你之见呢?高卿。” 高兆道:“无论如何,应以陛下的安危为首要。孙府刚才这般变故,不刻便会传到孙文之和卢庆之耳中,二人必定狗急跳墙。若是他们不知陛下在此处还好,若是陛下行踪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依微臣之见,陛下应马上撤离此处,另派遣得力将领镇压反贼。” 元善建道:“你说的道理朕都明白,但是洛阳位于河南之北,便是快马加鞭,离此地尚有半月行程,远水救不了近火。” 高兆道:“陛下糊涂了,可派遣周边镇将镇压。距离此处最近的是——”他游移的目光在半空中兜兜转转了会儿,落到李元晔身上,恍然道,“江陵王的辖地便在此处不远,其子清河王李元宏镇守清河郡重镇,若是赶来,不过三日行程。此人一代儒将,骁勇善战,且熟读兵法,冷静镇定,曾远征吐谷浑,大败西燕残兵,必可解陛下之危。” 元善建尚有犹豫,忌惮道:“……李元宏?” 高兆贴在他耳边隐秘道:“陛下,这是权宜之计。可让李元宏暂代李陵之职,接管荆州十万兵马。救驾之后,让其转而镇守汝南郡,不得返还,只说是叛乱未息。身处异地,势力自然大大削弱,束手束脚,任他们怎么也翻不出浪花来。” “正是如此。”元善建眉目舒展开来,点点头,遂高声对元晔道:“传朕指令,让你大兄暂代令尊之职,统辖荆州都督府,速来救驾!” 元晔跪地:“臣领命。” 高兆又在皇帝耳边轻声道:“陛下当以安抚为先,权且赦免李陵,令其返还江陵。” 元善建道:“……返还?” 高兆道:“李陵胆小怕事,对陛下又速来忠诚,本来他谋反之事便是子虚乌有,如今便身处险境,还是暂且妥协为好。况且陛下也不可妄动李陵,若是李陵出事,南方便无人可掣肘河南王了。” 元善建点点头,虽是不甘,情势如此,只得暂且妥协,又对元晔笑道:“朕即刻修书一封,让你父亲返还江陵。” 元晔磕头不止:“多谢陛下隆恩。”抬头时,与高兆对了个眼,各自无事地别开了目光。 李陵得罪高兆而被幽禁?纯属无稽之谈。高兆是国之重臣、深得皇帝宠幸不假,但他为人圆滑,只求财,从不树敌,怎会与素未谋面的李陵过不去?不过是皇帝借了他的由头罢了。 皇帝忌惮李陵,却不得不倚重他来制衡河南王。 元晔道:“陛下,大兄至此,尚且有三天之程,若是反贼来袭,恐有忧患。” 元善建望向他:“你要说什么?直言吧。” 元晔躬身:“河南郡幢主盘冉杀了孙文之的侄子孙瑾,已然和孙家、卢家结下死仇。臣愿前往游说,说明厉害,他必然愿意在大兄援军救驾之前护卫陛下。” “速去!” 第059章 千里送卿 059千里送卿 这个夏日注定是绵延不绝的雨季。天色晚了,空气中仍是湿哒哒的不快活,天边稀薄的暮色像浸染了许久的发黄潮湿的佐伯纸。东边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昏暗中传来断续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火光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宛如梦境。 马车的速度加快了,在林间穿行。秋姜这一世没坐过马车,不仅狭隘,还颠簸不平,不过行了一段路,好似要把内脏都震出来。她忍着呕吐的*,猛地伸手掀开了帷幔,道:“情势如何?” “娘子忍一忍,很快便到坞堡了。”车外策马随行的卫士赶上来,挨在车旁,伸手一指东面火光最盛的一处山林,“那是约莫有两千人的队伍,是叛贼最集中之处,正全力攻打宁朔将军镇将府。” 豫州都督府如今屯兵十万,旗下共有十军,其中三军集中在汝南郡,这三军中的两军由郡守卢庆之统领,两千兵士有余,而其余一千人则归宁朔将军御下管辖。卢庆之和孙文之想要造反,完全掌控汝南,必须先拿下宁朔将军这一千人。 汝南郡在豫州辖下,没有豫州都督府的授命允准,卢庆之和孙文之绝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强攻镇将府邸。而陛下昨日便修书一封送往豫州都督府和刺史府,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便知这书信必定落入元瑛手中。但是,即便陈慧得悉,远在西北,受制于元瑛,也无法快速赶来。元善建当机立断,采纳元晔的建议退入西坞坞堡,以险峻地势暂且抵御强敌,只待清河王的援兵赶来。 “他们便这样明目张胆吗?”崔文继扒拉着车沿,脸色苍白,手指绷地如同到了极致的弦。秋姜同情这只会拿笔杆子的书生,温言笑慰道:“崔使君勿忧,陛下已命清河王来援,叛贼不过尔尔,皆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崔文继望了她一眼,似有埋怨之意:“三娘子倒是镇定。” 秋姜拨好帷幔,笑道:“难道哭哭啼啼跳下去?三娘还想着多活几年呢。” 崔文继道:“微臣倒不是担忧自己,至尊万金之躯,却被此等小儿贼子胁迫,不由心中滞塞,难过不已。臣有罪,当日便应极力劝阻陛下微服南下。” 秋姜道:“今时已非往日,都这步境地了,崔使君还是思量着如何保全自己吧。” 第43节 崔文继拱手到一侧,义正言辞道:“至尊危在旦夕,臣岂能独善其身?” 秋姜但笑不语。 ——这便是真正的“文臣”了。 月上树梢,马车终于弛进坞堡。东边的火光熄了,想必战事也消了。秋姜想着那镇将还能抵抗一时三刻,不曾想如此无用,唇边不由含了丝蔑意,一路面无表情疾行入内。远处山岗的马蹄声阵阵而来,黑夜里烟尘滚滚,仍然醒目,料定不用多久卢庆之便会率大军攻来。 到了内院,还未入堂,马氏颤巍巍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陛……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秋姜抬脚跨过门槛,便见面前马氏在地上“咚咚”叩着响头,手也不知道放往何处。一屋子人陪着她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元善建正是烦躁,见了她不觉神清气爽,撇开这群人上前来:“三娘路上可好?” 秋姜笑道:“若是有事,三娘还能见到陛下?” 裴应时嚷道:“你这小姑,如此无礼?” 秋姜过去便按下他几欲戳到她鼻尖上的手,将他拉到一旁,低声笑道:“太傅息怒。大敌当前,还是先想想如何护驾脱身,这些个谏言忠义,还是等回了洛阳再说吧,到时必有太傅伸张正义表忠心的时候。” 裴应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元善建忙递过一个眼神,尔朱操会意,过来搀住他,不由分说往后拉去:“太傅这几日没睡好,先去歇息一二吧。” 元善建这一地噤若寒蝉的人挥挥手:“都下去吧。” 如此才算清净些。 秋姜与他说了会儿话。元善建欣赏她临危不惧、侃侃而谈的风度,笑道:“若是今日脱困,三娘便作朕的妹子,如何?” “岂敢。”秋姜低眉顺目。 “有什么不敢?”元善建端了茶,掀开茶盖低头撇茶叶,声音噙在这袅袅茶香中缭绕着,似透着层轻纱薄雾气,叫人猜不透,看不清。秋姜屏息静气:帝王心,还是勿揣测。 她欲举步离开时,元善建忽然在她身后道:“林三郎甚是骁勇,方才便是他护朕至此,听闻他与三娘有旧?” 秋姜心里纳罕,更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回头恭顺道:“三郎与三娘,确是好友。” “哦?”元善建语调微微上扬,睨着她的那双眼,忽然含了一丝她看不透的潋滟波光,却平平道,“周亮已败,朕封他荡寇将军之位,若是此番退敌,可擢升他为汝南郡镇将,替周亮,代宁朔将军之位,并封武安伯。” 荡寇将军为从七品,不提武安伯乃从三品爵位,宁朔将军已是从四品之位,一方诸侯了。一个寒门庶子,这算是飞上枝头了。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他与她说这些作什么? 秋姜眼中的怔忡和茫然映入元善建眼中,他仰头大笑,摇着头挥手道:“退下吧。”秋姜岁不明所以,仍躬身缓缓退出了院子。 路上僮仆行色匆匆,婢婆倥偬惶惶,不过走了条石径小路便撞了三四人个人。秋姜心道晦气,只得绕到假山另侧,路虽崎岖,攀岩了会儿,眼前倒豁然开朗起来。抬头只见绿荫间藏着小桥流水,亭台挨着楼榭,颇有几分江南湖畔的清幽之美。 “夜间露重,石台湿滑,三娘仔细脚下。”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秋姜被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差点踩了一个空。她扶着石岩稳住身子,抬头一望,身披甲胄的林瑜之自山间亭中缓缓步下。 秋姜笑道:“这日后是要改称林将军了?不过阁下日后可别在人头顶上说话了,三娘胆儿小,这要摔下去落个好歹,将军可赔不起。”她纵身一跃,轻巧落地。回头对他一拱手,揶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林瑜之微微一哂,别过头,也不搭话。 秋姜道:“怎么挂着一张脸?是担心叛贼攻势凶猛,还是另有心事?” 林瑜之没说话,抬步朝另一边的岔路走去。 秋姜失笑,与他同行。 “你怎么上后院来了,不用指挥军队?” 林瑜之道:“你为何又在这里?” 秋姜侧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分明是我问你。我又不会打仗守城,凑那城头做什么?若是受不住了,我便从后门逃跑。倒是你,这可是你家,也不担忧吗?” 林瑜之却道:“我的家在凉州。” 秋姜微微一滞,望见他脸上不动声色的表情,总觉得像罩着一层面具,冰冷坚硬,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里。 夹道两边草木葳蕤,繁花怒放,一簇雏菊耐不住性子探出了头,两三瓣迎风招展,透着娇羞,却叫他一脚踏过去,碾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秋姜默然,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将她送到了,秋姜笑道:“将军保重。” 他没应答,只略一颔首。 “三娘子。”更深露重,有婢子捧着披风过来,要为她罩上,却被他抬手接过,轻轻一抖便散开了盖在她的肩头。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帮她拢好,绕到身前,低头为她系上带子,轻柔地顺出她的发丝:“三娘保重。”他的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颊畔,微微一动,便安然稳住了。秋姜一怔,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容色平淡,转身步入了月色里。 还未进门,元晔的脚步便停住了。身边叽叽喳喳的一干兵户也止住了声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林瑜之在中庭止住脚步。 仿佛是一瞬间断了琴弦,一曲歌舞戛然而止。四目相对二人皆是无言。身边人虽不明白,也觉苗头不对,都闭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 “阿兄!”秋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她越过林瑜之扑进了他的怀里。元晔抱起她转了几个圈,方放下她,低头顺了顺她的发丝:“容儿消减了。” 秋姜见四周人都看着,忙退了步,笑了笑道:“三娘很好。”心中又是庆幸,多亏了都是些没甚见识的兵户。 元晔见她仍是纶巾襦衫,易钗而行,甚至都未曾梳洗,心中不忍:“三娘受苦了。” 秋姜摇头,拉了他的衣袖往内而去。 “这是何人,难不成李公子有断袖之癖?”一个不明所以的汉子道。 身边一人一巴掌拍他头上,啐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陈郡谢三娘,谢司马的嫡次女,谢氏三姝中的容姬,李公子的表妹。” “谢氏凤容?” “正是。” “倒是般配。” …… 林瑜之只觉得刺耳无比,按住佩剑漠然走开。 不过两日未见,秋姜却觉得是很久很久了。他这一路风尘仆仆,神色颇有些倦怠,她看了都是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搓着,企图捂暖了他。 元晔笑着反手握住了她:“这点冷算什么,倒是容儿,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秋姜道:“你别说我了,现在外面怎么样?” 元晔道:“小鱼小虾两三只,容儿不必担心。” 秋姜被气笑了,甩开他的手:“没见过你这样自负的,小心阴沟里翻船。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收尸。” “你怎么咒我呢。”元晔笑容清朗,一点也不生气,拉了她的手叠在一起,轻轻握住,“若是我真的死了,谁来保护容儿?” “……谁要你保护。”秋姜别开目光,眼睛有些酸涩,想嗤笑一声,却只是挤出唇角勉强的弧度。元晔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拥入怀里,他低头,下颌抵住她的额头,笑了笑:“不要犟了,也许,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了。” “什么意思?” 元晔扶正她,望定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大兄的兵马已到,我要和他一起镇压叛乱,你跟随陛下抄小路去洛阳。” “很难吗?” “都说了是乌合之众。” “那你为何让我离开?”秋姜狠狠推了他一把,冷冷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你在这里,我会束手束脚。”元晔道,声音压低了,“就当是我求你。容儿,离开——好吗?” 秋姜被他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原本有些不满的心落了,眼底的怒火也被一盆凉水骤然浇灭,无处可发。他的目光算不上热切,却诚挚笃定,让她避无可避。好像她所有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去,寂静中,他舒缓地笑起来。秋姜恼羞成怒,却被他伸手捞进了怀里。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畔,像微醺醉人的风,让人怔愣,如坠梦境。她仿佛失了水的鱼儿,瞬间失去了力气,酸酸软软的,像中了魔障,只得攀着他的肩头得一点倚靠。 他温软的唇扫过她的脖颈,含住她的耳垂,细细品尝。她仿佛听到他吮吸和吞咽的声音了,侧头便见他的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 她顿时如梦初醒,猛然推开她,扶住散乱的鬓发逃也似的奔出了门。 徒留他斜倚在榻上,笑声不绝。 第三日,四面山岗多了很多不明军队,数目过万,旗帜恍若层叠的黑云,连绵不绝覆盖而来,携着滚滚烟尘,堡外喊杀声不绝,累累鼓声不断,仿佛千军万马顷刻间便可席卷而下,轻易便可湮灭这座孤堡。 堡内却是安静,左右逃不出去,除了随遇而安、静观其变还能如何? 林瑜之和盘冉吃完饭,又喝了两樽,热血便有些上涌。盘冉拍着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小子看着是只弱鸡,杀气人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好,我盘冉认你这个兄弟了。” 林瑜之猛地撩开他的手,盘冉收势不住,打了个转摔倒在地,只作了个四脚朝天的丑态。他勃然大怒,抬头怒瞪:“姓林的,你作死?” 林瑜之一言不发,“铿锵”一声拔剑而出,森林的剑锋不偏不倚地架在他的脖颈上。盘冉是个神经粗大的,却不是个没脑子的,这人的眼神和他的剑一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仿佛被他压在剑锋下的不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猫,一只狗,牵不起他丝毫怜悯。他心里不由就犯了怵:“别,别啊,有话好好说。” 林瑜之不带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盘冉点头如捣蒜,他才施施然插回了剑。 远处有婢子提着灯盏过来,头顶瞬间亮了一亮,映照出他极俊极丽的五官。那样白璧无瑕的底儿便叫人先醉了一醉,挺直的鼻梁下,一张绯红的唇微微抿着,透出疏淡凉薄的味儿。看着看着,却不知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冶艳。更别提那纤长的条干,那比女子还要纤细的腰肢——盘冉打了个冷颤。这是个什么妖孽? 又眼睁睁地望着他扬长而去。 越过园囿,跨过门槛,出了这一片清净地,林瑜之一步一步跨上城头。远远的,李元晔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他招招手。 他按了按佩剑,倏然又松开,神情自若地走过去,在他身后恭顺地低下头,跪地行礼:“末将见过将军。” “我只是暂代宁朔将军之职,并无诏命,林将军不必多礼。” 林瑜之起身,安静地站在他身旁。 楼下喊杀声震天,箭矢无眼,不断朝城头飞来。二人却连躲都不躲一下,并肩而立,俯视而下。半晌,李元晔道:“不问我唤你来作什么?” “君侯有命,末将万死难辞。” “是‘万死难辞’,不是‘万死不辞’啊。”李元晔悠然转过身来,只抓着这点儿错漏咀嚼着,笑容颇为讥诮,却又像是玩世不恭的开玩笑。 林瑜之冷漠地站在那儿,容色毫不动摇:“君侯多虑了。” 李元晔收了笑容,望着他道:“我要镇守豫州,剿灭叛党,你带二百精兵护送陛下速回洛阳。还有,三娘。” 林瑜之震了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要我带她离开?” “我要你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到洛阳。”元晔微微笑,“你一定做得到的。” “……” 他负手在后,仰头望了一眼这漆黑的夜空,哂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林瑜之握紧了双拳,脸色紧绷:“那你还让我护送她?” 元晔低头觑他,一字一句,清晰可闻:“你敢吗?你不敢,你连心意也不敢表露,更遑论碰她一根手指头了。”他按了按他的肩膀,微微用了力,压住,“我要容儿安然无恙地回到洛阳。” 第060章 春梦无痕 060春梦无痕 月上中天,荒野间冷风簌簌。连着赶了几日路,日夜兼程,人马疲惫,过了一处山头,前方山路中隐约可见蜿蜒淌过的一条溪流。皇帝和黑面虬髯汉子李琼杲上前来看,弯月沉在水里,溅不起丁点浪花,幽幽静静,忽然拂去了一路而来心头盘桓的烦躁,不由转身,手中马鞭打了个转,笑道:“安营。” 第44节 裴应时扑过来道:“陛下,还是再往前行些路程,以免贼寇追上。” 元善建笑道:“太傅多虑了。我们已经疾赶多日,若再奔行,将士们和马匹都受不了,不若在此暂歇,等养精蓄锐再上路,必然事半功倍。” 裴应时道:“陛下三思!” 赶路多日,皇帝本就心情极差,此番又碰上这老顽固胡搅蛮缠,不由沉下脸来。但对方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他也不好太不给脸,不上不下,正是郁结,身后有人拨开兵士走上来,笑道:“裴老,我们这是逃命,讲究的就是个偷偷摸摸,关键在于隐蔽,不在于速度。若是叛将真的察觉,仅靠这几百人便可抵挡吗?” 裴应时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秋姜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皇帝正愁打发不了这个老家伙,当下心情大好,和李琼杲笑着到溪边净手生火。裴应时就这么被晾在了一旁,回头狠狠瞪了秋姜一眼,赌着气走了。 秋姜失笑。 林瑜之在她身后道:“三娘何苦与他作对?” 秋姜道:“他不过是个太傅,又无实权,三娘并不怕他。况且——”她回头对他笑了一笑,挑挑眉,“三娘可不愿和他作对,不过是想休息一下罢了。” 素来如此——他给了她一个微笑,声音温和:“烤鱼应该好了,三娘一起用吗?” “好啊。” 林瑜之将火堆筑在溪水上游的礁石上,挑了根棍子利落地拨了拨。火星“噼里啪啦”一阵响,陡然窜起三尺高。秋姜坐在草地上搓了搓手,扬起脸来对他道:“以前以为你是个书生,原来是个练家子啊。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林瑜之一脚踏在礁石上,弯着腰在那翻着手里的烤鱼,低垂的眼帘盖住了眼底的笑意:“三娘看错了。” 他的声音在凄冷的夜风里低沉而悦耳,凉薄之外,忽然有了一丝暧昧的味道。秋姜惊讶之中抬起头,却见他白俊的面孔映在温暖的火光里,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由暗道自己多心。这样的夜晚让她想起久别重逢的过去,曾几何时,皇帝还是一个垂髫孩童,只会和她捧着残破的碗在洛阳皇城中的角落里祷告。那样漂泊无依的宿命,零落成泥的劫难,也不曾磨灭人性深处的百折不挠,终是破茧成蝶。 但人生总有起有落,就如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此刻是胜利者,谁能知晓下一刻能否笑到最后?胜利者的屠刀又将架在谁的脖颈上? 她真切地感到生命的渺小和命运的未知。重生又怎样,穿越又怎样?这个世界瞬息万变,永远不会为你一个人而停留。 “好了。”林瑜之把一半烤好的鱼递给她,掀开下摆坐到她身旁,默默吃手里的另一半。 秋姜道谢,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没有盐和任何佐料的烤鱼,味道能好到哪儿去?不过,她都试过一天只有一顿、顿顿都是馊饭的日子,这算什么呢? 秋姜咬下一大口鱼肉,大力咀嚼。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松了松筋骨。脚步火堆燃尽了,他又给添了一把。秋姜站远了些,笑道:“可别烧到我衣服。” 林瑜之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抬头,只是弓着腰身在那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火:“其实我有点不明白。” 秋姜闻言蹲下来,头歪到一边,轻轻抚弄发丝,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唇边牵了丝微笑,复又低下头,微微一叹:“如果是我,哪怕再危险的境地,我也会把最爱的人留在自己身边。我相信,只有我才能最好地保护她。” “……”秋姜心里被烧了一下。她有片刻的思考,所以顺头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林瑜之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当然,每个人有不同的考量。” 今夜是个不眠夜,秋姜带着心事回到营帐。往常她在入睡前总会看会儿书,这次却坐在绒毯上呆了好一会儿。林瑜之跪着将被褥整平了,过来道:“娘子早些歇息。” 秋姜点点头,却在原地没有动。 林瑜之便抬了清油盏,轻呼一口,那烛火应声而灭。 秋姜忽蒙黑暗,有些不适地站起来,脚下不知绊着了什么,踉跄两步又摔下去。身边有人趁势扶了她一把,接着她的双肘垫在自己臂上,将她引到床褥边:“三娘小心。” 秋姜弯腰摸着了被衾,忙抽回手,双腿伸入被褥中:“这么黑,你是怎么瞧见的?” “习惯了吧。”他在黑暗里失声一笑,“以前总在夜晚做活,怕妨碍别人,也就不点灯。久而久之,便练就了这点微末的功夫。三娘瞧不见,我却看得分明。” 秋姜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眼睛适应了,方看得朦朦胧胧的侧影。她点点头:“你回去吧,我没事。” “李君侯嘱托我照顾三娘子。” 秋姜怔住。 他却笑了笑:“三娘子是我朋友,自然无需他叮嘱。”遂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掀了帘子欣然跨出这营帐,独留她好梦。 夜里雨打溪畔,营帐内格外地冷。秋姜在睡梦里辗转反侧,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梦魇压在她身上,让她难以挣脱,只能慌急地呼着气。 有黑影笼罩在她身前,静静地望着她,为她掖好被角,却被她一下捉住了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攒在手心里,呢喃道:“阿兄,不要走……” 林瑜之冷冰冰地望着她,捏着被角的另一只手紧了又松,只按在手心里,悟出了掌心的一层汗。她也实在可怜,不安地蹭动着腿,仿佛梦到了更为可怕的事物。他望着望着,忍不住低下头来抚她的头发,像一个兄长一样轻轻拍着。渐渐的,她便不再骚动了,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林瑜之抽回手,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望着她,心里那种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越来越强烈,忍不住掀开被角,将那一双纤长细幼的裸足握在掌心里。那一根根圆润可爱的脚趾,他一一抚过,低头吻过、尝过,跪在她脚边虔诚地膜拜、忘情地欣赏,却只能就着她的脚心儿摩擦,饮鸩止渴;多么想……却终是不敢逾越。濒临界点,他蹙紧眉眼,热汗浸透全身,闷哼一声,身子瘫软在她身上,慢慢喘息,久久不曾平静。 你敢吗? 你不敢,你连心意也不敢表露,更遑论碰她一根手指头了。 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她,唇齿间咀嚼着这两句话,额头青筋蹦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望着她,想要触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唇瓣,却像被烙铁烫着般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收回手,逃也似的离开了营帐。 东边过来一人,他慌不择路下撞了上去。对方后退了一步,笑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是元善建。 林瑜之猝然抬头,心虚地侧了侧身,眼角的余光回顾了一下身后营帐,低着头道:“回陛下的话,没什么,我落了东西,来这附近找找。”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深更半夜不睡觉也要找着?”皇帝揶揄道,目光也掠过他身后营帐,牵了下唇角,神情莫名地隐晦起来。 林瑜之忍不住磕磕绊绊:“是……是一块玉,家母给的。” “哦。”元善建点点头,“那是极重要的。”他缓缓走过来,按了按林瑜之的肩膀,“那得抓紧了,天亮了,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时不待人啊——” 林瑜之低头,不敢应答,后背冷汗涔涔。 “大家,他分明是从谢三娘子的帐内出来呢。”离开之后,高兆贴着他细语,语气带着别样的暧昧,嘿嘿笑道,“这深更半夜的,来三娘子的账内寻玉佩呢?” “就你机灵?”元善建嗤笑,“有些人啊,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容姬确是妙人啊。”高兆审度着身旁人的神色,“大家也有兴趣?” 元善建手中的佛珠猛地一打转,直接抽他额头上,冷笑道:“老东西,想哪儿呢?一肚子龌龊心思。” “是是是。”高兆摸着头笑嘻嘻,“只是这三娘子毕竟尚在闺阁中,虽然这次没人瞧见,这林郎这样偷偷摸摸半夜潜入人家营帐,实在于理不合啊。” 元善建道:“你们汉人,就是这点迂腐。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从一而终?二嫁三嫁,便不是好女人了?我们鲜卑儿女,可不兴这些。既然貌合神离,不如早早各觅良缘,省得浪费彼此时间。先□□也曾言,我们鲜卑八族的贵女,由他们各自择婿,父母也不得过于干涉。” 高兆赔笑称是。 元善建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山头,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这男男女女间的事,确也没有完全伫定的。谁笑到最后,谁知道呢?得了东边,失了西边,怕是要悔青了肠子。有些人啊,太过自负,却不知收之桑榆却失了东隅。” 高兆自然知晓他言之所指,却也知皇帝多少含了丝嫉恨的心意在里面。昔年帝后何等恩爱,如今徒留皇帝一人在世,谁又知晓这权倾天下的帝王午夜梦回时又是何等孤寂。他的枕畔是否也偶尔会被泪水浸湿? 秋姜第二日起来,浑身都有些酸痛,伸了个懒腰方缓解了些。出门便撞上林瑜之,他吃了一惊,手里的羹汤碰翻在地上,手心红一片。 秋姜吓了一跳,忙抽了自己的帕子给他:“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林瑜之神色躲闪,侧过头不去看她的脸色:“……没什么,许是连日奔波吧。” 秋姜笑道:“注意休息,可别累垮了。” 他微微点头,却并不抬头望他。秋姜虽觉得他奇怪,倒也没有多想。早膳吃了些山鸡肉,又喝了点野菜汤,便再也吃不下了。她问随行的卫士,却无一人知道林瑜之去了哪里。 到了卯时,队伍拔营,林瑜之却回来了。秋姜满肚子疑惑,却被他抢了话头:“走,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秋姜带着满腹疑问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是处空地,花木稀疏,一辆马车拴在一棵槐树下。那马儿没精打采地躬着身,踢着蹄,哼哧哼哧摇尾。秋姜回头看了看他,他笑着伸长右手,为她指引:“三娘子请。” 秋姜更是疑惑,马上却有人耐不住性子掀开蓝布缎帘跳下来,一头扎到她怀里:“娘子,阿桃好想你。”把个脑袋全在她怀里蹭。 秋姜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抬手推开她:“小猪拱食呢你?想我?不知道那会儿谁逃地最迅速,论谁也比不上你孙桃啊。” 孙桃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娘子……” 秋姜见她衣着鄙陋,脸上灰一块黑一块,又心有不忍,面上却虎着,铁面无情、看着冷清,把个小丫鬟吓得泪眼汪汪,搅着帕子在那委屈个不停,啜泣个不已。 车上有人打起了帷幔,轻轻笑着走下来:“娘子别逗阿桃了,小丫头这些日子确实吃了不少苦,晚上做梦都叫着三娘子的名儿呢。” 秋姜见到青鸾,心里定了一定,转头对孙桃嗤了声:“没出息。” 孙桃缠着帕子轻轻一哼,跺脚转身,留给她一个屁股。 “还耍起性子来了?”秋姜抓了她一个丫髻,拉一拉,扯一扯,逼得小丫鬟回身怒瞪她,“娘子欺负人!” 秋姜“嗯”了声,意态闲适,坦荡自若。 孙桃撅起嘴,气得把帕子丢她身上,一跺脚躲到了青鸾身后。 秋姜嫌恶地提着那擦满鼻涕眼泪的帕子,拈起一角给青鸾。青鸾侧身躲一边,清咳一声不作答。孙桃又瞪她,大眼瞪小眼,秋姜笑眯眯,动作不变,二人就这么僵持了。最后还是锦书下车,将那帕子接过来,叠起来放到袖子里,温声道:“洗洗就好了。” “你就一直惯着她吧。等哪天成亲生娃了,没准儿还得帮她换尿布。” 锦书面上一红,孙桃却大叫道:“娘子好没羞啊!” 秋姜和青鸾对了个眼色,笑道:“谁没羞没燥,谁心里有数。左右我和青鸾是不会让别人给自己洗帕子的。” 青鸾略一思索,抿唇点头。 孙桃重重一哼,夺了锦书袖中帕子,转身就走。 几人在她身后齐声而笑,毫不掩饰。 “林将军是在镇上找到我们的。和娘子失散后,我与锦书便寄居在一个农户家里。那农户的妻子心善,并不索要食宿,我们正好会点刺绣,便帮着做些手艺活。”后来回了马车,全队上路,青鸾这样告诉她。 秋姜知道她生性镇定,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必定多有凶险,心中愧疚,又想到是自己连累她们,不由握住她的手,雍容笑道:“此去洛阳,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三娘说到做到。”又看看孙桃,见小丫头仍是不搭理她,徐徐一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既是我的婢子,伤了病了也都是我的财产损失,哪有不管的?你倒是说说,想要什么补偿?” 孙桃拉扯帕子的手一顿,眼睛咕噜噜一转,半信半疑地望向她:“当真?” 秋姜挑眉笑:“我何时说过假话?” 孙桃立时眉开眼笑,扔了帕子扑过来,挽着她的胳膊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秋姜“啧啧”两声:“这才是假地不能再假。有话就说,这殷勤献的不尽不实。” 孙桃挨着她轻声细语:“娘子,我这月俸是不是该涨一涨了……这些日子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和着一帮小乞儿乞讨呢。” 秋姜又是“啧啧”两声:“难为你了,为了不饿肚子,真是啥都干得出来啊。” 青鸾和锦书都忍着笑。 孙桃瞪她们:“不许笑!” 二人果然不笑了,一个转头别开脸,一个低头作哑巴。 第061章 擢升女史 061擢升女史 北魏元和四年秋,洛阳下了很大的雨。往常漫山遍野的凤凰木也不开了,稀稀落落,寥寥几簇,只装点了阴山山脉的一隅景。 三国以来,政权争斗从没有一刻消停,宫室变迁重建,早就习以为常。洛阳城虽在永嘉之乱时遭到破坏,魏时又得以恢复,待到了文帝迁都,宫墙重重累叠,华殿建了又建。早在明帝时西北角就有金墉城,东北角又筑百尺楼,后又修了昭阳殿和总章观。 但要论这宫墙内苑里最繁盛的所在,非琨华殿莫属。此处虽在宫城西北边落,却北靠城内最高处,东北建有披香楼,西面又修桑梓苑,花木荣茂,无不繁盛。宫娥往来自长廊上低头疾走,盆盆盏盏各自手捧,噤若寒蝉,莫敢高声。 第45节 自紫宸殿至此,有段不短的路程,如今已是日落时分。内典监黄福泉下了肩舆,刚要往里走,侧门里便出来一个小宦官将他拦住了:“什么事烦劳黄公公亲自大驾?有什么你与奴说便是了,殿下这会儿正憩着呢。” 黄福泉执持拂子笑了笑:“大家还朝,特来告知贵妃殿下。” 小宦官忙低头哈腰给他让道:“公公快请。” 虽是深秋,殿内却暖香融融。穿过外院,踏上内殿,更是阒无人声,重重碧纱在蒸腾的暖气中仿佛擎在缥缈的仙境里。金玉为地,银楹绕粱,珠帘玉璧,环佩作响,隐约可见纱幔后的胡榻内侧躺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宫装女子。 “老奴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凤体安泰。”黄福泉上前两步,隔着一层珠玉垂帘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身边随侍的小太监也跟着跪地请安。 潘贵妃罗裙曳地,玉肩微踝,这样的气候也只在裹胸襦裙外着一袭淡绯色缠绣交领单衣,外披一件若竹色大袖纱罗衫。九鬟仙髻斜鬓头,眉心点翠贴花钿,她拄着下巴半眯半阖着一双丹凤眼,媚意天成。 当真是步摇金翠玉搔头,倾国倾城胜莫愁。 黄福泉在心里暗叹,忙收回眼角的余光,恭敬垂首。良久方听得潘贵妃懒洋洋的声音:“公公是内宫重臣,不必多礼。” “谢贵妃殿下。”黄福泉起身轻退到一边,不待潘贵妃发问,忙禀道,“卫尉传来的消息,大家已经回朝,但是路上似乎遇到了些麻烦,如今还在紫宸殿。” 潘贵妃双目睁开,倏然望到他脸上:“什么事这么重要?都这个点了,陛下也不归殿就寝?” 黄福泉道:“老奴不知。” 自皇后高氏去世后,皇帝无心纳妃,左右昭仪之位也都空悬着,潘贵妃便为三夫人之首,是这后宫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她出身不高,却深得皇帝宠爱,往常皇帝回宫,必定会先来看她,这次不知是什么缘故。潘贵妃心中略有不满,即刻便让使女宫娥伺候她梳洗宽衣,也不招呼黄福泉,坐了肩舆就直奔紫宸殿。 黄福泉和随侍小太监恭送她出了殿门,小太监方道:“师傅,贵妃殿下这深更半夜的还去惊扰圣驾,恐有不妥吧?” 黄福泉甩了甩手中拂子,瞥了他一眼,叹道:“妥不妥,不是你我说了算。陛下要是觉得不妥,那她就是不妥,陛下要是欢喜这个人,哪怕是她五更天去寝宫里闹事,那也是妥的。” 小太监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紫宸殿内的烛火灭了又添,仆从疾走,奏折一封封呈上来。皇帝置换了常服,一系玄紫赭黄杂色纁裳,衮冕加身,绣以十二章纹,却并不戴冠。侍中郑钧和太常卿崔文继垂首候于玉阶之下,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秋姜和林瑜之则在外殿等候。 皇帝翻看了半晌,忽然将那一沓折子猛地掷到阶下,冷冷道:“郑侍中,朕不在的日子,你就是这样处理政事的?” 郑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陛下恕罪。微臣……微臣驽钝,不知所犯何事,还请陛下明示。”崔文继也跟着跪倒。 皇帝右手微抬:“崔爱卿请起,你随驾出京,掌的也是天地神祇、吉凶祭祀等事,与你何干?” 崔文继惶恐道:“微臣忝居九卿之位,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实在微臣之罪。” 皇帝的脸色略有缓和,声音仍是冰冷:“郑卿,你应多向崔卿学习,哪怕不能为朕分忧,也不要让朕事事躬亲。关中袁虎叛乱,塞北六镇之地又有流民匪寇肆虐,淮河决堤,百姓流离,这么些大事压着,你都干了些什么?” 侍中虽在三公之下,却侍从皇帝,出入宫廷内苑,第一时间得知诏令,协助皇帝处理政事,相当于宰相之职,从来由皇帝的亲信近侍担任。郑钧是荥阳郑氏的嫡系子弟,又是中书监郑东阁之堂弟,深得皇帝宠幸,此刻却大气也不敢喘,伏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微臣……微臣与众公卿商议后,决定任广陵王为征北将军,前往剿匪、平定叛乱,诏书已拟,只等陛下批阅。” “那塞北六镇的叛乱呢?” “这……微臣……微臣……” “真是废物!朕的俸禄供养的都是一帮什么东西?区区匪寇流民,也这样为难吗?”皇帝踱下玉阶,广袖一甩,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跳,显然愤怒到极致。 郑钧更加不敢应声,只顾磕头谢罪。 “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惹了陛下生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外殿传进,人未至,笑已到。不过须臾,潘贵妃带着左右侍从宫娥款款步入,绯色的牡丹绣花罗裙拖曳而过,为这清冷的殿堂添了一份暧昧的暖色。 皇帝见到她,怒色微敛,眉峰仍是轻轻一皱,呵斥道:“胡闹,紫宸殿也是你来的?” 潘贵妃努努嘴,脸上并无惧色,轻轻一哼道:“妾身也是担忧陛下,这才眼巴巴赶过来。谁知道陛下一点都不领情。既如此,妾这就滚开,省得陛下见了心烦。”说着似模似样地欠了欠身,却并转身。 皇帝原本一身怒气,也不由得轻哂失笑:“就你这样胆大包天。既然来了,也不必急着走了,一会儿陪朕去内殿。” 潘贵妃展颜而笑,倚身上来,依偎着皇帝娇嗔道:“陛下也不要总是皱着眉头了,这朝政上的事情,妾身是不懂,但也知晓御下管制的道理。这帮糊涂的愚蠢不堪,陛下多教教就是了。”说着瞪了郑钧一眼,“还不向陛下请罪。惹了陛下生气,损害到龙体,岂是你可以担当的?” 郑钧忙顺着台阶磕头如捣蒜,请罪不已。 被她这样一搅合,皇帝也不好再治他的罪了,挥挥手命二人退避。崔文继和郑钧如蒙大赦,忙躬身退了出去。 潘贵妃娇笑道:“陛下还未用膳吧,起身让婢子炖了汤,陛下一同去用些?” 皇帝却道:“不了,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用吧。” 潘贵妃自然不依,皇帝这次却没松口,神色也有些发冷。她见势不对,虽心有疑惑,也只得躬身告退,走出殿门时,不由侧身望了望梁柱下侍立的三人。左边的太仆周谒她自然识得,右边的一郎一女却极为陌生,且衣饰皆为宫外常服,不由多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一个小宦官自内殿出来,对三人道:“至尊请三位进殿。” 吹了这许久的风,秋姜的手脚也是冰冰凉凉的,一进内殿,方觉得暖和了些。四周岑寂异常,几个内侍在玉阶下恭顺待命,唯有皇帝一人立于玉璧长阶上。紫金雕龙镂空壁炉内缓缓送出暖香,烟雾缭绕,将他修长的身形笼在一片迷蒙中,叫人不辨神色,心中不由惴惴。 三人一同叩首行礼,太仆退到了一边。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殿上安静,落针可闻。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方听得上面他徐徐说道:“两位爱卿此次护驾有功,朕赏罚分明,自当褒奖。周卿,上前拟诏。” 周谒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草拟诏书的重要职责,向来是中书省重要官吏的差事,他一个闲散太仆,说得好听点是位列九卿,其实也就是个为皇帝出驾执辔的马夫。 皇帝有些不耐:“周卿,你睡着了?” 周谒忙应了声,低首上前,听着皇帝念来,依样画葫芦在书帛上写下。末了,皇帝道:“林卿,此后你便任光禄卿之位,为朕掌宫殿门户与园苑治安。此外,朕封你为正三品武安伯,加光禄大夫,佩金印紫绶。你可有异议?” 林瑜之双膝及地,高声道:“谢主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又道:“谢三娘。” 秋姜忙上前听命。 “朕方才收到侯官奏报,你谢氏一门已安全撤出都灵,如今已至京都近畿,但尚有几日路程。你在洛阳无亲,此时外出也是不便,便暂且在宫中暂歇吧。朕就封你为正三品女史,为朕掌管后宫礼仪文书等事。” 这就成三品女官了? 女史在北魏□□仅次于内司、大监、作司等高级女官,大多是由知书妇女充任。她如此年幼,此前又无品阶在身,如此擢升,恐怕会遭人嫉恨。 秋姜有些为难:“陛下,臣女无才无德,恐辜负陛下厚爱。” 皇帝在玉阶上负手而立,并未看她,只是淡淡道:“三娘才学出众,聪慧敏达,女史一职令阙多时,还望不要推辞。” 秋姜心中微微一凛,忙叩头谢恩。 出了这殿,內典监大太监黄福泉送恭送二人,在廊下道:“陛下说了,今日也晚了,上任太过匆忙,不如改日再去,诸事也好料理些。谢女史今日可去东苑西北角的枕香殿下榻,女史的三位侍婢已经在那等候了,陛下特许她们随侍,另外的侍女宫娥也可先行挑选。” “引路这样的小事,怎可烦劳公公?公公告知路途便是了。” 黄福泉见她年纪轻轻便这样得皇帝青睐,又是朝廷重臣之女、身份显赫,自然另眼相待。左右枕香殿离这儿不远,又想她可能要与身边这位话别,也不好太碍着,笑了笑为她指明了方向,临走前,将宫灯递给她。 待他走远了,秋姜回头对林瑜之道:“我不知道这算是好运还是不幸,这样的差事撩身上,日后可没个清闲了。” 林瑜之接过她手里的宫灯,陪着她沿着廊巷朝宫苑深处走去。 “三娘这么聪慧,到哪儿都能适应。” “别挖苦我了。”秋姜道,“一下升三品,虽是个女官,少不得日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要是得罪了人,我虽然不惧,也是麻烦。” 林瑜之笑了笑,没作答。 秋姜叹息,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道,“倒是你,日后在这宫苑殿门内宿卫,是非颇多,少不得要谨言慎行,别惹了祸才好。总之,切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瑜之低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瑜之自当谨慎行事,好好当差。” 秋姜又叮嘱了一番,觉得交代完了,方重重一叹,在一处冲檐庑顶下止步。她仰头望向漆黑广袤的苍穹,颓然自言:“也不知阿兄如今怎么样了?” 林瑜之脸上的笑容一僵,忙低下头,勉力才能压制眼底深处的恨意。良久,方抬头对她温和一笑:“李君侯文武双全,能征善战,必能逢凶化吉,扫平叛党,三娘不必担忧。”徒留袖中不断攒紧的双拳。 秋姜没注意,听他这番话,也是笑了一笑:“谢谢你。” 青鸾三人从侧门内出来接她,秋姜对他道:“你回去吧。” 林瑜之微微颔首,却没有离开,一直望着她进了殿门,殿门又在他面前徐徐关上。黑夜里,他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冷峻漠然,一如这夜间覆在宫墙青瓦上的霜雪。 第062章 皇帝青睐 062皇帝青睐 自迁都以来,北魏便秉承盛乐宫的旧制,将众女官的住舍安置在西北角的宫掖,按品级高低由内至外依次安排房舍。文帝汉化后,后宫亦崇尚节俭,原本多达数百的女官大举削减,到了当今皇帝执政,只剩二百有余,而三品以上的女官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是由入宫多载、出身贵重或朝中重臣的贵女命妇担任。 一个初入宫掖、名不见经传的外宫之女,一跃擢升为正三品女史,自然引起轩然大波。好奇有之,嫉恨有之,不屑者更是不可胜数。 褚青衣和何女酒同为正五品女官,掌管宫中酒食,明争暗斗多年,倒也有几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这日处理完各宫膳食,二人一同归来,褚青衣便说起了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走的什么后门。