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她福运绵绵》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节 ========== 王妃她福运绵绵 作者:归去闲人 文案: 玉妩年才及笄,令姿丽色,名闻京城。 可惜家中得罪当红权贵,她不止被退掉人人艳羡的婚事,还被扔给了个重病将死的男人。 ——阴戾嚣张,喜怒无常,曾战功赫赫铁骑纵横,如今却在宫斗中落败失势的淮阳王。 出阁之日,京城里有人暗中设局,赌淮阳王何时咽气,美人会薄命陪葬,还是赶出宗室任人采撷。 没有人能够想到,等死的淮阳王竟会醒过来。 金戈铁马,东山再起。 而那个雪肌玉骨,纤腰袅娜的娇滴滴小美人,则被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捧在掌心。从昔日因退婚而受尽嘲讽的雨中娇花,成为王府庭前最动人的倾城国色。 一句话简介:嘴巴开光小美人x嚣张护食狗男人 立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玉妩年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退婚 惊蛰才过,桃花渐盛,小楼外雨丝淅沥。 玉妩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剥着手里的核桃,目光却不时瞥向笼罩在雨幕里的澹怀堂。 年才十五的少女娉婷袅娜,玉柔花软,临窗的雨雾随风氤氲而入,半潮的鸦色青丝贴在白皙的脸颊,如雪笺染墨,愈见娇柔。 那双潋滟清澈的眼眸里却藏了忐忑。 澹怀堂是钟家的正厅,寻常甚少动用,这会儿门庭敞开,成群的仆妇侍从乌压压站在廊下,显得屋舍都有些逼仄。远远瞧过去,满目绸衣缎衫,金银富贵。 ——那都是信国公府陆家派来的人。 珠帘掀动轻响,丫鬟莲屏走了进来。 玉妩有点紧张地望了过去。 莲屏冒雨赶路,裙角衣裳打得半湿,脸上气鼓鼓的,一进门便忿忿不平地道:“真是气死人了!那陆夫人趾高气昂的,明明是他陆家出尔反尔,说得却像咱们做错了事。当初是谁缠着姑娘,非要定这门婚事的!” 旁边佛宝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当真是来退婚事的?” “可不是么!来提亲时说得天花乱坠,如今扭脸就说八字不合,分明是搪塞咱们!”莲屏抓起个核桃“啪”的一声捏开,咬牙切齿似的。见玉妩面露失望黯然,又忙宽慰道:“姑娘别生气,陆小公爷这样绝情,原也不是良配。” 陆凝啊…… 他竟真的选了退婚。 玉妩指尖轻颤了颤,不留神戳到核桃壳,疼得轻嘶了一声。好在力道不重,并没戳出血来,唯有娇嫩的指腹被硌出红痕。她低头轻轻摩挲,片刻后抬眸,低声道:“父亲怎么说?” “主君倒沉得住气,说陆家既言而无信,这门亲不结也罢。” 话音未落,佛宝忽道:“宋妈妈来了!” 窗外细雨如丝,有几人撑伞走近,领头的正是钟夫人身边的宋妈妈。她的后面跟着两人,身量稍高的是信国公府陆夫人颇信重的掌事丫鬟蓝枝。先前宴席偶遇、陆家来府里提亲时,蓝枝都是贴身陪着陆夫人的,玉妩认得那张脸。 如今既冒雨而来,自是为了婚事。 且来者不善。 玉妩按住心绪,起身往阁楼底下走。 还没到门口屏风,宋妈妈便已由丫鬟打帘抬步进来。瞧见她,宋妈妈眼底浮起疼惜,温声道:“外头下着雨,姑娘若是要出门,可得多加件衣裳,当心着凉。厅上还有客,是信国公府的,主君和夫人正陪客呢。” 玉妩颔首,淡声道:“方才佛宝去取东西,已听说了。” 说着话,引她们入内。 宋妈妈瞧她雪白娇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睫微垂,眸中不似寻常笑意婉转灵动,便猜到她已得知陆家来意,不由暗自叹息。再想想方才厅中陆家的盛气凌人,心中更觉愤怒,却又不愿流露出来让陆家看笑话,只竭力按捺。 毕竟,待会还有更尴尬的。 里头佛宝奉上香茶,宋妈妈才要开口,却听玉妩道:“蓝枝姑娘是外客,既来了这里,想是有事?”说话间举茶盏撇去浮沫,嗅香轻啜。 蓝枝皮笑肉不笑,敷衍着屈膝为礼。 “贸然打搅姑娘,是因前日先生算出姑娘与小公爷八字不合,今日特来退婚。府中主母有命,说既然婚事要退了,两家往后就再无瓜葛,先前小公爷曾有枚玉佩落在姑娘这里,因是过世的主君留下的,非寻常物件可比,还请姑娘赐还。” 说话间,她的目光直往玉妩脸上瞟。 然而迥异于期待中的愕然慌乱,甚至震惊失措到摔落茶杯,玉妩听见退婚的事,眉间不见半点波澜,那只手更是纹丝不动。 她只是不甚在意地点头,而后瞧向佛宝。 佛宝会意,很快到梢间取了个描金细雕的匣子来,双手递过去道:“这玉佩贵重,咱们一直精心放着,没磕碰半分。如今物归原主,连同陆夫人送的玉镯都放进去了,你瞧瞧吧。” 说着,旁边莲屏开了匣盖,让对方检看。 这般利落,非但蓝枝愣住了,就连宋妈妈都稍觉意外。 须知玉妩虽生得貌美多姿,她父亲钟固言却只是御史之职,祖上更无半点勋爵荣华,全凭做举人的祖父悉心教导,拜在名儒门下刻苦读书,方有今日之官职。又因玉妩的母亲韩氏出自淮南富商,嫁妆极为丰厚,才得以在京城安稳度日。 信国公府却是如今数得过来的高门贵户,太.祖亲封的八位国公里,如今还屹立不倒的唯有两户,信国公府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百余年传承的勋贵门第,与钟家可谓天差地别。 而陆凝又是公府的嫡长孙,人品姿貌贵重,是同侪中的翘楚,京中无数少女倾慕之人。 玉妩与他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当日两府结亲时,众人皆说是钟家祖坟冒青烟,玉妩攀了高枝,全凭着一张脸嫁进高门,令不少人嫉妒泛酸。如今陆家退婚,讨还信物,且不提外间会如何议论看笑话,单是退婚之事就足够让玉妩伤心的。 宋妈妈亲自引路过来,就是怕她乍闻噩耗撑不住,被陆家占了便宜,特地来照看场子。 谁知玉妩竟跟没事人似的? 在佛宝说完后,她甚至还细心提醒道:“妈妈待会回了澹怀堂,也跟母亲说一声。就说两样东西都还了,完璧归赵,分毫不错,请陆夫人检看过目,免得往后纠缠不清。” 宋妈妈愈觉疼惜,温声道:“姑娘放心,既然陆家看重这物件,自是要交割清楚的。” 两人温言细语,旁边蓝枝面露尴尬。 所谓玉佩是过世之人的遗物,其实是胡诌的,这玉镯于公府而言也不算贵重物事。当初陆凝执意求娶玉妩,惹得陆夫人十分不快,今日她特地过来,便是要瞧瞧玉妩听说被退婚后会是何等惊慌失落,泪流满面地卑微挽回。 哪料玉妩竟不为所动? 便连这匣子都像是提前备好的。 这般反客为主,波澜不惊,让蓝枝大失所望,听玉妩说要检看清楚,免得纠缠不清,愈发觉得难堪。于是接了匣子,迅速辞行,灰溜溜走了。 玉妩亦盈盈起身,将宋妈妈送到廊下。 直至雨中的那群人影渐远,她才按住微微绞痛的小腹,转身回屋。 腹中作痛是她难受时会有的症状,忍忍就过去了,脑海心间却尽被匣子和里面的玉佩占据。那是陆凝在定亲后送给她的信物,匣子里也曾封藏两人相识的十余年时光,原打算在出阁时带过去,如今却就这么还了。 玉妩眉头轻蹙,蹲身缓解腹中的难受。 陆夫人的翻脸无情在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陆凝竟真的会这样轻易地妥协。 就因为秉性刚直的父亲仗义执言,得罪了帝王跟前的宠臣吗? * 玉妩跟陆凝相识是在五岁时。 那会儿她跟信佛的祖母住在扬州一座极有名望的佛寺,寺里的住持精通佛理,亦极擅对弈。才刚十岁的陆凝跟随外放历练的父亲在扬州求学,时常来寺中找住持讨教棋局,常在精舍遇到玉妩。 日子久了,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后来祖母仙逝,玉妩便搬回京城居住。 彼时陆凝丧父守孝,陆夫人不急着议亲,瞧他与玉妩偶有来往,也不曾多说。到陆凝出了孝,议起亲事,陆夫人寻摸的高门贵女皆被他断言拒绝,陆凝又费尽心思求老公爷做主定下玉妩,母子间便闹了许多不愉快。 不过碍着老公爷的威严,陆夫人无可奈何。 直到前阵子朝廷掀起风波。 这事说起来,还是为了夺嫡。 当朝太子是元后所出,秉性清正,颇有抱负,与胞弟淮阳王一文一武,都是朝廷栋梁。只因元后早逝,父子为此起过龃龉,跟乾明帝不算太亲密。如今的皇后乔氏膝下育有楚王和襄王,瞧着储位岂会不眼红? 这些年乔皇后四处使力,将乔国舅捧成了御前当红的宠臣,内外联手,紧盯着储位。 数年离间后,太子与乾明帝早有不和,前阵子乔家又弄出个结党营私、巫蛊为祸的罪名,彻底将太子周晏赶出了东宫。 淮阳王拖着重伤的身体力保胞兄,也没能求得皇帝宽宥,反而被乔家栽了个贪污军资,勾结重臣的罪名。 钟家之所以受牵连就是为了他。 淮阳王周曜出身尊贵,文武兼修,虽才十九岁,却已是战功赫赫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名将。 他幼时即喜弓马骑射,十五岁随军出征,在与北凉的大军交战时,曾率三百骁勇铁骑疾驰数百里,绕到敌腹突袭,重创敌军主帅,生擒监军的北凉右贤王,而后兵不血刃,逼得数万大军不战而退。 其后数番率军北上,斩将夺帅,屡立奇功,彻底打通了河西的商道,换得一方安宁。 只是他性情桀骜,虽是皇子之身,却常有阴戾偏执之举,有嗜杀之名,颇受朝臣微词。 钟固言亦不喜他阴晴莫定,狂傲不羁。 但淮阳王的战功却是有目共睹的。 信国公府与乔皇后走得近,在周曜为废太子求情时,老公爷曾授意钟固言趁机弹劾,力争将淮阳王置于死地。钟固言却是刚直之人,知道那些罪名是栽赃诬陷,不肯为虎作伥,反倒犯颜直谏,为他开脱求情。 朝堂上为此争执不休,暗潮汹涌。 最后,淮阳王虽没被废位赐死,却还是受责闭门思过,连同王府长史等近臣都受了处置。钟固言也因死犟固执的脾气惹得乾明帝十分不快,由御史中丞降为侍御史,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当着众臣斥责了好半天。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节 钟家对此并无怨言。 乔国舅却因错失了斩除淮阳王的良机,勃然大怒,信国公也深憎钟固言不知变通,放言退婚。 昨日晚间,陆凝派人悄悄将她赠与的香囊送回时,玉妩就觉得事出蹊跷,没想到今日陆夫人就冒雨来退婚了。 而当日执意求娶的陆凝,却连面都没露。 想来公府威重,他既是肩扛重担的嫡长孙,在前程与私情间已有了取舍。 两家既闹到这般田地,信国公和陆夫人都坚决要退了这门亲事,陆凝亦露退缩之态,玉妩哪还会自取其辱?只是心里难受,腹中便拧着结似的隐痛。 她蹲在地上,娇嫩的脸微失血色。 佛宝见状,赶紧命人去炖暖汤。 * 信国公府退婚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玉妩原就因姿貌出色而在京城里有些名气,先前两家定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陆夫人遂了心愿,故意放出消息,暗里推波助澜,不到半日,满城都在传钟家姑娘攀高枝儿的梦彻底破碎,遭信国公府嫌弃退了亲事。 先前暗生妒忌之人,纷纷看戏嘲笑。 好友时娇与魏婉仪来探望时,虽没说那些嘲讽之词,神情却十分愤慨。 玉妩咬着蜜饯,也有些生气。 退婚是你情我愿的事,钟家半点都没死缠烂打,陆家这样做算怎么回事? 她知道陆夫人不喜欢她,却没想到一位公府的夫人竟会下作至此,借着公府位高权重,这般肆意地作践她的名声。 柔嫩的唇瓣被咬出深痕,玉妩双手捧脸趴在桌边,气愤道:“原是志不同道不合,一拍两散,她却这样欺负钟家。怎么就没人去看她的笑话!” 时娇和魏婉仪连连点头,痛骂陆夫人卑鄙无耻。 皇宫里,陆夫人狠狠打了个喷嚏。 退掉婚事后她心满意足,今日正逢乔皇后在上林苑设宴赏花,便兴致勃勃地来了。 打完喷嚏,她接着跟靖宁候夫人说话。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家三姑娘,出身容貌没得挑,做事又从容周全……” 话音未落,忽然“啊”的一声惊呼,踩着石阶的脚底打滑,整个人跟摔倒的麻袋似的,砰一声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仆妇匆忙去救,陆夫人疼得龇牙咧嘴。 雨后的石阶湿滑积水,她那身绫罗彩绣的衣裳被积水脏污,养尊处优的手也蹭破了许多皮肉,钗歪簪斜,狼狈不堪。尝试着想起身时,又疼得倒吸凉气,两三回都没能站起来,显然是摔着腿了,还伤得不轻。 乔皇后忙命宫人照料,去宣太医。 后面敬国公夫人瞧见这模样,眼底浮起冷嘲。 她是魏婉仪的母亲,因魏家与钟家有旧,对玉妩极有好感。 昨夜听见京城里那些传言,她便知是陆家在弄鬼,今早赴宴前特地叮嘱了魏婉仪去陪伴好友。方才见陆夫人满口称赞侯府千金,分明是有意贬低出身不高的玉妩,更觉不快,还当场呛了两句。 如今见陆夫人当众狼狈,顿时畅快了许多。 瞧向身侧时,贴身的仆妇也极力压着笑意,凑近了低声道:“让她仗势欺负人家小姑娘,遭报应了吧。活该丢人现眼!” 第2章 辟谣 陆夫人当众摔跤的事,玉妩当然不知情。 她只是气哼哼地趴在桌边,跟好友一道数落陆夫人的不厚道。等檀香将刚出锅热腾腾的菜肴端来,又很快被吃食吸引了注意—— 身边的三个丫鬟里,佛宝最稳重沉得住气,檀香和莲屏则胜在心灵手巧,厨艺极佳。寻常得空时,她俩爱捣鼓姑娘家喜欢的种种吃食,就连出自公府的魏婉仪和长于名门望族的时娇都常常惦记。 这会儿轻柔春风拂入窗槛,夹杂青嫩草香。 玉妩瞧着桌上佳肴,神色稍霁。 白瓷盘里的牡丹玲珑鲜是用鱼片做的,腌过的鱼片薄似细纸,微红略卷,错叠摆放如盛开的牡丹,甚是悦目。 旁边则是种种签子,拿豆腐衣做成皮,里头裹着切碎的馅料卷起来,蒸熟后炸得香酥诱人,蘸着酸辣爽口的汤汁咬下去,或是炸肝,或是鸡丝,亦有菜蔬、鹅掌、肉泥,滋味各自不同。 这般细致精巧的菜色是玉妩的最爱。 三位姑娘围桌而坐,就着手边香喷喷的汤和窗外桃花春光,慢慢取签子吃。 有美食佐兴,令人不快的信国公府也暂且被抛之脑后,转而商量起过阵子该去哪里踏青,赏春游玩。 末了,时娇才想起一事,道:“如今外头到处都是流言,怕是会传上好些日子。过两天北苑的那场马球赛你还去吗?” 北苑马球赛每年一次,是京中盛事。 不同于外头的球赛,北苑的这场非但有世家公子和年轻才俊比拼,北衙禁军和南衙的将军们也会下场击球。骁勇男儿们铁蹄纵横,流星飒踏,是寻常难得一睹的盛宴。且京中六品往上的官员皆可携眷观赛,极为热闹。 玉妩过年时就在期待了。 只没想到如今会出退婚这档子事。 照外头那传言纷纷的架势,她若是到马球赛场上露面,少不得要引得旁人围观。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有陆夫人带头来踩,那些先前与她有过节的,芳心暗许于陆凝暗中嫉妒的,得知退婚之事,必会明里暗里的嘲讽,踩上一脚。 玉妩毕竟年少,想想就觉得头疼。 时娇显然也是怕她听见流言蜚语难受,才有此一问。 暖风徐徐,玉妩拿吃完的竹签子随手戳弄瓷盘,心底犹豫挣扎。 片刻后,她才轻声道:“去,还是得去。” “我也觉得该去。这件事是陆家做得不地道,玉妩并无错处,怕什么?若是存心避着,反而叫人横生揣测,也遂了陆夫人的心意。咱们偏要去,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叫人知道,咱们玉妩可不在乎他陆家那点破事。” 魏婉仪姿貌端柔,春衫雅丽,说话间轻握住玉妩的手。 她的出身极好,在公侯府邸里能拔尖。 敬国公府也是当初太.祖亲封的爵位,传了百余年不曾降到侯爵,不止是因魏家守拙藏锋,家教颇严,更因她祖上出过位皇后。还是独宠后宫,令帝王终身不纳妃妾,到太子而立时便逊位退隐,携妻安享尊荣的那种。 这般厚爱,翻遍史书也是凤毛麟角。 且魏氏长寿,乾明帝年幼时还曾承曾祖母魏氏的照料,颇有感情。 比起信国公府,敬国公府自然更得优待。 魏婉仪说这话时也极有底气。 时娇见状,不由轻笑出来,“那好,到时候咱们就给玉妩保驾,看谁敢来嚼舌根!” 玉妩闻言莞尔。 方才魏婉仪那番话说得没错,她没做半点亏心事,怕什么流言蜚语?就算心里为陆凝的选择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也该深藏起来,不能流露半分。 往事已往,在交还庚帖和信物时便彻底断了。 陆凝自有锦绣前程去奔赴,难道她要陷在旧事里,平白受人嘲笑? 就算再难过,路还是得往前走。 * 马球会的那天,玉妩特地打扮了一番。 及笄之年的少女令姿丽色,身段窈窕袅娜,细软的腰肢仿佛风吹可折,取宫绦系条正当节令的银线绣裙,更显得姿仪翩然。容貌也是京城里出挑的,幼时在扬州的温山软水养得肤色娇嫩白净,秀眉如远山绰约,底下双眸如清泉明澈,顾盼间灵动含波。 这般姿容,稍施薄妆便似海棠娇丽。 玉妩梳妆毕,对镜瞧了半天,才深吸了口气出门。 车马约在北苑外碰头,玉妩最先抵达。 没过片刻,时娇和魏婉仪也到了。 同行而来的还有时夫人和魏夫人。 三家因男人们曾同窗读书又性情相投,常有往来,这两位又不像陆夫人那样看低韩氏的商户出身,甫一碰面,便露笑容。寒暄过后,夫人们闲谈慢行,少女们则跟在身后,时娇与魏婉仪左右护法似的,将玉妩夹在中间。 一路走过去,果然引来不少侧目。 也有压低的议论声偶尔传到耳边—— “原就是凭着狐媚才攀了高枝,还真以为能嫁进公府,大白天做梦呢。” “陆小公爷是何等人物,她除了那张脸好看,门第出身哪里配得上?” “听说是她父亲不知死活,跟个犟驴似的,硬要拿鸡蛋碰石头,惹怒了老公爷。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掂不清自家分量的。不是我说话刻薄,天天痴心妄想的人,日子长了总要栽跟头。” “闹出这般泼天的笑话,竟也敢抛头露面?” 议论声断续隐约,夹杂谑笑。 只在魏婉仪和时娇走近时,才会悄悄压低声音,没敢说得太张扬。毕竟魏婉仪是公府千金,时娇是太傅孙女,看戏的人里不乏捧高踩低之辈,不会闲得没事招惹她们。 但玉妩知道,大庭广众下的流言蜚语尚且如此汹涌,背过人处定有更难听的言语。 这样的议论嘲笑,换到谁身上都会难过。 但她今日若稍微流露半分怯懦畏缩,往后更会沦为笑柄。 这些闲言又是堵不住的,她要挨个去计较,跌份儿生事不说,还能被活活气死。 玉妩两只手捏紧了衣袖,原就细白的手指几乎失尽血色,若不是衣袖隔着,指甲怕是能掐破掌心。她竭力不去听闲言碎语,不去理会周遭针芒般的目光,只望向云翳漂浮的马球场,权当那些刺耳的聒噪声是鸡鸣狗叫。 好在马球赛极精彩,冲淡了最初的不悦。 玉妩的唇角也渐渐浮起久违的笑。 中场歇息时,三人到凉棚外散步活动筋骨,周遭女孩子们正兴奋地谈论方才打马球的精彩,也不像最初那样盯着玉妩了。 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蜿蜒向前,清风拂面,春光洒满,近处的宫阙楼台和远处的青山白塔尽收眼底。 时娇兴致勃勃,邀好友后日陪她去骑马。 玉妩也想去散散心,欣然应允。 魏婉仪性子颇为沉静,不太爱策马疾驰,答应了陪她俩去,却是打算在湖畔钓鱼。 正商量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节 “钟姑娘真是心宽,今日竟还有心思来看马球赛?”娇细的声音刻意拔高,分明是故意引人注目,在玉妩回头望过去时,又道:“这些日钟家真是出了大风头,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听闻你前两日伤心欲绝,闭门不出,如今可好些了?” 说话之间,已笑吟吟追了上来。 玉妩瞧见那张脸,顿时蹙眉。 此女名叫乔拂,是当今乔皇后的内侄女,乔国舅的掌上明珠。金玉堆里养出来的人,又喜穿艳丽红衣,发间赤金钗簪映着阳光,被成堆的仆妇丫鬟围着,极是惹眼。那双眼角微微上挑,藏着几分骄矜,亦丝毫不掩奚落。 唯有腿足微跛,被曳地的长裙尽数遮住。 她从前跟时娇不对付,后来又因这跛足对玉妩记恨在心,两三年过去,早成了死对头。 此刻高声搭话,显然是想落井下石。 没准儿还受过谁的撺掇。 玉妩下意识瞥向四周,果然周遭贵女或明或暗地瞧了过来,神情各异。 她不由低嗤了下,“伤心欲绝闭门不出?” 乔拂笑意更盛,“可不是么,外头都传开了,人尽皆知的事,你莫不是以为纸能包得住火?不过这也没法子,陆小公爷是嫡长孙,从前任性便罢了,如今遇了事冷静下来,就看得清孰优孰劣了。这种事本就讲究门当户对,你也别伤心,哭坏了身子不合算。” “这倒是你多虑了。”玉妩站在树影里,目光沉静如水,“八字不合而已,无需伤心。” 乔拂闻言,轻笑了起来。 “外头都传开了,何必掩饰呢?承认了不丢人。” 那神态语气,似极为笃定。 玉妩亦轻笑了笑,“前阵子京中还传闻乔姑娘仗势欺人,险些惹出官司,被令堂罚了禁足思过,所以近来赏花踏青都不见身影,想来也是真的了?” 这话转得太快,乔拂微愣,旋即勃然而怒,“你胡说什么!哪有的事!” “外头都传开了,何必掩饰呢?承认了不丢人。” 玉妩原样奉还。 乔拂原是觉得机会难得,存心当众踩一脚,火上浇瓢油,哪料众目睽睽下反被揭了短处?不由涨红脸道:“那是有人编派的,你少在这里造谣。外头说什么你都信,长个脑袋在脖子上,是当夜壶用的吗?” “这可就说不过去了。”旁边魏婉仪适时开口,“怎么关乎你的传闻就是瞎说,到玉妩这儿就是确有其事?玉妩这些日子与我和阿娇读书习字,你连面都没见着,听见几句谣言就信以为真了?” 脑袋长在脖子上,是当夜壶用的吗? 这句话魏婉仪碍于修养没说出来。 但周遭的贵女却都记得,甚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瞧向玉妩时,也不再是最初跟着乔拂抱臂看戏的姿态了——毕竟,比起来路未必可信的纷纭传言,魏婉仪的品行在京中向来有口皆碑,她的话是颇信得过的。 倒是乔拂连番被怼回去,吃瘪的姿态难得一见。 乔拂大怒,狠狠瞪向发笑之人。 等那人缩了缩脖子避开她锋锐含怒的目光,便转向玉妩,似欲再讥讽退婚的事。 玉妩却不知怎的,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瞧见有飞鸟掠过,踩得枯枝跌落,随口就道:“别站那里了,当心头顶。” 这句提醒言语温和,并无半分恶意。 乔拂下意识仰头望上去,只见飞鸟扑棱棱掠过,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掉下来,水滴似的砸在了她脑门。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拭,只觉触感黏糊古怪,瞧了瞧手指,上头沾着一团灰白交杂的东西,分明是鸟粪! 乔拂顿时气急败坏,顾不上让人擦,恼羞成怒道:“乌鸦嘴!钟玉妩你这个乌鸦嘴!” 玉妩轻耸了耸肩,满脸无辜。 其实她说好事儿也灵验,可她跟乔拂之间有好事儿可说么? 这边峰回路转,远处,男人立在树影下,正静静望着玉妩的背影。 第3章 福星 陆凝觉得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玉妩了。 ——虽然元夕之夜他曾特地在花灯如昼的街上遇到过正与时娇她们赏灯的玉妩,还曾陪着几位姑娘走了段路,到如今也不过月余。 他生于公府高门,又是少年丧父的嫡长孙,养得性子颇为稳重隐忍。年少时四处游学,用功读书,既有满腹学识,亦见多识广,在京城的高门子弟中都不多见。去岁春闱登第,以进士之身入仕,如今在京兆府历练。 元夕后他出京办差,回来便碰上了淮阳王的事。 才刚回府,迎头就是老公爷退婚的命令。 祖孙间爆发了极激烈的争执,在老公爷的威压逼迫下,以陆凝的退让平息。他答应了暂时退婚,却仍被雷霆震怒的信国公锁在屋中,除了送饭的仆妇,不许任何人靠近。 陆凝费了许多手段才得以在今日走出家门,赶来北苑。 球赛于他不值一提,他趁着中场歇息,四处寻找玉妩的身影。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定。 明媚春光洒满宫苑,葳蕤高耸的树冠洒下斑驳的碎影,树下的少女裙裾摇曳,青丝如缎。即使身处贵女如云的皇宫,站在金玉堆砌的锦绣绫罗堆里,她秀致的背影仍是很惹眼的,仿佛照水而立的水莲,入目只觉娇娇盈盈,不胜凉风。 方才来路匆匆,他似乎听到有人议论玉妩,不知退婚后她处境如何?有许多话他还没跟她说清楚,他怕她误会、伤心。 陆凝抬脚便想走过去。 斜刺里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铁钳般拽住他的胳膊。 陆凝回头,就见祖父身边的护卫陈四不知是何时赶来,脸上细长的刀疤从额头划向眼角,低声道:“老公爷命公子闭门思过,怕的就是公子搅局添乱。今日众目睽睽,生出事端对钟家并无益处,公子,请回吧。” 语气恭敬,却不掩威胁。 此人行伍出身,擒拿的功夫极为老练,陆凝就算会点防身的拳脚,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陈四特地说生事对钟家并无益处,以祖父的秉性,必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如今羽翼未丰,还不是祖父的对手,也不能跟祖父彻底闹翻。 片刻对峙,陆凝最终收回了脚。 * 直到马球赛结束,玉妩都不知道陆凝曾来而复返。 但这事却传到了陆夫人的耳中。 那日在上林苑滚落台阶后,她的小腿摔了个骨裂,这些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难免气急败坏。且受伤后又逢潮湿春雨,夜间骨缝里总是隐隐作痛,将她折磨得难以入眠,闷出了一身的躁怒。 听闻此事,脸色更是阴沉。 她是昌宁伯府潘家的嫡长女,当初嫁入陆家,便是奔着爵位来的。 后来诞下陆凝,又丧夫寡居,潘氏的满腹心思便全都扑在了儿子身上,一头巴结乔皇后,一头侍奉老公爷,憋着劲栽培陆凝,想让他保住满府荣华。 婚事上,自然要寻个能襄助陆家的。 只可惜陆凝虽自幼稳重识大体,唯独对婚事格外执拗,当初一条路走到黑,顶着满府的反对声,硬求得老公爷答应去钟家提亲。潘氏纵万分不满,瞧着老公爷点了头,陆凝年近弱冠又长了些羽翼,非她能轻易摆弄的,不得不点头。 好在这府里还是老公爷当家。 出了淮阳王那件事后,老公爷铁了心要踢开钟固言那头犟驴,陆凝就算再怎么倔,只要不想背弃家门、众叛亲离,死磕到底时终究得向祖父退让。祖孙俩激烈争执后,陆凝最终答应了暂且退婚。 陆夫人当即迫不及待地去退亲。 过后,又放出真假难辨的谣言,既可将两家的关系彻底闹到无法挽回,也能出出先前憋着的气。 即使用了这般手段,潘氏也还不放心,因陆凝当时说的是“暂且”,分明没打算把路封死,只是迫于祖父威压的权宜之计。 看今日他去北苑的事,显然并未死心。 潘氏又是气恼,又是担忧。 京城里的事瞬息万变,老公爷今日痛恨钟固言,往后未必不会为孙子转了态度。钟家那小狐狸精勾得陆凝死心塌地,受尽嘲讽还敢堂而皇之地去马球赛抛头露面,想必并没被她的手段击垮,没准儿还惦记着嫁进公府的事。 陆凝既不死心,焉知往后不会重新促成婚事? 以他的性子,哪怕钟家另行说亲,只要钟玉妩的心还在他身上,恐怕都会去插一脚。 总得想个法子,将钟玉妩丢到他这辈子都摸不着的地方,彻底断绝念想。 潘氏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想到了个人。 * 二月下旬,潘氏的腿伤稍稍好转。 能下地走路之后,她半日都多等不得,请了乔皇后的旨意,入宫拜见。 上回潘氏在上林苑当众摔伤,虽说丢的是她的脸,却也让乔皇后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那是皇家的地盘,她设宴请人游赏却没能照顾周全,多少有失地主之谊。 是以潘氏这回入宫求见,乔皇后比寻常更为和蔼可亲,关怀了好半天伤情。 潘氏只说腿伤无碍,又谢乔皇后当时照拂之恩。 寒暄毕,潘氏话锋一转,仗着殿中唯有彼此的亲信,又说起了别的事。 “淮阳王受责思过,不知近况如何?” “他呀。”乔皇后靠在软榻上,面露哂笑。 当日东宫因巫蛊之祸的罪名而被废位,淮阳王险些背上重罪,都是乔家与陆家联手所为,朝堂上有乔国舅和信国公推波助澜,内宫之中乔皇后与潘氏也出力不少。 这会儿说起此事,乔皇后颇为自得。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费尽力气也没能把他踩死,倒是淮阳王自己命数欠佳,帮了咱们一把。”说着,让潘氏靠近些,低声道:“他原就重伤未愈,父子俩大吵过后,更是气得一病不起。如今王府里的人手都换了,里外都是空子,且瞧着吧。” 那语气神情,分明胜券在握。 潘氏面上一喜,低声道:“娘娘已有把握了?” “便是撑过这两月,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那可真要恭喜娘娘了!两位殿下出类拔萃,满朝上下谁不称赞?国舅爷又正当盛宠,往后定是还要青云而上的。”潘氏半是欣喜,半是奉承,虽未将马屁拍得太明显,但言下之意却令乔皇后极为受用,不免笑意更盛。 高兴了片刻,潘氏又道:“如此喜事,想来娘娘已谋划得周全,只是臣妇尚有几分忧虑。” “你说。”乔皇后心绪甚好。 潘氏遂低声道:“不知近来皇上对淮阳王态度如何?” 说到这个,乔皇后妆容精致的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毕竟虎毒不食子,皇上虽厌他狂傲妄为,到底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一时半刻斩不断的。” “这便是臣妇担忧的。”潘氏心中更喜,顺着话茬婉言劝道:“淮阳王的案子在朝堂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倘若他真撑不过去,皇上痛失子嗣,难免伤心。到时候时过境迁,未必不会迁怒旁人。娘娘不妨早做准备,卖个无关痛痒的人情,到时候皇上便是想迁怒,也算不到娘娘头上。” “这话有理,本宫费尽心思,不能被死人摆上一道。你意如何?” “朝堂上的事是国舅爷和老公爷为国着想,无可指摘。后宫里呢,娘娘母仪天下,自是对诸位皇子公主一般疼爱的。淮阳王如今尚未娶亲,又重病难以起身,娘娘不妨为他寻个婚事,只说是冲喜。到时候就算他撑不过去,娘娘已尽了心,谁还能怪娘娘不成?”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节 “这倒也是个法子,只不过……”乔皇后沉吟片刻,因与潘氏走得近,倒也没遮掩,直白道出疑虑,“民间确有冲喜之说,本宫也听闻有人冲好了的,倘若淮阳王当真冲好了呢?” 潘氏闻言,顿时笑了起来。 “娘娘只管放心,旁人或许能冲好,我举荐的这位可是个扫把星。寻常人碰见她都能平白倒霉,淮阳王不被她冲得早点归天,就算运气好的。” 见乔皇后目露好奇,她又解释道:“先前阿拂骑马摔伤腿,娘娘还记得吧?” “自然记得。” “据臣妇所知,这事皆是因她而起。那是前年的百岁宴前后,女孩子们去北边骑马,先是时太傅那孙女摔伤了,她气不过,偏生要咒阿拂,结果阿拂摔落马背,吃了好些苦。两位多娇贵的姑娘,碰着她便被妨碍了。” 潘氏徐徐说着,连声叹气。 其实她并不知道,当时是乔拂与时娇起了龃龉,乔拂故意在时娇的马上做了手脚。 因那时临近百岁宴,满朝上下喜气洋洋,众人又是在皇家宫苑里骑马,时娇怕闹大了不好,便是乔拂故意来看热闹,也只能按捺愤恨。 玉妩照料好友之余,瞧着乔拂小人得志,实在气不过,便气鼓鼓地说让她往后留心,别骑马摔伤了哭。 结果没过多会儿,乔拂真就摔了。 那之后,两府各请太医照料,时娇虽看起来伤得重,养了半月却迅速好转,伤愈后活蹦乱跳且毫发无损,就此视玉妩为小福星。倒是乔拂不止躺了数月,受尽疼痛苦楚,还落了个跛足的毛病,以至于到如今都对玉妩记恨在心。 潘氏不知内情,还在吹耳边风。 “不止阿拂,还有我那侄女儿幼薇,也是因跟她走得近了点,去岁被她养的那只恶狗吓得掉进湖里,险些淹死。后来虽救起来,却落了场极重的风寒,整个冬天都没能出门。如今还落着毛病,受不得寒凉。” ——玉妩养的那只狗叫虎子,长得威风凛凛,实则极听她的话,走在袅娜纤秀的玉妩身边,像是忠心的侍卫。玉妩每回带虎子出门,也都会紧紧拴着寸步不离,若碰见生人还会及时抱住虎子的脑袋,免得路人害怕。 陆幼薇那回是她自己作死,非跟乔拂在玉妩跟前折腾,让玉妩颇为恼火。 虎子原本温顺驯服地趴在玉妩脚边,大约是察觉主人情绪不对,为了护主起身狂吠。陆幼薇吓得乱窜逃离,失足掉水里去了,旁人可半点都没受惊吓。 乔皇后哪知道这些隐情,只管颔首。 “这事儿本宫听阿拂说过,她俩交情好,阿拂当时还很气愤。” 潘氏接着吹风,“还有我那儿子。原先多稳重懂事,便是皇上也称赞过的。自打被她缠上,没少在府里闹事,前阵子祖孙俩吵起来,闹得鸡犬不宁。府里原本好好的,全被她搅和了,亏得老公爷耳聪目明,赶紧退了婚事。这还是我跟前的事儿,别处就更多了。” 说着,又讲了些类似的事,半真半假,添油加醋。 乔皇后靠在软榻,听得津津有味。 她能坐到如今这位置,还是有些手段的,潘氏说的这些话,她有些听进去了,有些只付之一笑——譬如陆家跟钟家退亲,分明是因潘氏有意娶个高门女,嫌钟家无力帮衬。 不过事情闹到这样,足见钟家那女儿并非多金贵的人物,除了容貌无甚长处。 将这般无权无势的人配给淮阳王,她乐见其成。 更何况,若那钟玉妩真如潘氏说得那样逮谁克谁,她也很乐意给淮阳王送这份礼。且找个小美人促成亲事,不让淮阳王孤独寂寞地踏上黄泉路上,往后她也能跟皇帝交代。 怎么着她都不算亏。 这般斟酌掂量过,乔皇后觉得此事甚好。 第4章 赐婚 潘氏走后,乔皇后又斟酌了整个日夜,才在乾明帝跟前提起了赐婚的事。 当然,潘氏说的那些怪事她半个字都没提,只说这钟玉妩相貌极为出色,在京城里颇有点名气,她已听好几位命妇夸赞过。能被信国公府嫡长孙求娶的人,想来品行也极好。 只是如今两家长辈起了龃龉,做不成秦晋之好,才遭退婚,甚是可惜。 若要给重病的淮阳王冲喜,高门贵户自是不愿的,平白赐婚无异于结仇。 若随意寻摸,又恐辱没皇室。 这钟玉妩既有满京城难得的出挑相貌,又是官宦之女,冲喜嫁入王府倒也够资格。且钟固言既敢迎着盛怒为淮阳王求情,想来也愿意结这门亲事。淮阳王就算狂傲骄横,到底是皇帝的骨肉,若当真能因这门婚事而病体好转,也是皇家福气。 一番话说得诚恳无比,情真意切。 乾明帝听罢,倒是沉默了半天。 元后戚氏过世的时候,淮阳王周曜不过七岁而已,正是顽劣得人嫌狗憎的年纪,不像废太子周宴那样懂事。因生母的死和戚家的败落,周曜一向对他这当父皇的怀有芥蒂,时至今日也不曾化解半分。 乾明帝纵欣赏他征战沙场的本领,却仍厌恨他的张狂,甚是不喜。 但无论如何,毕竟是亲生父子。 周宴已废为庶人,若周曜当真死于这场重病,乾明帝终归于心不忍。 听得乔皇后这般进言,虽觉冲喜之事未必靠得住,却还是被说动了心思。没过两日,便召来礼部,命以纳妃之礼为淮阳王迎娶钟家女,不得含糊半分。 至于玉妩嫁进去后该封何等身份,还需跟宗室商议后定夺,暂且没说。 礼部应命,赶紧去筹备。 帝王赐婚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 很快,事情就传进了淮阳王府。 * 仲春天暖,京城各处生机勃勃。 淮阳王周曜阖目躺在榻上,指尖轻轻扣着铺在身下的薄毯。 他生了长极好看的脸,虽是征战沙场之人,肤色却颇白净,是生于皇室养尊处优的尊贵皮相。许是自幼习武,相由心生,他的鼻梁英挺,剑眉暗藏几分凌冽,那双眼却修长深邃,怒时锋锐逼人,笑起来也能引人沉溺。 ——不过这些年里他极少笑,便没几人见过。 此刻他穿着中衣仰躺,脸色略嫌苍白。 屋里充斥着汤药味,他闻在鼻端,习以为常,只低声道:“父皇怎么忽然想起赐婚?” “说是皇后娘娘进言的。” “乔皇后?”周曜睁眼,眉头微皱。 狄慎躬身站在榻侧,低声道:“确实是她。再说按如今的情形,宫里谁还会惦记王爷的婚事?也就她这种人,插手王府属官和侍卫还嫌不够,费了劲把手往里伸,还能顺道在皇上跟前卖个好。” “赐的是谁?”周曜问。 “钟固言的女儿,叫钟玉妩。” 见周曜眉头微动,显然没什么印象,狄慎便又道:“先前跟信国公府的世子陆凝定了亲,因钟固言给主子说情惹怒了陆家,前阵子才退的婚。因事关信国公府,近来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不过……” “什么?” 狄慎凑近了低声道:“据说钟姑娘跟陆凝自幼相识,两人的交情很不错。退婚原非好事,陆家却闹得人尽皆知,满城议论,转头又借皇后的手想把她塞进王府,属下觉得有些欲盖弥彰。若王爷嫌她碍事,趁着礼部还没办事,属下也可搅黄了。” “不必。当日父皇震怒,钟固言跟敬国公犯颜进谏,跟陆家不同。就算当真有诈,那么个小姑娘也翻不了天,她又不是受过调.教的奸细。回头你细查她阖家底细,心里有数即可。” 周曜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赐婚于他而言不过是在身边添个摆设物件,无需上心。 狄慎却仍迟疑,拧眉道:“毕竟是关乎终身的大事,王爷总该跟中意的人成婚。” 终身大事? 周曜听着这两个字,唇边浮起凉凉的笑。 他摆了摆手,继续躺回被窝里当病人,淡声道:“反正我都快死了,不必横生枝节。”说罢,径直闭上了眼。 狄慎站在榻边,哑口无言。 合着快死了您还挺悠闲的是吧? * 钟家的画楼里,玉妩尚且不知道赐婚的事。 从马球会上回来之后,她收到了封并未署名的信,但字迹遒劲而熟悉,是陆凝写的。 兴许是为了避人耳目,送信的并非陆凝身边的随从亲信,而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经门房管事通禀后,亲自将信交给佛宝,转呈玉妩。 信上说,退婚之举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并非出自本心。为免钟家受连累,他近来不便与玉妩见面细说,盼她切勿心生误会,宜擅自珍重。 对于外头沸沸扬扬的传言,陆凝只字未提,想必近日他没在外露面是被公府困住了,对外头的事不甚知情。 玉妩瞧着白纸黑字,默默坐了半晌,最终放在烛上燃成灰烬。 迫于无奈也好,权宜之计也罢,庚帖和信物都已退还,婚约也已作废。陆夫人仗着公府的势闹了那样一出,对钟家和她的名声肆意践踏,即使玉妩去马球赛后稍有挽回,也难改变两家结仇的事实。 这世上的许多事,覆水难收,天命有定。 当初陆凝想求娶玉妩时,便曾遭到信国公府阖府反对,其生母陆夫人尤甚。 钟固言夫妇得知消息后,曾劝过玉妩,说陆家既有轻贱玉妩出身之意,且身为婆母的陆夫人极力反对婚事,齐大非偶,并非良配。便是她嫁过去了,也是困难重重,不如另寻婆家。 玉妩因念陆凝满腔诚心,且两人自幼相识交情颇深,熟知彼此性情,愿意为他一试。 是以哪怕明知前路会有坎坷,却仍说服双亲答应了婚事。 甚至后来偶遇陆夫人时也极力缓和关系,免得往后嫁过去婆媳不睦,让夹在中间的陆凝作难。 谁知到头来,还是闹到了这地步。 玉妩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眼前的路能不能走下去,试过之后心里总会有数的。先前她不愿辜负陆凝,硬着头皮尝试了一回,然而这番尝试的结果如何,这会儿已是清晰分明—— 她与陆凝之间横着一望无际的海,波涛汹涌,风浪滔天。 便是乘最好的舟也不可能横渡。 玉妩自问没有逆天而行、扭转乾坤的本事,便也不能强求身为公府嫡长孙的陆凝奋不顾身,因婚事跟公府闹掰,弃家人于不顾又断送自身的锦绣前程。 他们终归都只是寻常人,那么这桩无望的婚事便只能放弃。 信笺被火苗舔成灰烬,只留淡淡的烟味。 玉妩在窗边呆坐了整天,最后也只能如常用饭看书,梳洗就寝。待到约定之日,又与时娇和魏婉仪同往郊外策马踏青,垂钓游湖。 今日天气甚好,闲居家中未免辜负春光,遂跟时娇一道前往敬国公府,去习字喂鹤。 敬国公府有座放鹤亭在京城极有名气。 不止是因这亭子是前朝遗物,营造雕饰皆极讲究,留下不少典故逸闻,更因极负盛名的时画师作过一副雪中放鹤图,如今已成了藏在宫廷里的名画。 这位时画师说起来还是时娇的叔高祖父,当真是书画双绝,天纵奇才。 如今几位少女坐在亭前,昔人早已作古,唯有白鹤闲庭信步。 时娇靠在廊柱,把玩斜伸过来的花枝。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节 “听说陆夫人腿伤痊愈后,往靖宁候府走得勤快,想必是为陆小公爷的事。其实这样也好,找个品行可靠的人嫁了,踏实过日子,其实比成天受婆母的气,被迫钻营算计得强。玉妩,你老实说,看得上怎样的男子,回头我请母亲也替你留意,帮你家操操心。” 含笑的眼睛望过来,倒是颇认真。 三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先前羞于启齿的事,在长辈们频繁的明示暗示中,也渐渐不那么神秘。闺中密友坐到一处,不时也会提起这些,或烦恼或忧愁,彼此说说笑笑,也能排解愁绪。 玉妩见魏婉仪也瞧过来,不由莞尔。 “你倒先说说,中意怎样的。” 时娇也不扭捏,倚着亭柱望向苍穹,“我中意的男子,该威风凛凛,心怀家国,是个震慑四方的英雄,被大家敬仰称赞,还不能是粗莽的武夫,得能文能武。这样的不好找,母亲发愁着呢。”说着,觑向玉妩,“你快说呀。” “白净、有才华、温文尔雅。”玉妩如实道。 这般形容,其实跟陆凝颇为吻合。 但这会儿显然不会有人提他来扫兴,玉妩说这些时其实也并没往陆凝的头上靠,只是她觉得这样的男子品貌应该都不错。 旁边魏婉仪想了想,忽而笑向时娇道:“这倒很像你兄长的样子。” “他呀,可不能让他祸害咱们玉妩!” 时娇丝毫不给自家兄长留情面。 他的兄长名叫时慕云,在京城里也有点名气——因他擅画。时家是传承了百余年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出过数位相爷太傅、大儒名士,族中为官之人散落各处,也出过颇擅书画的才子,譬如她的叔高祖父时虚白便是个中翘楚。 时慕云幼承家学,也颇有作画天赋,美人图出神入化,不逊宫廷画师。 他画的美人图,最初清丽雅致,后来渐渐妖娆妩媚,终至香艳旖旎,滑向了闺中秘戏图的深渊。据说他的秘戏图隐晦大胆,虽算不上多露骨,却能活色生香,让观赏之人沉迷其中,心潮澎湃,被京城里的公子哥奉若至宝。 但于京中闺秀而言,这名声着实不算多好。 且他不急着成婚,至今没个着落。 时娇的父亲时迦陵现任鸿胪寺卿,颇重礼仪,瞧着儿子如此放诞不羁,发狠管教了几回,却无甚用处,反闹得父子俩鸡犬不宁。时娇少女娇憨,秘戏图几个字都不敢乱提,对兄长的这份本事也欣赏不来。 倒是魏婉仪看过时慕云的美人图,颇为赞赏,加之胸无成见,闻言不由辩解了两句。 俩人话题一转,说起了时慕云。 玉妩失笑,又有点走神。 若让她亲自来挑,按她如今对男人们粗浅的认知,白净的男子大多好看,有才华且温文尔雅者,多半涵养品行极佳,相处起来也能让人如沐春风,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不过世事难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即便中意这般男子,当真能如愿以偿吗? 当日后晌,玉妩便意识到,就算她时常好运加身,却未必真的能事事如意。 譬如这终身大事。 从敬国公府回去后,玉妩便碰上了赐婚的圣旨。跪地听宣,屏息之间,淮阳王周曜的名字清晰而意外地落入耳中。 玉妩望着膝下地砖,顿时傻眼了。 那个淮阳王,据说如今重病不起,快死了吧? 第5章 火坑 直到钟固言陪着宣旨之人去侧厅喝茶时,玉妩仍跪在地上,震惊而迷茫。 她跟淮阳王素未谋面,怎会被忽然赐婚? 而且,据说他病得快撑不住了。 跪在地上的膝盖冰凉得有些发麻,手腕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牵住,玉妩茫然抬头,对上钟夫人韩氏慈爱的目光。赐婚来得太过突然,韩氏显然也措手不及,那张脸上不见半点跟皇家结亲的喜色,反而笼了忧虑。 玉妩抿了抿唇,搀着母亲起身。 母女俩都想不通这天赐的婚事怎会落到玉妩的头上,但韩氏既是官妇,寻常又跟信国公府和时家有往来,消息不算太闭塞。 那位淮阳王虽说战功赫赫,年轻英武,这回却病得极重,听说王府的侍卫属官都被撤换,身边亲信没剩几个,只靠汤药吊着命了。 这般男子,便是再金尊玉贵,又如何嫁得? 分明是想让玉妩去冲喜。 而一旦淮阳王撑不住,撒手西归,玉妩该如何自处,韩氏想都不敢想。 母女俩满心惶惑,退到里头厢房,两双眼睛只管盯着外头的侧厅。 瞧见宣旨之人终于在喝茶后由钟固言陪着起身离去,两颗心也渐渐吊向嗓子眼,等钟固言送客归来,忙围上去道:“怎么说?究竟为何忽然赐婚?” 钟固言眉目沉毅,摆手命仆妇退尽。 而后携妻女进了厢房,掩上门窗放落帘帐,两只手死死攥着,若不是怕吓到玉妩,恐怕能一拳砸翻身旁的细腰海棠桌。他的目光扫过满面焦灼的妻子,落在乖巧的女儿身上,声音紧滞,“都是为父的错,为一己义愤,连累你婚事连连受挫。” 玉妩脸色微微泛白,“是陆家在暗中做的手脚?” 钟固言颔首,铁青的脸上极力压制怒气。 “来宣旨的张大人跟敬国公府交好,据他所知,这事是皇后暗里促成的。” 竟然是乔皇后! 玉妩身子轻晃了晃,扶着桌案站稳。 信国公府与乔家交好,陆夫人潘氏跟乔皇后往来密切,人尽皆知。 钟家纵得罪了乔国舅,她这种无足轻重的女儿家也不足以惊动中宫皇后,必定是潘氏记恨先前陆凝为她忤逆长辈,故意促成此事。 嫁入王府皇室,原本是无数高门贵户梦寐以求的事。 但淮阳王府的这桩亲事显然是例外。 毕竟,这回太子触怒圣上,被废为庶人,算得上天翻地覆的事。兄弟俩的生母故去多年,外祖戚氏一族亦早已败落,这回宫斗落败被乔家彻底踩下去,恐怕是再无翻身之日。 而淮阳王那般英武矫健之人,忽然重病不起卧床等死,背后必定有宫廷贵人授意。 如此境地,几乎万劫不复。 玉妩嫁过去,非但半点都触不到皇家的尊荣富贵,反而要迎接乔氏未尽的怒气。且一旦淮阳王撒手而去,就只有她独自面对残局。皇室里的暗潮汹涌,便是出自公府的魏婉仪提起来都避之不及,她又如何能应对? 到时候只会任人宰割。 潘氏真是将她恨到了骨子里。 玉妩攥紧衣袖,万万没想到信国公府竟还有这等恶毒的后招,一颗心几乎跌进冰窖。 但再怎么震惊沮丧,还是得面对的。 她瞧着父亲眼底的愧疚痛悔,竭力将嘴角扯得稍动了动。 “淮阳王遭人诬陷,父亲身为言官之副,仗义执言是分内的事,何错之有?此事都是信国公府心胸狭隘,落井下石,难道因他们手段卑劣,父亲就该噤若寒蝉吗?再来一回,父亲该怎么说,还是得照说不误的。” 这般言辞出自年才及笄的女儿口中,令钟固言微愣。 诚然,再来一回,他仍会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非畏于强权,坐视为国征战杀伐之人横遭构陷,蒙冤不白。 但直言进谏的后果,原该由他承担,而不是落在年少娇弱、不涉政事的女儿身上。 钟固言躬身扶住玉妩的肩。 他的手沉稳有力,暖意传来时,令玉妩那颗如在风雨中飘摇的心稍觉安稳。 钟家的权势富贵不及信国公府万中之一,但父亲的秉性品行,却胜出信国公不止百倍。那是种无形却坚毅的力量,如同幼时祖母曾教导过她的那样,令她生出逆风而行、死不旋踵的勇气。 玉妩的目光扫过双亲,犹豫了片刻,缓声道:“事已至此,照旨办事就是了。” 极轻的声音,带几分轻颤。 韩氏眼里强忍着的泪顿时滚了出来,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声音都哽咽起来,“可那淮阳王是什么人啊?都说他嗜血阴狠,喜怒无常,如今又病得快死了,你嫁过去可怎么活!”说话间愈发伤心,泪落如雨。 玉妩眼底也笼起了雾气。 淮阳王的那种阴晴不定的脾气,确实叫她害怕。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名将固然令人钦佩,却也与她期待中温文尔雅的脾气大相径庭,相处起来别说如沐春风,怕是能叫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更别说王府外还有群狼环伺。 但她又能怎样呢? 父亲已经得罪宠臣遭了贬斥,若敢稍有抗旨之举,整个钟家都得大祸临头。 