这一进宫就把你我踩在脚底下,旨意颁下三天了,连个面也没露过,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何女酒道:“谁知晓呢,左右不是和你我一路的。” 褚青衣事不关己地笑了笑:“若是她做四品官,那真是和你我过不去,如今直接跃三品,那就轮着别人着急了。” “这话怎么讲?” 褚青衣轻嗤一声,驻足抬头,望了望这被细雨沾湿的宫墙,心中仿佛也滋生了阴暗的苔藓,连带着语气也晦暗暧昧起来:“宇文尚书的妹妹宇文如谨,不久前便听闻要升至三品。” “宇文中使?”何女酒听了也笑起来,“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褚青衣闲闲道:“你我就不用瞎操心了。” “正是这个理儿。” “什么理儿,也说来与我听听。”二人咬着耳朵谈笑之际,朱色的宫门内缓缓走出一个浅紫色制裳加身的女官,容色秀丽,和煦地站在殿门旁望着二人。 褚青衣和何女酒提吓了一跳,忙躬身告罪:“见过余书史。” 余绍清含了一丝笑,缓缓道:“上头的旨意,只有对,没有错。我们侍奉主子的,只管听命便是。谢女史已经到了,你们便和我一同去见见她吧。” 二人连忙称是。 进了内苑,远远便看到槐树下站立着的女郎,身姿曼妙,修长高挑,一袭浅紫色广袖对襟制裳,内着丹色曳地裙,玉带束腰,漆纱高冠,手中执着一柄吉祥纹坠红苏玉如意。同样的三品女官官服,以往却无一人能穿出这样的风姿。虽只见了个背影,已让人心中痴醉。余绍清微微一笑,上前道:“尊驾可是谢女史?” 秋姜闻声回头,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合并如意拱手道:“正是在下。” 余绍清笑道:“本座余氏,忝居女书史之位,身旁这两位,是掌管宫中御酒食膳的青衣禇氏和女酒何氏。” 褚青衣和何女酒尽管心中不愿,仍上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谢女史。” 秋姜容色淡静,毫不动摇,只略一抬手,清声道:“二位同僚不必多礼,日后同在宫苑任职,当互勉互励,竭诚侍奉主君与殿下。” 余绍清将之收入眼中,不由笑意莞尔。过后三人散去,贴身使女不由道:“余书史为何对一个初入宫苑的幼女如此宽待?难道,这谢女史真有了不得的后台?” 余绍清并不作答,只是笑道:“她非池中之物。” 女史的职责是掌管仪礼规制、整理文书经论,工作倒也清闲。秋姜做了半月,虽有几个女酒女食在背后议论她,倒也不敢明面上和她过不去。这内苑的女官虽多,但掌事的只有三位:内司洪姿客乃女官之长,总领数百女官,但她为人低调公正,平时并不过问诸事;而作司梁文姝和大监裴子服分属太后党和贵妃党,大权在握,多有龃龉。 但这些皆与她无关。 工作之余,她闲暇了便和青鸾三人在舍内歇息,读些诗书,看她们做些女工活,也甚是得趣。这日,青鸾用完饭食后在屏风后对她道:“娘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陛下说是让娘子在宫内暂歇,但娘子这任职已经半月了,也不见陛下提起放娘子出宫啊。” 秋姜说起这个便心中郁结:“宫内有宫内的规矩,以我的身份,未得传召是不能觐见陛下的。”但是想了想,又自我宽慰道,“其实宫内宫外也无甚大区别。除了祖母,府内其余人也不见得盼我回去呢。” 孙桃接道:“娘子说的是啊。这宫里吃好喝好,出去干嘛?”说着挑起一个桃子,放嘴里狠狠咬一口,直咬得汁水直流。 秋姜蹙眉:“你顾着点吃相。” 孙桃道:“又没有旁人瞧见。” 第46节 秋姜摇着头走出来,还未出殿门,身后便传来青鸾的唤声。她驻足等待,青鸾追上来,为她披上大氅:“入秋了,娘子仔细冷。” 秋姜道:“饭后宜消食,你与我一同走走吧。” 青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秋雨刚过,琅华苑的景致正好,良木欣荣,花卉齐放,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春季。这一带在西北角落边缘,鲜有人至,二人一路走来,心情颇为舒畅。青鸾便道:“若是能日日来此,倒也不虚妄了。” “那还不简单。你嫁与皇帝,或者找个太监过日子,岂不就能长长久久呆在这宫室之中了?”秋姜揶揄她。 青鸾再沉稳,也有脾气:“宫掖之中,娘子也这样口没遮拦?” 秋姜笑而不语,自得其乐,俄而望见前面树底下有秋千,撇下她便快步走了过去。青鸾还来不及出声制止,她已经坐上了那不知多久没有修葺过的秋千架,一用力便悠悠然荡起来。如此恣意——青鸾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要上前规劝,却见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阴影。她大吃一惊,连忙转身,却见是个俊朗的男人负手侧立,正是一身常服的皇帝。 青鸾连忙屈膝下跪,皇帝却抬手按在唇上,压低了声音笑道:“别出声。” 青鸾有些无措,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微微点头。过了良久不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皇帝已带着侍从宦者越过她,朝秋千所在的方向悄悄走去。 秋姜越荡越高,浑然不觉有人靠近,身侧有呜呜的风,树梢上悄然滴落的雨,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为安静,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速度越来越快,只觉得飘飘欲仙而不知所止,整个人仿佛都要飞起来了,不料头顶“咔擦”一声,一侧的链条忽然断裂,她的身子也跟着直坠而下。 秋姜吓得闭上眼睛,心道:我命休矣。 料想中摔个狗啃泥的情形却没出现,身子在半空一轻,接着轻轻落地,有人在她耳畔道:“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玩忽职守,在宫禁内苑内恣意玩乐?” 虽是如此,声音却并不严厉,反而含着一股淡淡的笑意。 秋姜有些懵懂地睁开眼睛,正撞上皇帝颇有些无奈而宽和的眼神。她连忙挣脱他的怀抱跳下地,欠身行礼:“陛下恕奴婢万死之罪。” 皇帝负手立在她身前,笑意不明。半晌,方轻哼了一声,道:“起来吧。” 秋姜低着头起身,不敢看他的神色。不过,皇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在她身侧闲适地走了几步,道:“是这女史的官职太低,你看不上,还是太清闲,所以上这打发时间了?” “奴婢不敢。”秋姜又要跪地。 “别动不动就跪的。”皇帝的神色有些冷,凉凉道,“初见时你可不是这样。时日久了,怎么和那帮人一个模样了?” 秋姜低头缓声道:“那时不知陛下莅临,自然肆无忌惮,如今面前所站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主威严,震慑四海。奴婢小小女子,怎能不惧?” 皇帝神色微缓,见她虽是如此说话、低眉敛目,但是神色从容,显然并不真的惧怕,忍不住笑道:“好了,朕与你说笑的,别放在心上。” 秋姜没有应答,心中却舒了一口气。 皇帝走出几步,直到停在那秋千前不远,举目望去,神思淼淼,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唇边的笑意中多了一丝苦涩:“昔年,朕与舍妹也常在此处玩乐。” 秋姜没有接话,心中也泛起苦意。同母兄妹,两小无猜,那又如何?如今时过境迁,已是沧海桑田。难道她能坦言吗?帝王心,她不敢猜,不能赌,命只有一条。 皇帝回头望向她,语气忽然变得格外温柔:“三娘,你上前来。” 秋姜低头走到他跟前一丈远。 皇帝蹙眉道:“再过来些。” 秋姜这才靠近他。 皇帝的笑容这才宽展,低头抚摸她乌黑的发鬓,这样顺了许久,方收回手,笑道:“你与华阴真是太像了,朕每次见到你,心中便极为欢喜,仿佛她就站在朕的面前。说来也怪,你们长得并不相像,神情却如出一撤。” 秋姜并不领情,而是道:“多谢陛下错爱。但奴婢终究是谢三娘,并非华阴公主。” 皇帝嘴角的笑容一僵,渐渐敛去了,再无踪迹可寻。两边侍从吓得低头盯住脚尖,等待天子震怒。谁知,皇帝却没有发怒,反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是这语气,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脾气都这样坏,连朕的账不买。” 秋姜觉得肩上微微一沉,心头也跟着狠狠跳了一跳。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她算是明白了。 有水珠滴在脸上,皇帝伸手一拂,放在眼底望了望,笑道:“原是下雨了。”左右侍从连忙就近找了伞来,皇帝却伸手接过,为她打上,道,“时候也不早了,朕送你回去吧。” 秋姜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姜黄色的伞面笼在二人头顶,像是一个独立小世界,将风雨都隔绝在外,只有淡淡的温馨和欢乐。皇帝也在低头望着她,眼底映着重重花影,白俊的容色也被这薄薄的伞面衬出橘黄色的温暖。 他的手落在她肩头,并不用力,只虚虚弱地牵引了一下,道:“走吧。” 一路寂静无声,只有落花拂地和雨滴叮咚的声音。秋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偶尔有水溅起,打湿了杏色的履面。皇帝的锦履微微落后她半边,为她挡去了身后的雨。微风扬起她丹色的裙摆、紫色的衣带,柔柔地搭在皇帝的下裳上,轻软无声。 出了花苑,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穿过宫墙外院的长巷时,有宫娥和内臣迎面而来,见到他们,忙跪伏在地,直呼“吾皇万岁”。秋姜心里有点不安,觉得不妥,忙加快了脚步。皇帝在身后失笑,道:“你也怕被人注视吗?” “奴婢是不想被人说闲话。” 皇帝却道:“朕送自己的妹子,谁能说闲话?” 秋姜不料他这样较真,也只晓辩解无用,只得道:“陛下应知,奴婢是内宫女史。”好不容易挨到殿门口,却是再也不敢让他送了。她在门外止步,对皇帝道,“陛下留步,多谢陛下相送,奴婢感恩不尽。” “诸事都适应吗?” 秋姜想了一想,道:“虽然没什么大难的,但是奴婢资质驽钝,恐怕有负圣望。”她悄悄地抬头快速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奴婢的家人也到洛阳了吗?” 皇帝道:“朕知晓你出宫心切,但是,如今内宫纷乱,你不愿暂且留下,为朕分忧解难吗?”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秋姜都有些忍不下去了,语气有些冲:“内宫风平浪静,不知乱在何处?且内宫纷争,自有太后做主,无论如何也不会劳烦陛下。” 皇帝却不恼怒,徐徐一叹:“你入宫尚浅,自然不知其中纷争。算是朕拜托你,留在这陪陪朕,可好?” 皇帝都这样说了,秋姜再没有推辞的道理,也不敢,抿了抿唇,哪怕不情不愿也只得欠身,“奴婢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失笑一声,摇头道:“‘赴汤蹈火’这种场面话就不必说了,但愿朕日后找你再游琅华苑,你不会推辞不去。” “奴婢不敢。” 皇帝将伞递过去:“进去吧。” 秋姜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身侧黄福泉为难道:“陛下,容老奴再去别去取把伞来?” “不了。”皇帝转身走入风雨里,对她摆摆手,“这雨中散步,倒也别有情致。”黄福泉吓了一跳,连忙追赶上前,连声劝阻。 秋姜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转了转手中的油纸伞,入宫一来,笑容难得地烂漫温暖。 进了内殿,穿过长廊,又进了内舍,房门轻轻一声被她阖上了,廊柱下才走出二人。余绍清抬眼望了望檐下不断滴落的雨,轻舒广袖,在这廊下闲闲地走了两步,浅紫色的裙裾缓缓扫过青砖地,为这清冷的夜色徒增了一分旖旎。 身侧婢子见了她唇边高深莫测的笑意,仍在震惊中无法回神,半晌,方道:“……余书史,奴婢没有眼花吧?方才……方才那是陛下?” 余绍清的笑意渐渐隐去了,变得微不可闻:“有些话说得,有些事却提不得,就算烂在心里,也只能让它烂着。你只需记得,今日你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听见。” 使女过了会儿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余绍清又看了一眼谢秋姜闭上的房门,轻声道:“原以为是狐假虎威,原来是栖落于梧桐木上的凤凰,倒是我眼皮子浅了。”说罢,拂了衣带丝绦,缓缓走下了台阶。 太后萧氏本是南朝名臣后裔,昔年南北会战中被俘,冲入□□为婢,太平四年被选为先帝贵人,后依北魏旧俗手铸金人而册为皇后。她并无所出,当今陛下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地位低下,且早逝,所以继位后尊萧氏为皇太后。 皇帝登基初期,萧氏效仿昔年文成太后临朝听政,扶植亲信任朝中要职,总揽大权,无论是汉族名士、鲜卑贵族还是内廷官宦,多为她手下党羽,不少是她裙下幸臣。后来朝政*、沆瀣一气,名臣大儒不堪忍受,联络百官上奏弹劾,逼得她不得不还政于幼帝。此后,萧氏便退居内廷,住处也搬到了较为荒僻的东北角的云中殿。 余绍清穿过林子,沿路也没见到几个人影,心里不免有些发慌,不由对前方带路的女官道:“梁作司,这地方怎得这样冷清?” 绛紫加身的女官并未回头,只是道:“太后喜清净,也就不让闲杂人等过来。” 过了会儿,终于见到了正殿的门,梁文姝轻轻一推,便听得寂静中传来“吱呀”一声,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直激地身后的余绍清打了个冷颤。 “进去吧。”梁文姝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余绍清再不敢胡思乱想,低眉敛目地跨进了正殿。身后门甫一合上,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好不容易收住心神,回头试探着上前了两步。殿内异常安静,碧纱帷幔重重飘曳,高台正座上并无一人。她正疑惑,一旁的侧室传来一个温和寂静的声音:“你便是要见老身的那个女书史?” 余绍清惊了一惊,忙躬身过去问安:“婢子余氏,见过太后,太后安泰吉祥。” 只闻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太后披了件香妃色直襟襦衫起了榻,半倚着抚了抚手中玉如意,道:“起来吧。” 余绍清方起来,却仍是不敢抬头。 “书史的工作辛苦吧?” 余绍清斟酌着答道:“以前女史令阙,婢子资质有限,一人做两人的活,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自谢女史来了后,婢子倒也有了些空余时间。” “谢女史?就是那一来便擢升三品的女官,听闻只有十四五岁?” “正是。” “那倒是不简单了。”太后微微一笑,笑声里含了丝余绍清难以品读的意味深长的味道。余绍清不敢接话,直到盏茶时间的沉默后,太后又道,“你眼巴巴地来找老身,就是为了说她?” 余绍清忙道:“奴婢侍奉主子,自然应当事事为主子着想。陛下近来被国事烦忧,已鲜少踏入□□了,方才奴婢却瞧见他与谢女史一同回来,心里可是吃了一惊呢。” 太后轻“咦”了一声,坐正了些,“当真?” “奴婢怎敢欺瞒太后?” 抬头嗤声一笑,斜眼扫过来:“你倒是有心了。也罢,老身会记得你的。”说着让左右侍从送了她出去。 梁文姝随后入殿,跪到阶下为太后着履。太后略理了理鬓发,搭了她的手起身,笑声难得透出几分舒朗的味道:“皇帝这是转性了?” 梁文姝笑道:“陛下还年轻,自然是贪新鲜的,旧人再好,哪比得上新人?况且潘氏不过仗着有几分与先后殿下相似,便恃宠生娇,陛下初始觉得新鲜逗趣,时间久了,哪里还忍得了?况且婢子属下有人见过,那谢女史极为貌美,且姿容丰仪,端丽大方,气度远不是潘氏这等小家可以相比的。” 太后微笑道:“看来,潘氏的路,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梁文姝笑道:“可不是么?她自持圣眷恩宠,一向飞扬跋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还敢对太后不敬!如今便要她尝一尝这被人夺爱、独守空闺的苦楚,也算是报应了。” 第063章 贵妃阴谋 063贵妃阴谋 这日秋姜从昭阳殿办完差事归来,途径五楼门,见这地方萧索,不由问身旁女官:“后面便是宫苑,怎么这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 身着嫩绿制裳的低级女官恭声道:“回谢女史,再过去不远便是掖庭了,除了掖庭令与诸宦属臣,谁会上那儿啊?” 秋姜微微点头,便要绕道,另一侧的园囿方向却传来喧哗声。女官目不斜视,秋姜却道:“去看看。” 女官忙应了声,抬步为她引路。 豫园在漳水畔西侧上游,算是宫掖边界,上面虽不勒禁宫婢后妃到此,也鲜有人至。又因此处本是先帝与众王公卿狩猎之所,荒僻多时,栅栏许久未曾修葺,林中深处更有猛兽出没,曾伤及宫人,便更是人迹罕至了。 若非是有些不得公诸于众的事,又或者是需要私下解决的,是不会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吃凉风的。 夕阳沉在地平线上,像是即将坠落,此地气氛愈加焦灼——有两伙人对峙着,已从午时至此,也亏得这日这时候都不值班。光禄少卿庚尤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对面一人:“阿那扈,你这算什么意思?打不过就搬上头,你们北胡人都是这副德行?” 阿那扈不阴不阳地笑了笑:“陛下也是北胡人,你是在指责皇室吗?” 庚尤面色一变:“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阿那扈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一抬手,原本有些吵嚷的队伍便安静下来。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虽生得英俊伟岸,但眼神阴鸷,让人看着看着胆寒。他便是殿中尚书宇文冲,出身鲜卑贵族宇文氏,掌管宫内宿卫军,与光禄卿同为正三品之职,共同维护宫内治安。 宇文冲的目光悠悠然落到面无表情的林瑜之脸上,微微一笑:“林兄以为呢?” 林瑜之冷冷地站在那儿:“要打便打,左右我在这京都无亲无故,就算上头怪罪下来,我也无所谓。” “你这是有恃无恐了?新来的,还是先学会怎么做人吧。”宇文冲冷笑一声,手中宝刀已然出鞘,不问缘由,挥手就是一刀。 林瑜之横剑格挡,刀锋一直从剑柄滑到剑梢。他趁势扔了剑鞘,身形一晃,倏然凌空。宇文冲抬头一刀,二人在空中短兵交接,各自手里都是一沉。两相退去,都退了两步。宇文冲长笑一声,目光灼灼地冷视他:“有两下子啊。” 林瑜之道:“废话少言。” 第47节 “好!”宇文冲怒极反笑,倏忽疾进,抄到他身侧便一刀劈下。林瑜之虽然身法迅疾,却不及他力量大,这一格挡便退了多步,虎口震地生疼。 宇文冲却并不进攻,收了刀道:“你走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阿那扈急了:“宇文尚书!” “你闭嘴!”宇文冲冷冷盯了他一眼。 阿那扈再不敢出声。 林瑜之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带人便走。在他转身之际,宇文冲唇边却勾起一抹冷笑,袖中迅疾打出一片银针,直取他的后心。林瑜之早有防备,倏然回身,一剑挥下,将这片银针迅疾斩断。不料这针厉害,速度不减,仍有半根擦着他的肩膀扎入。他捂着肩膀倒退两步,单膝跪地,唇色苍白。 庚尤忙上前扶住他,大声道:“卑鄙!” 宇文冲和阿那扈带了人笑嘻嘻地围上前来:“兵不厌诈,这是跟你们汉人学的。”他冷笑时也是极为英俊,只是狭长的眼睛半眯着总是带着股阴郁,浅褐色的冷眸侧头便向阿那扈使了个眼色。阿那扈笑着会意,抽了刀便逼过去。 庚尤大急,眼见那刀便至——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几位这是做什么呢?” 阿那扈忙收了刀,笑着回身,挥了挥手在空中淡淡一拂:“哪有什么,老朋友叙叙旧。” 定睛一看,才发现过来的是两个女官,身后那个身着嫩绿色制裳的低阶女官便罢了,当先这个,一身浅紫色对襟制裳,宽博的袖口绣有五色章纹,分别饰以日、月、星、火等纹样,赫然是三品女官的官服。女官虽只是内廷之官,大多是处理皇帝后院的闲职,但也有些帮着管理前朝文书奏章,也不可轻易得罪。 宇文冲也在看她,目光灼灼,从她脸上一直扫到脚底,目光直接,让秋姜心里极为不悦。她忍着这种不适,抬头对二人笑了笑,道:“本座是御前侍奉的女尚书,陛下令我整理藏书楼中典籍经书供他翻阅,不刻便要经过这儿。几位若是无事,还是早早散去为好,免得惊扰了圣驾。” 阿那扈忙赔笑道:“这便离去,这便离去。” 宇文冲却没有动,仍是□□裸地盯着她,眼中饶有兴味,嘘了一声:“什么女尚书,我怎么没听过?” 秋姜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下了,冷冷道:“将军自重。” 阿那扈怕惹事,忙在他身侧连声劝阻。宇文冲抬头见天色已晚,今日也算找回场子了,收了刀对她摇摇手道:“漂亮的女尚书,后会有期。” 秋姜见他轻佻无状,极是恼怒,也不回应,只是冷笑一声。 宇文冲仰头大笑,带着一帮拥虿优哉游哉着散漫离去了。 秋姜忙扶起林瑜之,恨恨道:“什么人这样大胆?皇宫内院动刀动枪,还如此肆无忌惮,就不怕传到圣上耳中,降罪下来?” 那随行的女官小声解释道:“这是殿中尚书宇文冲,宇文渊成将军的爱子,其兄是卫将军宇文策。” 秋姜这才明悟。 宇文氏与乞伏氏、秃发氏、慕容氏和拓跋氏同为东胡鲜卑五部,渊源颇深,与独孤氏等部族豪强各自割据,百年前统称五胡十六国,但以北魏拓跋氏疆域最为辽阔。后拓跋氏为灭其余势力,对宇文氏加以笼络,赐其部落宿居关陇,自此以后,宇文氏便居于关陇一带。初期,此地本是宇文氏等鲜卑贵族和汉人豪强的主要基地,后汉人人数不断增加。宇文氏便以部分六镇军人为底,又笼络了部分汉人豪强,胡汉杂糅,互为通婚,逐渐发展壮大,百余年来,军事力量尤为显著,是阻挡西部吐谷浑进犯的首要屏障。 而宇文渊成便是如今宇文部的酋长、关陇势力的首领,被皇帝封为仪同三司、陇川大将军和渭州大中正,镇守关陇一带,权势滔天。其子宇文策和宇文冲留在洛阳为质,宇文策封二品卫将军,掌握禁军;宇文冲则任殿中尚书,留守皇宫内院。 ——怪不得这么肆无忌惮,不可一世。 秋姜心道,对此人的恶感丝毫不减。 林瑜之受伤不轻,一路走来都由庚尤扶着,秋姜问及住处,将二人送至东华门,便不好再送了,回头又差人给他送去了药膏,叮嘱他好好休息。 “娘子可回来了。”锦书和青鸾神色有些惶急地找到她,青鸾道,“裴大监找娘子。” “裴大监?” 青鸾沉声在她耳畔道:“大监裴子服,是二品女官,和梁作司共掌内宫后院事宜,仅次于女官之长内司洪姿客。” 秋姜自然知道,但是——她找她什么事? 二人素无交集。 但是,人家是她的上司,她怎么也得去一下的。 裴子服是正二品女官,自然着绛紫色对襟制裳,秋姜入殿时,她身侧还跟个绛红色制裳加身的四品女官,神情倨傲,皮肤有些苍白,眸色较浅,一看便有较深的胡族血统。二人身后还有两个嫣红色制裳的低级女官随侍,恭恭敬敬地垂首待命。 秋姜上前两步,欠身施礼:“见过裴大监。” 裴子服略一抬手,笑容温和:“免礼。” 秋姜起了身,她便笑着近前,说道:“文书楼多日不曾清扫,年节在即,还得有劳谢女史前往整理。身边这位,是宇文中使。”又为她引见身后二位五品女官,“这是刘女飨和周女食,她们二人做事向来利索,也正好无事,便随谢女史一臂之力吧。” 那两个五品五官一看便是她的心腹,得令便与宇文如谨跟上来。 秋姜笑了笑,脚下却没动:“三位阿姊比我年长,但是这宫里的规矩好似还不熟悉。本座听闻陛下崇尚礼仪规制,向来严格要求后宫。还是本座记错了,三位的品级都在本座之上,是以见了本座也不行礼参拜?” 宇文如谨闻言大怒,就要上前,裴子服已经开口道:“说你们驽钝还是轻的,怎么还不向谢女史行礼?”回头微微一摇,示意宇文如谨。 宇文如谨只得忍着心中不悦,弯腰行了个礼。 “常听人说宇文中使乖觉,今日一见,果然聪慧,一教就会呢。”秋姜笑着转身,缓缓离去,丹色的裙摆在她们面前徐徐拖曳而过。 “还无人敢这样和我说话!她算什么东西?”宇文如谨气得跳脚,脸上怒色大盛。裴子服心中不屑,面上却温言劝道,“不过逞一时威风。你气什么?贵妃殿下已经说了,不安分的人,不配留在这后宫里。”又望向那身后二位女官,凉凉道,“该怎么做,你们都知道了?” “婢子明白。” 秋姜去文书楼时还带了青鸾。宇文如谨和另两名女官上了二楼,她和青鸾却留在一楼。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股不祥的预感。所以宇文如谨邀她上楼时,她含笑拒绝了。 文书楼地处荒僻,又在朝华殿后,浓荫遮日,不见曙光,待了会儿便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一丝精神。秋姜强打精神整理好一卷经书,打了个哈欠,实在有些受不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像是檀香还是什么的味道,闻了让人愈加困顿,不觉就靠在书架旁睡着了。睡梦中,好像又人不停呼唤她,鼻息间也钻进了一丝焦糊味儿,越来越烈,但是她的眼皮沉,怎么也睁不开。 忽然,只听“哗啦”一声,秋姜身上骤冷,猝然惊醒了过来。 青鸾跪倒在地:“娘子恕罪,奴婢叫不醒娘子,实在没有办法。” 秋姜仍有些迷茫晕眩,闭了闭眼睛,长眼向四周环顾——面前是熊熊的烈火——不知何时,文书楼已经淹没在一片火海中。火舌滋滋地卷着,仿佛就要扑面而来。热浪翻滚,搅动着幽幽的凉气,越烤越燥,逼得她连退了三步。远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宫娥宦者提着水桶陆续跑来灭火了。 “是你救我出来的?”秋姜有些木讷地回头去看青鸾,仍是难以回神。 青鸾依然跪着,来不及起身:“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娘子,文书楼珍藏着很多珍贵的典籍经书,在娘子当值时候着了火。这可怎么办是好?” 秋姜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借着她的手起了身,神色凛然:“这是有人在算计我。能叫人睡得那样沉,想必不是一般的迷香。你说的对,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忽然,她注意到另三人都没了踪影,冷声道,“宇文如谨呢?” “不知,奴婢来的时候,宇文中使、刘女飨和周女食都不在。” “贵妃殿下到——”秋姜还未想明来龙去脉,西北方向的石子路上便传来宦者的声音,不刻就到了近前。潘贵妃下了肩舆,使女便搬来坐塌,伺候着她坐下。 “文书楼乃先帝诏命所建,珍藏的无一不是珍贵文献,是我大魏历史的传承和荣耀所在。本宫不想听人狡辩,只问一句,今日是哪个懒怠的狗奴当值?”潘贵妃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如噙冰露,声调越来越高。 宇文如谨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跪倒在地叩头认罪,又道:“婢子身子不适,只得将一应实务交于谢女史,去了会儿如厕,不料这就起了火。谢女史第一次整理文书楼典籍,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她不少故意的,殿下开恩啊。” 潘贵妃冷冷道:“本宫掌管后宫事宜,自然应当赏罚分明。来人,将这个懒怠的刁奴杖毙。” 左右立时搬出准备已久的刑具,秋姜尚未申辩一句,已被两个内侍按倒在长几上。执掌宦者阴测测道:“谢女史,且受着吧,这是殿下恩赐。”话音未落,一杖已下,力道之大,简直骇人听闻。秋姜仿佛听到自己体内血肉筋骨被撕裂的声音,额头青筋蹦起,冷汗涔涔而下,仿佛被雨水浸湿了。 潘贵妃自然知道这两个执杖宦官的厉害之处,见她受了这样大的苦痛也不发出一声,不由赞赏地望向她,语气却极为讥诮:“还是喊出来吧,再过一时三刻,恐怕就没这个机会了。” 秋姜冷冷地望着她:“婢子不知何处得罪了殿下,竟要用到这么下作的手段!” 潘贵妃“呵”的一声,再不去看她,接过使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手,掷到她跟前:“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什么人不好勾,竟然想到撬本宫的墙角。你是有几条命?” 秋姜愣在那里,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样一个大的误会。但是,潘贵妃没给她机会,大声道:“都断了手吗,停在那里作什么?” 执杖的宦官吓得一抖,连忙又是两杖下去。 如果说原本是痛入骨髓,这两下下去却好像到了顶峰,反而麻木了,眼前漆黑一片,身子好像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游荡。接下来却没有杖下来了,她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一个声音:“贵妃这么兴师动众的大老远过来,就为了杖杀一个三品女官?” 潘贵妃一惊,刚拿到手里的茶盏倾到了手上,烫地她直身而起。 皇帝是从上林苑骑马过来的,手里还拿着马鞭,疾奔过来,衣袂都未抚平,当下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将那马鞭折作两截捏在手里,冷笑攒住。黄福泉见了,忙让人架开那两个宦者,回头看他,却见皇帝眼神示意,得令后,他忙让人把谢秋姜抬出去就医。 潘贵妃做贼心虚,也从未见皇帝这样震怒过,当下冷汗直冒,颤抖着手捏了帕子想擦一擦汗以作掩饰,那帕子却失落到地上。她也不敢去捡,福了福身道:“妾听闻当值的女官偷懒,竟将文书楼给不慎焚毁了,心中愤怒,这才依礼处置。” “依礼处置?你倒是说说,这依的是哪门子礼?”皇帝愤怒丝毫不减,手中马鞭虚空抽了记,狠狠掼到地上,回头冷视她身侧的裴子服,“今日当值的只是谢三娘吗?” 裴子服哪敢撒谎,瘫软在地,瑟瑟抖着,一五一十都吐了出来:“还有宇文中使、刘女飨和周女食。” 皇帝冷笑:“是朕的记忆出了问题?女飨、女食向来专司宫中御膳酒食,中使也不是用来打理文书的,你这是按的哪门子规制办事?你这大监,就是这样当的?” 裴子服高声磕头:“奴婢不敢——” 皇帝对左右道:“拖下去,杖毙。” 潘贵妃大惊失色,抬头想要求情,目光触及皇帝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神情,那话便阻在口中再也出不来了。 裴子服大哭大叫着被拖了下去,不过一时三刻,就有宦者过来禀道:“回陛下,裴大监身子弱,受了不到二十杖便去了。” 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回头一一望向宇文如谨和刘女飨、周女食。哪怕骄矜如宇文如谨,也吓得魂飞天外,呆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刘女飨和周女食则直觉昏厥过去。 皇帝轻嗤一声,道:“念在你父兄的份上,朕暂且不处置你,宇文如谨,回去好好反省吧。至于这两个——”他望到刘女飨和周女食脸上,厌恶地别开眼睛,“拉去掖庭,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马上便有宦者拖着两人退下。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潘贵妃已经吓得唬住了,僵直着身子站在那里,连求饶的话也不会说了。她原就出身小户,进宫后一直恨得皇帝宠爱,皇帝虽然有时也气她爱耍小性子,但从未如此过。她只觉得这人和自己印象里的人是两个人,好似是被鬼怪恶魔上了身。 皇帝这才正眼看她,眼神如深渊静水,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语气也是淡漠,但还算温和:“这大冷天的,你赶来赶去也不容易,不怕着了凉风吗?”又对她身边婢子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贵妃的?” 两个婢子应声跪倒,抖得如同筛糠,直呼“陛下饶命”。 皇帝笑道:“朕不会要你们的命。但是贵妃生性谦和,今日却这样恣意,定是你们这帮为奴的挑唆生事。”略一扬脸,对黄福泉道,“拖下去,打发去西边浣衣,不许再在殿前伺候。” 黄福泉一抖,赶紧应了,忙挥手把这两个也吓得面无人色的婢子拖了下去。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些。”皇帝微微一叹,上来执了她的手,放在掌心微微一拍,语重心长道,“以后啊,少听这些刁奴的挑唆,仗着是你从宫外带进来的就这样放肆,简直无法无天。朕如今算是悔了,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应承你带这么东西进来。你说是——还是不是?” 潘贵妃打了个寒噤,咬了咬牙,才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妾……妾身知晓了。” 第064章 女侍中 064晋女侍中 秋姜醒来时,浑身不着力,却像是在火里炸过似的,带着一种火辣辣的麻木无力感。她撑起眼皮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寝殿。四周昏暗,只有几丈外的纱幔外隐约燃着两根火烛。明黄色的帐幔本是明亮而轻薄的,却重重叠覆而忽然有了一丝不堪承受的重量,迷雾般朦胧不清。 她竭力朝外面望去,却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虚影。黑暗里,碧金纹饰中隐约绣着密集的花样和走兽,她眯了眯眼睛定睛一看,方发现那是层叠繁复的龙腾祥云。 骤然吃惊,她吓得撑动了一下,却不慎勾翻了榻边的漆碗。 “乒乓”一声,水倒了一地。外殿跪侍的婢子闻声赶来,见此情景,忙过来搀扶她。因为伤在后背,她只能趴着,她们只在她胸前垫了个软垫子。一人道:“谢女史请稍后,婢子这便去禀了陛下。”转身便匆匆而走。 秋姜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另一名婢子见了,忙倒了水过来伺候她饮下,道:“女史好些了吗?” 秋姜抿着润了润喉,微微点头,疲累地趴了下去。 婢子跪在床边笑了笑:“女史真是好福气,有陛下这样怜惜。” 秋姜不免一怔,过后却也懒得辩解,省得越描越黑,便岔开了话题:“此处是何地?” 婢子道:“北宫内殿宣政殿之西殿。” 宣政殿是皇帝平时接见内臣番使和内朝议事的地方,也是皇帝起居的内宫寝殿,再往北就是后宫内苑了。这地方若没有皇帝的允准,后宫嫔妃和女官宫娥是不能来的,擅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不说皇帝,若是被羽卫逮到了,轻则论罪,重则当场格杀,也不是稀罕事。 也难怪这婢子误解。以往除了潘贵妃和太后,还无人敢上这儿来,皇帝带着人过来的时候,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也许,这后宫又要增添一员了,早点巴结总比锦上添花要好。 殿外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过须臾,两个宦者揭起帘子,皇帝应声而入,直奔榻旁。这婢子吓了一跳,忙跪地挪开位置。 第48节 皇帝坐到榻上,执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回头道:“太医令,你上前来。” 后面躬着身的老者马上上前把脉,过了会儿,道:“谢女史身体底子好,且只受了三杖,不过是些皮肉伤。待微臣嘱咐药丞抓药,谢女史服下,不日便好。” 皇帝这才安了心,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人都走了,室内又恢复冷清。秋姜第一世虽也是公主,但从未入过皇帝寝殿,此刻室内光线又极为昏暗,她不免有些局促。皇帝是从东殿下了榻就过来的,外衫内露仅出薄薄的寝衣,秋姜更加不安,撑起身子就要下地行礼。皇帝却按住她的肩膀,单手提了提赤色的缎被为她掖好:“别乱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皇帝的声音有点儿冷,她便不敢乱动了,收敛了心神强自镇定,安然趴好。但是这样安静,殿内只有二人,她总觉得不自在,忍了忍还是开口道:“陛下,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方从她头顶传来:“应是丑时了。” 秋姜道:“陛下还是回去吧,奴婢已然大好了。” 皇帝却道:“不急,朕在这陪陪你。”说着起身去了殿外。过了会儿,秋姜听见身旁悉悉索索的声音,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好奇,抬头一望,原是皇帝提了下摆坐到了榻旁,手中多了卷书帛。迟重的灯影里,他的神色格外安详,带着九五之尊与生俱来的威严与端宁。 殿内的熏香浓郁了些,恍惚中,她好似听见了皇帝的叹息声,那样微不可闻,让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样的情境下,她怎么可能安睡呢?但是,她也不敢再出声打搅皇帝。一直熬到后半夜,她听到“啪”的一声,皇帝将书册合拢,扔到了一旁,惊地她也动了动。 尔后,皇帝侧过身来淡淡地笑了笑:“怎么还没睡啊?” 秋姜不知怎么回答,小心斟酌着:“奴婢睡不着。” 皇帝道:“多少人想上这儿来,怎么你看着不是很安心?” 秋姜道:“就因为多少人盼着,才觉得高不可攀,高处不胜寒。而且,这地方也不是人人都来的。” 皇帝笑了:“除了你和……皇后,没人来过朕的寝殿。” “……” “怎么不说话了?” “奴婢惶恐。” “惶恐?”皇帝又笑了笑,将这两个字眼在唇中细细品味了一下,却没再看她:“何必如此呢?在谢三娘心里,谁是主子?恐怕没有吧。朕准你日后不必自称奴婢。” “……于礼不合,三娘实在惶恐。” “有何惶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说可以,无人敢反驳。” “……”秋姜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皇帝也低下头,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忙低下头,埋入寝被里。耳边传来皇帝清朗的笑声,然后头重了重——被他隔着被子拍了拍。 过两日,秋姜已经能下地了,青鸾和锦书、孙桃也被遣来伺候她。她被皇帝留在御前伺候笔墨,黄福泉对她越发恭顺,经常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皱起来,叫她看着渗人。观望了几天,皇帝就是不松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是她耐不住性子,这天为他研磨时试探地问起:“陛下,奴婢已经大好了,可以回去当差了。” 皇帝在桌案前写字,头都没抬:“不是准你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奴婢吗?” “……”这哪儿跟哪儿?想了想,道,“于理不合啊。” 皇帝停下书写望了她一眼,她也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活,正襟危站,一副待命的模样。皇帝见她这样就笑了,轻轻一嗤:“呦,已经准备听命了。” 秋姜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敢表现出来,懵懂道:“是啊。” 皇帝又挑眉笑了笑,轻轻舒了口气:“你是正三品女史,掌管的后宫礼仪、文书典籍的工作,让你在御前侍奉确实有些不妥。” “正是。”她也配合着笑了笑。 皇帝低下头继续练字,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朕就晋你为正二品女侍中,出纳皇命,为朕专司起草文书诏令、整理奏章之事。” 秋姜一怔,整个人都回不了神了。 后宫女官虽有女侍中和女尚书一职,但常年空缺,这等实权一向掌握在中书省重要官员的手中,为中书省和尚书省所把持,由皇帝亲信任职。历代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真正掌握起草诏书与诏令,便是第一时间掌握朝堂动态和皇帝的心思,无论官职高低,便是实际上的“宰相”。 秋姜汗如雨下。这是要和整个中书省和尚书省各大小官员争宠争权的节奏吗?这特么就是在作死啊!她忙跪倒在地:“奴婢无德无能,实在不敢当此大任。” 皇帝淡淡道:“你想抗旨?” 秋姜只觉得有一根利箭直接戳入了心口,正中靶心,难以反驳,难以躲避,咬着牙撑住,只得苦着脸道:“微臣领命。” 皇帝搁了笔笑道:“好了好了,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位子,你倒好,跟死了耶娘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要你去掌管宫中所有的如厕清洁呢。” “……”我还真宁可去掌管宫中所有如厕的清洁! 晋升女侍中之后,秋姜被特许搬到宣政殿的西殿偏殿,近身随侍皇帝。一开始,她心里确实是惶恐的,但是久而久之,发现皇帝只是让她照着他说过的话书写,倒不让她出谋划策,心里也落了。她肚子里那点墨水,旁人不知道,她自己还不清楚吗?要真让她议政参政,那真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伙计。 但是搁旁人眼里,她如今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自然另眼相看,明里暗里送礼的都踏破了门槛。她一开始还推拒了些,但是架不住人家百折不挠啊,且皇帝的态度睁一眼闭一眼的,她后来也就欣然接受了。当然,这其中的分寸她还是把着的。 光阴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入了冬。今年的气温降地格外快,虽还未下雪,夜间霜霭已是澒洞一片。秋姜晨起梳洗后,用了些膳点便去了宣政殿东殿。 皇帝已经起来了,就着黄福泉端来的茶盏漱口,末了用帕子掖掖嘴,看到她,笑了下:“睡得好不?这些日子越发懒怠了,起得比朕都晚。” 秋姜想:还不是你说早上不用我伺候;嘴里当然不敢这么应答,低头道,“那微臣从今日起早起吧。” “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皇帝轻笑了声,不再理会她,由黄福泉换了朝服,其余侍从宦者为他佩戴衮冕。 秋姜低着头在那儿垂首待命,皇帝从她身侧经过时,又停下了步子,沉吟了会儿,道:“明日得闲,下了朝后朕陪你出宫一趟吧。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回谢家看看?” 秋姜霍然抬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吃惊的模样极为可爱,杏眼圆睁,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话语中的准确性。皇帝哼笑了声:“君无戏言,准备一下吧。” 皇帝都走了,她才回过神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黄福泉经过时轻轻咳嗽了声,捏着嗓子轻声提醒:“谢侍中,别让陛下觉得往常亏待了你啊。” 秋姜见四周宫娥宦者还在,忙收敛了笑意,唇边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住。于是,这一天她的心情都很不错。午后用了膳食,她在宣政殿整理书册,俄而,却听得门外忽然有人疾声喝道:“何人竟敢擅闯宣政殿?” 秋姜放下手里的工作,应声望去。 殿门外大步走进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着绛蓝色襦衫对襟织锦常服,头戴梁冠,绅带所佩是高级大吏所着的姿色绸缎,须发皆白,此刻正一脸冷凝地遥指她。秋姜挽了挽臂纱缓缓步下,待到阶下,正要说明身份,那老者已经唤来了殿外巡逻的羽卫。 “宇文尚书,还不将这人拿下!” 宇文冲却没动,按着剑站那儿,神情倨傲,瞥了这老者一眼,晾凉道:“郑中书,这人可动不得。” “为何?”郑东阁大怒。 原来还是熟人——秋姜岿然不动,径直对二人笑了笑:“本座是殿前侍奉的女侍中,专司诏书整理和起草之事,这‘擅闯’二字,不知从何而来?” “胡说!本官总领中书省,为陛下草拟、颁发诏书多年,只闻侍中郑钧,从未听过殿前有过什么女侍中!”郑东阁虽是儒生,双目一瞪,也带着久居高位的养尊者与生俱来的威严和骄态。此人出身荥阳郑氏,是东汉名儒后代,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向来看不起女子,且曾参与修史,力贬文成太后,先帝大怒,将其投入大狱过,后不知什么缘故又释放了,还官至中书监,权柄在握,俨然成为荥阳郑氏在北魏宦门的领头之人。 秋姜今日未着正服,他看走眼也不奇怪。且此人刚愎自用,如今又先入为主,任她如何禀明身份想必也不会信。 她也懒得辩解,只瞟了他一眼,徐徐笑道:“本座与你身旁的宇文尚书有旧,是或不是,郑中书问他便是。” 宇文冲闻声望来,饶有兴味,正愁找不到机会排挤她,不料她接着就截住了他的话:“宇文尚书在御前宿卫多年,向来深谙圣意,绝不敢欺君罔上。” 说罢,对他撩眉一笑。 宇文冲一口气憋在了心里,不由冷笑,认命地点点头,大声道:“没错,她就是新晋的女侍中谢氏三娘,乃当今大司马谢衍的嫡次女,亦是在下远房表妹。不过,表妹记性不大好,前些日子还告诉我她是御前侍奉的女尚书呢。” 时过境迁,形势已转,秋姜哪里怕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表兄记错了,本座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宇文冲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让人忍不住肝火上涌,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何况,他根本就没什么涵养,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好,好!” 秋姜点点头:“多谢表兄赞赏。” 宇文冲回头对郑东阁直接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郑中书请自便。在下还要巡视殿前,告辞!”一拱手就气冲冲地踱了出去。 郑东阁搞了个这么大的乌龙,自然下不太来台,瞪着秋姜等着她给个台阶下。秋姜却笑吟吟地望着她,好似没这个打算。郑东阁的脸由红变绿,越来越难看,幸得黄福泉归来,忙笑着打圆场:“大家不刻便要回来,郑中书可是有事禀报?” 郑东阁这才哼了声,一拂袖子道:“陛下归来了,我自会与他说。” 黄福泉一叠声应着。 秋姜也佩服他的好涵养,轻轻一哂,径自回了殿上。 皇帝进了殿就直奔阶上,到了高处方道:“郑卿究竟有何要事,不在朝上禀明,要来这宣政殿上说?”他也不抬头,向秋姜伸出手。秋姜心领神会,将整理好的一沓奏折躬身呈上。 郑东阁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秋姜:“是郑钧做的不好,所以陛下将他遣送回府?臣不是为自己的侄子说话,而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着想。就算陛下不满钧儿,也可另选贤能随王伴驾,怎可让一女子担此重任?”言毕,跪地磕头不止。 皇帝心中已然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爱卿多虑了。郑钧身子抱恙,这些日子状态不佳,朕才准许他回府休沐,待他身子好了,不日便可重新上任。至于谢三娘,她是谢爱卿的贵女,陈郡谢氏闻名遐迩的女士,素有高才,为何不能担这区区起诏的职务?” “起草诏书、秉承王命,乃是国之重任,怎可如此儿戏?请陛下再三思量!”他冷冷望向谢秋姜,“定是这女子妖媚惑主!需知古有妲己褒姒,夏商之所以王国,后又西施祸越,可见女子、尤其是美貌女子,绝非良善之辈!陛下执掌国之重器,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凭一己私欲妄然行事啊!陛下三思!若陛下不肯听臣忠言,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皇帝气得摔了手里的册子:“什么人有用,用什么人?朕心里有数。你年纪也一大把了,怎么还净喜欢做这等沽名钓誉之事?忠君爱国不是靠嘴上说说的!多为朕分忧,少给朕惹事,就这么难?来人,郑中书身体不适,送他出宫!” 几个羽卫连忙从殿外进来,将哭闹不止的郑东阁架了出去。 皇帝犹自气得手都在发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仗着自己是荥阳郑氏一脉就敢如此猖狂?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老匹夫,活得不耐烦了?” 秋姜不敢应话,低头为他研磨。 冷不防皇帝道:“你说!” 秋姜吓了一跳,手中的磨盘差点倒翻,又不敢不应,只得含糊道:“……陛下说什么?微臣愚钝,实在难以揣测圣意。” “再敢装傻,朕就将你打发去浣衣!” 秋姜虽未抬头,也感觉到皇帝冰冷如实质的目光直直地戳在她的后背,顿时汗如雨下,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荥阳郑氏是大姓,在我朝势力根深蒂固,陛下只可制衡,而不可力敌。” “这还算句良心话。”皇帝冷笑。 秋姜不敢抬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皇帝执起一本奏章,缓缓地看起来:“那依你之见,当以何势力与之相抗衡?” 秋姜心里警铃大作,恭谦道:“微臣对朝廷之事,向来不大关切。陛下九五之尊,心中自然有数,何必再开微臣的玩笑。” 皇帝也不再逼迫,道:“罢了,你退下吧。” 秋姜应声退着出了宣政殿。 到了外面,黄福泉对她竖起一根大大的拇指:“也只有谢侍中,才敢在陛下面前这样说话,老奴实在佩服。” 秋姜都顾不得拿帕子了,抬手就擦了下汗,仍是惊魂未定,苦笑道:“公公别拿微臣开玩笑了,微臣这脑袋,可是时时刻刻寄托在脖子上,稍不留神就得下地啊。” 黄福泉叹了口气,却挤了挤眼睛笑道:“这是福气啊。” 秋姜一口老血闷在了喉咙里。 第065章 耶和行宫 065耶和行宫 自建都以来,太极殿便为洛阳都城中心,是南宫外朝的宫城正殿,象征着国之神器与君权神授,乃万民朝拜所向。所以东西大道自此南北纵横,向外延伸,贯通内城,构成了洛阳城内规整的大小街道。道路地势由北及南依次降低,北地分布宫城、园囿、武库和太仓等诸室不等;南部则主要是衙署、寺庙、神坛和豪门贵族的宅邸所在。 秋姜乘坐车舆自宣阳门缓缓驰出时想起了一句话:帝王之居建中立极、官府外设、左祖右社,这是封建社会都城建筑的基本原则,后代大多沿袭。 谢府新居如今便在都城中心的铜驼街,坐北朝南,三进三出,规制极大。秋姜进了东苑,想着先去拜见了谢崔氏,不料一家人都在。 谢崔氏在堂上笑着招招手:“颠沛多日,总算回来了,三娘可是无恙?” 第49节 秋姜还未说话,木伦氏已经抢住了话头:“三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出事呢?不过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外多日,实在叫人忧心呢。” 她话里的阴毒味儿,不用揣测也能听明白。秋姜没应话,谢崔氏倒勃然大怒,直斥道:“愚蠢妇人!谁叫你这样肆无忌惮地乱嚼舌根?这番话传到外面,你是想我们谢家的贵女个个都坏了名声叫人耻笑是吗?旁人也不指望你念着了,你本就这样眼皮子浅的自私性子,但你至少为自个的女儿想一想。” 木伦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不敢逞口舌之快。 谢崔氏冷笑一下,不再理会她,转而笑着拉了秋姜到一旁胡榻上落座,又问了她一些路上的事情。秋姜知道干系重大,自然不提是与皇帝一同回来的,只说路上遇上了朝中太傅、太常等等重臣,又得豫州侯官曹急报和西坞林氏私兵搭救,这才安然返回洛阳。 饶是如此,谢崔氏和众人也颇感意外。 谢衍更是面色奇异地问道:“你遇见了太傅和太常?” 谢令仪酸溜溜地道:“别是冒充的小官吧,这样的重臣,怎会随意出京?” 秋姜心道她也不傻,见谢衍眉峰也蹙着,笑道:“三娘原本也不信,但几位使君言之凿凿,是奉了陛下之命出京的。太傅裴应时,是一位年过六旬的白发老者;太常崔文继,唇红齿白、姿容俊秀,约莫三十而立;另有一名黑面汉子和一位笑容可掬的四旬老者,因为情况紧急,并未告知三娘身份。” 谢衍叹道:“那是骠骑将军李琼杲和尚书令高兆高使君。高使君是先皇后的兄长,深得陛下信任。如果你没有见过他们,怎能说出他们的形貌特征呢?” 这便是相信了她的话。 谢令仪心里不服,却不敢反驳谢衍,从一旁瞪了谢秋姜一眼。 王氏却道:“三娘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后院歇息一下吧。”回头唤了下人去准备,秋姜道:“不急。三娘这边还有桩事儿要和母亲商量呢。既然一家人都在这,三娘也不寻别的时间了。” 王氏笑道:“既是一家人,三娘子但说无妨。” 秋姜道:“我记得我母亲离世前留下的嫁妆都寄放在府内,本是执事记账的,只待我及笄后便交还于我。”王氏面色一变,正要开口,秋姜却没给她机会,“三娘要这些阿堵物也无用,本也没想要索要,但是前些日子与太傅相交甚欢,得知淮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而国库空虚,派下去的银钱不过杯水车薪。三娘想,哪怕略尽绵薄之力也是极好的。” 她这番说辞准备由来已久,就为了堵住王氏各种借口。但是,她还是低估了王氏:“不是母亲不愿,实在是天不遂人愿,当时豫州大乱,自然是只顾着性命了,这些东西原就没记挂,你母亲的那些也……”她愧疚地低下头,手中帕子攒了攒,“不过,既然是为了天下大事,也不能耽搁,不若先从府上挪出些——”她征询地看向谢衍。 谢衍目不斜视,兀自饮茶,好似没关注这边。 王氏心里大定,转而道:“但是这次逃难到洛阳,府邸一应都得重建,带的细软又不多。若是草率了事,来日有京都高官世交前来拜谒,恐怕……” 都这样说了,左右是不会拿出来了,秋姜也不想多作纠缠,起身道:“是三娘唐突了。怎有要府中为我添置出钱的道理?既然没了,是天灾,而非人怨,三娘回绝了太傅便是。三娘告辞,母亲、父亲,请慢饮。” 谢崔氏面有不忍,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没有开口。原本无人提起谢奇峰,在她转身离去前,谢衍却忽然道:“你二兄暴毙已有段日子了,你没事就祭奠他一下吧。” 秋姜顿了顿,背对着他轻轻地“嗯”了声。 她的脚步声远去了,谢令仪和木伦氏几人也在谢衍的示意下离开。堂内独剩三人,紧接着便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砰”的一声,谢崔氏将茶盏拍到了桌上,冷笑道:“真是好出息了,什么时候,谢家人连自家未出阁的娘子的嫁妆也要千方百计哄骗着扣押了?” 谢衍自知理亏,也不好应口,低头吃着茶只当没听见。 王氏笑着圆场:“妾身自知不对,但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逃难至此,所带的银钱也不多,府邸需要重建,初到洛阳,也要宴请豪门贵胄,拉拢关系,实在是逼不得已。为了整个家族考虑,只得暂时委屈三娘子了。母亲不要责怪夫主,这都是妾身的主意,夫主也很为难的。” 谢衍见她将一切都揽了去,脸上才好看了些,不由宽慰地望了她一眼,眼中少了几分客套的客气,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温情。 王氏回以一笑,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谢崔氏冷冷起身:“老身也不管了。反正这谢府,从今往后,也没有老身置喙的余地了。”她一刻也不想多留,和耿寿妪一同出了门。 “三娘子的事,就这样了?”到了外面,耿寿妪问道。 “还能怎么样?”谢崔氏无奈,怜惜道,“她也是命苦。但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王氏说的也有道理,就是这手段,实在太下作了。” 耿寿妪道:“太夫人别气坏了身子。三娘子生来富贵,少了些阿堵物而已,不打紧的,日后必定青云直上。” 如今,也只能这般宽慰自己来驱除良心上的不安了——谢崔氏心道。 午后又下了场小雪,却像撒霰子似的密密集集,放眼望去,铺天盖地都是灰蒙蒙的。这样停停扬扬地断续了会儿,待到了寅时三刻,黛青色的瓦檐上已覆了一层白白的霜霭。雪是停了,这风还是不要命地刮,只开了条窗缝儿便死命地灌来。锦书骤然受冷,打了个激灵,忙合上窗扉,回头提了火钳往那炭盆了拨了拨。一阵哔剥作响,室内亮堂了许多。 火燃地旺了,孙桃便挤过来,将双手放在火盆上反复烘烤,直映地小脸儿红彤彤的。锦书见她挨得这样近,道:“小心着点,别烫着了。” 青鸾在屏风后烘衣,听到这话就嗤地一声笑道:“她哪里会烫着啊?整个一鬼机灵。” 孙桃辩道:“我又做了什么惹青娘子生气了?尽是看我不顺眼。” 青鸾烘好了衣服,执着熨斗熨平了,利落地挂到衣架上,轻轻抖了抖,又抬手抄了烘地暖暖的鞋袜出来了,见了她便扔到她脸上,啐道:“净知道偷懒耍滑,还不给娘子送去。” 孙桃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袜子揭下来,嚷道:“你小心着点,要是给烧了,娘子可要怪我的。” “怪什么?这样只知道懒怠贪吃的坏丫头,发卖了才好。”只听得偏门帘外一声轻笑,一双纤白修长的手揭了蓝缎帘子径直走进来。她看着不像刚刚午睡醒了起来,靴面上湿了一片,鸦青色的貂绒披风上还沾着些未融化的雪珠子。 青鸾忙过去帮她解下披风,轻轻一甩便将那些碎雪抖去,语气里不由含了丝埋怨:“娘子这是上哪儿了呢?这样的大冷天,也不怕冻着。” 秋姜到屏风后换了鞋袜,出来后到炕上坐了。青鸾又生了个火盆端到她脚边,她就着火儿略烘了烘手,头也未抬:“这事儿我想着不是一日两日了,外面动荡,这洛阳城也不安全,没点银钱傍身怎么行?不过我也不好明面上自己去做,方才就去和招安说了会儿话,让他替我留意着可托付办事的人。好些日子不见,他倒是长得越发俊俏了呢。”说着斜眼打量锦书,浅笑不止。 锦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噪地耳根子都像熟透了似的,忙低下头去。 秋姜和青鸾三人都笑起来。 到了内间,青鸾才压低了声音和她说:“娘子有足够的银钱置办吗?找地方、托人、打点户曹衙内,这些都需要钱。今天奴婢算看出来了,那些嫁妆,夫人是不会吐出来的。” “我还没急呢,你倒先操起心来了。”秋姜搓了搓手,捏住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此时笑一笑,平静道,“恶狗扑食,也得顾着点贪心不足蛇吞象,没准就把自个儿给撑死了。过两日就是冬祭,我自有办法叫他们连着老底一起吐出来。”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到了出行那日,天气也是晦暗的,几人兴趣却丝毫不减。洛阳城内置有多处行宫,往年蚕祭出猎什么的,皇帝大多没有什么兴致,就在这几处地方里随意挑一处应付了,这次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的,忽然就想到了出城。地点定在洛阳城外西北边的耶和行宫,坐落在洛水上游,背靠巴玉山,置有多处温泉,山清水秀,是个好去处。天子出行,自然戒备森严,从官城正门出来就肃清了道路,一路驰来,只闻车外车轮辘辘的响声,其余则万籁无声。秋姜回头望一眼轻纱后跪坐着闭目养神的皇帝,小心翼翼地揭开车帷一角往外望了望。 这还是在坊间,城郭规整,道路宽敞,两排佩剑银甲的羽卫神色肃穆,步伐整齐划一地在前面开道,却走得不快;旌旗飘曳,彩带翩跹,宫娥和宦从在两旁撒着鲜花和净水,更有几个道士拿着木剑撒着米粒在做法。鼻息间隐隐飘来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看什么呢?”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 秋姜吓得落了车帷,忙低头叩首:“微臣僭越了。” 皇帝道:“又没有怪你,请什么罪?你倒是好兴致,这种祭祀庆典,朕是最不耐的,从早到晚斋戒沐浴换衣,一天下来每一天清闲。多少双眼睛盯着,一点错漏也不能有。” 秋姜听他语气似乎还有些埋怨,忍不住笑道:“陛下就当和他们玩了个游戏吧。” “你这说话倒新鲜。”皇帝哼笑一声,手中佛转轻轻转了个圈,换了一头慢慢捻动起来。 行宫离洛阳城有段行程,所以到了晚间,队伍只能在路上扎营暂歇。这次来的不止王公大臣和后宫女眷,还有不少公卿和公卿命妇,人数着实不少。一轮弯月下,抬眼只见营帐连绵数十里不绝,篝火熊熊燃烧,亮如白昼。 旷野之上,举目望去甚是萧索,鸡犬不闻,难得这行人为此添了几分暖色。大魏虽承袭汉制,倒也没忘本,这次随驾出行的不少鲜卑贵族,生性豪爽,亦有不少爱热闹的贵胄青年。如今不在宫苑里,早将那些个繁文缛节抛去了九霄云外,一生火就围在一起闹腾。远远的,秋姜都见到篝火通明的地方人声鼎沸了。 “没规矩,也不怕惊扰了圣驾。”青鸾啐了声。 “难得出来野一次,陛下也不去管他们了。”秋姜又和她说了会儿话,到了皇帝所宿的营帐外,方接过她手里的漆金盘,“你忙自己的事儿去吧。” 青鸾应了声走了。 秋姜回了头就要进账,却见眼前掠过一角绯红色的袍角,不由停住了脚步,抬头一望。月光下这人影影绰绰,身姿挺拔,白玉般的脸上毫无杂色,低头凝视她,正是许久不见的光禄卿林瑜之。庚尤站在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不时朝这边张望。 秋姜见他虎头虎脑的样儿就笑了,回头望向林瑜之:“这差事当的稳当吗?” 林瑜之虽然不怎么笑,此刻脸上也露出几分温润,轻轻点了下头:“托你的福。”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不过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句:“……你近来可好?我听说你晋升了二品女侍中,涉足前朝,金印紫绶,掌起草诏命大事。这本是好事,但是,树大招风。” “我知晓你是好意,本来我心里也有些不安,不过久而久之也习惯了。陛下的旨意,左右我们是不能违背的。” “只要你一切小心,我也安心了。”不待她应声,他按了剑柄便岔开了路往远处巡逻而去。秋姜微微摇头,心道这人的怪脾气真是一点没改,失笑一声,转身打了帘子进去营帐。 皇帝刚刚用完膳食,见了她便招招手。秋姜忙过去听命,只听皇帝在她头顶道:“去哪儿了,费这么久时间?” “……见了个熟人,聊了会儿。” 皇帝轻轻一嗯,也没再询问,显然兴趣不大。窸窸窣窣了会儿,四周便恢复了安静。秋姜等了等,忍不住抬起眼角一望,原来皇帝已经换好衣服坐到了桌案后,手里拿着本书帛阅看。她忙垂首过去,将那果盘轻轻放到桌上:“陛下慢用。”随后退到一旁。 账内很安静,到了月中,外面玩闹的喧哗声也渐渐熄了。皇帝看累了,闭眼揉了揉眉心。秋姜见他没动过案上那茶,已经没了丝毫热气,也不知道搁了多久,伸手便要撤去,不料皇帝也伸手来够,她避之不及,就这么碰到一起。她的手冰凉,皇帝的手温热,好似烙铁般触着了她,吓得她手一抖就将那茶磕翻在案上,将几本书册书帛都打湿了。 皇帝极重视这些书册典籍,寻常都不让人碰一下。秋姜连忙跪倒在地:“微臣不是有意的,陛下恕罪。” 皇帝弯腰却伸手将她扶起,握了握她的手:“怎么这么冷?你是去玩水了吗?” 秋姜一愣,有些吃不准皇帝的心思,神色却本能地有些窘迫,忙抽回了手:“微臣没有去玩水。” 皇帝见她回答地一板一眼,神色还有些惊吓过后的懵懂,不由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了,别动不动就请罪的,朕又没怪你。” 黄福泉正好打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怔了一怔。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他的神色马上恢复如初,低头恭声道:“回禀陛下,贵妃殿下手底下的秀莹过来了。” 皇帝收了手,背到身后,面色如常地瞟了他一眼,凉凉道:“她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朕准许她随驾出行已经是给了她极大的脸面。” 黄福泉道:“贵妃殿下最近行事谨慎谦恭,且日日为陛下祈福,想来已经知错了,这遣了人来应是有话要与陛下说呢。陛下若是连个丫鬟的面都不见,恐怕贵妃要伤透心了,这指不定才要闹呢。陛下就算不喜欢贵妃,这出行在外,也得忌讳着点,四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是闹出什么笑话,那真是不好看了。” 皇帝听他说的有理,也知道潘贵妃的性子,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让她进来吧。” 黄福泉应了声,甩了拂尘退出账外叫人去了。 来的是潘贵妃的贴身宫女秀莹,径直跪在地上请了罪,然后将一碗热汤呈上来:“殿下知道陛下不想见她,也不奢望陛下的原谅,但是,天寒地冻的,还请陛下保重身体。” 有段日子没见潘贵妃,皇帝的气也消了大半了,当下一抬手:“搁着吧。” 秀莹显然还有话想说,欲言又止,黄福泉忙上前接了,笑道:“陛下的意思,让你回去和贵妃殿下复命……”回头观望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斟酌道,“好好保重身体。” 皇帝哂了声,扔了手里折子,抬头看向黄福泉:“什么时候你连朕的心意也能猜着了?” 黄福泉应声跪倒:“奴怎敢?”眼角的余光里却见皇帝神色岿然不动,唇边还有淡笑,显然不是真的生气,不由大舒一口气,又听皇帝懒洋洋地不耐道,“行了行了,朕有空会去看看贵妃。只要她安分守己,别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秀莹连声谢恩,快速地退走了。 潘贵妃在账内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她回来,连声追问。秀莹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敢有半句藏着。但是,有时太老实了反倒叫人听着不舒服,潘贵妃闻言就砸了案上的茶盏,哭骂道:“贱蹄子,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贴身侍奉陛下?我们这些姊妹都死光了吗?” 秀莹赔笑道:“她就是一个宫女,伺候陛下起居的,翻不起什么浪花。殿下犯不着和这样一个低三下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生气。” 潘贵妃油盐不进,一脚踹到她身上:“陈郡谢氏的女郎都低三下四,我一个市井出身的又算什么?我知道,你们这些贱婢私底下也都看不起我呢!” 秀莹翻倒在地,顾不得腿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脚步表忠心:“奴不敢,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潘贵妃越想越委屈,抽了架上的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打,一下一下没个停,嘴里振振有词:“你个死狐狸精,臭三八,打死你,打死你个不要脸的!”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皇帝本想过来看看她,顺便安慰几句,不想到未进门就听到哭号之声不绝,面色颇疑,抬手示意随性宦者无需禀报,径自揭了帘帐进去。 秀莹被乍然一记狠狠抽在屁股上,惊地跳到一旁,正巧冲撞在皇帝身上。身边人大惊失色:“陛下小心!” 潘贵妃抬眼看见皇帝进来,也吓得愣住了,那鸡毛掸子失手掉落在脚下,磕磕绊绊道:“……陛……陛下,你怎么过来了?” 皇帝脸色难看,冷冷道:“不是你叫人来看朕的吗?送这送那,不就是暗示朕过来看你吗?朕还以为你真的悔过了,不料这老毛病一点没改。” 潘贵妃跪倒请罪:“妾知错了,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恕什么罪?朕看你神气活现的,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朕生气?”说完拂袖而去,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潘贵妃哭倒在地,见秀莹委屈地躲在一旁,气得在她身上又拧了两把,用了十足的劲:“一个个都欺负本宫!”大声道,“陛下——你没良心!” 她本就是市井出身,家里还是杀猪的,这一嗓门扯起来,皇帝走出大老远都听到了,不由脸色铁青,回头见黄福泉和几个侍从都低头强忍着笑,怒意更盛,冷笑道:“好笑吗?好笑就都笑出来吧。” “奴不敢!”几人忙肃了神色。 第066章 追悔莫及 066追悔莫及 第50节 到了耶和行宫,天气转晴,云层也稀薄了不少,蓝蓝的穹空仿佛洗净的琉璃瓦,通透明丽。皇帝午后歇了,秋姜和人换了班方退出来。外面的日头大,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只在廊下站了会儿,便觉得通身爽利。 黄福泉从东边过来,见了她便欠了个身:“娘子当完差了?” 秋姜笑道:“我们这样伺候的人,这差事哪有到头的?不过是趁着陛下休息的空当出来偷个懒,一会儿不还得回去做牛做马?” 不料身后传来皇帝的凉冷的声音:“朕哪里对你不好了?” 秋姜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低着头转过身去,脑中千回百转,只一瞬间便脱了口:“这几日赶路疲惫,微臣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脑子混沌,胡言乱语呢,陛下别放在心上。” “口齿倒是伶俐,改日让你去游说番邦使臣算了。” “微臣这点儿微末伎俩,也就在陛下面前卖弄,全仰仗陛下宽宏雅量,不与微臣小小女子斤斤计较。”虽然躬身弯腰,但声音清澈,皇帝侧眼望去,见她明眸善睐,狡黠的眸中仿佛含着似得意,不由哼笑了一声,走到廊外,“自作聪明。” 秋姜慢慢过去,柔声低头应着,声音里带着笑:“是。” 今日拂晓祭祀,卦象大好,皇帝的心情也十分愉悦,抬头一望,天空瓦蓝瓦蓝的,远处掠过几丝洁白的云。空中有风,微微吹起人的袍角。皇帝冷不丁道:“想他吗?” 秋姜怔了一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李元晔。近乡情怯,骤然提起这个人,她反而迟钝了一拍:“……他好吗?” 将近半年未见了。 她有些神思恍惚。 这样想起,好像是做了一个不短的梦。而在梦里,她的王子骑着白马而来,身姿比初见时拔高了不少,面容仍是清丽脱尘,性格那样刚毅不屈,远远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在奔腾的烟尘里望见了她,也看到了他唇中咬着的玫瑰花。 这样的妄想原来从来不曾停止——她情不自禁地笑弯了嘴角。 皇帝也回头看了看她,幽幽道:“他如今可是了得了,只用了个把月的时间就平定了豫州的叛乱,斩杀元修,击退元俊,如今又坐镇豫州,收归了豫州都督府一众大小将领,俨然以豫州大都督自居。河南王一党剩余残兵不敌败退,已经南下逃窜,归降了南朝。” 秋姜有些恍然,定格在他那句“斩杀元修,击退元俊”,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暖意,会心一笑。皇帝又叹道:“也不知道他和那永安公有什么仇,追击时竟然舍弃了只带二百扈从的元俊,转而去追尚有千余骑的元修,一直追了三天三夜,死活不肯松口,听闻他蛰居豫州时与元俊有旧,所以有意放之。” 秋姜也不去点破,任由皇帝瞎猜。 皇帝笑道:“你若是想他,年节时朕召他进京便是。” 秋姜不是对政局毫无认知的人,知晓他好不容易在豫州站稳脚跟,此刻进京必然受制于人,忙道:“叛乱刚刚平息,保不准又要卷土重来。三娘虽然想他,但不能因着自己的情绪就忽略了我大魏的安危,陛下不必召他,且让他诛杀了叛党余孽再说。” 皇帝默了会儿,也没看她,徐徐道:“你们倒是心有灵犀。朕之前书信召过他,他的说辞与你一般无二。” 秋姜凛然一震,不敢应答。皇帝只说书信提起,并未叫她起草正式诏书,只怕也存了几分忌惮,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吧。 皇帝仿佛乏了,微微打了个哈欠,回头走进暖阁:“朕歇会儿,你自个去休息吧。” 秋姜出了一身虚汗,听闻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是几个侍从合上了榻上的折叠围屏,她才敢大着胆子往外走,走了几步,脚下却越来越快,最后像是逃一样奔了出去,一刻也没有回头。她身上穿的还是二品女官的官服,紫绸绅带、漆纱高冠,一路见到不少公卿大臣,品阶在她之下的都和她见了礼,虽然疑惑,倒也不敢多问。 尚书令王源和谢衍是故交,又是姻亲,这些年关系愈发密切,朝堂上人人都知他们是同穿一条裤子的铁杆盟友。这不,此次出行二人便同住一个营帐,同吃还同睡。这日午后,二人吃饱了便从暖阁出来散步,见四下无人,王源捋着胡须笑道:“郑东阁这老匹夫,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自以为背靠着荥阳郑氏这棵大树就可以目中无人,在陛下面前也敢这样猖狂,真是自作自受。陛下这都一周没召见他去内朝了,这次出行也没带上他,可见是真的恼了他了,你我二家的出头日快要到了。” 谢衍虽然也有所耳闻,到底不若他这样消息灵通,面色疑惑道:“这是什么缘故?往常他也向来口没遮拦的,也没见陛下日此震怒过。” 王源轻笑道:“仲怀兄,你这消息也太闭塞了。” “得了,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王源笑了笑,也不再捉弄他:“郑氏一门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仗的是什么?还不是他郑东阁和两个侄儿身居高位,把守着中书省的三大要职吗?陛下一向信任他们,诏书起草、拟定、修史什么重要的事儿全一股脑儿交给他们,可今时不同往日啰。” “这是为何?”谢衍道。 “郑钧触怒了陛下,被遣回家中的事情你知晓不?” “这是自然。” “他是陛下的近侍,是草拟诏书的第一人,掌实权,在陛下眼里,重要程度还在郑东阁和郑绍之上。他不干了,这诏命的起草和传达任务,由谁担任?” 谢衍狐疑道:“不是中书省其下官员顶上?” 王源神秘一笑,又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道:“陛下新任命了一位正二品女侍中,令她掌管诏书起草和整理奏章,虽未罢免郑钧侍中之职,俨然形同虚设。他日,哪怕郑钧重新上任,也不足为惧了。” 谢衍着实是大吃了一惊:“竟有这等事?此等要职由一女子担任,陛下挺喜欢这个女子的吧?” “何止是喜欢,恐怕是极为宠幸。” “这位女士是何人也?”谢衍乖觉地改了称呼。 嘿嘿一笑,王源的态度突然暧昧起来,缓缓望了他一眼,晦暗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位女士任职尚短,在下还未见过。不过有机会,你我定要去见上一见,以便更好地体察上意,免得犯了和郑东阁一样的错误。” 谢衍自然称是,却瞧见身旁小僮神色别扭,几次看向他的眼神都极为古怪,不由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僮踯躅道:“……奴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 这小僮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谢衍,又看了看王源,吞了吞唾沫,道:“……御前侍奉的侍从中有一人是奴近亲,私下闲聊时与奴说起过,这位新上任的女士乃是陈郡谢氏一脉。” “什么?”谢衍大跌眼镜,死死盯着他,话都有些不利索,诧异中更是难以置信,“胡说八道!若是我陈郡谢氏的女郎,为何我会不知?” 小僮忙跪下:“奴不敢扯谎,此事千真万确。而且,而且……” 王源急道:“你倒是说啊!” “且这女士正是陈郡谢三娘,是郎主的嫡次女。” 谢衍:“……” 王源:“……” 这晚回到营帐,谢衍的脸色就很难看,茶都没吃一口,揣着随身的玉如意在账内走来走去。王氏回来见了,很是诧异:“夫主这是怎么了?” 谢衍见了她就生气,重重一哼,挑了锦榻坐下来。 “妾做错了什么,夫主这样生气?妾身驽钝,还请夫主明示。”转手倒了茶过去给他。 谢衍扬手就打翻这茶,霍然起身,怒气无处可发:“你还有心情吃茶?还不快去清点了嫁妆送还给三娘。你是想要为夫这官位不保?” “夫主这是从何说起?”王氏被他搞得一头雾水,都顾不得地上那倾翻的茶盏了。 谢衍急道:“三娘如今深得陛下宠幸,已经升为御前侍奉的正二品女侍中,掌朝中大权,陛下的旨意有一大半出自她那里。她那日回来不声不响,想必是在试探我,不料为父如此糊涂。就怕她心生怨怼,给为父使绊子呢。” 王氏闻此也是震惊地说不上话来:“……竟有这等事?这才几日不见啊,她就涉足朝堂,还成了女侍中?” “为夫也不知。但是,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是无用。”谢衍神色微闪,眯了眯眼,双掌一击,当下就定了,“你快去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列成名册,明日就给她送去……不,今晚就去。” 王氏知道大局已定,但心中仍是不甘,踌躇道:“之前说的那样满,如今峰回路转,却不知要扯什么借口?” 谢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是你的事。如果你不出这种蠢招,为夫如今也不必这样为难了。” 王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紧紧掐住掌心才忍着没有发作,勉力一笑:“……妾身知错了,刺史,一定会办的妥妥当当,请夫主放心。” 谢衍的脸色这才好看点,转头进了内账,倒头就躺到榻上。 翌日,秋姜梳洗起来便有人来禀告她,说王氏在外求见。秋姜对着镜子打理鬓发,都没抬头理会。今日她休沐,不用去御前当值,青鸾便给她梳了个简单的惊鹄髻。因着她今日穿的是若草色的复纱襦裙,只在她鬓边簪了两三朵群青色绢花,垂下几绺短流苏,堪堪及眉,又在她髻上插上一支雕花白玉珍珠簪。 秋姜对着铜镜对照了好一会儿,微微正了正发鬓,笑道:“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青鸾道:“还是娘子长得俊俏,怎么打理也好看,不然再好的花簪着也是俗气。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什么时候也和桃子一样学会油嘴滑舌了?” 青鸾还未说话,那边炕上孙桃已经叫起来:“说了不准叫这个绰号了!桃子桃子,多难听啊?日后嫁不出去了!” 秋姜和青鸾对视一笑,齐声道:“说得你好像嫁的出去似的?” 孙桃不依不饶地跳过来挠他们。 闹了好一会儿,秋姜才起身对那传话的人道:“去吧,就说本座有事出去了,没时间见她。改日一定登门致歉。”说着,带了青鸾和孙桃就从侧门出去了。 王氏等了许久也不见传话的人出来,心里就有不耐。万石妪劝道:“夫人再忍耐一下吧,如今形势比人强,是万万不可与她翻脸的。” 王氏道:“不过一朝得势,居然也敢给我脸色瞧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这位置的,不过短短须臾,恐怕也不是什么正当手段。” 万石妪知她气到了极处,唯恐她再胡言乱语,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夫人慎言,隔墙有耳啊。” 传话的人此时从里面出来,将秋姜的话一五一十和她说了,末了,欠了欠身道:“夫人请回去吧,谢女士说她会登门拜访夫人的。”也不等她回应,径直回了暖阁。 王氏等了这么久,如今被如此撂脸,面色铁青:“简直反了天了!” “夫人息怒,息怒啊!”万石妪死拉活拽终于把她劝走了,路上小心道,“夫人不必如此生气,犯不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这样大出风头,该切齿的可不是我们。” “什么意思?” “奴婢听闻,潘贵妃也对她颇为不满呢。” “竟有此事?”王氏停住了脚步。 万石妪附耳过去笑道:“贵妃虽是三夫人之首,却在左右昭仪之下,只是位比三公,而夫人是有封号在身的正四品郡君,是有资格前往朝见的。” 王氏阴沉的脸色中终于绽出一丝微笑,嘘地呼出一口气:“也好。” 潘贵妃乍然收到这些礼物,也是有些讶异,更听闻是大司马妻子汾阳君送来的,更是大感意外。但是等来人禀告完毕,便施施然笑了,丢回手中的翡翠镯子入匣,回头道:“你且回去禀告汾阳君,这些东西我都收下了。何必这样客气呢?这可不是她的事情。” 等这人走了,贴身女官上前道:“刚刚得来的消息,陛下似乎有立太子的意思了。” “难道不是本宫的敏玉吗?” “以前陛下是中意六殿下,但是最近陛下对贵妃殿下多有不满,似乎有改立三殿下的意思了。” 潘贵妃一掌拍在案几上,声音尖利:“李淑媛不过嫔位,有什么资格和本宫争?” “殿下不要忘了,李淑媛可是出自赵郡李氏,身份贵重,虽然位次暂且低于娘娘,但背后站着的是李家、谢家和王家,不可小觑。” “那依你之见,本宫应当如何应对?” “恕奴婢斗胆,虽然殿下在宫中身居高位,到底不是出身世家,不若李淑媛那样朝中有人支持。虽然郑氏一门私底下愿意支持殿下,但也不是一心一意的,一旦知晓殿下失宠失势,恐怕会墙倒众人推。为今之计,殿下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有这样的人吗?”潘贵妃秀眉微蹙。 这女官徐徐一笑,声音不由得暗下来:“殿下忘了?昔年未进宫之前,塞北有位故人,可是殿下的挚交。” 潘贵妃微微一怔,面色无来由地一红:“六爷?” ——何止是“挚交”呢。 “如今他可是尔朱部落的酋长了,镇守塞北,虽受命于朝廷,却俨然是塞北的一方霸主,朝廷也对他非常忌惮呢。殿下若能得他做靠山,还愁六殿下不能荣登大宝吗?” “他愿意帮我吗?”一向飞扬跋扈的贵妃,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咬了咬牙,恨恨道,“这个天杀的冤家,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如果他真心为我,当年就不会把我进献给陛下了!我是他的姬侍,他却敢瞒天过海,谎称是他的婢子,也不怕陛下知晓了砍了他的脑袋!” “陈年旧事,殿下也别再提了,眼下的路才是要紧的。有交情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况且六爷昔年只是酋长的众子之一,人微言轻,纵然要念着殿下也是保不住的。” “是吗?”潘贵妃把着手中的金雀玉搔头,茫然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过小小女子,又没什么学识。他的心思,我哪里知晓呢……罢了,你说的对,陈年旧事,多说无益。你且修书一封,召他进京吧。” 女官笑了:“殿下糊涂了,这得有个由头啊,且不能咱们出面。” 潘贵妃皱了皱眉,丢下那玉搔头,转头望她:“那该如何?” 女官笑着低下头,慢慢说道:“这等事情,就该交由郑使君他们了。殿下这些年也帮了他们不少,也该他们出一点绵薄之力了。” 第51节 第067章 六镇叛乱 067六镇叛乱 秋姜许是时运不佳,出来没会儿天气就阴沉沉的,孙桃提议折返回去睡个午觉,被青鸾瞪了一眼:“谁要偷懒谁自己回去。”转头对秋姜道,“娘子等会儿,奴婢去借把伞。” “小心一点。” 可这老天偏偏和人过不去,青鸾还没回来,头顶就大雨倾盆。孙桃抱着肩膀在那道:“娘子就该听我的劝,这下好了,一会儿就是两只落汤鸡了。” 秋姜伸指在她额上一弹:“少来这事后诸葛,怎么方才不坚持到底了?又懒又想玩,也是古今难见的奇葩了。” 孙桃顿时语塞,眼神却也忧郁。 秋姜一笑,还要调侃她两句,假山那边过来二人,明黄色的伞面上不断滑下串成珠帘似的的水流。秋姜撇下她走过去了,钻到当先一人伞面下:“林卿,借伞一用。” 林瑜之猝不及防下愣了一愣,见了她又笑了笑,将伞往外挪了挪:“怎么是你?” “出来散步,谁料到运气这么差。”她指指头上阴沉沉的天。 林瑜之笑了,微微点头。 孙桃也是个自来熟,也不打招呼,抱着头就挤进了光禄少卿庚尤的伞底下,一叠声赔笑道:“这位大兄,借伞一用啊,借伞一用。” 庚尤见这丫头生得可爱,也不恼怒,只是道:“你这小丫头,倒是一点不怕生啊。” “怕啥生啊,都快淋熟了。” 秋姜回过头来瞪她一眼:“胡说八道。没读过几本书,你连常识也不懂吗?只听过天热了把人烤熟的,还有被冷雨淋熟的?” 孙桃狡辩道:“什么天气能把人烤熟啊?既然两相都是夸大,我这比喻怎么就胡说八道了?要是青娘子说的,娘子肯定夸她了,偏心!” 秋姜气得要抽她,孙桃眼疾手快,连忙躲到了庚尤背后。 林瑜之劝道:“好了。” 秋姜道:“算你走运。” 等他们二人往前面去了,孙桃在她后面扮鬼脸。庚尤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好了你个小丫头,真不想活了?” “关你屁事?”孙桃理直气壮地踩了他一脚,夺过油纸伞自己走了。 庚尤瞠目结舌。 此地多温泉,花木繁盛,更有蝴蝶萦绕蹁跹,虽是雨季,也如春天般盎然。走了会儿,雨势变小了,秋姜见前面半山腰上有长亭伫立,便和他一同过去避雨。到了那边才发现亭内已有六七个人了,像是宿卫巡营的羽卫,身穿素色绾纱交领制裳,头冠乌纱高冠,笑嘻嘻地簇在一起玩闹,见了他们四人却像受了惊似的一股脑儿缩到了角落里,其间不住打量,不时掩嘴轻笑。 庚尤被他们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不由一瞪眼,粗声粗气道:“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哪个队的,队长是谁,不用当差吗?” “与你有什么关系?”几人打闹了会儿,推出两个绛红复纱交领制裳的少年,像是领头的,最前面的一个玉带革身,腰肢细地不像话,外披玄紫色狐裘大氅,面如冠玉,容色极为秀美,说话时,笑容里有几分轻蔑的意态。 庚尤见他所穿不过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四品官服,不由怒道:“怎么说话的?” 这人打眼将他从头到尾瞟了一遍,但笑不语,视线直接掠过他望到他身后的林瑜之身上,眼神亮了一亮,不由浅浅一笑,声音扬起,微微招了招手:“看你这样也不是老大,让你们头儿过来说话。” 庚尤大怒:“这是光禄卿林瑜之阁下,他是正三品武安伯,加光禄大夫,佩金印紫绶,官职远在你之上,怎能如此无礼?” “哦——官职在我之上啊?”他回头对另几人羽卫道,惹来身后一众哄笑。身旁那与他同着绛红制裳的少年更是嗔怪地推了他一把。 庚尤的脸越发挂不住了:“你们怎么这样?” “怎样啊?”那少年转过脸来,故意提高了声音,眼睛却定在林瑜之脸上。 林瑜之闻声转过脸来,和他对了一眼,他忙别开头,脸色微红,不似方才那般嚣张恣意了。他身旁的少年嗤嗤地笑,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惹得他脸色愈发绯红,狠狠回瞪一眼。 林瑜之素来不喜吵闹,又见亭外的雨已经变小许多,对秋姜道:“我们走吧。” 秋姜也觉得这些人来者不善,事有蹊跷,点了点头,和他一同往亭外走去。那少年见了便过来拦住了他:“相见就是有缘,话没说一句就要走吗?光禄卿林使君,久仰久仰,在下复姓宇文,单名一个嘉字。”说罢躬身一拱手,笑盈盈地抬起眼来更正式地打量他。 林瑜之和宇文冲本就有龃龉,听闻他出身宇文氏便冷笑了一声,冷着脸道:“不必了。林某出身草野,不敢高攀,告辞。”说完便打了伞和秋姜一同离去。 庚尤临走前,还瞪了他一眼。 气得这少年不住跺脚:“真是不识好歹。” 身后那少年笑嘻嘻地凑上来,贴着她的耳朵道:“既然这样不识好歹,殿下回去禀了陛下,要了他的脑袋就是了,只是可惜了这样出色的一张脸。” 被他戳中心事,少年怒道:“你闭嘴。早知道不出来了,还扮什么侍卫?”一扬手,招呼身后几人,“回去!” “唯唯。”几人应道。 身边少年却道:“得了得了,这是恼羞成怒呢。殿下也别怨了,只要是个眼睛正常的,都不会看上个男人,来日方长嘛。只是下次殿下再乔装出来,可别再谎称是宇文君的姻亲下属了,宇文君上哪儿都得给你背黑锅。” “呦,你心疼了?” 回应她的是重重一哼。 最后雨反倒越下越大,林瑜之便将她送了回去。一回去就见黄福泉在门口转来转去,似乎等了很久了,见着她就如见到了救星,上来道:“可算回来了,陛下找你呢。” 秋姜忙换了干净的衣裳去了皇帝的下塌地。中书令郑绍也在,在一旁听皇帝诏命。皇帝见了秋姜,扬扬手让她过去,将手中簪笔递给她:“剩下的,你替朕写。” “微臣遵旨。” 郑绍道:“陛下,北部侯官曹急报,塞北六镇又有流民叛乱,怀荒镇、沃野镇和武川镇形式最为严峻。” “不过是一些庶民,手无寸铁,又无粮草辎重后备。这些小事都要上报于朕,六镇的镇将都死光了吗?”皇帝怒而摔了砚台。 秋姜正在研磨,连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郑绍也忙跪地磕头。 “起来。”皇帝余怒未减,指着她道,“你说!” 秋姜不敢起身,也不知皇帝此刻是什么意思,略一思索,应答道:“塞北镇将多为鲜卑贵族旧部,昔年安置是为了抵御南下的高车和柔然蛮夷入侵,自然居功甚伟。但是,汉化后逐渐沦为兵户和府户,地位一落千丈,他们自然不满。且……” “说!” 她深吸口气,端正了跪姿:“且我朝虽然汉化后逐渐完善制度,但是在关于塞北六镇的吏制上,还是较为混乱。六镇镇将与豪强拥兵自重,大权在握,却得不到朝廷给予的相配的身份与地位,待遇低下,自然加紧盘剥,将一切加诸于庶民和普通镇兵身上。后者不堪重负,造反叛乱乃是必然。若是长此以往,恐怕北部的柔然和高车等蛮夷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应早作决断,切不可小觑。” 这番话说得言简意赅,切入重心,且颇有见地。郑绍不由暗暗望了她一眼,心中有些讶异,便是在在朝堂政事浸淫多年的自己,恐怕也难以这样一针见血。 皇帝听了,眼中怒色也渐渐平息,转而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两位爱卿请起。” 秋姜和郑钧都松了一口气。 片刻的沉默,皇帝叹了口气:“朕未尝不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吏政之法,非一朝一夕可改,目前也没有好的法子来调和。