玉妩只能换个思路,低声道:“其实淮阳王领兵杀敌时,面临的凶险境地何止百倍于我,随他杀伐的将士也都是拿着命去拼的。若不是他们在疆场上洒了血,咱们未必能安稳过日子。如今他遭了难孤立无援,女儿嫁过去,权当是敬他为国征战的英勇大义。” 至于淮阳王阴戾嗜血,反正他快死了,也不会把她怎样吧。 玉妩不知这是幸或不幸,但也只能这样鼓励自己,宽慰双亲。 韩氏抱着女儿,哭得愈发伤心。 * 赐婚后没两日,已出阁的钟玉嫱匆匆赶来。 她跟玉妩是亲姐妹,容貌也有几分肖似,是个美人胚子。 先前钟玉嫱待字闺中时,曾有不少人家来提亲,最后是朱家抱得美人归。那朱逸之极有才华,曾与陆凝同窗读书,又跟信国公府沾亲带故,当初诚心求娶,言行举止皆令钟玉嫱十分动容,欣然嫁了过去。 成婚的这一年里,夫妻也颇和睦。 每每钟玉嫱回府看望双亲幼妹,朱逸之也时常陪伴,甚是体贴。 这回她却是独自来的。 因着玉妩的婚事,韩氏近来忧愁难眠,心思都系在玉妩身上,瞧见长女孤身回家也不曾多想,只带她往玉妩的画楼里去看望妹妹。 姐妹俩月余未见,而这短短时日间,原本令人称羡的婚事却忽然改成了冲喜的火坑,钟玉嫱岂会不心疼? 母女三个围榻而坐,却无团聚的笑意。 木已成舟,抗旨是不可能的。 钟玉嫱即便万分心疼妹妹的遭遇,到了这地步,宽慰鼓励玉妩之外,也帮着母亲出了些主意。譬如该如何为玉妩备嫁,让哪些人陪嫁过去照顾玉妩,可到哪些人跟前探探口风,免得玉妩一脚踩进火坑,连个准备都没有。 除了这些,还让韩氏得空时带玉妩去趟敬国公府,跟魏婉仪母女请教些王府礼仪。 ——毕竟魏家出过皇后,与皇家来往更多。 韩氏挨个应着,玉妩也觉很有道理。 只是她总觉得今日的姐姐似乎不太对劲。 钟固言虽被许多人骂作犟驴,实则待儿女并不严苛,加之夫妻和睦,也养得钟玉嫱性情温柔开朗,跟玉妩一样爱笑。先前每回来家中时,也与朱逸之有说有笑,气色极佳。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6节 但今日她明显不太对劲。即便心绪欠佳是因家中祸事,又怎会满脸憔悴? 正月底见面时还脸颊微丰的人,这会儿却瘦了许多。 玉妩留了意,待说罢赐婚的事情,便问她近来过得如何。 钟玉嫱起初还有所隐瞒不肯说,被玉妩追问了两句,韩氏又反应过来催问后,才低声道:“因着父亲获罪的事,朱家有些微词,后来玉妩跟信国公府退亲,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也就……” 言辞未尽,韩氏却猜了出来,“他们欺负你了?” “就是些冷言冷语,夹枪带棒的。” 钟玉嫱神色微黯,握住妹妹的手,“其实先前传出退亲的事时我就想来瞧瞧,只是婆母不许,一会儿说头疼脑热,一会儿说食不知味,总是故意为难拖延。我想着息事宁人,忍耐到如今,听见这事儿才硬出来的。” 见韩氏面露焦急,忙又道:“母亲放心,成婚这么久,这点事我应付得过来。不过是见风使舵罢了,从前不知他家是这般风气,如今瞧出来,也未必是坏事。倒是玉妩,先前跟祖母住在佛寺里与世无争的,咱们得多留意,别叫她吃了亏。” 玉妩原想细问朱家到底做了什么,见姐姐怕让母亲担忧,有意扯开话题,只好咽回去。 这座京城里,拜高踩低的人原就不少。 朱家原就是信国公府的远亲,若真因退婚的事欺压起钟玉嫱,往后怕是还有的闹。 这些时日里钟家似乎就没碰见好事儿。 玉妩想起那个淮阳王,愈发头疼。 比起她的担忧踌躇,檀香却颇为乐观。 “传言这东西原本就未必可信,你听外头说咱们姑娘的话,哪一句是真的?至于淮阳王的事,多半也是传闻罢了。他那样战功赫赫的人,成千上万的大军里都能全身而退,哪会轻易被一场病拖垮?” 给玉妩做夜宵的时候,她跟莲屏小声闲聊。 莲屏蹙着眉头,“可我瞧姑娘和夫人的模样,恐怕这事儿是真的。” “咱们姑娘向来运气好,哪次不是有惊无险走过来的?”檀香将一盘糕点放入蒸屉,靠在灶台上,“我担心的反倒是往后。虽说给个孺人之位对咱们这般人家已算是恩宠了,到底不是正妻。等淮阳王好起来,风风光光娶了高门女做王妃,姑娘岂不是要吃亏?” “那也不一定,他要是真能好转,咱们姑娘这样好看,定能让他五迷三道的。回头处出了情分,再生个孩子出来,没准儿就成王妃了。先前不就有过这般例子么,先娶两房孺人,谁先生了儿子,谁当王妃。” 莲屏对这事儿倒没那么担心。 两人正盘算着,佛宝走了进来。 她最清楚玉妩的性子,知道姑娘最怕的就是淮阳王那种阴晴不定、难以相处的人,瞧着母女俩近来的愁容,对淮阳王早已憋了满肚子不快。 听见这话,仗着没外人,佛宝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还能指望跟他生孩子?” 到时候姑娘孤苦无依,总得想条后路才行。 第6章 偶遇 不管如何忧心,这门亲事终归是逃不掉的。 既避无可避,只能盼着尽量顺遂。 是以这日前晌,玉妩同韩氏备好了车马,欲去城外的佛寺进炷香,求个婚后和顺。玉妩幼时住在佛寺,见惯了祖母恭敬礼佛时的虔诚,于进香许愿的事看得颇为隆重,动身前还特地熏香沐浴,吃了两顿斋饭。 因是去佛寺,她穿得也颇素净秀雅。 时近暮春,郊外游人如织,梵音寺的香火也极旺。 玉妩和韩氏去大殿进香,还碰见了两位相熟的官家千金。不过她们都是小官之女,最初虽听信陆家放出的谣言满心诧异,甚至跟着议论过,时日久了看出门道,倒有点同情被信国公府肆意欺压的玉妩。 这会儿迎头碰见驻足招呼时,也尽是宽慰的言辞,其中一人还因误听人言颇为歉疚。 玉妩自是噙着笑谢她好意。 时日匆匆,从最初京城里几乎一边倒的落井下石,到如今有人看清真相出言安慰,这当中的内心煎熬唯有玉妩清楚。不过这般变化终归让人欣慰,玉妩心里好受了许多,在佛前进香的时候也心平气和,乖巧跪在蒲团上,阖目默默许愿。 一愿淮阳王早日好转,不负征战之功。 二愿长姐顺遂,勿遭朱家欺辱。 三愿双亲安康,祖母往生极乐。 自打祖母过世后,玉妩每回到佛寺里许愿时,总要加上最后这么一句。 愿望许过好多遍,她也曾梦见幼时住过的佛寺清净幽谧,祖母坐在她最爱的那一池荷花边,徐徐捻着佛珠看她玩耍,眉目慈祥。 兴许愿望已成了,但玉妩还是会每次都念叨。 那是她最依赖的亲人,深藏心间。 玉妩跪在烟气缭绕的佛像前,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庭院的风声人语,仿佛回到幼时住过的扬州佛寺。她跪了好半晌才睁开眼睛,抬头望着佛祖慈悲威严的笑,微微勾了勾唇角,起身跟母亲去添香火。 梵音寺是京城名刹,不乏高门贵户常来进香。 这些人进香求佛时常常出手阔绰,或是塑个金身,或是捐成套的金银法器,再或者随手捐钱千百贯,颇为张扬。 韩氏是为女儿的终身而来,原打算捐份极厚的香火钱以表诚心,又怕做得太招眼,给身为御史的钟固言惹麻烦,思来想去,最后悄悄捐了些田产。 将地契交给管事的僧人,走出小佛间,清风拂面。 周遭并无闲人,鸟鸣啾啾。 知事僧引她们去用斋,佛宝早就惦记此处的斋饭了,吃得津津有味,韩氏被她感染,不免也多吃半碗。 出了斋堂有点撑,这般饱腹坐车颠簸会不舒服,韩氏便先找个地方歇息,玉妩瞧见那座菩提树掩映的琉璃塔,忍不住带佛宝过去瞧瞧。 在扬州的时候,寺里也有一座这样的琉璃塔。 七层宝塔的外壁用青白相间的琉璃砖砌成,每块琉璃砖的中央镶嵌一尊佛像,衣袂飘逸,须眉妥帖,极为精致,当地人也称之为千佛塔。 玉妩从前爱跟祖母坐在塔下纳凉,细看每一尊佛像,如今回想也是恍如昨日,一切清晰分明。瞧着此处嵌有佛像的琉璃塔,自是极为亲切的。 佛宝陪她过去,谁知才到塔下,竟碰见了个熟人。 * 乔拂今日来梵音寺,是为了陪伴好友陆幼薇。 陆幼薇是信国公府二房的长女,容貌还算出挑,至于性情么—— 在玉妩和时娇她们看来,此女颇工于心计,往上逢迎权贵高门,往下轻贱小门低户,嘴脸转变比翻书还快。且她端着公府的架子,摆出端方姿态得一群贵女推崇,实则极擅挑唆怂恿,最爱借刀杀人。 譬如乔拂就常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而且是被利用而不自知的那种。 但在乔皇后看来,陆幼薇的性情极合她的心意。 行事端庄周全,喜怒不形于色,身上有出身公府高门的大方得体,在成堆的贵女里不抢风头不争先,偶尔贵女们闹了不愉快,她还能居中调停。最难得的是,虽才十七岁的年纪,却颇会权衡利弊、揣摩人心,跟京城里的高门处得都颇融洽,不像她那内侄女惹是生非。 如此性情,算是个可造之材。 是以先前梁王选妃时,乔皇后瞧着各处地方要员、高门重臣的千金们,颇青睐陆幼薇。 比起半死不活、毁誉参半的淮阳王,梁王是当今皇后的长子,深得乾明帝赏识疼爱,且体健貌端,是满京城无人能比的香饽饽。 像陆凝的母亲就颇垂涎梁王妃的位子,便是暂封孺人也求之不得。 奈何她膝下唯有陆凝,并无女儿能用,遂极力撮合陆幼薇嫁进王府,给公府添个助力。 只是乔皇后挑得郑重,尚未定下。 今日陆幼薇来梵音寺进香,也是为求婚姻。 将寺里各处供着的佛像都拜完之后,她便来这琉璃塔进香,半个佛像都不肯放过。 谁知才到塔下,便瞧见了玉妩。 陆幼薇衣裙彩绣,金钗夺目,摆惯了端方从容的做派,在人前更不会露马脚。瞧见玉妩时神情并无半分波动,只轻扯了扯乔拂的衣袖,低声道:“真是冤家路窄,她又出来招摇了。” 她的声音极低,带了几分淡笑,便是让谁不慎听见,也如同女儿家常有的调侃。 旁边乔拂却是一点就着的炮仗。 这两年跟玉妩你来我往,乔拂没少倒霉吃亏,却半点都不长记性,反而越缠越紧。 见着玉妩,她顿时想起那日在北苑众目睽睽下丢人的事,心中暗恨。她又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脾气,稍有不痛快当场就会发作,且口无遮拦,甚少顾忌后果。见玉妩身边只有佛宝,不等陆幼薇再撺掇,便已抬步过去,横在玉妩跟前。 凶兵天降,横眉怒目,一看便知是来找茬的。 玉妩暗自叹了声阴魂不散,便见乔拂笑嘻嘻将她打量,口中道:“听闻钟家今日出了喜事,竟然得了皇家青睐。虽说是给人冲喜,毕竟也是沾了皇家的福气,可喜可贺。不过淮阳王如今重病不起,像你这般常常晦气的人,可得当心些,别把人冲得病情更重了。” 说话之间,眼底的奚落毫不遮掩。 玉妩唇边挑起淡笑,不急着理她,只瞥了眼后面的陆幼薇。 陆幼薇玩味的眼神在撞上玉妩的目光时迅速收敛,然后轻轻扯了扯乔拂的衣袖,是提醒劝阻的意思。 跟她往常的行事毫无二致,都是先架秧子拨火,再故意摆出点息事宁人的姿态,撇清自身又博个好名声。 虚伪而讨人厌得很。 玉妩心底轻哼,才要开口,忽见前面人影一晃,陆凝锦衣玉冠疾步走到跟前。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玉妩,话却是说给乔拂听的,“淮阳王殿下何等身份,他的身体自有太医照料,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说完了目光微沉,看向乔拂。 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公府嫡长孙,不悦沉目时自有慑人的气势,令乔拂缩了缩脑袋。 玉妩却在那一瞬捏紧了衣袖。 她没想到陆凝竟会在这里。 自打元夕过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后来退了亲、赐了婚,更是彻底隔开从前那点情分。 退亲时闹得那样沸沸扬扬,陆凝除了送还信物外又不曾露面,玉妩失落之余,辗转反侧的那些夜里,早已竭力将他驱出脑海,视作路人。 但此刻碰见这张熟悉的脸,还是没法心如止水。 尤其陆凝的眼神与她预想中的冷淡迥异。 不过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就算曾熟识、议亲,就算陆凝或许存着藕断丝连的心思,两人往后也不会再有瓜葛。 无非各自婚娶,各生欢喜而已。 蜷缩捏紧的手指在她深深吸气后又松开,玉妩的目光从陆凝脸上挪开,而后看向乔拂。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偏着脑袋抬了抬眉,似在问对方还有何话说。而乔拂嘴唇动了动,瞥见旁边的陆凝时终究没出声,只忿忿地轻哼,半点不见方才张扬的气势, 玉妩哂笑了下,颇客气地朝陆凝行礼招呼,仍带佛宝绕塔而行。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7节 自始至终她都没开口,乔拂却碰了满鼻子灰。 周遭众人散去,只觉这国舅爷的千金果真不负莽撞骄横之名。 陆凝却还站在原地,袖中双拳紧握。 退婚时从长计议的打算在乾明帝赐婚时被击得粉碎,事涉皇家,老公爷的强势阻挠下,陆凝更无力阻拦这桩婚事。先前潘氏造谣生事的实情传入耳中,令陆凝极为愧疚愤怒,但这种风口浪尖上,他不可能再去钟家给玉妩添麻烦,只能暂且忍耐。 因潘氏的恶劣行径,母子俩险些闹到断绝情分,令公府的气氛甚是压抑。 今日陆幼薇来进香,因她母亲身体不适,潘氏又被气得卧床不起,老公爷便强命陆凝陪她同往。毕竟陆幼薇的婚事跟公府前程息息相关,阖府都极为看重,事事以此为先。 陆凝既肩负重担,只能奉命而来。 谁知竟会在这里碰见玉妩? 她比那日在北苑时又消瘦了些许,裙衫摇曳袅娜,那双照水明眸漂亮如旧,却少了先前灵动而无忧无虑的笑意。 无需多想都知道,先前满城的风言风语会如何利刃似的落在她身上,而给淮阳王冲喜的事又会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这些事都是因他造成的。 但他此刻却无能为力,更无从弥补。 陆凝竭力不去看那道身影,手背上爆出青筋,身体如石像般僵硬。 这件事很快报到了淮阳王府。 狄慎既奉命留意钟家和信国公府的动静,事情牵涉玉妩和陆凝,自然如实禀报。末了又道:“这阵子两家没半点往来,陆凝在家闹得天翻地覆,属下原以为他碰见钟姑娘时多少会有些动作,没想到他倒沉得住气。” 周曜听罢,取了杯子啜茶,脸上情绪没半点波动。 “盼着我早日归天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懒懒靠在榻上,随口喟叹。 第7章 新婚 从梵音寺回城后倒是风平浪静。 陆家既无动静,外面也没传出半点闲言碎语。 玉妩放心了不少,遂挑选日子跟母亲去敬国公府拜访,向魏夫人罗氏讨教嫁进王府后须留意的礼节——礼部来提亲时只叮嘱了些要紧的事,玉妩也请不到宫中嬷嬷教导,好在敬国公府常跟皇家打交道,对此颇为熟悉。 罗氏耐心提点了两日,还把当初教魏婉仪的嬷嬷请来,言传身教。 过后又屡屡叮嘱,说淮阳王虽在御前受责,重病不起,却仍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且魏家祖上曾有人在北地驻守,跟先前戚皇后的娘家有点交情。 如今淮阳王受责,魏家固然帮不上能扭转时局的忙,倘若玉妩婚后有作难之处,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盛情,玉妩甚是感激。 因冲喜之事安排得仓促,婚期就在三月下旬,待玉妩学成礼仪,离婚期已没剩两天。 钟夫人韩氏一面准备嫁衣凤冠,一面给玉妩备了份厚厚的嫁妆。 出阁的前两日,住在扬州老家的堂兄也匆匆赶来。玉妩的祖父和祖母已然辞世,叔叔在扬州为官,听到消息后便派了十六岁的儿子北上,一则添些嫁妆贺礼,再则想让他寄住在京城读书。 少年郎生得白皙清秀,性子又开朗,倒给钟家添了不少笑声。 很快,玉妩外祖家添的贺礼也送到府中,甚是厚重。 这些事多由韩氏打理,玉妩则抽空收拾妆楼。 陪嫁到王府的人选都已定了,由宋妈妈贴身照应,佛宝、檀香和莲屏伺候起居,另选几个懂事的做些杂事。总归王府里外有长史和侍卫,内有司闺和嬷嬷,一饮一啄皆与寻常人家不同,韩氏也没敢多添,便连玉妩亲手养大的那只名叫虎子的大狗都没让带。 只是有些用惯的东西还需随身带去。 玉妩挨个打理,瞧见压在箱底的一幅画轴时,却微微顿住。 那是她在扬州时画的,笔锋尚显稚嫩。 画上是她在佛寺里住的那座小禅院,荷池古松,清风白塔。 玉妩记得那时她才九岁,画了许多鱼胖乎乎的不甚好看,正苦恼时,碰见来寺中讨教棋艺的陆凝,顺口请他指点。 陆凝没教她画鱼,只以眼前景致为题,让她作画。 年迈慈祥的祖母听见动静,搬了小凳子坐在旁边,捻着佛珠瞧热闹。 后来玉妩画成,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 哪怕笔锋还稚嫩得很,画中意蕴却极自然恬淡。 陆凝颇为自得,祖母也满口夸赞。 玉妩对那日的印象极深,后来祖母仙逝,她动身来京城时,专门找出这幅画带着。又怕碰坏了纸笺,都没敢往书架上摆,只用画匣收着藏在箱中。 如今瞧着画卷上稍显陈旧的墨色,当时的清风禅院,祖母慈爱平和的笑容,乃至陆凝倚树指点的姿态,都宛如昨日。 她有些怔怔的,暂时陷在往日的时光。 韩氏拿了嫁衣来给她试,瞧见她独自蹲在箱柜前,低声跟佛宝问了缘由,神色不由稍黯。她屏退旁人缓步过去,就着玉妩身边蹲下,轻轻握住女儿纤细柔软的手,声音也是温和的,“是不是想祖母了?” “嗯。”玉妩低声,轻咬了咬唇。 祖母在世时,常说她这孙女儿生得如此漂亮可人,往后定能招夫家疼爱。 扬州城里亦有不少门当户对的人家,老人家却偏爱少年翩然的陆凝,每尝陆凝跟玉妩在一处时,便能笑得格外满足,说陆凝虽出身贵重,却无骄矜习气,很会疼人。 玉妩当初答应陆凝,除了不愿辜负他的执着和旧日交情,多少有些全祖母心愿的意思。 可惜如今,终是不能够了。 韩氏知道这些心事,见她眼睫轻颤,似有些茫然难过,便将画卷缓缓收起,低声道:“你心里还惦记着他,是不是?”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玉妩摇了摇头,挽着母亲站起身子。 昔日的交情确实是让人怀恋的。燕子双飞,桃花蘸水,春光明媚的山寺里,她在祖母过得无忧无虑。陆凝不时造访,或是带她去后山玩耍,或是带她去山脚泛舟,待她呵护周到,待祖母亦十分体贴亲近。 每回他来,她和祖母都很高兴,那般时光谁不怀念呢? 可毕竟是时过境迁了。 玉妩瞧见门口长案上放着的嫁衣,自管拿了往里走,低声道:“从前的事固然很好,但都在他退婚时斩断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跟他更不可能回到从前。惦记旧事对谁都无益,既然道路阻隔,总得各走各的,断干净了再嫁进淮阳王府。” 时隔许久再提起淮阳王,她已是认命的语气。 韩氏终究不放心,迟疑了下,又道:“退婚的事确实出乎意料,当时陆家的做派也让人不齿。老实跟我说,为着他的事,你是不是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嫁给谁都一样?若真如此,可不行。淮阳王府纵有千般不好,日子却还是得过,路也要往前走,万不能灰心丧气。” 言语之间,担忧不掩于色。 玉妩对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母亲放心,我拎得清楚,不至于那么傻。我只是——” 她顿了下,目光落在华丽尊贵的嫁衣。 待字闺中的少女,对婚事莫不存有幻想期许,这般华彩瑰丽的衣裳原该令人欢喜。 她的眼底却没能浮起半点笑意,只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嫁衣搁在榻上,只需脱下外衫便可知合身与否,韩氏不急着试,却拉了女儿坐在榻上,温声道:“你害怕淮阳王?” “我没见过他,更不知道王府是何模样。”玉妩捏着嫁衣上滚得细密的边,关于淮阳王的种种传闻涌入脑海,她的声音微微低哑起来,“像信国公府那种人家,就算婆母难缠,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到底好相处。可偏偏淮阳王那种人……” 性子阴晴不定,前路生死未卜,谁会不害怕呢? 更何况,那还是最尊贵也最危险的皇家。 她不过及笄之年而已,自幼过着安稳日子,如何应付皇室的尔虞我诈? 强压了许久的担心害怕,终在瞧见这避无可避的嫁衣时如潮水般涌过来。在闺中的时光只剩两日,玉妩即便没想过退缩逃避,想着前路的叵测,仍觉难过。 她靠在母亲肩上,泪盈于睫,手指紧攥。 在韩氏叹息着将她搂紧怀里时,泪珠终是悄然滚落。 淡香袅袅的闺房里,一时间只剩轻轻的抽噎。 * 比起玉妩的担忧忐忑,周曜倒波澜不惊。 皇家的嫁娶之事原就有礼部打理,这回乾明帝亲赐婚事,虽满口逆子不孝,到底怀了能让儿子好转的希冀。 礼部即便知道淮阳王府迟早要败落,也不敢怠慢半分,该筹备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王府的长史属官虽是乔皇后安插的,没少刺探周曜的消息,哪敢在明面上跟圣旨过不去?见周曜重病不起,狄慎虽竭力照料起居,却连个顶事的口信儿都传不出来,便都由长史安排,张灯结彩的喜气盈盈。 周曜躺在榻上,像是跟婚事毫无干系。 狄慎逐个禀报后日的仪程,他也无甚兴致,只在狄慎请示新婚夜该将玉妩安置在何处时,才半抬起眼皮问道:“你先前说她才几岁?” “十五。尚未行及笄之礼。” 那就还是小姑娘了。 听狄慎说这钟家女生得挺好,瞧着胸无城府憨憨呆呆的,这么点岁数就被送来冲喜,老皇帝也真是能祸害人。遂指了指内院的方向,“住这里不便,送去里面。跟嬷嬷说一声,当王妃来侍奉,别亏待了。” 说罢,掏出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副舆图,自管琢磨起来。 狄慎拱手应命,自去安排。 婚期临近的两座府邸里,钟家满腹忧愁,淮阳王仿佛事不关己,然而府邸之外,这桩婚事却愈来愈多的被人提及。 淮阳王的赫赫战功,京城内外无人不知。 自打太子被废,他受责卧病之后,更是有无数目光盯向这座王府。 而玉妩颇有貌美之名,因着跟陆凝定亲的事,在女眷中也是常被提及的小美人。后来退婚的事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转头又碰上嫁进皇家的这种事,哪有不被议论的? 这些言语里,有人羡慕她命好,出身不高却能嫁入皇家。也有人惋叹,觉得冲喜后前途叵测,余生黯淡。 原本都是私下议论,少有人敢拿到明面。 谁知到了玉妩出阁之日,京城里却有件事悄然传开—— 据说有人因这婚事开了个赌局,赌的是钟家姑娘的前途,看淮阳王能撑多久,何时会咽气,这娇滴滴的钟家小美人会被拿去陪葬,还是被人逐出宗室,成为任人采撷的娇花。 传闻当时便有人下了注,且赌金不菲。 事涉皇家,自然没有人敢把这般胆大包天的赌局摆在明处,想必是宴席酒后的心血来潮。便是这传闻来自何处,也没人说得清。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8节 但堂堂一座战功赫赫的王府,如今竟沦落到被仇家如此轻视的地步,足见昔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淮阳王,如今已成了何等模样。 秘闻传开之后,旁人纵没胆子到那赌局插一脚,却也知道淮阳王府是真的要倒了。 否则谁敢如此肆意妄言? 先前犯颜直谏的钟固言就算将女儿送进了皇家,碰上个势败至此的王府,又有何用呢?不过是换个盛大的排场和耿直的名声,将女儿活生生送进火坑里罢了。没准儿还要受牵连,断送前程。 十里红妆铺过京城的街巷,迎亲的场面亦盛大隆重。 无数目光投向花轿,复杂而惋惜。 * 花轿之内,玉妩扶扇而坐。 出阁前再怎么担心害怕,也逃不过这顶花轿。 整个钟家在皇室眼里如同蝼蚁,没有半点抗旨的资格,前路就算是火坑,她也得毫不迟疑地跳进去。毕竟,淮阳王就算有万般不好,也曾战功赫赫、保家卫国。 她没资格嫌弃他,更不能令钟家蒙难。 玉妩暗暗给自己鼓气,觉得腹中有点饿,又翻出藏着的糕点小心送进嘴里,免得蹭花了口脂。过后,又趁着没人能瞧见,摸出菱花小镜检看妆容,拿指腹轻轻按揉微红的眼眶,将出门时哭过的痕迹悄悄掩去。 出阁是喜事,还是得高高兴兴的。 新娘哪能哭丧着脸呢? 她还在佛前悄悄许了愿,盼着淮阳王能从重病里好转,不负他从前征战的热血呢。 玉妩竭力勾起唇角,深吸了口气。 暮春天暖,花轿行过红绸装点的街市,最终停在淮阳王府门前。 玉妩没来过这里,这会儿也不敢乱瞧,只管绷着纤细的腰身儿,听从喜娘和嬷嬷的指点慢慢往里走。余光瞥见衣香鬓影,珠翠绫罗,除了紧随在侧的佛宝之外,全都是陌生的。 她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这里过了。 也不知淮阳王究竟是何模样。 玉妩安分地任人摆弄,直到被送进王府后院用红绸彩缎装饰一新的洞房,也没瞧见新郎的半点影子。 寻常夫妻成婚时的合卺撒帐之礼,她更是想都不用想,就连花扇也不用等人来挪。 ——反正淮阳王病得连起身都难。 好在那位老嬷嬷虽瞧着面貌威严,态度倒还和气,将玉妩安顿进屋里,便屈膝道:“外头的事自有人照应,王爷身体未愈不便行礼,请殿下自管歇息。若有吩咐,只管招呼老奴便可。待明日天明,徐司闺会带人拜见殿下。” 言语姿态端正严谨,颇觉一丝不苟。 玉妩猜她应是淮阳王的教养嬷嬷,颇客气地应了,暂且屏退旁人,只留佛宝她们在侧。 须臾,外间传来屋门吱呀掩上的声音。 玉妩紧绷着的腰身在那一瞬间垮塌,她长长吁了口气,轻轻将花扇搁在榻上。 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让佛宝端些糕点过来,目光缓缓挪过这间洞房。锦帐外红烛摇曳,玉兽上香气袅娜,桌椅箱笼、陈设器物俱是奢华珍品,亦有满目红绸,却感觉不到半分新婚的喜气。 就连她要冲喜的男人,都不知在哪里。 她自哂地笑了笑,接过糕点茶水。 折腾大半日后早已饥肠辘辘,那糕点应是刚蒸出来没多久,热气未散,香气诱人。 玉妩饿得久了,寻常的银丝卷吃下去都觉松软香甜无比,至于旁边品相极佳的核桃酥、桂花糕、金乳酥,更是惹人垂涎。 一顿风卷残云,盘盏半空。 玉妩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让佛宝她们也垫垫,别饿着。 吃饱后浑身舒坦,方才因这冷清洞房而生的一丝心酸也消弭殆尽,玉妩大清早起来后就不曾阖眼,这会儿既闲着无事,便靠着榻上软枕小憩养神。 待睡醒时,屋中已是天色渐暗。 外头的宾客自有人照应,嬷嬷扣门而入,送来晚饭,连同沐浴盥洗等事一并禀报清楚。 满桌佳肴浓汤,丰盛而可口。 玉妩吃得有点撑,到院中稍坐片刻,瞧着京城里熟悉的流云残霞、四合暮色,想着王府的数重墙垣之外,父母此刻必定正与堂兄围坐用饭,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待夜幕笼住灯火通明的院落,里头热水备齐,便入屋卸妆换衣。 外头的喧嚣渐渐褪去,剩下草虫的叫声。 院外花木树影间,有人悄然行来。 他身上穿的是狄慎的衣裳,黑色的外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就连身量都差不太多。但偶尔经过明亮处,游廊上的昏黄的灯笼光芒照在脸颊,那眉目轮廓却分明不是狄慎。他熟稔地避过内院仆从,藏身在洞房外一株枝杈繁茂的老树上。 透过树叶间隙,可瞧见洞开的窗扇内少女正对镜卸妆。 烛光摇曳,照得她脸颊娇艳柔旖。 即使离得有点远,无从细看她眉目间的姿色,单是那妆台前袅娜的侧影入目,便觉清丽灵动,如芙蓉出水。 果真如狄慎所说的,钟固言虽是个又犟又硬的老顽固,女儿却养成了娇滴滴的小美人。 周曜倚着树干抱臂在胸,唇角动了动。 第8章 女客 窗扇之内,玉妩丝毫不知外头有人在打量她。 满院仆从更是半点都没察觉。 周曜便仍临风而立,打量这座属于他的新婚洞房,和妆台前懵然未觉的少女。 因元后早逝,宫中无人照应,他其实很早就出来建府独住了。只不过彼时少年意气,或是被乾明帝和太子拘到东宫读书,或是往来军营练练骑射,或是随军出征率兵杀伐,一年到头,在王府里的时日并不多。 哪怕身在王府,也多住在外书房,甚少踏足内院。 这座阁楼在他而言也是陌生冷清的。 不过今夜,显然有了些许不同。 周曜原是闲得无聊,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免得他白担了娶妃的名声,却连女方是何模样都不知道。 这会儿真到了洞房跟前,目光所及是贴在窗槅的喜红窗花,挂满游廊檐下的宫灯,绸缎装饰的花木廊柱,新婚的氛围终究让人动容。 洞房花烛,美人娇柔,那是许多男人生平最得意的事。 而他…… 春夜里温柔的风拂进窗槛,撩动少女披散在肩的满头青丝,她身上的嫁衣已然脱去,只剩华丽的内衬,勾勒出秀弱身段。大抵觉得晚风寒凉,她往这边瞧了眼,旋即,伺候梳妆的丫鬟快步过来,阖上了那扇窗。 周曜的目光就此被阻断。 他愣了下,察觉久站后伤处隐隐作痛,遂收回目光,纵身融入漆黑夜色。 * 翌日清晨,玉妩在明亮天光里醒来。 不得不说王府用的东西确实非别处可比,这座喜床宽敞精致不说,上头铺的锦褥更是柔软舒适,暮春夜里睡着温凉适宜,能令香梦沉酣。 玉妩昨日头顶沉重凤冠,婚礼上绷得骨头都有些酸,睡醒后倒是神清气爽,精神奕奕。 因淮阳王病重不起,今日暂且不必去拜帝后宗庙,无甚要事。 遂从容起身,梳洗用饭。 过后,徐司闺果真带了后院仆从,到阁楼前拜见。 淮阳王为给废太子求情,受了重责后,王府的属官侍卫撤换了不少,后院的仆从也撤去了半数。剩下的人又因种种缘故处置了些,如今除了做杂役的,能近前侍奉的人并不多,甚至不及敬国公府的半数,都由徐司闺管着。 她是有品级的女官,行事稳重周全,并未因主君病重、新妇幼弱而有半分怠慢。 余者受她约束,自然也不敢轻慢。 玉妩见她们都恭敬规矩,暗自放心了不少,受礼后屏退旁人,只留徐司闺和嬷嬷在侧,问了些起居上的事。 徐司闺独自撑着后院,将先前掌膳掌寝等人的职责都撑在肩上,却分毫不乱,回话时也条理分明。 玉妩暗察她言行举止,倒觉如今的淮阳王府虽冷清寥落,却也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乱成了粥,大厦将倾。 问完了,徐司闺行礼告退,嬷嬷却没动身。 她是元后戚氏身边的随从,姓孙,是看着周曜兄弟俩长大的,在帝后身边伺候过许久,又颇受淮阳王敬重,在王府里极有威信,连乾明帝都对她高看一眼。 先前裁撤王府属官侍卫时,乔皇后没少暗中插手,唯独在内院的事上有孙嬷嬷镇着,半个人都没塞进来。 玉妩即便不知这些隐情,瞧孙嬷嬷的沉稳行事,心中也颇敬重。 遂温声道:“嬷嬷还有事要说?” “咱们王爷常年在外征战,后院里人不多,除了奴婢、徐司闺和方才那些人,便只剩两位客人。昨日婚宴上的事情多,她们不曾露面,如今殿下既得空,奴婢不妨将她们请来,好与殿下相见?” 孙嬷嬷微微躬着身子,半点都不倚老卖老。 玉妩笑而颔首,“有劳嬷嬷。” ——婚事已成,她既以孺人之身暂且担了主母的身份,自是该依身份行事的。 不过既是见客人,总得有主母的样子。 玉妩从前懒散惯了,如今身份骤转,便时时记着当日在敬国公府学的那些规矩,将腰身儿挺直了端坐在椅中,余光瞥见盘中摆着的糕点,也没好意思去碰。 旁边佛宝瞧她如此克制,颇为不忍,凑近了道:“既不吃糕点,我去端杯牛乳茶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玉妩自幼爱吃零嘴,饭后半个时辰总要吃点东西才觉得踏实。 方才受众人行礼,又跟徐司闺说了半天的话,瞧着满桌馋人的糕点却不能下嘴,着实磨人得很。吃糕点时若将碎屑沾在唇上,未免有失仪态,换成牛乳茶就不用这些顾虑了。 遂笑瞥佛宝,给了个赞许的眼神。 少顷,热腾腾的牛乳茶端到跟前,外面孙嬷嬷也领着两位客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个年约十七的女子,容貌极美,身量高挑,身上穿着云锦春衣,腰下长裙摇曳,行动间柔婉生姿。她手里牵着的则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两只髻儿缠着珠串,笑眯眯的甚是可爱。 进了屋,两人齐齐行礼。 “民女江月媚,拜见钟孺人。”高挑的女子眼睫低垂,神情间唯有客气。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9节 旁边的小姑娘倒是笑得一团可爱,进门时就在偷偷打量坐在圈椅里的玉妩,这会儿学着江月媚垂首施礼,声音也是甜软的,“民女江柔嘉,拜见种孺人。” 说着话偷偷抬头,见玉妩也正觑她,脸上便绽出甜甜的笑意。 笑容软乎乎的,让人想捧着她脸蛋揉一揉。 玉妩莞尔,亲自扶起,命人赐座奉茶。 春风柔暖入窗,香喷喷的牛乳茶令齿颊留香,玉妩慢慢啜饮,同她们叙话。 孙嬷嬷欠身陪坐在侧,偶尔应答几句,言语间待江氏姑侄颇为礼遇,也陆续交代了两人的身份。 * 江月媚的父亲江威是北地颇有名气的老将,淮阳王年少从军时便是跟着他历练,从河西绵延数百里的商道最南端一路往北打上去,所向披靡。两年前的一场恶战里,淮阳王与江威两路围剿,直捣敌腹,虽说最后大捷而归,老将军却因伤势太重,命丧沙场。 江家世代忠烈,老将军的长子与儿媳皆已战死,膝下唯有次女江月媚和孙女江柔嘉。 马革裹尸,姑侄俩哭得撕心裂肺。 淮阳王原就与她们相识,又因老将军临终时特地叮嘱托付,便下令将姑侄俩接回京城养在王府里,好生优待。 如今玉妩既嫁了进来,孙嬷嬷为免主客生疏,失了礼数,特将姑侄俩请来相见。 玉妩听罢,嘴里的牛乳茶渐渐失了甜味。 她的父亲是文官,外祖家除了小舅舅北上闯荡之外,家业根基都在扬州。那地方是天底下有名的温柔富贵乡,富庶安稳,几无战事。 来京城后,时家与魏家也是书香门第,府中如今并无从军的男儿,她对于北边战事的所知所闻,与娇养闺中的寻常姑娘无异。 过惯了安稳富贵的日子,听见这般阖家男儿皆为国战死、血染疆场的事,哪会不震撼? 玉妩望向小柔嘉里的目光里,不自觉添了几分疼爱。 旁边江月媚温柔沉静,提及旧事时神色也黯淡了几分。 不过时隔两年,她似乎已挺过来了。 听孙嬷嬷说了淮阳王的叮嘱,便将手指绞着手帕,柔声道:“王爷待我和柔嘉实在是很好。这两年的万般照拂不必说,先前我与柔嘉去先父战死之处拜别,那会儿战事未尽,有人率兵偷袭,王爷舍命救护之恩,我们姑侄二人铭记在心。” 说话之间,眉眼神情皆是温柔。 触到玉妩的目光时,她又似猛然醒悟,描补道:“如今孺人既来了,我自会十分敬重。” 这话有弦外之音,玉妩听出来了。 她有点诧异地看向对方。 据京城传闻,淮阳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除了与废太子的兄弟之情极深外,甚少待谁和颜悦色。以他那样尊贵的身份,哪会随便舍命去救人? 江月媚颇有姿色,又跟淮阳王相识已久,特地点出此事,实在容不得人不多想。 不过那又如何呢? 即便江月媚跟淮阳王之间真的有瓜葛,她如今也无从置喙。 毕竟他们两人是旧交,而她不过是信国公府为泄私愤塞过来的而已——以淮阳王那般桀骜不驯的性情,倘若有幸病势好转,会不会认账还不得而知。 就只恨陆夫人可恶,老皇帝昏聩,这般乱点鸳鸯谱。 玉妩腹中暗诽,轻飘飘挪开目光。 江月媚也没觉得这话唐突,只管低头摆弄发梢。 倒是小柔嘉乖巧,旁人说话时她也不插嘴,只拿那双漂亮清楚的眼睛打量玉妩,等这会儿忽然陷入安静,便嫩声道:“孺人殿下这样好看,柔嘉也喜欢。”说着,起身凑过来,自袖中掏出个精致的蛐蛐笼,双手捧到玉妩跟前。 “嬷嬷说,殿下进门是喜事,理该道贺。这是柔嘉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殿下好不好?” 一双小手捧着笼子,如同珍宝。 旁边孙嬷嬷见状,威严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慈爱笑意,笑问道:“这是梦泽哥哥送的吧?”见小姑娘乖巧承认,便向玉妩解释道:“梦泽是太……王爷兄长的孩子,跟她很合得来。” 提到被废的太子,她的神情稍露黯然。 两位皇子先后落难,孙嬷嬷想必是极难过的。 不过那黯然也只是转瞬即逝,身在宫闱一辈子,她最知喜怒不形于色。 玉妩没戳着伤心处多说,只含笑接过那蛐蛐笼,柔声道:“既是这样宝贵的东西,我就先收着,你若是想它了,尽管来这里玩,好不好?” “好!”小柔嘉答应得欢喜。 方才那点微妙氛围也在她的笑容里烟消云散。 * 见过江氏姑侄后,玉妩就差见淮阳王本尊了。 孙嬷嬷做事极为灵透,听着玉妩的话音儿便知其意,起身道:“王爷重病在身,须得静养,故早前就下了令不许轻易搅扰。殿下稍安勿躁,奴婢去外书房瞧瞧,王爷若有精神头见人,自会来请殿下。” 说着,起身欲去外书房。 江月媚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携孩子辞行,出门后不免问及病情,欲去探望。 孙嬷嬷回以须请王爷示下。 江月媚听了,便牵着小柔嘉在隔墙处驻足等候,眼底隐隐焦灼担忧。 外书房里,周曜这会儿正翻看兵书。 听见孙嬷嬷的回禀,他不甚耐烦地丢开兵书,原想说不欲见人,想起昨夜花烛摇曳下那道袅娜单薄的身影,终是克制住了,只淡声道:“既是她想见,就请过来。让狄慎盯着周遭,别放旁人靠近。” 孙嬷嬷恭敬应着,又道:“江姑娘也提了好几回,想来探望。” “不必。”周曜这回倒是干脆。 跟前几回毫无差别的回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孙嬷嬷知道这等境况里外书房不宜放太多人出入,便未再多说,自管应命而去。 第9章 初会 玉妩经紫藤如瀑的垂花门往外书房走的时候,江月媚正站在甬道旁的暖阁里,透过半掩的窗缝,借着扶疏花木遮掩身形,静静望着外面。 许是有点紧张,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绣帕,双唇紧抿。 瞧见袅娜而来的身影,她猛地攥紧绣帕。 方才孙嬷嬷请示毕往内院走时,江月媚特地迎上去询问淮阳王的意思。然而孙嬷嬷的回答跟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说王爷仍在静养,不欲见客,请她不必担心,等病势好转后自会请她和小柔嘉过去。 态度和气恭敬,一如往常。 江月媚失望之余,不免愈发担心。 其实东宫出事之前,淮阳王就已经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得已奉圣旨回京静养。不过那时伤势虽骇人,她偶尔还能和小侄女过去求见,由狄慎带进去瞧瞧伤势情形。 哪怕淮阳王时常昏睡,话都说不上半句,却也能令人稍稍心安。 可自打东宫被废,皇帝重责后,淮阳王病情渐重,非但外人难以得见,就连她都被闭之门外。王府的属官侍卫撤换大半,内院也处置了许多人,这般风雨飘摇中,里外多半靠孙嬷嬷和狄慎撑着,江月媚岂不担心? 可她却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江月媚满心担忧,黯然折道往回走时,猛地想起昨日刚嫁进来的钟孺人。 方才惦记着淮阳王的伤势,她倒忘了问孙嬷嬷一句,淮阳王对那孺人的态度如何。如今追问自是晚了,遂留个心眼,藏身在暖阁里多等了会儿。 谁知道竟让她看到了这一幕。 钟氏仍是方才的打扮,身边连个丫鬟都没带,显然不是去见外客。且孙嬷嬷在前引路,走这道通往外书房的垂花门,无需多想便知是去哪里。 江月媚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旁边小柔嘉踩着矮凳扒在窗户上瞧外面,见着玉妩的身影,顿时面露欢喜,扯了扯江月媚的衣袖,“姑姑,是孺人殿下!她能去外面看叔叔了吗?” “兴许是吧。”江月媚随口回答。 小柔嘉愈发欢喜,“那她能带我们去看叔叔吗?” 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见姑姑不说话,仍扯着衣袖撒娇,“姑姑,请孺人殿下带我们去好不好?我还留了好东西想送给叔叔,孺人殿下那么漂亮,人又和善,肯定会帮我们的。” 让初来乍到的钟氏帮忙? 就因她是所谓的孺人? 有种难言的情绪猛然涌上来,堵得江月媚胸口憋闷。 她瞧着不远处空荡安静的垂花门,眼底担忧转为不悦,负气道:“这座王府我比她还熟,她能带什么路!走,跟姑姑回去。”说罢,牵住小柔嘉的手腕,不由分说,快步回了住处。 * 红墙青瓦隔开的外院廊道上,玉妩缓步而行。 孙嬷嬷在前引路,细说外书房的规矩。 “……王爷寻常都在外书房起居,殿下是官家千金,想必也知道书房这种地方是不许人轻易踏足的。且王爷病重静养,更容不得唐突搅扰,如今都是奴婢传话请示,待王爷病情好转,自不会再委屈殿下。” 玉妩听着,轻轻颔首。 为官之人的书房里多半会放些要紧物件,在有些规矩严苛的人家,便是亲生的孩子进书房前都要得允准才行。淮阳王身份特殊,又逢朝堂恶斗风雨交加的时节,书房周遭守得严密些,自然无可厚非。 遂含笑道:“出阁之前家父也曾教过书房的规矩,这都是应有之义,嬷嬷客气了。” 说话之间,外书房已映入眼帘。 淮阳王是元后嫡子,又曾战功赫赫颇得嘉许,这座王府自然也修得极为气派。 眼前这地方虽称之为书房,其实是座三进的院落。青绿点金的院门外有侍卫值守,松柏老槐掩映之间,里头的阁楼翘角飞檐,覆着青色琉璃瓦,饰以泥金云龙。 仅逊于东宫的规制,提醒着主人的身份。 淮阳王重病卧床的背后,也藏着皇家夺权争斗的腥风血雨。 玉妩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头回见面,她有点紧张。 不过看得出来王府这回裁撤了不少人手,院里伺候的人并不多,皆与孙嬷嬷年纪相若。 进了淮阳王起居的映辉楼,迎头是一座极漂亮的松鹤延年屏风,檀木为基,纱屏绣金,青松绣得有风骨,白鹤绣得气韵流动,自是名家手笔。 绕过屏风,淡淡的药味便送到了鼻端。 玉妩竖起耳朵,没听见里头传来任何动静,唯有紫檀长案上残剑冰寒,铜鼎里死气沉沉的不见半点香雾,应是积年未用。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0节 她大气都不敢出了,低垂着眉眼同孙嬷嬷往里走。 进了侧间,却有一丝清风拂面,驱散药气。 她抬起眼睛,看到榻上有人侧卧。 那是张极宽敞的床榻,比她新婚洞房里的那张还大,上头倒没太多雕饰,瞧着有些冷硬。帐幔长垂,有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侍立在侧,应是孙嬷嬷提到过的帐内府典军狄慎,而床榻上薄毯铺开,年轻的男人倚枕侧卧,黑发铺散,面朝里背对着她。 他的身姿被薄毯盖着,但看轮廓已觉修长挺拔。 这应该就是淮阳王了。 那个年少英武,所向披靡,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打通河西的商道换来一方繁荣,如今却在宫斗里落败失势,重病等死的男人。 比起想象中的魁梧矫健,此刻他卧病在榻,不知是在昏睡,还是病得无力睁眼,将死之人几个字想起来格外戳心。 玉妩不知怎的,忽然有点难过。 年少时的满腔意气和一身热血都留在了沙场边疆,到头来换到的却是如今的王府凋敝、满目冷清。就像当初父亲仗义执言后被责罚贬职那般,她心里隐隐埋怨其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为这个男人觉得有点不值。 她怕吵醒他,没敢出声,只屈膝行礼。 狄慎朝她拱手为礼,而后向床榻道:“王爷,钟孺人来了。” “唔。”极淡的一道男声,颇觉懒散。 旋即,柔软的薄毯轻动,周曜转过身看向外面,原本握在手里细看的老旧羊皮舆图也被悄然藏在身后。有风从洞开的窗户送进来,夹杂着青松的幽微味道,拂动垂落的帘帐,亦卷动少女如云的玉白裙角,像是年少时在海边看过的浪花。 周曜的目光在裙角停驻片刻,而后往上慢挪,扫过纤细柔软的腰肢和含苞待放的胸脯。 最后,落在了玉妩的脸上。 春光渐老,斜透而入的阳光令满室明亮,亦衬得少女的肌肤格外白皙无暇。绸缎般的青丝挽成宝髻,珠钗花钿衬得她眉目娇丽,如远山依约,似清泉照人,她的唇极漂亮,娇娇嫩嫩的,触目只觉柔软可人。 昨夜花烛摇曳时朦胧而遥远,此刻近在咫尺,只觉玉软花柔。 周曜目光稍顿,看到她唇瓣轻启,盈盈屈膝。 “妾身钟氏拜见王爷。” 声音柔软,甚是动听。 周曜忽然忆起去年钟固言那老顽固弹劾他行事桀骜,有违礼制时又臭又硬的模样,实在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么个娇柔温软的女儿。不过他很快注意到了玉妩的眼睛,很漂亮,但眼圈微微泛红,细看时眼底还有残余的雾气。 一个小哭包。 他挪开目光,随便抬了抬手,“书房的规矩孙嬷嬷都说了?” “嬷嬷都已详细说了。” “那就好。”周曜仍是倚枕侧卧的姿势,修长的眼懒得睁开似的,在玉妩身上慢慢逡巡,口中道:“这里有狄慎,用不到旁人。你安心在内院住着,不懂的找孙嬷嬷,小事自行裁夺,别添乱就成。” 说着将眉梢微挑,幽幽盯向她。 玉妩原就满心诧异,撞上周曜的那双眼睛,不知怎的有些莫名紧张,赶紧乖顺地道:“王爷的吩咐妾身自会铭记在心,绝不给内院添半分麻烦。”话声儿柔和平静,胸腔里的那颗心却砰砰乱跳。 她没想到初见会是这般情形。 嫁进王府之前,京城里关乎淮阳王的传闻甚嚣尘上,玉妩几乎听了个遍。昨日婚礼上不见新郎踪影,她原以为此人必定病得有气无力,怕是快形销骨立了。 谁知方才淮阳王转身回头,那张脸却白净英朗,迥异于想象中的阴鸷病弱,更不是有些人说的凶神恶煞。 尤其那眼神,着实不像久病孱弱之人。 虽说皇家有成堆的名贵药材,能将病人的气色调理得极好,但眼神这东西没法骗人,若真是病得快死了,目光总会黯淡散乱。可方才淮阳王幽幽望向她时,那双眼珠子跟黑曜石似的,泓邃而幽深,似能洞察一切。 那是重病之人该有的眼神吗? 玉妩心里揣测不定,怕被他看穿,下意识垂落眼睫盯着脚尖。 周曜却已瞧出了端倪。 他玩味地打量她,忽而命狄慎和孙嬷嬷暂且到外间候,而后招手示意,让玉妩近前。 待她走近了,又拍拍床榻。 玉妩哪里敢坐,只好蹲在床榻边上,低声道:“王爷还有吩咐吗?” “以为我病得快死了,没力气说话?” 他直白点出她心中疑惑。 玉妩自知否认无用,原就有些害怕他,这会儿更不敢对视,只低声道:“王爷为国征战,功劳卓然,原该享长命百岁的福气。如今病情好转是老天有眼,能令万民欢喜。”原本真心实意的话,到了他跟前,忽然就说得客套了。 周曜扯了扯嘴角。 万民欢喜未必,某些人却定不愿看他活着。 他抬起手,手指落在玉妩的脖颈。 迥异于男人该有的温暖体温,他的指尖有点冰凉,像是被初冬的水浸过似的,寒凉得让玉妩颈间几乎冒出鸡皮疙瘩。 周曜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滑过少女光洁温软的脖颈,而后轻轻握住。 拇指在左,四指在右,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扭断她脖子。 这般姿态让玉妩愈发害怕,不自觉地攥紧裙衫。 那双清澈见底的眸中亦有恐惧悄然浮起。 周曜看在眼里,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只拿指腹轻轻摩挲着,声音也变得寒凉起来。 “夫妻荣辱一体,本王若死了,父皇大抵也会让你陪葬。病情自有人调理,无论好坏,府中的事都不可说与外人。我这只手,曾取过无数首级。”他的目光幽寒,像是从冰峰雪山里抽出来的剑,森寒逼人。 从方才的懒散到此刻暗藏锋芒的阴冷,不过须臾而已。 所谓喜怒无常,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玉妩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吓得心惊胆战,脖颈间摩挲的那只冰凉的手更令她不寒而栗,牙齿都打颤时,声音都抖了起来,“嫁进王府本就是奉旨行事,妾身没藏半点旁的心思,只盼王爷万事顺遂,自会牢记叮嘱。” 咫尺距离,她眼底的恐惧无处遁形,风拂过来时,还有少女身上极淡的香味入鼻。 周曜满意地松开了手。 而后,他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疲惫躺回床榻,阖上眼睛。 玉妩喉咙发干,膝盖酸软,险些跪在榻前。 第10章 美味 从映辉楼出来时,玉妩的腿还是软的。 来时的满腔担忧也全都成了惊惧。 她不是没听说过淮阳王的那些可怕传闻,千军万马中领兵杀伐的人,自是刀尖舔血,手段狠厉。惟其如此,方能令敌军闻风丧胆,护卫一方百姓。 