这些人自诩击退柔然有功,这些年屯兵固守,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对朝廷的诏令也是阳奉阴违,此刻哪怕朕下令要他们镇压叛乱,恐怕也不会尽心尽力,反而纵容了这帮叛党。两位爱卿,你们说说,有何计策可镇压叛军?” 秋姜闭口不言,郑绍却是等候已久,忙道:“陛下,微臣有一计。” “爱卿但说无妨。” “如今国库空虚,粮饷不足,是以镇压叛乱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塞北六镇,豪强众多,其中以尔朱部为佼佼者,而尔朱部目前的酋长尔朱劲更是契胡族第一领民的首领,权势滔天,兵强马壮,若能对其加以笼络,扫平一帮乌合流民不在话下。” 皇帝豁然开朗,眼中露了丝笑意,不过尚有疑虑,蹙眉道:“他会听从朝廷调令?” 郑绍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虽然尔朱劲在塞北手眼通天,六镇势力向来鱼龙混杂,与他抗衡的更不在少数。他想扫平其余势力也不是一日两日,却名不正言不顺。若陛下能下诏封他为镇北王,以朝廷名义承认他为正统,想必他必然对朝廷膺服,甘愿效犬马之劳。” 皇帝笑着点头:“善。” 秋姜亦在心里称赞:一石二鸟之计,且不损耗朝廷一兵一卒,确实好计策。但是,不知这是借力打力呢还是引狼入室?第一世她只见过尔朱劲几面,却对此人印象深刻,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非善类。 这样在细雨中蹉跎了一个多月,待到拔营回京,已是二月初旬。年节就在眼前,朝谒诸事也已停休,宫里各局各司都加紧着准备起来。这样紧赶着一日日盼着,真的到了元正这日,反倒没有那么期盼了。现下她在内朝任职,后宫诸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反倒落得清闲,白日见别人来回忙碌,竟像事不关己,心情愉悦,若走马观花。 “今日不设宫禁宵禁,朕准许你回府谒亲。怎么你好像没有什么兴致似的,要是旁人,不定怎么开心呢?”皇帝从后面进来,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儿就打趣道。 秋姜忙欠身施礼:“微臣想着服侍陛下,不敢因私忘公。” “偶尔也准你偷懒。”皇帝笑道。 她小心地偷看他的神色,笑道:“陛下似乎心情不错?” 皇帝快走几步,春风得意道:“北部奏报,尔朱劲已平定六镇叛乱。此人骁勇,确实出乎朕的意料,朕已经决定加封他为柱国大将军。” 秋姜一怔:“他要入京受封?” “不然呢?”皇帝听出她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了她一眼。 秋姜忙低下头:“此人势大,微臣心有忌惮。” 皇帝笑道:“不过是一个契胡蛮人,空有武力罢了,三娘不必多虑。” 秋姜回应的笑容很是勉强。 鲜卑贵族和像尔朱部这样归附于魏国的少数民族部落,哪怕是族中高层,也鲜少识文断字。皇帝虽然出身鲜卑族,却仰慕汉族文化,从小钻研,素有学识,打心底里看不起这帮人,自然在政策上对汉族有些偏颇,也不惮这些人坐大。 秋姜心里百味交杂,却不知如何劝诫,还是道:“陛下还是小心为上,塞北势力,除非泛泛。” “朕知晓了。”皇帝只是一笑置之。 晚上她换了便装出宫,到了门口,却发现那儿有辆四马驾辕的高蓬轩车停驻在那儿,执辔的车夫回过头来对她笑道:“谢侍中,还不快上车?” “周太仆,怎的是你?”秋姜大吃一惊,“这不是折煞三娘了?” 周谒还未回话,车里人就掀了帘探出半个身子,笑道:“你想的倒美,他给朕执辔,你不过沾了光罢了。” 周谒陪着笑:“谢侍中快上车吧。” 秋姜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到了谢府,下人一叠声进去通报了,谢衍才和王氏慢吞吞地迎了出来。若不是看在谢秋姜如今的身份上,他是决计不会出来迎接的。 “阿耶,许久未见了。”出了门,谢秋姜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转了过来。 谢衍笑了笑,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身子像被雷击一样僵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王氏见他表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望去。 秋姜身后的锦衣青年含笑侧目,缓缓走出:“谢卿,朕不请自来,你不会不欢迎吧?” 谢衍大呼不敢,跟着就要跪地。 皇帝虚扶了他一把,他的身子还在颤抖——不是激动的,而是惊吓。此刻他心里转过万千念头,最多的一条就是:谢秋姜是不是在皇帝面前说了他什么? 回头去看秋姜,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看不出丝毫端倪。 于是,谢府众人就在这样的战战兢兢中度过了这个元正。 第068章 塞北豪强 068塞北豪强 二月中旬,气温有些回暖。这日难得风和日丽,秋姜起草了诏命后念与皇帝听了,皇帝只沉吟了会儿便准了她的奏请,唤了在殿外等候的中书令郑绍进殿。他做的就是这等宣传诏命的事情,秋姜在一旁低头打了个哈欠,正等二人君主交接,不料皇帝提到她的名字:“你便与郑中书一同出宫宣读诏书吧。” 秋姜茫然中下意识就答了:“微臣遵旨。” 第52节 乘坐轩车和郑绍一同出宫时,她心里想:这形势不对啊。原本就是抢了郑侍中的活儿,如今连人家兄弟的工作也要干涉了,这不是要你死我活的节奏吗? 回头观察郑绍的神态。此人虽然算不得英俊,却容貌周正,肤色红润,虽然年过四旬,却如三十出头的青年那般惬意自在,看着和蔼可亲。靠着这副皮相,素来深得皇帝倚重。所以,皇帝近来虽然不待见郑东阁和郑钧,对他倒也没有摆脸色。 “谢侍中有话交代下官?”郑绍笑眯眯地问。 秋姜忙笑着摇头:“岂敢岂敢。”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心里道:老狐狸! 这去的便是铜驼街南部的靖远侯府,宣的也是一则勉励性质而无甚大意义的加官诏书,秋姜有些百无聊赖。一路顺利,不料轩车拐了个弯却被堵在一条岔道上。车夫意料之外倏然勒马,马匹长嘶一声,险些将他颠下车去。 秋姜倒罢了,郑绍是个实打实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一吓差点跌出车外,幸得秋姜拉了他一把:“郑使君,小心。” 郑绍惊魂未定,攀着车沿窝囊地爬回车内,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官帽,一手抓住她的袖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秋姜打起帘子,问那车夫:“怎么了?” 车夫从前方混乱的人群里挤出,面色游移,颇为难看,却顾忌什么似的压低了嗓子:“是契胡人,看衣饰像是秀荣部的。” 秋姜道:“契胡人怎么会到洛阳来?” 车夫小声道:“谢侍中没得到消息吗?秀荣川尔朱部酋长尔朱劲大败叛军,已相继收复六镇失地,陛下不日前召他入京受封领赏呢。” 秋姜这才想起来。 郑绍从车里探出半个头,婉转笑道:“谢侍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陛下还在等我们复命呢。” 秋姜将那诏书递给他,轻轻一跃便下了车,抬头对他道:“那便拜托郑使君了。”也不顾郑绍的脸色快步上前,分开了拥挤的人流。 几个披发左衽的男人牵着马在那嬉笑,把两个襦衫长裙的女郎围在街角,围观者只敢盘桓在外围指点,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秋姜唤住旁边一个路人汉子道:“这是怎么了?” 那汉子被骤然打搅,原本极为不耐,回头见她这一身官服,忙要跪地。秋姜制止了他,道:“你告知我事情原委便好。” 这人忙一五一十拖出:“这些胡人不讲理,当街纵马,方才差点撞到二位女郎的侍婢,二位娘子的侍从奉命去讲理索赔,却被打了一顿,还反咬一口,说二位娘子的侍婢撞碎了他们携带入京正准备上供的酒,如今连二位娘子都脱不开身了。” 秋姜臂中的玉如意换了手,微微冷笑。 “杜小娘子,赔不出来吗?那就随我们走一趟吧。”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嘿嘿一笑,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下颌两三绺短须,像极了冬日的衰草,枯黄惨淡。 着浅绿色绣蝴蝶纹襦裙的小娘子是靖远侯府的二娘子,着鹅黄襦裙的则是谏议大夫沈使君家的三娘子。杜掌珠怯怯地退了步,和沈川渝牵在一起,强作镇定:“家翁是靖远侯,竟然出言调戏,你们不想活了?” 几人闻言大笑。一人上前,只是冷笑:“我家爷是塞北六镇的霸主,人称尔朱六汗,这次入京就是受封领赏的。什么靖远侯,哪个旮旯山沟里的破落户?没听过。” 靖远侯不过三品公侯,还是个空有爵位没什么后台和职权的闲散侯,无怪这些人肆无忌惮。而谏议大夫沈子城更只是个从四品的小官,在这四品以上遍地走,五品官吏多如狗的京都,更是上不得台面。沈川渝躲在杜掌珠身后,吓得眼底泪花凝聚:“……我……红玉不过打碎了几坛酒,了不起,赔给你们就是了。” “普通的酒自然没什么妨碍,但这是要上供的贡酒!” “你胡说,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浊米酒,轻易就能酿制,怎么就是贡品了?” “这就是贡品,是我们怀荒镇的特供,秘法酿制,只是看着像浊米酒罢了。”这人一口咬定。 沈川渝说不过他们,眼看几人就要上前捉他们,忽听得身后人群里有人过来,缓缓说道:“天子脚下,也敢如此猖狂?谁借了你们这样的狗胆?” 循声望去,那是个绛紫制裳加身的女官,十五六岁华年,梳着飞天虚云髻,髻上只对称簪着一对白玉梅花簪,手中把着纯金如意,巧夺天工,垂下几绺绿流苏。 领头的胡汉道:“闲杂事宜,女郎还是不要管了。” 秋姜道:“京畿重地,朗朗乾坤,怎是闲杂事宜?本官乃当朝侍中,怎能不管?” 这汉子脸色一变,不阴不阳地哼了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二位小娘子打破了我们上供的酒,难道不该赔偿吗?” 秋姜笑道:“上供的酒?你所言非虚否?” “某从不说假话。” 秋姜笑容一收,冷冷地望到他脸上:“大胆,竟敢逆君罔上!” 这人被她说得一愣:“你说什么?” 秋姜冷笑不止:“陛下登基元年,曾颁布《禁酒令》,凡制酒、卖酒、饮酒者,皆斩!你家主子既是塞北镇将,受封于朝廷,难道不知晓吗?” 这胡汉顿时语塞。 秋姜抬眼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在他身侧走了两步,手中金如意又转了转,道:“如果我是你家主子,就自己进宫请罪去。陛下宽宏雅量,想必不会追究了。你们这些刁奴若继续在这里喧哗吵闹,恐怕你家主子就更加难做了。” “我们走。”几人悻悻退去。 “多谢使君仗义相救。”劫后余生,两位小娘子躬身对她致谢。 秋姜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蛮夷之流,难以说理,自然不怪二位。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位还是早些回府吧。” “诺。”二人又是一礼,由婢子搀扶着离去了。 热闹没了,人流自然也散去,几家欢喜几家愁。几个胡汉初到京都,本着耀武扬威的劲儿显显塞上老爷的威风,不料马失前蹄,一个个都垂着头回了东边街道。岔道不深,倒是宽敞,正中一棵梅花树,落英缤纷,铺了满地残骸。 几人等候良久,东边方缓缓驰来一辆黑檀木镂空雕壁的豪华轩车,四马驾辕,白玉为基,绛紫色的车帷重叠繁复,用以遮蔽。两排银甲羽蔽的骑兵徐徐勒马,车队停驻,整齐划一,几人正要上前哭诉,为首一个头冠红缨的将军翻身下马,扬手怒斥道:“尔等做下的蠢事,六汗已经知晓了,还不自去领罚!” 几个胡汉浑身一凛,脸色惨白,连忙跪地叩了几个响头,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一声,灰溜溜地退到了后面。 红缨将军回到车厢外,垂首道:“六汗,奴已查明,那是御前掌事诏命的女侍中,谢氏三娘。年方十五,却是重权在握,不可小视。” 车厢内缓缓送来熏香。 一阵撩人的沉默。 忽有低笑声传来:“倒是有情有趣。” 到了巳时三刻,天气由晴转阴,晦暗不明,铅云沉沉仿佛即将坠落。这样大的变故只在弹指间,实在叫人纳罕称奇。而午时些微不至,却是缓缓落下一绺绺棉絮般的雪花来,被风一卷,不住在空中翻滚打旋,和着簌簌风声,听来愈加寒冷难耐。 秋姜让青鸾加了大氅,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午时一刻抵达靖远侯府。郑绍比她更急,一个眼神飞过去,手底下的随官便去叩门了。 “谢侍中,耽搁了这么些时候,若是陛下问起来……” “郑中书放心,若是陛下问罪,鄙人自当一力承当。” 郑绍被她抢白了话,顿时有些讪讪的。 靖远侯得知陛下诏命到了,饭用了一半就带了一家老小赶出来,跪地接旨,几呼万岁。秋姜也似模似样地读完了,将明黄丝绸帛书奉与杜霍,道:“君侯请起。” 杜霍才带着一家老小站了起来。 杜掌珠这才抬头看她,诧异道:“你不是方才那位搭救我与三娘的女郎吗?” “休得无礼。”杜霍回头瞪她,忙转身向秋姜请罪。 “君侯不必多礼,二娘子天真烂漫,人品出众。” 杜霍不敢怠慢,又请二位进府歇息,秋姜却婉拒了:“还得回去复命,不打搅了,君侯随意。”说罢与郑绍一同上了轩车,驾马离去。 自那以后,秋姜倒是与杜沈二位千金有了两分交情。由于靖远侯与谏议大夫交情好,府邸也近,后宅毗邻,杜沈二位千金常腻在一起玩闹,秋姜休沐出宫时,偶尔路过也会去看看她们。之后几日天气又毫无预兆地陡然转冷,她又换上了厚厚的冬衣。这日休沐,青鸾得知她又要出宫,不但给她套上了两层内衫和一条夹袄,还给她加了身羽缎加绒大衣。秋姜实在忍无可忍,趁她不备,换了轻装就和孙桃锦书溜出宫门。 到了靖远侯府,杜沈两位小娘子见了她这身装束都吓了一跳,齐齐过来道:“三娘怎么如此穿着?” 锦衣华服,纶巾折扇,典型的富贵郎君打扮。娘子虽也可纶巾,但那是百年前魏晋时候的流行头饰了,如今鲜少有人这般穿着,且需配圆领内衫和对襟束腰间色裙,不若她这样全身阿郎装。而且,谢三娘的神情举止很是潇洒,眉眼面容似乎刻意修饰过,倒是有些雌雄莫辩呢。 “你们不想与我出去吗?”秋姜摇着折扇蛊惑道。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秋姜道:“这还不简单?”凑身过去,耳语数句。二人先是迟疑,后是动摇,最终抵不过诱惑回房换衣去了。 出来时,夕阳都落了,三人带着丫鬟扮作的小僮直奔内坊的飞云坊。京都夜间有卫尉下辖的相关羽卫诸官宿卫,到了时刻坊门就要关闭,内坊倒是不怎么盘查。但是这样,就得通宵留宿内坊了,所以秋姜早就在房内定了邸舍间房。 两位小娘子毕竟是初次干这种事情,心里自然有些惴惴的,走到一半,又有些后悔。杜掌珠期期艾艾道:“若是阿耶阿娘发现,那该如何是好?” 秋姜道:“那我这便送你回去吧。” “那不行……”一咬牙,还是跟着她往内走。 飞云坊位于东邻西市,是洛阳城内有名的温柔乡、销金窟,因毗邻南部的官署豪宅聚集地,是贵族子弟、王侯公卿夜间往来的聚众之所。而此处的女乐倡优也不是别处可比,大多是被俘的宦门之女,或是为父兄赎罪而自没为奚官奴的小家碧玉,不但容色出众,且诗书颇通,琴棋皆懂。 这个时候的娼妓之风达到顶峰,南朝刘宋和梁齐便有过两位闻名遐迩名妓——姚玉京与苏小小,而这洛阳城内也有四位极富盛名——宋阿笑、冯季华、赵阳台、秋明双。 其中又以宋阿笑和秋明双为首,多年稳固云烟楼的花魁与魁次之座。因此,二人明争暗斗,也是极为激烈。但是今日,来云烟楼的公子公卿、商贾富豪却不是为了这二位,而是为了争夺一位将要梳拢挂牌的清倌人。 她的本名无人知晓,艺名自取为李葳瑜,传闻是南地高官之女,因战败被俘,充为娼妓。这云烟楼是半官制的娼寮,既收官方来源,也吸取民间资质优秀的女子,所以生意向来红火。 在一个小僮点头哈腰的指引下,几人上了二楼的雅座。这位置极为不错,虽是露天的,四周有屏风和纱幔垂帘遮蔽,从外往内望视线受阻,自内而外却视野开阔,很是便利。 秋姜丢了两贯钱过去:“赏你的。” 这小僮大喜,态度更加殷勤,又是上茶又是奉上名册花录,给他们介绍起几个当红的姐儿来。 秋姜都快昏昏欲睡了,老鸨终于带着李葳瑜上了高台。 几人放下了手里的果点,这才打起了些精神。那李葳瑜二八年华,上身素白窄襦衫,下裳曳地嫣罗裙,一头乌发只简单梳了个堕马髻,一支如意百蝶珍珠簪半挽起了几绺发丝,又垂下几绺,柔柔荡在鬓角,轻轻掩住凤眸,虽是清丽羸弱身,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奴李葳瑜,见过诸位贵人。”李葳瑜白绢绣扇掩面,盈盈欠身,声音清亮动人:“奴为奴籍,这是生来就注定的,本不奢望能脱离,只希望今晚,诸位能真心相待,找到一位如意郎君。梳拢之礼堪比婚嫁,过了今晚,奴便正式挂牌,与过去诀别了。”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道尽无奈与凄楚,叫人唏嘘不已,当下便有几个自诩怜香惜玉的富贵公子郎君们起身直呼要拔得头筹,还有自不量力的扬言要为李葳瑜脱籍。 杜掌珠看不得这女人这般做作的模样,冷笑道:“矫情。” 沈川渝道:“一帮阿猫阿狗,也想为她脱籍,真是痴人说梦。” 秋姜不解:“这是何故?” 沈川渝轻哼了一声,多少有些不屑,解释道:“这李葳瑜是祖上获罪被罚,因此没入奚官的。赤纸为籍,终身为奴,就凭他们,也想为她脱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秋姜点点头。 有小僮在台上击鼓三声,便宣布竞拍开始了。 “二十帛!”有人迫不及待地起价。 “刘三郎,你也太吝惜了,李娘子难道只值这身家?我出四十帛!” “五十帛!上好的杏花罗!” “一百帛!” …… 这样争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秋姜见了只觉得是个笑话,低头与杜沈二人说笑。沈川渝忽然叹气,失望道:“都说这儿是京都里富贵郎君、出色公子们的去处,云集荟萃,怎么一个个都是油头粉面、粗鄙不堪的土包子?见着个妓子就挪不动脚了?” 杜掌珠道:“正经儿郎哪会上这儿来?照我说,这地方就没一个……”她的话戛然而止,忽然有些怔愣地朝大厅内望去。沈川渝有些疑惑,看了看她,又低头顺着她视线所在的地方望去——不知何时,一辆黑檀白玉的华贵轩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门口。楼前红灯高照,有人打起紫缎面车帘跨出车厢,提了袍角,细缨革靴平稳地踏入雪地里,微微整了整衣衫,此时正好抬头望了望二楼的烛火。 沈川渝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嘴儿。 杜掌珠视力不好,眯着眼睛也看不清,只窥见是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人,白雪皑皑中一方模糊的虚影,急得不住摇晃她:“怎么了?” 沈川渝却置若罔闻,仍是无法回神。 红灯底下,这人一张白璧无暇的面孔,五官却如神祇般秾艳俊丽,略有些尖俏的下颌半埋在黑色的狐裘领边中,眸如寒星,唇若点绛,剑眉笔直,飞入发鬓,不笑,有些冷漠寒峭的味道。这样看,实在看不出年纪,像双十,也似过了而立,玄黑色的狐裘大氅下露出绛紫色的锦衣,袖口紧窄,缀着繁复的五色织锦斜纹花样,以金丝挑缕,极为名贵。 第53节 “六汗。”换了常服的斛律金和另一个秀荣部的家奴随侍躬身上前。 他目不斜视地踏上台阶,入了内堂,在门外往内微微扫视了一眼。原本喧闹无比的正厅忽然间安静下来,万籁俱寂。 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将三人请上二楼,一脸谄媚:“贵人是要参与竞拍,还是吃茶听曲叫上两个姐儿?” “我家爷不喜欢吃煎茶,一股子乱七八糟的味儿,熏地人够呛,有没有羊奶?” “有有有。”一叠声唤人上奶。 这个时候北朝的饮品还是以乳制品为主的,茶水虽也算普及,但大多是煎茶,除了茶叶味外,往往还混杂着葱、蒜、姜、枣等或辛辣或甜腻或咸涩的佐料,运气好一点,还有橘皮和薄荷的清凉,以及猪羊牛马等等各种动物的腥膻味,喜欢的人爱之如命,不喜欢的人则避之如蛇蝎。 这样的煎茶除了充当饮品外,更多的是则是起到醒神清脑的作用,读书时喝最好,所以江东和中原的士族们大多保留着饮这种茶水的习惯。 沈川渝几人眼睁睁看着他在她们相邻的雅间落座了。隔着半透的帷幔和垂帘,隐隐可以窥见模糊的影子。 秋姜道:“看着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沈川渝过了好久方回过神,对她小声道:“应是契胡人。” “你怎么知晓?” 沈川渝笑了笑,颇有些得意:“我不但知晓他们是契胡人,还知道他们是尔朱部的。” 秋姜更诧异了。 沈川渝笑道,指了指对面:“你看他们的衣服,袖口是不是有一块绣着狼纹的袖贴?那是和前几日当街欺凌我们的那些胡汉一样的。” 杜掌珠闻言就蹙了蹙眉,收了眼里的惊艳,轻轻一哼,也瞪了她一眼:“那你还看,还有没有骨气了?” 沈川渝有些心虚,但还是强辩道:“那日欺凌我们的,可没有这位郎君,不是所有的契胡人都是那样的。” 杜掌珠冷笑:“人家不过长得好看点,就迷得你七荤八素,路也走不动了?还郎君?我看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我们阿耶了!” “你胡说!” 二人吵得起劲,不经意间声音大起来,连隔壁的人都惊动了。斛律金过来,冷着脸道:“二位可以安静些吗?我家爷要休息。” 杜掌珠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对他道:“上青楼来休息,这可是头一遭了!做了□□还要立牌坊!” 斛律金脸色骤冷,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郎君慎言!” 杜掌珠色厉内荏地缩到秋姜背后,干巴巴地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可是法制重地,你……你想干嘛?” 斛律金只是冷笑:“给我家爷道歉。” 秋姜微微上前一步,将杜掌珠挡在身后,笑了笑,却抬头轻轻敲击角落的屏风,对旁边雅间道:“家弟不过是句玩笑话,并非存心。尊驾宽宏雅量,想必不会与他一个稚子斤斤计较吧?” 尔朱劲转过头来。隔着一扇白绢屏风,他的面容在晦暗的阴影里半明半寐,有些暧昧不清。他约莫是笑了一下,因为常年征战呐喊,声音有些喑哑,沉沉道:“下人唐突,应是我向女郎赔不是。”举了酒樽,一饮而尽,尔后将空置的酒樽微微倾倒让与她看。 “你倒是爽快。”秋姜也不在意他认出自己乔装,举了酒樽干尽。 “好。”他在对面抚掌,“想不到洛阳城里,也有这样雅量的女郎?比起我们塞北娘子,也不遑多让。” 秋姜抬起眼帘轻觑了他一眼,笑容没有到达眼底:“中原儿女,精于诗书,不在纵情声色,这一樽只为赔罪,尊驾慎言。”回头叫上尚在呆愣的其余几人,冷声道:“还要在这丢人?走!” 几人这才回神,忙跟着她快步离开了。 斛律金回到雅间,在尔朱劲身侧垂首低语:“她便是陈郡谢三娘。” “我已知晓。”尔朱劲望着她拂袖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小小年纪,气性倒挺高的。身姿曼妙,只是不得其容。” 斛律金道:“虽是儿郎打扮,姿致颇佳,且……” “有话便说。” “神情容色与主母到有几分相似。” 第069章 簪花大会 069簪花大会 皇帝不日便召见了尔朱劲,那日恰到秋姜休沐,由郑绍侍驾,下面人回来禀告,说皇帝龙心甚悦,加封尔朱劲为“镇北王”,其妻为“安国夫人”,位同三夫人,并授以同等石俸。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诏命一下,府里丫鬟婆子紧赶着跑进内苑告知安国夫人宇文氏。这日天气不爽快,宇文回娘也有些神色恹恹。听完下人的禀告,她的神色都没有变一下,一点欣喜也不露,只是嗤地一声嘲讽一笑:“我要这劳什子的虚名有什么用?石俸银钱?我们宇文家还不缺这个。” 贴身侍女茹娘赔笑道:“这是陛下的赏赐,只有夫人才有。你是唯一的正室,外人说起来,只会说六汗妻宇文氏,可不会提到斛律兰容那小蹄子。” “你提她作甚?”宇文回娘脸色一变,冷冷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这些人,私底下都叫她二女君呢。” 茹娘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地:“奴婢可没说过这样狼心狗肺的话!她斛律兰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 宇文回娘又冷笑:“配不配,你我说了不算,六哥说了才算。” 茹娘道:“六汗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吗?”宇文回娘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初见时,他确实对她关怀备至、热心体贴,结亲后,虽然以礼相待,却愈来愈疏远她。他的妾室不少,排的上位置的却只有大将斛律金的妹妹斛律兰容,其余几个都是别人赠与的,礼尚往来的玩物罢了,或是攻城掠地时掳来的,没什么实际地位,不受宠的还不如她身旁的下奴婢子。 这两年,他对斛律兰容颇为钟爱。论容貌,斛律兰容输她甚远,性情也算不上温良恭顺,她实在不明白尔朱劲为何这样喜欢她。 茹娘见她神色如此,试探道:“奴婢听闻城西有座道观,里面有座神树,很灵验的,不若我们改日去拜拜?” “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六哥的心不在我这,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宇文回娘轻哼一声。话虽如此,翌日她便携婢子僮仆和若干侍卫往城西的飞仙观去了。 此时的京都,信奉五斗米教的人不在少数,除了信仰佛教的弟子,附近人家闲时都会上飞仙观上一炷香,聊表对张天师的尊敬。宇文回娘和茹娘到时,观内正是最热闹的时刻,因着她们身份贵重,观主便引她们到了内观。 这地方清幽,不比外面嘈杂。上过香后,宇文回娘与茹娘去了后院,二进院落,到第三处院门前,但见东边角落里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般将头顶的炎日阻隔在外,僻出了一片难得的阴凉地。树底下有个年轻儒生在看书,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望来,远远的,对她们相视一笑。 这人相貌儒雅,清俊不凡,不着粉黛修饰的容颜,脱尘清傲,眉眼更是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看书呢?”茹娘面有赧色,压住心里的欢喜,扬起下巴高声问他。 “怎么如此无礼?”宇文回娘瞪她一眼,回头对那儒生道,“都是我惯坏了她,郎君不要介意。敢问足下高姓?” 对方收了书卷,在树荫里对她们拱手道:“在下陈郡谢三娘。” 二人闻言,皆是吃了一惊。这样气度非凡的儒生,原来竟是女儿身?擦肩而过时,宇文回娘还回头多看了她几眼。走出了几步之遥,茹娘忽然道:“啊,我知道为什么她看着眼熟了。”又看着宇文回娘道,“可不与夫人有六七分相像吗?” 宇文回娘闻言一愣,也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茹娘兴致勃勃道:“而且,她可比夫人……”话说一半,又意识到什么,陡然刹住。宇文回娘瞥了她一眼,凉凉道:“你是想说,她的容貌气度更远在我之上吧?” 茹娘讪讪一笑,不敢应答。 过几日气候又开始反复,到了二月末,忽降霜雪,阴山山脉被笼罩在一片皑皑雪雾中,千里一片肃杀,几步外辨不清牛马。簪花大会便在这样的时节来临。这是胡族的固有节日,已记不住传承了多少时日,每年的今日,上至贵族,下至庶民,都争相赶来参与,盛况空前。 皇帝的御驾最先抵达岐山。这是毗邻盛乐宫西北的马场,本是拓跋部逐水草而居的发源故地,后拓跋部起兵,□□皇帝带着部从西走大漠,这地方便渐渐荒废了,直到北魏建国,历代皇帝又将此处修葺兴建起来。 漫天飞雪,视野所及,皆茫茫一片,轩车行来更为艰难。原本几日的路程,硬是拖了半月。秋姜住不惯帐篷,披了紫色的貂裘便踱出来。皂靴踏入雪地里,一路走来,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前方湖畔有冰冻的溪流,澄亮如明镜,秋姜见了欣喜,快走几步过去,望着凝滞不动的水中草和嶙峋怪石,不觉弯下腰去。 腰折一半,她蓦然停住,眉梢一挑,下一刻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侧偏到一旁,身侧佩剑随之出鞘,携着三尺青峰锐芒迅疾而去。对方似是不料她出手如此之快,倒退几步,抬手格挡,顺着她的手肘滑到她的手腕,倏然扣住。 秋姜抬头一望,见到风雪中此人白净含笑的面孔,也笑了,收了剑快走两步,一拍他的肩膀:“怎么是你?站我身后也不开口,我以为是猛兽呢。”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猛兽?”林瑜之失笑。 秋姜道:“别掉以轻心,我听闻这地方有雪狼。” 林瑜之奇道:“竟有这样纳罕的事?” 秋姜笑道:“你不知晓了吧?” 他配合地点点头,果然见到她满足的笑容,心里也泛起丝丝暖意。陪她走了两步,她忽然回头问他:“今日不用当差吗?” “不是我当值。” “你倒清闲。”秋姜道,侧头笑了笑,慢慢地笑容又隐匿在嘴角。 林瑜之想了想,还是试探地轻声问道:“怎么了?” 秋姜从未注意,他在自己面前,微笑下竟是这样忐忑谨慎的心理——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的湖面笑了笑:“这话我只与你说,我想檀郎了。” “……” “陛下猜忌他,京都更是遍地侯官耳目,我不敢给他写信,也怕打扰到他。我想,他刚刚收复豫州,如今是一府都督,要平定叛乱,又要整饬军队,想必一定有不少为难的事情,我不能给他添乱了……但是,我着实是想他,日日都想,夜夜都梦到。” 她每说一句,林瑜之的心就痛一分。但是,他无法坦言,更不能对她表露心迹。她爱李元晔,那样深爱,日思夜想,每一日都成了煎熬。一个是宿居陇西的贵胄君侯、天之骄子,一个是陈郡谢氏清高傲岸的女郎,他们注定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她不将其他任何男子放在眼里,对他们不假辞色,只因为他足够优秀,只有他能配得上她。 他是如此地厌恶李元晔,又是如此地嫉妒他。出身、地位、才学,他什么都有了,他还有一个别人永远也得不到的谢三娘。 他每每想要对她坦白,话又憋在心口难开。他比谁都清楚,除了拒绝,没有别的答案。很可能,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宿命注定了他比李元晔更晚认识谢秋姜,注定了他出身吴郡张氏却又没落蒙尘,注定了他遁入佛门又重回俗世。他成不了菩提子,他只能做林瑜之。 谢秋姜仍在喃喃自语,全然忘我地沉浸在对李元晔的思念中,没注意到身旁还有一个专注地望着她的林瑜之。 雪停了,秋姜回去御帐内轮值。黄福泉在外盘桓许久,见了她如遇救星,过来拉上她就往里推:“去哪了?快进去吧,都叫了好多次了,旁人谁也不让近身。” 秋姜一个踉跄跌进账内,正是头晕目眩,一双玄色绣云锦纹的皂靴堪堪停住到她面前。头顶有人笑道:“陛下,这是随侍的婢子?怎么如此毛躁?”接着话音的是斜伸下来的一只手,意态闲适,颇有些懒怠和不经意。 秋姜忙起身,低头退到一旁:“多谢尊驾。”却并未搭手于他。 这人笑了笑,揭开帘子踏了出去。秋姜这才抬头,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只有帘子还在不住摇晃。身后皇帝道:“去哪儿了?” 秋姜忙收住心神,垂首上前。 皇帝掀了被褥撑起半个身子,秋姜会意,给他垫了个软垫,跪坐榻旁听命。半晌,皇帝温声道:“外面冷吗?” 秋姜低声应道:“尚可。” “哦?”皇帝语调尾音上扬,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厚实的狐裘大氅毛领上逗留了片刻,嗤声一笑,“穿得这样丰厚,自然是感觉不到冷的。” 秋姜脸色有些发烫,抿了抿唇,不敢应答,只把头垂地更低。 皇帝不再逗她,闭眼揉了揉酸乏的穴位,道:“依你看,这天几日才放晴?若是一直这样,恐怕今年这大会也是进行不下去了。” “圣祖庇佑,簪花会必然如期举行,陛下不必多虑。” 这话答地中规中矩,皇帝哼了声,却也不好挑她的错,便转言道:“会吹笛吗?” “从前不会。”开口太快,说完又后悔了,她暗暗懊恼。 皇帝听后,果然笑了:“那是何时学会的?” 秋姜斟酌道:“……在西坞时,李君侯教我的。不过,微臣不通音律,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无妨。”皇帝让人取来一支紫玉笛,抚了抚笛下的缀饰,欣然递给她,“朕有些乏了,你给朕吹奏一曲吧。” 秋姜只得道:“唯唯。” 这紫玉笛很是贵重,还未吹奏,外观便让人舒心了三分。她略微沉吟,横起笛子置于唇下,试了两个音。 第54节 音色颇佳。 但凡雅乐,开头极为重要,虽算不上决定全曲,也起到个至关重要的作用。秋姜吹奏一首《远山阑》,曲调连贯,一气呵成,音调凄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袅袅余音不绝如缕,渐渐在耳边形成淡淡的回音。 一曲吹完,账外的风雪也停了,皇帝沉默了好久。 “好乐音。”斛律金从西边过来,给出账的尔朱劲撑开油纸伞。尔朱劲笑着望了他一眼:“你也懂声乐?” 斛律金讪笑两声,摸了摸头:“只是觉得极为动听。” 尔朱劲闭上双眼,幽幽道:“何止动听,真是天籁之音。”他难得这样毫不掩饰地夸赞,斛律金不怀好意地望了他一眼,笑道:“吹笛人应是一位绝代佳人。” 尔朱劲面不改色,唇边笑意深远,凤眼微挑,抬了下巴轻嘘一声:“别瞎猜了,我没瞧见她长什么模样,只是觉得,侧影颇为熟悉。” “那侧影应该也极为曼妙,竟能得六汗如此青睐。” 尔朱劲笑而不语。 天公终是给了几分颜面,过两日放晴,万里碧空澄澈,举目远眺,白云悠悠,丝毫看不出几日前的乌云密布。簪花大会如期举行,鲜卑贵族和汉门贵胄在内圈载歌载舞,外围则是庶族和寒户的聚集地。众人围着篝火,连手称快,俄而,数以千计的火把骤然亮起,顷刻间照亮了夜空,形如白昼。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这样热闹的氛围中,秋姜和青鸾几人相视一笑,也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孙桃拉来一匹马给她,迫不及待地邀功:“这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娘子觉得怎么样?” 秋姜瞥了眼,呵呵一笑:“这是没给吃饭吗,懒洋洋的。骑这家伙出去,我不输才没道理。” 孙桃心虚地转过头,左右打量那马,踯躅道:“……我看着还好啊……” 秋姜冷笑不已。 青鸾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娘子换匹便是。若是怕被人追上,索性也不入围了,直接回陛下身旁不是更好,谁敢朝你射箭啊?”说着给她正了正漆纱笼冠上的红花。 秋姜簪的是一朵牡丹,还有娘子簪的是月季、芍药、玫瑰之类的假花,但都是正红色;郎君则簪紫花,也不限种类。这是鲜卑族的传统节日,谁射落对方冠帽上的花,便是求爱之意,不可拒绝,除非在骑术和射术上比过对方,或让自己心仪之人压过对方的骑术和射术。 “娘子慢着。”青鸾过来,为她蒙上厚厚的面纱,高高的漆纱冠帽下,只有露处一双迷人的长眼睛。 “这样还能认出你的,才是真的喜欢你。”青鸾笑道。 这也是旧俗,是为了考验对爱人的了解和认知。 锦书也过来,低头为她戴上护臂。 “小心。” 秋姜翻身上马,长鞭一扬便飞奔而出,只留下一阵滚滚的烟尘。三人从烟里咳嗽着钻出来,目光哀怨,孙桃道:“娘子心眼真坏。” “不许编排娘子。”青鸾笑骂道。 孙桃撇撇嘴,转而放心里嘀咕。 她策马奔腾,越跑越远,不知何时,身上的红纱也臂帛猎猎翻飞,在风中翻滚着脱了手。她连忙勒马返身,那红纱和臂帛却像和她作对似的总隔着一线,让她够不着又勾着她。追得失去了耐心,她干脆勒停,只盯着远处飞舞的红纱暗恨咬牙。这时,斜空里飞来一鞭子,轻松抄住那红纱和臂帛,紧接着便有人赶着马欺上来。 秋姜驾着马在原地打转,打量此人。 高大的身形,冠帽下皂纱遮面,一双凤眼微微含笑,极为熟悉。 “你的衣服。”他伸手递过来。 “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挽臂纱罢了,你喜欢,便赠与你吧。”左右你也看不到我的模样,秋姜冷笑,回头扬鞭便奔走远处。 无聊的人! “咻——”的一声,身后传来破空声。 她早有预料,连忙擦身贴到马背上。箭矢擦着她的脸颊而过,真是好险——秋姜直起身子,回头冷冷瞪了那人一眼,加速离去,烟尘滚滚,不刻便没了影子。 尔朱劲圈着马慢慢过来,捡起落空及地的箭矢,失笑一声,抬手摘下了皂纱。 斛律金牵着马过来,不可思议道:“六汗失手了?” “没事,不过是玩玩。”他随手丢给了他箭矢,再度翻身上马。 秋姜狂奔了几百里,这才缓缓慢下步子。又过了几里,前方出现了一条溪流,她喜不自禁,下马奔过去,跪地便迫不及待地捧了水来饮。 喉咙受到滋润,总算那么方才那么难过了。 “找到你了。”身后一声轻笑。她大惊失色,连忙侧身,这次却慢了一步,飞来的箭矢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鬓边的红花。 尔朱劲缓步过来,低头将之拾起,放在鼻下轻嗅,半晌方睁眼,惋惜道:“可惜不是真花。” 秋姜起身,抬抄手便夺过:“乘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做君子多累,我做个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秋姜道:“君子不成,小人也难,只怕是梁山君子,虚伪矫作。” 尔朱劲微微一笑,长鞭收起,折作几节拢在手心,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说话一直都是这样,谢侍中?” 秋姜怔了一怔,不明白他怎么认出了自己。 下一秒尔朱劲就为她解了惑:“我没有见过你的模样,但是,我认得你。”他漫不经心地斜眼扫过她,语声忽然喑暗下来,“旁人都喜欢熏香,你倒是新鲜,远远便有一股墨香味儿。这般附庸风雅的人,也是少见。” 谢秋姜冷冷一笑:“本官在御前听命,主职便是侍奉文墨,没有墨味,难道一身的脂粉味吗?惊扰圣驾不说,本官可没那闲情闲功夫日日上窑子。”说罢翻身上马,一扬鞭便连人带马奔驰而走,顷刻间消失在草原天地的交接处。 尔朱劲耳中只有她嘲弄的声音,仍在回荡,记忆回到那日在云烟楼的一切,略作思索,情不自禁地微笑出声。 当朝正二品、金印紫绶的女侍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女郎,却位同宰相,深得皇帝宠幸、权倾朝野,无论哪一点,这都是一个让人遐思而困惑的人。 不过此刻他最遗憾的,还是没有见到她的真容。 风更急,飒飒地响,蓝天下的白云好似都要震荡起来。但是甫一抬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改变,焦虑的只是赛场的人。鼓声擂擂,琴弦铮铮,有歌手扬声高唱一曲《敕勒川》,金色的嗓子高放嘹亮的歌喉,振臂的高呼响彻万里的穹窿。 “看,那是什么?”有胡姬忽然指着前方的低地。 是个高大伟岸的男人,约莫三十而立,却光彩照人,容色颇为年轻,锦衣华服,长发散落,肩上拢着玄紫狐裘氅。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他席地而坐,将一把胡琴按在膝头,调几个音,拨几根弦,渐渐成了一首曲,伴着悠远低沉的吟唱与叹息,道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苍凉与悲壮。 不知何时,有人奏起胡羌笛,与他和声一处,更有胡姬争相为他伴舞,手连着手,腰撞着腰,齐齐涌到他的周围,欢快地扭动,妩媚地撒娇。 “他就是尔朱六汗,塞北的雄鹰。我们北地,除了江陵二昳,就数他的容色气度最为出众。在塞北六镇,他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男子。”庚尤在林瑜之身侧倒吸冷气,“秀荣部在他的领导下,兵强马壮,锐不可当。多少的举义军被他坑杀,多少的儿郎丧命他的马蹄下。俘虏到了他的手里,没有一个活口。这样铁血残酷的手段,却没有激起更大的反抗,短短一个月,却扫平了六镇的叛乱,任谁说起,也要竖起一根大拇指。” 林瑜之没有回答,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奏琴吟唱、与众胡姬调笑的俊丽男人。 尔朱六汗、尔朱郎? 他不自禁地按紧了手中佩剑。愣神的功夫,忽有一支飞箭迅疾而来。他想要逃离,已经为时已晚。冠上紫花被人射落,周围有女郎拍手叫好。 远处几个锦衣胡女圈着马走过来,笑嘻嘻围着他打转,一个领头的贵女出来道:“林使君,可还记得我们?” 林瑜之面色淡漠,眼神冰冷。 长乐县主一点不恼,绕着他走了两步,调笑道:“这样一张出众的脸,何必总是板着?今日被殿下看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笑一笑,你笑一笑啊。” 身旁几个胡女一同应和:“林郎,你笑一笑嘛——” “你们够了!”元嘉公主拨开几人进到内圈,在他面前站定,“她们开玩笑的,你别介意。”说话的功夫,目光仍是望着她,虽然面色微红,神色却还算镇定。 长乐县主掩嘴嗔笑:“有了爱郎,忘了姊妹。你便是我们大魏的四殿下——” 众胡女又是笑声此起彼伏。 “你们!你们够了!”元嘉恼怒地回瞪她们,回头对林瑜之道,“你不用理会她们。” 林瑜之却忽然跪地,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承蒙公主错爱,微臣受之有愧,实不敢当,还请公主另择所爱。” 周围忽然鸦雀无声。 元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去,俯视着他,温声道:“你是说真的?” “微臣句句属实。” “好。”元嘉点点头,切齿地笑,“你好胆色。”猛地一鞭子抽向他。林瑜之哪里敢躲,也不能躲,结结实实地受了:“多谢公主。” 元嘉掉头就跑。 “你——”长乐县主气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转身追去。 第070章 宇文回娘 070宇文回娘 “你疯了?”秋姜在远处看得真切,心急如焚,待那些贵女散去,几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想要打醒他,“元嘉殿下是先后殿下的嫡出公主,最受陛下宠爱。平日里,陛下都处处谦让她,你竟敢忤逆她?哪有人这样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 林瑜之避开了他的目光:“……所以,哪怕我不喜欢她,也必须接受?” 秋姜不料他如此应答,接下来的话就被堵了。 林瑜之复又回头,对她婉转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语气出乎意料地温柔,眼神却很冷淡,又很伫定:“不,我不要这样,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是人,不是玩偶,我只想为我自己活,不想再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下过。” “没有人会这样想……” “你这样想吗?” 秋姜怔住,半晌,道:“你可以委婉一点,四殿下的脾气不大好……你这样毫无转圜地得罪她,恐怕日后会有灾祸。” 林瑜之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秋姜望着他的背影,难以言语,心里有种朦胧而渺茫的直觉,却又捉不透摸不着,困惑难明,不知不觉皱深了双眉。 敏慧如她,恐怕也难以猜到这人真正的心思。 埋地这样深沉。 回到会场,皇帝正询问太常卿春祭吉凶事宜,崔文继垂首应答,滴水不漏。四周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到场了,依官位与亲疏排位,尔朱劲竟与几位年长的诸王等同,位于三公之上,坐席仅次于广陵王与河间王。 他在上座望来,秋姜面不改色地遮好皂纱,步履平稳地来到皇帝身侧听命。 钟鼓声响起,歌舞升平,皇帝起身,张开双臂:“众爱卿——” 下座众人起身、躬身:“陛下——” 皇帝道:“山海神祇,宏图在望。” 众人道:“上苍垂帘,与陛下同沐圣恩。” 皇帝又道:“与诸卿同乐。” 众人又道:“承陛下宽宥。” 奚官女奴高声道:“奏乐——” “陛下,臣这有个折子。”郑绍笑了笑,不合时宜道。 “什么折子非得现在看,等不了回京的这一时半刻了?” “十万火急。” 第55节 皇帝皱着眉接过来,看到第一行便“啪”的一声合上,拍在案上:“大胆——” 左右侍从跪了一地,只有秋姜还目不斜视地站着。下面众官见了,心思急转,有志者马上活络起来。这谢衍别的不行,官职也不高,倒是生了个好女郎,这样得陛下恩宠。从前只听闻却不得见,今日算是信了。以后这朝堂上的风,怕是要转了。 秋姜自走神中反应过来,已是骑虎难下,四肢僵硬,落在别人眼里倒成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了。 皇帝道:“有人藐视皇族威严,置信誉于不顾,该当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皇帝所指,四目相对,没有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皇帝望向秋姜:“你说。” 首当其冲,秋姜面色微白,强自镇定,斟酌道:“……陛下皇恩浩荡,微臣与众卿同感陛下恩泽,莫敢倒行逆施、藐视神器。微臣驽钝,实在难以想象竟有这样的人,许是当中有些误会。” 皇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秋姜面色又白了白,好在站于高处、皇帝身侧,下面人不敢抬头看她,只觉得她声音镇定,语调安详,很有大家风范。 半晌,皇帝终于开门见山:“林卿,朕只问你一句,这是不是误会?四殿下所言是否非虚?” 皇帝语焉不详,显然顾及元嘉的名声与脸面,维护之情显而易见。林瑜之低首上前,秋姜抢在他说话前厉声道:“还不向陛下阐明原委!” 林瑜之只觉得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如此聪慧,难道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半分察觉也无?还是刻意如此?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难以接受,越是失望,心里反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烧,让他意气难平,不由抬起头,与她对视。 谢秋姜神色冰冷肃穆,没有任何人性化的表情。 林瑜之微微笑着点点头,仿佛认清了,毅然下跪:“微臣冲撞公主殿下,陛下恕微臣万死之罪。但藐视皇室此等大罪,微臣实在不敢当。” “这么说,是公主误会了?”皇帝不觉松了一口气,语气仍是冷淡。 林瑜之闭口不答,紧紧抿着唇。 “如此,朕便加封你为驸马都尉,择日与四殿下完婚。” “微臣谢陛下隆恩,蒙公主不弃!” 一切顺理成章。 皇帝龙颜大悦,众臣如沐春风,仿佛雷雨初霁,一瞬间柳暗花明。 宴会结束了,秋姜追出来:“林瑜之!” 林瑜之没有停,仿佛没有听到,直到她紧赶几步上前拦住他。她追得急了点,面色微红,气息难平。林瑜之哂笑道:“我要成为帝婿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不喜欢四殿下吗?” “我从未见过她,谈何喜欢?” 秋姜顿了顿,方提醒道:“那日下雨出行,我们在水榭内遇到的那些羽卫,其中一人便是她。”她也是事后才后知后觉。 林瑜之如今也是后知后觉地徐徐笑出声来,笑容越来越大,竟有压制不住的意味,仰头嘘了一口气,眼角沁出了泪,似笑非笑,艰难道:“真是造化。” “……”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执政的日子仿佛弹指之间,回想昨日,她好像还是懵懂的稚女,转眼便到了元和五年秋。林瑜之的婚事自尘埃落定,一切好似就变得顺理成章。一个寒门庶子,一跃成为准帝婿,上门恭贺巴结的络绎不绝。当然,凡事都有两面,也有不少自诩正统名流的士族对此不屑一顾、皇室胡族看不起这沉默寡言的汉门竖子。 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是,无论外界如何议论,林瑜之始终神色坦然,和往常一样上朝休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人实在难以揣测这人的心思。 秋姜却没有再见过他了。 她虽算不上聪明绝顶,在人情世故上却有自己敏锐的直觉——林瑜之让她困惑、不安,好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正在逐渐滋生。不必阐明,她也不欲深究,左右那不是她希望的,能避则避。在他大婚之前,她不是上朝便是去东宏院寺进香。 一来二去,主持便和她相熟了,便在后院为她开了个单独的院落,扫出了三个厢房,专供她与侍婢三人居住。秋姜喜清净,自然千恩万谢。这样修身养性,整个人的心境都平和下来。所谓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这样的心境吧?无论是居庙堂之中,还是处江湖之远,久而久之不免丧失本心。 “娘子叹什么气呢?”这日她在树荫里看书,锦书从廊下过来,笑道。 秋姜收起书卷,轻轻摇头:“没什么。” 孙桃从后面钻出半个脑袋,搁在秋姜肩上:“我知道。” 秋姜瞥她一眼,手中书卷一打她的额头:“你知道什么?” 孙桃躲到一边嚷嚷:“你想李君侯了呗。别不承认,这几日你天天为他祈福,又遣人不断到南面打听,难道不是日思夜想?” 秋姜道:“你越发没大没小了。”作势又要打她。 青鸾忙拦住秋姜,笑劝道:“她就这张嘴厉害,女郎别和她一般见识。” 秋姜对孙桃瞪道:“让你满嘴胡言,口无遮拦,我早晚要发卖了你。” 孙桃轻哼了声,躲在青鸾身后咬手绢。 秋姜还要训诫她,前院来了小沙弥,对她拱手施礼:“女郎可是陈郡谢三娘子?主持使小僧前来告知,虢国夫人有请。” 秋姜一怔,略微沉吟了会儿,皱眉笑道:“主持弄错了吧?三娘从未识得‘虢国夫人’。” “便是新晋镇北王尔朱六汗的岳母宇文氏,正一品夫人,封号‘虢国’。” 秋姜觉得奇怪,但对方是正一品夫人,还是皇帝亲赐的封号,她不能不去。进了雅间,宇文氏在帘后跪坐祷告,已摒退了左右。秋姜迟疑了会儿,盈盈欠身:“陈郡谢三娘,见过虢国夫人,夫人安泰吉祥。” 宇文氏闭目不答。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木鱼敲击的声音。 秋姜不明白她的意图,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恭敬待立。 良久,虢国夫人睁开了双眼,抬头对她笑了笑,目露嘉许:“不愧是当朝女侍中,气度非凡。换了旁人,见到老身怕是早沉不住气了。等待许久,你竟然不骄不躁,也不以‘本官’自居,倒是贤德雅量,处变不惊。” 秋姜不以为喜,面色如常,又欠身:“三娘与夫人从未蒙面,夫人此番召见,不知为何?还请明示。” “实不相瞒,老身有一事相求。” “夫人但说无妨。” 虢国夫人起身走到她的身侧,走了两步,细细地打量她。秋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三娘衣冠有何不妥?” “非也。”虢国夫人颇有深意地望着她,笑道,“老身只是纳罕。你与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真是颇为相似,只是性情相去甚远。若是略加易容,并在平日习惯作息上注重一二,便是换了人,也无人能看出。” 秋姜心里警铃大作,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夫人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本官明日还得上朝,时候不晚了,这便请辞,还望夫人恕罪。”说着便要躬身退出。 外面却奔进几个胡汉,一左一右拦手截住了她。 秋姜回身怒视虢国夫人:“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稍安勿躁,老身绝无恶意,真的只是想请你帮个忙罢了。”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对她道,“实不相瞒,老身此次,正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来的。她与家婿成亲六载,却无所出。” 秋姜哂笑着打断她:“那就应该去看医者,本官又不是在世华佗,治不了不孕不育。” 虢国夫人愣了好一会儿,方明白“不孕不育”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恼,雍容一笑:“三娘子不要动气,若是此事可成,老身必有重谢。以三娘子的聪慧与美貌气度,降服一个男人,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就算我降服了他,哪有如何?难道我要一辈子替代你的女儿吗?” “那自然不是。就算三娘子想,我那女儿也是不允准的,只要三娘子为她重俘夫婿的心,时机一到,老身自然让三娘子回来。如果不成,只要三娘子能铲除斛律氏,也算攻成,老身也感恩戴德。” “本官掌草拟、颁发诏命,总领朝政,近侍陛下,一日不在御前,陛下便多一份疑心。长此以往,你又要如何揭过?” “只说三娘子因病在东宏院寺修养即可。具体事宜,老身自会安排妥当。三娘子不必太过担忧,用不着太长时间。至于要用多少时间,那取决于三娘子尽心与否。” 秋姜冁然而笑:“如此说来,我若是不答应,夫人是不会让我回去的?” 虢国夫人放下佛珠,对她微笑:“三娘子是朝廷命官,老身自然不能对你怎么样,也是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但是,你外面的那三个侍婢,老身可不敢保证了。” 秋姜最厌恶用身边人要挟她,却又不得不投鼠忌器,唇齿紧咬,冷冷道:“好!夫人果然好手段!” 尔朱劲只是在洛阳暂住,皇帝便特赐了铜驼街南部中心的一间宅邸,并恩准其下属郎将以及家眷姻亲皆可入住。尔朱部虽名义上是北魏附属,却仗着兵强马壮和部族团结兴盛,在塞北横行无忌,尔朱劲在秀荣川更是一个土皇帝,私杀官吏将领、私设公堂实属司空见惯,完全率性而为,俨然一方诸侯,置法度于虚设,更将边镇疆土视为私有,随意分封户数,肆意搜刮,导致民怨沸腾,举义频繁。 所以,他的名声在北方实在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其妻宇文回娘出身关陇豪强宇文氏,是宇文部酋长宇文渊成的表侄女,自小便唯我独尊、嚣张跋扈,性情暴躁阴毒,曾因妒忌一侍妾先她怀孕而趁尔朱劲外出时使人剖开她的肚腹取出胎儿,再行碎尸。 “简直丧心病狂。”秋姜听完禀告,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那日相见,她见那少妇貌美殊丽,尚有几分好感,如今闻听这些,可谓厌恶至极。一想到她这些日子都要扮演这样一个人,真是恶心地浑身都起疙瘩。 为她解惑的是虢国夫人身旁的老人南媪,见她如此反应,也并无大怒,仍是面无表情道:“太夫人已将女君身边的旧人尽数置换,但是未免六汗猜疑,不得不留下几个,如今尚在的只有随侍的阿萝、秀云和茹娘。茹娘虽是汉女,平日却最得女君宠幸,是女君之心腹,而秀云驽钝,女君向来打发她在外堂伺候。阿萝来日尚短,且不得女君信任,你不必过于在意。其次便是六汗的几位妾室,这次随行而来的有斛律金大将的妹子斛律氏兰容,还有不久前与吐谷浑交战时候俘获的……” 她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虽然繁琐,但事关性命和锦书几人的安危,秋姜都细心记下,顺便服下了一颗改变声音的药丸,对容貌也略加了修饰。到了晚间,她倒头便睡,却不得安眠,翌日一早,眼睛都是红肿的。 “夫人的气色看着不是很好,不若上个梅花妆?”南媪留下的南屏在一旁随侍道。 秋姜伸手遮住半张面孔,意兴阑珊:“不必了。” 南屏笑道:“奴知道夫人心情不好,但人活在这世上,有几个心情好了?心情再不好,事情也得去做,日子也得去过。夫人觉得,奴这话在理不?” 秋姜冷笑,扬手盖下镜子,侧头望着他,徐徐说道:“不愧是虢国夫人带来的,这张嘴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南屏笑道:“多谢夫人赞赏。” 气氛就这么凝滞了。良久,还是南屏笑了笑,低垂着眉眼继续说:“夫人不必和奴婢置气。什么时候完成了任务,什么时候就能回去。夫人还是当朝女侍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难为你提醒了我,本官还是当朝女侍中!胁迫掳掠朝廷命官,你们的胆子真是大地可吞日月。” “奴婢不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不管她说什么,这人都一副温温吞吞不愠不火的样子,秋姜深感无力,只觉得三棍子打下去都软绵绵地不着力,也不愿再费这个劲。 南屏见她气息平静了,重新摆正了镜子,拿了梳篦为她理发,半刻时间便梳成了一个精巧的飞天髻,并为她簪上一对金凤垂珠钗,又细心在她眉心贴上烧蓝花钿,叹道:“夫人真是貌美无双。” 秋姜对着镜子微微侧转容颜,不置可否。半晌,忽然拆了发髻,散了假发。 “夫人作什么?”南屏见她如此,也有些恼怒,微微加重了语气,“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那三个可怜的小奴。你真的如此忍心?” 秋姜笑了笑,对着镜子重新大礼鬓发:“你别误会了。既然决定去做了,哪有临时反悔的?” 南屏没说话,这下是真的困惑。 秋姜道:“宇文氏长相如何?”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南屏皱着眉,压下心里的不耐:“虽不及你出众,倒也秀丽无双。” “这便是了。我也见过宇文回娘,她的长相也算不俗,但尔朱劲却对她不假辞色。往日一直如此,今日盛装,难道他就另眼相待了?还是你家夫人往日总是蓬头垢面的,稍稍打扮一下便能得他个新鲜?” 南屏震住,陷入了沉思。 秋姜再不理会她,径直梳妆,不刻便好了。她只换了身素淡的茶白色大袖衫和蓝白间色曳地条纹裙,发式也极简,只梳了个命妇间和普遍的十字髻。 南屏搀着她出去,到了湖西小畔,沿着河岸绕了半圈。都说秋高气爽,这湖畔的风刮在身上却有些微微发凉。 南屏道:“夫人还是回去吧,受凉了就不好了。” “你倒忠心。”秋姜勾起唇角。 南屏也不在意她的讽刺,过了溪畔,前面就是假山林丛,但见半山腰上一四角翘檐亭里随侍如云,婢子侍妾的笑声如银灵作响,悦耳动人。 尔朱劲侍妾众多,也不少是巴结他的下属官吏和其余部族的酋长送的,也有交战中被他俘虏的,大多身份低微,境遇相似,便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平日无聊便凑在一起说笑。 “斛律阿姊,这是在不公平。你随侍六汗也多年了,斛律将军为六汗南征北战,你为六汗排忧解难,筹谋良多,可谓处处为六汗着想。如今六汗封王,她宇文氏这便封了王妃,你却什么也没有!说句难听点的话,她除了靠着宇文氏的势力攀着六汗缠着六汗,还能有什么用?若没有这身份,六汗乐意多看她一眼不?”一个侍妾道。 斛律兰容微微冷声道:“不可非议女君。” 第56节 话音如此,看似维护,却没有驳斥这人的说法。 另一侍妾胆大眼尖,肆意笑道:“斛律阿姊不要怨她,她也是实话实说。六汗对女君如何,大伙儿心里都明镜似的,何必藏着掖着?她也就只有昼夜打骂我们的力气了。纵使如此,六汗还不如对她不屑一顾?” 几人纷纷掩嘴而笑。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身后也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几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顿时汗如雨下,唯有斛律兰容仍在那石凳上品茶微笑,身旁几个站立的侍妾如石雕般僵硬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第071章 调虎离山 071调虎离山 “怎么了,方才不是还笑得很开怀吗?我正好无聊,遣个人与我说说,到底什么事这么好笑吧?”秋姜缓缓走进亭内,在石凳上坐了。 斛律兰容也不好再坐,起身对她行礼:“妾身斛律氏,见过女君,女君安详万福。” 秋姜摆摆手:“罢了,坐吧。” 如此轻易就放过了她,实在与宇文氏往常的行径大相径庭——斛律兰容心中蹊跷,但还是斜眼暗示身旁婢子。婢子领命,悄悄离开。秋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坐啊。” 斛律兰容欠身道:“婢妾只是姬侍,怎敢与王妃同坐?” 秋姜笑道:“尊敬不是放在嘴上你,我见你们方才凑趣议论我,倒是尽情地很。怎么如今一个个倒成了哑巴了?”说着抬眼一个个扫视过去。 被她看到的侍妾“噗通”、“噗通”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斛律兰容也跪了下去:“女君息怒,妹妹们是无心之失。” 秋姜道:“我自半个时辰前就到了,本来想等你们说完再共叙,谁知你们一说就没完。这是无心,那什么才算有心的?阿姊我读书少,听不明白,烦劳斛律妹妹为我解惑。” 斛律兰容见她不似往常一般怒气冲冲地一通乱骂,反而徐徐和她辩起理来,且字字打在刀刃上,让她辩无可辩,额上不由出了些薄汗。 “这是婢妾的错,与斛律阿姊无关。”一个汉女侍妾道。 “你叫什么?” “婢妾楼氏,卑贱之躯,本无名字。” 秋姜看她一眼,微微点头:“方才是你一直滔滔不绝,你倒是有担当。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承起这份担当?”伸手接了南屏递来的茶,掀了茶盖轻轻撇着茶沫儿。这煎茶里加了大枣和生姜,闻来有些香甜,又有些刺鼻,不过尚在能接受的范畴之内。品地久了,苦涩之中,又沁出些许甘甜舒畅,让人闻之忘忧。 楼氏大气不敢出,脸色都白了。 斛律兰容道:“女君,何必与她一个奴婢一般见识?” 秋姜抬头一笑:“我打她了,还是骂她了?” 斛律兰容愣在那里。 秋姜笑了笑,心平气和地扬手往下压了压:“坐下说话。” 斛律兰容不敢坐。 秋姜苦笑道:“这是怎么了?我既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啊,倒是你们,方才一直揪着我不放,我只是想寻个说法。” 她越是如此,越让人难以相信。楼氏终于扛不住这样的压力,两眼一翻,晕倒过去。没有她的命令,几个侍妾侍婢僵直着身子不敢动,连弯腰扶她一把也不敢。 秋姜暗暗咂舌。 几人都不说话,她也干瞪眼,气氛就这么凝滞了。 尔朱劲一回来,便有侍婢过来禀告。他定睛一看,认出是斛律兰容身边的婢子,问道:“什么事?” 这婢子跪下请罪:“求六汗搭救兰姬。” “怎么了?” “主母要杀兰姬!” 尔朱劲站那里默了会儿,沉吟中微微点头:“知道了。”转身披了件玄狐皮大氅便踱步出去。宇文氏出身关陇高层势力,是他笼络关陇宇文部首领宇文渊成的重要筹码,不可废弃,所以这些年他才多加忍耐,哪怕之前她做出那么出格的行为——一想起那档子事,他就皱起眉,说不出的厌恶。虽只是一个低贱的侍妾,他对那孩子也没什么期待,但毕竟是他的骨血;他虽不避血腥,但哪个男人希望身边的女人是那样一副蛇蝎心肠? 斛律兰容虽然也工于心计,但绝做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他一想到就觉得恶心。 “六汗,这边。”婢子领路极快,半盏茶功夫便过了湖畔,遥遥指向前方亭子。尔朱劲提了袍角快步上去,还未入亭便见跪了一地的人,不用想便是这女人又在没事找事地发难,心里更加烦躁,面上却带了丝笑:“夫人这是在做什么?这样的天气在外逗留,恐怕对身子无益。” 秋姜起身,对他福了福身:“妾身也不知道,妹妹们见了我就跪了,让她们起来也不愿意,我正为难呢。” 尔朱劲不料她如此说,准备的说辞一下都噎住了,有些讪讪的,轻嗽一声正色道:“哦……是这么回事?” 秋姜点点头,不解地抬眼望向他,温婉一笑:“许是我平日太过严肃吧。” 何止是“严肃?” 尔朱劲在心里冷笑,抬手解下大氅,细心为她拢好:“夫人多虑了,无规矩不成方圆。” “妾身谢六汗谅解。” 二人你来我往,倒是一副恩爱夫妻样。说了会儿话,尔朱劲才发现她身上衣着简朴,甚至可以算寒酸,斜眼打量了她一下:“夫人今日素净。” “妾身以前不懂事,行事荒唐,幸得六汗深明宽宥,妾心中惭愧。昨日去东宏院寺烧香,聆听主持教诲,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勤俭持家。” 尔朱劲言不由衷地笑了笑:“夫人多虑了。” 那日的谈话到此结束,尔朱劲虽有疑虑,却也没有多疑。当然,男人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多加关注的,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尊重”,只为了榨取她残存的利用价值。可怜宇文氏,一直身在其中而不知。是什么困住了她的眼睛?明明也不算愚笨的一个女人——秋姜在心底叹息。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夫人,今日还是穿那件蓝白间色条纹裙吗?”南屏问她。 秋姜道:“不,今日穿艳的。”转身让她给自己挽了个飞天髻,又换了件浅绯色海棠花褶裥裙和丹色大袖衫。 南屏望着铜镜给她梳妆,频频看她,欲言又止。 秋姜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之前不修边幅,今日却如此盛装吧?” 南屏笑了笑:“奴婢驽钝,的确不解。” 秋姜对着镜子细细描绘一朵梅花:“读过《聊斋》吗?” “啊?” 秋姜在心里暗笑,却一本正经地斜视了她一眼,鄙夷道:“这都没看过?” 南屏茫然地摇着头,为她理发的手也停住了。 秋姜见她一脸懵懂,差点喷笑,脸上仍是淡漠,道:“这是一本鬼神小说,内有一则故事,叫做《恒娘》,故事很简单:洪生有妻朱氏,朱氏姿致颇佳,本来两相恩爱,后洪生纳妾宝带,宝带姿色远逊于朱氏,却极得洪生嬖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南屏思索了会儿,摇了摇头。 “后朱氏遇帛商之妻恒娘,见恒娘姿色仅平常,帛商亦有妾,却独爱恒娘,遂请赐教。恒娘教之铅华洗净,衣敝秽诟,一月后复盛装。” “这是什么理儿?” “男人宠爱妾室,并非她是妾,而只是图个新鲜。妻日日可宿,朝夕相对,自然多生怨怼,而妾地位低下,按照惯例,他难得与之共寝,自然新鲜。‘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所以,哪怕两情相悦,爱情和婚姻都是需要用心经营的,没有谁会一辈子无缘无故地对你好。有付出才有得到,需知,世事无常,纵然人心不改,岁月更迭、时过境迁,外物是不随人心左右的。 南屏懵懵懂懂,半晌,释然了:“虽然不甚明白,但只要管用即可。夫人加把劲,太夫人等着呢,你的家人也等着呢。” 尔朱劲连着几日都睡在书房,偶有歇夜,也是在斛律兰容那儿。这日无间陪斛律兰容用食,有小僮进来禀道:“主母到了。” 尔朱劲放下碗筷,微微有些讶异。仔细想起来,他倒是很多天没有见过宇文氏了。惊讶之下,多少有些不解。往常宇文氏都是有事粘着他,没事也粘着他,缠地他不厌其烦。如今多日未见,他倒是有些不自在。 “让她进来。” 一阵伶仃佩响,宇文氏款款而进,对着他微微福身:“妾身见过六汗。” 尔朱劲见她姿容美艳,光彩照人,眉梢眼角都带着风情笑意,哪里有以往凄苦怨妇的模样,不由怔了一怔,心情倒也好了些,不似往常那般不待见她了。他略抬抬手:“你是我的夫人,何必这样见外?”过去牵了她的手,引到一旁。 秋姜心里一跳,小心地抬起眼角打量他的神色,发现这人神色如常,方松了口气,随之而来又是一阵腹诽。这是多久没碰过自己老婆了?连换了人都认不出。这家伙可能真没牵过自己老婆的手呢。呵呵。 尔朱劲道:“夫人今日气色极好,可是有什么舒心事?” 秋姜捕捉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藏袖子里擦了擦,笑道:“能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去寺里上香,求得了一支好签罢了。” 尔朱劲道:“仅仅如此?” “还能有什么?” 她一直垂着头,眉眼低顺,下颌的线条柔和却不失矜持,微微半抬着,总觉得有种傲人的风骨,且言谈平和镇定,和往日大相径庭。 尔朱劲也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近了些,他的鼻息间隐隐嗅到些许墨香味,怔了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半晌,忽而轻笑:“为夫倒是多日没有去看过夫人了,也罢,今晚便与夫人叙叙旧吧。” 秋姜呆立当场。 尔朱劲侧身瞥了她一眼,忍俊不禁,忙转过脸不去看她。 秋姜正寻着由头如何拒绝,斛律兰容笑了笑说:“六汗对女君,可真是关怀备至。” 秋姜忙道:“六汗也许久没有见过斛律妹妹了,今晚还是陪着妹妹吧。” “夫人倒是贤德。”尔朱劲笑了笑,低头凝视她,爱怜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但是为夫见夫人的时日更久,冷待正室,传到外面可是个‘宠妾灭妻’的烂名声。到时不知又有多少人骂我了?夫人也忍心?” 合该没这档子事,骂你的人就少了? 秋姜心中腹诽,嘴里却道:“那都是汉人酸腐们的臭规矩,管得到咱们身上?六汗想去谁那儿就去谁那儿,妾身不会有意见的。” “夫人当真是贤德。”他又握了握她的肩膀,低头贴近她,温热的气息缓缓送到她的面前,熏地她略有些燥热发晕。 秋姜忐忑道:“……多谢夫君赞赏。” 尔朱劲道:“虽然夫人深明大义,为夫却不能不识好歹、冷待夫人。小了说,是无情无义,大了说,陛下宠幸汉臣,仰慕汉族文化,是以如此重视汉门的纲常与德理。我若是一意孤行,弃这些伦常于不顾,陛下如何看待我?” 秋姜只得道:“六汗明鉴。”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晚上我来叩门,早些更衣。” 秋姜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恨不能一巴掌挥开他。 一颗心就这么慌张忐忑到晚上,她连晚膳都没用。南屏让人重新布筷,悠悠然笑道:“夫人怕什么?六汗英武俊朗,是当世豪杰,怎么也辱没不了夫人。” 秋姜正是气头上,蓦然回首:“那你怎么不自荐枕席?” 南屏不怒反笑:“奴婢倒是想啊,只怕六汗瞧不上。” 秋姜咬着牙盯着她幸灾乐祸的笑颜许久,终于挤出一个字:“贱。” 这下南屏的脸也挂不住了,福了福身退出去。 不过须臾,门又“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秋姜怒道:“听不得人话吗?叫你滚。回来干什么?”猝然转身,对上尔朱劲含笑的眸子,秋姜猝不及防,“……六汗……” “怎么,不欢迎啊?” 第57节 “怎么会?”她低头让开了些位置。 “你别站那么远。”他过来执起她的手。秋姜下意识地抽回来,又退了一步,欠了欠身:“六汗还未用膳吧?请上座。”抬手引向胡凳。 尔朱劲笑道:“有没有教过你,演戏也得做全套?一点状态都不在,顾左右而言他,怎能魅惑得了我?还是你觉得,你谢三娘就如此风华绝代,可以把任何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秋姜大惊失色下猛然抬头,目光犀利地望向他。 尔朱劲的眼神也逐渐冷却,看着她的眸中没有一丝温度——这才是真正的他。秋姜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恍然间,又想起第一次在烟雨楼见到的他,面白如雪,眼眸似渊,天生凉薄唇,这样秾艳到极致的人,让人心生胆寒,不敢过于逼视。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这一双白皙的手上,染过多少鲜血? 沉默的片刻中,她的思绪千回百转。 “戏法被拆穿了,无话可说了?”他施施然在一旁坐了,低头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秋姜道:“六汗手眼通天,早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戏弄我?” “戏弄你?你有什么值得本汗戏弄的?”他回头瞥了她一眼,轻嗤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怎么露馅的都不知道,还妄想接近我?” “三娘驽钝,还请六汗明示。”她语气僵硬,一板一眼地说道。 “还有脾气?”尔朱劲轻飘飘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不怕我杀了你?” 秋姜面不改色,拱手敬拜一侧:“本官乃当朝女侍中,二品大员,陛下亲封,除了陛下,谁敢动本官一根汗毛?” 尔朱劲起身逼近她,直到近在咫尺,鼻息间的温度都扑到她脸上,她仍然面如寒霜,不动如山。他这才徐徐地笑起来,认可地点点头:“谢使君,你很有胆量。” 秋姜道:“本官虽然无德无能,但也不会丢了朝廷众卿的脸面。” 尔朱劲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认出的你?” “你要说便说吧。”分明是想戏弄她,秋姜深知这一点,自然不想给他嘲弄她的机会。你越是表现地在意,有些人就越是拿着捏着想要得到更多的筹码。 尔朱劲果然哼了一声,道:“我与你说过,你身上有种墨香味。” 秋姜抬起袖子自己嗅,却什么也没有闻到。 尔朱劲放声大笑。 秋姜的脸色更冷:“六汗不要开三娘玩笑了。若是你能放我走,并且放过我的三个侍婢,三娘感恩不尽,必有重谢。” “我已是镇北王,你有什么可以谢我的?以身相许吗?”他调侃道。 秋姜却不恼,轻声一笑:“你是做大事的人,在塞北横行无忌,私立官吏,朝廷也不能掣肘。怎么如今和我一个小小女子开起这样的玩笑,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尔朱劲不料她这样说,倒是被这小姑的这份气度所折服,士逢知己,自然愉悦,一个人情感的天平若是倾斜,那她做什么都是好的。尔朱劲自顾自轻轻笑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你就这么有自信?掳走你三个侍婢的是虢国夫人,我就一定能救?” “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你的名声都是吹出来的?三娘相信,六汗雄才伟略,绝不是那等浪得虚名之人。” 别人吹捧他,他可有可无,甚至厌烦,同样的话自她说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坦荡气度,让他真真正正地开怀。 “好,好。”他说,“只要你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或者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我就做主,放了那三个侍婢。” 秋姜一笑,再次欠身:“多谢六汗。” 尔朱劲也笑了:“你就这么自信?”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秋姜低垂的眼帘随着下颌轻抬而缓缓撩起,脸上微绽笑意,“听闻六汗与卫将军宇文策多有不和?” 尔朱劲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秋姜笑道:“为了掌权,他居然想要拥立一个不满十岁的稚子为帝,六汗不觉得滑稽?况且七皇子出身微贱,其母只是一介世妇,怎能与六皇子相比?”她又悄无声息地快速打量了他一下,接着道,“况且,六汗与贵妃殿下交情匪浅,六皇子继位,六汗必定圣眷空前。七皇子年幼无知,他若是登基,这大魏的天下怕是大乱了。” “你倒是句句说在我的心坎里。但是,我若是告诉你,我并没有这个心呢?” 秋姜笑意不动摇:“是,六汗没有这个心,六汗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为大魏的每个子民考虑。卫将军为人霸道,刚愎自用,背靠关陇宇文氏,一直肆无忌惮,为非作歹。这样的人掌握了朝政,定然名不聊生,国不堪国。” “好一张利嘴。”尔朱劲也不禁刮目相看,“那你有什么计策?” 秋姜道:“如今朝中势力三足鼎立,以尚书左仆射王源和大司马谢衍为首的太原王氏和都灵谢氏一脉拥立三殿下,以卫将军和殿中尚书为首的宇文部却拥戴七殿下,六汗则更青睐六殿下。这才复杂了,不如先除去一方。” “如何除去?” “宇文氏远在关陇,鞭长莫及。” 尔朱劲笑了:“你这私心,昭然若揭。” 秋姜也不避讳,笑着:“是。” “如何对付宇文氏?” 秋姜道:“只要宇文氏残存势力退出洛阳。” “如何退出?” 谢秋姜附耳过去,快速说了与他听。 尔朱劲眼底的笑意加深,接连点头:“倒是不错,只是,陛下是否信服?” “六汗宽心,微臣自有定计。” “如此,你我各取所需。” 事情甫一商定,秋姜快马回宫。过宫门时还被拦下,她出示令箭方得意入内。皇帝在宣政殿接见内朝使臣,见她闯入,神色不豫:“不是病了,在家休养?朕见你倒是中气十足,不露一点病态。” 秋姜跪地,散呼万岁。 “起来吧。” 她才敢抬头:“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说。” “侯官急报,泾州有庶民谋反,已纠集数万之众。” “岂有此理!”皇帝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案几上,惊得殿下使臣尽皆跪地。皇帝犹不解恨,怒而下阶,走到她面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秋姜微垂着眉眼快速禀道:“本是高平镇和赵兴郡的流民,想必是因为泾州富庶,近年来产粮较高的缘故,所以交汇到泾州。” “有何办法镇压?”皇帝目光扫过几个缄默的大臣,冷笑道,“怎么,都哑巴了?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吗?一到紧要关头,全成了酒囊饭袋?郑钧,你说。” 骤然被点名,郑钧额头顿时冷汗大冒,磕磕绊绊道:“回陛下,可……可派骠骑将军李琼杲前往镇压。李将军骁勇善战,定能镇压这帮流民。” 皇帝微微点头,对秋姜道:“起草诏命。” 冷不防秋姜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皇帝道:“有何不妥?” 秋姜道:“泾州位于西南,泾水上游,水路贯通,陆路不兴,是以历代征战都以水战为主。李将军虽然骁勇,却是土生土长的平州人,想必不善水战。” 皇帝沉默下来,眉目紧锁,半晌,扫视众大臣:“朝中可有善水战的将领?” 众人皆唯唯诺诺,齐齐摇头。 皇帝又气又怒。 时机成熟了,秋姜拱手道:“陛下,微臣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说。” “此人正是卫将军宇文策。” “宇文策?”皇帝狐疑地咀嚼了两次。 秋姜笑着点头:“不错。卫将军是关陇人,祖籍更在陇东,毗邻泾州,恰在泾水下游,同是水乡。他未入京之前,便随同宇文大中正南征北战,坐镇陇东,想必非常熟悉水战。派他出战,必能事半功倍,扫平叛党。” 皇帝仍有疑虑:“可是……” 秋姜如何不知皇帝顾虑:“陛下可委任他为主将,派遣李大将军监军,想必出不了什么乱子。况且,殿中尚书尚在洛阳,卫将军爱弟,不会轻举妄动。” 皇帝这才展颜,就此拍板:“传朕旨意,宣卫将军宇文策上殿。” 仆从疾走,一声声传出,一声高过一声。 第072章 从别君后 072从别君后 卫将军一走,这上京的局势陡然变了,昨日还是魏蜀吴三分天下,今日就成了楚汉相争,多少来不及站队的人茫然起来,心思活络的马上又动了别的脑筋。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何等的汹涌波涛?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紧张地近乎窒息的氛围中,倒还有件喜事来缓和。 光禄卿林瑜之与公主元嘉的婚事。 “听闻你与林瑜之是挚交,我当恭喜一二。”这日午后,尔朱劲与她同游半山湖,行至一半,忽然驻足回首。 她乍然听闻这个名字,默了会儿,弯弯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尔朱劲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她重新抬起头,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提步朝远处走去,“这是我的私事,六汗还是不必过问了。” “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你也不领情?” “你我是合作关系,不过各取所需。” “真是绝情。” “六汗身份贵重,三娘不敢高攀。” 尔朱劲微笑:“谢使君,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秋姜神色笃定,目不斜视:“六汗何必强人所难?” ——真是油盐不进。 尔朱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威逼不行,利诱作罢,就是示好也打动不了她分毫。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凡事只凭她的好恶和观感,这样执拗、这样倔强、这样刚强、这样自主。这世上真的有男子可以打动她吗? “容姬,你可曾许了人家?”他忽然道。 秋姜抬头望向他,停下了步子。 尔朱劲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直言道:“我很欣赏你。” “多谢六汗。”她拱手执谢礼。 尔朱劲却忽然捉了她的手,逼近一步:“不要说谢,这样客套,显得生疏敷衍。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纳你为侧妃呢?你可愿意嫁我?” “侧妃?”秋姜没有抬头,只是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品味,但笑不语,唇角略扬,多有轻蔑。 尔朱劲以为她不满侧妃之位,温言道:“虽是侧妃,但在我秀荣部,侧室并不逊色于正夫人。我厌恶宇文氏,你若愿意委身,日后我定当倾心相待。以你的智谋和我兵力,必能东荡西除、所向披靡。” 秋姜沉身下拜:“多谢六汗厚爱,三娘何德何能?” 第58节 “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秋姜道:“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也想请教六汗。” “你说。” 她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缓声道:“我若能为他人正室,何必自甘下贱去做人侧室?六汗莫不是以为,我谢三娘的脑子有问题吧?我堂堂二品大员,难道要以后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小胡女参拜见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且宇文氏品行低劣,要我日日都见她,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干脆。” 尔朱劲虽知她不会轻易应承,却也想不到她如此干脆地拒绝,且话音之外对他的提议颇为不屑。他悠然负手,笑道:“我知道你自视甚高,怎肯轻易为妾?但你也不想想,令尊不过一个毫无实权的大司马,俨然朝上一个摆设,他能庇护得了你几时?而我尔朱劲,却是塞北六镇的霸主、契胡族秀荣部的领民酋长。塞北的草原就是我的天下,你在这里如此辛苦,得到了什么?你若是和我回到塞北,你便是那片草原的女主人!我答应你,若我有朝一日扫平关陇,击败宇文氏,必定立你为正妃。” “说的多好听啊。”秋姜施施然一笑,看向他,“那又如何?” “你……”他的怒意在触及她眼底的微笑时,忽然如冰雪遇到暖阳,顷刻间情不自禁地散去。他微微点头,笑了:“好,谢三娘,我果然没有错看你。”他竖起手掌,“你我击掌为盟,共同灭除宇文氏。” 秋姜抬手和他对了。 心里却道:你也是我的敌人。 第一世,虽然她没有见过他。但是,就是这个人间接害得她身殒。她怎么可能帮他?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尔朱劲走了,秋姜拢了拢狐皮大氅,仍停步在湖畔。青鸾规劝道:“娘子,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 秋姜道:“冷?不,不算冷。”这算什么冷?她解了大氅丢给她,一个人抱着胳膊望着那澄亮如镜的湖面发呆。身边安静极了,不过秋日,鸟雀也失了踪迹。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走近,将大氅拢到她的肩上,轻轻压了压她的肩头。 “都让你走了,青鸾,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她蓦然回首,脸上的薄怒就这么僵住,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有眼眶渐渐湿润,却徐徐而伫定地笑起来,微微抬了抬下巴。 “士别多日,君侯一切安好?” “三娘为我担忧,晔也时刻挂念三娘,怎能安好?”周遭是如此安静,李元晔的微笑也在秋日的凉风中沁人心脾,瞬间打开了她的心扉。 谢秋姜抹了一下眼泪,猛地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李元晔像安慰一个孩子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笑道:“过了今年,三娘就二八了,怎么还如小娘子一般?” 秋姜放开他:“我如今是当朝女侍中,所有奏章报表都经由我手,权倾朝野,你不知晓吗?” 元晔讶然。 秋姜乐了:“我喜欢你这表情。”伸出食指轻点他的鼻尖,缓缓下移,顺着他的鼻翼绕过他的唇线。微微起伏而恰到好处的曲线——这是如此优美、秀丽,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山峦,最性感的男人。 元晔捉了她的手:“不要闹了。” 秋姜仰头道:“凭什么?” 元晔道:“怎么你总是这样乖戾嚣张呢?谢三娘,日后我不娶你,谁会要你啊?” “大言不惭!”谢秋姜鼻中哼出一声,“方才就有人向我求亲呢。” “何人?”他神色如此,只是语气冰冷。 秋姜得意地扬起头:“塞北六镇的霸主、秀荣部第一领民的酋长——尔朱六汗。论样貌、论身份,他一点也不输给你。” 元晔点点头:“是个不错的对手。” “怎么样?心悦诚服了?” 元晔嗤地一笑:“容姬姿容出众,风华绝代,自然有数不清的儿郎喜爱。只是,这尔朱六汗年过三十,都可以当你阿耶了。你下次能否找个年轻点的?” “你这是嫉妒!” “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秋姜听他语气不善,反而笑起来:“好大一股酸味啊,谁的醋坛打翻了?啧啧啧啧……啊——”猝不及防下失声,一个趔趄撞进他的怀里——原是他绕过她的腰间推搡了她一把。 秋姜有点儿恼羞成怒:“干什么?” “抱美人啊。”他戏谑道。 这一声笑,瞬间让这日益威严的女侍中红了脸。她板着脸,本想端个架子,触及他眼底温暖的笑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仰头嗔道:“好好好,你越发会拿捏我了。”轻轻一推他,提了挽臂纱转身逃了,在远处蓦然回头,猛地对他摆手,“人人都说你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不过个把月就平定了豫州的叛乱。李四郎,你追得上我吗?” “不急,让你先跑段路。”他在对面扬声道,“谢三娘,尽管跑,左右是逃不了的。” 她狠狠啐了声,对他“呸”了一声:“大言不惭!” 李元晔却道:“赶紧跑,大灰狼来了!” 二人追逐着相笑远去,尔朱劲方从林子后缓缓走出,眼神淡漠,一言不发。斛律金从旁偷看他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开口。 秋姜与李元晔回府,青鸾一见她便奔出门过来:“女郎可回来了!” 秋姜甚少见她神色这样匆忙惶急,沉了沉声:“什么事?你慢慢说。” 青鸾拧眉正色:“杜娘子找你。” “杜掌珠?”秋姜微露疑惑,一个青色的身影夺门而出,扑入她怀里,“秋娘子救救川渝!还有沈使君!” “沈三娘怎么了?” 杜掌珠抽泣着断续说来:“不知晓,一大早就叫都官曹的人带走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同来拿人的还有侯官曹的侯官,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方才正要去找川渝,就撞上了。” 北魏初期曾仿照汉制设立过御史台,也就是兰台,司监察百官,后太武帝废之,代之侯官曹,相当于后世明朝的锦衣卫和东厂。侯官人数众多,到本朝已多达数千人。皇帝忌惮士族门阀势力,多委任寒门子弟和胡人任主职。这帮人文化水平低,良莠不齐,为了立功,监察苛刻,甚至无中生有,诬陷朝廷命官,却恨得皇帝宠幸,故无人敢得罪,朝中上下敢怒不敢言。侯官长杨威更是众人心中的恶鬼煞神,无人敢惹。 不过,谢秋姜例外。 “下官见过谢使君。”杨威抱着拳拱了拱,笑得像个弥勒佛,虽挑不出礼仪上的错漏,这不阴不阳的姿态也让秋姜极其反感。 “谏议大夫犯了什么事,这样直接就抓了沈氏全家?” 杨威提起袖子甩了甩,好整以暇地扬了扬头,叹了口气,道:“本官也是依法办事,至于这犯的什么事?实在抱歉,这是曹内机密,虽然谢使君位高权重,本官也不能徇私啊,还望谢使君谅解。” “好!”谢秋姜认命地点点头,甩袖便返身离去。 第073章 背信弃义 073背信弃义 “好!”谢秋姜认命地点点头,甩袖便返身离去。 摆明了的套子,蓄谋已久,多说无益。只是这杨威和沈子城什么过节?从没听过。回去后,她便命人彻查此事。 手下的人办事效率很高,不刻就回禀了她。 秋姜浏览着手里的奏表,猛地掷到地下。 “使君息怒。”下面汇报的人跪地,“依下官看,尔朱六汗不像是背信弃义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和误解?使君可前往谒见,问明缘由。” “事已至此,还能有别的办法?他倒是手眼通天,不知贿赂了杨威多少钱帛?” 秋姜到尔朱劲府上拜谒,回报的人却说他在午睡,请她稍等片刻。 