但当她真的面对他稍微流露的狠厉时,心中的恐惧仍如潮水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书房外春光柔暖,脖颈间却仍觉得冰寒。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确认她这可怜的小脖子还好好的,没被周曜随手捏断。 成婚的头一天,她的小命就被盯上了。 玉妩逃命似的离开,两只脚走得飞快。 一路疾步走回新婚所用的清漪院,暮春渐热的天气里,玉妩已闷出了半身的细汗。佛宝瞧她脸蛋红扑扑的,额间甚至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还当是有急事,忙迎过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叫殿下。”玉妩小声纠正。 佛宝下意识捂了捂嘴巴,一面喊檀香倒茶过来,一面掩上屋门陪她往里走,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殿下,奴婢每日叫百来遍,总能改口过来。殿下走出这一身的汗,孙嬷嬷又没跟过来,难道是王爷的病情……” 她没敢乱说,只紧紧盯着自家主子。 玉妩轻摇了摇头,“王爷的病自有太医调理,我连医书都没碰过,哪能瞧出好坏来?这种事干系太大,咱们插不上手。” 说话间接了檀香递来的茶水,猛灌了两口压惊,而后让她把徐妈妈和莲屏也叫来。 人凑齐了,玉妩带她们去最隐蔽的内室。 “出阁前咱们关着门说过,王爷这场病定有许多蹊跷,外人不得而知。今日我过去也只是瞧瞧他长什么模样,至于病情好坏,我这双眼睛可瞧不出来,往后你们也不许问。不管外头还是私下里,都别议论王府的任何事,免得不提防出岔子。” 她难得肃容叮嘱,神情极为郑重。 徐妈妈是在场最年长老成的人,闻言颔首赞许。 “这府里不是别处可比的,如今这样子,说话做事更是半分疏忽不得。咱们刚进来,原就该不多说半句话,不多走半步路。便是私下里也议论不得,谁知道隔墙有没有耳朵,但凡半句错漏,是要出大事的。” 玉妩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檀香和莲屏见状,哪还敢掉以轻心?佛宝亦深悔方才失言,牢牢记在心里。 玉妩这才松了口气,道:“咱们嫁进王府是信国公府在背地里弄鬼,非淮阳王所愿。他肯让孙嬷嬷和徐司闺善待于我,已是宽宏,若咱们真把自己当根葱处处插手,反而犯忌讳。王爷那边若有事,孙嬷嬷定会明言,咱们就当是塞进来的摆设,要处处安分守己。” 这般叮嘱,便是今日探视的成果了。 夹着尾巴做人,少说少动,保命要紧。 佛宝她们都应着,末了又问道:“既然无需插手,殿下也不必去伺候王爷了吧?” “这倒不必。” 玉妩说着,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出阁之前她最发愁的事,除了前路未卜、淮阳王不好相处之外,便是如何伺候病重男人的起居。毕竟她年弱体娇,想搀扶男人起身都难,更别说喂他吃饭喝药,甚至擦身更衣。 ——那对娇养闺中的姑娘而言着实太难了些。 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为此犯愁了。 淮阳王既然不许人乱窜,她自然不必往跟前凑,静观其变就是。 想到这里,玉妩被惊吓的心情稍稍好转。 遂出了内间,琢磨起晚饭来。 *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淮阳王府也不例外。 周曜是元后嫡出、东宫胞弟,又有赫赫战功,哪怕跟乾明帝父子间有不少龃龉,先前在朝堂也占有一席之地。这座王府几经营造修缮,建得殿宇峥嵘、屋舍宽敞,后院里每处小院落也都配了小厨房,器物一应俱全。 玉妩无需烦劳徐司闺,便可自备饭菜。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1节 莲屏和檀香两位小厨娘出手,陪嫁来的小丫鬟打杂帮忙,食材很快齐备。 孙嬷嬷从外书房回来时,小厨房里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已有阵阵香气自厨间飘出。 她不由顿住脚步从洞开的窗扇瞧进去。 里面都是从钟家陪嫁过来的人,檀香束着衣袖掌勺炒菜,莲屏菜刀如飞切得正忙,旁边小丫鬟忙着递送盘碟。 玉妩则颇为清闲地搬了藤椅坐在旁边,也没觉得烟气熏人,慢慢嚼着蜜饯磨牙,瞧着灶台兴致勃勃。 饭香四溢,那是王府里久违的烟火气。 孙嬷嬷有点愣神,目光只在玉妩的侧影逡巡。 徐司闺走过来,眼底分明藏有迟疑。 等了片刻也没见孙嬷嬷说话,她只好率先开口,低声道:“君子远庖厨,孺人身份尊贵,这般做派怕是……”她犹豫着望向孙嬷嬷,没敢议论主子是非,只委婉道:“宫廷内外的规矩嬷嬷想必比我熟悉得多。” “无妨。”孙嬷嬷低声。 徐司闺闻言微诧,眼底分明愕然。 ——孙嬷嬷是元后身边的人,凡事最讲求规矩,王府里上自女官下至仆妇,言行决不许有半点出格之处。在徐司闺看来,孺人虽非正室,却也是有品级的皇家妃妾,身份比寻常诰命夫人们都尊贵许多,行事自该稳重沉静,有大家风范。 钻到厨房里烟熏火燎这种事,孙嬷嬷必定看不过眼。 谁知孙嬷嬷竟仿若未闻? 厨房里的炉焙鸡翻炒后淋了酒和醋焖着,刚掀开锅盖,便有诱人的香味窜进鼻端。 孙嬷嬷嗅着那味道,惯常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声音都有些陷入回忆似的温和,“娘娘还是王妃的时候也会时常做饭,后来生了两位殿下,就算贵为中宫,每月里总要亲自下厨两回。咱们王爷小时候最爱吃她做的,可会挑嘴了。” 她口中的娘娘自是元后戚氏。 这番话说得温柔而惆怅,虽是蜻蜓点水一般,里头的怀恋却呼之欲出。 徐司闺会意,没敢再多言。 里头佛宝隔窗瞧见她们,偷偷扯了扯玉妩的衣袖,凑在耳边低声提醒道:“孙嬷嬷和徐司闺在外头呢。既是王府里规矩重,殿下不如去屋里坐会儿。等饭菜做好了,奴婢趁热赶紧端过去。” “不必。”玉妩摇头,坐着没动。 圣贤都说了民以食为天,口腹之欲的事,谁都不能拦着。她在淮阳王跟前受了那样大的惊吓,这会儿想起来都脖颈寒凉,若不从这五味生香的厨房寻点乐趣,今晚怕是得做噩梦。 总归她就是瞧会儿,又没乱窜乱说,怕什么呢? 遂将目光挪回热腾腾的锅灶,静候佳肴。 没多久,几经闷炒的炉焙鸡出锅,入口酥软香浓,勾得人馋虫大动。 玉妩吃得眉开眼笑,又让佛宝盛了一小碟,送去给厢房里忙活的孙嬷嬷尝尝。 少顷,佛宝端着半空的碟子回来,去时的稍许忐忑早就成了笑容,向玉妩道:“孙嬷嬷说这菜的味道极好,还问怎么做呢。要不是她近年来身体渐弱,不太能吃得下饭,倒想把这一碟全都吃了。” 说着,招呼小丫鬟过来一起品尝。 玉妩闻言,目光从檀香正做着的佛跳墙挪回来,问道:“孙嬷嬷胃口不好吗?” “说是这两年饭量减了大半,人也瘦了一圈。” “这怎么行呢。”玉妩轻轻蹙起眉头。 没胃口吃东西,非但少了许多来自美食的乐趣,还得带累身子。孙嬷嬷年事渐高,若不拿吃食好好养着,怕是会慢慢垮下去。心里这般想着,口中便道:“还是得多吃饭才行,胃口开了,人才能有精神。” 佛宝附和着,又去瞧坛中的佛跳墙。 这里头煨着的可都是好东西,鲜美可口,软嫩柔润,浓郁的荤香溢出,自窗扇门缝里散出去,非但让清漪院众人流足了口水,甚至随风飘到了远处。 譬如重门阻隔的外书房。 * 玉妩和孙嬷嬷离开后,周曜如常躺着翻书。 困在府里诸事不便,这几乎成了他唯一的消遣。满屋静寂,日影渐挪,不知不觉已将整本书翻了个遍。他搁下书卷抬头,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拿指尖捏眉心消乏。 便在这时,有股极淡的香味随风而入,转瞬即逝。 闻着倒像是……饭菜香? 这念头腾起时,周曜自哂地笑了笑。 外书房是王府重地,周围松柏老槐环绕,距离庖厨之地甚远,风拂进来的都是草木香气,哪会有饭菜的味道?恐怕是日色渐倾,他翻书久了腹中饥饿,才会有此幻觉。 遂喊了狄慎进来,命他传饭。 还没吩咐完,清风再度拂入窗槛卷动帘帐,方才那股幽微的香气又一次窜进鼻端。也不知是不是饭菜渐熟的缘故,味道比上回还浓了点,甚至有些勾人食欲。 周曜微诧,抬目看向狄慎,不甚确信地道:“闻见了?” “闻见什么?”狄慎没明白。 “饭菜的味道。” 话音才落,狄慎便笑了起来,“果真王爷的鼻子好使,在屋里都能闻见这香味儿。这味道离得远,属下在院里还能闻见,进屋就闻不到了。不过味儿能从清漪院传到此处,这菜做得是真的香,都快香飘十里了。” 还真是有饭菜味道飘到外书房? 周曜不由望向清漪院的方向。 那钟家小姑娘先前还被吓得牙齿打颤,说话都不囫囵,走的时候腿肚子恐怕都在抖,结果扭头就琢磨吃的去了? 就这么贪吃? 不过这味道闻着确实是香,想必味道也不赖。 他忍不住嗅了两下。 狄慎见状,忍着笑问道:“王爷还没用饭,不如属下让人去趟清漪院,拿些过来?” “这倒不必。”周曜淡声,让狄慎快些传饭。 谁知这还只是个开头。 后面的四五日里,每到傍晚时分,便断续有饭菜的味道从清漪院送到外书房里。旁人倒还罢了,周曜自幼便嗅觉敏锐,哪怕是躺在屋里,也能闻见那时断时续随风入窗的味道。 他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闻着香味儿哪能无动于衷? 只是若命人特地去拿,未免显得他嘴馋。 遂竭力忍耐,颇为难熬。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熬多久便有了转机——四月初二那日,废太子周晏夫妇造访王府,还带了年才七岁的孩子周梦泽。周曜先前让狄慎拒了无数访客,听闻兄长和小侄儿要来,立时命人去迎,又让人去请孺人钟氏出来陪客。 玉妩闻讯,连忙随孙嬷嬷往外走。 在她走出清漪院之前,碰巧听到消息的江月媚却抢先一步,牵着小柔嘉迎了出去。 第11章 暗妒 江月媚近来过得有些烦闷。 她在王府寄居两年有余,因家中男丁皆为国捐躯的缘故,颇得王府众人礼遇。且她生得柔婉多姿,性格温柔安静,先前跟王府众人处得不错,消息也还算灵通。那日玉妩随孙嬷嬷出垂花门,她后来留意打听,果真是去了外书房。 那之后,清漪院还开了小厨房,俨然一副主母的模样。 这让江月媚心里更添了根刺。 怎么想都堵得慌。 最近天气暖和,她常在后院散心排遣愁绪。 今日原本在亭前观花,瞧见外头的仆妇匆匆入内通禀,她留心问了句,才知道是周晏夫妇来了,王爷请孺人去外面陪客。 江月媚心中微沉,旁边小柔嘉却兴高采烈,因听说梦泽哥哥来了,急着想去见。 她稍加思索,当即起身迎出去。 随身伺候的丫鬟名叫琼楼,虽没能跟着江月媚去清漪院拜见,却远远见过玉妩。因清漪院那边还没动静,不由迟疑道:“既是王爷请孺人去见客,姑娘不妨等等吧。咱们毕竟是客居,若是抢在前头让孙嬷嬷听见,怕会惹她不高兴。” 见江月媚面露不悦,忙低声道:“她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孺人,姑娘万不可任性。” “孺人?”江月媚哂笑,眼底浮起阴郁。 要论出身,钟家是靠着苦读科举入仕为官,祖上并富贵功名,结亲的韩家更是商户,算不得清贵。 江家却是北地将门,数代男儿换来累累战功,不提祖上担任过的官职,单论她那位名震边塞的父亲,官职功勋便不是钟固言那御史可比的。当初江月媚姑侄回京时,皇后还曾亲自召见,宽慰安抚。 后来她住在王府时常与东宫往来,与淮阳王相识数年的情分更非钟家女可比。 这座王府,江月媚早已视为归宿。 即便未必有资格做王府正妃,以她的出身家世,争个孺人有几分希望。只要能陪伴淮阳王左右,便是做媵也是很好的。 谁知这回赐婚时,皇上放着她这般现成的人不用,竟会找上那八竿子打不着的钟家? 而那钟玉妩竟也当真摆起了孺人的款。 江月媚但凡想到这些,便觉胸口被人用棉絮堵住了似的,气儿总是顺不过来。 仗着旁边没外人,她低声冷嗤道:“不过是冲喜来的,被人强塞进王府,算什么孺人。王爷当真要娶,也是亲自挑中意的女子,她算什么。” 这般僭越的言语,迥异于往常的知书达理。 琼楼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也知道她被横刀夺爱后的不甘,叹了口气,终是没多说。 * 出了垂花门,迎面周晏夫妇正缓步醒来,中间牵着周梦泽。 江月媚瞧见她们,顿时浮起笑意。 周晏夫妇却是各自微诧。 身为元后所出的嫡长子,周晏自幼受名儒重臣教导,性情颇为端方。当初择太子妃时没找京城里的高门显贵,而是凭心意取了位外放地方的文臣之女萧令华,后来两人诞下周梦泽,感情愈发深厚。 萧家亦为官勤恳,如今已是地方要员。 东宫的规矩仅次于皇宫,哪怕被废为庶人,有些东西也是印在骨子里的。 譬如这王侯府邸的尊卑礼数。 江月媚虽是功臣之女,颇得礼遇,却只是客居的身份。从前周曜尚未成亲,后院无主,因着两个孩子的关系,萧令华来访时,孙嬷嬷和徐司闺常会请江月媚陪同作伴。但如今既有了孺人,主客之间自然有先后之序。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2节 周晏夫妇原打算径直去映辉楼,见状反倒顿住脚步。 倒是小柔嘉心无杂念,开口便笑,“梦泽哥哥!” 六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语声柔嫩如莺。 周梦泽一身寻常锦衣,见她蹦蹦跳跳地过来,眼底不由浮起浓浓的笑,连忙快步迎上去,口中道:“你慢些跑,当心摔着。”说话间目光四顾,瞧见近处有座树荫掩住的凉亭,里面桌椅俱全,便拿手指了指。 小柔嘉会意,远远朝周晏夫妇行了礼,而后极默契地往凉亭跑。 亭旁几株海棠未凋,牡丹初绽。 两个孩子有一阵儿没见面了,甫一碰头,也无需半点寒暄,头对头地围着石桌坐好,周梦泽便将背后藏着的盒子掏了出来。那盒子并不贵重,是市井里寻常可见的物件,里头那核雕的小舟却极为精致,窗扇人物莫不鲜活。 小柔嘉捧着那小小的雕船,喟叹出声。 周梦泽瞧着她眼睛,唇边笑意更深,“喜欢吗?” “喜欢!” 极为欢喜的语气,捣蒜般点头时,其中欢喜远远就能看出来。 萧令华见了,不由莞尔道:“怪道梦泽催着要早些来,原来又是给柔嘉备了好东西。”说着睇向江月媚,含笑招呼,却也没有动身去映辉楼的意思。 夫妻俩只管站在树荫下瞧着两个孩子,便是江月媚主动提出去瞧淮阳王,也不曾接话,只转而询问小柔嘉和她的近况。 如此态度,已然摆得分明。 江月媚原想仗着从前跟东宫的交情,抢在玉妩之前陪客人去映辉楼,算是暗里较劲,给玉妩个下马威。瞧见萧令华这模样,反倒有些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心中渐渐生出悔意,觉得她不该如此轻率任性,自取其辱。 这悔意蔓延开时,又化成了怨怼。 ——若非玉妩被塞进来抢了孺人之位,她也不至于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都怪那钟氏搅乱了王府的平静! 江月媚暗自掐住掌心。 * 这点小波澜玉妩自然不知情,她这会儿正快步往外走。 虽说是闲居府中,她的穿着打扮却半点都没偷懒,是以仆妇来请时,她无需换衣施妆,便可亲自迎客。只是清漪院离垂花门颇远,玉妩再快的脚程也赶不上江月媚近水楼台,不免来得晚了些许。 出得门洞,她一眼就瞧见了甬道旁闲谈的那群人。 江月媚的身影自是熟悉的,弱柳扶风似的身姿,素净秀雅的衣裙,含笑谈吐之间分明跟来客极为熟稔。 她的身旁是位貌美端庄的女人,即使穿着简素衣裙,那挺秀而立的姿态仍有出众气质,非寻常女人可比。 再往旁边则是刚被废黜的前太子。 这会儿初夏天暖,他长身站在那里,纵使身姿端然贵重,脸上却仍有尚未痊愈的病态。 去年秋天的时候,这位出身尊贵、志气过人的太子便忽然生了病,日渐憔悴而又精神不济。太医院费尽手段,东宫也寻了许多杏林高手,可惜都没能瞧出门道来,只能竭力调养。到腊月天寒时,更是虚弱之极,令朝堂上揣测横生。 虽说后来病情渐渐好转,但被病情拖着,许多事顾不过来,难免疏忽。 这回惨遭废黜,未尝不是被病情拖累。 玉妩尚未出阁时,就听父亲私下里提过,说太子周晏英明仁德,朝堂上极有建树,若当真能承继大统,必会是明君。而这位太子妃萧令华,据与皇家偶有往来的魏婉仪所言,是个亲和端方、进退有度的女人,出身虽算不上名门毓秀,行事却担得起东宫女主人的身份。 夸赞满耳,玉妩对周晏夫妇印象也极好。 只是从前尊卑有别,只可远观跪拜,无缘亲见罢了。 如今他们造访,前太子又是拖着病体来的,玉妩哪会怠慢? 到得跟前,朝兄嫂见礼后,玉妩开口便是失迎怠慢的歉意。 萧令华比她年长十岁,瞧着秀盈娇软的少女面露歉然,不由失笑道:“原是我们来得突然,事先不曾招呼,府门离这儿就两步路,片刻就能到。你住在内院里,又没长翅膀,难道还能飞过来?既已嫁给了三弟,往后便是一家人,快别客气了。” 说着话,招呼两个孩子过来,同玉妩往映辉楼走。 自然,她也没冷落江月媚。 但即便如此,亲疏远近已然分明,江月媚碰了个软钉子,眸色微黯。 不过想到映辉楼,眼底却仍有柔色浮起。 一行人过去,狄慎亲自引路。 进了周曜养病的屋子,玉妩闻见那股药味儿,顿时想起那日被周曜捏着脖子威胁的情形来。原本还算轻快的步伐在跨进门槛时陡然变得沉重,她瞧见病卧在榻的男人时,心中愈发觉得沉重了。 ——这两日躲在清漪院里保命,险些忘了他这身重病。 虽说冷眼威胁的姿态令她惧怕,但英豪折翼这种事到底让人惋惜。 她瞧着病榻上的男人,笑意渐渐敛尽。 倒是江月媚许久没见周曜,甫一进门,便将目光牢牢锁在了他的脸上。满屋的药味扑入鼻端,从前率军杀伐所向披靡的男人这会儿躺在榻上,再也不复先前激昂狂傲的英姿。 她鼻中一酸,眼泪立时滚了出来。 就连在东宫历练数年的萧令华,眼圈都有些泛红。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 没有人会告诉他们朝堂宫廷里凶险狠辣的恶斗,周梦泽和小柔嘉所知道的,不过是淮阳王生了场病,只消太医好生照料便能恢复如初。 这会儿见了面,他们也想不到重病将死、天妒英才这种事上,只管围在榻边嫩声关怀。 周曜纵阴晴不定,待孩子倒还耐心。 逗了孩子两句,童声稚语也扫尽旁人的暗自伤心。 于是仆妇奉了香茶,狄慎和孙嬷嬷她们退到外面候命,留众人坐着说话。 就着糕点喝完两盏茶,因时近晌午,玉妩自然要提摆饭的事。 周晏夫妇在亲兄弟府上也没客气,只说随意安排即可。 倒是周曜微抬双眸,瞧向玉妩。 其实自打玉妩进了门,他的目光就好几回落在她的身上,只因周晏夫妇在场,不曾多说话罢了。但每回目光在兄嫂间逡巡时,总还是会忍不住瞥她一眼,从头顶的发簪花钿,到淡淡描画的眉目,再到夏日薄衫里纤细的腰肢,裙角下露出的珠鞋。 她今日打扮得清丽,宽松的领口露出锁骨和胸前的肌肤,也露出脖颈间红色的丝线。 那上头应是戴着吊坠之类的东西,藏在衣衫遮盖的胸口。 衣裳是娇丽的海棠色,衬得胸前堆雪般柔白。 周曜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初见。 春光渐老,少女薄妆华衣蹲在榻前,他的指腹落在她颈间,那样温软脆弱的触感。 只不过于她而言,那记忆恐怕不甚愉快。 他下意识摩挲手指,似乎还能感觉到彼时的柔腻,脸上却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道:“听孙嬷嬷说你身边有极擅厨艺的小丫鬟,王府这些菜色兄嫂都吃腻了,今日便叫她们下厨。不必多讲究,做些家常的便可。” 说话间,目光直直落在她眉间。 玉妩心里原就暗藏惧怕,对上那双眼睛时仍觉心有余悸,便垂眸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说着话,告了失陪,自去清漪院安排午饭。 萧令华也款款起身,只说孩子们在屋里实在有点闹腾,于病人静养无益,便叫上江月媚去外头看孩子。 离开时顺道掩上屋门,只留兄弟俩在屋里。 ——各自落难后好容易碰了面,他们定有要事相商。 第12章 戏弄 映辉楼外松风阵阵,夹杂近处荷池的清香。 等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周曜才起身下了床榻,径直过去掩上窗扇。 他的脸上仍有病后的憔悴,如墨的头发披散,中衣素白,乍一眼瞧过去只觉病势不轻。然而那脚步却是稳当的,行动间丝毫不见受伤卧病的模样。 周晏盯着那双脚,面露诧异。 “你——”他顿了下,压低声音,“找到解药了?” “运气还算不错,拜月门里有些能人异士,虽没能彻底解毒,毕竟保住了性命。”周曜卧床久了腿脚酸累,自管在榻前踱步,宽袖摆动之间,神情也冷凝起来,“乔家这回是下了血本,里应外合要斩草除根。父皇的态度仍没有半分和软?” 周晏缓缓摇头,病中的眉目仍旧端肃。 “所谓宫中巫蛊之祸,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父皇若真想彻查,多的是法子。乔氏那点枕边风不至于废黜东宫,无非是父皇怕东宫势大危及皇位,找由头打压而已。当初母后和外祖家的败落,不就是他疑心太重么。”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却正中要害。 周曜目光微凝,抬眉看向兄长。 名儒教导的东宫太子,哪怕是被废为庶人,满腹才学与见识气度也绝非旁人能比。不管是站在东宫的权位之巅,还是落入如今一介布衣的困窘境地,周晏总是这般不卑不亢,对于乾明帝的心性,也看得比他更为透彻、冷静。 所谓的巫蛊之祸,可不就是个借口么。 否则何至于不经彻查、不容辩白,便一意孤行地废了受朝臣赞许的东宫,不许求情。 这般决绝,态度自然不会轻易和软。 是他先前心存奢望了。 这座巍峨宫阙里,兄弟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父子却早已不是血脉至亲的父子。 周曜的目光落在兄长身上的简素布衣,想着当日进宫求情时乾明帝的冷漠姿态,眼底不由浮起哂意。 “所以拜月门说得没错,当初是外祖父在军中威信过高,父皇怕外戚势大,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祸事。如今这情形,不过是旧事重演。” “没错。”周晏答得笃定。 见周曜冷眉不语,他又道:“从前你征战沙场,屡次大破敌军,父皇自然乐于看到。但如今你在军中有了威信,又是个桀骜狂悖的性子,不像楚王襄王那样卑躬屈膝会讨父皇欢心。父子之情不及兄弟之谊,他怎会不忌惮?” 毕竟,他还是东宫储君。 历来天子与东宫的关系便极为微妙,更别说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元后之死的旧事。 而淮阳王这些年行事狂悖,除了会听他这兄长的话之外,待乾明帝算不上恭敬顺从,父子间更有芥蒂横生。 乔家便是拿准了这点,才会屡屡生事,肆无忌惮。 如今东宫与淮阳王府遭难,乔皇后与乔国舅春风得意,与十数年前何其相似?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3节 只是那时周晏尚且年弱,周曜更是个稚气孩童,在戚家倾塌后,他们对朝堂的事无能为力,唯有听之任之。 今时今日,却已经不同了。 有微凉的风从窗隙里钻进来,夹杂初夏荷叶的清香,冲淡屋中微苦的药味。 周曜低头,目光隔着衣衫落在腰间的那处伤。即便时隔许久,毒素已尽力拔除了大半,每日换药时,仍能看到伤口周围黑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 那一箭剧毒无比,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背后主使却仍逍遥法外,在他父皇的信重下青云直上,在朝堂后宫呼风唤雨。 不管乾明帝是否知情,这态度着实令人寒心。 “我这身毒与你先前的那场病都很蹊跷,背后未必没有关联,拜月门会设法深查。只怕查到有些人头上,父皇未必会信。”周曜倚着桌案,修长的手指轻扣边沿时,眼底有冷色蔓延。如冬日的湖水渐渐冰封,敛尽所有的情绪,最后就连声音都透出了寒凉—— “若真如此,往后就只有君臣,不再有父子。” 他望着紧闭的窗扇,徐徐道。 * 比起外书房的沉凝,清漪院里这会儿热火朝天。 整治饭菜对檀香和莲屏而言绝非难事。 小厨房里布置得宽敞而整齐,徐司闺安排了几个外厨房的小丫鬟来切菜打下手,莲屏和檀香各自掌勺,没用太久,一桌十余样菜便齐全了。 有鲜香四溢的清蒸鱼,香脆可口的油煎鱼肉条,入口香糯的板栗烧野鸡,爽口青嫩的清炒小菜,亦有新鲜的荷叶汤、牛肉羹。 因周曜兄弟都病势未愈,特地做了清淡的口味。 到了选糕点时,想着两个孩子年幼,又特地备了雪腴霜腻的酥酪。 饭菜齐备,皆拿食盒送到外书房。 已是晌午时分,兄弟俩关着门说完了话,周曜命人在院里摆上凉榻桌椅,而后将些靠枕垫上去,由人扶到院里透气。 兄弟俩在榻上一躺一坐,萧令华和江月媚也带着孩子回来,正摆弄采来的花枝,欲养在瓶中,取花果香气为病人提神。 日影慢挪,院中人声断续。 待玉妩过去时,院中众人便齐刷刷望了过来。 尤其是小柔嘉,先前在住处数次闻到饭香,想去清漪院逛逛,都被江月媚强硬阻拦,只能流着嘴馋的口水忍耐。如今总算能沾着淮阳王叔叔的光尝尝饭食,那双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期待,要不是怕失礼,都想跑过去问问里面有哪些好吃的。 便连锦衣玉食的周晏夫妇,都觉得香味能飘过数道院墙,菜色必定美味,暗藏好奇。 周曜懒散靠着软枕,见状唇角微动。 看来被饭香摇动心志的不止是他,素来沉稳的兄嫂也不例外。 心里忽然就平衡了。 他抬手朝玉妩招了招,道:“过来。” 玉妩依言过去,见他身边已备好了饭桌,遂命佛宝她们搁下食盒,取出盘盏。 盒盖一旦掀开,里头闷着的香味便争先恐后地窜了出来,虽说各色香气串了点味道,却比先前更诱人食欲。更别说莲屏和檀香巧思频出,明明都是寻常不过的食材,却仍做出了不逊名厨的色相。 萧令华见了,不吝赞叹,“果真是手艺精巧,看着就极有食欲。” “按着王爷的吩咐,只做了些清淡的家常菜色,不过味道是极好的,想必能对两位主子的胃口。”孙嬷嬷说着,请她和周晏入座,又安排人摆上碗盏筷箸。 她是元后身边的人,颇得周曜兄弟敬重。 萧令华是淮阳王府的常客,身为太子妃时便待孙嬷嬷颇为客气,如今更是亲和。 她一面招呼周梦泽和小柔嘉入座用饭,一面问道:“前阵子碰见许太医,听他说嬷嬷今年胃口欠佳,用了好几副开胃的药,如今可好些了?” “先前确实不太爱吃饭,喝药也没用处。这阵子或许是因清漪院里添了厨房的烟火气,每日闻着满院的饭菜香气,倒格外有胃口。昨晚还沾了殿下的光,因那菜炒得香,多用了半碗饭呢。” 孙嬷嬷说着话,亲自伺候周梦泽洗手。 萧令华听她能吃得下饭,也放心了不少,只说能吃是福,该当多吃些养好身子。 两人闲谈家常,旁边佛宝想起那日玉妩随口唠叨的事,不由轻揪了揪她衣袖。 玉妩抬头,主仆目光相触,各自会心而笑。 这一笑清晰落入了周曜眼中。 夏日里树影揉得细碎,铺出满地荫凉。 她身上穿得单薄,薄纱笼着手臂,在微风里轻颤,愈显得轻纱下的身姿曼妙娇弱。少女的双鬟合为堕马髻,用了珠钗花钿点缀,衬以红色的滴珠耳坠。她抬眉而笑时珠钗轻晃,滴珠扫过耳下的白嫩肌肤,衬得唇边弧度格外柔婉。 像是燕子掠过柳梢,微风拂过湖心。 周曜的目光在她唇上顿了一瞬,在旁人察觉前悄然收回。 鼻端是饭菜的诱人香气,比前几日浓烈了不知多少倍。 彼时两院相隔,他在傍晚的映辉楼里闻着香气克制食欲时,她必定守在厨房里,捧着美味吃得正欢快,丝毫不知给别人带来的困扰。 周曜不知怎的,忽然生出点戏弄的心思,便拍了拍榻旁的绣凳,道:“过来,帮我夹菜。” “啊?”玉妩微愕,望向那张清冷的脸。 有手有脚的,吃饭还得伺候吗? 然而腹诽未尽,那日被他捏着脖子威胁的可怕记忆便浮入了脑海。玉妩暗自打个寒噤,只好放下手中的筷箸,忍住快流到嘴边的口水,乖乖坐到他的身边。 第13章 喂饭 夹菜这事并不难,长着手谁都会。 难的是如何克制食欲。 玉妩原就是个贪恋口腹之欲的人,又深知檀香和莲屏的厨艺,光是闻着味儿都能知道这些菜入口有多美味,入目更是让人垂涎欲滴。未出阁时没什么规矩约束,每尝热腾腾的饭菜出了锅,她总能先尝尝美味,可如今呢? 在清漪院时她闻着扑鼻诱人的香味,愣是撑到了饭菜齐备,看都没敢多看。 原以为这会儿能尝一口,谁知又被拘来伺候人? 筷箸夹住软滑的鱼肉,香嫩轻颤。 虽只是清蒸,檀香却极会把握火候,且那汤汁儿也是精心调的,蘸着稍许汤汁将肉送到舌尖,那滋味想想都让人垂涎。可惜这美味属于病中孱弱的淮阳王,她暂且还尝不到。 玉妩认命地咽了咽口水,将鱼肉送到周曜嘴边。 周曜张口,就着她递来的筷箸吃了。 纱袖轻扬的少女夹菜喂饭,皓腕细弱,指尖白嫩,是很温柔悦目的事。 鼻端除了饭菜的味道,还有种极幽淡的香味断续送来,那是少女的体香,上回她蹲在榻边时他就闻到了,颇觉旖旎。更别说这道鱼蒸得极嫩,甫一入口,便觉鲜香醇美,舌尖一扫就能化了似的。 周曜吃过山珍海味无数,尝着这味道,也是眸色微动。 玉妩盯着他,忍不住道:“好吃吗?” “挺好。”周曜淡声,目光却又盯向那盘清蒸鱼,显然是想再尝一口。 玉妩无法,乖乖给他夹菜。 于是筷箸轻动,羹汤慢舀,少女坐在绣凳上布菜,不时露出纱袖下掩着的手臂,夏日云影里如凝霜雪。 她也不知淮阳王这病的底细,只觉得他的精神头时好时坏,脾气又喜怒无常,喂饭时便格外谨慎耐心,温声细语的,周到妥帖。 周曜颇为受用,美味入腹时,拧了数月的肠胃似也渐渐舒服起来。 直到他的耳边传来极轻的咕噜声。 那声音很是轻微,对面周晏夫妇和江月媚照料孩子用饭,闲谈家常时没留意,周曜坐得离玉妩近,却是听到了。 他不自觉垂眸,正对上玉妩的目光。 有慌乱一闪而过,她有些羞窘地低下脑袋,然而耳廓却染了胭脂似的迅速泛红,便连脖颈都透出了点淡淡粉色。 显然,面对着满桌能看不能吃的美食,她是真的饿了,嘴上不说,肚子却已诚实的抗议起来。 周曜抿住唇角的笑,身子后仰靠在榻上,淡声道:“好了,你吃吧。” 玉妩都没好意思看他,只低声道:“吃饱了吗?” 周曜闻言,闭上了眼睛。 年近弱冠的男人血气方刚,便是在病中,饭量也没真的减去多少,此刻也只吃了个半饱而已。不过若再劳动这钟家小姑娘,她怕是能饿晕在这里,周曜也不乐意让旁人伺候,遂颔首道:“饱了。” 玉妩这才放心,忙换了双筷箸,安享美味。 对面萧令华见状,不由垂首而笑。 一直都听孙嬷嬷说他这小叔子性情古怪,虽出身尊荣优渥,却不喜让人伺候,寻常穿衣起居都是自己打理,甚少让女官近身。谁知到了病中,却还是会让女子喂饭。不过有这般娇软可人的孺人照料,于他的病情也是有益的。 她觑向身侧的周晏,也给他添菜。 相较之下,江月媚可半点儿都笑不出来。 她这会儿只觉得憋闷,便是这人人称赞的美食吃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无甚滋味。玉妩每一筷吃食送到周曜嘴边时,便如一根细细的刺扎在眼底心上,让她觉得格外难受刺目。 红袖添香,娇倚身侧,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却无端换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凭什么呢? 就因皇帝乱点鸳鸯谱的那道荒唐圣旨吗? 江月媚自知无从阻拦,更不敢在人前流露异样,只死死捏着藏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掐破掌心时也不曾察觉。 * 整顿饭吃下来,算得上宾主尽欢。 唯有江月媚食不知味,送走访客回到住处后,那份憋闷还愈演愈烈。 江月媚坐在阁楼上,隔窗望着清漪院的方向,恨不得立时冲过去,跟那钟氏讲讲她跟淮阳王的交情,抑或鼓足勇气去外书房同淮阳王剖白心事,免得日夜辗转,担忧忐忑。 但这两样她都做不到,或者说,她没有取胜的把握。 既无把握,便不敢冒险半分。 琼楼熏好衣裳上了楼,就见她临窗而坐,出神地摩挲匕首。 那匕首极为眼熟,是当初淮阳王带着江月媚姑侄俩去老将军战死之地道别,遭遇袭击后,淮阳王送给她家姑娘防身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4节 匕首产自北地,形如弯月,柄上镶嵌宝石,刀鞘缂丝精雕,既锋锐又好看。 江月媚将其视为至宝,每日拂拭灰尘。 今日她外书房回来后就对着匕首独自出神,不用想都知道是何缘故。 琼楼叹了口气,上前柔声道:“姑娘又在担心王爷了?” “他今日那情形瞧这不太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痊愈,看着实在叫人心疼。先前送的那些药材,狄大哥说没一样能用上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反而是那钟氏——”江月媚蹙眉,招手让琼楼近前,低声问道:“让你打探的事情如何了?” “打探到了些,只是不知真假。” “怎么说?” “都说钟孺人住在扬州时就跟信国公府的小公爷十分熟悉,算得上青梅竹马。当初陆家跟钟家提亲,就是陆小公爷一意孤行,在府里闹了不小的动静。这回退婚不知是何缘故,但钟孺人与陆小公爷有旧还这般爽快地嫁进来,着实少见得很。” “你是觉得他们旧情没断?” “奴婢也就是瞎猜。”琼楼低声道。 江月媚眉头微蹙,下意识握住了匕首。 那钟氏与陆家渊源颇深,她的长姐钟玉嫱嫁的也是陆家的亲戚,算得上同气连枝,早就上了同一条船。这回陆家无缘无故地退了亲,深居宫廷的皇帝又将八竿子打不着的钟氏赐到淮阳王府,背后未必没有蹊跷。 王府里风雨飘摇,新上任的长史许敬和亲事府典军李守素都是乔家的走狗,只剩司马苏简和生死相随的狄慎还效忠于淮阳王,勤恳尽职地守在映辉楼周遭,弹压宵小不让府内生乱。 若再堂而皇之地添个眼线,怎么了得? 即便钟氏没那能耐,让她鸠占鹊巢霸占着孺人的位子,也不是长久之计。 江月媚沉思半晌,招手让琼楼附耳过来。 这头主仆耳语,琢磨着对策,清漪院里的玉妩却正为旁的事头疼,丝毫无暇顾及江氏客人——因今日饭后,周曜给她交待了件差事。 * 自打卧病后,映辉楼里就终日被汤药的味道笼罩着。 除此而外,太医还开了药膳。 不过周曜嘴巴挑剔,行军打仗时粗茶淡饭、幕天席地也没觉得怎样,如今在府里卧病久了,大概是病中娇气,每日瞧着厨房送来的药膳,竟没半点儿食欲。每回药膳送进去,他不过随手拨两下便丢开,只觉嘴里寡淡得很。 今日周曜尝着清漪院的手艺不错,便心血来潮,将做药膳的差事派给了新娶的孺人。 玉妩哪能推辞? 药膳是寓医于食的东西,药借食力,食助药威,于病人极有助益。 她担着孺人的名号,旁的事上没法为这座王府做点什么,这般力所能及的事,自该竭力去做好。于是拿了太医开的药膳单子,回来后召了檀香莲屏来商量。 既要做得美味,还得保住药力,这差事可不好办。 檀香和莲屏叽叽喳喳,想着如何烹饪最好。 玉妩因怕药膳出岔子,便格外尽心,每隔半炷香便得去瞧瞧,亲自盯着东西出锅,再拿食盒送去映辉楼,交到狄慎手里。好在檀香她们心灵手巧,且周曜贪新鲜,前两日送去的药膳都吃了大半,让玉妩颇为欣慰。 这天夜晚临睡之前,玉妩又去了厨房。 明日的药膳要用到鸡汤,傍晚的时候檀香就吊在小泥炉上了,命陪嫁来的小丫鬟时刻盯着,不得松懈半分。等熬上整夜,明日再从汤中取用。 玉妩怕小丫鬟偷懒打盹儿,特地过去叮嘱。 夜已深了,月明星稀。 王府里的楼台殿宇都修得巍峨峥嵘,这会儿披映如纱月光,夏夜的风吹得轻柔。 小厨房在清漪院的东南角,灯火通明。 这院子是孺人所用,规制仅次于留给王妃的正殿,前后数进的院落,左右又有跨院耳房,里面抱厦暖阁俱全,当中以抄手游廊相通,快顶得上钟家的半座府邸了。 厨房烟火之地,离起居的正屋自然是最远的。 佛宝挑灯引路,玉妩走在后面。 到厨房里仔细瞧过,确保没有半分不妥,小丫鬟也精神得很,不至于半夜里走神失职,这才放心离开,准备沐浴就寝。 灯烛明照,满院静寂,唯有风动树梢的哗啦声音。 玉妩有点犯困,掩着嘴巴打个哈欠。 一口绵长的气还没呼完,脑海里的某根弦却像是被轻轻拨动,她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识看向院墙外漆黑的树丛。也是那瞬间,葳蕤树冠被劲风吹动似的晃了晃,旋即,一道黑黢黢的身影便如鹰鹫般扑了过来。 那人通身黑衣,脚底御风般来得极快。 玉妩大惊,下意识拽住佛宝的手,拉着她疾步往后退。 那人来势却极为迅猛,仿佛只是瞬息之间,人影便扑到了跟前。那双手臂猿猱似的伸过来,眼看就要触到玉妩的肩膀。 主仆俩的呼救声尚未发出,夜风里却忽然有兵器破空的声音传来。 玉妩惊慌抬眼,只看到有个迅如疾风的东西被掷向那人背心,灯笼映照下寒光闪闪。 她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咔嚓声。 而后,那道凌空扑来的身影剧痛痉挛般颤了颤,手指扫过玉妩的肩臂,砰的一声栽倒在地。猛扑的余势未尽,跌落的肩膀撞到玉妩疾步后退的腿,像是铁杵似的,撞得玉妩小腿剧痛,一屁股栽进旁边的花丛里。 有血从那人嘴里喷出,溅在玉妩的裙衫。 她浑身酸软地瘫坐在那里,下意识捂紧了嘴巴,丝毫没留意到树丛后有另两道身影疾追而来。 第14章 取舍 夜风拂动树冠,枝叶梭梭作响。 周曜借着树丛掩映站在暗处,脸色也微微泛白。 得知有人潜入王府试图刺探消息时,他没让狄慎打草惊蛇——王府的侍卫已然撤换了大半,里头不少都是乔氏安排的眼线,只是能耐有限,平常只敢在外围刺探消息。今夜有人试图摸进来,必定是因废太子夫妇造访之故,想必是个硬茬子。 这般送上门来的肥鱼,焉能不收? 纵使王府的外围出了纰漏,但里面却仍守得密不透风,网条鱼不算太难。 周曜遂命狄慎按捺,等那人进了套再收网。 对方却极为警觉,察觉不对劲后当即逃命,因退路已被封死,便往后院这边夺路而走。 周曜当即调了人手包抄,若不出意外,可在清漪院后面的湖边悄然收网,免得惊动王府众人,闹出太大的动静。 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玉妩? 若换了旁人,只要对方挟持的不是孙嬷嬷,周曜皆可坐视不理,但这钟家小姑娘…… 终究是挺可怜的。 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权衡利弊,周曜舍了活捉肥鱼的打算,匕首脱手而出。 即使久病虚弱,他仍是叱咤沙场的战神。 匕首挟着强劲的力道甩出,如挟风雷。 那黑衣人原就是仓促逃命,瞧见有个美貌女子在丫鬟的陪伴下踏着夜色行路,必定是王府里颇有身份的女眷,走投无路时便生出了挟持为人质的心思。他满腹心思扑在玉妩身上,奔逃时背后门户大开毫无防备,被那匕首刺中,正当要害。 鲜血喷溅而出,人也匍匐在地。 这般境况下还想再挟持人质换得逃命之机,已是痴人说梦,而落入敌手沦为囚犯后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刑讯,更无须多想。 黑衣人做的原就是卖命的勾当,情知插翅难逃,在被人追上之前服毒自尽。 玉妩满心惊恐,只管软着双腿往后躲,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动静。 树影后的狄慎却看到了。 诱敌入彀,设网捉鱼,只消追赶到湖边,活捉对方是极有希望的事。谁知道竟会出这般岔子?更没想到这般紧要的关头,淮阳王的选择竟会是保全孺人。 他紧绷的脸在看到那人迅速衰弱的姿态后顿时垮了一些,低声急道:“死了!真是可惜!” “嗯。”周曜站在暗夜,神情阴沉。 狄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周曜知他心思,虽觉可惜,倒也并无悔意,低声吩咐道:“往后还有机会,不值当拿她冒险。过去善后,别吓着她。” “遵命!”狄慎没敢再多言。 穿过树影跃入庭院,那黑衣人匍匐在地,气息已绝。 玉妩手脚并用的往后躲,大概是从未经历过这般吓人的事,被佛宝半拖半拽地扶起来时,腿还是屈着的。 主仆俩都是惊惧失色,靠着近处的花树,握着手挤成一团。 薄纱糊成的灯笼摔落在地,烧得正欢。 狄慎快步上前,声音沉稳而镇定,“刺客夜袭王府,属下来迟了,殿下无妨吧?” “无、无妨。”玉妩有点结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回碰见这般情形。 其实若那黑衣人当真将她捉了当人质,玉妩也不会吓到腿脚酸软的地步,毕竟嫁入淮阳王府前,她已预想过其中凶险,被人当兔子捉了没什么。但那么个凶神恶煞扑来的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在跟前,还拿庞大的身躯撞到她腿上,血溅当场,换了是谁都能吓破胆。 她已竭力克制着没去惊叫了。 而此刻狄慎露面,骤然降落的危机已然解除,玉妩想起方才手脚并用往后躲的模样,到底有点不好意思,便竭力扯出个微笑道:“无妨,他没伤到我。既是府里进了刺客,王爷那边如何?” “殿下放心,王爷无恙。” “那就好。”玉妩惊魂甫定,轻拍了拍胸脯。 狄慎遂拱手行礼,“这边交由属下处理即可,夜色已深,殿下且回去歇息吧。” 玉妩闻言,颔首轻理衣裙。 即使在王府的时日不长,但看映辉楼里那情形,便知道狄慎在淮阳王跟前的分量是远超王府长史等人的。刺客既已毙命,淮阳王又安然无恙,她留在这里也着实无用。 遂让佛宝收了烧损的灯笼,先行回住处。 狄慎将那黑衣人拖走,又去叮嘱可能目睹了此事的小丫鬟。 周曜则仍在树影里抱臂而立。 他的目光落在袅娜走远的那道背影上,颇含玩味。 原以为钟家这小姑娘年少幼弱,碰见这种事定会吓破胆子,别说惊恐尖叫了,吓得当场哭出来都有可能。却未料看了半天,她除了最初吓得满地乱爬之外,竟也还算镇定,至少比他预想的镇定——倒是他小觑她了。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5节 只不知今晚回去后,会不会心有余悸睡不着。 周曜挑了挑唇角,折身返回映辉楼。 * 这场袭击围剿悄无声息,除了狄慎调动的人手和玉妩主仆俩,并没半个旁人察觉——王府后院里原就裁撤了大半人手,当时在小厨房附近的唯有盯着鸡汤的小丫鬟,她关着门满腹心思扑在鸡汤上,也不曾留意外面的事,狄慎过去时还一脸茫然。 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狄慎当时只以检看厨房为由糊弄过去,再收拾了黑衣人,便可风过无痕。 但于玉妩而言,这事似乎还没结束。 当晚睡觉做了场噩梦不必说,往后的几日里,玉妩每尝到后院散步时,总会觉得暗里有人盯着她。有时候心有所感望过去,多半是花树繁茂毫无动静,但偶尔有那么一两回,似乎能瞧见有人影一闪而过,只是动作极快,总让她怀疑是眼花。 但仔细想来,一两回眼花便罢,哪会常常看错? 可若说真有人盯着,又说不太通。 淮阳王府的防守外松内紧,从映辉楼周遭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府邸外围有人刺探消息便罢,若真有人闯入内宅,定会惊动狄慎,那人想必不是外头来的。 可若是淮阳王心存疑虑,派人盯着她,凭王府亲信们出生入死、所向披靡的本事,哪会让她察觉? 玉妩猜疑不定,只能暗自琢磨。 这天夜晚人语初歇,玉妩因晚饭吃得多了些,且饭后的肉汤极为可口多喝了半碗,腹中颇觉饱胀,便在睡前带了佛宝,到清漪院外的游廊上消食。 是夜风清月白,如墨苍穹里不时有薄云浮过,令夜色忽明忽暗。 主仆俩缓步而行,灯笼明照。 嫁进王府已快小半月了,从扬州搬回京城后,她还没跟双亲分开过这么久。 按着寻常人家成亲的规矩,成亲后数日便可回门,让爹娘看看女婿,得知婚后处境,也好叫二老放心。 但淮阳王这般模样,哪还有回门的力气? 玉妩不能独自回门,初来乍到也不能请双亲登门,至于派人送信,这时节似也不宜。 如此音信不通,爹娘定是极为担心的。 玉妩提起这些事情,眉间隐有忧色。 佛宝知她心思,凑近了低声道:“这些日里殿下给王爷送药膳,奴婢瞧着每回都是空着碗拿回来,想必王爷用得还算顺口。且孙嬷嬷待殿下也不错,起居的事上颇为恭敬,不若回头跟她提提,请她问问王爷的意思?” “也算是个法子,不过孙嬷嬷照应内宅颇为劳苦,这种事还是亲口说更好些。”玉妩拿指尖绕着垂落在肩的发丝,想起那座松柏环绕的映辉楼,多少有点发怵,低声道:“等下回见着王爷,我亲自问问吧。” “殿下还没见着他?” “每回都是狄典军把饭送进去,我在厅里歇着。想来这般处境,他是不想多让外人瞧见的。”玉妩缓声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便往树影摇动的暗处瞧过去。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道模糊的身影。 比起先前远远晃过的人影,这回对方离得颇近,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偷听。 这般真切,显然不是眼花幻觉。 玉妩当即高声道:“是谁在那里!” 旁边佛宝也瞧见了,出声呵斥之余,抄着手里的灯笼便往那边砸了过去。 这间隙里,那树丛猛然晃了两下,有枯叶踩碎的声音传来,借着廊下幽微的灯笼光芒,分明有人狼狈逃窜离去。不过对方逃得很快,没等玉妩和佛宝跨过游廊,便已无影无踪。 主仆俩各自惊诧,不远处有仆妇听到动静,迅速赶来。 玉妩追不到那偷听的人,便命细查周遭。 没过片刻,便有仆妇呈上一方黑布。 那黑布挂在枯树槎上,显然是从衣裳撕扯下来的,裂口极新,只是用料平平无奇。树丛旁有踩碎的枯叶,也有极浅的踩踏脚印,不过再想深挖线索就很难了——王府里遍植花树,草丛绵延,那人似是飘然而去,没再留下半点痕迹。 但有人跟踪偷听却是确凿无疑的。 玉妩回到住处后便将此事说予徐司闺,让她往后格外留意,万勿再出这般事情。 至于深查那人是谁,却不是她这摆设般的孺人能轻易做到的,自有孙嬷嬷尽心竭力,禀报到淮阳王跟前。 映辉楼里周曜听闻,果然皱起了眉。 第15章 腰肢 自打卧病之后,王府外刺探消息的人如过江之卿,于周曜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但贼人闯入内闱这种事,却是头一回。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先前府里刚出事时周曜就让孙嬷嬷整肃内院,将可疑之人尽数裁撤,之后风平浪静,后院一直没出过幺蛾子。如今孺人娶进来没多久便出了这种事,要么是内贼没清干净,要么是外围的防守出了纰漏,无论哪种,都是不小的隐患。 周曜的脸色不太好看。 翌日玉妩去送药膳时,狄慎便一改常态,没去接佛宝递过去的食盒,只拱手道:“王爷今日精神头不错,这会儿正醒着,殿下既来了,不若进去瞧瞧吧。”说着话,便侧身让道请玉妩先行,进了映辉楼的正屋。 庭院风过,松柏轻摇。 玉妩两回见着周曜时的记忆都不怎么愉快,此刻瞧着这座庭院,那股隐隐的忌惮浮起,不自觉攥着手挺直了脊背。 她深吸了口气往里走,才跨进门槛,鼻端便传来熟悉的药味。 想来这些日里,淮阳王的病情并无好转。 她提着裙角,绕过屏风进了里面,就见周曜倚枕而卧。 男人乌黑的头发并没束冠,只散漫的披在肩头,底下是一身茶色绣云纹的衣裳,寻常盖在身上的薄毯被丢在旁边,两条修长的腿伸开,侧卧的姿势倒是极为悦目。气色跟上回差不多,脸上微觉苍白,修长英俊的眉下,那双眼却目光泓邃,将她徐徐打量。 也不知是不是常常昏睡,养足了精神的缘故。 两人目光相触,玉妩下意识垂眸抿唇。 那姿态分明暗藏畏惧。 周曜唇角微动,拍了拍床榻,“过来。” 玉妩依言走了过去,将食盒搁在床榻边的长案上,揭了盒盖往外取药膳,道:“王爷近日觉得好些了么?我瞧昨日送出的碗盏里剩了些许,可是那汤做得不合胃口?” “味道不错,稍有点腻。” 周曜淡声说着,目光瞥向她握着碗盏的手。 她的手生得很漂亮,娇小玲珑,十指纤秀,像是春日里吐出的柔嫩花苞,触目只觉温软可人,比之乳白的瓷碗更觉悦目。她的手腕也颇细,戴了副精致的珊瑚手钏,更衬得肤色雪白。纱袖垂落,随她的动作轻晃。 他不由想起她刚进来时的模样。 那会儿周曜才翻完书,颇疲累烦闷地抬手揉弄眉心,夏日里凉爽的风送进来,卷动垂落的帐幔,他听着脚步声抬头,一眼就瞧见了女子的珠鞋。 她的脚步很轻,盈盈弱弱,徐行时垂落的纱裙勾勒出腿和臀的轮廓,自脚踝及腰,是极为曼妙的弧度。 腰肢生得纤细,仿佛风催可折。 不知揽在怀里是何滋味。 