秋姜抬头看了看天色,知道他有意为难自己,心中恼怒,但此时有求于人,只能按捺。但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下面人连酒水瓜果都没上一点。 简直欺人太甚! 她霍然站起。 但是,对方好像拿捏住了她的秉性一样,就在她暴走的边缘,侍女过来传话了:“大王请女士前往一见。” 秋姜跨过两重院落,跨进门槛,便听得内堂有人奏琴,似呜咽之声,不像平常的弦乐清越嘹亮,琴声喑哑,绕梁三尺,带着北地特有的苍茫而辽阔。她不由驻足,在五色垂帘外安静地听完这一曲《敕勒川》。 曲毕,里面人将这乌木琴横放在膝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既然来了,何必在外面干等?进来啊。” 秋姜扬手揭开帘子。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仿佛玉碎珠落,帘子不断碰撞。 “好大的火气啊,谁惹我们谢使君生气了?”尔朱劲并未抬头,只是用一方白帕子信手擦拭着琴弦。 “为什么要害沈使君?”秋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打哪听来的谣言?” “我的探子不会出错。” 这样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尔朱劲轻嗤一声,凉凉地挑起眼帘:“有求于人,也是你这样的态度?三娘,你是来救人呢,还是和人家有仇?” 秋姜只得放缓了语气:“六汗是否有所误解?三娘一直视你为朋友。” “朋友?不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秋姜无言以对。 尔朱劲将胡琴搁置一旁,拍了拍身旁的矮榻:“过来坐。” 秋姜迟疑了会儿,过去跪坐下来。她坐姿端正,一丝不苟,尔朱劲看着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这样拘谨?” 秋姜仿佛触及一般,微微颤了颤,不着痕迹地避开,垂目道:“沈使君虽然迂腐,却是个好官,六汗恐怕误会了。” 真是司马昭之心,句句不离旁人,意图昭然若揭,连敷衍他一下也不屑。尔朱劲盯着她,不觉心里就怒意翻涌,思及白日见到的那一幕,又更意气难平。本以为她冷心冷面,倨傲跋扈又目空一切,转眼却对别人巧笑倩兮。他真是不明白,怎么她在旁的男子面前就可以笑得如此开怀,如此雀跃呢? “谢三娘,你便这样戒备我吗?” 秋姜不敢松懈:“六汗德高望重,三娘敬重钦佩。” “好个敬重钦佩!”他掀了茶盏,霍然挺身,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来。秋姜猝不及防,后退中倾倒在地,只能双肘支着矮榻,勉力抬头望向他。这样近在咫尺,他的五官更是浓稠绝艳,因愤怒而染上几分戾气,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两拍——真是尊煞神。怪不得北地的人都叫他“玉面修罗”,六镇之地的庶民还用他来恫吓夜间啼哭的小儿。 他伸手捏了她的下颌:“你喜欢李元晔?” 北地有四美,尔朱劲自然识得这与自己齐名却比自己年少近一轮的少年。不过与他的声名狼藉不同,李元晔所得大多都是褒誉。 他真不明白,那小子清汤寡水的有什么好看?身有胡族血统,却一股文绉绉的酸腐汉民气,看着就让人心生厌恶。现在的女郎都眼瞎了,净喜欢这样的? 秋姜猛地推开他,起身退到一旁:“六汗自重。” 尔朱劲道:“我问你呢。” 秋姜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那又怎样?我与李郎情投意合,有什么碍了旁人的眼?” “碍了我的眼!” 秋姜一笑:“那与我又有何干?” “你就不怕我马上宰了沈子城?” “你杀啊!”秋姜发狠道,言语讥诮,“最好把他全家都杀了,让陛下好好看看,新封的镇北王是如何地飞扬跋扈,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威胁我?” “实话实说罢了。奉劝一句,朝中局势未明,六汗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宇文策虽暂时被调离京城,殿中尚书宇文冲也任要职,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这样对付他兄长,还希望他好好对你?” “人是你施计调走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尔朱劲笑道。 秋姜也笑:“人人都知,我与父亲感情浅薄,向来不干预他在朝政上之事,会有人相信是我在暗中挑拨?恐怕宇文策也不会这样认为吧?而今能与他分庭抗礼且有这个胆量的人,非你尔朱六汗莫属啊。他的探子,得到的消息也只会是这样。” 第59节 尔朱劲面色铁青。 秋姜施施然欠身,扬长而去。 斛律金进来,在他身旁道:“六汗,她太跋扈了,要不要我带人教训她?” “不必。”尔朱劲反而笑起来,又爱又恨,“真是浑身是刺,她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我不用点心,岂不是辜负了她这样全力以赴?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那杨威那边,要不要把沈子城……” “放了他。” “什么?”斛律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尔朱劲道:“这么幼稚的把戏,有什么意思?我早就和杨威说了,他偏不听。” 秋姜回来后,元晔倒也没多问。二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沈子城的事情。秋姜问及他为何从南地赶来,这样长途跋涉,不辛苦吗? 元晔道:“想听官话还是实话?” 秋姜笑:“有区别吗?” “当然。”元晔道,“官话就是,恭贺公主与光禄卿驸马都尉新婚在即,至于实话吗——” “什么?” 他凑过去,近乎咬着她的耳垂止不住地笑:“想你。” 秋姜啐骂:“不正经。” 二人这样其乐融融,兰奴进来就憋得慌,上前道:“邸下,你忘了来洛阳的正事吗?豫州多少幢将兵士都等着呢。这可不是开玩笑。” “什么时候轮到你训诫我了?”元晔沉下脸,语气冰冷。 兰奴心中不忿,却不敢忤逆他。 秋姜拉了他的手:“你有正事就快去做正事吧,我没事,反正明日也要上朝,一会儿自己休息。” 元晔这才抬起头,拉住她的双手,温声道:“小事而已,三娘不必担忧。” 兰奴大声道:“怎么是小事?食盐稀缺,将士们都没有力气,却还要抵御南朝贼寇趁火打劫、河南王反扑。你东奔西走多少时间,把自己的盐都让出来给那帮大老粗,你还说没事?” 元晔猛地一拍案几:“谁让你多嘴?出去!” 兰奴委屈地夺门而出。 元晔忙回头道:“你不要理会她,小小婢子,总是这样以下犯上,是我疏于管教了。若不是源氏与我大兄颇有交情,我昔年也信誓旦旦地应承过,绝不会把她留身边这么久。你再也知道,她这个性子,我若是不看着,早晚要出事,而且……” “行了行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她嘴上虽不耐,心里却乐开了花,连带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还是说说你的难事吧。食盐?你怎么会缺食盐呢?豫州与洛阳很近,算是繁华地,又在南北交界地,虽有县衙严查,私下走私通商的却不在少数,再不济,到南地也能寻得吧?” 元晔无奈摇头,神情凝重:“如果这样简单,我会冒险来洛阳吗?有人在暗地里收购食盐,待我们发觉,豫州一带乃至周边州郡已经没有多余的食盐出售,而且,好似有人下了严令,州郡府君也不敢私下与我接触。有侯来报,此人正是皇室中人。” 秋姜耸然动容:“是……陛……陛下?” 他已经忌惮李元晔到这种地步了吗? 元晔无声而郑重地点头。 秋姜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亲人,她应该帮谁?转念一想,总不至于他们真的势同水火吧?皇帝多半也只是疑心病加试探罢了。 元晔见她这样一筹莫展,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我总有办法的。什么事情难倒过我李元晔?” 秋姜笑出来:“吹吧你,不害臊。不过这关于食盐一事,你倒也不必去别处找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事你得靠我。”她拍着胸脯得意道。 “方才还说我吹牛,谢三娘,你才是吹牛皮的行家吧?”他自然不信。 秋姜气急败坏:“不信就算了,让你那帮兵死了吧。”转身就要走。 李元晔忙拉住她,好生相劝:“怎么说两句就生气了?算是我不对,这样行了吧?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 秋姜笑着回头,自在一笑,成足在胸:“虽然这样做有违陛下定下的法制,但为了你李元晔,我也只得上了这贼船了。” “别再卖关子了。”元晔无奈道。 秋姜绕着颊边滑落的鬓发笑着道:“我说我会制造精盐,你信还是不信?” 元晔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半晌,忽然握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有些不自觉地重:“容儿不是在与晔开玩笑吧?” 第074章 制造精盐 074制造精盐 元晔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半晌,忽然握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有些不自觉地重:“容儿不是在与晔开玩笑吧?” “去去去,你捏痛我了。谁有那个闲心与你开玩笑?不就是盐么?枉你也是王侯郎君,怎么就这点出息?” 元晔忙松开手,自嘲一笑:“容儿说的是,是晔失仪了。” 秋姜见他道歉,也不再端着,道:“算了,事情紧急,我不与你说笑了。这地方有盐矿吗?” “盐矿?”元晔皱眉,迟疑道,“那个能使用吗?我听说是有毒的。” “当然不能直接食用了。”秋姜白他一眼,“难道你们就没想过提纯解毒吗?” 元晔明白了,苦笑:“有过,只是不得其法。” 秋姜恨铁不成钢:“走吧,笨蛋,我告诉你。” 洛阳西门城外的骆来山下有盐矿,二人乘坐牛车而至,兰奴已经带着几个奴仆等候在那了,上来看了她一眼,一如既往的态度:“就你,能制盐?” 秋姜还未说话,元晔就道:“兰奴,不得无礼,道歉。” 这比秋姜驳斥她还让她难受,她气得心肝疼,咬了咬牙,重重一哼,掉头就走。元晔回头对秋姜道:“对不起,她……” “没关系,小娘子嘛。”秋姜掀起唇角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个执事模样的人道:“小娘子,你真的能制盐吗?某听说这是有毒的。”手里接过一个奴隶捧来的一块半黄不黄又搀着黑灰各种杂色的盐块,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旁边一个将领模样的黑脸汉子道:“小娘子模样挺周正的,怎么尽吹嘘呢。某还没听过这卤盐还能变成精盐的?” 秋姜没理会他,递给执事一个安定人心的微笑,探手接过那盐块,放掌心微微审度,半晌,道:“请给我一个小号的磨盘、几块滤布、几盆水、一个漏斗和一些木炭。” “滤布?”执事睁大了眼睛。 秋姜道:“哦,麻布也可以。” 执事回头看下黑脸汉子,汉子才不情不愿地去了,本着怀疑的态度,临走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一会儿看你咋出丑。 秋姜忍俊不禁。 黑脸汉子带着工具回来了,秋姜将盐块放入磨盘中缓缓磨起来,嘴里道:“看清楚了,我只示范一遍。第一步,像我这样磨碎,然后把它们放入水盆里溶解,变成盐水。” 磨盘磨碎出来的颗粒小了,但还是脏兮兮的黑褐色,放进水里后变成了黑褐色的液体。秋姜在盆上覆上了一层麻布,然后将盆慢慢倾倒,过滤出清澈一点的盐水。这样一共过滤了好几次,麻布上沾染了一层大小不同的杂质颗粒,盐水终于算澄清了。 “看清楚了,最后这一步是脱毒,才是最重要的。”她将木炭磨成粉末,包在滤布中贴在漏斗周围,然后将漏斗至于干净的水盆上,将盐水倒入。 “好了。”秋姜把过滤好的一盆盐水递给执事,“再放太阳底下晒干就行。” 执事激动地热泪盈眶,抱着木盆喜极而泣。 秋姜回头看那黑脸汉子,浅笑不语。对方却渐渐涨红了脸,仍是嘴硬:“你说是吃食的盐就是了?” 秋姜伸手沾了点盐水,放入唇中浅尝。 黑脸汉子语塞。 “现在相信了?”说罢,她也不顾对方便秘般的神色,转身与李元晔离去。忽然,黑脸汉子道,“小娘子,你等一下!” 秋姜回眸,气定神闲,风姿绰约:“还有何事?” 黑脸汉子自惭形秽,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你能不能再给我示范一遍?方才,我没看清。” “你倒是诚实,方才是不信我能制出精盐吧?” 汉子脸色燥热。 秋姜失笑:“得了,方才我与你开玩笑的。”她重新回来,拿起新的盐块,微微掂了掂,“这次,可准备看清了?” 汉子小鸡啄米似地不停点头。 李元晔得此秘法,喜出望外,回头就叫人去准备,秘密运回豫州。回去后,他又问她:“容儿怎么知道这样妙的法子?” 秋姜搪塞道:“早年在关陇,遇到过一位道长,他教予我的。 元晔虽然好奇,却没有继续追问。 林瑜之与元嘉公主大婚在即,不止李元晔,各地藩王豪强士族纷纷入京贺喜,这日,秋姜便见到了几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青鸾从院内出来,对她道:“女郎可知,何人来了?” “我刚刚回来,怎么知道?” 青鸾侧开身子,伸手往身后指引。 秋姜怔在那里,眸色越来越亮。 谢秀娥和王允在廊下相携望来,对她微微点头。身后还有两位士人,一人白衣,手中一柄白玉如意,一人着紫服,手执玛瑙嵌宝麈尾,一摇一晃地弄风雅。 秋姜喜出望外,快步登上台阶,上前拱手道:“七娘、王郎原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谢远大挥麈尾,趁机起哄:“谢小娘子,你只欢迎他们二人,难道就不欢迎我和子封兄吗?” 王恭失笑摇头,也为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这顽劣性子而无奈。 秋姜亦含笑以对:“怎敢?这话若是传到家翁耳中,恐怕三娘得去跪祠堂了,还请谢师长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子吧。”说着又拱手。 谢远大笑:“这得看你的表现了。” 秋姜忙附和:“快进进屋。青鸾、锦书、阿桃,还不奉茶。” “来啰——”孙桃喊得最起劲。 茶过三巡,秋姜问及二位师长为何朝京。谢远道:“怎么,我们二人不能来吗?”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王恭看不过,直言道:“好了,别欺负小娘子了。三娘,我们二位这次入京,一是恭贺元嘉公主大婚,二是——陛下不日前遣人来族内传诏,授予我们二人官职,任我为从三品太中大夫,掌论议,子眺为从三品国子祭。我们闲散惯了,实在不愿,又不能直接回绝,便想着来这一趟谒见陛下,也好推辞。听闻你如今在御前侍奉,身居高位,不知可否为我们二人斡旋一二?” 第60节 秋姜正要应承,谢远忙道:“这事怎能连累三娘子?陛下是九五之尊,言出必行,我们此行本就九死一生,稍有不慎触怒天颜便是身死的下场。一人做事一人当,三娘子还年幼,且仕途大好,若是硬我们而受累,你良心能安吗?” 王恭一想也是:“是我糊涂了,三娘,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她心里却有些古怪的感觉,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谢远一眼。 恭送二人离开,王允也退避了,秋姜方拉着谢秀娥的手到另一边坐下,笑道:“真没良心啊,这么久不见,连封家书也没有。你可过得好?” 谢秀娥有些拘谨,但还是温婉地笑了笑:“七娘一切都好。” 秋姜惯会察言观色,见她虽如此说,但是神色平平,甚至眉宇间还锁着一层重忧,心里就有掂量。不过,她也没有刨根究底。谢秀娥这就性子,她也不好太逼。临行前,她赠与了她不少钱帛和珍玩。谢秀娥连忙退却,秋姜却不准,道:“你不知道我如今是当朝女侍中吗?秩中二千石,封五百户,公田三十亩,还差这些钱帛?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想与我绝交了。” “七娘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收下。” “……” 二人走到侧门外,早有一辆华贵轩车等候在那了。一个婢子上前道:“请主母上车,奴是谢公遣使而来的。因王郎有事外出,故委托谢公来接应娘子。” 秋姜神色微微一闪,侧目看了看谢秀娥,见她低垂着头绞着手里帕子,并不上车,心里的猜测更是印证了七八分。 谢远也是,居然……秋姜无语。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无权过问。不过,谢远若是威逼谢秀娥,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最后,谢秀娥还是上了车,回头掀起车帘和她道别。 “走好。”秋姜微笑摆手。 三日后,皇帝在朝上便正式任命王恭为太中大夫,谢远为国子祭,并赏了户数与公田。下朝后,秋姜本想恭送二人,路过廊道时却听到了二人的争执。 “你根本就没有拒绝,子眺,为什么?打从一开始你就想入仕,当初入京前你却骗我,说与我一同来拒绝,将我诓骗至此。” “入仕有什么不好?隐士?隐士不就是为了博出名,建立丰功伟业吗?你我二人名满天下,为何要风餐露宿,四处漂泊?如今这样不好吗?你是太中大夫,掌的可是实权,我不过一个国子祭。真要较真,你可比我强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谢远冷笑。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王恭像是第一天认识他,“我以前只以为,你喜欢出风头,好为人前……” “这有什么不好?像你一样,处处想着隐姓埋名?‘出世’?说的真好听,你不过是逃避罢了。”谢远毫不客气地哼了声,“懦夫。” 王恭这样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怒色:“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我不愿入仕,实不贪图功名利禄,更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我确实驽钝,早在当日就该知晓。你做‘隐士’,不是真的想要隐匿,而是以此传播声明,待价而沽,以便日后获得更高的官职。我真是错看了你!““彼此彼此。我也不愿再与你这样虚伪的人做朋友!” 第075章 王谢龃龉 075王谢龃龉 秋姜还来不及上前,二人就不欢而散了。之后,她又听闻了二人在朝堂中多有龃龉,有一次王恭还当众职责谢衍收受贿赂、品行不端,闹得很不愉快。从那以后,他们也没一起来看过她。这日,秋姜斟酌再三,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李元晔。 元晔却道:“这是长辈们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多管为妙。” 秋姜一想也是,不再提了。 北魏元和六年,第一场雪是迟来的。天色晦暗,云霭低垂,灰蒙蒙的一片,像是搀着沉铅,让人看着心寒。但是,新的一年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到来,家家户户的窗扉上都贴上了剪纸和彩花。阴沉的天气压不住其乐融融的暖意,家家乐乐贺新年。 林瑜之和元嘉的大婚之日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到来。 婚礼古为“昏礼”,由来于举行于黄昏时刻。皇帝宠爱元嘉,特赐了公主与驸马都尉铜驼街南部的一栋大宅邸,申时三刻,已然高朋满座。奚官女奴奏乐,有司高声道:“请新人入堂。” 身着白色吉服的新娘白纱覆面,头冠漆纱高帽,缓缓步入内堂。新郎随后,着仿古吉服,内为玄色对襟制裳,外披纁色罩纱。 有司道:“众宾客贺礼。” 众人避席起身,纷纷献上祝词。 皇帝在堂上频频点头,和颜悦色。 有司又道:“赞者贺词。” 赞者随之献上准备好的共贺祝词。 一切有条不紊,理所应当。只是林瑜之神色平淡,一直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秋姜吃席时,他忽然望过来,惊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元晔在她身后的席上问道。 秋姜微微摇头,起身致歉离席。 院落果然巧妙,格局精致,一路走来竟没有重样。秋姜忍不住微笑,心情舒缓些许。身后有人靠近她,秋姜蓦然回头。 是李元晔。 她先笑了一声:“筵席不好吃吗,怎么也出来了?” “这顿饭,有几个人吃得下,有几个人是真心的?” 这个人说话,怎么就这样不知道给人留点余地呢。秋姜为二位新人默哀,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元晔过来,握住她的手:“好了,我们不说无关紧要的人。三娘,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元晔道:“难道你打算一直留在这儿?我方才见了尔朱劲,私下里打探过,他这次带来的兵将有数万人。” 秋姜心中震荡。她是想过尔朱劲手握重兵,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入京谢恩也带几万人?皇帝不知道吗,居然也这样放任? 元晔道:“你在陛下身边侍奉,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秋姜略一恍惚,又想起立太子之事。 元敏和、元敏玉和元敏文,分别代表了三方势力,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太早立下太子,恐怕洛阳将有一场大动乱。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想必也有这个考虑。她作为皇帝近侍,更是位于风口浪尖上。 李元晔道:“容儿,你和我一起走吧。” 秋姜一怔,随即挣开了他的手:“我是当朝女侍中,怎么可以和你走呢?” 元晔气急:“是官职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我这次入京,就是为了带你离开。容儿,不要犹豫了,你留在洛阳,我实在不放心。” 秋姜也很恼怒:“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冒这么大的险来洛阳?你知不知道,陛下随时可能要了你的命!” “什么女人?你是我的妻子!” 秋姜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元晔也被她看得极不自然,不觉别开了头。他此刻又有些埋怨自己嘴快,但话已出头,他也不后悔。略一停顿,重新望向她,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我不是说假的,晔已经和家翁禀明,我一定娶你为妻。容儿,和我走吧。别再留在这里,你父亲他根本不会管你,陛下能护得了你几时?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秋姜眉头深锁。虽然他打动了她,但是,她的理智还在。半晌,她轻轻地拨去了他的手,抬头望向他,目光坚定,缓缓摇头:“对不起,怀悠,我不能和你走。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走。”就算是为了皇兄,她也不能走。 元晔又气又急,当下甩开她,倒退几步,冷冷笑了一声,认命点头:“好、好。你有你的责任,你是女侍中,你了不起。我不过是个州郡散公,怎么能支使得了你?”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如何?你终究不愿和我走。在你心里,无关紧要的旁人都比我重要。”他越说越气,胸口发闷,隐隐有些作痛,不由伸手按住,仰着头靠到假山上微微喘气,眼中有血丝缭绕,显然是忧虑气极到了极致。 秋姜过去扶他,却被他打开。 她也上了脾气:“你不能理解我吗?我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 “我担心你,你不能感受到吗?如果你出事,最难过的是谁吗?” “你只身上京,若是出事,我就好受吗?” 元晔被她驳地无言以对,气得微微发抖,忍不住切齿:“一通歪理!” 秋姜见他已经势弱,也见好就收,挽了他的胳膊温言道:“三娘知晓阿兄一片好心,全是为了三娘着想。但是,三娘真的不能走。” 面对这样的谢三娘,他再也生不了气,只是复杂地望着她,还想劝说点什么。秋姜忙道:“我已经决定了。” “怎么你就这样的性子?驴一样的倔脾气。”他无奈苦笑。 “居然说我是驴?李元晔,你胆儿肥了!”她抬手掴到他肩上。 元晔猝不及防,踉跄了两下,后倾中磕到了假山的夹角,痛地他蜷了身子。秋姜悔不当初,忙扶起他到一旁坐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元晔见她眼中有泪,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抬头宽慰一笑,伸手缓缓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哭什么?战场我都上过无数次,不过就是磕了一下,还能磕出毛病?” 秋姜怔怔地望着他,小模样儿可怜。 元晔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揶揄道:“谢三娘,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秋姜破涕而笑,抿了抿唇,也不说话了,斜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后半夜,皇帝依照鲜卑旧俗在城外的连云山下举行篝火大会。贵妇女郎盛装出席,不少扮作儿郎,与心仪之人嬉戏调笑。鲜卑族与乌桓同属东胡五部,崇尚尊母贱父,与中原汉族尊父正好相悖,母亲常是一个部族与姻亲部族的纽带核心,备受崇敬。北魏风气开放,妇女不禁社交国政,《魏书高允传》便有记载:“今之大会,内外相混,洒醉喧哗,罔有仪式。又俳优鄙艺,污辱视听。朝庭积习以为美,而责风俗之清纯。” 且北魏妇女尚武,杨大眼之妻潘氏就曾随其出征作战,极为骁勇。所以,篝火大会便置有骑射赛马等项目,女子和男子混同竞赛。 秋姜和锦书吃完羊奶,元晔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支起铁架烤羊肉。 秋姜闻到香味,连忙回头。 “馋猫!”元晔哂笑。 秋姜见他不若往常一样襦衫小冠,反而着了繁复华丽的织锦绣花窄袖胡服,不由眼前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他。 “看够了?” 秋姜靠过去,嗤嗤地笑:“一辈子也看不够。”伸手捏了他颊畔的一绺碎发,绕在指尖轻轻打着卷儿。 “不要玩火*。”元晔放下烤架,反手捏住了她的腕子。 秋姜笑道,挑衅地望着他:“你怕啊?” 他手里微微用力就把她拉到了怀里,蒙上了她的眼睛。秋姜伸手要去掰他的手,他却捂地严严实实的,声音认真:“别动。” 她果真不动了。 “见过一整条发光发亮的河吗?” “少唬我,我才不信。” “真的不信?”元晔微微提高了声音,笑意都满溢出来了。 秋姜固执地摇头:“不信。”看你有什么花招? 元晔笑道:“我数一二三,做好准备哦。” “来吧。” “一、二、三——”他骤然松开了手。 秋姜枕在他的腿上睁开了眼睛。忽然,她的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亮,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摆满了花灯的护城河。这河有多宽?这密密麻麻的花灯有几盏? 秋姜跳起来,沿着河边捡着一盏盏花灯。元晔默默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开怀大笑,弯腰泼水,翻看花灯,又不厌其烦地将之摆回河里,这样重复,乐此不彼。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谢三娘,有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啊。也许这是宿命里就注定的缘分,而我总是这样怨怼,为什么我只能为你做这些小事?然而,若你不是如此绚烂夺目,我为什么总能在你身上找到我自己的影子?有时候很困惑,是不是上辈子,你就是我的另一半? 今夜的月色都失去了光彩。 第61节 第076章 山雨欲来 076山雨欲来 夜半,谢秋姜与李元晔散步归来,赛马进入第二轮。有个女郎拔得头筹,竟压过了素有巾帼之勇的黎城太妃。众人鼓掌,不可思议。秋姜也觉得好奇,放远了目光打量。不料此人策马而来,一阵烟尘滚滚,恰巧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递给她:“谢使君素来善骑,想必不会拒绝。” 白纱外垂着珍珠面挂,秋姜看不清此人表情,只觉得她的眼睛极为熟悉,望着她时,好似带着一种怨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秋姜接过,笑了笑,转身却牵了马走出几步,笑道:“有女郎献马于三娘,如此良驹,三娘不敢独自乘骑。众娘子可有意?” 白纱挂面的女郎面色微沉,眼中疾射出冷光,不禁眯起眼睛,冷哼一声,转身没入了人海里。 贵女和贵妇纷纷涌上前来,争相探看。 “我来。”元嘉公主分开几人,直接夺了秋姜手里缰绳,翻身而上,微微调了调坐姿,猛地扬起马鞭抽了一记。马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一鼓作气奔出好几里。 “殿下好马术!” “真是炉火纯青!” “便是北地最俊的儿郎也未尝可比!” ——这就夸张了。秋姜心道,略有些恶寒,轻轻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料元嘉奔出不过数十里,马儿忽然扬蹄而起,绷成了一条直线。 “马惊了!”远处驯马人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元嘉被掀翻,就地滚了好几圈。太医令和维护草场的四郎将都来了,秋姜隔得远,看不清,也没有兴趣,只是心里疑惑警惕。 “贱人何在?”元嘉的声音和她的步子一样快,不刻就在众星捧月中到了秋姜面前,二话不说,直接一鞭子抽来。秋姜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遮面。 旁边闪来一人,将她拦在身后,硬生生受了这一鞭。 “啪”——如此响亮,所有人都噤声了。 元嘉更是难以置信,望着眼前人,瞳孔骤缩。 “林——林瑜之!”她执鞭的手都在颤抖,难以置信,不能不信,死死地盯着他。怪不得他连月来不露一个笑脸,怪不得他初时拒婚,怪不得他对她这样不假辞色……纵然她是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她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觉得不断有光晕在旋转,所有人的脸在视野里扭曲放大,每个人都在嘲笑她。 “啊——”她大喝一声,扬起马鞭就冲二人劈头盖脸抽下去。她已然失去了理智,状若疯癫。林瑜之却不敢反抗,回身抱住谢秋姜,把所有的鞭挞拦在自己身上。 周围人自觉闪远,空出了一个以三人为正中的圆圈。 没人敢阻拦发疯的四公主,最后李元晔赶来,制住了她。元嘉睁着猩红的双眼,发狂地挣扎:“你是何人,竟敢拦我?不怕死吗?” 元晔面无表情,四平八稳地俯视她:“四殿下息怒,纵然这二人有所不对,此地众目睽睽,不可失了皇家脸面。晔已遣人禀明陛下,一切自有圣上决断。” 他的眼神如清澈溪流,声音如凉润雨丝,让人神清目明。元嘉渐渐找回了一些理智,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方悟过来:“晔?你便是最近入京的琅琊公李元晔,陇西李四郎?” “正是在下。”元晔松开了她。 元嘉打量着他,忽然,哧的一笑,讽刺道:“你不呆在豫州抵抗南獠,来洛阳作甚?” 元晔道:“恭贺四殿下大婚。” 四周顿时噤若寒蝉。 元嘉眼罩寒霜,手中鞭子倏忽又攥紧了,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元晔任由她看,岿然不动。元嘉却笑起来,啧啧道:“真有胆色啊,李君侯。” “承蒙殿下夸赞。” “只是我怕你当不起。”她猛地提起手中鞭子。 身后忽然有人道:“他有什么当不起的?” 元嘉惊得手中鞭子落了地,忙回头跪地稽首见礼:“阿奴参见大人,大人万圣!”这么多眼睛看着,她本不必行如此大礼,却因做贼心虚,下意识跪了磕了。皇帝气得微微发抖,震怒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女郎!” 元嘉吓得不敢辩驳一词。 皇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散了?” 周围人连忙跪地谢恩,俯首退去。 元嘉也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皇帝这才走到秋姜面前,林瑜之连忙避开。皇帝却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林瑜之应声跪地,大骇:“陛下恕罪!” 皇帝切齿地望着他,目龇欲裂:“这个耳光,是替元嘉打你的。你胆敢辜负他,下场就不是一个耳光那么简单了!” 林瑜之闭口不应。 “还挺倔的。”皇帝上前两步,一脚踹翻了他,脚底狠狠踩在他的脸上,反复碾过:“你真以为自己是士族子弟,朕不敢动你?不过一个寒门庶子,朕的一条狗而已,朕想用你时便用,想让你取悦元嘉,你就去卖好,竟然还敢有主见?” 他的语气轻蔑冷漠,听来格外嘲弄,但是理所当然,仿佛此刻脚下踩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林瑜之的身子微微颤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元晔面无表情的脸,总觉得他眼底颇有嘲弄,面色不由涨红。有什么比在情敌面前如此丢人更加难堪?凭什么,他们都不把他当人看?他眼前白光一片,只觉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好一阵子反应过来,才发觉秋姜扶着自己使劲摇晃。 ——原来,皇帝早就走了。 “修文,你怎么了?”秋姜后怕地望着他。 好半晌,他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挂在嘴角,也不搭话,像个木偶似的反而更大地笑起来。秋姜惊惧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李元晔私心作祟,拉了她起来,温声道,“他现在不需要你的安抚,他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秋姜一想也是,不过心里到底愧疚难安,又不放心,走时还一步三回首。 林瑜之从那以后,更加安分守己,变得格外沉默起来。秋姜虽然心里有疑,但碍于身份,只得与他保持距离。至于是何人那日要害她?不用查也知晓。手底下的探子来报,确实是谢妩姜和谢云姜遣使来的,是个曾与她在内宫有过过节的女食。 不过一个小小女食,秋姜也不放在心上,只让人打发了她去浣衣。 她日常除了处理奏章诏书,闲来时也随同二三女史去尤蓝台与几位重臣协商切磋。一人路上对她道:“谢使君来的次数不多,有所不知,这尤蓝台是太武皇帝时候建的,珍藏了各司各类的典籍,博采众长,是我大魏的文化精髓。先文帝汉化后,便勒令鲜卑八族的贵女子弟必须识文断字,每人一周至少需来四次,否则交由宗正卿处置。” “明面上好看的吧,难道还真的执行?那可都是各族亲王贵族的爱郎啊。”另一人质疑。 “不信你去打听!太子殿下当年鄙夷汉族文化,不肯遵从汉化策略、学习汉文典籍,先文帝照样不姑息,宗正卿那儿关了三个多月呢。” “真是不可置信。” 这人得意道:“所以啊,从那以后,就没人敢轻视这儿了。先文帝陛下的积威所致,每有来这学习读书的,没有一个敢大声喧哗。” 她话音未落,殿内便传来一声大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恭羞与汝为伍!” “天哪,何人胆敢如此?”这女史目瞪口呆。 秋姜认出王恭的声音,连忙致歉,转而快步入殿。一进门,便见了争得面红耳赤的王恭和谢远二人。 王恭神情愠怒,秋姜从未见过他如此横眉怒目,大师风范,不由愣在那里。 谢远只是冷笑:“对,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当日便说明白了,你看不上我,我们分道扬镳、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你为什么处处在朝堂上针对排挤我?还屡次弹劾我?” “你不做那等污秽恶心的事,我会有那个闲情来为难你?”王恭亦冷笑,“贪赃枉法、沆瀣一气,还与尔朱劲那等胡人搭上,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还记得我等汉门大儒的信义是什么?可还记得什么是礼义廉耻?” “王子封!”谢远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警告你,莫再干涉我的私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若任由你这样的小人危害社稷百姓,恭还有脸面对士族,面对诸位乡亲父老?” “你就是要和我过不去了?” “是你太过分!天下正义之士都看不过眼!” 他们二人吵得喋喋不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秋姜脚步微移,终究还是遏制住上前的冲动。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士人大儒,齐名的“王谢”,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心痛,但知道自己不应搀和,否则只会雪上加霜。她是当朝女侍中,若是牵涉其中,又有多少双眼睛看着? “走吧。”秋姜带着几位疑惑的女史默默退去,心里说不出的压抑难过。仅个人情感倾向而言,她自然更偏向王恭。这几日彻夜难眠,到了休沐日,秋姜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077章 琅琊王恭 077琅琊王恭 这日修整完所有文书,她抽空去拜谒了王恭。 这几日,他分明憔悴了不少,见到她,也只是笑一笑,跪坐在矮榻上为她煮茶。秋姜心有不忍,却不知从何说起。 “师长一切放宽心,都会过去的。” “是啊,过眼烟云罢了。只是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 秋姜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陪着他静默。半晌,他笑了笑道:“不说这个了。你在朝中从仕,一切顺利否?” 秋姜点点头。 “你是聪慧的女郎,自然比我这样迂腐的人强多了。” “君莫妄自菲薄。” “何来妄自菲薄之说?让我学某些热阿谀奉承换来的前程,恭实在做不到。” 秋姜语塞。 王恭忽然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按了按。秋姜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听得他在她头顶笑了笑,俯下身来,唇齿间有些微醺的醉意。 “君饮酒了?”秋姜不适地错了错身子。 王恭却靠在了她的肩头:“三娘,我真后悔,若是当初不曾识得他,该有多好?为什么上天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同窗多年,从小一起长大、公事,一起周游列国,畅叙幽情。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秋姜不忍推开他,侧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恭忽然伏到她的膝上,放声大哭,歇斯底里,仿佛要将一生所有的悲痛和苦闷都尽皆发泄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看到了吧?”谢远在廊柱后对李元晔耳语,笑容说不出的暧昧,“当日你初遇凤容之时,她是否对子封倾慕?” 元晔难以置信地望着室内这一幕,并未回答。 谢远再添油加醋:“子封昔年醉酒之时,曾无意间向我吐露,原来他对谢三娘钟情,奈何是弟子之爱,不能夺之,故心中煎熬。” “我不信!”元晔攒紧了拳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家师近来多有龃龉。” “确实不假。但我也实话实说,怀悠,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想你这样被蒙在鼓里。听说最近子封拒绝与谢氏阿大议亲之事了吗?族长都从南地来了,子封不惜自残,也不愿娶阿大为妻,气得族长拂袖离去。你真以为他还惦念死去的大嫂吗?我与他相交多年,还不了解他?呵——” 最后这一声冷笑极尽嘲弄,激地元晔双唇铁青。 “我不信!”他咬着牙,“我一个字也不信!”转身飞身就走。 谢远望着他的背影冷笑。 第62节 不信还逃得这么快?怀悠贤侄啊,你还太年轻,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到底是年少气盛。不过,这样才能唱响这出戏不是? 王子封,你看不起我,我又何尝愿意与你为伍? 我已经退让,你竟然还如此步步紧逼。 那就休怪我无情! 冬去春来,事事变迁,宫里却没有多大变化。太子之争,日趋白热化,关于立太子的站位也成了当今朝上诸位重臣的首任。自塞北豪强尔朱劲表了态,公开支持六皇子元敏玉,原本尚在观望的士族和鲜卑贵族也纷纷倒戈转向。一时间,局势看似纷杂,实则日益明晰。 谢衍这些日子很苦恼,如今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这日,王氏请完安带着谢妩姜来看他,见他负着手不断在堂上徘徊,一脸重忧,不由道:“夫君怎么了,可有为难之事?妾虽不懂朝堂上的事情,若能为夫君分担一二,也不甚荣焉。” “说了你也不懂!”谢衍烦躁道。 王氏赔笑着过来搀扶住他:“妾虽不懂,夫君为何不找家翁商议?” 不料谢衍听了,反而更气,一把甩开她,怒气冲冲道:“他自身难保了,还能帮我?” 王氏被他吓了一跳,尤是不解,凝眉道:“……家翁出了何事,为何不曾在信中与我提过?” 谢衍怒道:“无知妇孺,一点不假!你还能有什么知道的?你没听过这洛阳城里的传闻吗?尔朱六汗支持六皇子和潘贵妃,我们谢氏一门和你父亲王氏一脉却支持李淑媛和三皇子。那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王氏不解朝中局势,呐呐道:“他不过是个胡人,又不是皇室藩王,夫君担心什么?难道他还敢动我们士族不成?” 谢衍怒不可遏,又惊惧难安,蓦然回首,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蠢不可耐!尔朱劲是契胡豪强,总领契胡族第一大部族秀荣部,且兵强力壮,势力冠绝塞北,陛下都要忌惮三分,岂是一般藩王可比?他可不是亲汉的陛下,我听他风评,向来不屑我们汉人,在属地也对汉人多加苛刻,若他得势,我们还能好?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说到最后,他的心都揪起来,忍不住捏着手在堂中又走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王氏被他骂得狠了,心生怨气,也算看清了他自私自利的凉薄心性,懒得上前宽慰他,冷眼旁观。 气氛这样凝滞了会儿,谢崔氏和耿寿妪带着人从后院过来:“还没出事就这样大惊小怪,这么大声是想吓唬谁?你想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引过来看你笑话?” 她很少这样动气,谢衍投鼠忌器,轻哼了声,闭口不答。 “老身管不了你了?”谢崔氏狠狠拄了拄拐杖。 谢衍虽不怕老母,但北魏极重孝道,对每个士人的仕途至关重要。他忙跪地致歉:“是阿衍糊涂,母亲恕罪。” 谢崔氏冷笑:“别做戏了,这边没外人,起来吧。为今之计,是怎么找到度过难关的办法。” 谢衍讪讪地起身,被这样直白地揭穿,老脸也不由一红。 谢妩姜笑着上前:“不如父亲另择明主吧。” 谢衍一怔。 王氏也愣住。 谢妩姜道:“形势所趋,我们也不得不低头了。阿耶不如找人联络尔朱六汗,看能不能……” “你在胡说什么?”王氏大声道,“置你外公于何地?” 谢妩姜神色不改,淡淡地望着她:“母亲,难道外公还打算一直帮那个李淑媛?这是行不通的。良禽择木而栖,我们何不另择明主?这么好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若是负隅顽抗,到时候大局已定,尔朱六汗便不会信任我们。