这念头腾起时周曜恍然暗惊,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掩饰般随口道:“今日炖的什么?” “是雀肉。” “闻着不错。”周曜又说。 玉妩莞尔,盛好汤后就着榻边的绣凳坐下,拿瓷勺舀了喂他。 汤是晾过后装进去的,一路走过来,温热正宜。 周曜尝了一口,颇觉美味,原本微锁的眉头也不自觉舒展,道:“味道很好。” 玉妩听得夸赞,也勾起了唇角,“莲屏花不少心思炖的,王爷喜欢就好。” “费心了。”周曜淡声。 因觉得那香味儿诱人,又往榻边挪了挪,好让她喂饭时省力些。 这一挪,两人间便只隔咫尺之遥,风从窗槛拂入,撩动她鬓边细碎的发丝,不时扫过周曜的侧脸,很轻很轻,痒痒的。换在从前,周曜最不喜跟人靠得太近,此刻却不觉得烦扰,反倒……挺享受。 对,是享受。 甚至有不知生于何处的贪恋。 为她红袖喂汤,为她素手悦目,也为他稍稍侧目便能看到的她耳畔那一抹柔白。 他于是淡声开口,“昨晚碰见麻烦了?” “是有人在暗处跟踪盯梢,被我察觉后仓促逃走了。”玉妩自不会隐瞒,将昨晚的情形详细说清楚,借着喂饭之机,目光也堂而皇之地打量他神色。淮阳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她是早就尝过的,玉妩生怕一个不慎,又招来最初那样的待遇。 她可不想可怜的脖子再遭□□。 好在周曜神情如常,眼底亦无怒色,并未责备她打草惊蛇。 玉妩稍稍放心,壮着胆子将近来屡屡察觉的异样告诉他,算是将线索尽数摆明。至于后面如何去查,却不是她能置喙的事情。 周耀听完后脸上仍没什么情绪。 除了因美食而稍展眉头外,从头到尾他的神情几无变化,是惯常的冷清。让玉妩不由暗暗佩服他的镇定——叱咤沙场见惯生死的人果真不一样,听说内宅可能进了奸细都不曾作色,当真算得上水波不惊。 药膳在剩下的沉默中徐徐喂完,周曜面露餍足,悠然漱口。 直到玉妩起身收拾食盒,他才开口。 “挑日子回趟钟家,徐司闺送你。” 声音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提。 玉妩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这茬,确信她没听错之后,顿时喜形于色。握着碗勺的手轻颤了颤,她诧然扭头看向周曜,笑意自清澈的眼底溢出时,便如弯月皎然,“多谢王爷!到时候妾身带佛宝同行,可以吧?” “随你。”周曜说着,又招手示意附耳过来。 玉妩满心欢喜,倾身靠过去。 周曜低声叮嘱了几句。男人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是极陌生的感觉。玉妩起初耳尖泛红了一瞬,但很快,她唇边的笑意微僵,原本惊喜粲然的模样也悄然收敛。到了末尾,神情间浮起狐疑,姿态却有点僵硬。 她侧头,有些不解地看他。 周曜只挑了挑唇角,“记住了?” “妾身记住了。”玉妩低声道。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6节 * 抛开周曜末尾的叮嘱,回门之事终究令人雀跃。 玉妩出了映辉楼,脚步渐渐轻快。 佛宝紧随在后,起初没敢多问,等两人进了垂花门,才低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刚出来的时候神情不大好,这会儿又跟捡着宝贝似的,走得这样快,奴婢都快追不上了。”见玉妩笑意愈盛,卖关子似的摇头不语,不由失笑,“殿下慢些,当心走出一身汗。” 玉妩才不怕出汗,她只想快些回院,跟徐司闺商量日子。 佛宝见状愈发好奇,追问不止。 玉妩被磨不过,便将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准我回门!嘘,先别声张。” 佛宝闻言,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然而笑意却已爬上眉梢眼角,就连脚步都跟着轻快起来。 回到清漪院,跟徐妈妈和檀香莲屏她们说了此事,俱是欢喜。 莲屏是里头年纪最小的,六岁进了钟家,跟府里的许多人都相熟,一面给玉妩端才做好的牛乳茶,一面按捺不住问道:“既然是回门,殿下能带上咱们去吗?” “是殿下回门,又不是你回门,急什么呀。”檀香笑着揶揄。 莲屏没搭理她,脸上却浮起可疑的微红。 玉妩忍不住弯起唇角。 出阁前日子过得散漫自在,莲屏因这手出众的厨艺,时常亲自去外头采买食材,每回都是钟固言身边的小厮陈荣陪着。那是韩氏身边陪嫁妈妈的儿子,生得还算清俊,为人也踏实,据玉妩暗里留意,两人交情匪浅。 莲屏为何因这揶揄脸红,自然无需多说。 玉妩抿唇,拿小勺慢慢搅着牛乳茶,抬眉笑觑莲屏,“就这么急着跟我回府呀?” 莲屏脸上更红,耐不住几人的目光围剿,红着耳根扭身走了。 徐妈妈在旁笑嗔道:“就知道欺负最小的!” 说着话追了出去,陪莲屏去厨房。 玉妩笑意不减,喝了口浓香微甜的牛乳茶,向佛宝道:“原打算带你回门,既是如此,这回先带莲屏吧,不能白欺负了她。王爷那边还病着,回门的事不宜张扬,等往后好转些,再成群结队地去。” 成群结队几个字,想想就热闹。 佛宝自不会有异议,只瞧着玉妩会心而笑。 正说着,外头徐司闺匆匆走来。 玉妩隔窗瞧见,不由将坐姿调得端庄些,手里仍捧着牛乳茶轻啜,神情却稍稍添了肃色。少顷,徐司闺奉命而入,朝玉妩端正行礼道:“启禀殿下,王府外来了位不速之客,门房不知如何打发,须请殿下亲自定夺。” 不速之客? 玉妩有点懵,忙问缘故。 原来数日之前,有只体型颇大的狗在王府周围溜达,虽长得凶悍威猛,倒也不曾伤人。门房驱赶后便未理会。谁知它每回被赶走后都去而复返,也不出声乱跑,只管在墙外逡巡,累了便贴墙趴着,直到天黑透了才蔫蔫的离开。 最初几日,门房还尽职尽责地驱赶,后来看它执着,不免心生不忍,只是好奇来路。 遂留意查访,才知这狗来自钟府。 因玉妩已是淮阳王孺人之身,门房不敢造次,遂禀于徐司闺,特来请示。 玉妩听完后目瞪口呆。 她知道虎子黏人,出阁前每日总要在她身边缠上许久,却没想到隔着京城里的数道长街,它竟会无师自通地摸到王府周围来。 以钟固言夫妇的性情,定不会放任虎子来王府给她添乱,这家伙必定是偷偷溜出来,一路闻着味儿招来的。 这般任性,着实让玉妩哭笑不得。 但许久没见虎子,到底是让人想念的。尤其那家伙闻着味儿大老远追过来,每日在墙外蔫头耷脑地等她,又很懂事地没在府门前胡闹,想想都令她心疼。 玉妩搁下茶盏赶紧起身。 出了垂花门,顺着徐司闺的指引快步朝外走,玉妩的心跳也渐渐变快。 嫁入王府这么久,除了映辉楼外,她其实还没去过外院别的地方。此刻沿甬道前行,两旁屋舍鳞次栉比,青金廊柱琉璃瓦,轩昂屋舍翘角飞檐,每一处皆彰显着皇室的威仪。 威仪的背后,则是悄无声息的搏命争杀。 而她身处其中,如同误入虎穴的鹿。 危机四伏而又如履薄冰。 若有虎子在身边,终归是属于她的一道防卫,只不知淮阳王会否允许她留虎子在身边。 心中猜度不定,府门已在眼前。 玉妩快步走出去,便看到一道黑影往跟前窜过来,虎子兴许是闻着味儿挪到了府门前,甫一见面便扑向她身上,又蹭又挠的,极是欢喜。玉妩抱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一瞬间似回到无忧无虑的闺中时光,嘴里说着别闹,脸上却涌起粲然笑意。 第16章 嫌弃 将虎子留在清漪院的事,周曜并未反对。 玉妩大喜过望,当即将虎子牵入内院。 仆妇丫鬟们起初还有点忌惮这条威风凛凛的大狗,瞧跟它在纤弱窈窕的孺人身边极为乖巧驯服,且并不乱窜乱吠,渐渐也消了警惕。 玉妩怕将虎子的住处安顿太近了惹人非议,便选了空置的西跨院,给它当起居的窝。 担心王府的仆妇畏惧,还单挑了陪嫁的小丫鬟照看。 徐司闺是执掌后院起居琐事的女官,很快从库房调了些养狗的器具过来,比之玉妩在家里给虎子置办的那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箱齐整的器具从天而降似的摆进跨院,玉妩目瞪口呆。 孙嬷嬷瞧她神情,微露笑意,解释道:“京中贵人们多爱养猫狗做宠物,府里的库房闲置,将各色东西提前准备着,也免得遇事仓促。只是这……虎子生得威猛高大,用这些东西怕是有点委屈,回头奴婢再请徐司闺置办套更合适的。” “不用不用,这已很好了。” 玉妩的目光扫过满目金银,连忙摆手。 论大小,这些东西给虎子用确实有点逼仄了,但论质地工艺,这些碗盆却比寻常人家的日常用物还贵重些。以王府这般挥金如土的行事,若再置办一套,定会比眼前这套更贵重。 王府纵不在意钱财,玉妩却怕虎子消受不起,用贵重了折寿。 这般想着,再瞧那些器具时,仍觉过分奢华。 回正屋的时候,还跟徐妈妈小声商量,“既然王爷答应让虎子留下,家里那套往后就用不上了。那都是挑着它的喜好所制,与其闲置落灰,不如带过来给它。这些东西回头还是收着吧,过于豪奢了。” “这是孙嬷嬷待殿下好,有意帮衬呢。” 徐妈妈笑得慈和,见玉妩面露不解,续道:“殿下在闺中时,不怎么留意京里的传闻,其实这高门贵户里,便是只猫儿狗儿,都养得比人尊贵。鼎盛的公府侯门不说,就说那乔家,仗着是国舅府邸,养猫用的都是上等的玉盏玛瑙碗,比起来,王府已算很收敛了。” “为着这些奢豪习气,市井里还有偷猫贼,专挑长得漂亮的小猫下手。去岁有一只通体雪白,颈间毛色却柔亮殷红的,被越国公府的少夫人买了去,据说花费万金。” 玉妩闻言咋舌,“这么贵重呀。” 她养的虎子是路边捡的,当时幼弱可怜,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初冬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被她捡回去后精心喂养,倒是越长越高,成了如今这势如猛虎的模样。 却没想到,竟会有人花费万金买只猫。 玉妩先前只跟信国公府和敬国公府打过交道,陆家的做派她不甚清楚,但魏家那般世代承袭的门第,行事却颇低调。敬国公夫人也养了猫,却从没见过用玉盏玛瑙碗,倒是魏婉仪心地仁善,悄无声息地往济世堂捐了不少银钱。 越国公府那豪掷万金的做派,玉妩做梦都想不到。 心里震惊之余,衬着周遭没旁人,又朝徐妈妈低声感叹道:“越国公府这些年跟乔家走得近,也不知是从哪里敛的钱财,倒奢侈到一块儿去了。” “这叫臭味相投。” 玉妩一笑,回头瞥向虎子。 她生来身份不高,幼时住在佛寺时见过奢豪的扬州富商,也见过多病多灾的穷苦人家,如今能衣食无忧的活着,已很知足。 祖母说人生苦短,求个安稳自在便可,那些高官显贵奢侈攀比的做派倒是不必沾染了。 * 兴许有了虎子在附近,玉妩这两晚睡得倒是很踏实。 回门的日子已跟徐司闺商议妥当,她除了准备些回门要带的东西外,便将精力都放在给周曜熬的药膳上,半分儿都不敢疏忽,做好后亲自拎到映辉楼。 这日送去时,狄慎又一次将她请入正屋,而后掩门退下。 玉妩遂搁下食盒,熟门熟路地喂饭。 初夏天气渐热,屋内外门窗洞开,凉风徐徐送进来时,仍没法驱散萦绕在身周的药味。也不知他的伤势是有多重,这般药罐子似的熬着,总不见好转。 玉妩心里其实挺担忧的,却怕触到他逆鳞,半个字都不敢问。 于是沉默相对,只剩碗勺轻磕的声音。 周曜就那么躺着任她喂饭,仗着玉妩胆小不敢跟他对视,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打量,从腰肢儿到含苞欲放的胸脯,从葱白的指尖到眉眼唇鼻,云鬓钗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断续梦到她的缘故,他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 仿佛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 甚至于这张脸,初见时只觉得钟固言那老顽固养了个娇滴滴的女儿,并无旁的感觉,如今相处日久,每尝打量她的眉眼时,总有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缥缈得如同梦境。 但周曜向来是铁血杀伐,将骨肉淬成利刃,懒得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的。 他于是挪开目光,打破沉默。 “狄慎说你要养只狗?” “是啊,它叫虎子,在我身边养大的。虽说长得吓人了点,其实性子很温驯,昨日带到清漪院后也没添乱,就在跨院里待着,不会扰到旁人的。”玉妩对自己的事提的很少,事涉自家狗狗,却是尽心竭力地说好话。 周曜眼睛眯了眯。 昨晚狄慎来禀报时,特地说过那狗体型很大,远远瞧着如同虎狼,实在不像娇养闺中的弱女子能养熟的。他有些好奇,昨晚半夜嫌屋里憋闷出去散心时,还特地去瞧过,确实长得够威猛。 若是自幼训练,带到军队里去,也能是条堪用的猛兽。 反倒是她这当主人的…… 他的目光扫过纤秀身段,随口道:“就你这身板,养那样凶猛的狗,不怕哪天被活吃了?” 这话问得突然,玉妩诧然抬眼。 而后,便对上了他的眼睛。 黑曜石似的一双眼珠子,似藏在深浓夜幕里的遥远星辰,深而明亮,让人有一瞬恍神。但她也分明瞧出来了,他的眼底藏有揶揄,就连唇角都微不可察地挑着。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7节 长脑子的都知道,狗不会无端咬主人。 那么他就是在揶揄她生得纤弱。 费心费力给他做药膳喂饭,没换来半句谢意,反而嫌弃她还没长开? 没良心的臭男人! 玉妩暗恨,恍若无事地舀汤,口中淡声道:“其实狗的性子温和,有时候比人好相处多了,王爷不必担心。”声音不高,也是惯常的柔软,但在垂眸的瞬间,她的眼底分明藏起了某种情绪。 周曜:“……” 这是在嫌他脾气太差不好相处? 才要开口,忽听外头响起了狄慎的声音,“启禀王爷,江姑娘来了。” 周曜摇荡的心思在瞬间收敛。 “让她进来。”他靠着软枕,神色稍沉。 * 江月媚站在屋外,纱衣薄妆。 她其实生得很有几分姿色,身段不差,柔和的鹅蛋脸上黛眉杏目,双唇饱满,便是不施粉黛,披上如画白衣时,也有素净纯澈的美。老将军未战死时,她虽只豆蔻年华,却已是北地有名的小美人。 今日听闻淮阳王召见,她特地打扮了一番,唇染口脂,螺黛描眉,长裙如水纹摇曳。 听见屋内传来的那道声音,她的眼底不自觉浮起柔色。遂垂眉进屋,屈膝盈盈施礼—— “媚儿拜见王爷。” 说着话悄然抬眼,瞧见床榻边的锦绣衣裙时,她的神情明显愣住了。 钟孺人,她怎会在这里? 然而不会有人为她解惑。 周曜只淡淡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还不忘微微伸颈过去,喝下玉妩舀的香汤。 江月媚瞧见这情形,心里被细针扎了似的,暗自掐住手心。但她不敢表露半分异样,只是打量着数日未见的那张脸,温声道:“王爷让狄大哥带我过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周曜点了点头,抬眼看她。 “府里近日不太安生。有人三番五次地打扰清漪院,险些被捉现行,实在胆大包天。你跟柔嘉也住在后院,寻常多留意些。”他的目光落在江月媚身上,若有所指,“自孙嬷嬷往下,后院皆行事谨慎,你也约束好身边人。” 声音不高不低,似寻常叮嘱。 玉妩却留意到江月媚的目光有些闪躲,尤其周曜让她约束好身边人时,衣袖悄然揪紧。 她心里不免暗暗纳罕。 依江月媚所言,她跟淮阳王的交情可谓十分深厚,且有战死的老将军临终托付,更非旁人可比。看孙嬷嬷和徐司闺素日的行事,待这对客居王府、无依无靠的姑侄也颇为和善,从无半点怠慢。 且江月媚这般姿色,想必也合男人的胃口。 玉妩以为,淮阳王对江月媚也是另眼相看的,之所以使唤她,不过是御赐的名分而已。 可听方才那语气,倒似有敲打之意? 玉妩不确定是不是多想了。 但这般疑惑却勾起了她先前曾有过的模糊猜测——关于暗里尾随她的那人。 揣着这般心思,待喂完饭,两人出了映辉楼,玉妩将食盒递给佛宝,而后觑向身旁,闲谈般道:“自打进了王府便被琐事缠着,有失待客之礼。江姑娘喜静,我也不好贸然打扰,今日既碰巧同路,不如去清漪院坐坐,一道喝杯茶?” 她主动邀约,江月媚眼底掠过诧然。 不过很快便被温婉笑意掩盖,只颔首道:“那就叨扰钟孺人了。” 第17章 嫌疑 从映辉楼到清漪院有挺长的路要走。 玉妩没去过北地,为免沉默尴尬,便与她闲谈边塞的风土人情。 江月媚倒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从那边迥异于京城的景致,到粗狂豪爽的风气,乃至行商农牧,娓娓道来。不过比起之前故意夸耀她跟淮阳王交情的做派,这回她却对此只字不提。 佛宝和琼楼则跟随在后,小步徐行。 一路进了清漪院,檀香奉上香茶。 玉妩以天热为由,请江月媚在花厅中稍坐,由孙嬷嬷陪着说话,她暂去内间换件衣裳。 待屋门掩上,帘帐垂落,才招手让佛宝近前,低声吩咐道:“把那晚捡到的黑衣碎片拿给虎子闻闻,待会儿把它牵来。” 佛宝微愣,“殿下是怀疑江姑娘?” “王府可不是市井闲杂之地,偶尔闯入一两回便罢,哪有日日到我身边盯梢的?我瞧方才王爷那神情,这事他先前也不知情。盯梢的人若不是藏在府里的内鬼,便是住望月楼的这位女客。不论如何,咱们心底得有点数。去吧,别太刻意了。” 更何况,看今日周曜似有所指的态度,他或许是已查到了什么。 玉妩无从追问,只能自己想法子。 遂换了件单薄的纱衣去花厅。 坐了好半晌,江月媚见玉妩总是闲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没打算说正经事儿,不免有点焦躁。正欲岔开话题起身辞行,忽听墙外传来声奇怪的呜咽,扭头望过去,就见通向跨院的菱花门里,佛宝牵着只大狗走了进来。 那狗生得颇高,通体乌黑油亮,气势凶猛。 江月媚不知王府里竟添了这东西,不由道:“这是殿下养的?” “是啊,它叫虎子。” 玉妩淡笑,招手让虎子过来。 虎子在她跟前向来乖顺,不用佛宝牵着,便小跑过来蹲在脚边。 威猛的大狗趴在袅娜少女的脚边,乖顺得像只猫。但没过片刻,它忽然又站起来,慢吞吞地往江月媚那边走过去,像是在散步,又像在寻觅什么。 江月媚纵出身将门,见它近身,也是面色微变。 玉妩忙道:“江姑娘别怕,它不咬人。” 其实她也知道,这句话说了没什么用。就像她天生怕虫子似的,有些人就是天生怕狗,哪怕那只狗半点都不咬人,长得再小巧,也还是会害怕。若换在别处,玉妩定会将虎子牵回来,免得吓着对方,而非这样不咸不淡地说废话。 但江月媚显然不一样。 玉妩没喝止虎子,只管举茶杯轻啜。 虎子在江月媚身边停了一瞬,又慢吞吞往琼楼身边走,旋即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玉妩眸色微紧,看向琼楼。 那位倒是胆大得很,便是虎子凑到脚边,拿黑黑的鼻头去嗅她的脚,琼楼也跟矗立的松柏似的纹丝不动,只同旁的仆妇丫鬟一道,噙着笑低头看它,似颇感兴趣。而虎子也没再挪窝,嘴里呜呜的叫着,只管围着琼楼打转。 绕了几圈又仰起头,往她腿上嗅。 玉妩知道虎子的性情,因被她拘束得紧,等闲不会在生人周遭打转,更不会浑身去闻。 如今它这般模样,更令玉妩心生怀疑,遂淡笑道:“琼楼倒是胆大,寻常姑娘家见着虎子,恨不得躲三丈远,她被虎子缠着,倒是半点都不害怕。” “她从前帮家父驯养过军犬,比旁人胆大些。”江月媚道。 玉妩颔首,“难怪虎子总缠着她。” 江月媚轻笑,“大抵是投缘吧。” 投缘吗? 入府半月,玉妩跟这对主仆都算不上熟悉,虎子那样通人性,哪会跟琼楼投缘? 玉妩心中暗哂,又道:“江姑娘出身将门,便连身边人都本事不俗。听说军中豢养的獒犬性情极为刚烈,等闲男子都驯不住,姑娘家身上若没点儿功夫,怕是敌不过獒犬的凶恶。琼楼年纪不大,养犬时也年岁有限,想必是受过指点的了?” “会点皮毛而已。”江月媚的笑有点挂不住。 玉妩“唔”了声,适时打住。 * 送走江月媚主仆,玉妩坐在窗畔发呆。 佛宝安顿好晚饭的事后走进来,见她素手支颐,正对着望月楼的方向出神,不由低声道:“方才殿下问到琼楼的身手时,奴婢瞧着江姑娘神情有些别扭,方才特意跟孙嬷嬷请教,说是江姑娘幼时体弱不宜习武,江家便挑了琼楼教导,身手还行。” “难怪。”玉妩低哂。 王府里后院里早就清理过一回,即便有漏网之鱼,那也是藏得极深的角色,该将目光盯在映辉楼,而不是她这无关紧要形如摆设的孺人身上。 也就是江月媚,因着跟周曜的旧日交情,对她心存疑虑,才会仗着客居的便利,将主意打到清漪院。 只不知周曜查明后是何感想? 舍命相救的女子与强行塞进来的孺人,孰轻孰重,其实很明白。 玉妩望着窗外,淡声道:“往后提防些。” “就只是提防吗?” “不然呢?” “私自窥探孺人起居,在王府后院盯梢跟踪,这跟奸细有何不同?殿下终归是皇上做主赐婚的孺人,何不将这事告诉王爷,请他做主。”佛宝想起当初江月媚趾高气昂夸耀旧日交情的样子,就觉得不忿。 玉妩摇了摇头,“还是别烦他了。” 这座王府风雨飘摇,周曜病成那样,哪有心思管这些内宅琐事? 他今日只以言语敲打,显然是不欲内宅生乱。 这种时候还是别去添乱得好。。 更何况—— “咱们也只是推断,没有实打实铁证如山的东西,空口无凭。” “那就这样算了呀。”佛宝有些泄气地坐进椅中,瞧着外头摇动的树影,忽然灵机一动,低声道:“殿下还记得几年前吗?时姑娘被乔拂陷害,摔伤了腿,咱们碍着百岁宴忍气吞声,姑娘气不过,让乔拂也小心别摔断腿。” “记得呀。”玉妩想起那事,唇角微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那这回呢,殿下不如试试?” “啊?”玉妩愣了愣。 还想这么玩吗?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8节 不过这种掷骰子似的事也挺有意思,玉妩想了想,遂低声道:“若此事果真是江月媚指使琼楼做的,那就让她破点儿相,摆在明面让咱们瞧见,也不算冤枉她。若不是她做的,那就是我小人之心,为长教训,回头叫我破点儿小相算了。” 玉妩随口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 江月媚的事虽有些烦人,但想到过两日便可回门,终归是令人期待雀跃的。 她阖上窗扇,暂且将那对主仆抛之脑后,下了阁楼去陪虎子玩耍一阵,而后洗手用饭,顺便安排好周曜明日的药膳。 剩下的就是掰着指头数回门的日子。 ——四月十九,那是她的生辰。 王府里没人把这平淡无奇的日子当回事,但对玉妩而言,生辰终究是特别的。淮阳王府庭院幽深,她难得能回趟娘家,想把两个日子凑在一处,团圆又热闹。 * 玉妩回门的日子,徐司闺已派人知会了钟家。 钟固言夫妇听闻后自是欢喜。 就连时娇和魏婉仪对此都颇为期待。 自打玉妩出阁,两人就没再见过她了,按着京城里的种种传闻和淮阳王外围的迹象,婚后的处境着实令人忧心。但那等府邸却不是她俩能贸然踏足的,遂只能隔三差五的派人到钟家打听消息,就等着玉妩回门时抽空碰面。 如今日子定了,岂不欢喜? 遂约定届时同去钟家,共贺好友芳诞。 时娇是个爽直活泼的性子,且家中不急着为她定婚事,满身力气没处使,便琢磨着该如何送一份可心的生辰贺礼,好让玉妩觉得纵然婚事坎坷,仍有暖意绕在身侧。 想来想去,寻常俗物皆不足挂齿,珠宝首饰也非玉妩所求,倒是那桃源阁的八珍脍…… 一想到这,时娇再不迟疑,当即动身出府。 桃源阁是京城里极有名气的酒楼,里头的厨子各有绝活,风评极佳。 八珍脍则是他们家的招牌,八样色香俱佳的美味摆成一桌,各有风骚而又浑然一体,整顿饭吃下来,那味道,绝了!只是这东西做起来费事,三日出一回预定的牌子,每回只放五枚,都是刚拿出来就能被瞬间抢完。 玉妩是个贪吃鬼,从前尝过一回,便时常念叨。 生辰送她一桌美食,定会欢喜! 时娇兴致高昂,趁着牌子还没放出来,赶紧去排队。 到得那边,离放牌尚有三个时辰。 但面前已围了不少人。 时娇亲自排在队尾,命贴身丫鬟红豆去瞧瞧,前头这些人是几拨儿的。没片刻,红豆回来低声道:“姑娘,前头是五拨儿人。” 五拨儿吗?瞧着倒有二十来个。 不过这也不算新奇,八珍脍的牌子抢手,有些人家怕派人独自来了不顶事,常三五成群的派过来,就跟放榜时人多势众抢女婿似的。 前头那四拨都是成群结队来的,红豆早已摸得清楚,排在时娇前面的则是个面貌白净、排队还不忘翻书的少年郎。 时娇的目光不由黏在了他身上。 照理说,这些人既老早来排队,定是对牌子志在必得,不可能中途离开的,她来晚了一步,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其实早就没机会了。即使硬着头皮等三个时辰,牌子拿出来,那五拨儿各得一枚,她这排第六的便什么都落不着。 但时娇从不是按规矩办事的人。 前头人多的不好交涉,这少年郎孤身一人,又像是个书呆子,她觉得或许有戏。 第18章 哭戏 后巷里竹丛掩映,清风徐徐。 时娇轻咬红唇,打量着少年的背影。 他的身姿修长如竹,穿着读书人惯用的天青色长衫,坐在圈椅里挺直悦目。他看得很认真,缓缓翻动书页,不时拧眉思索,似乎半点都没被巷外遥遥传来的街市吵嚷打扰,只心无旁骛地读书。 时娇探身看他的脸,眉清目秀。 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人吧。 她酝酿了下情绪,因巷中有风吹过,还特地逆着风瞪大眼睛,直到眼里被风吹出潮润的泪花,她才示意红豆轻拍了拍少年的肩,低声道:“这位公子,打搅了。”声音也压得颇低,神情间隐隐难过。 少年回头,便对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是个正当妙龄的少女,生得眉目如画,娇憨可人。看她的气质穿着,分明是出自高门贵户,就连身边的丫鬟都穿着绫罗锦缎,环绕在她身侧。 他愣了下,见红豆朝她屈膝施礼,便也起身回了一礼,道:“不知姑娘为何唤我?” “公子是在等八珍脍的牌子吧?” 明知故问的事,少年点了点头。 时娇眨了眨眼睛,方才被风吹出的泪花凝成水珠,垂于眼睫。她站起身,攥着手中绣帕,低声道:“是这样的。家姐隔日便要出阁,离京之前,她想尝尝这八珍脍的味道,权当纪念。我专程赶来,便是为求个牌子,可惜终是晚了一步,不知公子……” “不方便。”少年断然拒绝。 意图被猜出,且刚开口就遭了闭门羹,时娇却并未气馁。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柔,“我也知道,凡是提前几个时辰来此处排队求八珍脍的,定是各有缘故。我这般请求确实强人所难。只是,”她垂首抽噎了下,似强忍难过,顿了一瞬才道:“家姐远嫁边塞,这辈子都未必能回来,临行前只想尝尝这味道。” “公子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那种地方是极为苦寒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甚至夹杂了哭音。 少年反倒有点手足无措,知是方才拒绝得太武断,又不好唐突,只劝道:“你别哭呀。” 时娇果然停了抽泣,只剩肩膀轻颤。 少年将手里书卷搁在椅中,显然是听进去了,问道:“她隔日就离京吗?” “是呀,婚事催得很紧。” 见少年仍自迟疑,时娇再接再厉,低声道:“家姐性子自幼娇弱,嫁的又是个莽夫,到了那种苦寒地方,定会吃许多苦头。京城里的东西她不好带,唯有这些吃食的味道能留个念想。姑娘家的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这也是她唯一能奢求的。” 说着话,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少年。 少年被她瞧着,心中微震。 不止为她的目光容色,更为她的言语。 他姓钟名隐,是玉妩的堂兄。 先前玉妩出阁时,他奉父母之命自扬州上京添妆,而后便留在了钟家,由钟固言引荐到书院读书。今日来这里排队,是因玉妩即将回门,钟夫人知她贪嘴,想求一顿八珍脍来讨女儿欢心。 钟隐知道后,早早就来排队了。 坐着的大半个时辰里,已有二十余拨人来过,见队伍已满,俱失望而去。也有跟他商量的,皆被钟隐断然拒绝。 方才时娇一张口,他不用听下文便知对方打算,下意识便回绝了。 谁知她会说出这番话? 姑娘家的婚事身不由己,她那可怜的堂妹不就是么? 心底的柔软似被戳中。 钟隐瞧着少女,心里迟疑挣扎。 诚然,他是很想给堂妹求得这顿八珍脍,作为回门兼生辰之礼的,否则也不会大清早就跑来这里排队。须知前面那四拨虽来得早,却都是高门仆从,为讨主子欢心,天没亮就来蹲着了。除去这些,就属他来得最早。 钟隐也对那牌子志在必得。 可眼前这少女…… 远嫁边塞苦寒之地是何等情形,不用想都知道,这辈子既难回京,便不可能再尝到这味道。而玉妩虽也可怜,毕竟还在京城里,他既有心,改日再来排队,多试几次,纵能为她求得一顿。 至于生辰贺礼,另外用心准备似也无妨。 想来以伯母和堂妹的性情,得知这少女姐姐的遭遇,也愿意成人之美。 钟隐思量定了,终是颔首。 时娇见状,顿时破涕为笑,眼睫仍蒙着湿润雾气,唇角却已勾起,忙道:“多谢公子!公子这般宽柔和善,定能长命百岁,阖家诸事顺遂,福寿绵延!不知公子家住何处,改日必定登门拜谢!” 钟隐笑了笑,摆手道:“不必,愿令姐顺遂。” 说罢,自管携书飘然而去。 时娇站在屋檐下,目送他背影远去,轻轻屈膝为礼。 由头是假,但谢意却是真的。 时娇并非骄横之人,知道来这里求牌子的都是各有缘故,方才这般假哭言辞,也只是尽力而试——若对方当真有绝不退让的理由,她也不会强行逼迫,但若对方有周旋的余地,她自是很想为玉妩求得礼物,再重重的答谢对方。 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答应了。 时娇原就生于书香门第,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好感,瞧着他的背影,更觉亲切挺拔。不过对方既无意受谢礼,她也没派人去追问打扰,便就着少年坐过的圈椅坐下来排队等候。 从小到大,她还没这般苦等过。 但愿能令玉妩展颜。 * 钟隐离了桃源阁,便直奔钟府。 到得那边,同韩氏说了事情的经过,歉然道:“伯母嘱托的事,侄儿没能办好。只是那女子实在可怜,祖母常教导说要行善积德,侄儿便先成全了她。等下回放牌子时,侄儿再去排队,定为玉妩求来一顿。” “无妨,无妨。”韩氏拍了拍他肩膀。 钟隐过意不去,仍觉歉然。 韩氏便又道:“我虽早早离了扬州,跟母亲相处得少,却没少听玉妩念叨。所谓缘法原就是玄妙的事,她住在京城里,那八珍脍何时吃不得?你也无需多费时,还是该以学业为重。她能回府,定已极为欢喜了,锦上的花不添也无妨。” 说着话,带他去钟固言的书房,顺道考问课业。 淮阳王府里,玉妩确实极为欢喜。 来到京城之后,她从未离开家这么久过。 出阁前笼罩在钟家头顶的阴霾道如今都记忆犹新,这阵子没传回去半点消息,父母定是极为担心的。还有时娇和魏婉仪,她俩都是操心的命,必定也没少为她担忧。这次回家相见,多少能令亲友宽慰。 ——毕竟,如今这处境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 玉妩迫不及待,每天掰着指头等日落。 终于等到四月十九这日,玉妩起了个大早,用完饭换好衣裳,将药膳的事跟孙嬷嬷交代妥当后,便由徐司闺陪着,动身回府。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19节 因淮阳王病着,徐司闺安排得也没太张扬,只将府里那架宽敞的华盖香车备好,稍选几名仪卫,免得太张扬惹眼。 而玉妩则带了莲屏同行。 几人出了清漪院往垂花门走,才到中途,忽见小柔嘉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见着玉妩,小姑娘极乖巧地福了一礼,嫩声道:“柔嘉拜见孺人殿下。”说话间仰起脑袋,笑眯眯地道:“殿下今日打扮得真漂亮!” 玉妩莞尔,蹲身扶她起来。 她虽从未踏足望月楼,但毕竟暂时担了主母的身份,对江家姑侄的起居习惯多少有些了解。将门出身的女子,身上承袭了武将的自律,江月媚虽不习武,但每日清晨都会牵着小柔嘉在园中散步,既是透气,也可活动筋骨。 不过今日,小柔嘉却是丫鬟陪着。 既没看到江月媚,也不见琼楼的踪影。 玉妩暂且驻足,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笑问道:“柔嘉今日怎么独自散步呀,姑姑呢?” “姑姑生病了,这些天都没出门。” 玉妩闻言,诧然瞧向徐司闺。 虽说她跟江月媚之间处得不算多和睦,但那毕竟是客居在王府的女眷,江老将军临终时托付给淮阳王的人。客人生病,她这边却丝毫不知情,更无半点宽慰探视和照拂,算起来是有些失礼的。 徐司闺显然也不知情,忙躬身道:“是卑职失察,请殿下恕罪。” 说着,向那丫鬟道:“江姑娘怎么病了?” “其实也不算生病,只是江姑娘不慎摔了一跤。她怕惹殿下和司闺、嬷嬷担忧,便只卧床静养,不许我去通禀打搅,请脉的太医已开了药膏,说是并无大碍。”那丫鬟仍是跪地行礼的姿态,被徐司闺责问后有些害怕,赶紧将原委禀明。 原来前日天晴,江月媚闲坐无趣,便到后院赏花。 正逢初夏,牡丹盛开,艳丽夺目。 她在花丛间徜徉,兴许是走神没留意,竟被脚底下的枯枝绊倒,摔了一跤。摔得其实也不重,除了膝盖稍有些淤青,并无旁的毛病,只不过她运气欠佳,摔倒时扑到了牡丹花丛中。 那里头有去岁未除尽的枯枝硬茬,竟在她脸上划了道口子。 “那伤口划得也不深,太医说敷药后好生调养,月余便可恢复如初,江姑娘便没张扬。奴婢想着她是不愿让人看到伤处,也没去禀报,还请殿下和司闺恕罪。”小丫鬟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徐司闺暗自松了口气,道:“既如此,请孙嬷嬷去瞧瞧吧,殿下觉得如何?” “是该瞧瞧,别怠慢了客人。” 玉妩声音平和,心底里却早已翻起了风浪。 瞥向佛宝时,她也有点瞠目结舌。 其实那日说破点儿相的话,多少掺杂了点玩闹的成分,毕竟玉妩虽偶尔说话灵验,却并非真的能事事说中,予人祸福。当时一番闲言排解苦闷,没想到真就应在了江月媚的身上。由此看来,指使琼楼追踪的事是确凿无疑了? 江月媚如此遭遇,想必真是对她怀有敌意。 玉妩头疼地蹙了蹙眉。 旁边佛宝却想不到那么远,她只觉得算计自家姑娘的人遭了现世报,着实是该! 心里气儿顺了,脚步便愈发轻快。 第19章 撞破 从淮阳王府到钟家隔着好几条街巷。 玉妩出阁那日乘花轿而来,只觉轿子走得太快,仿佛没用多久就将她送进了那座令她畏惧忐忑的淮阳王府。如今乘车回府,明明是骏马驾车,仪卫开道,却似乎还是慢得跟蜗牛似的,怎么挪都挪不到。 她好几回掀起侧帘,默算还有多久到家。 好容易马车停稳,玉妩迫不及待地理袖起身。 才刚掀开朱色锦绣的车帘,就见门口齐刷刷跪了满地,父亲钟固言和母亲韩氏居首,旁边是扬州来的堂兄钟隐。见她露面,钟固言领头,众人齐声拜见,卑职、妾身、草民之称不绝于耳。 玉妩分明愣住了。 在清漪院望穿秋水时,她幻想过许多种与家人相见的欢喜情形,却全然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种尊卑分明的场景。这种因皇家而生的跪拜,令玉妩无端涌起心酸,她都没等徐司闺伸手来扶,竟自跳下马车,匆忙上前扶起父母堂兄。 莲屏紧随在后,拜见钟固言夫妇。 徐司闺则敛袖含笑站在后面,是王府女官该有的端然姿态。 只等玉妩扶起双亲,握着手眼眶微红时,她才款步上前,端然行礼道:“王爷身体不适,未能陪同孺人回门拜会,因是病中,故未用全幅仪仗,还望钟大人、夫人见谅。待殿下病情好转,定会亲自登门拜会二老。” “司闺客气了,快请里面喝茶。” 韩氏因女儿回门满心欢喜,说完了才意识到不够周全,又描补道:“王爷应是好些了吧?” “好些了,有劳夫人记挂。” 寒暄着进了府,管事自去招呼王府的仪卫随从。 玉妩原以为徐司闺随她一道来回门,多少有点替周曜随行监看的意思,谁知进了府门,徐司闺并未跟她去内院,只行礼道:“殿下久未与家人团聚,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卑职不便打扰,就在外面候命,殿下若有吩咐,卑职再去伺候如何?” 这自然很好! 玉妩也不愿看她站在旁边劳累,便请韩氏身边的管事嬷嬷亲自照料,带她去花厅歇息。 而后,一家人便入内院说话。 * 大半个月的分别,于钟家众人而言,却如数年般难熬。 没了外人瞧着,韩氏紧紧握着玉妩的手,才刚踏进垂花门,眼泪便滚了下来,“我跟你父亲天天盼,夜夜等,总算是熬到了今日回门。你在王府里过得如何?淮阳王欺负你了不曾?王府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都没有。”玉妩莞尔失笑。 出阁前她确实担忧过这些,但如今看来,淮阳王虽阴晴不定难相处,徐司闺和孙嬷嬷却都是正派人,并未因赐婚冲喜的安排而轻视于她。 遂将婚后的大致情形说予双亲,半个字都没提江月媚,只说她在王府一切顺遂,父母亲皆可放心。 韩氏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过后又问道:“那淮阳王呢?可有好转?” 这话问得轻巧,却令玉妩脊背微僵,一瞬间想起那日周曜凑在她耳边叮嘱的话语。 她下意识打量四周,也不知府里仆从中是否真的有人被乔家收买,充当耳目。不过周曜的叮嘱恐吓却如烙印刻在心头,她微微抬高声音道:“他如今已好多了。” “当真吗?外间不是传闻……” “都是无稽之谈。淮阳王骁勇善战,千军万马中尚且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哪至于被一场病轻易击垮?不过是伤了筋骨,行动不便,才会闭门不出。等过些时日伤势痊愈了便无妨碍。”她按着周曜的叮嘱含笑宽慰。 钟固言夫妇闻言,神色稍霁。 就连旁边的钟隐都似暗暗松了口气。 一家人到后院闲坐叙话,没多久,门房便报说魏姑娘和时姑娘来了。 韩氏听闻,忙让管事的仆妇亲自去迎。因是回门兼生辰之宴,且钟家跟魏家、时家算是常来常往的旧交,便也没让钟隐退避,只在厅中设一道屏风,隔开男丁女客。 待屏风摆好,时娇与魏婉仪已快步行来。 两处相见,她俩还要行礼,被玉妩伸手挡住,只说自家后院,无需多礼。 遂一道入了花厅,拜会韩氏。 这花厅紧邻着满池青莲,夏日里云影天光,姑娘们的婉言笑语隔着屏风传过去,原本与伯父对坐喝闲谈的钟隐听见,不由微微一愣。他似乎觉得,屏风内一位姑娘的声音有些耳熟。遂留意侧耳倾听,果不其然,那音色颇为熟悉。 只不过当时她语带哭音,如今却是欢声笑语。 钟隐微觉诧异,碍着礼数没乱动。 旋即,屏风里传来少女笑嘻嘻的声音,“今日既是回门之喜,又是生辰之宴。我跟魏姐姐一道过来,便是为贺芳诞,玉妩你且猜猜,这回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她故意卖个关子,表情神秘兮兮的。 玉妩笑道:“你做事向来古灵精怪,我可摸不透你的路数,拿了什么好东西,快交出来!” 这般理直气壮,韩氏不由笑着拍她。 时娇亦笑,朝随行而来的丫鬟招了招手,道:“你向来贪恋口腹之欲,那次尝过桃源阁的八珍脍后就念念不忘。我瞧你眼巴巴的嘴馋,昨日特地去求了个牌子。可别觉得它寒碜,为这一顿饭,我可费了不少心思!” “竟然是八珍脍呀!那怎么会寒碜,快拿来尝尝!” 玉妩满脸惊喜,目光投向红豆手里的食盒。 屏风外,钟隐却是身子微僵。 这回求八珍脍的就那么几拨人,少女的声音又如此熟悉,且拎着食盒走来的丫鬟又颇眼熟……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稍微往外挪了两步,借着屏风遮挡身形,偷窥里面的情形。 而后,他便瞧见了少女的侧脸。 巧笑倩然,神采飞扬。 原来她所谓远嫁的姐姐竟是这么回事? 一念未尽,便听身后钟固言低声道:“藏之,做什么呢!” “没什么。”钟隐下意识遮掩。 然而几步之遥,屏风里的时娇却听到了这声音,她觉得耳熟,循声望过去,便对上了少年清秀的眉眼。哪怕屏风挡住了他的半边身形,但读书人的清越气质却染于眉间,而这双眼睛…… 那一瞬,时娇如遭雷劈。 怎么会是他! 四目相触,两人俱觉惊愕,而玉妩不明所以,还在流着口水问道:“这八珍脍可是十分难得,打着灯笼都未必能排到队。阿娇你老实交代,到底是如何拿到手的?” 如何拿到手的? 还不是跟眼前这少年骗的。 时娇想起后巷里她抹泪装可怜哭诉的事,一时间只觉满身气血被烈火烤着似的,热气腾腾地从脚底往头顶窜,脸上都烧热起来。她甚至不知如何作答,更不敢让人瞧见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只佯作看荷观景,背过身道:“就、就是排着队等啊。” 玉妩没听出异样,只同魏婉仪揭开食盒摆饭。 钟隐却瞧见了。 从她紧紧攥住的手指,到她如同施了胭脂的耳廓、仿佛云霞蒸腾的脸颊。 那模样分明尴尬之极。 钟隐忍住笑,悄然坐回桌畔。 * 一顿八珍脍让玉妩心满意足,莲屏又陪韩氏亲自下厨给她做了碗长寿面,等各色美味入腹,着实有点撑了。而魏婉仪和时娇亲临道贺,更是令玉妩心中柔暖。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0节 饭后韩氏带三位姑娘游园玩闹,只等日色西倾,才动身归府。 临行前,魏婉仪还恋恋不舍地问道:“过些日有牡丹宴,你能去么?” “还不知道呢。” 玉妩想起周曜那张冷清的脸,自是不敢轻易许诺。 魏婉仪亦知她身不由己,便未多言,只说敬国公夫妇也颇挂念她,玉妩若有用得着的,尽可派人知会魏家。 三人依依作别,各自回府。 玉妩原以为按淮阳王府如今这情形,她除了这趟回门之外,这阵子不会再有机会出府。谁知牡丹宴前夕,宫里的乔皇后竟派了女官来府中宣旨,让她以淮阳王孺人的身份赴宴。而周曜听了旨意后竟也未曾阻拦,只在周遭无人时叮嘱了几句。 仍跟上回似的,须在人前竭力说王府无恙。 便是帝后跟前也不例外。 玉妩觉得,上回周曜说乔家没能耐到王府里头探消息,转而打起钟家的主意,买通钟家仆妇当眼线,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否则,乔皇后怎会赶在宴席前夕忽然传旨让她赴宴? 须知这等宴席都是早早筹备邀人的,像是敬国公府魏家、太傅时家,便是数日前就得了消息,皇亲国戚更不例外。而至于她,显然是乔皇后得知回门的情形后临时起意加的。 ——想借她这傻兔子试探王府虚实。 第20章 应验 初夏四月,正是花王盛开之时。 京城各处府邸里栽种的牡丹玉笑珠香,而皇宫显然是最富丽堂皇的那处。 玉妩赴宴之前先去拜见帝后。 孙嬷嬷在前引路,玉妩盛装而入。 到得凤阳宫里,果然乾明帝和乔皇后都在,受了她的跪拜之后不免问及淮阳王的近况。玉妩头回面圣,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九五之尊的威仪跟前,就算是高官重臣都能如履薄冰,更何况她一介弱女子? 遂紧绷着腰背,恭敬作答。 ——都是按周曜吩咐的,说淮阳王病情渐愈,偶尔还能下地走动,到外头晒晒太阳散散心,只消精心调理静养,总会痊愈的,请帝后不必担心云云。 乾明帝听罢,颔首称许。 旁边乔皇后虽满口慈爱,眼底却有讽笑掠过。 等玉妩告退,乾明帝去前朝批折子,她也不急着到牡丹宴上露面,而是同贴身伺候的高内侍进了内殿,倚在软榻上啜茶。 年近四旬的女人,容貌体态却仍丰腴美艳,宫装贵重夺目,妆容也一丝不苟,举杯轻啜时连声音都带了慵懒,“你瞧着,她说的话可信么?” 高内侍躬身而立,笑着摇头。 “我也不信。”乔皇后轻嗤。 殿内唯有跟了她半辈子的近身亲信,她说话也不避讳,淡声道:“周曜那小子狡猾得很,又是个桀骜性子,若当真有起色,哪会放任我插手王府护卫?外头烂成那样,身边却密不透风,自是拼尽最后的力气,不愿令外人得知虚实。” “上回废太子造访,他除掉咱们的眼线也是为此。”高内侍附和。 乔皇后便笑了,“钟氏嘴里那些话,必定是狄慎教的。” ——深居宫闱半辈子,从潜邸孺人步步走到如今,夺走原本属于戚氏的权势前程,论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功夫,这宫里没几个人能跟她比。那钟氏是个年少剔透的小姑娘,又没心机城府,说话时哪里真哪里假,她一眼都能看穿。 更何况,周曜那毒没得治。 也就狄慎忠心耿耿,到了这般地步还不肯死心,费力帮周曜遮掩,自作聪明。 她闭上眼睛,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高内侍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淮阳王府在虚张声势?” “太子废了,周曜也半死不活,朝堂上一堆人站在墙头观望。狄慎这是怕树倒猢狲散,替主子强撑着呢。不过到底是个刺头,连本宫收买钟家眼线的事都猜得到,让那钟氏出言蒙蔽,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回头警醒着些,别叫他找到人。” “娘娘放心,老奴留意着呢。咱们就是拖着,也能给他耗到油尽灯枯。” 乔皇后闻言微笑,起身准备赴宴。 * 凤阳宫外,玉妩可猜不到这九曲回肠。 宫闱里都是人精,她既站在淮阳王府的屋檐下,听周曜的吩咐把事情办好总是没错的。至于背后的种种,凭她如今的小脑袋和见识,还算不到那么远。 遂按周曜的吩咐摆好神情,随孙嬷嬷去赴牡丹宴。 到得北苑,人已来了不少。 玉妩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魏婉仪和时娇,那俩见了她,大为欢喜。 因孙嬷嬷年迈,靠着一双脚出入宫廷拜见帝后已走得腿酸,玉妩怕累着老人家,便留她在马车里歇息,只带了佛宝和王府随从在身侧,与时娇她们同行。 时隔许久再来宫苑,有些事却还没变。 譬如三五成堆的贵女里,仍不时有人暗暗打量她,只不过淮阳王府还没倒台,她们也没敢打量得太肆意,都偷偷摸摸的。 行经一处凉亭,里头数位贵女围坐,将乔拂和陆幼薇捧在中间,珠翠耀目。 见玉妩她们走近,不免交头接耳。 时娇见状,不由轻嗤,“这群人还是老样子,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编排什么。都这么久了,背后嚼舌根这种毛病还改不掉么!” “过去瞧瞧?”玉妩提议。 时娇连忙拽住她手腕,“过去做什么呀!她们那群人沆瀣一气,想必没说什么好话。咱们难得能碰头,高高兴兴赏花散心不好吗,何必去听那些闲言碎语,平白给自己添堵。” 魏婉仪笑而摇头,“那可未必。” “怎么说?” “玉妩如今是淮阳王孺人,身上有品级呢,连宫中女官见了都得客气几分。就算乔拂莽撞,陆幼薇却知道轻重。外头如何都是私底下的事情,在宫里出言不逊,那可是藐视皇家的罪名,她不想活啦?” 这般解释,正合玉妩的想法。 昨晚周曜特地叮嘱过,叫她进了宫别畏手畏脚,该拿出王府的威风,就当夫君仍生龙活虎,不许让人瞧出怯意。如今现摆着乔陆二女,可不就是天赐的良机?遂舍了近处的游廊,绕道往那边走去。 乔拂瞧她特地绕过来,果然面露诧色。 等玉妩走近,她才要如从前般出言寻衅,却被陆幼薇狠狠扯了扯衣袖。 乔拂诧道:“怎么了?” “装没瞧见。”陆幼薇低声提醒。 这么一说,乔拂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钟玉妩虽仍是绮年玉貌的少女,身份却已不是可随意寻衅的小官之女。 因不愿在死对头跟前落了下风,她赶紧缩着脑袋当鹌鹑。 可狭路相逢,玉妩哪会放过乔拂? 走近凉亭时她故意驻足瞧过去,淡声道:“乔姑娘,许久不见。” 这般招呼,想装聋作哑是不可能了。 陆幼薇与乔拂慢吞吞地回头,看到玉妩站在树荫下裙角微动,妆容盛丽。她的腰间坠着环佩宫绦,身后还有王府随从恭谨侍立。极为分明的尊卑跟前,没人敢视若无睹,随意造次。 陆幼薇纵已跟楚王定了亲,却因婚事筹备得隆重,尚未完婚,仍是待嫁之身。 而乔拂虽是皇后内侄女,却无品无爵。 众目睽睽下,她们哪敢放肆。 两人硬着头皮,与亭中众女一道起身拜见。 陆幼薇颇有城府,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皇家威仪之下却仍知道进退,礼数行得周正。唯有乔拂心高气傲,又素来看重颜面,这般当众低头行礼,嘴里虽没敢说什么,脸上却已憋得泛红。 恐怕就连那口小白牙都快被咬碎了。 玉妩垂眸瞧着这对老冤家,想起从前她们的嚣张姿态,脑海里无端飘过四个字。 ——狐假虎威。 不过还挺让人愉快的。 驻足片刻,远远又见陆凝母子迎面走来,兴许是来寻陆幼薇。 玉妩不愿跟他们照面,从小径绕开。 * 在乔陆二女跟前故意露了露威风后,周曜交代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玉妩从前清闲散漫惯了,端着王府孺人的架子赏花着实有些不自在。随意转了两圈,听说魏夫人近来身体不适,连今日的牡丹宴都没来,便早早出了北苑,去敬国公府探望。 到得那边,却见花厅锦绣,魏夫人正与一位年轻的道士说话。 玉妩颇觉诧然,“伯母谈玄论道起来了?” “也就最近的事。不过这位道长确实非寻常道士可比,如今在京城里名头响着呢。”魏婉仪才刚说完,时娇便已忍不住道:“是呀!这阵子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清玄道长的名字,连我娘亲都有些着魔,想请到府里一会。” “这么抢手!”玉妩感叹。 时娇道:“可不是么!这人灵着呢,前阵子下雨,京郊有处山崖松动坍塌,宁远候夫人就是因他的提醒才逃过一劫。还有韩相的夫人,也是因他提醒避了场祸事。林林总总算起来,十来桩事情都被他说中了。你说灵不灵?” 这般说来倒真是挺灵的。 难道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 玉妩心下暗诧,进了花厅之后不免将他打量。 道长生得倒是极为清俊,年将弱冠,身姿修长,一袭道袍披在身上,当真如山林里走出的活神仙,还是年轻英俊的那种。 见着玉妩,他也客气有礼,抢在敬国公府人出声之前,便抱着拂尘拱手道:“贫道谢清玄,拜见钟孺人。” 这称呼道出,在场众人都愣了。 须知他进京是上月底,彼时玉妩早已嫁入王府,除了回门之外半步都没踏出王府。 谢清玄怎会认出她? 倒是谢清玄本尊气定神闲,微笑道:“贫道拙技,惊扰孺人了。” “道长客气。”玉妩面露浅笑。 好在魏夫人听说过道长的本事后,对此已见怪不怪。只是没想到玉妩会亲自登门,忙牵住她手,温声笑道:“殿下难得过来,婉仪也不知道说一声,这样的大事,我该去府门口迎接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1节 说着话,忙命人奉茶捧果,入座说话,望向玉妩的目光慈和如旧。 谢清玄也未辞别,只避在亭外负手远眺。 直到玉妩动身,他也回亭中辞行。 魏夫人惯常在家礼佛,对道门中人也同样敬重,难得请他过府指点,亲自送到府门外。 谁知临登车前,谢清玄却忽然开口。 “贫道有件事想请教殿下,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仙风道骨的男人,夏日里入目清雅,便是在这富贵鼎盛的门庭,当着天家仪仗,姿态仍不卑不亢。 仿佛在他眼里,这孺人之身份、公府之诰命,与常人并无二致。 玉妩倒颇赞赏他的风骨,因瞧着巷中无人,便往远处走了十余步,估摸着没人能听见了,才隔着两步的距离向他道:“道长请讲。” “殿下嫁入王府,可是心甘情愿?”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令玉妩大为愕然。 谢清玄却是神情如常,只将目光落在她眉间。 风拂过长巷,气氛有一瞬的僵硬。 玉妩原本不欲回答这种唐突的问题,不过念着方才魏夫人对他的敬重,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只淡声道:“既安生嫁了过去,自然是心甘情愿的。道长为何这样问?” “京中颇多传闻,我只担心殿下身不由己。” 谢清玄身量比玉妩高些,垂首瞧她时目光幽深而安静。 情知这话说得僭越,他没敢再招惹玉妩,只稍稍靠近,低声道:“不论这桩婚事为何而赐,淮阳王都命不该绝。不出五月中旬,北边就会有战事,届时他定会重整旗鼓。殿下是有福之人,如今不过暂时身陷困顿,往后定能蒸蒸日上,万不可灰心丧气。” 见玉妩目露惊愕,他伸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此为天机,殿下心知肚明即可,事成之前万勿泄露于旁人,免得招致灾祸。贫道冒昧相告是另有缘故,殿下定得守口如瓶,便是连至亲之人也不例外。切记!” 说罢,袍袖微摆,飘然而去。 剩下玉妩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神神叨叨的道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 回到府里,已是落日熔金。 夕阳余晖铺满整座王府,淡金的色泽倒为威仪轩昂的映辉楼笼了一抹柔和。 因是用饭的时辰,玉妩过去时周曜果真醒着,让狄慎带她进去。舀汤喂饭的间隙里,玉妩将今日进宫面圣的情形详细说了,就连在乔陆二女跟前狐假虎威的事都如实交代,末了,还颇忐忑地问道:“这般行事不算过分吧?” “不算。”周曜淡声。 玉妩明显松了口气,“我只怕做过了头,殿下知道后会怪罪。” 就这么怕他吗? 周曜心中哂笑。 其实他不但知道玉妩在北苑凉亭抖了点威风,还知道玉妩走后,乔拂在陆幼薇跟前着实抱怨了一通,口中有许多不堪之语。 那乔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国舅自居的乔公度口蜜腹剑,居心歹毒,教出来的女儿竟也粗莽无礼,满嘴生刺。回头等乔公度那老匹夫上门跪求时,总得让他押上乔拂,老老实实给他乖巧的小孺人赔礼道歉。 这些打算,周曜自不会说出来。 他只是倚枕侧卧,享受红酥小手送到嘴边的美味,偶尔还会暗嗅少女凑近时的淡香。 玉妩喂完了饭,自回清漪院歇息。 至于在敬国公府里偶遇谢清玄的事,她连半个字都没提。 毕竟在她看来,这世上虽有许多玄妙的事,但像谢清玄这般行径,着实有些疯癫。平白无故的,两人素昧平生,他那些失礼的问题、神秘的告诫,听着实在是故弄玄虚。 还不如每日送去的药膳实在。 玉妩将他抛在脑后,每日仍精心做好药膳送去映辉楼,就连端午佳节也不例外。 谁知时日匆匆,五月十四那日,竟真的传来了北边忽起战事且十分吃紧的消息。 孙嬷嬷说这事儿时,玉妩正绣香囊。 听见这话,针头一偏挑破了手指。 她忙将指头噙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含糊问道:“消息属实吗?” “这种事奴婢怎敢胡说。”孙嬷嬷失笑。 玉妩却震惊得几乎僵住。 所以……谢清玄那天的话不是瞎说? 五月十四,堪堪应了不出五月中旬的说法,日子掐得半分不错。若那些话当真不是胡言乱语,按谢清玄的说法,映辉楼里重病卧床的淮阳王,她那病秧子般闭门不出的夫君,难道也要好转了? 第21章 酸了 当天夜里, 玉妩破天荒地梦见了周曜。 梦里天高地阔,鹰击鱼翔,她站在绵延无尽的瀚海黄沙之间, 看到周曜盔甲严整, 纵马疾驰。梦里她隐约知道, 那是地处边塞的沙州, 有零星藏起的绿洲水泊,更多的却是光怪陆离的戈壁幻海, 晴日里气象万千。 玉妩自幼长在山温水软的扬州, 从未去过北地,沙州二字她只在书中瞧见过。 她更没见过周曜身着盔甲的模样。 但在梦里, 一切却清晰分明。 仿佛她曾在那里生活, 看惯周曜驰骋激昂的英姿,看遍黄沙日落、丰美绿洲,以至于梦里的周曜和戈壁落日都那样真切,触手可及。 午夜梦回时她甚至有些恍惚。 不知道那梦境是她的想象,还是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迷糊中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等早晨醒来,脑海里却只剩下周曜。 玉妩揣着满心期待, 等药膳做好后匆匆赶去映辉楼。 然而迥异于想象中病情好转的奇迹, 周曜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只将头发拿玉冠束起, 捧了本书靠在软枕上闲翻, 等着她扶起来喂饭, 甚至连下地都懒得。就连他的脸色都没半分变化, 侧颜清隽却微觉苍白。 走得近了, 玉妩才看清那本书的名字。 是北边的地理志。 想来周曜虽重病卧床, 一时间难以横刀立马,领兵征战沙场,心思却还是牵挂着那片他曾叱咤纵横、保疆卫土的地方。 玉妩心里忽然就有些难过。 她缓步走到跟前,丝毫没提王府外的事情,只将周曜扶坐起来喂饭,过后又开了窗扇给屋中透气,散散满屋药味儿。 因今早佛宝去花圃里剪了些花,玉妩挑瓷瓶插出艳逸姿态,放在了窗口的长案上。 风吹进来,拂入阵阵花香,悦目的花枝对病人也是颇有裨益的。 她拿着水壶往上头洒些水珠。 周曜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渐而幽深。 换在从前,他最烦旁人乱碰他的东西,更不喜旁人在屋里指手画脚,映辉楼里的起居陈设也都由狄慎和管事嬷嬷打理,以简洁为宜。插花供瓶、玉炉焚香这种事,实在不合他的性子。 但眼前这景象却极为悦目。 他心里甚至生出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场景有些熟悉,令他格外眷恋,甚至怀念。 目光落在少女细软的腰肢时,周曜甚至觉得,那纤秀的细腰他曾搂在臂弯、握在掌心,不盈一握而娇弱动人。 是在成婚后的梦里吗? 清风徐徐而入,万物静默。 狄慎就在此时轻脚走了进来,拱手道:“启禀王爷,江姑娘带着柔嘉来了,说是想见您。” “让她们进来。”周曜淡声。 * 江月媚已很久没出门了。 自打那日在牡丹花从里划破了脸,她就整日闭门,半步都没踏出望月楼。除了孙嬷嬷亲自来瞧她伤处时,却不过情面陪坐了片刻之外,更是不愿见外人。甚至于端午那日玉妩派人送去粽子美酒时,她也都是让琼楼收了,不曾露面。 直到边塞烽烟的消息传过来。 乌河以西,绵延高耸的山脉夹峙之间有条数百里长的狭长走廊,其间错落数州,是商贸往来的交通要道。 这回遭到东昌袭击的甘州就是其中最为狭窄的咽喉之地,也是经略边塞的军事重镇。 倘若此处失守,走廊被拦腰斩断,当初周曜费尽心思打通的商道也将不复繁荣。 她父兄战死埋骨的沙州等地,怕也会落入敌手。 江月媚毕竟长于将门,对此颇为挂心。 瞧着伤处渐愈,忙带着柔嘉过来,想从周曜这里寻个安心。 周曜显然也知她企图,并未阻拦。 狄慎在前引路,江月媚绕过屏风往里走了几步,瞧见侧卧在榻上的周曜,心中忍不住有欣喜涌起。她牵着柔嘉进去,盈盈福了一礼道:“媚儿拜见王爷。” 小柔嘉跟在旁边,亦乖巧行礼。 拜过周曜后她又朝着窗户的方向屈膝,软声道:“柔嘉拜见孺人殿下。” 童声稚嫩,却令江月媚一愣。 她愕然望过去,就见玉妩站在窗边,纱衣轻薄,彩绣轻盈的裙衫垂落,正往瓷瓶花枝上洒水。娇红的衣袖垂落至肘弯,露出纤弱白皙的手臂,而窗外青竹摇动,玉妩云鬟雾髻之下眉目如画,乍一眼瞧过去,只觉柔美之极。 但江月媚心底涌起的却是嫉意。 钟氏怎么又在这里? 她下意识垂目,藏起眼底汹涌而出的不悦,只垂首行礼问候。等情绪被强压下去后,才抬起头,竭力让目光清明。 玉妩抬手命她免礼。 她其实也没想到江月媚会在此刻求见,想起回门前听闻的事,不由瞧向江月媚的脸。 很漂亮的容貌,妆容比寻常画得更为精致,粉也敷得有点厚,倒看不出伤在何处。想来闭门调养了一个月,恢复得已差不多了,用脂粉稍加遮掩便可不留痕迹。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2节 两人目光相触,江月媚微微闪躲。 玉妩心里哂笑了声,猜得她是来跟周曜请教军情,便带柔嘉去院里玩耍。 比起江月媚的九曲回肠,小柔嘉却纯真稚嫩。 王府里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习字,每日占去不少功夫,且江月媚又心存芥蒂,不愿侄女跟清漪院走得太近,常常阻拦。小柔嘉哪怕很想到漂亮的孺人那里玩,也没机会。如今碰见了,自是十分欢喜,在池边喂鱼时还念叨着想吃清漪院的糕点。 玉妩莞尔,答应她回头送去望月楼。 听说清漪院有只大狗,小柔嘉也想去看,玉妩自无不应。 等江月媚同周曜说完了话出来,要牵着侄女离开时,小姑娘还在念叨,“殿下答应柔嘉的糕点千万别忘了呀!等这阵子的课业写完,柔嘉就去找虎子玩。” “放心,我让徐司闺亲自送去。”玉妩笑答。 而后转身回屋去取食盒。 周曜仍是她离开时的侧躺姿势,见她唇边笑意未散,随口道:“你跟柔嘉倒投缘。” “柔嘉性子好,很招人疼。” 周曜颔首,似颇有同感。 在玉妩将碗盏装回食盒时,又问道:“这阵子,清漪院周遭没人盯着你了?” “最近倒很清净。想必上回那人狼狈逃窜后,暂且收敛了。且虎子毕竟警醒,有它在身边转悠,总会让人忌惮些,我也能更安心。”玉妩含笑说着,不浪费任何给自家狗子说好话的机会。 周曜闻言挑了挑唇角。 胆小鬼,还得靠狗来壮胆。 * 兴许那谢清玄当真有些奇特的门道,此后数日,周曜的病情竟真的慢慢有了起色。 这日玉妩过去时,他一改寻常倚枕侧卧的姿态,竟是坐在窗边的圈椅里,将条腿搭在矮凳上,拿乌金冠束了发,衬得眉目修长俊挺。 窗口微风徐徐,阳光洒在他的肩头。 深青色的锦衫上有暗纹团花,那是产自扬州的锦缎,因是贡品,千金难求,裁成衣裳穿起来自是格外端贵。看惯了男人病卧散漫、面色苍白的模样,陡然见他锦衣玉带的装束,整个人都似神采奕奕起来。 就是连唇上那点苍白都不似从前惹眼。 玉妩的眼底忍不住浮起笑意,勾唇道:“殿下今日瞧着精神头不错。” “时气渐热,该好转了。” 周曜将修长的腿收回,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今日做了什么?” “鲫鱼汤,味道好香呢。” 玉妩揭开食盒,果然有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周曜纵然神情冷清,身体却极诚实地靠过来,就着飘散的香味深吸了口气。这味道勾得人馋虫大动,他也没再支使玉妩,自管取了筷箸,搛了香嫩的鱼肉来尝,而后接过她舀的鱼汤,抬碗轻啜。 不得不说,玉妩手里那俩小厨娘当真是奇才。 论资历见识,远不及王府里的司膳之人,用的也都是寻常的食材。但同样的鲫鱼落到她俩手里,似乎总能将味道做到妙到毫巅的地步。 且色香味俱佳,哪怕是添药材做成药膳,也能变着法儿将味道调得美味。 周曜自幼被戚皇后养出了条刁钻的舌头,从军时一切从简,大锅饭吃起来也毫无二话。如今在府里养了半年,吃着清漪院送来的药膳,竟觉狄慎送来的饭食颇为逊色,甚至偶尔难以入口。 这样算来,玉妩是比他有口福的。 周曜心中暗叹,却半分不露馋相,见玉妩的目光只在鱼汤上打转,抬了抬下巴。 “你也尝尝?” “这是给王爷的药膳,哪能胡乱吃呀。” 玉妩挪开目光,悄悄咽下口水。 正自难熬,忽见外头狄慎走进来,通禀说江姑娘来了。 周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不过他也没让阻拦,只随便抬了抬手。 少顷,江月媚便走了进来。 五月将尽,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江月媚也换了极单薄的衣衫,一袭桃色的轻纱笼罩在身上,似云霞夺目,又颇有飘逸轻盈之姿。 看到玉妩也在,她已见怪不怪,如常行礼后,就着绣凳坐下,先关怀周曜的病情。 见男人气色渐佳还能下地走动,江月媚甚是欣悦,声音也带了笑意。 “王爷身体渐愈,媚儿就放心多了。听说这回甘州的战事十分紧张,原先的守将没抵住东昌的郑德,战败的消息传回来惹得皇上大怒。那郑德原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如今嚣张成这样,着实可恨,该好生教训才是。” 且她的兄长就是死在郑德手里的。 江月媚提起此人,脸上不掩暗恨。 狄慎跟着周曜久在沙场,跟郑德也算是老对手了。 他虽不至于像江月媚那样负气,想到宫廷内斗引起的边地祸乱,脸上亦有不忿之色,道:“乔公度野心勃勃,给皇上举荐了好几个武将,信誓旦旦地说能退敌。他这是分明是想斩尽杀绝!” 是啊,东宫废了,淮阳王也倒了。 一旦乔家举荐的武将能镇住北边的战乱,乾明帝就有了新的臂膀,再无半分顾虑。 周曜原就是凭赫赫战功踏血而行,势败后没了用武之地,又跟乾明帝父子龃龉,隔阂颇深,单凭昔日的桀骜行事就再无翻身之日。 届时,就是真的树倒猢狲散,将一切拱手让于乔氏母子。 只不过,郑德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若真能轻易退敌,当初边塞猛将如云,也无需他这当皇子的冲锋陷阵,率兵厮杀。 周曜的眼底掠过冷嘲。 他没说话,只慢慢喝着鱼汤,听狄慎说外头的情形。 江月媚原就消息灵通,因事关甘州,打听到的倒也不少。在军情说罢,暂时陷入安静时,忽而开口道:“听说这回皇上下了死命令,务必要确保粮草无虞,让大军无后顾之忧。奉旨督办粮草的是信国公,带着世子陆凝同行,这两位算起来还是孺人的熟人呢。” 说着话,抬眉瞧向玉妩。 玉妩心中猛跳,霎时猜到她的意图。 果然,江月媚话锋一转,闲谈般啜着茶,道:“听说孺人幼时住在扬州,跟陆世子交情甚笃,后来回到京城,那会儿钟大人还只是寻常御史,陆世子就说服信国公上门提亲,定下了婚事。这般交情可不是旁人能比的。孺人觉得,陆世子这趟差事能办得好吗?” 这话绕得,玉妩恨不得放虎子咬她一口。 她下意识看向周曜,正对上他的目光。 散漫,却幽深。 显然他是听进去了。 天底下的男人,谁愿意身边人跟旁的男子牵扯不清?哪怕她是被陆家使了手段强行塞进来的,哪怕周曜未必愿意接纳她这突然冒出来的孺人,但无论如何,她此刻是担着孺人名分的。 周曜是天之骄子,桀骜不驯,他的性子有多高傲,不用猜都能知道。 但这般情形,她显然不能解释太多。 那只会越描越黑,欲盖弥彰。 遂垂眸道:“江姑娘说笑了,朝堂的事我怎会知道。” 江月媚轻笑,“只是闲猜罢了,孺人深知陆世子的性情为人,说出来,咱们也能心里有数。粮草毕竟关乎战事,外头打听来的消息众说纷纭,未必可信,我倒更相信孺人的推断。” 这帽子扣得…… 玉妩瞥了眼周曜,看到他垂首喝茶,满目冷清。 她自然不会被逼着跳进坑里,便只淡声道:“我年纪小见识浅,能有什么推断。粮草固然要紧,办差的却有户部高官和皇上派的督办,哪是我能看透的。江姑娘这般追问陆世子,倒似对他很感兴趣?” 出乎意料的反问,令江月媚微愣。 她下意识看向周曜,就见他皱了皱眉。 周曜的脾气其实不太好。 幼年丧母,父子龃龉,被乔皇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又生来傲气,那般环境下养不出多好的脾气。便是到了乾明帝那里,御前顶撞也是常有的事。这阵子没在玉妩跟前作色,不过是因她小心谨慎,处处妥帖,从不惹他生气罢了。 但江月媚今日却让周曜有些心烦。 先前清漪院里有人盯梢玉妩的事,狄慎早已查得明白。周曜之所以没追究,只不轻不重地敲打两句,无非是看着老将军的面子,不忍跟她孤女计较。只是吩咐孙嬷嬷留意,别让玉妩再受委屈。 但今日,江月媚的话确实太多了,啰里啰嗦弯弯绕绕的,让他觉得聒噪。 而至于陆凝的事,周曜早已知晓。 在乾明帝赐婚之初,他就让狄慎查过钟家上下的底细,自然清楚玉妩的经历,还有她跟信国公府的纠葛。只是彼时两人素昧平生,他知道这小姑娘没能耐当细作,便视她为摆设,丝毫没将她跟陆凝的交情放在心上。 今日听再听到这些话,却不知为何有些烦躁。 扬州美景,青梅竹马。 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样美好的回忆。 尤其对豆蔻少女而言。 周曜搁下茶杯,余光扫过玉妩紧攥的手指。 “前日孙嬷嬷说了件事,我一时忘了,今日正好你在这里。”他看向江月媚,眼底没什么情绪,“嬷嬷说你已到了出阁之龄,老将军不在,婚事该由王府来操办。这种事孙嬷嬷最熟悉,回头你有要办的尽可找她,无须顾虑。” 极平淡的语气,听在江月媚耳中却如五雷轰顶。 她猛地站起身子,白着脸看向周曜。 第22章 在意 江月媚怎么都没想到, 周曜会忽然提起她的婚事。 还是在这般场合下。 而他的意思,分明是要将她外嫁。 如同一记重锤毫无预兆地砸向头顶,令她头晕目眩, 不可置信。琢磨清楚周曜话里的意思后, 江月媚的那颗心便如跌到冰川湖底一般, 透背寒凉。她不是不知道周曜的性子, 满腹心思扑在沙场,于儿女私情甚少用心, 甚至有点迟钝。 寄居王府数年, 她不是没暗示过,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3节 江月媚以为他只是没想到儿女之情上, 故而默不作声, 以为那年周曜毫不迟疑地舍命相救,心里待她必定与旁人不同。 可今日…… 狄慎和玉妩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令她觉得如芒在背,江月媚死死捏紧颤抖的手指,整个人慌乱而彷徨。 对面周曜的神情却仍如深潭沉静,“怎么,有话要说?” “没、没有。” 就算有满腔的话, 哪能在这会儿说呢? 江月媚的胸脯随呼吸剧烈起伏, 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转身夺门而去。 周曜微愕, “她怎么了?” 目光投向狄慎, 分明藏有不解。 狄慎勉强算是旁观者清, 从江月媚种种旁敲侧击的探问里, 隐约能猜出这位姑娘的心思。但他也是终日忙碌奔波, 半点儿没沾过儿女私情, 就算办差时心细如发,这种事情上也捏不太准。 且当着孺人的面,他就算有这上头的猜测,还能如实说么? 遂硬着头皮道:“属下也不知道。” “去瞧瞧。”周曜毕竟不想江氏后人出岔子。 狄慎应命,忙追了出去。 转瞬之间屋里就只剩两人对坐在桌案跟前。 玉妩垂着脑袋,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折转里回过神,鬓发滑落到耳畔,柔嫩的唇瓣被轻轻咬着。而纱衣之下,方才因紧张而攥起的手还未松开,仍紧紧地揪着衣袖。唯有修长的眼睫微垂,目光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周曜静静地看着她。 当着他的面神游天外,指节都快泛白了,她是被江月媚的话勾动回忆,想起陆凝了吧? 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痛快。 他抬手,屈指扣了扣桌面。 玉妩被这声音惊动,霎时回过神,抬目看向周曜。 就见他嘴皮轻动,又给她塞了个麻烦的差事,“闺中的事我不便出面,你们年纪相若,更聊得来。回头你去问问,她到底中意怎样的男子,再让孙嬷嬷按她的心思挑选人家。” 说罢,竟自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卷册。 剩下玉妩坐在那里,瞠目望着他的背影。 江月媚喜欢怎样的男子,这种事情还用问吗?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是战功赫赫英姿挺拔,又曾对江月媚舍命相救,让姑娘家从此念念不忘的淮阳王本尊呀! 周曜这般安排,到底是真的少根筋,还是故意为难她? * 无端又接了桩差事,玉妩有些头大。 自打进了王府,她就一直以为,周曜跟江月媚之间是有些什么的。否则江月媚不至于在她入府之初便搬出英雄救美的旧事,摆出让她知难而退的态度。 且孙嬷嬷当时神情如常,显然也知道这事。 然而如今…… 玉妩当然不想去望月楼找江月媚。 她又不是瞎子,当时周曜提到婚事的时候,江月媚那震惊失色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她若是老老实实地跑去望月楼,赤眉白眼地跟江月媚谈论婚事,无非是自讨没趣,闹得更尴尬罢了。 但若撒手不管,她着实有点害怕周曜。 这般犹豫了整个日夜,最后玉妩决定,拖! 不是不办,就是没顾上嘛。 等周曜下回想起来催的时候,没准儿情势已截然不同。 玉妩想到这里,顿觉愁云稍散。 好在有外头的战事牵着,且江月媚大概是伤了心避而不见,周曜近来的心思多半都在书架舆图和种种消息之间,倒半个字都没再提江月媚的事情。 玉妩也只装聋作哑,每日里做好了药膳送过去,或是陪他吃完,或是他忙着没空,她交给狄慎后离开,乐得不打照面。 闲暇时又让檀香做了糕点,送去望月楼给小柔嘉。 因怕江月媚生事,都是徐司闺亲自去办。 如此到了六月中旬,周曜的身体日渐痊愈,非但能下地走动,偶尔还能支使玉妩作陪,在映辉楼周遭散步。只是内里的防守仍十分周密,不容半个闲人靠近,而王府外仍松懈散漫,便是有人聚赌也不曾追查。 消息报到乔皇后跟前,眼线口中的淮阳王仍半死不活。 朝堂上被战事牵动,少有人再想起淮阳王府。 但玉妩的满腹心思却仍扑在周曜身上。 看着他一天天好转,玉妩自然高兴。 这天晚上,沐浴后换好寝衣,徐妈妈拿了栉巾帮她擦干头发,因左近无人,便低声道:“瞧殿下这两日做什么都笑吟吟的,想必是王爷病体渐愈了吧?佛宝每回从映辉楼回来,都要悄悄去佛像前上柱香。” “她上香做什么呀?” “谁知道呢。”徐妈妈低笑。 玉妩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因着自幼住在佛寺的缘故,她每月都有两日会正儿八经地焚香,那是自幼跟祖母养成的习惯使然。王府里规矩重,她初来乍到地不敢擅自设小佛堂,只在梢间里供了尊玉雕佛像,时常过去坐会儿清心。 佛宝偷偷去上香祈求,想必还是为了她。 玉妩捻着腕间的珊瑚珠子,想起刚被赐婚时,她曾跟母亲去梵音寺里进香。那会儿不知淮阳王是何模样性情,不知前路究竟有多崎岖,更怕皇家的尔虞我诈翻云覆雨,满心皆是担忧,似阴云笼罩。 如今,到底是熬过来了。 不管她这硬塞进来的孺人往后是去是留,周曜好转后朝堂内外还会有怎样的风浪,至少她在佛前许的愿望是成真了。 愿淮阳王早日好转,不负征战之功。 玉妩仍记得许愿时的小心翼翼。 是时候去佛前进香还愿了。 玉妩噙着笑意入睡,翌日去映辉楼时,便跟周曜提了想去梵音寺进香的事。 因怕他断然拒绝,在周曜开口前,又赶紧补充道:“王府如今这情形,自是不宜张扬的。若王爷允准,我便改个装以寻常人的身份去。若这会儿不宜出门,便过阵子再去。” 说来说去,她都得去进香,早晚而已。 周曜幼年丧母之后,眼瞧着乔氏春风得意,戚氏败落消散,便常觉天道不公,更不信神佛之论。再往后杀伐征战,手里沾的人命不知多少,踏血而行时,这性子更是半点不改,听她如此,只随口道:“为何去进香?” “我——”玉妩声音微顿。 她去进香,自然是为了还愿。但若周曜问她还什么愿,她如何作答呢? 告诉他出阁前她曾在佛前许愿盼他好转? 这事儿玉妩心里藏着就行,哪好意思告诉周曜。 心念电转之间,她很快想到了由头。 “就是觉得有些事情挺玄妙的,殿下的病情前阵子丝毫不见气色,如今日渐痊愈,想必是冥冥中自有神佛相助。我怕置之不理会折了福气,还是去寺里进炷香,心里能踏实些。”她迎着周曜的目光,答得诚恳。 周曜轻嗤,“那是我命大。” 玉妩赶紧道:“王爷自是有福之人,不过有些事确实玄乎。上回的牡丹宴,王爷还记得吧?出了北苑后我去敬国公府看望魏伯母,碰见了个叫谢清玄的道士。他曾预言说王爷定会好转,当时我还不敢信,如今看来,果然冥冥中有神佛相助。” “那人既是道士,你怎不去道观?” 玉妩:“……” 这么较真有必要吗! 不过周曜随口一问后,忽然似想到什么,又道:“他原话怎么说?” 玉妩回想了下,记得当时谢清玄只叮嘱她事成之前不可泄露于旁人,可见不管他为何特地告诉她此事,印证后是无需隐瞒的。遂如实道:“他跟我说,不出五月中旬,北边会起战事,殿下便可重整旗鼓。” 周曜闻言,眸光骤紧,就连声音都紧了几分。 “他还说什么?” “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当时他前言不搭后语,回想起来还挺玄乎的。” 玄乎吗?那可未必。 这世间有些事情看似是情势所致、大势所趋,背后却是经常是人力所为、苦心促成。而所谓的预言,未必就是鬼神之论,而很可能是藏在暗处的隐秘手段被人洞悉,继而推测出尚未发生的事。 若真如此,这谢清玄可不简单。 周曜久经沙场,于潜藏的危机极为敏锐,当时并未多说,只让玉妩如常进香,不必避着旁人。过后却召了狄慎到跟前,命他尽快查访这名叫谢清玄的道士。一旦找到本人,即刻带到王府。 吩咐差事时,神情语气皆极为严肃。 狄慎知道轻重,赶紧奉命去办。 * 查访谢清玄这件事,办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数月间,他在京城声名鹊起,颇受内宅妇人吹捧,时常受邀过府叙话,端的是一面难求。而谢清玄也没刻意隐藏行踪,京城里就那么些人家,他今日到过哪里,明日要去谁家,狄慎只需稍加留意,便可查得一清二楚。 顺蔓摸瓜,见到本尊也非难事。 狄慎很快就将他请到王府。 那会儿是后晌,周曜在甘州舆图里连着沉浸了两个时辰,双鬓微觉疲累酸痛。听狄慎说谢清玄找来了,他便将舆图锁好,也没换衣裳装病人,只管喝两杯茶润喉,金刀大马地坐进圈椅里,命狄慎带人进来。 很快,谢清玄大步而入。 他身上的青色道袍修长磊落,肘弯里掖着拂尘,宝冠下双眉修长入鬓,神情清正雅和,一眼看过去只觉仙风道骨,清逸超然。 被狄慎半逼半请地带进府里,他脸上不见半点愠色,也无踏足王府皇家的恭敬,只绷直了脊背,微微躬身行礼。 “贫道谢清玄,拜见淮阳王殿下。” 这个礼数里,已可窥出态度。 按规矩,他虽在京城名声鼎盛,论身份也只是个寻常道士,跟朝廷的僧录司更不沾边。像淮阳王这样的身份,哪怕是去皇家供奉的道观,德高望重须发皆白的真人见了他也是极恭敬的,常弯腰为礼,笑容和善。 但眼前这个谢清玄,腰间就像是别了铁棍,行礼颇为敷衍,语气都颇冷淡。 仿佛周曜欠了他千百贯钱似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4节 就连狄慎都察觉出不敬,重重咳了一声。 谢清玄装作没听见,只握着拂尘道:“不知殿下召贫道过来,是有何吩咐?” “上个月你在敬国公府见过内子?” “贫道有幸,确实见过孺人。” “然后你就跟她说,不出五月中旬,北边会起战事,本王能重整旗鼓?”周曜斜靠在圈椅的扶手,手里把玩着白瓷茶杯,那两道目光却一错不错地落在谢清玄的脸上,半个表情都不肯放过。 谢清玄竟笑了下,掺几分无奈。 果然,她还是跟淮阳王说了,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在事情印证无需隐瞒后,因着机缘巧合,对淮阳王如实相告。 不知她眼瞧着预言印证后有何感想,在淮阳王跟前提起他时又是怎样的语气? 谢清玄无从知晓,亦不敢深想。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么本王问你——”周曜抬眉,逼视着他的眼睛,“你是如何未卜先知?” “贫道既然穿了这身衣裳,自然会些玄门之术。不过王爷放心,这件事我就只同钟孺人说过,半个字都没跟旁人提起。甘州与京城有千里之遥,那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京城。王爷行得端坐得正,贫道无意冒犯。” 谢清玄直视周曜的眼睛,不闪不避。 周曜打量着他,慢吞吞啜了口茶。 这个回答他其实并不满意。 毕竟玄门之术四个字拿去骗玉妩那种小姑娘还行,他是半点都不信的,否则这种能耐通天的鬼才早就被父皇收入麾下,为坐稳龙椅甚至长命百岁效劳了。谢清玄更不必费尽心思在京城博取虚名,又同玉妩说那些话。 此人行径怪异,必定有所图谋。 不过谢清玄并未张扬此事,确实令周曜心中稍安。 他审视对方,谢清玄则静立不语。 半晌,周曜打消了立时逼问深挖的心思,只抬了抬下巴,“如此说来,道长倒是个难得的不世之材。本王有意留道长在府上盘桓几日,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王爷行事谨慎,这是应有之意。” 谢清玄答应得倒是痛快。 周曜便抬了抬手,命狄慎送他去离映辉楼最近的那座客院住下,派人好生照看。 没多久,狄慎回来复命,神情间分明藏有惊诧,“跟着王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属下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人,被软禁了却像是闲游似的,半句抱怨都没有。更绝的是,他来时拎了个小书箱,属下还以为装的是经书,谁知里面竟是两套衣裳,外加木杯、栉巾等物。” “所以,他已做好了留在王府的准备?” 这回就连周曜都有些诧异了。 狄慎点头说是,也有些摸不透此人的路数。 周曜又问:“在哪里找到他的?” “在信国公府外的长巷里。据他所说,当时他是应公府的长房夫人潘氏之邀,去为她答疑解惑。这种事他没少做,也不收半点谢礼,到哪儿都是两袖飘飘,寻常寄住在道观里,也无甚花费。听说王爷相邀,他也没废话,很痛快地就来了。” 沽名钓誉,出入高门府邸,图的却不是钱财。 那他为何而来? 且他还去过信国公府陆家。 那是个跟乔氏沆瀣一气的门户,据狄慎后来所查,当初乾明帝听了枕边风赐婚便是那潘氏撺掇的。陆家还有个跟玉妩青梅竹马,险些结为夫妻的陆凝。 谢清玄初次见到玉妩便说了那等足以震动京城的秘事,今日见着他却又态度冷淡,就像曾结过梁子似的。 种种线索汇集,周曜手指微顿。 “钟孺人何时回来?”他问。 第23章 出气 玉妩此刻还在梵音寺里。 那日周曜答应她去佛寺里进香时, 曾特地叮嘱,说府里出入的消息都有狄慎操心,她无需顾虑, 大摇大摆地出门即可。 玉妩听后放心了许多, 遂打消改装遮掩的心思, 因不愿太张扬, 只选了寻常穿的轻罗画衣,以珠钗花钿点缀。 即便如此, 高髻罗裳衬托如画眉目, 仍觉仙姿萼绿,袅娜绰约。 去映辉楼辞行时, 还令周曜恍神了一瞬。 临行前, 狄慎又派了校尉带人随行。 这些人同属狄慎统率的帐内府,都是跟着周曜上过战场的。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儿,俱有铮铮铁骨,论能耐论忠心,绝非李守素手底下那些酒囊饭袋能比的。周曜病倒后,负责王府守卫的亲事府鱼龙混杂,映辉楼和后院之所以密不透风, 便是狄慎统率这些人拼死守卫的功劳。 有他们随行, 玉妩万分放心。 因许久没见双亲,她还特地绕道钟府, 邀母亲一道进香。 谁知到了娘家竟碰到了姐姐钟玉嫱。 姐妹相逢, 自是极为欢喜, 遂备马套车, 母女三人同往梵音寺。 到得寺里, 惯常接待钟家人的知事僧亲自来迎接, 瞧见嫁入王府的钟家二姑娘竟也来了,稍觉错愕。不过他见事机灵,加之出家人性子沉着,扫见玉妩身后护卫的男子皆着寻常衣裳,并未穿王府护卫的服饰,便只如常合掌为礼。 “几位施主先去哪里?” “先到佛前进香,再去住持那儿吧。” 知事僧闻言,先陪她们去大雄宝殿。 玉妩每回到佛寺都格外乖觉,进香叩首一丝不苟,因是还愿而来,不免又添了极厚的香火钱。过后绕过廊道侧殿,同往住持那里去。 谁知还没走到精舍小院,松柏环绕的廊道上竟有位熟人迎面走来。 ——信国公府的长房夫人,陆凝的母亲。 自打初春退亲之后,玉妩这还是头回见到潘氏。 甫一瞧见那张脸,她的脑海里立时腾起当时细雨如酥,潘氏趾高气昂来退亲的样子。那会儿钟固言才被乾明帝贬值斥责,钟家势微力弱,没能耐跟如日中天的公府抗衡,便是明知陆家背信弃义,也无可奈何。 彼时潘氏仗着公府的势肆意抹黑玉妩的名声,闹得满城议论,更是恶行累累。 玉妩对她已无半分好感。 韩氏与钟玉嫱也都面露不悦,笑意骤然消失。 * 风穿过廊道,两拨人相向而行。 对面潘氏的脚步明显放慢了许多。 她今日来梵音寺,是给陆凝和老公爷进香祈福的。甘州战事一起,乔皇后便觉良机难得,不止授意乔国舅举荐武将,试图取代周曜,就连粮草的事都选了交好的信国公祖孙俩亲自督办。 潘氏起初沾沾自喜,但近来甘州那边坏消息不断传来,却让她越来越担忧。 昨日夜里,她甚至梦见信国公被贼兵所擒。 虽说督办粮草不是上战场,没机会直撄敌兵锋芒,潘氏还是不放心,赶紧来求平安。 谁知竟会碰见玉妩? 她看着对面的母女三人,错愕之余,心底腾起种极为复杂窝火的情绪。 半年之前,她丝毫没将钟家放在眼里。 靠着科举入仕且毫无根基的御史,又跟商户结了亲,在世代承袭的公府眼里实在不算什么。即使在退亲之前,潘氏每回见着玉妩母女,也难免鼻孔朝天、暗自不屑。后来撺掇乔皇后将玉妩赐给淮阳王,也是为彻底断了儿子的念头,好让他将心思都用在公府前程上。 而至于玉妩,按潘氏的筹谋,在淮阳王死后定会遭受乔家报复,不是陪葬就是获罪。 陆凝就算还惦记着这姑娘,也没能耐跟去跟皇家作对,届时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谁知数月弹指即过,淮阳王竟然还没咽气? 这着实让潘氏十分懊恼。 此刻狭路相逢,玉妩虽没摆王府仪仗,但身后那几个虎虎生威的男子分明是王府护卫。 信国公府的爵位还在老公爷身上,赐予国公夫人的诰命也没另行加封,仍记在过世的老夫人头上。潘氏因夫君过世得早,只在多年前得过从五品的诰命,此后再无半分长进。只是仗着公府门楣,在京城极有脸面。 但这点品级诰命,却是逊于王府孺人的。 从前极为分明的尊卑,此刻忽然颠倒。 潘氏满身皆是雍容贵气的打扮,脚步却是越走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然而再怎么不情愿,路就这么一条,她没法不跟玉妩打照面。 近乎蜗牛般的步速,一点一点的往前挪,她最终还是站到了玉妩面前。 极为尴尬的沉默,面面相觑。 最后是玉妩身后的校尉重重咳了一声,提醒潘氏的失礼。 潘氏惊而抬眼,正对上校尉严厉的目光。 她终究没有在王府跟前放肆的胆量,目光扫过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钟氏母女,极不情愿地微微屈膝,就连声音都是僵硬的,“妾身拜见孺人。”说话间低垂着头,死死盯住地砖,双手紧握时,就连牙齿都是用力咬着的。 玉妩的眼底浮过讽笑。 她从来都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更没觉得一朝嫁进王府之后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可耀武扬威。 但潘氏显然是个例外。 抛开退婚那日的盛气凌人不提,单是后来陆家肆意踩踏玉妩名声的行为,便极为恶劣。 玉妩仍记得那阵子她遭受的种种目光。 若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 她望着屈膝垂首的潘氏,也没出声,就那么静静望着对方。 直到潘氏行礼行得双腿微颤,就连脸上都憋红了,玉妩才状若漫不经心地道:“许久没见夫人,算起来都快半年了。听闻退婚之后,夫人不慎摔伤了腿,在府里静养了许久,如今腿伤该痊愈了吧?” “已经痊愈,多谢孺人挂怀。” 潘氏几乎咬牙切齿。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5节 玉妩从前看着陆凝的面子,对她颇为敬重,如今却是半点情分都不愿顾及。 她也丝毫不掩刁难的态度,任由潘氏拘着礼屈膝垂首,只侧头向母亲道:“伤筋断骨可不是小事,我记得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有人摔伤腿,后来还落了病,每逢阴天下雨总要隐隐作痛。听说那滋味就跟蚂蚁啃噬似的,难熬得很呢。” 徐徐说罢,又问潘氏,“夫人身份贵重,想必调理得当,没落下毛病吧?” 潘氏满嘴的牙都快被咬成碎渣了。 摔伤之后,她确实请了太医精心调理,也用了天底下最贵重的药材,可惜还是运气欠佳,哪怕腿伤痊愈了,每逢阴天都要疼上许久。若是碰着下雨,更是难受得整夜都睡不着。 这个多雨的夏天,她被这疼痛折磨得活活瘦了一圈。 听玉妩提到蚂蚁啃噬,骨头缝里都隐隐难受起来。 在长久的屈膝后都快站不稳了。 潘氏的身子晃了晃,心知玉妩这是故意给她难堪,翻起了当日两府结怨的旧账。她出身伯府,嫁入公府,心气儿自是极为高傲的,自幼优渥半生荣华,何曾受过这般折辱?尤其对方还是她从前丝毫不放在眼里的小官之女。 这一刻,她只恨陆凝不孝,将她推入这般尴尬屈辱的境地。 更恨淮阳王命硬,竟还苟延残喘吊着命。 最恨玉妩狐假虎威,蓄意刁难。 但再怎么恨,她都不能流露出半分。 潘氏的掌心几乎掐出了血,一字一句道:“并没落下毛病。”屈膝行礼的双腿早已酸得打颤,屈辱之感亦如烈火焚心,她再也没法忍耐,促声道:“妾身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说罢,强撑着绕行离开。 华贵端方的长裙下,那脚步都是瘸着的,被锦衣仆妇匆匆扶住。 玉妩哂笑,仍往前慢行。 旁边韩氏想起当日女儿在潘氏手里遭受的种种委屈,向来柔善的人,都忍不住道:“阿弥陀佛,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为置玉妩于死地,费尽心思将玉妩推向火坑,如今倒是尝到这番恶毒心机的苦果了,真真是活该! 当然,有王府校尉在旁,这些话她绝不会说出来。 因着这个插曲,玉妩倒想起了件事。 上回见着姐姐的时候,她记得钟玉嫱就因钟陆两家退婚的事,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令她和母亲大为担忧。只是那时玉妩自身难保,钟家也在夹缝里过得艰难,且朱家有信国公府当靠山,只能看着钟玉嫱受委屈却无可奈何。 这次碰面后各乘马车,方才又说了些家宅琐事,还不曾问及。 等从住持那里出来,玉妩便问姐姐近况。 韩氏闻言,竟悄悄叹了口气。 这分明是有事儿了,玉妩忙道:“难道朱家是变本加厉了。” “何止变本加厉,就连朱逸之也……”韩氏眼圈一红,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玉妩心中揪紧,忙看向钟玉嫱,就见向来爱说爱笑的长姐蹙眉,脸上笼满了愁色。 * 钟玉嫱跟朱逸之的婚事,从前也颇惹人艳羡。 论出身门第,两家其实差不多。 钟固言的官职算起来还比朱逸之的父亲高上两阶,因韩氏出自商户陪嫁丰厚,家境也更优渥。不过朱家跟信国公府沾亲带故,虽说隔了两层,因朱逸之曾与陆凝同窗求学,偶尔也会有点往来。 这般门庭算起来半斤八两。 再论品貌,钟玉嫱的容色虽不及玉妩,却也极为出挑,议亲时几乎被踏破门槛。 而朱逸之也算青年才俊,皮相十分出色。 当初为求娶钟玉嫱,他没少花费心思,便是玉妩瞧着都颇为动容。钟固言也是看中他性情和善,肯对女儿用心爱护,才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婚后夫妻和美,婆媳融洽,钟玉嫱时常笑容满面神采奕奕,令钟固言夫妇十分宽慰。 谁知道一朝出事,朱家忽然变了脸? 起初只是婆母冷言冷语,挑三拣四的,变着法儿摆婆母的款,在钟玉嫱跟前立威。后来就连朱逸之都变了,不复从前的温柔体贴,只以钟陆两家交恶为由,让钟玉嫱跟娘家少往来,免得惹信国公府生气,累及朱家的前程。 夫妻数次争执,矛盾愈来愈深。 钟玉嫱也是那时才想清楚了一些事。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郎才女貌,那全都是朱逸之嘴里骗人的鬼话! 他真正想攀的其实是信国公府。 朱家跟陆家原就只是远亲,若不是陆凝看着同窗求学的交情偶有照拂,从前其实并无丝毫往来,潘氏更是半点都瞧不上这门亲戚。 朱逸之是一心想抱住公府世子爷的大腿,瞧着陆凝钟情于玉妩,才会盯上钟玉嫱,想凭亲上加亲的关系来换取庇护,在京城立足。 事实上,陆凝也确实因此颇为照拂。 譬如朱逸之科举入仕、朱父升官,其实都是有陆凝暗中打点。 等钟家跟信国公府退亲,两家交恶,潘氏连带着厌恶起娶了钟玉嫱的朱家,勒令陆凝不许再管朱家,朱逸之便彻底换了副嘴脸。 为讨潘氏欢心,他甚至不惜狠踩岳父一家。 被钟玉嫱得知他拜高踩低的行径后,还反过头来责怪她不懂得为夫家谋算。 到后来,甚至夜不归宿起来。 钟玉嫱原本滚烫的一颗心,也在这般琐碎的争执里逐渐磨得冰凉。 笑容悄然消失,许多个漫长的夜晚,她都对着蜡烛独自垂泪,枯坐到天明。 此刻钟玉嫱再说起这些,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朱家如此拜高踩低,处心积虑,从前当真是我瞎了眼。我之前还想着,忍一忍熬过这几年,等钟家好些了,日子还能过下去。但朱逸之这德行,我是一眼都不愿再看到他了。” “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和离。”钟玉嫱的声音低而坚决,“就算他朱家借着信国公府的势力飞黄腾达,我也瞧不上他们。只不过如今家里正艰难,且和离这事不是一句夫妻不睦就能办成的,他有官职在身,我总得寻到合适的由头,才能够脱身。” 这般态度,显然是已深思熟虑过。 玉妩最怕姐姐被朱家困住,过得委屈难受,对这打算也颇为赞同,道:“我如今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咱们跟魏家、时家素来交好,虽说不该拿这事儿叨扰他们,但有时候狐假虎威,借着他们的名头唬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我知道。”钟玉嫱微微一笑,“当真碰见难处,我不会死扛的。” 玉妩情知她如今的手还伸不出淮阳王府,就只能安慰,“前阵子我去敬国公府时碰见了谢清玄道长,他跟我说,如今只是暂时身陷困顿,往后总能拨云见日。姐姐也要记得,这坎儿虽然难,却总能迈过去。出了朱家,姐姐仍能过得好,还有我和父母亲呢。” “嗯,为着你们,我也不会气馁。” 钟玉嫱握住她的手,含笑的脸上焕出神采。 玉妩亦笑,握紧了姐姐。 若谢清玄说的话当真作数,若她当真是有福之人,玉妩原将福气分一半给姐姐,好让她诸事顺遂,此生平安。而眼前的这件事上,玉妩只盼姐姐早日脱离苦海。 她轻靠向钟玉嫱身上,轻声认真道:“姐姐放心,都会好起来的。” * 从梵音寺回到城里已是后晌。 玉妩难得出府,将母亲和姐姐送到家,才率众回府。 才刚进了王府的门,便见管事迎了上来,恭敬行礼道:“启禀殿下,狄典军传话过来,请殿下回府之后到映辉楼去一趟,说是王爷有事找殿下。” 他的声音不算高,但还是能传到府门口当值的侍卫耳中。 有侍卫听见之后,眼底掠过嘲笑。 自从淮阳王病倒卧床,这种话他听得实在太多了,每回都是帐内府的狄典军传话过来,或是请孙嬷嬷说话,或是请徐司闺吩咐事情,好像淮阳王多精神似的。 但他被乔国舅塞进亲事府这么久,却从没见淮阳王露面过半回。 就是个影子都没见着。 要真有力气说话,亲事府从典军到最底下的亲事,几百号人都快被乔家安排的人手填满了,每天外围刺探消息的那么多人,淮阳王会置之不理?那种嚣张不逊的人,会放任旁人在王府周围撒野,却只龟缩在帐内府围成的龟壳里,每日只找妇人说话? 不过是虚张声势,哄鬼罢了! 侍卫鼻中嗤笑了下,都懒得将这种话禀报到主子跟前了。 玉妩却知道这是真的。 周曜除了药膳的事外从没主动找过他,如今忽然让狄慎留话,让她回府就赶过去,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敢耽搁,忙往映辉楼去。 第24章 搂腰 映辉楼里, 周曜这会儿正闲坐翻书。 听见狄慎说孺人回来了,他丢开书卷喝了口茶润喉,起身便往外走。因夏末时气暑热, 后晌的地面遭了暴晒, 走路时最是蒸得难熬, 便将罩衫脱去, 随手扯了件架上搭着的轻薄白衣,扬起来套在身上。 外头玉妩才走到廊下, 便见他缓步出来了。 蝉声躁鸣, 竹丛摇动凉风。 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微微愣住。 初见时她就知道, 淮阳王虽有凶煞冷厉、狂悖妄为的名声, 其实他生得极好。 那张脸就不必说了,当年的戚后是名满京城的美人,生出的周曜兄弟俩都是美男子——周晏以温文尔雅、端方尊贵见长,周曜则身姿修长,性情冷清,眉眼轮廓皆恰到好处。 那身沙场历练后的气度,更不是舞文弄墨的世家子弟可比。 细算起来, 京中贵女夸耀倾慕的那些男子, 容貌其实都不及淮阳王。只不过周曜常年征战,很少有人得见, 且他喜怒无常, 有嗜杀之名, 更令贵女们心中忌惮, 便是难得有一两回瞧见, 也都远远躲着, 自然无从得见淮阳王真容。 这般避之不及,哪还会有人夸他? 但此刻,玉妩脑海里浮起的却都是溢美之词。 眼前的周曜,确实极为好看。 乌金冠下俊眉修目,英挺的鼻梁衬得轮廓如同刀刻,便是偶尔出言刻薄的那张嘴都十分悦目。