到了那时,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母亲,难道你和外公还看不清形势,还要执迷不悟?” 王氏沉默了。 因为她句句在理。 谢衍此时开口:“如何联络?” 谢妩姜笑道:“既然是示好,那就要有所表示,如果送的礼物太轻了,恐怕他不会接受,甚至会觉得父亲在消遣他。” “你直接说送什么吧!” 谢妩姜微微一笑,朱唇轻启:“五妹。” 王氏悚然动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谢衍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谢妩姜悠然而平缓地看着他,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坚定:“五妹谢云姜。” “你疯了!”王氏拉住她,扯到自己身边,“你是被什么着了魔,还是吃错了药?或者你五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你疯了不成?以前我觉得你懂事,今日你是怎么了?” 谢妩姜拨开她的手,四平八稳地道:“五妹是我的亲妹妹,若不是情非得已,我怎么会出此下策?我们都灵谢氏年龄适合还未出嫁的嫡女就只有五妹了。为了家族,为了父亲,她必须牺牲。”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自己去?”谢崔氏看不懂她这虚伪做作的样子,冷笑。 谢妩姜叹息,为难道:“孙女也想去。但是,孙女已经奉旨,明日便要入宫为陛下炼制金丹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金丹?” “正是。这是师父教予大娘的绝技,如今得谢师长举荐,陛下信任,大娘怎能不去?抗旨不遵,这可是欺君大罪!” 谢崔氏哑口无言。 谢衍的眼睛却亮了一亮:“陛下竟然召你入宫?他可曾赐你封号?” 谢妩姜笑道:“陛下已着手封我为女贤人。” 谢衍频频点头,心情算了好了些,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好做,不要给为父蒙羞。若是有幸得见潘贵妃,千万不能得罪,若是能交好,那便更好了。” “父亲不说,妩姜也知晓。” “好,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将你五妹送入尔朱六汗府上。” “父亲英明。” 父女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王氏却看得心里发寒。想到另一个亲生女儿就这样被人定了命运,她不由眼前发黑,心如刀绞。 阿大怎么能如此冷血?别人不了解谢妩姜,她这个为娘的还不了解吗?她绝不会因为什么家族和父亲才把谢云姜送给尔朱劲为妾,她一定有别的阴谋。 或者,谢云姜只是她用来搭上尔朱劲的一颗棋子。 爱子已失,小女儿将被送给一个胡人为妾作践,大女儿却这样冷心冷血,王氏感到了深深的力不从心。这是不是报应? 第078章 国之大变 078国之大变 春去夏来,花开花落。秋姜因病休沐了半个月后,重新上任。这段时间她不在,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预知。她才知道谢妩姜入宫任职,为皇帝炼制金丹,后悔不迭。 夜尽了,宫内的灯却重新掌起。皇帝在宣政殿批阅奏章,秋姜在一旁侍奉。到了月中,她已有困意,却不敢表露。过了会儿,皇帝忽然道:“你累了,便去歇息吧。” 秋姜吓了一跳,忙跪到台阶下:“微臣不累。” “朕说过了,不用这样战战兢兢的。起来吧。” 秋姜低头退回到他身侧。 烛火明灭,格外岑寂,窗外的落花扫过檐下的石阶,一地残红。秋姜直直地站立着,呼吸却格外缓慢。 “你很紧张吗?”皇帝笑了,搁下簪笔。 秋姜摇摇头,又点点头。 皇帝更是乐不可支:“你呀,为什么总是这样可爱?” 秋姜怔然,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眼神格外温柔:“我不愿勉强。有人不愿意认我,自然有她的理由。但是,只要她在我身边一日,我就会护着她,就像那些年相依为命一样。” “……陛下相信吗?一个死去的人——”她说得实在艰难、试探,“她会重新复活?” “有什么不信的?”皇帝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我是信佛的人,相信转世轮回,没有什么不信。” “……” 她望着他的眼中噙满泪水。 皇帝仍是微微笑。 仿佛到了极致,有一根弦在脑海中崩断了。秋姜不住后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皇帝却在她面前静静地望着她,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此铁血如何无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会护她爱她的好哥哥。 有些东西可以改变,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会改。 哪怕换了一世,哪怕她换了躯壳,他就是他。倘若命运不是如此苛刻,倘若他们幼年没有罹难,又怎能有那互相扶持、唇齿相依的缘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元善建拉了她的手,快步朝宫外走去。 夜晚安静。 他拉着她不住奔跑,不时回头冲她笑,仿佛回到少年时,同样贫困、蛰居冷宫时的那个单纯少年?那个会为了妹妹不挨饿而向李贵姬下跪,向膳房的公公乞食,那个会为了她与一只狗舍命搏斗的少年。 但是她呢?为什么一开始就不信? 此刻,秋姜是如此地厌恶自己的怯懦。 她是如此地害怕帝王心术。第一世位处权力漩涡,她已经本能地畏惧了被权欲浸染过的人心,以至于对十几年未见的兄长如此不信任。 如今追悔莫及,还来得及吗? 秋姜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牢牢拉着自己的手上,忽然泪流满面。 他们就这样跑,这样跑,直到周围越来越荒僻,直到看到角落里那个早已破败的院落。青铜门褪去了斑驳,缠满了蛛丝。元善建低头耐心都揭去,推开了门。 “还记得这儿吗?”进去后,他笑着环顾四周,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秋姜重重点头。 “傻丫头,记性还不错啊。”他低头刮了刮她的鼻子。秋姜傻傻地笑起来,鼻尖泛酸。元善建低头抹去她眼角的泪痕,道:“别哭,自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过誓,我要成为人上人,这辈子都不再让你哭。华儿,你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信任的人。” 秋姜扑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元善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秋姜的哭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只好笑着转移话题:“还记得五岁那年吗?你因为饿,偷了李贵姬宫女的膳食,结果被捉到永巷。” “记得,你为了我给李贵姬跪下。”她挤出一个微笑,心中又酸又暖。 元善建道:“华儿,我给你说这个,不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希望你记得,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秋姜重重地点点头。 元善建执了她的手,道:“洛阳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把敏和交给你,你带着他离开这里吧。” “皇兄,我要留在这里!” 元善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改变不了什么。我已经安排了人,五日后,你和敏和从东门离开,会有人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我不走!” “听话,去渤海吧。高兆虽然风评不好,为人也贪,但他是个有情义的人。渤海王高信是他的兄弟,他会照顾你的敏和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大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熨帖着,仿佛带着千斤之重。 第63节 秋姜无从反驳,难以拒绝。 她不想再让他忧心难过,又想起金丹之事,忙道:“阿兄,你不可再用谢妩姜进献的金丹,你是都是含有铅汞的毒物!” “毒物?”元善建失笑,“你多虑了。我知晓你与你长姊有些误会,所以对她有些偏见,她都与我说了。那些金丹确实有效,我服用以后,精神也好了,不像以前一样疲乏无力。” “那是幻觉!那些东西吃了,短时间内是有效,但是长时间服用,你的身体会中毒的!” 元善建虽然不信,但是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便道:“那我以后不用就是了。” “何止不用?她居心叵测,趁我不在给你进献毒物,就是为了拖垮你的身子。你要保重身体,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元善建笑了笑,握住她的肩膀:“如果我告诉你,我最多再活半个月,你信吗?” 秋姜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谁不会生病,谁不会死?我服用金丹,也是不得已为之。我这个病,终日昏沉,脑袋也不清晰,力量也在逐渐流失。有时候,我握一盏杯都觉得艰难。” “不可能!” “别这样。”元善建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好好保护敏和,和他一起安全抵达渤海,我在天之灵,就是死也瞑目了。我对你只有这个要求,你都不答应我吗?” 秋姜无言以对。 这个人在弥留之际,想的依然是她和敏和。她如何能说不?她能做的只是一点点,那就是让他放心。 她重重点头。 元善建宽慰一笑:“我就放心了。” 第二日,秋姜在宫内便听闻了王恭毛遂自荐担任秘书监,主修缮史书,并发表了《源流论》,欲明辨姓氏,重整流品。他将王谢袁李定为上五流,而崔王郑萧等大族却被他定为中流,而以河南郡为首的原鲜卑贵族士族却被他定为下流,树敌众多,激起了无数人的不满。 秋姜这日请假便上门去谒见他,却得知他在尤蓝台编撰国史,连忙赶赴。 王恭不但重修了国史,把北魏几代的历史都重新修整,还让人将这些刻在尤蓝台正门大殿前的石碑上。秋姜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事无巨细,连太武灭佛、沙门尽诛,文成太后豢养面首,沟城太妃和中山王苟且的事都写了,数之不尽的士人和胡人贵族围着石碑指指点点。她头皮发麻,连忙问及侍从,王使君在何处。 仆从连忙带他去见了王恭。 王恭从榻上起身,执着一卷书帛过来,交付到她手上:“你看看,我写得如何?柳展、裴宁建议我将国书刻于石碑上,这个建议果然不错。” 秋姜心急如焚,猛地打掉了他手里的书帛:“你清醒一点!都大祸临头了,你还不自知?” “知道什么?”王恭好笑地看着她,弯腰捡起那书帛,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三娘,你不是糊涂了吧?” “秉笔直书是好事,但是,这样的丑事都都敢写下?写下便算了,还将之刻在石碑上?就算陛下能容忍你,鲜卑贵族们能容忍吗?你还要重新区分流品,又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你去死,你知道吗?” 王恭道:“那又如何?我的本意不是这样,有才学的庶族寒门,我并不会看不起他们。但是我厌恶那些胡人,野蛮粗鄙,却以北方士族高门自居?真是可笑。以为换了个姓氏便是贵姓了?我便要他们知道,他们永远只是贱种。” “你这是把陛下也骂进去了?血统有那么重要吗?没错,有些胡人是嚣张跋扈,欺压汉民,但是有些不是。这么多年,历代至尊为了汉化大业付出多少努力,多少鲜血?好不容易如今两相安宁了,你居然又挑起纷争?你想胡汉相争,天下重新大乱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姜道:“我知晓你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到底是谁撺掇你做这事?他想害你,你知道吗?” “这不可能。”王恭怔然,随即便伫定地摇头。 “明摆的事情,有什么不可能的……” “是怀悠。”王恭打断了她的话。 秋姜哑口无言,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说是谁?” “怀悠。他和我说,编撰史书是大事,必须要由公正忠良的人来完成。他还说……” “别说了!”秋姜觉得自己很混乱,还是不能相信,晕眩了会儿,抓着他的袖子道:“别管这些了。快,趁陛下还不知道,赶紧把外面那些石碑砸了!” “来得及吗?”谢远和中领军和世詹带着一帮人鱼贯而入,三两下便擒住了王恭。谢远抖开手里的诏书,道:“陛下之命,王恭混淆视听、亵渎先烈圣帝,欲暴扬国恶,无所不容。现将之压往城南宗关台腰斩!柳展、裴宁同罪论处,琅琊徐州王氏一脉诛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连坐!” “谢远,你是何居心?”秋姜目龇欲裂,双目冲血。 谢远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唇角:“这是陛下的旨意,谢使君如有异议,还请马上入宫禀明。去晚了,那便来不及了。” “你敢动手?” “微臣是奉命行事。”眼神示意和世詹,和世詹大手一挥,王恭便被押解了出去。 “谢远,你这个小人!我王恭真是瞎了眼,才认识你!你这个小人!”王恭的声音仿佛苍鹰啼血,声嘶力竭,划破了这晴朗的长空。 秋姜回头便向宫内疾奔,跑死了一匹马。 宣政殿近在眼前,还未得入内,午时的钟声便响了起来。 秋姜呆愣原地,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地。 她痛苦地抱住脸。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元晔,对了,还有李元晔! 秋姜仿佛被警醒了,转身就返回宫外,直奔他的下塌地。她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师傅也要害?谢远许了他什么好处? “对不起,邸下不在。”兰奴回道。 秋姜冷冷地望着她:“去告诉他,我数到十,如果他不出来,从今以后,再也别来见我。一、二……” “你……”兰奴正要呵斥,却被她的目光吓到噤声。 “兰奴,你退下吧。”秋姜数到五,李元晔便从殿内出来了。他一身素白,长发披落,容颜看着非常憔悴。 但是,秋姜毫无动容。她缓步上前,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她打得偏到一侧。 “邸下!”兰奴又惊又怒,就要冲上来。 “退下!” 兰奴不愿退去,却被他的眼神吓到,只得离开。 此刻,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这样安静,仿佛可以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秋姜望着他红肿的侧脸,见他仍是低头不语,不由徐徐一笑:“连自己的老师都可以出卖,李元晔,你真是丧心病狂。” 他没有说话,双拳紧攒。 “他教导你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被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和疼爱的弟子害死,还是腰斩酷刑。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死不瞑目?” “别说了。”元晔终于崩溃,捂着脸靠到廊柱上,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怕忙了他秀丽的双颊,更显失血苍白。 “不,我要说。你们敢做,为什么怕我说?李元晔,你怎么就这么孬?谢远都敢作敢当,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师父去死,去求求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也害怕吗?”秋姜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我真是看错了人。李元晔,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到他的脸上。元晔双唇苍白,木然地望着虚空。天上划过一道惊雷,不刻就下雨了。 秋姜狠狠推开他:“卑鄙、虚伪,无情无义,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元晔跌坐在水坑里,直到她跑开,才骤然惊醒,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扑到她的脚下,抱住了她的腿:“不要!三娘,不要离开我!晔知道错了。晔知道错了。三娘,不要这样对我!我错了——” 秋姜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俯视他:“错了?你能换回你师父一条命吗?杀了人认个错就行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别在这儿恶心我,放开!” 秋姜猛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惊雷忽而划过夜空,元晔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惊吓。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他茫然地望着她在雨中逐渐消失的背影,渐渐地瞳孔有了焦距,有些手足无措,忽然,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倒入泥水中。 “邸下——”兰奴疾步跑来跪下,抱着他张皇失措地大喊,“来人啊,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第079章 矿场苦力 079矿场苦力 “是谁惹你生气了?咳……”元善建用帕子压住唇角,关切地问她。 秋姜忙扶了他上塌,低头为他掖好被角:“没事,一个不长眼的小贼,我自有办法收拾他。” “是李元晔?” 秋姜手一僵,蓦然抬头。 “别这样看着我。”元善建笑了笑,“侯官什么都报,我没有特地派人去监视你。” 秋姜道:“没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要不要……” “我会收拾他的。”秋姜咬着牙,眼神冰冷,“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 “你不再喜欢他?”元善建只觉得心头松了一口气,为着她不再着迷这个心头大患,“我帮你教训他吧。”——除去。 “不用,我要亲自出手。”秋姜道。 “你想怎么处置他?别忘了,还有几天你和敏和就得走了。”皇帝语重心长地劝她,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秋姜忙帮他顺气,道:“这你不用管。” “你是舍不得他吧?” “笑话!”秋姜起身,冷声道,“一会儿我就让人把他送到秀兰山的矿场去。” 皇帝都愣住了,皱紧了眉:“你是玩真的?”秀兰山的矿场,工作艰辛,体质较弱的送进去不到半个月就得咽气。所以,一般只有被俘虏的南朝奴隶和犯了重罪的大臣后嗣才被送到那里等死。 秋姜道:“我从来不开玩笑。” “那朕就封你为圣阴公主,辅政监国。”转头对下人道,“取朕的印鉴来。” 那是一方青色的小印,刻有“勤政国昌”四字,虽然材质普通、毫不起眼,秋姜却识得——这是昔年他刚刚被册封为太子时,他的恩师、太子少傅鲁国公赠与的,对他意义非凡。而且,元善建曾下令——朝中但凡有重大诏命,除了国玺外,必须有这方小印盖章,否则无效,包括立太子。在北魏,这枚印鉴甚至在国玺之上。毕竟,国玺可以重造,这件东西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朕赐你这个,将来,若是遇着什么事,你除了可以依靠高兆外,还可以去镇西边关找征西大将军韩孤男。”元善建将印鉴紧紧地按入她的掌心,“千万不要自己逞强。我要你再一次答应我,用你以后的孩子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秋姜热泪盈眶,郑重地点头:“我发誓。” 秀兰山的矿场活重累人,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大伙虽来自天南海北,倒也有同为南地的俘虏、同一家族获罪出来的,一日日相处下来倒也能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缘分。 张老三是这一片区的头儿,下面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总有人第一时间汇报他。但是,昨日这里押来个新人,既没来朝拜他,也没孝敬个把好东西,他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半晌,“呸”的一口吐掉了嘴里嚼了半天的野草:“什么名堂?都送秀兰山来了,还当自己是大爷呢?弟兄们,跟我走,看看这家伙是个什么来头。” 陈老四第一个站起来,一路上跟他身边献殷勤:“听我说,三哥,你小子好似来头不小,据说是四郎将那儿送来的。” “我管他四郎将还是国子监,天王老子到了这也得趴着。”张老三当他瞎掰。都送这儿来了,还能咸鱼翻身去? 一路绕过大半个矿场,几个挖矿运石的见到这煞气冲冲的一群人,忙闪到一边,挨个点头问好。张老三觉得很有面子,大手一挥:“好好干。” 第64节 等他走远了,一人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真当自己是监工了?王八羔子,南貉子,还是吃了败仗被抓来的,比我们高贵了去?” “少声点,还没走远呢。被听到你准备等死吧,老子才不给你收尸。” 这人马上闭了嘴。 “人呢,在哪?”张老三扯着嗓门大喊,好似多喊几声,人就能出来了似的。 “老大,就那儿呢。”陈老四尴尬地一指他身边。 张老三猛地跳开一步,正眼一瞧。半山的一块青石边靠着个单膝曲起的年轻男人,满脸胡渣,不修边幅,看不清模样。不过,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但还是可以看出是质地不错的绸缎襦衫,可见到这之前出身不错。张老三没被俘之前也就是个兵户,南朝重文轻武,兵户地位低下,所以,他向来和这些破书生不对盘,当下就冲过去踢了踢他:“起来起来,新来的,爷有话和你说。” 这人保持着一手搁膝盖的姿势动也不动,目光呆滞地垂着,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个人。 “妈了个巴子的,我他妈和你说话呢!”张老三火了,单手提着他的衣领就拎起来,“我跟你说,我可是这片地的老大。你他妈见了我跟没看见似的,装什么装呢?” 他一说起话来,唾沫星子漫天飞,都喷到这年轻男人的脸上了,陈老四和几个小跟班看得都下意识退了步。这人却还跟没事人似的,或者说——是木讷。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吧? 但是,张老三也不管他这些弯弯道道,见他不理自己,火气更加上来,骂骂咧咧了两句,一拳头就揍了上去。 这人踉踉跄跄了两步,仰面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一帮人围着他笑起来。 张老三心情大好,过去,一脚踩住他的脸:“横啊,你再跟爷横啊?小兔崽子,我呸!爷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裤裆里呢。” 又是一阵大笑。 张老三还要奚落几句出气,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声:“三哥,你这是干嘛呢?” 跑过来的是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娘子,脚踝上和手腕上都挂着铃铛,眼窝儿深,皮肤却有些黝黑,看着像是有几分胡族血统,却看不出是什么部族的。她身上穿的衣服倒是体面,虽然不华贵,却十分齐整。桃红色复纱的左衽胡服,头顶小胡帽,腰间佩戴着织锦腰带,左手上挽着一条宽宽短短的湖绿色披帛,另一边搭在肩上。 凶神恶煞的张老三见了她,马上乖乖地收了脚,干笑道:“这不是和新来的小兄弟闹着玩嘛?” “闹着玩,有你这样闹着玩的?” “朱仑妹妹,你三哥和他闹着玩呢,真的,就是试试他的体力。看他高高大大的,谁知道一撂就到了,这么不顶事。”手底下一帮人忙替三哥打圆场。 “是吗?”朱仑狐疑地打量张老三。 “就是就是。”张老三额上冒着虚汗,讪讪得陪着笑。 朱仑哼了声,回头唤上两个和她相同制裳的胡女一左一右搀扶着人走了。张老三只得在原地干瞪眼。 陈老四眼巴巴道:“三哥,现在怎么办?人被朱仑带走了。” 张老三心里烦,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我他妈的能知道?” “朱仑阿姊,这人谁啊?”阿花打了饭回来,在庐舍看见朱仑床上趟着个陌生男人,浑身还脏兮兮的,不由惊呼道。 朱仑捞起面巾,就着盆拧干,弯腰帮这人擦拭起来,又吩咐她:“再去打份饭来。” “啊?”阿花看到床上的男人,后知后觉,“哦。”也不问别的,转身就去了。 等她回来,却见朱仑呆愣愣地站那,手里的帕子也失落在地,不由“咦”了一声:“朱仑阿姊,你怎么了?他……”走到床边,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朱仑给他擦过脸,打理过了,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阿花道:“……这小郎君生得好俊哪,怎么这样年轻?我都以为有三十多了。” “尽瞎说。”朱仑回头就打了她的脑袋。 阿花摸着脑袋不服气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我和你说,阿姊,虽然他长得不错,但是,被流放到秀兰山做苦力的,也就和奴隶差不多,你可别糊涂了。你可是鲜卑八族之一楼氏下辖的家生奴,这里谁不敬重你?虽然你犯了事,也只是发配在这看管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出去的。他呢?犯不着啊。” “你想哪儿去呢,我就看他可怜。”朱仑瞪了她一眼,快步跑开了。等她用晚饭回来,李元晔已经醒了。朱仑忙上去搀扶他起来,又一叠声让阿花去拿饭:“正愁你不醒,没法用饭呢。”说着自己就笑了一笑,明媚无害。 李元晔避开了她,就要下地:“多谢女郎相救。晔乃草鄙卑贱之人,不敢当。” 朱仑忙拦住他:“你这是做什么?我看你谈吐不凡,怎么说自己是卑贱之人呢?”抽空打量他俊丽的容颜,虽然苍白,依然光彩夺目,气度非凡,脸色不由红了一红,道,“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郎君吧?犯了什么事被送到这来?” 元晔低头不语。 “不想说就算了。”朱仑道,“但你得吃饭。饿死了,我这就又少一个劳动力了。”她硬是把一食盒塞到了他手里。 元晔怔了怔,没有打开,递还给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仑不开心地竖起眉。 “女郎一片好意,晔铭记于心。只是,晔得罪的不是一般人,恐怕连累女郎。” “不怕,我是楼氏的人。不管你得罪了谁,哪怕是朝中大员,郑家和王家的人,我也不怕。没有楼氏的许可,他们不敢把我则么样的。”朱仑扬了扬脑袋,又把食盒塞过去,“快吃。” 元晔抬头看了她一眼。 “吃啊。”朱仑奇怪地看着他,急性子地道。 第080章 此后经年 080此后经年 元晔只得打开。盒子一掀开,他就闻到了一股饭香,有鸡肉和鸭肉。他夹起一块放入唇中,佐料加了盐和茴香,心里有些诧异,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吃吧?”朱仑得意道,“这是我自己的小厨房做的,和外面的大锅饭可不一样。这几日你就在我这安心地养伤,我保管你吃好睡好。”说着,也不等他回应,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阿花在外面拉住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朱仑挡开她,径自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一个栗子打她头上,“他这人挺不错的,我喜欢。” “你真喜欢他啊?”阿花叫起来,“不行!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听我的,朱仑阿姊,别去招惹他。他还说他有仇家呢。” “你偷听我们说话?”朱仑霎时横眉怒目,劈手就要抽她。 “不是的,不是!”阿花抱着脑袋鼠窜,奔了两步却撞到了人。对方“哎呦”一声,后退了几步,后面的侍女才堪堪扶住她。这人怒道:“不长眼啊?哪来的贱婢?” “你怎么骂人呢?”阿花打量对方。 这是一个身着嫣红色曳地制裳的女官,手执银如意,乌发高挽,冷冷地望着她。身边另一个同样制裳的女官却笑道:“算了吧何女酒,不过是个孩子。”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怎么现在我大魏都是仗着年纪小就胡作非为的?” 朱仑听她说得尖刻,忍不住回了一句:“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们可没犯事!” 身后一个浅青制裳的随侍叫道:“大胆!这是褚青衣和何女酒,正五品的高级女官,你是哪儿当差的,竟然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朱仑吃了一惊,这才依稀记起,嫣红色和银如意好像是内宫五品女官的制服。但是她在楼氏长大,素来刁蛮惯了,道:“什么以下犯上?你可不要瞎说,我不是内宫的人,你们没资格管我!” “好啊。”褚青衣禁不住冷笑,眼神示意左右,“那你们就教教她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本分,让她好好看看,本座有没有这个资格!” 两个浅绿色低阶女官领命上前。 朱仑仍是梗着头,不相信她们真的敢打自己。二人却毫不留情,一人反剪了她的双手,一人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直接打破了她的嘴唇。 “这是要叫你好好清醒,看清你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朱仑大骂:“你敢打我,你不得好死?我是楼氏的人!” 褚青衣挥手让二人停下,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脸颊仔细打量。半晌,嗤笑一声,放开:“皮肤这么黑,嗯,是楼氏的人,错不了。” “你怕了吗?还不放了我!” “怕了?”褚青衣笑得弯下腰,最左右道,“你们说,我怕不怕?” 引来一阵哄笑。 褚青衣笑够了,绷起脸,面无表情道:“告诉她,我是什么人。” “内宫专司酒膳的正五品女官、青衣褚氏。” 朱仑大声道:“你不过一个五品女官,凭什么打我?” 褚青衣又笑了,拨了一下披帛,闲闲地对四周道:“告诉她,我凭什么。” 这次回答的不是旁人,是她身边的那个浅绿色低阶女官:“我们褚青衣乃是当朝女侍中谢使君的人。你算什么东西?教训你,是你的福气。” 朱仑呆在这里很久了,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张口就道:“什么女侍中、什么谢使君,什么东西?没听过。” 这次不仅左右,褚青衣和何女酒的脸色都变了。褚青衣亲自上前,一个耳光就甩上去,“这样的话你也敢说?看来真是不想活了。来人,把她给我押到刑房去。” “你凭什么滥用私刑!什么女侍中,你们不得好死!” “贱婢,还敢出言不逊?”一人又是一耳光打上去,直打得她鲜血直流。 这哭哭嚷嚷的,不引来别人也不行。张老三和陈老四都来了,却迟迟不敢上前。陈老四拉着张老三的衣袖道:“老大,我们要不要去救人?朱仑妹妹快被她们押走了。她平日可是很关照我们的!” 张老三抓耳挠腮,烦躁地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我不想救人?你也不看看,这里面最差的也是个七品女官。内宫女官,没有特赦旨意和令牌是不能出宫的,她们这样声势浩大,肯定是上面有人,或者奉了极重要的诏命。咱们两个上前?死得更快,浪花翻不起一个。” “那怎么办?看着她们害朱仑妹妹?” “妈的,大不了劫人逃命,你喊兄弟去。”这筹备也有多日了,眼下时机未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他正打算破釜沉舟,一个沉稳的男声大声道:“为难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褚青衣,谢秋姜就是这么教你的?” 褚青衣和何女酒齐齐回头。见了是他,褚青衣笑着欠了欠身:“青衣褚氏,见过李君侯,君侯万福。” “女酒何氏,见过君侯。” “什么?”张老三推搡陈老四,“我耳朵出问题了,她们刚才喊什么?”只有王公贵胄和身居高位的大官才能称呼君侯。这小白脸还是个人物? 他虽不认得李元晔,也从他没换的衣服上认出了。不过此刻,他脑子一团浆糊,也顾不得这人怎么洗了把脸就大变样了。 “不敢当。”李元晔冷哼,“谢秋姜让你们来作什么?” 褚青衣笑道:“不过几日未见,君侯怎么这样说谢使君?她对君侯,可是极为关心呢。这不,就遣奴婢前来看望你,顺便,给你带点衣物吃食,省得啊——”何女酒接道,“省得饿死了。”说完,两人径自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李元晔虽然生性沉稳,但到底是意气风华的少年,怎能忍受两个女人这样的侮辱。若是旁人倒罢了,他可以熟视无睹,但是,这分明是谢秋姜派来的人。 他是做错了,但是,她不能原谅他吗?还是在她心中,老师的地位远远在他之上?难道她之前对他的爱和顺从都是假的?她就如此怨恨自己? 流放作苦力仍不解恨,还要让人如此百般羞辱于他?她就如此薄情? 元晔不由瞎猜乱想,心乱如麻,渐渐地有些不相信彼此曾经的感情。 这一刻,他觉得胸口疼得仿佛万箭穿心,胸腔里血气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忍不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冷冷地望着二人。 “放了朱仑,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谢秋姜想对付的是我,你冲我来!” “你与她是什么关系,李君侯?”褚青衣冷笑,“就算谢使君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上赶着矿场就找个不三不四的下贱女人吧?传出去,谢使君多没面子。” 何女酒也道:“一个矿场的小奴婢?李君侯,你也是王侯公子,陇西李氏的贵胄郎君,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一朝落难,就如此不挑拣了?” 褚青衣笑道:“谢使君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奴婢们,也不好交代啊。” 第65节 元晔见她们你来我往,毫不留情地鄙夷奚落,更加难以忍受:“到底想做什么,你们直说吧!我李元晔绝不会躲!只求你们放了朱仑。她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看我可怜,施舍过我一顿饭。 “就一顿饭?我看不是吧。”褚青衣冷笑,“自打你出现,她的眼睛就黏你身上没下来过。檀郎就是檀郎,就算现在这破衣烂衫的模样,还是如果光可鉴人,无怪乎女郎妇婆喜爱。我们北地多少娘子倾心于你?想必檀郎自己也不知晓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啊,方才我就说过了。谢使君让奴婢来看看你,顺便带点衣食。”她抬手拍一拍,就有两个低阶女官提过来一个包袱,猛地掷他脚底下。 包袱散了,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滚了出来。 有吃的,也有穿的,不过,不是馊的就是坏的,衣服也都像从乞丐身上扒下来的。身后几名女官齐齐笑起来。虽有不少见他容色昳丽,惊喜地打量,嘴里的笑声一点没停,很像是几个大老爷们上花楼时看红姐儿的笑。 “李君侯,你看这些如何啊?”褚青衣道。 李元晔没说话,低头将之一一捡起。 褚青衣怔住了。 后面几个女官也止住了声音。 “去告诉谢三娘,如果这是她的意思,我甘之如饴。”他把发馊了的馒头一口一口吃进嘴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褚青衣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了,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别扭地打转。她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 朱仑却看得流泪。 “什么样的仇,你们要这样对他?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什么样的仇,我要这样对他。”远处的阴影里,一身常服的谢秋姜缓缓走出,神色平静,但是脸上看不出丝毫快意的表情。 青鸾道:“娘子不要难过,也请一定要忍受。这不过是一时的。你是为了李君侯的安危着想,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他会明白吗?恐怕他现在已经恨透我了。” “不会的,他是通透的人,他一定会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如果不这样做,不迷惑外面人,不但陛下不放过他,尔朱六汗也不会放过他的。” 秋姜收敛了眼底的表情,道:“人都联系好了?” “好了,一个叫张三,一个叫陈四,早有逃跑的念头了。娘子放心,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奴婢给了他一笔钱财,让他逃跑时带李君侯走便是了。这么多人逃跑,这么大阵仗,穿那些破衣服,没人会注意到少了李君侯的。” “走吧。”秋姜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第081章 良禽择木 081良禽择木 元善建的身体每况日下,短短三日,已经下不来床了。离约定的时候还有半日,秋姜半刻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你走吧。” 秋姜勉力笑了笑:“我陪你再走一段路。” “我的路已经到头了,你还有很长的路。华儿,答应我,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勇敢地面对。不要去逃避,不要胆怯,你要永远记得,你是我元善建的妹妹。” 她郑重点头,眼泪又下来。 “什么时候这么爱哭了?”元善建努力地抬起头,徒劳地想要帮她抹去眼角的泪痕。秋姜怎忍看他如此艰难?伸手去接——却与他擦指而过。日光里,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呼吸趋平。秋姜呆呆地等了很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已经没气了。 “娘子,娘子!”过了很久,她才感到有人摇晃她,抬头一看,是青鸾、锦书和孙桃。全都准备好了,轻装上阵,只拿了一些必要的东西。 “快走吧,女郎,迟恐生变。”青鸾道。 秋姜最后望了一眼,毅然转身,和几个仆从抄小路遁出宣武门。早有马车等着,御车的是中领军和世詹。乍见此人,秋姜狠狠皱了皱眉,杵在原地没有动。 和世詹上前拱了手:“奉陛下之命,请谢侍中赶紧上车,尽快出城。” 秋姜也不与他废话,与青鸾三人迅速上车。 马车很快驰动,却拐了两个道。过了会儿,秋姜觉得不大对劲,掀开帘子道:“和将军,还有几时可以出城?” 和世詹懒懒道:“快了。” 秋姜放下帘子,压低声音对三人道:“听我说,一会儿你与我一同下车,听我数一二三,然后分别朝不同方向逃跑……” “女郎……”锦书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秋姜道:“这根本不是通往南门的路。” 忽然,马车停下了。秋姜的话也戛然而止,因为外面骤然亮起的烛火。这样明亮,隔着暗蓝色的车帘投进来,仍感到刺目和不祥。 锦书和孙桃都抓紧了她的手。 秋姜反手拍拍她们,自知避无可避,掀开帘子跳下了车。和世詹早就带人包围了四周,笑道:“谢使君,到了。” 秋姜抬头一看,烛火下,面前大宅邸的匾额下上书“镇北王府”。她禁不住冷笑:“你这么大费周折,就是把我送这来?” “六汗如此挂念谢使君,谢使君一点也不感动吗?” “为什么?” 和世詹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谢使君,不要怨恨我,陛下已经去了,我也只是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而且,你可不要怨恨我,你要恨的,可大有其人。” “你什么意思?” 和世詹的眼中忽然透出一丝隐秘而恶意的笑意,缓缓退到一边。一个修长的身影即刻在烛火下显现,银甲佩剑,白俊的脸,眉心一颗朱砂痣,淡漠地望着她。 秋姜的瞳孔骤然收缩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不可置信、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你? “三娘,不要怨我。”林瑜之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淡漠,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这个人。 “你投靠了尔朱劲?”秋姜走近一步,逼视他的目光。 林瑜之说:“是。” 秋姜冁然而笑:“好志气。恭喜了,林使君。”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她,迈开步子进了这座豪华的府邸。和世詹笑着为她引路,往台阶上引:“谢使君,请——” 秋姜冷笑,转身踏上石阶。 “女郎——”三个婢子追过来,却被和世詹拦下。 故地重游,心境却截然不同。绕过园林,进得大殿,殿内烛火通明,歌舞升平。秋姜在门口站定,屈了屈身:“女侍中谢氏,见过镇北王,大王万安。” 殿内瞬时安静下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大王,这是何人?什么女侍中,也是女官吗?” 尔朱劲在上座笑道:“阿宁,你忘了?这是大司马谢使君的爱媛,当朝正二品女侍中,我朝的国之栋梁,谢三娘谢使君。” “哦——阿宁想起来了,不知谢使君深夜造访,是为何时?”饶有情趣地打量她。 尔朱劲笑道:“是寡人请她来的。” 这姬妾讶异地看了看他,又望了望下面的谢秋姜,掩唇嗤嗤地笑起来:“大王又得佳人,想必把姊妹们都望九霄云外了。” “一个也忘不得。”尔朱劲探手就把她捞入怀里,捏了颗葡萄塞入她唇中,“嘘”了一声,“这还堵不住你这张小嘴?” “讨厌!” 秋姜一直冷眼旁观。 尔朱劲见她不动声色,丝毫不露焦急,也有些无趣,忽然推开了身上的胡姬,大手一挥:“都下去。” 他骤然翻脸,几个姬妾吓得忙躬身退下,临走前,都不敢多瞧谢秋姜一眼。 “终于清静了。”饮酒后,他面色有些酡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顺势往台阶上引,“谢使君,快请上座。” 秋姜挣开他,退到一边:“大王自重。” 尔朱劲抬眼打量她,轻嗤了一声,仰倒靠在身后的矮几上,拍了拍身侧空位,命令道:“过来!” 秋姜冷笑着望着他。 尔朱劲懒洋洋地拄着头,微笑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你那三个小婢的性命,我这便赐其赤纸,贬为女乐,补兵入营,冲入军市。你意下如何?” “卑鄙!” 在大魏律法中,女乐与乐户等同,与娼妓同流。且北魏律法规定:“缘坐配没工乐杂户都用赤纸为籍,其卷以铅为轴”,若是贬为奴隶,赤纸盖印,那就是终身为奴,无特殊情况不得赎身,是一种极其低贱且耻辱的身份。 而“补兵”和“军市”则就是充为军妓的意思了。 秋姜缓缓过去,好半晌才坐下。 尔朱劲为她倒了一樽酒:“这便是了,你我相交不是一日两日,当以和为贵。来,我敬你,谢使君,请满饮此杯。” 秋姜接过来,却没吃,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平静下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尔朱劲道:“不问你的好兄弟为什么背弃了你,选择投靠我?” 