他身上的白衣还没穿齐整,修长的手娴熟地束起腰间锦带,风鼓荡起衣摆,那双腿迈步而出,身姿若玉山峨峨,端的是轩若朝霞,姿容清举。 玉妩脚步一顿,就那么看着他。 周曜系好锦带行至廊下,见她站在日影里,清澈目光瞧过来,似有点看呆的架势。 他不知怎的心绪大好,随手在她眉心屈指轻扣,“发什么傻呢?” “没有。”玉妩赶紧否认。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6节 见周曜侧头觑她,分明藏有揶揄,又忙解释道:“就是觉得病去如抽丝,王爷这些日子恢复得快,气色也是愈来愈好了,让人瞧着高兴。照这情形,纵马弯弓指日可待。”说话间垂首理袖,免得被周曜看出她是在随口胡诌。 然而眼眸虽躲过了,神情却无从藏起。 周曜何等洞察的目光,当年在北地纵横叱咤时,多老练诡诈的斥候奸细到了他跟前都被治得服服帖帖,玉妩在他眼里实在剔透得很。随便扫一眼神情姿态,便知道这些话是仓促应付的,她方才想的必定不是他的病情。 这是害羞了遮掩呢。 周曜笑了笑,倒也没戳破,只朝玉妩招手道:“走,跟我去见客。” * 谢清玄身在客院,此刻正负手而立。 借着花圃的围墙垫脚,他的目光越过客院的墙垣,徐徐扫过外面的亭台楼榭,游廊花木,便是随意堆叠的湖石也没落下。 淮阳王府这四个字,他曾从玉妩口中听过无数遍,却因北地和京城相隔千里之遥,从来不曾亲眼见过。 如今,却真的身在其中了。 即便只是客院,这座王府也是玉妩曾生活过的地方,比起那些怀念怅惘的言辞描述,眼前的一切显得更为真切。东南的方向是他初入王府时去过的映辉楼,女眷的居处自是在北边的内宅,她住过的清漪院似乎也是在东边? 谢清玄道袍磊落,远眺出神。 背后响起了院门被掀动的声音,夹杂着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他以为那是狄慎派来的人,并未理会,只管站着观景。 直到甬道上传来女子熟悉的声音—— “谢道长?他怎么在这里?” 柔和讶然,十分悦耳。 谢清玄身躯微震,猛然回头,就见周曜和玉妩并肩站在繁茂的槭树旁,没带半个随从。 院门已掩上了,树下却仍有风拂过,吹动女子的绣了细碎花枝的素雅裙衫。她站在身材颀长俊拔的周曜身旁,出了细汗的脸颊微红,姿态娇盈而小鸟依人。 谢清玄不由自哂而笑。 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极为相配的。 哪怕此刻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谢清玄跳下花圃围墙,丝毫没觉得这般践踏王府矮墙有何不妥,只大步迎上去拱手施礼。比起先前在映辉楼里的僵硬,这礼却行得真心实意,神情姿态也透着恭敬,瞧起来十分的周全。 周曜不由扯了扯嘴角。 果然,这道士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周曜也没去计较,只侧头向玉妩道:“我请他来做客。” 玉妩仍觉不解,“为何要请他?” “这就得问谢道长了。”周曜抬目,目光落到谢清玄身上。 眼神相触,谢清玄当然知道周曜这话的意思。 他今日随狄慎进来时,就觉得这座王府的防守外松内紧,府门处的侍卫散漫偷懒,要紧之处却守得严密。此刻周曜亲自过来,谢清玄也无需担忧隔墙有耳,便坦白道:“贫道确实是为投奔王爷而来。” 是吗?态度瞧着可不太像。 周曜挑眉,并没言语,玉妩亦没在两人过招时掺和。 谢清玄遂退了半步,极认真地弯腰作揖,道:“贫道在京城沽名钓誉,是为吸引高门贵户的注意,为往后铺路。那日冒昧向孺人进言,却是想借孺人之口,敲开王府的大门。王爷不必疑虑,贫道确实是真心来投奔的。” “本王如今遭父皇厌弃,自顾不暇。” “王爷志向高远,何必自谦。”说这句话时,谢清玄的语气极为笃定。 玉妩闻言,心中暗自诧异。 须知太子被废时,朝堂上许多人便嗅到苗头,猜测元后的这双儿子彻底失了帝心。 后来淮阳王受责重病,卧床等死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更是坐实了猜测。 上次玉妩回府时,钟固言虽只是粗浅说了几句,玉妩却也知道,朝臣中几乎没人觉得淮阳王能东山再起。就连钟固言都觉得,淮阳王虽性情倨傲,到底有将帅之才,落到这般下场着实可惜。 谁知谢清玄却会这样说? 玉妩下意识看向周曜,就见他默然不语,只管拿目光打量着谢清玄。 从头顶到脚尖,徐徐审视。 好半晌,他才道:“既是投奔,可有见面礼?” “兵部的那个李盛,有把柄在信国公手里。”谢清玄稍稍凑近,低声说道。 周曜的脸上分明露出错愕。 李盛这个人,周曜实在是太熟悉了! 从前公事上的往来姑且不论,这回周曜因所谓的贪扣军资、勾结重臣而获罪,李盛便是其中攀咬最紧的人。为踩死周曜,李盛甚至不惜抖出自身罪行,以曾与周曜勾结合谋为由,捏造出许多罪证,将他为别人办的脏事栽到周曜身上。 乾明帝原本对李盛极为器重,见状岂能不怒? 依律处死李盛之余,亦听信诬告,重惩淮阳王府上下。 周曜原先想不通李盛为何舍身攀咬,让狄慎去查时也没多少头绪。听谢清玄这话,李盛的背后竟藏了个信国公府?而这两家的往来太过隐蔽,即使是狄慎竭尽全力,拜月门鼎力相助,也没探到半点蛛丝马迹。 那么—— “你是如何得知?”他问谢清玄。 谢清玄终于露了点笑,却颇觉无奈,道:“高门贵户的内院里常常藏满了秘密,有些事情的关窍,也可能藏在不起眼的仆妇丫鬟身上。贫道凭着这点虚名出入内宅,从妇人口中,有时反而能探到蛛丝马迹。” 但在那蛛丝马迹前,必定已有了些眉目,才能有的放矢,揪住幽微而有用的线索。 否则,谁会傻到泄密? 谢清玄在入京之前必定已查到了些东西 但再问下去,谢清玄却不肯说了。 周曜虽说脾气不好,却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对人刑讯逼问,见谢清玄捂紧了不肯说,便暂且作罢——反正这道士进了王府,除非他点头放行,否则插翅难逃。此人究竟是何来意,如何推断出这些隐藏极深的秘密,有的是时间慢慢查。 遂带了玉妩动身离开。 临行前,又当着谢清玄的面,极散漫地将手臂搭在玉妩肩上,是搂着她前行的姿势。 这自然是故意的。 来客院之前,周曜便觉得谢清玄在他跟前的态度着实古怪,方才带着玉妩一番试探,心中更是诧异。 明明居于淮阳王之位的是他,玉妩只是一介孺人,但谢清玄对他吝于行礼,待玉妩倒是恭敬有加,便连说话时的态度语气都迥然不同。 周曜甚至觉得这人之所以来王府,八成跟他的小孺人有些干系。 难道是暗中倾慕,故而寻机靠近? 不知怎的,周曜无端又想起了信国公府的那个陆凝。 所谓的青梅竹马,总角之交。 他不自觉收紧手臂,揽着玉妩靠在他身上,察觉谢清玄投来的目光后,更是将手臂下挪,揽在了玉妩的腰肢。 少女纤弱,细腰如柳,隔着夏日里单薄的衣衫揽上去,柔软之极的触感令他指尖都似有些酥麻,一路蔓延到心底。 夏日拂过的暖风里,鼻端也嗅到了少女身上的淡香。 娇躯在怀,满目柔旖。 周曜的心跳在那瞬间微微停顿。 而男人收紧的臂弯里,玉妩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他搂着她做什么? * 回到映辉楼后,周曜便命狄慎传消息出去,让拜月门深查李盛跟陆家的事。 信国公府里,潘氏这两日也在念叨他。 自打在梵音寺碰见玉妩,潘氏最初的愤懑屈辱平复后,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毕竟,据她所知,玉妩自从嫁进淮阳王府,就跟进了监牢似的,整日里困在内宅,想必跟那半只脚踏进坟墓的淮阳王一般,死气沉沉的。 直到后来,才强撑着回门、赴宴,到人前露面。 潘氏一直以为那是她在虚张声势。 但梵音寺里碰见后,潘氏又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毕竟,钟家女眷都没什么心机。 像玉妩那种自幼长在乡野的姑娘,除了长得还算出挑外,并无过人之处,论心机城府,更是半点儿都不及陆幼薇这种高门贵女。 小门小户的孩子未经历练,总归傻里傻气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也极容易分辨。 那天狭路相逢,玉妩的气色明显很好。 若淮阳王当真重病不起,只剩半口气吊着命了,玉妩为前路发愁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说笑?若不是知道背后有淮阳王做倚仗,她一介任人揉搓的小官之女,哪来的胆量刁难与皇后交好的公府夫人? 潘氏觉得,淮阳王八成是有了转机。 若果真如此,那可大事不妙! 毕竟信国公府早就跟乔氏上了同一条船,淮阳王病愈对陆家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因信国公和陆凝都不在,潘氏跟前没个能商量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借着请安的名义进了凤阳宫,将此事说给乔皇后听。 乔皇后听了,将信将疑。 她只见过玉妩一面,不好轻易下论断。 但倘若淮阳王当真有了好转的迹象,这般战事吃紧的节骨眼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先前她借着乾明帝父子心生罅隙,在淮阳王亲事府安插了许多眼线。据他们所言,王府这阵子跟从前没半点不同,淮阳王更是毫无起色。 只因狄慎守得紧,里头仍密不透风。 乔皇后不放心,又召来给淮阳王照料身体的太医,连同药案都命人取来。 药案上写得分明,自正月至今,淮阳王的脉象虽时好时坏,总的来说还是渐渐好转的,按四五月份时用的药推断,淮阳王都快能下地走动了。据太医赵炳所言,淮阳王确实也在好转,虽还无力进宫问安,却也差不多了。 乔皇后听着,只觉头昏脑涨。 这药案她其实早就看过,入夏前也曾数次召见赵炳,询问淮阳王的病情。 赵炳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说定会无碍。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7节 那会儿乔皇后半个字都没信他的。 她跟周曜虽非亲生母子,却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他性情顽劣桀骜,学了点兵法之后,总爱玩些真假虚实的把戏,难缠得很。 赵炳是戚皇后留下的人,因跟周曜兄弟交情极深,以前没少因各种稀奇古怪的缘由帮周曜做假的药案,被乾明帝逮住的就有好几回。 按理说,太医在药案作假是要获罪的。 不过赵炳是戚后曾器重的人,医术十分高超,对周曜兄弟极为尽心。 乾明帝再怎么绝情,终究还念几许父子情分,在戚氏颓败凋落后,留了赵炳照料周曜兄弟的身体。且每回赵炳受责,周曜总会亲自到御前求情,将篡改药案的罪责尽数揽在身上,无法无天。 因那些药案于大事并无妨碍,乾明帝气了几回,索性撒手不管。 乔皇后对此亦习以为常。 是以先前见到那些药案时,她便认定是赵炳狗胆包天,帮着周曜虚张声势。 如今药案堆叠,赵炳跪在跟前,乔皇后头疼地揉着眉心。 这回到底是真是假? 还没琢磨清楚,就听外头宫人通传说皇上来了,已到凤阳宫前。 乔皇后来不及琢磨周曜的事,稍理妆容后忙起身接驾。 须臾,脸色冷沉的乾明帝便已到了殿门。 乔皇后端然行礼,抬眉见他神情不善,不由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早朝时送来的急报,甘州又败了,你兄长举荐的那人,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草包!”乾明帝强压怒气,才刚开口,见门口还跪着个太医,认得那是照料周曜兄弟的赵炳,不由驻足,“你怎么来了?” “是臣妾召他来的。” 乔皇后听闻兵败,心里已是咯噔一声,却还是强按心绪,道:“边关的战事实在让人揪心,臣妾想起淮阳王的病还没好,就叫来问问。赵太医说淮阳王有所好转……” 她觑着乾明帝的脸,想从他那里探点儿什么。 便见乾明帝颔首道:“确实好转了。” 乔皇后神色微变,“当真吗?那可真是……好事。” 乾明帝敷衍着颔首。 周曜那混小子桀骜不驯,明明为人臣子,却始终偏帮着东宫太子,不把他这父皇放在眼里。这些年立了些战功,更是嚣张跋扈,令乾明帝隐隐不安,铁了心要收回军权。这次的战事,除非万不得已,乾明帝绝不想再动用那刺头,免得养虎为患。 不过,若真让周曜病死,乾明帝又不忍心。 所以这消息勉强算是好事。 乾明帝懒得再理会,疲惫地往里走,琢磨着该选谁北上抗敌。 乔皇后却惦记着心里的事,等赵炳离开后,亲自伸手帮乾明帝按揉双鬓,温声道:“战场上的事,臣妾实在没能耐给皇上分忧,只能多照看后宫和这些孩子们。淮阳王病了半年,既有了起色,是来给皇上问安了吗?” “是上了问安的奏折,曹英说他已能下地走动。” 疲惫中如同呓语的回答,却令乔皇后眉心猛跳。 曹英是淮阳王府的记室参军,周曜的心腹之人,最清楚王府内围的动静。淮阳王自病倒后便从没往永穆帝跟前递过奏折,半是因重病不起,半是因父子龃龉。如今忽然上奏折请安,还说身体渐愈…… 奏折里谎报病情无异于欺君之罪,绝非篡改药案能比的。 曹英有胆子上奏折,必是十拿九稳。 那么淮阳王是真的好转了! 先前周曜故意摆出的种种迹象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的! 兵者诡道,她彻底被周曜给骗了! 怎么可能呢? 周曜身伤的可是神仙难救的剧毒啊! 万千念头在那瞬间涌起,乔皇后脑海里一阵晕眩,眼前昏黑,险些栽倒在地。情绪剧烈起伏之下,双手下意识缩紧,指甲几乎在皇帝鬓间刮出印记。 快要睡过去的乾明帝被她划醒,皱了皱眉,回头就见皇后满脸苍白,就连唇上都似乎失了血色。 他有些诧异,“怎么了?” “有些晕眩,许是近日操劳太过,连夜未眠的缘故。”乔皇后掩饰着,缩回袖中的双手却剧烈颤抖。 她此刻的感受,用天崩地裂来形容都不为过。 第25章 托付 乔皇后这些日子过得十分难熬。 兄长举荐的几位将帅都没能挡住郑德的兵锋, 就连督办粮草的老信国公都不知是走什么霉运,竟在途中遭遇敌军侵扰,受了身重伤。 年已花甲的老头子, 又是个文臣, 哪经得住那般折腾? 听说老公爷伤势颇重, 回京途中都是躺着的。 乾明帝原就为战事焦灼, 听到这消息后雷霆震怒,在凤阳宫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就算了, 外头还有个周曜。 淮阳王虽性情桀骜可恨, 却是个用兵的奇才,在军中威望很高, 又跟废太子周晏感情极深, 是楚王图谋东宫最大的威胁。这回好容易废了周晏,令淮阳王府几乎倾塌,倘若放任周曜再度染指军权,没踩死的老虎发威起来,定是极难对付的! 乔皇后简直坐立难安。 好在乾明帝已对儿子起了忌惮之心,有几回因战事连连落败,动了重新启用周曜的心思, 乔皇后只拿东宫与军权勾结的事挑唆, 便让乾明帝歇了心思,决意另寻将才。 后来周曜办了件事, 更是让乔皇后窃喜不已。 是在七月上旬, 屡战屡败后乾明帝心力交瘁, 每日里千百遍地想起周曜, 迟疑不决。 那天刚好有战报传来, 令他拍案大怒。 乾明帝狠了狠心, 为免边境失守动摇国本,命御前内侍亲自去淮阳王府一趟,借看望病情的由头试探周曜的态度。在长达半年的父子龃龉,生疏隔阂后,他如此做派已是帝王能够低头的极致了。 谁知周曜却不领情,态度极为冷淡。 乾明帝得知后气得七窍生烟,再未派人找过周曜。 这件事情就连已废为庶人的周晏都听到了风声,这日前晌,他得了允准后忙携妻儿一道来了淮阳王府,半为关怀,半为作别。 * 周晏被废为庶人后,一直住在乾明帝赐的小院里。 说是御赐住处,实则是为监看。 这半年多来,周曜与萧令华夫妇带着周梦泽住在小院,身边只有两位仆妇伺候——萧令华的父亲虽是地方大员,到底君臣有别,难以左右乾明帝的裁断,能在天子的雷霆之怒下保住权位已极艰难,如今能做的十分有限。 夫妻俩只能在监看下谨慎度日,就连来趟淮阳王府都须乾明帝点头应允。 上回能来是因周曜大婚,乾明帝念了父子之情。 而这回,则是因他俩要离开京城。 初秋的天气仍旧炎热,蒸腾的暑气闷得人不敢晌午出门,玉妩也因暑热懒倦,躲在屋里就着冰轮送来的风纳凉抄经。 窗扇半掩,阁楼外是一方碧叶清圆的荷池,已有零星的花苞亭亭而立,随风摇曳。 蝉在树间拼命地叫着,虎子趴在她的脚边,昏昏欲睡。 莲屏在旁研磨,困得眼皮打架。 一个不留神睡了过去,手上劲道一歪,墨锭磕在砚台边缘发出轻响,沾了她满手的黑色墨汁,甚至溅到了脸上。莲屏霎时惊醒,睁开眼就见玉妩诧然抬眉,瞧见她溅花的脸后差点笑出声来,“困成这样子,怎么没把脸栽到砚台里?” “那不就成虎子了!”莲屏脸上一红。 玉妩想起虎子的蠢事后笑得更欢。 京城的初秋实在闷热,从前每逢这种时候,她都是跟母亲韩氏一道出城去郊外避暑。时娇和魏婉仪也都会去别苑,几个人泛舟游湖,寻访山林,很是逍遥。 如今王府这情形,她自不敢奢望那些。 院墙深深,每日除了操心药膳,她都躲在屋里翻书抄经,睡觉逗狗。 前日抄经后颇有兴致地作了幅画,莲屏去外头洗笔,虎子跟出去溜达。 因着砚台有些脏了,也拿去洗了洗。 谁知虎子许久没出门溜达,到了池边格外欢快,上蹿下跳地四处蹦跶,一不小心踩翻莲屏洗砚台的水盆,整盆乌漆嘛黑的水便都泼在了它脸上身上。 当时玉妩正在池边折荷叶,瞧见它那通身淋水乌黑的蠢样子,笑到肚子疼。 虎子因此被嘲笑至今。 这会儿又遭了嘲讽,原本昏睡的虎子被说话的动静惊醒,喉中呜呜的似颇不满。 玉妩伸手摸了摸它脑袋。 正打算去歇会儿,外头孙嬷嬷却冒着毒辣辣的日头快步走来,片刻后上了阁楼,行礼道:“外头来客人了,王爷请殿下过去一道坐坐。都是家里人,殿下也不必换衣裳,奴婢撑伞送殿下过去就好。” 玉妩听了这话,便知是周晏夫妇造访。 因是周曜特地让孙嬷嬷来请,又不知道是为何事,玉妩没敢耽搁,吩咐了莲屏将书桌收拾整齐后带虎子去外头遛弯透透气,忙同孙嬷嬷过去。 到得那边,周曜夫妇已在喝茶了。 小侄子周梦泽也在,蔫头耷脑的瞧着似乎很不高兴。 各自见礼后,周曜让她坐在身旁。 因周曜病情渐愈,这回倒没被困在寝居的床榻旁边,而是去了后面的水榭。 这地方依水而建,在王府营造之初便由匠人做成自雨亭,引池中凉水到屋顶后再飞溅而下。水榭四面窗扇皆可拆卸,水珠如瀑布般飞溅而下,被风送入窗中,暑热时节里最宜纳凉,加之周遭花木繁荫,围坐其中倒颇怡然。 兄弟俩碰了头,难免论及朝堂上的近况。 过后,周曜招了招手,让闷头坐在角落的周梦泽过来。 “过两日兄嫂要迁居寿州,路途遥远,带着梦泽赶路不方便。我打算把他留在王府里,回头徐司闺会让人腾出清漪院附近闲着的院落,你和孙嬷嬷多费点心。” 他的目光落向玉妩眉眼间,迥异于寻常的冷清,语气倒颇有温和托付的意思。 玉妩心中微诧,忙郑重颔首。 “王爷放心,妾身自会尽心竭力照看好他。”说话间,瞧向旁边的周梦泽。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8节 皇家的事向来复杂,玉妩不知周晏夫妇平白无故为何要迁居寿州,但她却清楚,千里迢迢的赶路,又是废为庶人的身份,夫妻俩到那边后日子绝不会好过。 梦泽年纪还小,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周梦泽的眼圈儿都红了,却愣是强忍着,只低声道:“有劳婶婶。” “既是婶婶,就不必见外,回头咱们就在这儿住着,有我和王爷,还有小柔嘉陪你呢。梦泽只管安心读书,等父母亲回来的时候,给他们看课业,好不好?”玉妩算起来也就比梦泽大了八岁,这般闻言软语,倒颇似长姐。 周梦泽用力点头,似是说服自己。 萧令华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梦泽仰起头,明明才七岁的孩子,神情却分明露出坚强,“母亲放心,我定会用功读书,等你们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周曜淡声。 周晏似微觉诧异,抬目看向弟弟,就见他稍稍倾身靠向玉妩,道:“梦泽带了几件随身的东西,你同大嫂一道过去,安顿他住下。院子也该腾出来了。” 玉妩颔首应了,遂与母子俩出了映辉楼。 王府里虽然院落众多,却都有人精心打理,因周曜常年不在,空置的院落也无需腾挪,稍加清扫整理,再按着入住的人添些陈设用物即可。周晏夫妇前晌就来了,徐司闺命人忙了半天,此刻院中早已收拾得齐整。 萧令华陪周梦泽入内,算是给孩子安心。 * 映辉楼后的水榭里,周晏的神情却颇肃然。 被废为庶人时,他便已看清乾明帝藏在慈父外衣下的帝王之心,如今被迁往寿州,除了日子艰苦些,也不算大事。甚至在周晏看来,若他的落败贬谪能打消帝王的猜疑忌惮,对于周曜而言或许还会是好事。 只要弟弟能顺遂,他愿意平静接受。 哪怕代价是他始终深藏的满腔抱负,还有对朝政的理想,都将断送在远离朝政的寿州。 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先贤早就写得透彻,周晏也做好了准备,甚至想过终身不归。 直到周曜说他们会很快回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玉妩和萧令华耳中是宽慰之词,但周晏却知道,弟弟绝不是为了安慰而胡诌的性子。 既说了这样的话,必定是心中已有了成算,甚至按周曜的性子,恐怕有不低的把握。 是以在玉妩和萧令华母子离去后,他便肃了容色。 “你方才那句话,不是随口安慰吧?” “皇兄果真心思细腻。”周曜笑了下,亲自给兄长斟茶,低声道:“迁居寿州远离京城的事,必定是乔氏在背后撺掇,想让皇兄彻底远离权位,甚至死在外面。好在皇上还没彻底昏聩,选的寿州离萧大人不远,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他也就剩这一点仁慈了。”周晏微嘲。 周曜亦哂笑了下,而后道:“梦泽留在王府,有孙嬷嬷亲自照料,定能周全。皇兄尽管放心去寿州,据我推算,不出年底,便有望重回京城。这数月之间皇兄尽可装聋作哑,不理身外之事,打消皇上的忌惮。” “不出年底?”周晏似想到什么。 周曜颔首,“甘州,郑德。” 周晏霎时明白了他的打算。 倘若乔氏举荐的武将庸弱无能,难以御敌,这确实是极大的转机。只要周曜能力挽狂澜击退敌兵,哪怕乾明帝心存忌惮,在战胜归来时仍需厚加封赏,着意优待。 毕竟皇位之下还有万千百姓和满朝臣子盯着,帝王必得以身垂范。 届时,周曜便可争得喘息之机。 而朝堂上瞬息万变,这点喘息之机里定能蕴藏无限希望。 只不过—— “我听说皇上派内侍来王府,却被你气回去了?” “是啊。”周曜承认得理直气壮。 周晏噎了下,一时间竟也摸不透弟弟的路数。 倒是周曜气定神闲,跟从前顽劣胡闹时那样,故意卖关子不解释,只等周晏有点生气了,才道:“其实在那之前,我让曹英上了封问安的奏折,顺便说了声病情。那奏折便是告诉皇上,我的病好了,能走能动,没准儿还能上带兵打仗。” “但想让我出手,却没那么容易。” 周曜说到这里,神情微微冷凝,“这半年里,他先是废了你的东宫之位,又听信诬告重责于我,放任乔氏在亲事府做手脚,换了是谁都得寒心。他身在帝位,却为猜忌自断羽翼,我何必赶着再去招惹猜忌?” “只有等到情势危机之极,他有求于我,他才能知道这猜忌的恶果。” “惟其如此,我才能拿到足够的筹码。” 极为冷静的语气,跟从前热血昂扬的少年迥异。 周晏记得弟弟刚从军出征的时候,当真是志气昂扬,满腔热血。以皇子之身从军历练,无数次率兵直捣敌腹,冒着性命危险为国征战,热血洒在黄沙戈壁,制敌于先除去隐患,他以满腔热血换来边境安稳,江山不移,换来百姓富足,将士齐心。 除此而外,还有点跟乾明帝赌气的意思。 ——他想让皇帝知道,戚氏的血脉究竟如何守护这江山。 那在年长的周晏看来终归有些少年气。 但也是这份少年意气,赤诚而珍贵,千金难求。 如今,终是被乾明帝亲手磨没了。 从前的周曜,岂会坐视边境战火蔓延、百姓受苦却按兵不动? 但他确实没有旁的选择。 毕竟,乾明帝极为忌惮周曜在军中的威信。 周晏叹了口气,忽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那是杯烈酒,可灼尽满腔愤怒不平。 周曜没说话,给他续满茶水。 只等三杯饮尽,周晏才道:“这场仗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吧?甚至,有几分人为?” 这话若从别人嘴里问出来,周曜能当场削了他脑袋。 但亲兄长毕竟不同。 周曜并没生气,只摇头道:“东昌是朝廷的死对头,郑德更是数次举兵犯境,伤了我无数将士。若不是他狡猾诡诈,极擅撤军逃命,我早就手刃他安慰军中亡魂了。边境的安稳,商道的繁荣,是万千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我决不会拿这个来冒险。” “但有些事,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东昌一直对商道虎视眈眈,前两年之所以消停老实,是被我打怕了,有所忌惮。一旦我失势甚至死了,他们定会举兵犯境,迟早的事。朝堂上没人是郑德的对手,到时候就算皇上醒悟后悔,也没法挽回,定会令百姓流离失所,平白遭殃。” “我想做的,只是避免这种悲剧。”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晏岂会不明白? “淮阳王府的实情轻易传不到东昌,你是故意往那边放了消息?”他问。 周曜颔首,“满京城都以为我快死了,朝廷上下莫不如此,我再放些假消息过去,郑德必定信以为真。之前数次大败,早就攒了深仇大恨,得知我快死了,他哪还能等得住?趁着我还没被乔家害死,借这次大战除去东昌精锐,于朝廷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数年前,周曜便是以一场凶险之极的恶战重挫郑德锋芒,换来了边境安宁。 如今心存忧患的仍是他。 而居于帝位的皇帝…… 骤然变疾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卷入的水珠落在脸上颇为冰凉。 周晏捏紧了茶杯,眼底分明有冷嘲涌起,“皇上只顾着皇位,他或许已经忘了,边境究竟潜藏着多凶狠的敌人。” “承平久了,他或许以为打仗很容易,随便派谁都行。”周曜淡声。 但其实哪有那样容易的事? 即便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的他,也常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只是他从未提起过而已。 * 周晏与萧令华离开后,梦泽的情绪便颇为低落,独自坐在房间里捧着卷书,却久久不曾翻动,自是挂念双亲之故。但当旁人过去时,他却又竭力摆出小男子汉的坚强姿态,读书习字极为认真,分明是不愿让人担心。 玉妩瞧着只觉得心疼。 才刚七岁的孩子,换在别家正是上房揭瓦人嫌狗憎的年纪,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更不知忧愁为何物。 梦泽托生在世间最尊荣富贵之地,却早早卷入宫廷争斗,失了许多快乐,却如此懂事。 玉妩想了好些法子,仍未能令他展颜。 孙嬷嬷见状,也只能无奈叹气。 “先皇后过世的时候,咱们王爷也是这般年纪,从前多爱说爱闹的孩子,那会儿却像是变了个人,好些天都不说一句话。奴婢也想过许多法子都没用,梦泽这孩子,也还是得慢慢来。这个乔家,当真是造孽!” 她提起乔家,分明藏有恨意。 玉妩隔窗瞧着桌前端坐的梦泽,有些出神。 她其实从没想过周曜幼时是什么样子,只是敬佩他的赫赫战功、满腔热血,忌惮他的喜怒无常、威仪名声。 他在经历丧母之痛前,也会像梦泽待小柔嘉那样,对旁人疼惜照顾,温柔呵护吗? 玉妩实在想象不出周曜温柔起来是何模样。 不过这倒提醒了她。 翌日前晌,梦泽端坐在书桌前,努力摒弃杂念,盯着书中晦涩艰深的文字,琢磨父亲曾讲过的道理。暖热的风徐徐入窗,经过摆开的冰盆时变得凉爽,但远处树间蝉声嘶鸣,仍扰得人心浮气躁。 那声音他是极熟悉的。 来到淮阳王府之前,他跟双亲住在沈巷小院里,但凡天气热起来,周遭都是这般叫声。 小院里无冰可用,母亲便会取团扇慢慢为他扇凉,困于逆境的父亲则会翻开书页,亲自为他讲解,深入浅出。 那院子丝毫不及东宫的尊荣,梦泽却很喜欢。 因双亲皆能抽空陪他,而非整日忙碌。 但如今,他们却都远去了,前路未卜。 梦泽握住一双拳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他答应了的,要好好读书。但心里的担忧难受仍汹涌而起,他怕双亲在途中出事,怕他们像那些侍卫暗中议论的那样,一去不归,再无音信,将他独自丢在这座京城。 他将拳头握得更紧,几乎撕裂书页。 便在这时,窗外传来女孩清脆的声音——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29节 “梦泽哥哥!” 梦泽闻声转过头,看到小柔嘉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束花。小姑娘原就生得玉雪粉嫩,大热天跑过来,脸上热得泛红,双髻上缠的珠串都晃乱了。这时节开着的花不多,她不知是从哪里折了那么一大束,几乎挡住半边身子。 那满面笑容的可爱模样,其实远胜绽放的繁花。 梦泽站起身,眼底浮起惊喜笑意。 第26章 婚房 小柔嘉的到来像是一道穿透云隙的亮光, 令梦泽心头阴云稍散。 往后数日,他渐渐露出笑颜。 玉妩总算是放心了些,按着周曜的意思, 每日派人去望月楼接了小柔嘉, 带到梦泽住的长秋阁。 他俩年岁相若, 读的书却迥然不同, 玉妩便将东西厢房设成读书处,两人各据一处, 分别请女先生和名儒教导。 每过半个时辰有两炷香歇息, 便可一处玩耍,连午饭都是一道吃的。 小柔嘉的性情娇憨可爱, 王府里没人不喜欢, 梦泽又怜她小小年纪失了双亲,格外照顾。担负起小哥哥的重任后,他也不似刚来时那样沉默,玉妩过去陪他俩玩耍或是考问课业的时候,偶尔还能闹出点趣事。 这些事经孙嬷嬷的口禀到映辉楼,倒让周曜觉得意外。 不过—— 周曜听着长秋阁的种种趣事,忽然发觉他似乎有一阵没怎么好好看到小孺人了。倒不是完全见不着面, 因清漪院小厨房的手艺远胜府里的厨子, 周曜到如今都没断药膳,每日里玉妩仍会给他送饭。 但常常是送了饭就走, 不再像从前那样喂他, 颇有点来去匆匆的意思。 意识到这个, 周曜竟有点怅然若失。 尤其是想起昨天看到的情景。 连着闷热了好些天, 昨日晌午前下了场不小的雨, 待云散雨霁, 周曜等不到玉妩送的药膳,便到附近溜达了一圈。 谁知走到客院附近,竟远远瞧见了玉妩。 她大概是先给小柔嘉和梦泽送了糕点,从靠近长秋阁的那道垂花门走了过来,踩着雨后湿滑的青石甬道,脚步颇快。 满园清新,有绚丽彩虹悬在半空。 她身上穿了件半臂纱衣,底下是娇若海棠的曳地长裙,饰以环佩宫绦。远远望过去时,锦带勾勒的腰身颇为显眼,衬着高髻云鬓,愈觉身姿修长,娇艳轻盈。从满目翠色掩着的甬道走来,艳艳秋阳下极为悦目。 佛宝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食盒,旁边还有那只叫虎子的狗。 那条大狗显然很黏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玉妩身边,赶都赶不走。玉妩好几次将它赶回垂花门,一扭头离开,它便会偷偷跟上去。 如是几回,玉妩显然有点生气了,小手儿叉着腰,显然是在训它,大狗则趴在地上垂着脑袋,不时还去蹭她的腿。 周曜觉得有趣,远远看戏。 谁知才看到一半,谢清玄竟也掺和进来了。 这道士自打进了淮阳王府,日子过得便极为清闲,每日里除了打坐翻书,便是找块高处远眺,晨起暮息,半点没当自己是笼中鸟。因拜月门那头查李盛和陆家的事时有了些头绪,狄慎惊愕之余,不免待他客气了几分,起居衣食皆不薄待。 谢清玄得了优待,还可每日出院散步。 瞧见玉妩之后他果真溜达了过去。 隔得有点远,周曜自然听不到他们说话,但谢清玄行礼时含笑和气的姿态却十分明显,跟对待周曜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玉妩则待他以客人之礼,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寒暄了两句。 因虎子实在黏人,索性接过食盒拿在手里,让佛宝将它牵回去。 哪料那狗平常不甚理会生人,待谢清玄却颇亲近,非但没露半点凶相,还过去蹭了蹭。那乖顺的姿态,仿佛跟谢清玄多熟悉,抑或谢清玄是他半个主子似的。 佛宝和玉妩目瞪口呆。 因那是王府的客人,佛宝甚至还袖手站在旁边,放任虎子跟谢清玄玩了半天。 远处周曜心里却腾起莫名的不爽,再也没心情看戏,径直回了住处。 此刻回想起来,胸口都像是被堵着。 周曜才刚处理完乔氏眼线在外疯狂刺探内情的事,随手翻了两页书,实在瞧不进去,索性丢开书卷抬步往内院去。 成婚至今快要半年了,他还从未在清漪院里露过面。 起初是因没把这婚事放在心上,将老皇帝赐的孺人当成摆设,自然无需用心。后来则是碍于“病情”不便公然四处走动,连着数月都未在内院露面。 如今么,周曜想起那只大狗,不爽地扯了扯嘴角。 再不去露个面,钟家那些人恐怕都要忘了,谁才是这座王府的主人。 * 因数日没见梦泽,周曜去清漪院之前顺道去了趟长秋阁。 两个孩子都在厢房里读书,满院安静。 不过隔着窗扇能看到梦泽坐姿端正,正仰着脑袋同先生请教不解之处,一听便是认真考虑过,颇有见地。比起周晏夫妇离开那日红着眼圈的沉默姿态,他的神情气色都好了许多,据孙嬷嬷所言,吃饭睡觉也都已如常,还会给小柔嘉讲笑话。 周曜闻言稍觉放心,遂折身而回。 后院里原就裁撤得没剩下多少人,这时节气候炎热,更是满园幽静。 周曜没带随从,独自信步而行。 离长秋阁稍远处有座假山,堆得甚有野趣,旁边花木繁荫,有座亭子翼然而立,半边倚着假山,半边被两株槭树遮挡。 周曜渐渐走近的时候,亭子里面有极低的女人说话声传来,听起来还颇耳熟—— “……每日打着送饭的旗号去外头招摇,当真是为着王爷么?上回我还瞧见她跟那道士说话,倒真是相谈甚欢。从前在闺中时就勾得陆凝为她与长辈争执,定个亲都闹得满城皆知。进了王府还不安分,她那样的品行,哪里配得上王爷!” “姑娘别想这些了,当心气坏身子。” “我就是心里气不过!她从前跟陆家牵扯不清,趁着王爷生病进了府,如今又招来这么个道士,谁知道藏了怎样的心思。回头你出府采买时再留心打听打听,那个叫谢清玄的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前跟钟氏可有往来。” 极为熟悉的声音,平常听起来柔弱婉转,此刻却分明藏有怨意。 周曜的神情不知何时已变得冷沉。 他缓了脚步,重重咳了一声。 亭中琼楼听见这动静,悚然而惊。 她打小就在江月媚身边伺候,因主子体弱,老将军便常让人教她习武,将来好护江月媚周全。琼楼也算聪慧,哪怕没法跟军营里的武将相较,比起寻常闺中女子,身手是极出众的,也练得耳力极佳。 若是旁人走来,隔着百步远她都能察觉动静,立时打断谈话。 但周曜是什么人? 当年数次直捣敌腹潜入营帐,那双脚慢腾腾走过去时,端的是无声无息。 琼楼直到听到咳嗽,才知有人靠近。 她慌乱起身,出了凉亭一瞧,就见淮阳王锦衣端贵,不知是何时来的,正沉着脸站在那里。如此神情,分明是听到了方才主仆的议论。 琼楼素来惧他威仪,膝盖有些发软,当即跪地行礼道:“奴婢拜见王爷。” 后头江月媚赶过来,瞧见是周曜,也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江月媚脑海里几乎空白。 相识数年,她自然知道周曜的性情,是最不喜人背后议论、言语生事的。方才敢低声说那些怨怼之言,无非是仗着琼楼耳力极佳,等闲仆妇丫鬟不等走近就能被察觉,自然无从听到主仆间的谈话。 谁知道周曜竟会过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江月媚无暇细想,只匆忙屈膝道:“媚儿拜见王爷。” 周曜盯着她,神色阴沉不豫。 先前江月媚派琼楼暗里盯着玉妩的动静时,他其实不甚清楚她如此行事的缘由,只因受过江老将军临终的托付,便未深究,只言语敲打。 直到上回映辉楼里江月媚掩面而去,狄慎后来委婉提醒之后,周曜才算明白过来。 但那般心思,他只觉得荒唐。 当初在北地遇险时,他对江氏姑侄舍命相救,是因不愿江家最后的血脉也葬在沙场。后来命人礼遇优待,也是敬江氏男儿血性刚烈,不愿辜负老将军临终所托而已。且小柔嘉那性子着实招人疼,周曜虽从未形于言语神色,却也愿意养女儿似的纵容她几分。 怎么就被江月媚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了? 因当时还有要事与狄慎商议,周曜转过头就忘了,没想到今日竟又碰见了这事。 他不悦皱眉,没让主仆俩免礼起身,只冷声道:“本王上回的话,没听明白?钟氏是本王的孺人,谁许你私自议论,窥探她言行举止。” 语气颇为僵硬,神情更是阴沉。 江月媚眉心乱跳,心虚之下忙柔弱垂首。 “媚儿只是怕她心中藏奸,恐王爷遭她蒙蔽,才会格外留心。并非媚儿狭隘多疑,实在是她与陆凝的事人尽皆知,那般深厚的交情,无缘无故地退了婚,迅速嫁入王府后又跟没事人似的,由不得人不多想……” 话音未落,便被周曜打断—— “她没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江月媚微愣,茫然抬头。 这般态度分明不是作伪。 周曜意识到玉妩还没办他交代的事,有些头疼地皱眉。 陆凝两个字窜入耳中,胸腔里似乎还有另一种情绪蠢蠢欲动,让他觉得憋闷、不爽。 他半点都不想再听江月媚念叨玉妩跟陆凝的旧事,更不想听到定亲、退婚之类的字眼,一言不发,径直冷着脸抬步离去。 心底里,却颇烦厌江月媚的自作聪明。 当日映辉楼里,周曜忽然提起江月媚的婚事,并非毫无缘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当时江月媚可着劲将话题往男女之事上头引,周曜不知她的心思,还以为是姑娘家到了年纪恨嫁,想起孙嬷嬷的提醒,才会那样说。只是那时王府内忧外患,他顾不到那么多,之后不曾再提起。 如今看来,这江月媚是留不得了。 得早些让孙嬷嬷将她嫁出去。 只不过那钟家的小姑娘…… 周曜想起少女清澈娇丽的眉眼,想起玉妩贴在他身边红袖喂饭,想起她答应帮他去望月楼跟江月媚谈天时的模样,鼻孔里轻轻哼了声。 瞧着胆小如鼠,老实乖巧,却原来还是个阳奉阴违的小滑头!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0节 当真是越来越不把他放眼里了。 周曜憋着股莫名的火气,抬脚直奔清漪院。 * 清漪院里,玉妩这会儿正喝荷叶莲子汤。 暑热尚未褪尽,这是极好的消暑之物。 淮阳王府占地极广,前头是王府迎客接旨的一带厅堂游廊,又有众多王府属官办差之地和周曜的书房,修得极为轩昂巍峨,触目皆是皇家气象。后院里则多有花木湖池,既有富丽堂皇的厅堂殿宇,亦有曲桥流水的湖池亭台,湖中常有荷花。 这会儿花期未尽,菡萏香倾,碧波荡漾。 玉妩爱折荷花供瓶,随手折些荷叶做成汤,清透碧翠又清热解暑,极是爽口。 她美滋滋地喝着,窝在圈椅里翻书。 便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仆妇们意外而整齐的问候—— “奴婢拜见王爷。” 齐刷刷的声音,一听便是训练有素,规矩而恭敬。 玉妩自打嫁进王府,这小半年里除了那夜碰见追捕刺客的狄慎外,从未见旁的男子踏足内院,至于淮阳王周曜本尊,更是连影子都没露过。天长日久,玉妩都快忘记这是她跟淮阳王的新婚洞房了,总觉得内外有别,两人会一直这样顶着夫妻名义过下去,各不相扰。 看到男人颀长的身姿时,她甚至愣了一瞬。 还是徐妈妈偷偷戳她,“别愣着呀!” 哦对,王爷亲自驾临后院,她身为妃妾是该接驾的。 玉妩赶紧将桌上摊开的话本藏进抽屉,拎着裙角快步下了阁楼,顺便理了理窝在圈椅里时蹭乱的鬓发。 绕过屏风到得廊下,就见周曜负手站在甬道上,深青色的衣裳被秋风拂动,暑热未尽的天气里,那张脸冷清得如同覆了初冬的冰霜。 他这是……心绪欠佳? 玉妩赶紧屈膝为礼,柔声道:“王爷怎么有空过来了?倒是妾身失礼。” 香颈低垂,鬓发如雾,姿态袅娜而婉约。 因是躲在住处散漫喝汤,她连发间的珠钗花钿都卸去了,只剩一支精雕细镂的凤尾玉簪挽着鸦色满头青丝。垂落的发梢松散搭在肩上,那件纱衣裁得宽松轻薄,露出脖颈间大片的白腻,有根细细的红线挂在颈上没入胸口,不知是坠了什么。 周曜的目光顺着红线往下挪,在触到衣衫掩着的酥雪前极力收回。 风吹过庭院,她抬手捋了捋扬起的发丝。 蓦地,周曜就想起了新婚那夜,她摘去凤冠后坐在镜前换衣卸妆,烛光下娇艳柔旖。 那眉眼身姿,是真的漂亮。 胸前堵着的闷气被她清澈含波的目光冲散,兴师问罪的架势也在无形中悄然收敛。 周曜端着冷清傲然的姿态,目光随意扫过庭院,最后仍落在玉妩的眉眼间,口中道:“我交代的事情,你都忘了?” “梦泽那边,妾身每日都会去照料,他和柔嘉读书都极认真,王爷尽可放心。” 玉妩勾出温柔笑容,清丽灵动。 周曜摇了摇头,也没说话,只管瞧着她。 这分明是她会错意了。 玉妩赶紧回想他究竟交代了哪些差事,从此刻往前倒推,脑海里关乎映辉楼里的每个细节迅速滑过,倏的,很久之前关于江月媚婚事的嘱咐就蹦了出来。 隔得有点久,玉妩近来心思多放在两个孩子身上,都快忘了江月媚那档子事儿了。 她不甚确信,做贼心虚地打量周曜的神色。 便见他眉梢微挑,淡声道:“望月楼。” 果然! 玉妩心里哀嚎了一声。 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淮阳王头回踏足内院竟是来算这笔旧账的。 好在从前拖延差事的时候,她很多次都想过周曜问及时该如何作答,这会儿遭了突袭,她也没自乱阵脚,只微微笑道:“原来是这件事,确实是妾身大意了。” “只是大意?” “是呀。”玉妩心中预演过许多遍这番对答,此刻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只缓声道:“殿下文韬武略,心怀天下,行事爽直利落,想必以为这是极轻易的事。其实不然,姑娘家的心事,跟行军打仗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周曜难得耐心。 “女人心,海底针,不知王爷可听过这句话?” 见周曜似乎没听过,玉妩小伎俩得逞,笑得更加温柔可亲。 “姑娘家多半害羞含蓄,心思藏得深,婚事上尤其如此。王爷或许不知,我在闺中时却见过不少,有些女子明明有意中人,却羞于说出口,亲生父母跟前都未必吐露,何况旁人?” “所谓意中人,自是珍而重之藏在心底的。妾身与江姑娘相识未久,若赤眉白眼地去问,怕会令她觉得冒犯。所以妾身打算等跟江姑娘再熟悉些,她愿意同我说心事了,才能问到真心话。否则妾身笨嘴拙舌,即便问了,怕也无用。” 她柔声说罢,抬眸忐忑望他。 少女娇丽,修长的睫毛微翘,底下双眸清澈潋滟,肌肤霜雪般毫无瑕疵。 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极为悦目。 周曜忽然躬身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如此说来,若我问你可有意中人,你会如何回答?”他慢慢说完,也不抽身离开,只管隔着咫尺距离打量她。 男人的唇几乎要贴在她白嫩的耳垂,呼吸落在耳畔时,热而微痒。 玉妩僵在那里,动都不敢乱动。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众目睽睽下,她的耳廓上有微红悄然浮起,连脸颊都泛出粉色。 在此之前,她想过无数种周曜听闻后可能的态度,甚至想过该如何应对,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种。 心里像是被谁戳了一下,空落落的。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妾身已嫁给了王爷。” 声音细若蚊讷,却并非娇羞所致。 周曜愣了愣,看到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袖,似颇为无措。 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 周曜直起身,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平白无故问这种话做什么呢?她有没有意中人,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更何况,就江月媚那种屡屡生事的态度,玉妩就算去了,怕是也要碰钉子。原就是他考虑不周,安排了荒唐差事,小姑娘被塞进来冲喜已够可怜了,他跟她置什么气。 心里这样想着,却有另一种失落蔓延。 周曜不动声色地将扬州二字赶出脑海,只看向眼前的阁楼。 这是他跟玉妩的新婚洞房,曾有红烛摇曳到天明,映照着屋内凤冠霞帔的娇柔美人。那夜的记忆此刻仍旧清晰,只是时序递嬗,春尽秋来,窗扇上的红色喜字早已拆去,就连喜庆的宫灯都换成了寻常样式。 不知不觉间,她嫁入王府竟已数月。 身为新郎,他却从未踏足其中。 周曜的指尖扫过玉妩秀肩,抬脚径直走向屋中。 * 宽敞的屋舍里,新婚洞房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不过比起映辉楼的满屋药气和简洁陈设,这屋里显然鲜活得多。 门口的屏风绣着喜鹊红梅,触目只觉生机勃勃。 绕过屏风,左手是两张长案,上头养着水仙和盆栽海棠,亦有折来的时令花卉,行经案畔,有幽香扑鼻。桌上除了茶盘杯壶,还摆着果脯蜜饯,盘子里的糕点还剩少半,有一枚咬了半口,想必是玉妩当零嘴吃掉的。 帘帐是浅色的,显得屋中颇为亮堂。 进了里间,玉鼎雕成瑞兽,有淡淡的薄烟袅袅腾起,香味里搀着一丝甜。 箱笼橱柜之间,尽是女子起居的痕迹。 周曜的余光落在玉妩身上,见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似有点紧张。 他原本打算瞧瞧就走的,却忽然改了主意,径直进了最里侧的卧房。 珠帘内纱帐长垂,里头倒未熏香,只供了一大瓶花束,宽敞的雕花大床倚墙而设,锦帐合欢,被褥香软。 明明是夫妻用的洞房,却颇似深闺。 玉妩紧跟在身后,掌心都快渗出细汗了。 她着实没想到周曜会忽然来清漪院,更没想到他会有闲心来屋里闲逛。像是幼时被先生突袭课业,她生怕哪里做得不周全,惹得先生不快。而至于周曜,虽说这阵子处得甚是和睦,但方才忐忑对答时,也勾起了先前被他掐着脖子威胁的记忆。 这男人的喜怒无常,着实令她刻骨铭心。 于是玉妩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她尾巴似的跟着,猜不透周曜的意图。 佛宝她们被孙嬷嬷拦着没跟进来,屋里只有夫妻俩慢行,越是沉默安静,越是让人觉得紧张。脑海里的弦渐渐绷紧,在周曜站到那张宽敞的床榻旁边时,更是扯成了一根细丝。 她有些担心地想,周曜这是要搬过来吗? 若果真搬来…… “这张床挺大,独自睡不会害怕?” 男人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玉妩下意识摇头,“不会,习惯了。” “……”周曜无言以对。 不过看得出来她有点局促,应是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明明是已经成婚数月的夫妻,在映辉楼里,玉妩扶他起身,耐心喂饭时一副乖巧小媳妇的模样,事事都极妥帖。后来病情渐愈,她没少扶着他在外散步,便是被他搂着腰身的事也有过。彼时她应对得自如,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然而到了新婚所用的洞房,氛围却还是微妙起来。 这微妙的缘由,两人都心知肚明。 玉妩看他目光在床榻上逡巡,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他不会躺上去吧? 念头未已,跟前的周曜忽然伸了个懒腰。 下一瞬,他弯腰摸了摸厚软的床榻,默然坐了上去。而后,似是颇满意这床被褥,径直横躺上去,将单手枕在脑后,修长的腿搭在床沿。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1节 第27章 旖梦 满屋安静, 玉妩鼻尖都快出汗了。 她看得出周曜今日来意不善,见男人阖了双眼似欲睡觉,嘴巴张了张, 终是没敢开口打扰, 怕不慎触到他逆鳞又遭欺压。 无奈之下, 她只好探手去取里头叠着的薄毯, 打算给他盖在身上。 床榻很宽大,她躬着腰伸手去够时颇有点吃力, 遂抬起右膝跪在了床沿。 柔滑的裙被牵动, 覆在周曜手腕。 他眯开眼缝,看到玉妩趴在他身体上方, 吃力地去够薄毯, 脸蛋憋得微红,却小心翼翼避着不敢碰他。 从侧面瞧过去,少女自胸到腰臀的轮廓渐显,如花枝含苞。 有那么一瞬,周曜甚至在想,倘若此刻故意将她勾到怀里,小姑娘会作何反应。 那抹娇艳的红会蔓延到脖子根吗? 但他终是忍住了。 怕玩过头了难以收场。 他阖上眼皮, 淡声道:“你做什么?” 玉妩心里一跳, 忙低声回答,“给王爷取薄毯盖上, 免得睡着了着凉。” “不睡了, 就躺躺。” 周曜睁开眼, 目光扫过她窈窕身段, 腰腹稍稍用力, 毫无预兆地就地坐起。 玉妩怕碍事儿, 慌里慌张地往后躲,险些连脚都没站稳,被周曜握住腰身扶稳。哪怕只是握了一瞬,在这座新婚的洞房里,那柔弱的触感仍让人心底猛地颤了颤。有些旖旎撩人的场景自脑海迅速闪过,稍纵即逝。 画面里玉妩满身香汗,鬓发散乱。 而他紧握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在红绡帐内肆意又疼惜,似欲将她揉进身体。 周曜眸色微紧,有一瞬恍神。 是疯魔了吧,仅仅隔衣相触而已,怎就想到了这样活色生香的事? 他掩饰般干咳了一声,自觉不宜逗留太久,遂起身往外走。不过经了这般折腾,瞧着玉妩小心翼翼照料他的模样,周曜胸口那股闷气倒是散了不少。遂大步而出,玉姿峨然。 玉妩紧跟在后,几乎是恭送的姿态。 谁知才将这尊大佛送到院里,通往跨院的门口忽然有道黑影迅速跑了过来,那架势就跟八百里疾驰救驾似的。 没等玉妩反应过来后喝止,下一瞬,虎子已气势汹汹地拦在周曜面前,四只脚扣紧地面,腰身微躬,随时准备恶斗似的朝他叫唤—— “汪!汪汪!” 完了,玉妩有点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定是她刚才太过紧张,这傻头傻脑的虎子以为周曜来者不善,护主起来了。 怎么办? 她暗自捏了把汗,不敢看周曜的表情。 周曜的神情确实有点阴沉。 单单一条狗在他眼里实在不算什么,当初驰骋沙场,率兵轻骑夜袭时,碰见狼群都是家常便饭,虎子在他眼里跟只大猫无异。 关键是虎子那架势。 当日垂花门外,虎子在谢清玄跟前摇头摆尾亲近热情的姿态,周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谁知道换到他这儿,甫一见面,虎子就摆出如此凶狠的姿态? 某人竟然还说它性情温驯! 周曜扭头,看向没少给这条狗说好话的玉妩。 玉妩绝望地睁眼,笑得尴尬而不失礼貌,“王爷勿怪,虎子这两日跟我闹脾气呢,对着我都龇牙咧嘴,它寻常不这样的。”说着话,赶紧跑过去搂住虎子的脑袋摸了摸,低声道:“别闹了,快回去。” 虎子喉咙里呜呜地低叫,两眼盯向周曜,似乎还不放心。 但这种杀神,哪是虎子能招惹的呀? 玉妩脑门都快冒汗了,“听话,快回去!” 说着话,招手让佛宝近前,将虎子半拖半拽地带去跨院。 而后向周曜屈膝道:“它近来闹脾气,实在失礼,妾身回头定会好生管教。王爷胸襟开阔,宽宏大量,就别跟条狗置气了,免得伤及身体。小厨房里还炖着鱼汤呢,等做好了,我赶紧趁热送过去。” 周曜险些被她气笑。 合着他要是计较虎子的失礼,就是胸襟狭隘,自降身份了呗? 这小鬼头。 周曜倒也没打算跟只狗较劲,只淡声道:“看来确实是你近来惫懒疏忽,做事不周,连条狗都心生不满,跟你闹起脾气了。”说罢,袍袖微摆,径自飘然走了。 玉妩站在原地,有些困惑。 她怎么觉得周曜这是话里有话? 虎子它无知无畏瞎胡闹,跟她惫懒疏忽有什么关系? * 因这个小插曲,往后几日,玉妩没少在虎子跟前念叨,不许在王府里随便吓唬人,更不许在王爷跟前失礼唐突云云。但这种话虎子显然是听不懂的,玉妩为免它再去招惹周曜,只能使出下策—— 每日送饭时,都牵着虎子到映辉楼附近逗留一阵,再由佛宝悄悄牵回去。 狗鼻子向来灵敏,虎子尤其如此。 玉妩每回到映辉楼附近,都会竭力让劝自己轻松愉快些,多在虎子跟前露出笑容,让它知道主人在这儿心情不错。就盼着这傻狗能长点记性,下回见着周曜时能想起映辉楼附近的味道,想起她跟周曜不是冤家,别莽撞吓唬人。 这点小心思,狄慎在外看得明明白白。 得空时还跟周曜说了这事。 周曜听闻,连眼皮都没抬,只淡声道:“瞎忙活。” 然而翻动书页时,却还是勾起了唇角。 兴许是玉妩苦心教导有了效用,等周曜再次见到虎子时,场面已和谐了许多。 那会儿处暑过半,白露未至。 熬人的炎热到了尾声,暑气褪去后,天气日渐凉爽起来,经了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更是洗尽残余的燥热。王府之外,朝堂上因甘州战事连连败退,上自帝王下至百官,都急得火烧眉毛了。 据说有一次战报送到时,乔国舅正在御前禀事,被看过战报后勃然而怒的乾明帝拿奏本砸了脑袋,当场血流如注,吓得他赶紧跪地求情。等太医闻讯赶过去时,乔国舅跪在地上快晕过去了,都没敢起身。 再后来,连一向得宠的乔皇后和楚王都受了重责,闹得宫中人人自危。 这些消息断断续续都送到了淮阳王府。 周曜虽早有成算,在乾明帝服软之前却还是有点焦躁。 毕竟,倒在沙场的都是有血有肉的将士。 周曜做不到视若无睹。 他独自闭门,就着刚送到京城的战报和拜月门从北边送来的消息,在舆图前站了大半个时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虽说狄慎寻来的神医暂且压住毒性,给他捡了条性命回来,到底毒素并未除尽,他如今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若寻不到下药的人,依着方子将毒彻底解去,他如今这具身体怕是撑不过几年。 这几年间,务必推着兄长走上权位之巅。 届时,便可再无遗憾。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就只剩…… 少女时而忐忑时而温柔的眉眼忽然浮上心间,周曜举壶斟茶时,稍稍出神。那日去过清漪院后,他又断续做了几场梦,大概是因身体尚且虚弱,梦里像是身在深渊,疲累又沉重,许多事醒来后已记不真切。 但他记得梦里有她,不止在娇软承欢的床榻间,也在他纵横捭阖的战场上。 那种销魂的滋味,就是梦醒了都忘不掉。 这对周曜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事。 毕竟,这些年除了母亲之外,他没梦见过旁的女人。 更别说还是这种事。 且她嫁进王府也只数月,却常在不经意间令周曜想起,甚至牵动他的情绪,做出许多破例的事,跟他从前视她为摆设的打算大相径庭。须知周曜从前性情桀骜,加之极有领军作战的天赋,心思几乎都扑在了用兵上,甚少留意女子。 即便江月媚那种相识数年的,若非老将军临终托付,在他眼里也与寻常女子无异。 而钟氏显然不同。 周曜侧头,目光落在案上叠好的一方绣帕。 那是她昨天落下的,绣了清丽海棠。 周曜从前可从不会捡这些东西,若是偶尔江月媚落了,都是让狄慎拿去还到望月楼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出门散步。 才刚出了映辉楼没走多远,就见东边的荷池旁边,玉妩正驻足跟人说话。 又是谢清玄! 这牛鼻子虽说有些本事,却实在算不上知情知趣,每回都跟守株待兔似的,掐着玉妩送药膳的时辰在客院周遭转悠,碰上了便搭几句话,顺便逗逗虎子。 玉妩年纪小,以冲喜的身份嫁进府里,便是对徐司闺都颇客气,于客人更不会怠慢。 谢清玄愈发得寸进尺。 这点路数,周曜早就摸透了。 也不知那臭道士跟玉妩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这会儿眉开眼笑,甚至微弯腰身,远远都能觉出她的愉快。明丽秋阳下,她的笑容肆意而灿烂,是周曜从未见过的——她在他跟前,或是如履薄冰的忐忑,或是温柔如水的照顾,即便是笑也都收敛着,含蓄又谨慎。 却原来她肆意笑起来,竟是那样明媚漂亮。 周曜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 荷池旁,玉妩很快就瞧见了他,诧异之下倒也没动身,只等他走近了,才含笑道:“王爷怎么过来了?”说着话偷觑虎子,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脚边,没像上回似的扑过去龇牙咧嘴,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周曜长身而立,声音清冷,“看你跟谢道长相谈甚欢,过来凑个热闹。” “……”谢清玄嘴角抽了抽。 孤傲不逊的淮阳王殿下竟也有凑热闹的时候?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2节 分明是喝醋了的借口! 谢清玄无言以对,拱手行礼。 倒是玉妩浑然未觉,双眸含笑道:“原打算给王爷送药膳的,碰见道长后想起前日他提过的一门杂学,便请教了几句。时辰也差不多了,王爷是回映辉楼用饭,还是得到那边凉亭里?”说着,瞥向白墙边的树荫。 周曜随意抬手,“去凉亭吧。” 说着,又觑向谢清玄,“谢道长若实在闲得无事,不如帮本王抄几本经书。”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随口一提。 谢清玄却知道,这种劳神劳力的苦差事周曜恐怕早就想安排给他了。 以他对周曜的了解,若此刻爽快应承,狄慎送来的大约只是些寻常经书,将他在客院里困上几日便可。若敢讨价还价,回头狄慎怕是能将整部道藏都给他搬到案头。若真如此,他这辈子就得在王府里皓首穷经,慢慢誊写了。 哪怕不是整部道藏,但凡多两本书,他的手腕就得多吃苦数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清玄只能折腰拱手,“贫道愿为王爷效劳。” 这还算识相。 周曜稍觉满意,未再多说,同玉妩往凉亭里去。 佛宝见状,忙松开虎子跟过去伺候,还不忘朝谢清玄屈膝为礼,以目恳求。 谢清玄会意,低声道:“姑娘只管过去,贫道稍后把虎子送到垂花门,不会让它乱跑。”说罢,稍稍躬身,屈指在虎子毛茸茸的脑袋上轻敲了敲,“又落到我手里了。走吧,跟我回去,别添乱。” 虎子喉中呜呜低叫,却不动身,只管在他周围打转,不时趴上去嗅他腰间的荷包。 谢清玄失笑,自荷包中取了丹丸出来。 这丹丸是调养所用的,颇能进补身体。因气味极为清香,且加了蜜炼成指头大小的蜜丸,并无半点苦涩味道。虎子被他逗着尝过一粒后就上了瘾,每回碰见了闻见药香,都得缠上半天。 谢清玄也乐意给它吃,自取一粒服了,又蹲身将药丸托在掌心喂给虎子。 虎子伸舌舔进去,吃得美滋滋。 末了,还颇感激地蹭了蹭他大腿。 谢清玄揉它脑袋,抬眼瞧向凉亭,就见玉妩和周曜已经并肩坐下,正从食盒里往外盛汤。初嫁的少女姿容娇丽,招人疼惜,周曜虽惯于冷厉杀伐,桀骜又不近人情,到她跟前时,倒颇有几分烟火气的亲近。 他颇散漫地坐在亭中,凑过去嗅了嗅药膳的味道,侧头同她说话。 玉妩被他说得笑了,抬手轻捋鬓发。 谢清玄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 “带了大礼诚心投奔,却换来这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态度,不就是暗自吃醋了么。他其实很在乎她,对不对?就是脾气臭了点,不懂她真正想要什么。”他拍拍虎子的脑袋,自语般低声道:“但愿这回,贫道能帮上些忙。” 虎子似乎听懂了,趴在他脚边望向玉妩,目光安静,甚是乖顺。 浮云飘过,满园天高气爽。 * 秋气渐浓,八月初,京城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是乔国舅受责降职。 自打乔氏封了皇后,便深得乾明帝宠信疼爱,原本只是寻常门第的乔家随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非但乔氏的姐妹各自得了封号,在当地受尽推崇,就连当初屡屡落第,才学不显,只因胞妹嫁入帝王家才谋了个兵部官职的乔公度都屡屡升迁,青云而上。 其实比起先皇后戚氏背靠军权、才学出众的家世,乔家的门第实在普通。 乔氏初入王府时,只是个媵的身份,全凭美貌和性情手腕得了宠爱,在诞下孩子后加以孺人封号,所得荣宠仅逊于王妃戚氏。 后来乾明帝登基为帝,乔氏凭着两个孩子居于妃位,渐而成了贵妃、皇后。 论端庄贤良,她半点不及戚氏。 甚至打理后宫、辅佐帝王的手腕上,她也远逊于戚氏,未必够母仪天下的资格。 但她有一样占先,便是出身。 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连着两代帝王皆受外戚干政之祸,被内宫妇人和边关重将联手挟制,以至险些动摇朝堂根基。乾明帝当初登基时没少受戚氏助力,待真的坐上了皇位,却仍心生忌惮,恐戚氏权位过重,尾大不掉。 相较之下,乔氏则极易拿捏。 让这般毫无根基的门第成为外戚,凡事皆有求于皇权,也能令帝王放心不少。 是以乔氏一族颇得信重,荣宠无双。 这回乔公度荐人不淑惹得帝王大怒,当众斥责贬斥,着实十分罕见。只因乔氏居于中宫,楚王兄弟又是极得帝心的王爷,无人匹敌的盛宠摆在那里,没人敢议论,消息散播得也极慢。 第二件大事,则是淮阳王携妻逛街。 这件事,却可谓轰动京城。 须知淮阳王年少英武,战功赫赫,以元后嫡子的身份亲赴沙场,一路所向披靡打通商道,京城百姓无人不知。后来太子被废,他重病卧床,被塞了个小官之女冲喜也无甚起色,奄奄一息等死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如今战事十万火急,淮阳王府却无半点动静,满京城的人都以为,昔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那位杀神,如今定是只剩一口气吊着,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谁知他竟会忽然醒来,好端端地在闹市现身? 最先被震惊的是王府门口的侍卫。 日上三竿,亲事府负责府门戍卫的那几位酒囊饭袋如常换了值,名为守卫,实则监看。 同往常一样,王府外门可罗雀,除了风吹落叶不见半个访客。 几人精神抖擞地站了会儿,身姿渐渐就塌了下去,正无趣犯困,耳边却传来一声厉喝。 “王府门口,谁许你们玩忽职守!” 熟悉的声音来自帐内府典军狄慎,虽非亲事府长官,却是沙场历练出的狠厉人物。 侍卫们不敢得罪他,忙站直身姿瞧过去。 这一瞧,顿时跟见鬼似的愣住了。 只见久病不起的淮阳王身姿巍峨地站在影壁处,乌金冠束发,蹀躞系在腰间,一身玄色锦衣磊落端贵,秋日艳阳下英姿勃发。唯有神情冷沉,哪怕隔了十多步的距离,仍令人心中一凛,不敢逼视。 他的身旁,美人华服丽饰,正是孺人钟氏。 侍卫们下意识行礼拜见,却直到周曜跟玉妩登车出府辘辘远去时,仍面面相觑,神情茫然,怀疑是方才看花了眼。 长街上,情形也是相似。 周曜这回出行时与玉妩同乘华车,非但让狄慎挑选数位精干侍卫随行,还带了亲王出行的仪仗开路,动静甚是张扬。队伍出了王府后,先是到闹市绕道露了个面,而后拐道向东,去了珠玑街。 京城之中,要论最挥金如土的地方,莫过于珠玑街。 这地方离皇宫颇远,东西绵延三四里,当中尽是绸缎庄、成衣铺、金银店、首饰行。且每一家皆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名号,随手拿一件东西出来都不下百金之数,因着各家店面皆修得奢豪,整条街愈发显得珠光宝气,鼎盛繁华。 能来珠玑街的自然都是达官显贵、富户高门。 周曜的车驾一经驶入,当即引来瞩目。 高门贵户之中,哪怕少有人见过淮阳王真容,却多认得王府的徽记。就算离得远看不清徽记,亲王出行的仪仗原就仅逊于东宫太子,绝非等闲公侯卿相可比,那侍卫开道,女官随行的队伍逶迤行过来,谁都知道里头不是王府的人,便是公主府的人。 这般张扬上街,也不像如今几位王爷公主的做派。 周遭众人难免好奇,暗自打量。 等华车停稳,侍卫肃立,就见锦绣帘帐掀动,年轻的男子金冠华服散漫而出。 看年纪不是楚王周昊,更不是驸马。 且男人身姿峻拔,虽举止散漫,站在盔甲严整的侍卫堆里时,却仍有岿然端稳的气势,如白鹤立于鸡群,珠玉耀于瓦砾,极为惹人瞩目。满京城里,有资格摆这等仪仗,还有如此出众气度的,数来数去也就只剩…… “难道是淮阳王?”有人低声猜测。 周遭立时起了阵骚动。 有恰好在近处的侯府贵妇听到动静,隔窗望出去,瞧见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也不可置信地道:“淮阳王?他竟然还……”后面的话她没敢说,仓促咽了回去。但淮阳王三个字,却迅速四处蔓延开。 等玉妩扶着佛宝的手,躬身出车时,便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投了过来。 像是一簇簇火苗,炙热又惊愕。 玉妩暗自吸了口气,枉顾周遭打量的眼神,同周曜踏进眼前的绸缎庄。 今日的事,她其实也始料未及。 早晨孙嬷嬷过来传话,说王爷有令,请她盛妆丽服陪他上街时,玉妩还怀疑是听错了。特地问了两遍,确信并未传错,忙梳妆换衣赶去映辉楼,同他登车出府。 途中问及缘故,周曜自不会细讲。 只说他在府中躺了半年,甚是憋闷,今日难得有兴致出门散心,叫她待会不必收敛,瞧见顺眼的只管挑。衣裳首饰,珠翠玛瑙,乃至笔墨纸砚,但凡能入眼的皆不必放过,最好能让每一家店铺都派两拨伙计,流水般往王府送东西。 玉妩听得目瞪口呆。 跟着财大气粗的王爷逛街,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揣摩不透周曜的用意,却知道奉命行事绝不会出错。 遂放开手脚挑选,命人送到王府。 如此走过两家店铺,因着王府仪仗开道,闲人皆需退让,珠玑街上已围满了人,半数是避让出去的,半数是赶来看热闹的。而玉妩置身于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间,已有些眼花缭乱,算着价钱时更是暗自心疼。 但种种华服美饰入目,却也令人愉快。 玉妩唇边噙着笑,随他徐行慢挑,直到在一家店铺门前碰见个许久未见的熟人—— 信国公府世子,陆凝。 第28章 同寝 玉妩已经很久没看到陆凝了。 上次碰面还是在暮春的梵音寺, 她为着婚事同母亲去进香,偶遇乔拂和陆凝兄妹。彼时乔拂言语不逊,陆凝现身解围, 她碍着周围人多眼杂, 加之两家已因退亲的事情闹崩, 客气行礼过后并未多言, 只各自走开。 一转眼,都快中秋了。 时日匆匆, 半年弹指即过, 她已嫁为人妇,他却仍是温文尔雅的公府世子。 锦绣堆里除了陆幼薇和潘氏, 还有位妙龄女子。 玉妩认得她, 是靖宁候府的三姑娘。 早就听说潘氏对此女极为中意,如今他们既一道露面,怕是好事将近了。这般门当户对,且能彼此扶持的婚事,信国公府众人定会乐见其成,巴不得早日结为秦晋之好。而当日修书于她,说退亲只是权宜之计的陆凝既然来了这里, 必定是会听从安排。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3节 如同她从前预料的那样,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陆凝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只要身上还有公府嫡长孙的重担, 定会被情势裹挟着步步前行, 在私心与阖府前程之间有所取舍。 玉妩轻垂眼睫, 竭力不露异样。 对面的陆凝却仿佛被惊雷劈中, 在看到玉妩夫妇缓缓走来时, 僵在原地。 他这半年过得其实十分艰难。 先是婚事上遭受挫折, 他费尽心思求得祖父点头的亲事被潘氏彻底搅黄,非但退了亲,还闹得满城风雨。而他被老公爷困在府邸,几乎与世隔绝,等得知这些事情时,玉妩已平白受了许多唇枪舌剑。 很快,宫里就颁了赐婚的圣旨。 纵使他与潘氏闹翻,极力澄清潘氏捏造的种种传闻,但造谣容易辟谣难,皇帝亲赐的婚事更无力扭转,他的挣扎只是徒劳。没多久,京兆府里接了桩离奇命案,因案子极为复杂,且惊动了乾明帝,令整个京兆府焦头烂额。 陆凝费了许多心力才得以破案。 谁知磨难还在后面—— 甘州战事焦灼,他与祖父奉命督办粮草之事,亲赴北地。结果那领兵的将领是个庸才,非但打仗时节节败退,连巡查都漏洞百出,先是押送粮草的队伍遭了突袭,险些将粮草付之一炬,好容易将粮草交到军营,回程中竟又遭了侵扰突袭。 实力悬殊的厮杀里,陆凝与祖父侥幸捡回性命。 老公爷却受了极重的伤,险些丧命。 陆凝提心吊胆,一路将祖父护送回京,请了太医精心调养,虽说伤势渐愈,却因重伤后元气大伤,至今都卧病调养,将公府的重担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上。为了公府前程,老公爷更是拿病情要挟,执意与靖宁候府结亲,遭陆凝强烈反对后,正自僵持。 今日,陆凝原是陪母亲和堂妹来瞧京中时新的样式,好另造几幅首饰给陆幼薇添妆,待九月大婚时带到楚王府去。 谁知到得珠玑街,陆幼薇竟跟那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来了场“偶遇”。 这般巧合,不用猜都是潘氏安排的。 陆凝心中不悦,本想尽早脱身,听周遭人说淮阳王携孺人钟氏来挑首饰,因许久没见到玉妩,不免生出稍作逗留看看她的念头。按他的打算,出了这座以精巧首饰著称的彩蝶轩,对面酒楼里有雅间,可供他悄然藏身。 谁料潘氏实在磨蹭,等陆凝出门时,迎面玉妩已徐徐走来。 * 满街绫罗珠玉,人头攒动,陆凝一眼就看到了玉妩。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年才及笄的女子,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上回见面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双鬟珠钗,春衫单薄,似扬州初开的琼花,清丽灵动。如今她锦衣华服,发间钗簪名贵,耳畔滴珠娇艳,腰间环佩宫绦俱是绝品,衬着秀致黛眉,明澈双目,顿觉艳色逼人。 她的旁边是淮阳王,如玉山峨峨,昂藏清冷。 迥异于所谓的重病将死。 仲秋的明丽阳光洒满街市,穿透道旁高槐投下斑驳碎影,两人徐徐走过来,哪怕没有簇拥的仪仗,单论姿容气度就已足够引人瞩目。尤其她熟悉的如画眉眼,便是隔着层层人潮,陆凝都能轻易找到。 陆凝原以为,凭着他的城府历练,定能妥善应对这般场景。 然而真的看到藏在心尖的小姑娘站到旁的男人身侧时,那画面终究分外刺眼。 人群静寂,陆凝站在那里,脚下如同灌铅。 潘氏情知这偶遇的场面着实尴尬,匆忙朝儿子递个眼色,欲同旁人一道避去旁边,藏进人堆里。眼色使出去,陆凝却毫无反应,她心中暗恨,忙伸手去拽。这般磨蹭之间,周围人群匆忙避让行礼,就剩陆家一群人仍在原地。 而王府开道的仪仗,已经到了跟前。 这会儿再躲太过于失礼突兀,潘氏只能收回脚步,停留在原地。 周遭都是久在京城的高门贵户,自然听说过钟家跟陆家退亲后沸沸扬扬的传闻,亦有不少人猜出潘氏落井下石的龌龊手段。 如今钟家女儿嫁入王府,轻易得了四品诰命,又被淮阳王如此张扬地带到珠玑街,同陆家母子狭路相逢,众人不免暗中看戏。 当然,是看潘氏的笑话。 种种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潘氏只觉背后被火苗燎着似的,尴尬之极。 她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屈膝拜见。 旁边陆凝也回过神,忙躬身拱手为礼。 倒是陆幼薇和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溜得快,早已混入人群中,垂首拘着礼数,不甚惹眼。 周遭有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周曜随意抬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径直落在陆凝身上,徐徐走近。最后,他的脚步停在陆凝母子跟前。换作从前,他跟陆家素无往来,便是碰见了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过这半年来,他没少从狄慎嘴里听到陆家这对母子的名字。 或是因朝堂,或是为玉妩。 反正都不是好事儿。 他瞥了眼紧跟在身侧的玉妩,见她挺秀而立,眼睫轻垂,目光有意无意地盯着脚尖,半分都没往陆凝身上挪。这般姿态,显然是心里还藏着事情,不管是为扬州的旧日交情,还是为后来的反目成仇,总归做不到坦然面对。 可陆凝算是哪根葱呢? 周曜抬臂,忽然握住玉妩的手腕。 隔着单薄的衣袖,细腕纤弱,不堪半分催折。 玉妩指尖颤了颤,愕然抬头看向他。 周曜的目光却仍落在陆凝身上,神情清冷如旧,只将手指缓缓往下挪,摩挲过她的手背,而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指生得纤细,指甲上涂了丹蔻,每回给他盛汤喂饭时都极悦目,如今握在掌中,更觉柔若无骨。 侍卫仆从拥围,旁人无从目睹这动静。 但陆凝却看得极为分明。 那只手他曾在玉妩幼时牵过,携年幼的她走过溪桥,爬过远山。那时的扬州燕子双飞,桃花蘸水,他撑着小舟载她涉水渡河,春雨靡靡如丝,她时而弯腰拨水,时而伸手摆弄水畔柳荫,笑容明媚而纯真。 后来年纪渐长,为着避嫌已许久不曾碰触。 两人定亲时,陆凝也曾暗中立誓要握紧她的手,护她此生安稳无虞。 如今,却被旁的男人牵在了手里。 陆凝死死盯着紧握的两只手,心如刀绞,五味杂陈。却听周曜道:“本王这份良缘多赖夫人出力,费心周全。听闻信国公北上督办粮草,却遭敌军侵袭,身负重伤。如今可好些了?”说话间,威冷的目光落在了潘氏身上。 潘氏头皮一麻,哪还敢看他? 当日之所以撺掇赐婚,是她认定了周曜兄弟宫斗落败,太子的东宫之位都废了,淮阳王身中剧毒又遭皇帝厌弃忌惮,死在乔皇后手里是迟早的事。将玉妩塞进那火坑,既能彻底斩断陆凝的念头,也可借乔氏之手让玉妩难以翻身。 谁知道等死的淮阳王竟会醒转? 方才那番话,分明是查清了赐婚的原委。 潘氏毕竟忌惮周曜无法无天的手段,忙行礼道:“多谢殿下记挂,已好多了。” 周曜哂笑,牵着玉妩的手进了店中。 随着他缓步离去,那股无形的威压亦悄然消散。只等王府的侍卫随从都离开,潘氏才缓缓站直身体,脸上勉强堆出的笑容亦消失殆尽。母子俩各怀心事,她状若无事地理袖,余光瞥见人群里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不用猜都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自是因为玉妩。 上回梵音寺里被玉妩堵住了行礼,潘氏虽恼恨,毕竟是背着人的。如今众目睽睽,昔日被她弃如敝履、肆意欺压踩踏的小官之女,却堂而皇之地站在淮阳王身侧,坦然受她拜见行礼,这事情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如同一记耳光扇在脸上,潘氏满面涨红。 在议论言辞入耳前,她匆匆乘车回府。 这情形看在旁人眼里,无异于落荒而逃。 于是,在淮阳王病情痊愈,携妻逛街的消息在满京城疯传时,信国公府陆夫人捧高踩低、自取其辱的笑谈也在后宅女眷之间悄然传开。 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淮阳王娶了钟家女之后从鬼门关捡回性命,老国公欺辱钟家人微言轻,却横遭灾祸,督办个粮草都能身负重伤。由此可见,仗势欺人这种事是万万不该的,做多了会遭报应。 * 这些传闻,玉妩自然无从得知。 摆满的绫罗珍宝随意挑选这种事虽令人愉快,整条街走下来,却也颇累人。 乘车回府时周曜倚着厢壁小憩,玉妩挺直腰身坐了会儿,终不抵困意侵袭,打起盹儿。 迷迷糊糊的,她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在扬州的佛寺,慈爱的祖母坐在佛堂前的水池边上,摆好了笸箩针线,给她缝制贴身穿的衣裳——扬州城是天下头等温柔富贵乡,其实不缺漂亮的绫罗衣裙,但玉妩的贴身衣裳却都是祖母亲手裁剪缝的,说是穿着舒服。 玉妩帮祖母穿了针,去池边喂鱼。 池里养了许多红鲤鱼,因在后山精舍附近,寻常上香的人很少能碰见,除了僧人和祖母外,多半都是玉妩在喂。 那年夏天,山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雨,河溪里水位暴涨,就连池子的水都来不及往外排,几乎溢满。有一夜大雨如注,狂风交杂,玉妩缩在祖母怀里,暴风雨中连门扇都没敢开,等次日清早睡醒了出去,就见池水溢满,那群红鲤鱼都不知去向。 祖母说,鱼儿定是顺水入河,去了海里。 玉妩却还是伤心,偷偷哭了好久。 如今梦回幼时,那满池红鲤鱼还在,鱼食撒下去,红鲤鱼吃得欢快。 祖母笑眯眯地看她,像从前那样念叨,说自家孙女儿生得如此漂亮可人,将来定会碰见极好的男人,将她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啊,陆家这孩子见天往跟前跑,却是有缘无分。不过只要得遇良配,这些都无关紧要。 含笑感叹之间,祖母放下针线走向后山塔林。 玉妩匆忙起身去追,却被迷雾阻断了路,任她怎么哭喊都没能换来祖母回头。 梦里她寄于佛寺孤身无依,只能抱膝而泣。 …… 泪水自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周曜闭目养神了半天,察觉车厢里没有半点动静,掀开半条眼缝去瞧身侧的小姑娘。这一瞧,就见玉妩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眼紧阖,气息微微起伏,眼角有泪珠悄然滚落,顺着白皙的脸颊一路滑到腮畔。 她在偷偷地哭,无声无息。 是因为今日偶遇陆凝吗? 周曜眸色微沉,胸口处,似曾相识的堵塞感觉再度涌起。 可他记得很清楚,方才当着陆凝的面牵住她手时,玉妩分明没有半分躲闪抗拒。比起先前被他搂腰时的微微僵硬,她的姿态极为自然。若真是旧情未忘,藕断丝连,就她这清澈见底藏不住事的性子,当时必会不自在,或者强作镇定。 但她当时并无半分异常,甚至反握住他的手指。 周曜克制住帮她拭泪的冲动,看到她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胸膛亦微微起伏。 他终于觉出不对劲,轻拍玉妩的肩。 倚在角落的人猛然惊坐起来,睁开了眼睛,修长的睫毛上还颤巍巍悬着泪珠,眼底水雾迷蒙,藏有伤心。她并未伸手擦拭泪珠,只茫然看着他,口中道:“怎么了?”说完,察觉脸上潮润,才拿手背轻轻沾去。 如此反应,显然不是偷哭。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4节 周曜心里忽然一松,“做噩梦了?” “梦见了过世的祖母。”玉妩低声道。 脑海里仍是祖母渐渐远去的背影,她陷在梦境的情绪里,声音有点低哑。但那毕竟只是梦境,祖母过世已有数年,玉妩不是没从梦中哭醒过,但被周曜瞧见,终归有些赧然。遂低头把玩腰间宫绦,轻咬了咬唇。 周曜仍觑着她,“是因碰见了陆凝?” 玉妩微愕,旋即恍然。 是了,成婚之前周曜必定让狄慎查过她的底细,知道幼时她与祖母同住,也知道扬州佛寺里的交情。她许久没梦见祖母,今日陡然入梦,恐怕确实是珠玑街偶遇的缘故。 她自是不愿再为陆凝心生波澜,但于周曜而言…… 玉妩想起上回江月媚的离间之词。 再瞧周曜那双眼睛,愈发觉得里头藏了审视。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身边人跟旁的男子纠缠不清,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跟陆凝固然年少相恋过,却已在退亲归还信物时彻底斩断,这件事若不趁早说清楚,往后还不知会被翻出多少花样。 玉妩稍加斟酌,缓声道:“俗话说触景生情,当初在扬州认识的人来京城的并不多,见到陆世子难免想起过世的祖母。外头的传言王爷或许也听说了,不论过去如何,在两家退亲时都已彻底斩断。妾身既奉旨占了这孺人之位,便不会再存任何有负王爷的心思。” “陆世子于妾身而言,只是曾经相识的故人。” “但也仅此而已。” 声音柔软温和,眼底澄澈干净,并无半分遮掩。 周曜陷在她眼波里,心里似乎微微刺痛。 终究是喜欢过的。 否则,何须彻底斩断? 马车拐过街巷,在道路坑洼处颠簸了下,令车身猛晃。 周曜在撞到玉妩之前伸手撑住厢壁,却在一瞬间成了将她困在角落的架势。臂弯里的人明显往后缩了缩,眼底有一丝紧张掠过,如同受惊的鹿。周曜不知为何,忽然就欺身压了过去,只隔咫尺距离。 “既然如此,”他盯住她的眼睛,“为何只有单枕?”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若车身再晃,他怕是能亲到她脸上。即便不晃,玉妩察觉他扑在脸颊的温热气息,被那双幽邃的眼睛攫住目光时,也不自觉红了耳尖,悄然捏紧衣袖。 那颗心也悄然悬了起来。 他指的应是清漪院的床榻。 夫妻同衾共枕,原本该有两个枕头,不过玉妩自打嫁进王府便始终独自住在内院,时日久了,嫌另一只枕头碍事,便让佛宝收了起来。 谁知那日竟被周曜突袭撞见,还小心眼地记住了,甚至误以为她是因陆凝才撤去枕头? 她赶紧摆手澄清,“不是的。” “嗯?”周曜声音低沉。 玉妩忙解释道:“妾身原先以为,王爷天之骄子性情傲气,必定不愿任人摆布。即便当时被病情所累,放了妾身入府,待痊愈之后未必愿意接纳妾身,故不敢有半分放肆。且那枕头数月闲置,放着落灰未免可惜,妾身就命人收了……” 她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低。 只在末尾稍稍抬高声音,强调道:“但这与旁人无尤。” 说着话,偷觑周曜神色。 就见他唇角微动,转瞬即逝。 “原来是怪我不去内院,冷落了你。”他自有他的解读。看得出玉妩并未骗他,且少女身上的淡香入鼻,被困在臂弯时的紧张模样颇为有趣,周曜心绪大好,故意倾身靠近,几乎将嘴唇贴在她耳上,“枕头摆回去,别想偷懒。” 说罢,压着笑坐回原处,阖目养神。 玉妩心跳凌乱,捏紧了手指。 天地良心,她可半点儿都没有怪他冷落的意思。 不过听他这话头,是打算搬回内院住吗? * 很快,玉妩的疑惑就得到了答案。 这日傍晚,清漪院的小厨房里饭香四溢,檀香和莲屏忙着炒菜炖汤,佛宝则带人摆好筷箸碗盏,准备伺候玉妩用饭——王府里起居用度皆颇讲究,但就玉妩这贪嘴的做派,每日的三顿饭无疑是最讲究的。 佛宝布置得一丝不苟,玉妩站在院里悠闲踱步。 还没等饭菜齐全了端上桌,院门口忽然传来仆妇行礼问候的动静,玉妩诧然瞧过去,就见周曜穿一袭暗纹团花的深青锦衫,抬步跨入院中,身姿颀长峻拔,神情是惯常的冷清。 她忙迎了过去,“王爷来了。” “远远闻见饭香,过来瞧瞧。”周曜瞥了眼小厨房的方向,“做的什么?” 玉妩说了菜色,忙命佛宝再添副碗筷。 少顷,饭菜上桌,香气诱人。 玉妩在映辉楼时没少喂周曜吃饭,这会儿招待晚饭自是驾轻就熟。红袖款摆之间,她亲自夹菜盛汤,因许多菜色是檀香和莲屏琢磨了新法子做出来的,味道跟周曜从前吃过的迥异,不免将做法说给他听。 温言软语之间,饭桌也不算冷清。 待用完饭,玉妩原以为他会回书房去,顺道散步消食,谁知周曜脚尖一转,竟自进了寝居所用的正屋。且熟门熟路,不请自入,看那饭后餍足懒怠动弹的架势,倒像是今晚要歇在这清漪院。 孙嬷嬷见状,忙命人多备热水。 玉妩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将枕头摆回床榻时,玉妩便知道周曜可能会来此处留宿,或早或晚,看他心情而已。为免再被突袭得猝不及防,她这两日特地重新布置了屋中陈设,将许多闺中之物收到侧间,另添衣架箱笼,让屋子像个夫妻起居的地方。 周曜进去时,只觉焕然一新。 随意踱步到东侧间,里头添了书架长案,上面书匣卷轴摆满,一眼扫过去,俱是他从前看过的。想必是孙嬷嬷听了玉妩的安排,将库房里的书挑了些搬来。 不过许久没翻,确实生疏了。 周曜随便挑了一本,坐入椅中闲翻。 玉妩没敢打搅他,轻手轻脚地将一壶热茶搁在案上后,悄悄退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 玉妩知道他今晚定是要留宿,却不知此刻该做什么。 等了两炷香都没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她叮嘱了孙嬷嬷一声,趁这空暇先去里头沐浴盥洗,擦干头发换好寝衣,免得待会占了浴房,惹得周曜不快。好在那位沉浸于书卷,就着满架明亮烛火,看到亥时将尽才翻完整本书。 而后,缓步踱入内间。 玉妩原是坐在椅中,见状有些紧张的站起身,似随时候命伺候他就寝。然而迥异于脑海里预演的许多情形,周曜并未支使她干活,只问道:“浴房在里头?” “嗯。热水都备好了,妾身给王爷宽衣?” “不用,有手有脚的。”周曜淡声说着,目光扫过她披散半潮的青丝,寝衣勾勒出的起伏有致的身段,片刻都没敢逗留,只抬步往里走,口中道:“时候不早了,你先睡,不必等我。”说罢,浴房的门扇阖上,彻底隔断声音。 玉妩:“……” 合着她是白紧张了? 不过这样也好,两人成婚数月从未同屋睡过,陡然要让她贤良淑德地伺候周曜沐浴更衣,还是有些尴尬的。周曜那种性情,也未必乐意她笨手笨脚地磨蹭时间,倒不如听他的话,少在这儿添乱。 遂拿银剪熄了外头烛火,放下金钩悬着的帘帐,爬上床榻。 里头得让给周曜睡,她在床榻靠外侧规规矩矩地躺好,拿半边宽敞的锦被裹住身体,如同蚕蛹。因周曜时常不按路数出牌,她猜不到他今晚忽然留宿的打算,索性什么都不想,安安静静阖眼躺着,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浴房门扇轻响。 随即,男人极轻的脚步声靠近床榻,在榻前停了一瞬。而后衣衫窸窣轻响,他抬步跨过玉妩的双脚,自床尾上了床榻,掀起锦被坐在里侧。 头顶黑影稍晃,亮着的烛光在那瞬间熄灭。 有珠子落地的声音传入耳中。 陡然降临的黑暗里,玉妩听着男人躺进锦被的动静,脑袋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她动都不敢动了。 第29章 侵占 夜从未如此刻安静。 玉妩直挺挺躺在锦被里, 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的。 这张床榻其实造得十分宽敞结实,她先前独自睡的时候每晚随意滚来滚去, 别提有多自在。然而此刻, 当里侧塞了个男人, 再宽敞的床榻都显得逼仄起来。尤其是, 咫尺距离之外还有他的呼吸声。 玉妩想起了方才徐妈妈叮嘱的话。 “奴婢跟孙嬷嬷打听过,王爷成亲之前很少来内院, 平常都是在映辉楼起居。今晚他特地过来, 且待殿下颇为和善,自是有缘故的。殿下刚出阁的时候府里愁云惨淡, 夫人不知道王爷病情如何, 有些事也没教。如今……” 徐妈妈说的话迅速从脑海掠过。 玉妩偷偷睁开眼睛,看到旁边周曜躺得四平八稳,随意扯了锦被盖住腰身,月光下可看到寝衣勾勒的轮廓。再往上,双唇紧抿鼻梁英挺,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阖着,跟他在映辉楼病卧时并无二致。 大概是不习惯新枕头, 他挪了挪脑袋, 除此外并没旁的动静。 玉妩暗自舒了口气。 看来是她多想了。 周曜过来真的只是睡觉,不像徐妈妈说的那样有所图谋。 深浓夜色里, 惴惴不安的那颗心稍稍安定, 玉妩偷偷擦去手心的细汗, 往外挪了挪。 她怕睡着了踢到周曜。 然而就算挂到床榻最边上, 睡觉不老实的人终归是不老实的。最初的忐忑淡去, 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弛, 微攥着的手指亦悄然松开。玉妩不知是何时睡着的,睡梦中翻了个身,触到里头柔软的厚褥,浑然不知地往里挪了挪。 咫尺之遥,周曜睁开了眼。 有只脚丫往他的小腿上贴过来,还轻轻蹭了蹭。 绵软又温暖。 肌肤相贴的触感颇为陌生,却像是有柔软的东西扫过心尖,令周曜微微一颤。 他侧头看向玉妩。 外头早就敲了三更的梆子,这会儿霜白月色入窗,从层层纱帘中漏了几缕进来,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睡得很熟,眼睫静静垂着,翻身时发丝微乱,滑落几缕在颈间。比起刚睡时蚕蛹般裹严实的样子,这会儿肩头半露,胳膊不安分地伸出来搭在枕上。 一看就是睡觉不老实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5节 周曜握住那只手塞回被窝,顺道掖好被子。 玉妩哼哼了声,似不满被打扰。 周曜觑着她酣睡的模样,唇角挑起淡笑。 他今日来清漪院,并非临时起意。 那天从珠玑街回来的时候,他将玉妩困在角落,当时只觉她脸红闪躲的模样很是可爱,谁知夜里小姑娘就入了梦,甚是旖旎。往后数夜,哪怕周曜睡前有意看兵法策论,不去想关乎清漪院的事,但梦里却连着被她缠了数夜。 虽说梦里少女娇软,可肆意疼惜,到底梦境芜杂,种种光怪陆离的场景真切得如同曾亲身经历,令周曜醒来后十分困扰。 且大白天的也会不时想起梦境。 周曜觉得他可能是疯了。 不过年才十五的少女而已,虽说姿容娇丽,乖巧的模样颇惹人疼爱,到底身段都还没长开,他怎就做起了那样丧心病狂的梦?头疼过后,索性搬来了清漪院。至少,当着玉妩的面,他能清楚地记得她有多小。 与人同衾共枕,这种事周曜以前从未想过。 但如今躺在跟映辉楼迥异的合欢床榻,鼻端嗅到少女身上的淡淡香味,连同床榻间她极轻的呼吸,种种滋味都还不赖。就是有点认床,且旁边躺了个只着寝衣的小姑娘,还是她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到底有点磨人。 周曜闭上眼,脑海里是她方才寝衣单薄,纤腰袅娜的模样。 他有点心浮气躁,索性翻身睡到最里面。 玉妩丝毫不知他这些心思,梦里贪暖,循着锦被里的热意慢慢追着挪了过去。 * 翌日清晨,玉妩醒来时枕边已然空荡。 她颇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忽然间想起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昨晚周曜留宿了吧? 她安守本分地睡在床榻最外侧了吧? 然而此刻,她看了看几乎被她霸占的新枕头,再往背后一瞧,好家伙,那么宽敞的床榻,有小半都闲置着,锦被都被她卷走了。她如今睡着的是正中间最舒服的位置,留在里头的不过两尺左右,凭周曜那种身形,睡着定是极为委屈的。 所以他是半夜里拂袖走了吗? 玉妩脑袋里嗡的一声,腰背触到火炭似的猛然坐起身。 若真是半夜睡觉不老实踢到了周曜,还侵占地盘将他气得深夜离开,那可坏事了!才睡醒的脑袋霎时紧绷,她赶紧掀开锦被趿了鞋,打算喊佛宝进来问一声。还没开口喊人,忽听浴房的门扇轻轻响了下。 玉妩愕然瞧过去,就见周曜披衣而出。 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清冷的眸,英挺的轮廓,在清晨显得格外精神。寝衣早已换下,里头中衣遮掩住胸膛腰腹的轮廓,外面披了件玄色长衫,松松散散地敞着。头发也未束起,披在肩上,到添几分散漫的味道。 四目相触,玉妩眼底的惶恐清晰可见。 周曜默不作声,走到她跟前。 玉妩后知后觉地站起身,垂首低声道:“王爷起得好早。” “没法睡。”周曜淡声。 玉妩的脑袋垂得更低,就连耳朵尖都红了,“是妾身太过疏忽,搅扰了王爷歇息,往后睡觉定会注意的。”说着话,鼻端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那味道昨晚同衾共枕时她都没闻到,此刻颇为浓郁,显然是刚换了药。 忐忑的心愈发悬起,她抬起眼睛,担忧道:“王爷的伤还没好吗?” 晨光明媚,她寝衣微乱,青丝披散。 周曜生得原就比她高,这会儿目光微垂,能看到她睡醒后衣领散开了敞着,露出秀致的锁骨,那根红线的末端似系着一枚圆润光滑的浅碧色玉扣,贴在胸前嫩白的肌肤。只是一眼扫过而已,他脑海里却倏然有画面一闪而过。 也是寝衣半敞的胸口,那枚玉扣触手温润,遮住底下的一抹娇红。 雪肌玉骨,娇红夺目,似胭脂染就。 那是她的胎记,状若桃瓣。 周曜恍神,抬手揉了揉眉心。 昨晚一夜安眠,并无繁杂梦境,但方才那一幕却如亲眼所见,清晰分明。 周曜甚至忘了她的关怀之语,只问道:“身上有胎记?” “啊,有。” 玉妩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便是这不经意的小动作,令周曜的心头狠狠跳了一下——有些时候,无意识间的反应是最难以遮掩的。他原是鬼使神差地随口一问,玉妩却去掩盖领口,这便意味着,她的胎记或许真就在胸口!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周曜脑海里嗡的一声。 他险些躬身就地扯开她的衣领一探究竟。 但好歹克制住了。 喉咙里被火燎过似的干燥,周曜深吸了口气,听到她不放心地问道:“王爷的伤……” “一时半刻好不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 玉妩眸色微紧,轻咬了咬唇瓣。 其实早就有过猜测,周曜这病来得蹊跷,背后必定大有门道。如今亲耳听到他这样说,看到他时隔半年后伤势仍未彻底痊愈,玉妩便知道,他这身病恐怕不止是伤筋动骨而已。这样英武矫健战功赫赫的男人,原本不该为阴毒算计所连累。 玉妩心底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认真道:“王爷必能寻得良药,除去痼疾。” 那神情语气,似期盼,似笃定。 “承你吉言。”周曜压住异样的心思。 按他原先的打算,清漪院里那俩小厨娘手艺不错,他吃腻了狄慎送来的东西,可在这儿换换口味。然而此刻他脑海里尽是她胸前玉扣柔润,肌肤娇丽的模样,若是再待下去,冒出方才那般疯狂的念头,还不知会怎样。 遂系好腰间锦带,打算去映辉楼提剑活动筋骨。 玉妩瞧他要走,来不及留着用早饭,只怕昨晚的事会惹得周曜不快,无从弥补,忙问道:“王爷今晚还过来吗?” 周曜回头觑她,淡然点头。 夜里有人投怀送抱,拿娇软身躯给他暖被窝,为何不过来? 同榻而睡,还能趁夜瞧瞧她胸前的胎记。 * 淮阳王府之外,乾明帝可就没这悠闲心思了。 甘州的战事几乎令他焦头烂额。 粮草军资拨了无数遍,也没少调兵遣将派人驰援,然而所有的希冀却都陆续破灭。乔国舅举荐的那些人没能挡住郑德的刀锋,便是被乾明帝委以重任的老将都折戟沉沙,重伤而归。原先的河西节度使命丧沙场后,更是雪上加霜。 如今,非但甘州的城池半数失守,郑德的刀锋都逼到了往南的凉州。 这还不算最让人头疼的。 甘州地处要塞,算是走廊的咽喉之地,北上的必经之路。一旦甘州彻底沦入东昌手中,便会彻底切断北边沙州等地与京城的往来通道。且据半月前的秘报,北凉得知甘州屡战屡败的消息后,正蠢蠢欲动,想派兵南下。 若果真如此,沙州等地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定难以抵御。 届时,周曜当初打通的商道将重新落入敌手。 届时百姓遭殃,山河动荡,绝非乾明帝愿意见到的。 他的目光再度投向了淮阳王府。 那个桀骜不驯狂悖妄为,目中只有兄长,并无君父的北地战神。 这几乎是乾明帝最后的希望。 昨日珠玑街上淮阳王携妻出行的动静,不但传得满京城人尽皆知,自然也传到了乾明帝的耳中。