秋姜道:“良禽择木,本是常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这话说得无情又无义,但我不信你如此无动于衷?”他饮了自己杯中酒。 秋姜顿了顿,道:“不要废话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 尔朱劲徐徐笑了:“容姬真是快人快语。陛下已逝,当立新主,不知陛下可留有遗诏?” “丧钟未响,六汗已知陛下仙逝?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不无讽刺地说,“陛下想立谁就立谁,这与六汗有什么相干?” “听我一句劝,你大势已去,若是乖乖听话,我能保你公主和女侍中之位,继续留你在朝中任职,荣华不衰。若是依然五行我素,冥顽不灵,休怪我不留情面。”他终于冷下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六汗想要我说什么?” “你就这般有恃无恐吗?”尔朱劲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是因为情郎已经走了,无牵无挂?” 秋姜冷冷地望向他。 尔朱劲仰头大笑:“李檀奴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与你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管你那三个婢子了?” “她们若死,我也不独活。左右逃不出去,何必受辱?” 尔朱劲沉默下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过了许久,他轻轻地笑了笑,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倒像和一个朋友说话,“你对别人都真心相对,为什么足足对我虚与委蛇?我这么让你讨厌吗,谢三娘?” “……” “容姬,说话。”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你看,你总是这样。”秋姜微微冷笑,挑了挑眉,“这样高高在上,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自视甚高,不过也只是契胡蛮族而已,这样张狂自负,是为何故?三娘还瞧不上你呢。”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第66节 你从来都瞧不起我! 尔朱劲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忽然扼住了她的咽喉。秋姜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不求饶,也不挣扎,好像在看一个垃圾。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成王败寇,你这是在作死。” “让我对你这种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简直就是笑话!要杀要剐,随便吧。陛下去了,我也不想再看你们这帮乱臣贼子为祸京都!” 这人真是豁出去了——尔朱劲几乎笑出来,猛地松开她。 秋姜惯性退了几步,坐倒在地,捂着红肿的喉咙低头喘气,却没说话。尔朱劲缓缓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李元晔真是重要。你为了他,这样与我作对。” 谢秋姜低头微笑:“这与他有何关系?” “如果不是他,你会对我这么冷酷无情?” “没有他,我也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你不就是想要我同意立元敏玉为太子?我告诉你,你是痴心妄想。” “没有你的同意,我就没办法扶持六皇子?谢三娘,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秋姜徐徐一笑:“陛下临终前,曾予我小印鉴,没有我的同意,你真的没办法扶持六皇子上位。” 尔朱劲的眉头狠狠皱了皱,伸手:“印鉴呢?” “我看起来那么蠢,会放在身上?” 尔朱劲收回手掌,笑了,坐到她身旁,体己地说:“何必如此呢,三娘?我们是朋友,不是?” “从来都算不上。” 尔朱劲的脸实在挂不住了,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谢秋姜无所谓,随便他看,还冲他笑来着。尔朱劲拂袖而去。 待人离开,一直在屏风后的谢云姜方款款走出,为她鼓掌:“三阿姊,好胆色啊,我与宇文回娘、斛律阿姊都不敢这样对六汗说话。”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谢秋姜道,“身为高门嫡女,却甘为胡人之妾。这样寡廉鲜耻,真是罕见。我没有你这种妹妹。” 这样直接命中她的要害——谢云姜猛地攒紧了拳头,怨毒地望着她:“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还不是沦为六汗的阶下囚。” “是没什么得意的。不过,怎么都比你强。” 谢云姜恨不得扑上来撕烂她的嘴,不知为何却忍住了。秋姜真是惊讶:“嫁了人,性子都收敛了?难得啊。” “担心你自己吧。”谢云姜愤然离去。 第082章 偏安一隅 082偏安一隅 尔朱劲没再来找她,她也被困在这别院一隅,好在还有元敏和陪她。也不知尔朱劲打的什么算盘,这些天,她听不得一丝风吹草动。但是直觉告诉她,外面一定闹翻天了。 “姑姑,吃饼。”这日午后,敏和跑过来,将一块烤地金黄酥脆的胡饼递给她,自然地爬上她的膝盖,摇晃着脑袋道,“大又大、圆又圆,好吃又香甜。” 秋姜笑了:“这饼是咸的,怎么成甜的了?” 元敏和道:“都一样,反正很好吃就对了。” “怎么好吃了?你在宫里吃的难道比这还差吗?” 敏和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差,但是我吃不下。娘亲去世后,就没有人陪我用膳了。我一个人吃,怪没劲的。” 秋姜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把他抱入怀里。她和李淑媛没有交情,但是,第一世,敏和是和她一起走到最后的。所以,当日她让自己的亲信秘密护送他走另一条道,没想到还是功败垂成。林瑜之……林瑜之…… 原来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这样的感觉。如今被困于此,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人生都有些茫然。 敏和抓着她的手道:“姑姑,你不舒服吗?” 谢秋姜回过神,忙笑了笑:“没事。”她强打精神,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在她身前两米外停住。秋姜回头,此人锦衣华裳,乌纱高冠,不正是光禄卿兼驸马都尉林瑜之? 秋姜拍了拍敏和,让他回房去。 敏和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但是聪慧的孩子却预感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大融洽,乖乖地回了房间,将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门关上后,谢秋姜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林瑜之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将一盘桂花糕递给她。 他的手就这样横在半空,她没有去接,只是用那种犀利冷漠的目光盯着他。 他收回了手,没有和她对视。 二人就这样沉默,仿佛两座石像。 “权力就这么重要?让你甘愿投靠契胡人,投靠尔朱劲?改革是大势所趋,是利民利国的大举,可是尔朱劲呢?他自私自利,守着旧制度不放,时间不会站在他那边的!你和他沆瀣一气,最终毁掉的只是你自己!”秋姜恨铁不成钢,“我当你是朋友,才和你说这些。我不觉得你是那么愚蠢的人,究竟是为什么?” 林瑜之笑了,这时才抬头和她对视。他的目光像一潭深井,冰冷彻骨,又如一柄出鞘的宝剑般寒芒凛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那又如何?我能守得这一刻的富贵就够了!其实你和他们一样,一样看不起我,嫌弃我是寒门庶子、嫌弃我是xx的儿子!李元晔看不起我,你却帮着他,你从来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在你心里,他就是天,他就是地,一旦他出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朋友?呵,你自己摸摸自己的心,我算吗?狗皇帝也不拿我当人!我救过他的命,他呢?想让我娶谁就娶谁,不开心了就拿我出气!把我当什么?不怕告诉你,他本来没那么快死,他的药是我和谢妩姜换的!那些金丹,只是激发他的潜能,让他死得更快而已。” “啪——”谢秋姜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时间安静了片刻。 “啪——”他将这个耳光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切齿一笑,继而仰头大笑,厉声道,“我不欠你什么!谢秋姜,你从来没把我放在心里过,我凭什么这样任你作践?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我,我只为我自己而活。你和李元晔,谁也别想好过!” 他按着宝剑猛地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踏过冰冷的青石板,碾碎了脚底飘落的残花,再也没有回头。 秋姜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廊檐下听他一曲安静的笛音,他洒脱离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间万物,纵然百转千回、不尽相同,也各有优胜。而今物是人非,往事都成了虚设,还不如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她忍了又忍,终究是瘫软在地,攒紧了拳头。 阿兄,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这长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林瑜之不停地走,只觉得眼前的灯火永远亘古不灭,却又远在天边。走了太久,他累了,终究在一处殿前停下。 里面有人在等他。 他反射性地按住长剑,在门口转身,冷冷地望去。 “很心痛吗?”元嘉倒了杯酒,从里面出来,不无嘲讽地瞟了他一眼,兀自仰头饮尽,扔了酒樽,“不管你做什么,人家都不喜欢你。如果我是谢三娘,有李君侯珠玉在前,也不会看上你个寒门庶子,还是个xx的儿子。真不知道我当初是瞎了眼还是被你这张脸迷惑了,居然会看上你?” 林瑜之一直站在长廊的阴影里,闻听此言,情绪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元嘉却觉得有些汗毛倒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她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荏道:“你要干什么?” 林瑜之弯腰捡起那酒樽,把在掌心转了转,莞尔一笑:“四殿下,你很看不起女乐,是不是?”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地让人恐惧。 但是元嘉跋扈惯了,怎能示弱,冷笑道:“谁看得起做皮肉生意、千人骑万人踏的xx!” 他点点头,朝她走去。 “你要干什么?” 她退无可退了,林瑜之慢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提起,捏着她的脸道:“你不是看不起xx吗?那我就让你自己去体验体验。”话音未落,掐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拖。 元嘉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拖着她一路拽过长廊。房内有人开窗,又马上阖上——他如今是尔朱劲面前的红人,这女人却成了无依无靠的虚衔公主,谁敢管这档子事?谁活得不耐烦了? 如今的国家都是姓尔朱的说了算。 后院马房,几个胡兵正在划拳吃酒,笑骂不断,见了他,全都扔下手里的伙计赶过来:“见过林将军。” 林瑜之像扔垃圾似的把她扔到人群里:“这□□赏你们了。” 元嘉吓得魂飞魄散,此刻也顾不得矜持,拉着他的裤脚大哭大叫。几个胡兵面面相觑,不敢动作。但这女人实在诱人,晦暗的烛火下鬓发凌乱,映着一张白净的面孔,散乱的衣襟内露出雪白的皮肤,胸脯高耸。几人都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林瑜之一脚踢开她,踩在她的脸上,狠狠碾入泥地里:“你不是看不起xx,而今怎么来求一个xx的儿子?你们说,可不可笑?”笑看左右。 没人敢笑,只有他自己状似癫狂地大笑。 笑完了,他收起表情:“不弄也可以,一会儿每人去领一百军棍。” 几人大惊,对视一眼,马上作出取舍。一个破落帝王家的公主,谁怕?皇帝老儿死了,皇后也早去了,也没个皇亲国戚帮衬她,谁没那个胆? 一群人嬉笑地围上去。 林瑜之搬了椅子到一旁,笑着伸出食指,直直点着她:“别客气,她就想知道做□□什么感觉?” 衣帛破裂,嬉笑怒骂。 女人的嘶喊哭闹,男人的xx打骂,混成一曲乱章。 他喝自己的酒,就这么看,这么看,直到这月色被天遮住,直到再也听不见这女人聒噪的喊声。 痛快! 一坛酒饮完,他霍然而起,直接砸碎在地。 四下寂静,鸦雀无声,齐齐胆战心惊地望向他。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过了会儿,这后院又嬉笑热闹起来。 第083章 心如死灰 083心如死灰 元嘉的死讯在两日后传开,尔朱劲与王源等肱骨大臣做主为她办了丧事。 “听说很潦草,只交给了太常少卿办理,礼制都未全。”青鸾唏嘘道。她与孙桃三人是昨日被尔朱劲遣来的,秋姜摸不透这人的心思,不过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元嘉——先皇后嫡出的四公主,居然就这样去了? “听说是被几个胡人糟蹋死的。”孙桃在一旁冷不防道。 “你听谁胡说的?”秋姜瞪她。 孙桃吐吐舌头:“外面都在传呢,这后院也有人说,我看八成就是事实。陛下去了,朝中大臣见风使舵,大多投靠了尔朱六汗,如今,也就只有几个汉门大儒还在负隅顽抗,其中闹得最凶的便是太傅裴老。” “裴应时?”秋姜点点头,“这老头虽然迂腐,但是为人刚正,要他看着契胡人在京都作威作福、肆无忌惮,确实做不到。” “娘子,你怎么这样说太傅?”锦书有点被吓到。 秋姜道:“又无旁人听到。” “……” 谁知身后有人应声二笑:“原来我不算旁人。” 第67节 秋姜回头冷视他:“进来不知道通传?” “你们汉人的这些臭规矩,我向来不看重。”尔朱劲不请自坐,在矮几前跪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将杯子放在面前嗅了嗅,又嫌恶地拿开:“这煎茶都加了什么,气味这么难闻?” “倒没别的,只有一样东西特殊。”秋姜道。 “哦,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秋姜望向他:“狼心狗肺。” 尔朱劲不怒反笑:“你真是有趣。三娘,我喜欢听你说笑话,没关系,你继续说,我听着,你说多少都没有妨碍。” 秋姜道:“我怕你消受不起。” 尔朱劲但笑不语。 谢秋姜不耐烦了:“有话就说,没事就滚。” “说话真是一点不客气。”尔朱劲哼笑一声,“不问问我找你做什么?” “你倒是说啊。” 尔朱劲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秋姜抬起头,定定地凝视他:“什么忙?” 尔朱劲笑了一声:“日前有个人总是找我麻烦,本来大多数人已经当我是朋友,但是这人和我过不去,有些朋友也渐渐倒戈。我虽不惧他,也觉得极为麻烦。” 秋姜憋着一口气,挥挥手让青鸾三人退下,回头对他道:“我警告你,不要动裴老。” “三娘真是聪慧,一猜就中。”尔朱劲笑道,“我还想与你打个哑谜呢。” 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无所事事的轻佻,秋姜舒了口气,勉强驱散心中厌恶,皮笑肉不笑:“我不过是一个被废的女侍中,怎及得上你,中山王、柱国大将军、大丞相?你权倾朝野,天下皆知,何需求助一个弱质女流?” 尔朱劲扶持元敏玉上位后,自立为中山王、大丞相和柱国大将军,控制朝政,自然听出她话语中的嘲讽:“我是真心请教三娘,还请不要推辞。” 秋姜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尔朱劲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缓缓放于她面前的石案上:“太傅裴应时目无纲纪,藐视朝廷,现去其官职,压入侯官曹待审。” 秋姜怒不可遏:“我绝不会助纣为虐!你想让我帮你盖印,简直痴心妄想!有本事的,你自己去啊,不用印鉴,你说杀谁就杀谁。何必还要掩人耳目?尔朱劲,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何必自讨苦吃呢?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谢三娘。”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怎么,终于不装了?第一天囚禁我开始,你就不用装!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话别说这么满。”他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樽酒,望着她伫定一笑,仰头饮尽。 秋姜面无表情。 他重新拿起那纸文书,缓声道:“你盖不盖?” “不、盖!” 话音未落,他一个耳光掴到她的脸上,力道之大,秋姜整个人横空飞起,摔上桌案。一阵“乒乓”作响,扫落了一桌食盏瓜果。 秋姜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有些不清晰了。她闭了闭眼睛,神智仍然无法清明。下一秒,头被人连人带发抓起,疼得她倒吸冷气。尔朱劲在她头顶说:“你真的不盖?” 秋姜咬住牙,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直到嘴唇都咬破了。 尔朱劲放开了她,起身笑道:“不盖就不盖。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谢秋姜,你知道吗?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最初,我是很喜欢你,也蛮有耐心的,现在,我已经没这个心情了。”她猛地提起她的手臂,在青鸾和锦书几人的惊呼下直接出院。 有下人听到动静,战战兢兢地从房内探出头,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她被甩上马,他坐在她身后,扬鞭策马,不过须臾便出了城。这一路颠簸,秋姜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不知过了多久,马才停下,她又被他拖下马。 “看清了没?”尔朱劲手中鞭梢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往远处看。 这是淮水上游,弥望滚滚江涛,望不见尽头。 秋姜挣了挣,气若游丝,但仍是露出一丝微笑:“带我来这干嘛?受不了我了,决定把我淹死?” “我有这么无聊吗?怎么死不好,大老远带你过来淹死你?”他嗤笑了两声,放开她,抬手双掌互击。 有不少人从身后的山丘处不断被押解过来。 秋姜的眼睛渐渐睁大,双拳紧握,渐渐地转为难以置信。她回头望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尔朱劲,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清醒地很。”他俯身扼住她的下巴,冷笑,“你不是说,我想杀谁就杀谁吗?是啊,我决定了,不掩掩藏藏找借口了,我看谁不顺眼,我就送他去见阎王!谁敢和我作对,今天就给我去见他祖宗!” “尔朱狗贼,你秽乱后宫,残杀忠良,你不得好死!”裴应时在一帮胡人的押解下愤怒大喊。忽然,他的身子僵住了,双目圆地仿佛要瞪出来——身后一个胡兵猛地抽出插入他体内的利刃,信手甩了甩,舔了舔嘴唇,一脚踹在他的后背,把他踢入了江水中。 滚滚波涛连着浪涌,他的尸体在江面上沉浮了一瞬,顷刻间被卷入深水,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一滴血,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还在翻滚的波浪,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好——”身后几个胡兵嬉笑,“早该宰了这老儿!” 这一刀揭开序幕,之后是一面倒的屠杀。 秋姜捂住眼睛,跪倒在黄泥土里,肩膀瑟瑟发抖。尔朱劲拉着她的头发到江水边,大声笑道:“你看啊,有什么不敢看啊,不就是死个把人吗?这水深着你,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凡是和我作对的,就是这个下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姜泪如涌泉。 裴老头,裴老头!梨尚书!范侍郎! 这是一场屠杀,一场鲜卑贵族对汉门儒者的屠杀,一场旧势力对改革者的屠杀。也许,此后政局又将更改,朝更偏远的方向不断倾斜。 有的人指鹿为马,有的人阿谀奉承。 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她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仿佛疯了,披头散发地倒在河边,渐渐的不再说话,也不再哭闹,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头顶的蓝天。 尔朱劲蹲下来,把她抱入怀里,轻轻拍着她头。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玩味的嘲弄,像证明给她看,又仿佛是在说,你这个傻丫头,看吧,不听我的话,这下子吃苦头了吧。 从那以后,秋姜回到院里就安分多了。但是,太过安分,反而有些不正常。 “你说,她每天都只吃一点稀粥?”尔朱劲听完下属的禀告,皱紧了眉,“你们都是死人吗,不会弄点别的给她吃?” 下人忙跪地磕头:“都做了,但是三娘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吃。” “倒是你有理了。”尔朱劲道,“我不想听解释,我只知道结果——她没吃。这么没用,留你们几个干什么?”挥挥手,“拖出去,砍了。” 几人大惊失色,不断哭号中被拖了出去。 林瑜之低头上前:“大王,谢三娘吃软不吃硬,性子倔强,她不愿意吃,谁也逼不了她。不如,让微臣去试试。” “你?”尔朱劲哼笑,挑了挑眉,“哦,我想起来了,你与她蛮亲厚的。” “六汗误会了,瑜之与谢三娘早就恩断义绝,我只是想为六汗分忧。” “你有办法让她吃东西?” “我愿意一试。” 尔朱劲想了想,笑道:“如果你骗我,你知道后果?” “不敢。” 尔朱劲不耐地摆摆手:“去吧。” 林瑜之应声退走。 “女郎,你好歹吃一点吧,从早上到现在,你就吃了两口粥。”锦书捧着碗,焦急地等在床边。青鸾拉了拉她,微微摇头,把她带出房外,轻轻将门阖上。 “青娘子,你为何让我出来?”锦书不解又困惑。 青鸾道:“娘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守到明天早上她也不会吃的,多说无益,关键还在她自己。她想吃了,什么时候不能吃?她不想吃,你逼也没用。” “可是……”想辩驳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给我吧。”旁边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锦书大吃一惊,忙转头望去。眼前人一袭黑衣,神色淡漠,不知是何时来到她们面前的。锦书睁大了双眼,手中的碗差点没有捧住。但是,她没有递过去,眼中神色越来越愤怒,死死地瞪着他。 “瞪这么大,不怕掉出来?”林瑜之微笑,但是眼底没有任何温度。 锦书吓得够呛,紧紧地咬住嘴唇。 青鸾忙将她护在身后,冷视林瑜之:“你想做什么?” “听说有些人想绝食自杀,过来看看。” “呸呸呸,你才绝食自杀呢。我们娘子好得很!”孙桃闻声过来,像母鸡护小崽一样张开双手拦在房门前,“我警告你,赶紧滚,别来害我们娘子。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林瑜之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孙桃吓得后退一步,一个不稳就坐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林瑜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好整以暇的姿态。 青鸾和锦书也觉得丢脸了,轻嗽了一声,正色道:“林将军,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娘子。她的状态不太好,就算你不来,恐怕也不会好,算我们求求你了。你现在春风得意,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呢?” “她不好?”他停顿了一下,默默望着紧闭的房门,表情淡漠,半晌,方道,“怎么个不好法?” 青鸾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到底是朋友一场,我来看看她而已。” 青鸾打量着他,思忖这些话的真假。 林瑜之笑了笑:“她都这副模样了,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给我吧。” 锦书不知道该如何做,不由看向青鸾。青鸾想了想,微微点头。他说的没错,确实更坏坏不到哪儿去了。况且,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闹僵了只会更加难堪。 林瑜之接过碗,开了门径直进去。 门在她们面前阖上了。 “现在怎么办?”锦书不知所措地交握双手。 青鸾叹了口气:“回去吧,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希望他能念着点旧情,别再为难娘子了。”遂转身离开。 孙桃和锦书对视一眼,无奈跟上。 室内很安静,安静地无声无息,仿佛没有任何生气存在。林瑜之端着碗绕过屏风,挑开帘幔,隐约看到床榻上趟这个人,侧对着他,很安静,仿佛睡着了。他走过去,才发现她睁着双眼,只是怔怔望着头顶出神。 “有什么这么想不开的?”林瑜之缓缓走到床边,低头将碗搁在食案上。 秋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眼神都没有闪烁一下。 他径自揭开重重帘幔,极有耐心地将之撩起、捆缚好,提了袍角坐到床边:“不过几天不见,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谢秋姜没有理会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不想看到我?”林瑜之轻笑,随即缓缓变冷,“可惜由不得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话你总听过吧?” 第68节 她还是不说话。 林瑜之把那碗拿起来,递到她面前:“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饿死了,你那三个婢女马上就得给你陪葬,其次就是其余那些迂腐的老臣。” 秋姜的眼皮终于动了动,最后,还是睁开,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他也不逼迫,就那么把碗放在她的面前,等她的选择。 秋姜失笑,接过来,吃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吃到呛住。林瑜之也在一旁笑了:“这就对了,人生在世,不就是求一份衣食无忧吗?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要是就这么死了,也太没趣了。既对不起你自己,也对不起我。” 门在她面前关上,她猛地砸了碗。 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 “你回来干什么?” 那人在门口静默了良久,方迟疑道:“三娘子,是我。” 秋姜猛地抬头,怔住了。来的不是旁人,而是许久未见的——尔朱操——尔朱劲的亲侄子,虎贲中郎将尔朱操。 “怎么是你?”她是真的惊诧。 第084章 衮州邂逅 084衮州邂逅 “你从东门走,我已经买通了守卫,出了大门,往西几里的小树林里有一辆马车。对了,你的朋友也在那里等你。”他一直说。 秋姜忽然停住脚步,拉住这人。 尔朱操顺势回头。 秋姜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很久:“……大恩不言谢,明德,算我没有白认识你。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你却愿意这么帮我,我是很的感谢。” “什么泛泛之交?”尔朱操哈哈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大家曾和我说过,你是他的妹妹,比亲妹子还亲,我帮你是应该的。何况,叔叔太过分了。” 说起尔朱劲,秋姜又道:“如果他发现你放了我,你怎么办?” “不会。叔叔虽然为人霸道,但对身边人还是挺好的。就算他知道了,最多骂我两句,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放心吧。” 放心? 她怎么能放心呢? 虽然出城成功,秋姜在马车里还难以释怀。元敏和抓着她的手担忧道:“姑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秋姜回过神,笑容勉强:“……没,没事。” 洛阳和豫州极近,再往东南便是荆州,但是洛水上游最近洪灾泛滥,瘟疫遍野,匪寇作乱,沿途城门紧闭,守将潜逃,实在太乱了,秋姜与青鸾几人商议,决定先北上衮州,再绕道转往豫州。 马车行了三天三夜,终于抵达衮州。邸舍租金贵,不适合长期居住,他们就在城南租了一处别院,暂定一个月,也交了押金。 日子虽然简单,倒也惬意。只是,他们出逃时走得匆忙,带的钱帛实在不多。这日,青鸾清点了一下,对秋姜道:“娘子,只剩二百铢钱了。” 秋姜停下手里正洗的衣服,抬头对她笑了笑:“我早想过了,别担心,一会儿我做点东西,你拿去东市卖吧。” “卖东西?” 秋姜回屋拿来一个小木桶,递给她:“打开看看。” 青鸾半信半疑,真的打开了,眼神却有些凝滞了。 里面满满一桶乳白色的凝结状膏体,是她曾经给她们做过的那什么“双皮奶”。她有些惊喜:“娘子怎么做了这么多?” “不都和你说了,要去卖吗?” “是是是。”青鸾微微笑。 午后正好赶上早市收尾,这玩意儿稀罕,青鸾卖得很快。她正准备收摊了,有个男人走到摊前问她:“就没有多余的吗?” 青鸾抬头一望。 这男人长得极为俊朗,约莫三十上下,嘴角带着儒雅的微笑。 她也笑了笑,手里收拾也不闲着:“你看,都卖完了。”还把空了的桶给他看。 “那真是可惜了。”这人递给她一张纸条,“鄙姓王,我想给我家主子购置一些,就按着纸条上的数量,不知可否明日送到府上?”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青鸾看他衣饰,不动声色地道:“贵府位于何处?若是路途远,那我明日一天都做不成生意了。” 王渊笑了:“我家主子现在就住在刺史府,你总不怕我们赖账吧?你放心,路费不会少你的。” 青鸾心里吃了一惊,忙告罪道:“妇孺无知,尊驾见谅。” “不碍事。”转身走了。 青鸾回头把这事告诉了谢秋姜。秋姜听了,也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好事啊,甭管他是什么人。既然有声音上门,只管去便是了。” “好吧,那明日我给送去。” “不,明日你还去市集卖,这趟由我自己去。” 秋姜料理了一下就上门了。刺史府离这儿不远,她搭了马车过去,到了府上,天色已渐渐泛黄,只是还未到黄昏。 管事的为她指路,语气颇为客气。绕过中庭,穿过两个院落,就要到了,却有个仆从急匆匆地跑过来,将他叫走了。秋姜甚至来不及询问,管事的已经没了影子。 眼见天色快暗了,她心里也有些着急,有心找人询问,这偌大个院子,竟连个人影也没有。她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稍作思考,便随着来时的路折返,走着走着,却到了一个陌生的岔路口。三面檐廊交错,远处是寂静的庭院,四下阒无人声,她也不由踌躇起来。正是为难,身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有些杂乱,似乎不止一人,更听得一个年轻女子道:“玉仪小郎君,你上哪儿了?别再叫我们好找了。”尔后,又压低了声音,似是在对身边人道,“可能不在这儿,郎君,我们别处去寻吧。” 那男人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拨开了廊檐岔口的五色垂帘。远远的,秋姜与他打了个照面。是个极为英俊的青年,面如冠玉,气质沉凝,虽然温文,眉宇间却有种自然的威严,远远打量了她一眼。若青觉得心里犯嘀咕,出于礼节,还是欠了欠身:“见过尊驾。” 那青年尚未开口,他身边看似高等丫鬟的女郎却笑道:“以前没有见过你啊,该不是刺史大人新访的美人吧?” 秋姜又是一礼,不卑不亢地说:“小人是平民妇孺,做些小营生。有位王君想买我的小点心,便让我过来。方才随着执事前往后院,谁知迷了方向,还望娘子不吝指引。” “说话倒是文绉绉的,你读过书吗?”那丫鬟抬起下巴审度着她,倒有些意外。 秋姜想了想,不知用什么借口来结束这无聊的谈话。那边,执事终于找到了她,一边和那青年告罪,一边遣使她离开。走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下,却发现那青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眼神——好像认识她似的,她有些困惑起来。 记忆里,她并没有见过这个青年。 但是,不知为何,她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难道是前身以前认识的人? 带着这样的疑惑回到家里,将到手的钱币递给青鸾,她仍有些失神。晚上,哄了敏和睡了之后,一个人在院子里静坐,直到青鸾出来看她,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秋姜抬头去看她。 青鸾的眼中透着疼惜,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秋姜怔了怔,知晓她误会了什么,忙道:“我没有在想李元晔,只是今日碰到一个人,觉得很眼熟却想不起来罢了。” 青鸾却道:“你和他不大可能了。” 秋姜不明白地望着她。 青鸾一直看着她,过了良久,才别过头,道:“我今日去东坊,路过府衙时听到的,他要与郑家七娘成亲了。” “……” “你现在已经不是谢三娘了,你一无所有,就算再见他又如何?只怕他恨你入骨,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她忽然有点不想回荆州了。为什么要去荆州呢?见到李元晔又怎么样,他们之间的裂痕还能修补回来吗?这时候既痛恨他的恶行,又痛恨自己的脾气。 这样想着,外间忽然传来振聋发聩的巨响,接着便是喧哗声,一声一声,此起彼伏,从东边坊墙的地方传来。秋姜和青鸾对视一眼,纷纷起身——那是主城门所在。 青鸾面色凝重,甚至有些罕见的苍白:“洛阳乱了,尔朱劲欲复辟旧制,很多汉人大儒惨遭胡人屠戮,现下大家都往荆州逃去了。这边往北就是秦州,刺史陈慧和李家不睦,据说很快就要打仗了,想不到这么快。” “李家势大,他不过一州刺史,怎么敢主动南下呢?”求秋姜有些难以置信。 青鸾道:“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们快收拾东西走吧,要是叛军攻进来,就走不了了。” “别急。”秋姜道,“现在这个点,城门都是紧闭的,没有特殊令牌根本出不去。城门也不一定失手。”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一伙人踹开了,个个手持菜刀、斧头等利器,如恶狼般盯住他们。秋姜一眼就认出这是隔壁宰猪的张二麻子一家,平日做事就不地道。看他们大包小包还手持兵刃东西凶样,不难猜出——这是打算劫道一票趁乱逃离了。 这在战争年代,是很常见的。 “快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张二麻子满脸横肉地凶道。 秋姜把敏和抱在怀里,和青鸾三人靠在了一起。 第085章 荆州再遇 085荆州再遇 秋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雕花胡床透着乌木淡淡的清香,色泽沉郁,松松搭着浅紫色的纱幔,一层层,如烟雾一般。她有些晕眩,捂着发痛的额头缓缓撑起身子,一双手却从账外伸进,握住了她的肩膀:“别乱动,你的伤不轻。” 声音沉稳,她诧异地抬起头。 青年锦衣华裳,弯腰将端着的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吧。”可能是年龄和经历的缘故,他比她之前遇到过的男人都要沉稳些,不过,这人虽然神色冷淡,但是声音很温柔。 秋姜接过碗,仰头饮了。虽然很苦,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事后,她有些困惑地望着他:“我们见过吗?” 青年在床边坐下,道:“我叫李元宏。” 秋姜怔怔地望着他。 李元宏?江陵王李陵嫡长子、清河王李元宏——元晔的同母同父的亲哥哥?她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昨日初见他时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可是,这个人为何会识得她? 仿佛看出她的想法,李元宏道:“怀悠在荆州时常与我说起你,我见过你的画像,便记得了。” 秋姜点点头,然后便没有了话。她和李元晔的关系,而今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人说。短暂的沉默后,李元宏道:“我这就要收兵会荆州,你是与我一同回去,还是……” 秋姜有些迟疑。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回到荆州。但是现在?她去荆州做什么?寄人篱下,看人冷脸?可是,若是她不去荆州,她还能去哪里呢?北地都是尔朱劲的天下,是胡人的聚集地,再往南却是梁国,她能去吗? 李元宏却没有打断她,只是道:“你考虑一下吧,我们三日后启程。” 三日后,李元宏来秋姜时,秋姜已经有了决定。王恭的事情,她曾经是非常恨李元晔的,更多的还有失望。当是,当他罹难时,她还是选择不顾一切去救他,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依然爱着她。 李元宏带她抄的小道,路途还算平静。为了掩人耳目,几人扮作商贾之家,只租了两辆极其简陋的座驾。也许是年岁较长,与李元晔迥异,这人性情较为沉稳,不苟言笑,平日只是在车中读着书卷。 秋姜有时候想问问他关于李元晔的一些事宜,甫一瞥见他的神色,就不敢问了。 次数多了,李元宏也有所觉,一次放下书卷问她:“有话直说吧。” 第69节 厚厚的车帷将两人阻隔在两端,只有声音清晰可闻。秋姜想了想,还是问道:“怀悠近况如何?” 李元宏顿了顿,然后缓缓说:“自从你在洛阳舍弃他之后,他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到荆州,好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过,他这些日子已经大好了,前些日子来书,与郑家娘子定了亲事,不日便要成婚。” 秋姜怔住,然后猛地掀了车帷:“你说什么?” 李元宏丝毫不介意她的失礼,难得笑了笑:“方才不是说了,他与荥阳郑氏的郑允儿定了亲事,不刻就要成亲。” “你什么意思,你耍我?”秋姜怒不可遏,“为什么早先不说?” “说了,你便不去吗?” 问的好一句。 秋姜哑然,答案是否定的。 李元宏道:“他心里最在意的那个人依然是你,所以,你应该去。” “你有这么好心?”接触越久,越发觉得这人心思深沉,比李元晔难以捉摸地多。不过她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荥阳郑氏是大姓士族,而今胡人作乱,儒学几乎颠覆,汉人士族四散而逃,分崩离析的不在少数。而荥阳郑氏的斥候早一步得到消息,郑氏一族一早就迁到了荆州,势力保存地非常完好。 如果李元晔娶了郑允儿,等于拥有了极有利的臂膀,对身为世子的李元宏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秋姜有理由相信,他带她回去就是为了拆散李元晔和郑允儿,剪除李元晔的一大臂膀。不过,他是不是太高看了她? 她和李元晔之间,那些龃龉和误会,他待她还一往如昔吗? 深秋时节,秋姜回到荆州,李元宏安排她在一个别苑下榻,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但是相当于软禁。 李元晔和郑允儿的婚期在下月初三举行。 青鸾安抚秋姜,秋姜却说她无事。她真弄不懂李元宏这人,既然要放她去破坏人家的好事,为什么不早早让她出现,难道要等到成婚那日才让她去大闹婚礼现场?秋姜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和能力去闹。 到了那日,李元宏才让人放了她,只拍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到了李府。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喜气,宾客都在道和,只有她一身素服布衣入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酒宴在继续,大红喜服的新人正要拜堂。 秋姜的脚步却停在那里,迟迟没有过去。她不知道自己以什么样的立场去破坏,破坏之后,她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李元晔依然恨她呢? 他知道在矿场的时候,是她救下的他吗? 如果他知道了,她会为了她放弃与荥阳郑氏联姻的机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半壁江山。李陵将来必称帝,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只待击败北方的尔朱氏,北方就是李家的天下。李元晔会为了她放弃和李元宏的争夺? 她没有过去,站在台阶下远远地看着他们拜堂。然后,新人步入堂后,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筵席外,来到中庭,她却停下了脚步。 青年长身玉立,在门口负手对她微笑。 秋姜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有太多太多的不解需要这个人去解答,也有歉意,唯独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恨意。 她走过去。 李元晔对她笑一笑,和她并排走出去:“里面拜堂的是我大兄,你之前见过的,清河王李元宏。” “……” “我父下月称帝,我和他说,我愿意放弃太子之位,只要他把你平安带回来。” “……” “郑允儿是他的侧妃郑鸾宁的妹妹,他正好娶对姐妹了,也算一段佳话。” “……” “还有,我一直都想跟你解释的,是谢远设计害我,我并非存心迫害恩师。伺候,晔一直心中有愧。来年开春,我们一起去拜祭恩师吧。” 她想问的,没有想到的,这个人全都告诉了他。 秋姜深吸一口气,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上前一步,牵住他的手。 “好。”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