如今京城众人人皆知,先前重病不起、卧床等死的淮阳王非但醒来了,还日渐痊愈,矫健如旧。 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疑问。 战事紧迫之极,朝廷屡战屡败,朝堂上下没人挡得住郑德的刀锋,为何不派名震北地,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淮阳王率兵北上?须知数年前,便是淮阳王铁骑夜袭,以极为诡谲的战术绕行突袭,神兵天降般连克数地,将郑德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如今敌军再临,当然得派战神力挽狂澜啊! 这般疑问,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遍地皆是,朝堂之上也汹涌而起。 这日早朝的时候,从头到尾几乎都在说淮阳王。 甚至连危急存亡这种话都搬出来了。 乾明帝的最后一份犹豫,就此消失殆尽。 再怎么忌惮,到了江山危殆之时,身为帝王的那点私心已不值一提,屡战屡败后,他也早已无将可用。更何况满朝文武群情如沸,京城百姓更是快涌到宫门口跪求了,乾明帝又没打算背负昏君的名声,哪能不给个交代? 朝会散后,他立时派贴身内侍赵福亲自去淮阳王府,宣周曜面圣。 旨意传到王府,周曜正站在舆图前,眉目肃然。 听到狄慎禀报说赵福来了,他终于从舆图中抬头,道:“是为战事?” “想必是为此事。赵福来时一脸和气,恭恭敬敬地站在厅前,连口茶都没敢喝,还说若王爷不便动弹,他便来这里。卑职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他如此。”狄慎拱手说着,眼底的冷嘲毫不遮掩。 这赵福颇得乾明帝信重,与乔皇后母子的往来也不少。 先前王爷病倒,他可没少落井下石。 如今倒摆出了一副狗奴样。 狄慎心中暗忿,又道:“王爷若懒得动,卑职便让他来这里。” “不必。”周曜摆手。 赵福的到来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战事吃紧,即便是老皇帝那种惯于谋定而后动的人,也终于沉不住气了。也幸亏老皇帝沉不住气,否则再挨上两日,周曜都快绷不住了——毕竟疆场之上倒下的都是血肉之躯,抱臂上观绝非易事。 如今他既赌赢了,自不能轻易低头。 周曜修长的手指落在舆图上,眉间如凝冰霜,“让赵福转告父皇,本王伤势尚未彻底痊愈,没力气接旨,心胸狭隘还记仇。除非乔公度父女来府里跪求,否则本王继续等死就是。反正皇兄已废为庶人,本王也是贪扣军资、勾结重臣的恶贼,实在惶恐,不敢面圣。” 说罢,径直坐进了旁边圈椅。 狄慎就算已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算是见过大世面了,听见这话,也不由背生冷汗。 “王爷当真要如此直白?” “再委婉也都是抗旨。”周曜道。 说得也是。 不管怎么说这番话,抗旨不尊、借机要挟是真的。不过当初淮阳王获罪受责,乔公度没少在背后捅刀子,这事情周曜清楚,乾明帝更是心知肚明。如今周曜摆出坐地起价的姿态,闹到这般难看的地步,话说得再漂亮有什么用?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6节 倒不如直来直去。 狄慎再不迟疑,迅速出门传话。 赵福听闻,当场目瞪口呆。 但周曜既摆出这般态度,他再震惊都没用,且狄慎传完话就回了映辉楼,连劝说的机会都没给他。他傻愣愣在王府厅前站了半天,仰头瞧了瞧,确信这是青天白日没错,一脸不可置信地回了宫。 到了御前,他甚至没敢传达原话。 ——怕乾明帝听了大怒,当场把手边的砚台砸向他的脑袋。 遂改了稍许说辞,只禀明乔家父女之事。 乾明帝听完,不出所料地摔了御笔。 “朕养了他多年,竟教出这么个狂悖妄为的东西!大敌当前,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既生在皇家,就该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哪有冷眼旁观坐地起价的道理!这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逆子!”皇帝气得脸色铁青,摔了御笔还不够,抓起茶杯就砸在地上。 赵福吓得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乾明帝连着摔了好些东西,在掀翻御案之前终于压制住怒气。 “那逆子还说了什么!”他问。 赵福都快钻进地缝了,后悔不该接这差事,平白替淮阳王承受这场帝王暴怒。他悔得肠子都轻了,却不敢隐瞒耽误事,遂低声道:“淮阳王还说,太子已废,他重病缠身,若皇上不允,他在府里等死就是了。” “混账!混账!”乾明帝大骂。 赵福瑟瑟发抖,连气儿都不敢出了。 好半天,乾明帝才平息了震怒,扫过满地狼藉。 登基至今,他从未如此刻般暴怒过。 但暴怒又能如何? 他在这儿掀桌子砸东西,淮阳王府里周曜那逆子却好好躺着,此时此刻,他身为帝王,甚至都不能奈何这逆子半分。毕竟战事迫在眉睫,满朝武将无人可用,他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周曜身上。 更何况,私心里,乾明帝其实知道周曜为何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因乔公度确实构陷过周曜。 只是彼时东宫威望甚高,周曜又凭着赫赫战功张扬骄横,兄弟俩齐心协力,且常与他政见不同,乾明帝忌惮已久,才会睁只眼闭只眼,借乔公度的谗言给周曜多扣一道罪名。但如今,他也算是恶果自食。 皇位下蹲伏的猛虎未必能咬人,但外寇铁蹄南下,却定会动摇国本。 且那是殊死搏斗,不容半分转圜。 这种时候自断臂膀,无异于自毁根基。 是他轻率了,以为周曜那样长驱直入地打通商道,外敌定已疲弱,足够朝廷派去的武将据险而守。如今看来,除非天降奇才,另赐猛将,否则,边境之事,他终究得托付给嚣张却极有领兵天赋的周曜。 他别无选择。 至少,周曜兄弟是内患,如今雄兵南下的却是外敌。 乾明帝坐在椅中,神情霎时疲惫。 “他是要乔公度去登门跪求?” “是乔家父女。”赵福低声。 乔公度的女儿,就是乔拂了……那丫头行事莽撞,没半点心机城府,怎就招惹到了周曜?不过此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乾明帝也没心思去管。他伏在空荡的案上,素来威仪的姿态荡然无存,声音都是疲弱的。 “让乔公度去,别太张扬。” “再去凤阳宫知会皇后一声,免得乔公度再费周折,让她来劝朕。” 太累了,战事拖到如今,情势愈来愈凶险,他已太累。 若乔家父女受点委屈,能令周曜亲赴沙场,似乎也不算太坏。 只要能退敌。 乾明帝直起身,瞧着满殿盛怒的痕迹,想起幼时周曜在他跟前乖巧听话的样子,想起周曜用心读书,刻苦习武,只求他开口夸赞的样子,一时恍惚。不过十余年而已,父子之间,怎就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 赵福觉得,他今日必定是没看黄历。 不过半天而已,却把半年的气都给受了。 先是去淮阳王府传口谕,因乾明帝叮嘱得郑重,他还特地陪了笑脸,好将差事办得漂亮。谁知一去许久,非但顶着毒日头站了半天,还连淮阳王的面都没见着。那狄慎转达淮阳王的意思时还横眉冷眼,给了他不小的脸色。 紧接着,就是天子雷霆之怒。 明明是淮阳王桶的窟窿,却一股脑全都撒到他头上了! 这还不算完,到了凤阳宫里,向来温婉贤淑的乔皇后听了此事,也是忍不住大怒,直斥淮阳王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让当朝国舅爷,朝廷的四品大员登门跪求,着实欺人太甚。 赵福若不是有御前内侍的身份撑着,险些被乔皇后摔出的茶杯砸中。 饶是如此,新沏的滚热茶水溅在脸上,也够烫的。 受完这场气,还得去国舅府。 因乾明帝说了不许张扬,赵福都没敢支使徒弟跑腿,亲自去传了旨意,少不得又是场尴尬。好在乔公度毕竟只是个国舅,哪怕气得浑身颤抖嘴唇青紫,差点掀翻客厅的茶盏糕点,也没敢在他跟前摆谱,还让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府门。 整整大半日,总算碰着点头哈腰的好脸色,赵福心里的气总算顺了点。 府内的乔公度却差点砸了书房。 他虽出身不高,因着妹妹育有皇子位居东宫,这些年可谓飞黄腾达。且他原就是颇圆滑善言之人,在乾明帝跟前满嘴抹蜜,极擅察言观色,颇得帝王赏识。这些年青云而上,甚少对谁低头。 如今淮阳王让他登门跪求,还带着女儿,那可是奇耻大辱! 然而再怎么样,他都不敢抗旨。 周曜有胆子跟皇帝叫板,提出如此嚣张的要求,乔公度却才受皇帝贬斥没多久,没胆子再去戳老虎鼻子。且乾明帝既让赵福传旨,又特地点明已知会中宫,显然是不给半点转圜的余地。 这场羞辱,他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 乔公度脸黑得如同锅底,在屋里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终是在天黑前踏入内院,去知会女儿前往淮阳王府的事。 乔拂闻言,霎时呆住了。 让她跟着父亲去王府跪求?就是钟玉妩嫁的淮阳王,那个病得差点死掉,苟延残喘的嗜血病痨鬼? 凭什么要她去啊! 第30章 偷窥 外面的种种动静悉数报到了映辉楼。 周曜听闻, 神情平静无波。 比起兄长周晏,他对父亲乾明帝的了解不算多透彻,年少时甚至有过关于父慈子孝的幼稚幻想, 只不过都在后来的种种挫折中破灭了。但无论如何, 有一件事周曜是极为笃定的——皇权面前, 旁人皆如尘埃。 他和周晏如此, 乔公度更不例外。 无事时,国舅爷深得帝王赏识, 亦风光无限。 但真到了危急关头, 哪怕是要乔公度肩上扛着的脑袋,乾明帝恐怕都能被迫答应, 更何况只是登门跪求?在赵福出了皇宫, 亲自前往乔府时,周曜便已笃定乾明帝的猜测。而帝王天威之下,乔公度就算满心不甘,定也不敢不从。 而后,便该他启程北上,率兵御敌。 这是关乎江山百姓的大事,半天都不好再耽误, 定得及早动身。 病了太久, 周曜已有整年不曾踏足北地。 且他虽行动无碍,到底毒未除尽, 此次北上必得让狄慎从帐内府中挑选精锐, 带在身边随行。而王府外尚有乔皇后兄妹虎视眈眈, 他离开后, 府里剩下玉妩和孙嬷嬷, 还有江老将军托付到他手里的江氏血脉, 女眷力弱,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些事情都得及早安排。 从后晌至深夜,狄慎忙里忙外地奔波,周曜立于案前,片刻不曾歇息。 等安排妥当,推门而出时已是月过中天。 临近中秋,夜里寒意颇重。 狄慎松柏般站在门口,见周曜出来时身上已罩了披风,不由稍露诧色,道:“快丑时了,王爷还要出门吗?” “回清漪院。”周曜淡声。 话音落处,人已快步下了台阶,也没命人掌灯,只管飘然而去。 狄慎站在原地,愕然看他背影没入夜色。 旁边侍卫也觉诧然,等周曜走远些,听不到这边的动静,才仗着跟狄慎极熟,凑近了低声道:“王爷这是忽然转了性子?” “谁知道呢。”狄慎也觉稀奇。 须知周曜从前起居都在书房,连内院的那道垂花门都懒得踏进去,更不可能深更半夜地特地跑去内院歇息。如今娶了个貌美多姿的孺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当真是日头打东边出来,稀奇之极! 两人面面相觑,换了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而后默契地各回住处。 * 清漪院外,昏黄的灯笼随风摇曳。 周曜踏着夜色疾步而行,在瞧见那盏灯笼和虚掩的院门时却将脚步微驻——他以为夜深至此,清漪院早已关门闭户,熄了灯盏。来的路上,他甚至做好了翻墙而入的准备。 谁知道她竟留了门。 似有暖意在心底悄然蔓延,周曜眼底浮起淡笑,近前推门而入。 院里灯火昏暗,屋舍门窗紧闭,侧间里却有微弱的烛光透窗而出,格外显得夜色静谧。仆妇丫鬟俱已歇息,上夜的人在廊下守着,低声闲谈驱赶困意,佛宝亦在其中。见他忽然半夜归来,俱觉诧异,忙起身行礼拜见。 周曜抬手,掀帘而入前,忽然顿住脚步。 “孺人睡了?”他的目光落向佛宝。 佛宝一边打起帘子,一边屈膝低声道:“回王爷,孺人原说要等王爷回来再睡,因夜实在太深,她撑不住就先歇下了。里头留了灯烛取亮,热水也都还在,奴婢这就让人端来。” “不必。”周曜淡声,抬步入屋。 佛宝没敢再多言,默默退回廊下。 其实按习惯,她和莲屏她们轮流值夜时多半睡在外间的一张小榻上,若是玉妩夜里醒了叫她也颇方便,这是玉妩出阁前便养成的习惯。不过自打昨晚周曜留宿,三人都不敢在里头打搅,商量过后便将小榻撤走。 周曜既说不必伺候,她哪还敢跟进去搅扰?便轻轻掩上屋门,将门帘放落。 屋内灯烛静照,颇为昏暗。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7节 周曜原就脚步极轻,此刻留了意,走路更是无声无息。进了卧房,里头娇红的帘帐半垂,外间微弱的烛光透纱而入,可看到里头玉妩侧身睡着,青丝铺散在枕侧,合欢锦被随她腰腿的轮廓起伏,有触动心弦的窈窕滋味。 梦里的旖旎画面倏然浮上心间。 腰肢纤弱,被翻红浪。 及笄之年的少女如花苞渐绽,安安静静的睡在香暖锦帐,寝衣之内渐有恣情无限。 周曜轻咳了声,解开披风随手扔在架上。 锦衣褪去,鞋靴落地,床榻上的人睡得仍很熟,半丝儿动静也没察觉,微屈着双腿,安静又乖巧。只在周曜抬步上榻将锦褥踩得轻陷时,被打扰到似的轻皱了皱鼻子,攀着枕头往里挪了挪。 周曜动作微顿,等她睡安静了才钻到里侧。 迥异于昨晚独占床榻的霸道模样,她今晚倒挺老实。虽说脑袋都快挪到他的枕头来了,手臂上衣袖也蹭得堆到了肘弯,双那腿却极安分,好半天都没挪动。 周曜想起昨晚贴过来的柔软脚丫,和后来越贴越近的娇躯,不信她会如此老实。 他轻轻撩起被角,差点笑出声来。 ——她竟拿绸带捆住了双腿! 合欢锦被熏得香暖,她的下半身像条鱼似的,修长的腿并拢微屈,小腿处拿绸带不松不紧地绑着,还打了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这般捆住,别说睡着了踢到身边人,便是想挪个窝都困难。难怪她脑袋都快抢走空枕了,双腿还乖乖留在原处。 还真是想得出来。 周曜脸上笑意愈盛,头回发觉小姑娘竟是如此可爱。 若不是怕再被挤到角落里无处可睡,他甚至想随手扯散绸带,看看她明早醒来后懊恼忐忑的表情。目光从蝴蝶结上挪开,松散的裤腿里,她的脚踝纤弱秀白,像是墙角盛开的茉莉,指甲上还涂了丹蔻,愈显得精致玲珑。 昨晚,便是这只脚蹭到他的小腿,绵软又温暖,险些让他没睡着觉。 喉咙里有些干燥,周曜赶紧盖好锦被。 躺进被窝之前,他又想起了今晨。 那个疯狂而荒唐的念头,再次袭上心间。 周曜迟疑了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锦被,指尖挪向她寝衣的领口。睡着后挪了好几回,她的领口已有点松了,海棠色的娇嫩薄绸贴在秀致的锁骨,那一段红线格外显眼。他轻轻抽出红线,一枚玉扣轻轻滑出,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他掌心。 借着帐中昏暗的光线,玉扣柔润纤薄,如铜钱般大小,色泽浅碧,不见半点雕饰。 周曜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发誓,他虽然将玉妩脖颈间的红线留意了很久,却从未见过里头的模样。姑娘家贴身佩戴的东西千变万化,哪怕同为玉扣,也该有无数种色泽,雕刻出迥然不同的样式。这不是单凭直觉就能想象出来的! 那一瞬,他甚至不知道清晨时一闪而过的画面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觉。 但彼时的记忆却分明极为清晰。 那只手惯于提笔握剑,又稳又准,此刻却克制不住地轻颤了颤。 周曜摩挲玉扣,将它放在榻上。 而后,单手解开寝衣的盘扣。 因是跟男人同榻而睡,玉妩偷偷在寝衣内穿了件宽松的抹胸,这会儿抹胸半落,露出里头霜雪般的肌肤,触目柔软。而在胸口处,有一片桃瓣般的胎记,色若胭脂,娇丽而旖旎,半遮半掩地落入男人的眼底。 周曜紧紧盯着那里,眸色骤紧。 有些模糊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快得令他来不及细想,只觉双鬓疼得厉害。 手底下,玉妩却毫无征兆地轻轻翻了个身。 柔软肌肤蹭过悬于胸口的那只手,如同羽毛扫过心尖,令人心颤。 周曜猛地回过神。 他看到她睁开了眼,睡意惺忪。 “王爷回来了。”半梦半醒间,她的声音极为含糊,眼皮都有些睁不开,只眯了条缝隙。察觉胸口似乎不太对劲,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就想去摸。 周曜头皮一紧,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做梦都能见着我,睡吧。” 他的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声音又低又温柔,似在耳边呢喃。 玉妩“唔”了声,果真闭上眼睛。 肯定是在做梦。 周曜那种阴晴不定的人,惯常摆着一副清冷倨傲的姿态,不掐她脖子威胁就很好了,哪会这样轻声细语地哄她?且他的脸上笑意温柔,修长眉目间没了冷峻锋芒,却如春风拂面,眉眼轮廓好看得让人心驰神摇。 这样的周曜,只会在梦里出现。 玉妩唇边勾起浅浅的笑,被那只温暖的手握着,恍然如幼时贴在祖母身边,踏实睡去。 周曜屏住呼吸,只等她睡着后才松了口气。 好险! 幸亏小姑娘睡得迷糊,半梦半醒的很好哄,不然万一让她发现他偷偷解开寝衣……周曜的目光落在那片薄绸半遮的曼妙酥雪,喉结滚了滚。 不得不说,先前是他小觑了她。 虽才及笄之年,身姿却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不过深更半夜的解衣偷窥,这行为确实太过鬼祟,在今夜之前,出身尊贵、战功赫赫的淮阳王殿下打死都不会想到,他这辈子竟还会做这种事。因右手被玉妩反握着,他也没抽回来,只拿左手系好盘扣,掩好寝衣后将红线系着的玉扣妥帖放回,再盖好锦被。 直到躺下去,右手仍与她握着。 心里却砰砰跳个不停,半晌都未能平静。 周曜躺在榻上,心烦意乱。 为那枚娇艳胎记。 为险些被她撞破的偷窥行径。 为她纤细的腰肢,柔若无骨的手,旖旎雪白的胸口。 * 翌日清晨,周曜醒得颇早。 床帐里玉妩睡得香熟,脑袋靠在他的身边,脚丫子仍在原处,几乎横躺在榻上。外面却是晨光熹微,渐露曙光。时辰还早,他昨晚回来得迟,算起来也没睡多久。不过鉴于昨晚闹出了那般惊险的一幕,周曜稍加思索便翻身坐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周曜没发出半点动静,连浴房都没去,随意挽发悄然出屋。 帘帐掀起,仲秋的清晨凉意侵人。 值夜的仆妇听到动静,扭头见了是他,匆忙起身行礼,佛宝亦在其中。 周曜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清姿态,披风磊落,玉冠端贵。 脚步跨下台阶前,他瞥了眼佛宝。 “我回来的事不必跟她说。”他的声音清冷,神色微肃,目光环视间自有威仪。 佛宝哪敢抗命,忙屈膝道:“奴婢遵命。” 口中应着,心里又觉得疑惑,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叮嘱。 好在屋里头一切如常,玉妩睡醒起身后打着哈欠怔怔坐了片刻,也没问周曜的事,只如往常般懒懒起身梳洗。佛宝见她没问,心知此事无关紧要,自然不敢违命乱提。其余仆妇都是王府的人,素来敬惧淮阳王的威仪,更不敢在孺人跟前擅自乱说话。 清晨的阳光铺满庭院,一切井然有序。 玉妩站在廊下,想着昨晚周曜的温言软语,自哂而笑。 今晨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她怀疑昨晚周曜曾回来过,以为睡着时任她握着的那只手是他的。佛宝伺候她穿衣洗漱时,她差点问淮阳王可曾回来过,却都忍住了。而今看来,那果真是一场梦。 唯有在梦里,他才会对她和颜悦色。 会任由她握着手,安然熟睡。 玉妩望了眼映辉楼的方向,心里有点乱,索性去跨院里逗虎子玩。 为着这场梦,去外书房送药膳时玉妩还有点心虚,搁下食盒之后没好意思在他身边多待,跑到窗边装模作样地修剪花枝。 周曜气定神闲,没事人似的舀汤盛饭。 满屋安静,唯有风动书窗。 明日就是中秋佳节,玉妩未出阁的时候,每尝中秋之前都会跟母亲一道做月饼。京城里的月饼样式跟扬州的迥异,她那千层酥的手艺是跟祖母学的,精致又小巧,总能博得双亲夸赞。她方才出门时已叮嘱过莲屏,让她备好食材,回去了一道做月饼。 便连赏月用的菜色,给小柔嘉和梦泽的糕点都想好了。 只不知周曜是否有意过节。 她捋好花枝,往上头洒了点水珠,正欲问他,忽见窗外狄慎匆匆走来,脚步虎虎生风。没过片刻,就听见他在屋外道:“启禀王爷,乔公度父女求见。” 乔拂父女来了? 玉妩诧然回眸,正对上周曜的目光。 他靠着椅背,似已打量了她许久,那双眼泓邃幽深,如同星月朗照的夜空。在玉妩回头时,他轻咳了声,随意抬了抬下巴,“外头有客,你先去招待。” “我去招待?”玉妩怀疑是听错了。 “那个叫乔拂的不是跟你很熟?” 玉妩闻言失笑,惊觉方才有点失言,走到跟前帮他盛满了汤稍作弥补,有些赧然地道:“妾身跟她其实算不上熟,就是从前孩子心性,闹了些过节罢了。况且乔国舅是朝廷重臣,妾身一介闺中弱质,怕是会招待不周。” “要的就是不周。” 极散漫的语气,似全未将那对父女放在眼里。 玉妩微愕,渐渐明白过来。 哪怕身在深院闺中,她也知道乔家跟淮阳王府之间的过节,绝非寻常政敌可言。朝堂上的明枪暗箭,王府外的屡屡刺探自不必说,先前她出阁时,京中曾有关乎她前程的赌局悄然流传,认定了重兵的淮阳王会必死无疑。 那般胆大妄为的事,除了背靠楚王母子的乔家,还有谁敢做? 两府之间,早就势如水火。 而周曜既摆出这般态度,分明是不欲善待的。 这就好办些了。 甘州一带的战事日益紧张,就连她这闺中之人都听说了,可见事态几乎十万火急。乔拂父女过来,必定是为先前的狂妄言语低头认错,周曜这般身份和性情,磋磨个闺中女子有失身份,倒是她跟乔拂积怨已久,不如…… “那妾身让虎子打头阵?”她试着问道。 周曜闻言倒是眼底微亮。 “将他们带去偏厅,无需留人伺候。”他扬声吩咐狄慎,而后觑向玉妩,“去吧。”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8节 “好!”玉妩当即答应,笑得欢畅。 * 王府的偏厅里,乔拂父女可没这般心情。 明知上门跪求是淮阳王有意羞辱,父女俩拖着万斤重的步伐来王府的路上,便知今日不会有好脸色看。这会儿被晾在厅里,别说是热茶,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各自僵硬站在那里,神色各异。 乔公度还算镇定。 毕竟他的出身算不上多好,在因着乔皇后飞黄腾达之前,也没少瞧过旁人的脸色。只是这些年青云直上,凭着国舅爷的身份受尽恭维艳羡,才会在初闻旨意时愤怒滔天。但无论如何,朝堂内外半生钻营,真到了紧要关头,咬咬牙也能屈膝服软。 乔拂可就不一样了。 她出生的时候是乾明五年,那会儿戚皇后虽还在世,乔氏却因育有皇子,加之性情温婉体贴深得帝心,已经封了贵妃。到了乾明八年,戚皇后因病而逝,乔贵妃执掌凤印,已是后宫里独领风骚的人物。 再后来乔氏位封东宫,乔国舅青云直上,乔拂惯常出入皇宫,有位颇得帝心的皇子表哥,身份自然与众不同。 在京城的贵女圈中众星捧月多年,除了公主郡主,寻常的公府嫡女她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玉妩这种小官之女。 而至于周曜,乔拂从前固然心存忌惮,在周曜重病势败后早已心存轻视。 如今要她登门跪求,乔拂哪能镇定自若? 更何况,昨晚被乔公度痛骂了一顿后,她这会儿也不敢任性离开。 乔拂拉着一张脸,如丧考妣。 偏厅的门窗尽数洞开,因这间屋子设在最偏僻的角落,周遭树木荫翳不见阳光,这会儿天有阴云,凉风徐徐吹进来,颇为寒凉。她来时艳阳高照,身上穿得单薄,此刻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被吹起来了。 她想开口抱怨,却被乔公度狠狠瞪了一眼。 乔拂记得他昨晚大发雷霆的模样,不敢再惹他发怒,只好缩紧肩膀。 正自难熬,窗外忽然有狗吠声传来。 须臾,一道影子疾窜而来。 乔拂听着声音,下意识望了过去。 偏厅外无人照应,唯有宽敞的甬道掩在浓荫之下。那道影子边跑边吠,原就生得体格健壮,奔跑时毛发忽闪,一眼瞧过去就跟虎狼似的,气势汹汹。 乔拂瞧清它的模样,吓得尖叫出声。 乔公度原本闷头思索的,被她这尖叫惊得不轻,忙斥道:“鬼叫什么!” “狗!大狗!”乔拂面色骤变。 跟玉妩较劲太久,她当然认得这只狗,长得凶猛脾气又差,先前陆幼薇还被它吓得掉进水里过,险些丢掉半条命。那还是有玉妩主仆镇着的时候,如今周遭没半个旁人,这虎狼般的东西冲过来,乔拂甚至能看到它喘气时白森森的牙齿。 她惊叫着,往乔公度身后躲。 虎子却像是被教过似的,冲进偏厅后径直冲到她脚边,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她腿上顶,不时还龇牙咧嘴地扯她裙衫。仰起的大脑袋几乎够到腰际,呼哧呼哧的气息热腾腾扑过来,随时都能撤下大块皮肉似的。 乔拂花容失色,绕着乔公度打转,一叠声地喊救命。 可惜乔公度自幼读书,弯弓骑马都不甚利索,哪能对付这般大狗? 他一面护着女儿,一面往桌椅背后躲,慌乱之中没注意脚下,被圈椅绊着,“砰”的一声凌空摔倒。重愈百斤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声闷响,四仰八叉的腿脚差点掀翻桌椅。王府里用的俱是上等硬木,更是撞得腰腿生疼。 满屋咯吱乱响,乔公度疼得面色惨白。 乔拂没了人护着,腿脚被虎子又蹭又撞,哪怕并未真的被咬破皮肉,脑海里也全是血淋淋的画面。全身早已吓得酸软,心胆俱寒之间,她只管惊慌失措地满屋乱跑,求救的声音都快哑了。 虎子追得愈欢,不时狂吠恐吓。 远处狄慎瞧着厅中那对父女的惊恐之态,强忍住笑意,向玉妩拱手道:“殿下这只狗今日当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是吧。”玉妩笑得颇为得意。 她也觉得虎子今日表现得威风凛凛,极有气势。 第31章 算账 侧厅中兵荒马乱, 呼救声远处可闻。 乔拂原就十分怕狗,被虎子追着满厅乱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见父亲乔公度已无力帮忙, 她瞥见敞开的厅门, 想都不想, 拖着酸软无力的两只脚就拔腿就往外跑。 她原就摔成了跛足腿脚不便, 慌乱中脚步踉跄,台阶上没踩稳, 顿时扑空摔了下去。 厅前以青石铺地, 坚硬又冰凉。 乔拂整个人摔趴在地,衣裳蹭破不说, 那两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也蹭得皮肉尽破, 有血丝渗出。被恶狗追赶的惊恐都被疼痛取代,她再也忍耐不住,坐起来抱着生疼的两只手,泪水泅泅而出。 朦胧中,她看到有人姗姗行来。 那身段姿态,分明是玉妩。 乔拂到底跟玉妩当了数年的冤家,明知今日过来是忍辱求全, 却还是不愿被看轻, 强忍着疼痛站起身,轻拍了拍身上的灰。指尖触痛, 她疼得轻吸了口气凉气, 见虎子晃着大脑袋朝玉妩跑了过去, 强忍泪水回厅。 里头乔公度也站起来了, 狼狈整衣。 当了这么多年威风八面的国舅爷, 他还是头回如此颜面扫地。见甬道上只有玉妩与狄慎在仆从簇拥下走来, 丝毫不见淮阳王的影子,心中愈发恼怒。 等玉妩近前,他忍不住道:“淮阳王府如今都这样没规矩了吗!” 玉妩没搭理他,只瞧向乔拂。 她毕竟只是个外命妇,比起身为御前宠臣的乔公度,身份自是不及,更没指望翻云覆雨野心勃勃的国舅爷会朝她行礼。不过乔拂却只是寻常官家千金,既来了王府,该有的礼数是半点儿都不能缺的。 片刻安静,乔拂后知后觉。 她原以为跟着父亲登门道歉已是十分委屈了,哪料会遭这般羞辱?若不是乾明帝下了死命令,她怕是能立时哭着跑进宫里,找皇后姑姑哭诉。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低头。 乔拂咬紧了牙关,拖着差点摔碎的膝盖勉强行礼,声音都是挤出来的。 “民女乔拂,拜见钟孺人。” “免礼吧。”玉妩淡声。 不得不说,狐假虎威这招有时真的管用。尤其是看着结怨数年的死对头明明满心愤怒,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却半句硬话都不敢说,只能屈膝行礼的样子,心里是极为痛快的,连带浑身上下都舒服起来。 玉妩忍不住摸了摸虎子的脑袋。 放出狗吓唬人,并非她收养虎子的初衷。寻常出门时,玉妩对虎子也极为约束,就怕它这威风凛凛的凶猛姿态吓到哪位姑娘,至于让狗伤人,更是半点儿都不可能的。 但今日么,虎子这头阵打得实在漂亮。 玉妩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目光轻飘飘扫过乔拂,落在乔公度身上。 乔公度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爱女受伤,换了谁都会心疼而恼怒。 若非昨日那道旨意,哪怕虎子是淮阳王亲自养的狗,他都能让人拉去砍了,便是闹到御前也不怕。但今日,这些细枝末节显然微不足道,他强压脾气,敷衍着朝玉妩拱了拱手,“敢问钟孺人,淮阳王如今在何处?” “王爷刚喝完药,睡下了。” 简直放屁! 乔公度几乎想破口大骂。 谁都知道淮阳王身体痊愈,带了女眷到珠玑街耀武扬威,闹出好大的阵仗,早就不是昔日的病重之躯。如今却搬出这种糊弄鬼的借口,吃他妈的鬼药呢!瞧瞧外面的日头,巳时都还没过,睡个屁! 但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骂。 能摆到明面上的,只有委曲求全的客套言辞。乔公度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目光落在他以前从未放在眼里的玉妩身上,说话像是从牙缝里往外蹦,“王爷的身体还没痊愈吗?” “还行吧。不过王爷既睡了,自是不便见客。有劳两位在厅中稍候,等王爷睡醒了,自会请两位过去。”玉妩缓缓说罢,勾出个得体的笑。 而后,向狄慎淡声道:“狄典军,怎么不让人奉茶呢。晾在这里,实在有失礼数。” “属下这就让人去办。” 狄慎打量着乔家父女,目光似笑非笑,半点都不见轻慢访客、有失礼数的歉疚。 两人一唱一和,说完了转身离去。 须臾,仆妇奉上香茶。 也就每人一杯茶水而已,连块多余的糕点都没有,就那么孤零零地放在桌上。等仆妇也离去后,转瞬之间屋里就又剩下乔家父女二人,乔公度气得脸色铁青,乔拂又是委屈又是疼痛,憋得面红耳赤。 待脚步声远去,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她是故意的!父亲,咱们回去吧?” 是啊,可不就是故意的。 淮阳王连乾明帝的面子都不肯卖,趁火打劫闹这一出,自是为了磋磨乔家,趁机出气。若是碰上和颜悦色,款款相待,那才是真的见鬼了。让他想不通的是,朝堂之争都是男儿事,淮阳王一介昂藏男儿,怎会捎带着连乔拂都记恨上? 当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乔公度看着那两杯施舍似的茶水,咬牙切齿。 “等着吧。” * 乔家父女这一通等待,可谓十分漫长。 桌上的两杯茶水早已凉透,侧厅外却仍安安静静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仿佛两人已被遗忘。日头渐渐挪过中天,午饭的时辰早就过了,父女俩别说吃点东西垫肚子,连口水都没喝着——那两杯冰凉的茶早已见底,却无人来续。 乔拂蔫头耷脑地坐在椅中,一脸菜色。 膝盖处的疼痛渐消,手上搓破的皮肉在最初针扎似的疼痛后,也消停了不少,她这会儿只觉得肚子饿,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她弯下腰,将肚子捂得更紧。 乔公度见状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好饿。”乔拂低声。 “让你不好好吃早饭,偏要胡闹。”乔公度有些没好气,到底还是担心女儿,怕饿坏了她身子,忍不住推门想找个人传话。谁知外头风过廊庑,树影摇动,甬道上冷清幽凉,别说人影,连只过路的鸟雀都没有。 乔拂见状更蔫了。 她其实挺喜欢吃东西的,甚至无肉不欢。 之所以节食是另有缘故。 前阵子江林书院办了场马球赛,因那是朝廷办的书院,里头有不少风华正茂的世家公子,打起马球来很有看头。更别说,里头还有武安侯府的小侯爷冯恪——他可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美男子,文武兼修,风姿出众。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9节 乔拂芳心暗许,自然要去凑热闹。 趁着中场歇息的时候,她还借着找自家兄长说话的机会,到小侯爷附近溜达一圈。 到了那儿,刚好听到他们闲谈。 说的是其中一人到扬州游历的见闻,从山温水软的景致,到与京城迥异的风土人情,最后不免提到扬州的美人。冯恪含笑倚在围栏上,两袖紧束,玉冠束发,就着同窗的谈笑之词,说美人婀娜纤秀,弱柳扶风,是个男人都挡不住。 同窗们闻言起哄,笑问他可曾尝过那滋味。 乔拂隔着树丛听见,悄然红了脸。 回府后,她便节食起来。 少女心事不敢张扬,只能投其所好,盼着能养出娇软婀娜的身段,换得心上人青睐。 谁知道今日会碰上这种事? 连着数日没吃早饭加上饿了大半天,这会儿都快眼冒金星了,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身体都快虚脱了似的。乔拂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苦楚,又是委屈又是难受,连椅子都坐不住了,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 也不知熬了多久,门扇总算被吱呀掀开。 一名王府的侍卫走进来,语气神情皆十分冷硬,“王爷有命,让两位去花厅说话。” 乔公度闻言,扶起女儿,面无表情地跟过去。 * 花厅里这会儿饭香四溢。 用虎子给了个下马威之后,周曜便让玉妩回清漪院,用心整治了一桌饭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做好之后,尽数用食盒提到花厅里备着,等乔公度父女俩走近了,才挨个揭开食盒盖子,摆在饭桌上。 一时间,厅里菜香浓郁,勾人馋虫。 乔公度父女俩进了花厅,闻着饭菜香气望向紫檀收腰的圆桌,就见清蒸鱼汤香味鲜,红烧肉色泽惹眼,牛肉羹软糯浓郁,便连那平淡无奇的拍黄瓜都像是被淋了琼汁甘露,被汤汁儿浇出诱人的光泽。 这样的盛宴,对饥肠辘辘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处刑! 乔拂咽了咽口水,腹中愈发难受了。 少顷,周曜携玉妩缓步走来。 时隔半年有余,乔公度瞧见周曜那闲庭信步的姿态,神情极为复杂。 据他所知,周曜身上中的是南疆奇毒,等闲无人能解,便是暂且设法压住了毒性,身子也会被侵蚀,一日日地垮下去。哪怕是钢筋铁骨的硬汉,这样熬上三四个月,也该形销骨立、再无生机,更不可能撑上这么久。 可周曜那步伐,跟常人并无半点不同。 秋阳满园,他身着锦衣,腰扣蹀躞,玉冠下的那张脸上是熟悉的桀骜不逊,隐有睥睨之态。他的腿脚也极灵便,更不见半点久病后的虚弱,仿佛此刻给他一匹马一张弓,便可立时策马北上,直奔战场。 怎么可能呢? 难道是情报有误,周曜并未受伤? 乔公度铁青的脸上,掺了一丝惨白。 珠玑街的诸般动静传入耳中时,乔公度并不敢深信,毕竟周曜此人行事诡诈多端,虚实真假叫人捉摸不透,在战场上混久了,虚张声势是常有的事。今日他亲自前来,不止是因圣旨难违,多少也存了探探虚实的心思。 他就那么打量着周曜,从头到脚,从神情到步伐。 直到周曜走近,他才惊觉般收回目光。 父女俩齐刷刷行礼,在厅前跪拜。 周曜冷眼斜睨,走到他们面前时驻足,随手取了蹀躞上悬着的短刀,以冰凉刀尖挑起乔公度的下巴,冷冷打量。这动作跟他对待沙场俘虏时的姿态极像,轻慢而又冷厉,但于乔公度而言,无异于侮辱。 ——毕竟他是国舅之身,朝堂重臣。 周曜却毫无顾忌,居高临下的打量。 他看到乔公度的眼底涌起愤怒、耻辱、憎恨,又看到那些情绪被收敛、隐藏,最终只剩下御前口蜜腹剑的油滑之态。 他哂笑了声,收回短刀。 “原来是乔大人,免礼吧。”说着话,牵了玉妩的手,入厅落座。 玉妩贴身坐下,亲自盛汤夹菜。 周曜则扬了扬眉,示意狄慎将乔家父女俩带进来,也不说赐座,就让他俩干站着,连口谁都没给。他则接了玉妩盛的牛肉羹,随手舀一勺送到口中,又夹了块羊肉细嚼慢咽,在听到乔拂五脏腑抗议的响亮动静后,皱了皱眉。 这声音在他听来,颇有些粗鲁。 遂冷声开口,“想清楚了?” “乔某今日奉旨前来,是向王爷登门谢罪。” “哪些罪?”周曜问。 乔公度嘴角抽了抽。 他跟淮阳王之间的过节早就是你死我活了,真要细数起来,整天整夜都说不完,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周曜既问了,他也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拱手道:“乔某管教不严,有眼无珠,从前多有失敬不周之处,请王爷海涵。” 这话就跟挠痒痒似的。 周曜嗤了声,听见乔拂腹中传来更大的动静,都快赶上春日的闷雷了。 乔公度下意识看向女儿。 就见她站在那儿摇摇欲坠,整个人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嘴唇干裂两眼无神,都快昏过去了。很显然,面对满桌丰盛菜肴,让女儿闻得见却摸不着,那比死刑还难受。且周曜既撕破脸皮有意刁难,打太极拖延下去只能受苦,索性豁了出去。 “乔某自知做事不周,王爷若心有怨气,只管随意处置。” 他朗声说罢,径直跪在了地上。 七尺男儿,皇亲国戚,当真是说跪就跪。 旁边乔拂见状,晕眩中惊愕开口,“爹!你这是做什么!” 就连玉妩都面露诧色,差点被鱼丸噎住。 唯有周曜神情如常。 能屈能伸,脸皮厚如城墙,乔公度那点底细他是早就见识过的。此刻对方既已挑破,他也无需浪费精神,之冷声道:“三件事,今晚必须办成。头一件,交出巫蛊之祸的内应。本王是说,东宫里的奸细。” 语气冰寒,目光亦随之锋锐。 乔公度稍觉错愕。 他原以为,周曜定会提到受伤中毒之事和乔皇后在王府的种种作为,甚至都想好了应付的对策。谁知道他头一件说的竟是废太子的事情?时隔太久,在周晏夫妇被赶出京城后,他这场仗早已大获全胜。 而如今,就算交出那奸细,周曜又能如何? 让废太子重返东宫吗? 龙椅上坐着的乾明帝头一个不答应! 乔公度稍作迟疑,咬牙道:“今晚将人送到王府。” “第二件,信国公府明日设宴,给本王的孺人赔罪。” 这要求提出来,非但乔公度,就连玉妩都愣住了。夹菜的手顿在盘边,她愕然看向周曜,几乎怀疑是她听错了——朝堂恶斗上的你死我活,好容易拿了筹码能挟制乔家,周曜提出来的条件竟是为了她? 让陆家赔罪,自是为潘氏先前造谣污蔑,搞得满城风雨的事。 他竟是在为她讨公道? 玉妩看着男人冷峻如削的侧脸,心底似有波澜翻起。愣神之间,地上跪着的乔公度再次咬牙答应,说只要王爷肯入宫面圣,勿令皇上担忧,他哪怕是跪求恳请,也会设法说服信国公以大局为重,恭敬设宴款待。 话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 周曜眼底浮起讽笑,旋即抛出最后一个要求—— “乔飞卿入狱,按律论罪。” 饭桌前,笔直跪地的乔公度猛然抬起头。 乔飞卿是他膝下的独子,年未弱冠,就等着秋闱走个过场后入仕为官,哪能此时出事?他下意识拒绝,拱手道:“王爷若对乔某有怨,冲着乔某来就是,何必为难犬子。他毕竟年少,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他做过什么,你不知道?” 周曜冷声打断他。 乔公度一噎,就听身后狄慎道:“王爷娶亲之前,京城里曾有个赌局流传,当时百姓口耳相传,过后又迅速被压住,乔大人当真是手眼通天。按着律法,妄议皇家赐婚,拿皇子的生死大事做赌局,该判何罪?” 旧事重提,乔公度的脊背霎时僵住。 那个关乎钟家女儿的赌局,他当然知道。 彼时淮阳王重病将死,乔家自诩胜券在握,关上门说话时难免有种种蔑视轻贱之词。乔飞卿听得多了,仗着跟楚王兄弟是表亲,也没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淮阳王放在眼里,跟狐朋狗友喝酒时,随口说了那个荒唐狂妄的赌局。 谁知次日就被有心人传开了。 乔公度费了不少心思才压住议论,将儿子摘出事外,没让这件事传到御前.谁知道周曜竟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 且他如此笃定,分明是手里已攥了铁证。 这种事不管交到京兆府、刑部、大理寺,还是闹到御前,乔飞卿都讨不到半点好。 若是乔飞卿当真因此入了狱,别说无缘此次秋闱,有了这般案底,往后入仕恐怕都会变得很难。乔公度哪能毁了儿子的前程,当即道:“犬子言语无状,乔某往后定会严加管教,还望王爷……” 话音未落,周曜已拂袖而起。 乔公度心中一紧,忙道:“王爷!” 周曜垂眸看他,眼底已尽是冷漠,“既然乔大人有意徇私,不愿为国分忧,本王一介病重将死的人,也无需顾全大局。父皇跟前就说本王伤势未愈,回吧。”说罢,丢下满桌热气未散的佳肴,便欲离开。 乔公度哪能让他走? 挨了半天的饿才见着淮阳王本尊,若不能劝得他入宫面圣,乔公度如何能进宫复命?前几回举荐的武将悉数败北,致使战机贻误,兵士伤亡极重,如今若再不稍作弥补,乾明帝怕是能把兵败之罪尽数算到乔家头上! 乔公度纵使万般不愿周曜再碰兵权,到了这般境地,却也不得不求他出手。 眼见对方要走,他忙道:“王爷留步!” 周曜脚步半点不停,神情间已颇不耐烦,冷声道:“本王没打算任你讨价还价。” 说话间已经绕过桌案,抬步出厅。 乔公度再不敢耽搁,忙道:“我答应!” “今晚。”周曜重申。 “好,就是今晚。”乔公度咬牙,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两害相权取其轻,周曜如此坚决,他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只能先答应着,儿子的事往后再图别计。毕竟高门子弟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只要能设法谋个出众的功劳,这点子罪名也无需太忌惮。 心里既已选定,他重归镇静,道:“犬子会去京兆府,今晚必有结果。” 这些事践行与否,都是极易查验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0节 周曜脚步稍缓,瞥了眼乔公度,又看向乔拂。 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 自打娶了玉妩之后,周曜就没少从狄慎嘴里听到乔拂的名字,且每回都不是愉快的事——骄矜任性,口无遮拦,行事鲁莽又聒噪,跟个见人就啄的斗鸡似的。比起乔公度和乔皇后的心机城府,这姑娘几乎可算是草包。 换在平常,周曜懒得跟这种人计较。 不过既是玉妩的死对头…… 周曜回过头,待玉妩走到身侧时,牵住了她的手。 “乔大人教子无方,教女儿也不在行。”他寒着脸开口,在乔拂跟前稍稍驻足,“乔姑娘到底是封了郡主县主,还是有皇命特赦,就连本王的孺人都敢随意诋毁?再让本王听见半句不敬之词,往后就不必说话了。” 极冷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乔拂饿得眼冒金星,方才乔公度说的话半句都没听进去,此刻被周曜提及,勉强抬起头,晕眩之中正对上那双锋锐冷厉的眼睛。 如积雪冰封,刺得人脊背寒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触到剑芒似的低下头,再也不敢直视周曜。 腹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活了这么多年,头回遭受这般苦楚,此刻恨不得扑上去将那满桌美食都塞进嘴里,哪还有力气斗气暗恨?便酸软着腿脚跪地,有气无力地道:“民女再也不敢了。” 周曜不应,携玉妩昂首而去。 乔拂软趴趴跪在地上,眼瞧着玉妩锦衣华服、仆从成群,被周曜牵着渐渐走远,饥饿中一口气堵在胸口没上来,眼皮一翻径直晕倒在地。 第32章 耀武 乔拂是被乔公度背出府的。 到了府里, 饿得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因着整日未沾水米,又被虎子吓得魂飞魄散摔跤受伤, 浑身上下全都是狼狈。乔夫人瞧她奄奄一息地昏在那里, 当场就哭出了声, 忙让人抬进后院里, 熬汤喂进去。 乔公度则在填饱肚子后,马不停蹄地去办事。 是夜, 三样东西陆续送到了王府。 东宫的奸细、信国公府的请帖、京兆府连夜签发的判决文书。 东西凑齐的时候, 丑时已然过半。 周曜命人将那奸细羁押,瞥了眼乔飞卿的判决文书,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封请柬上。 据他探到的消息, 乔公度离开王府后并未入宫,乔皇后也并未派人去公府施压,足见陆家这封请柬都是凭乔公度一张嘴说出来的。且乔公度进陆家,前后不足小半个时辰,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这般情形倒是出乎周曜所料。 他知道乔陆两家沆瀣一气,暗中有些勾结,但以信国公府那样的门楣, 以潘氏那种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傲气, 本不该凭乔公度几句话就应下这种事。 乔公度指使陆家,未免太顺利了些。 是许了好处, 还是捏了把柄? 周曜暂时不知道, 况且这种事情一时半刻也无从深查, 目下王府也没那精力。 他把玩着那封请柬, 若有所思。 狄慎站在案前, 稍觉遗憾, “如今王爷跟前最棘手的麻烦,其实还是那毒药,就跟头顶上悬着把剑似的,属下天天都提心吊胆。这回没能从乔家那狗贼嘴里问出些线索,到底是可惜了。” “没用,问不到真话。”周曜倒看得开。 敢在皇子身上动手脚,乔家自是做过完全的准备,王府和拜月门合力查了大半年也没头绪,足见其缜密。今日即便他问了,乔公度定也会给个真假难辨的回答,仓促间无从印证,终归是白费力气。 有些事情可以借要挟办到,有些事,却还是得靠自己去查。 周曜随手丢开请柬,“都安排妥了?” “咱们走后府里的事有苏简照应,王爷在前线御敌,料他乔家也没能耐来生是非。守卫的事,王爷自可放心,卑职又留了郭校尉在府里,孺人和嬷嬷若是出门,也有人照应。还有个人,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安置?” 周曜抬眉,目露疑惑。 狄慎拱手道:“客院里还住着谢道长,有两日没出来晃荡了。” 谢清玄啊,倒是忘了他! 周曜抬手揉了揉眉心。 那臭道士最近确实安分了许多,没怎么到眼前晃悠,他满腹心思扑在朝堂和战事,差点给忘了!那家伙有两把刷子,又似乎对玉妩有些居心不良的打算,若还留在府里,等他北上杀敌,还不知会如何做手脚。 不过此刻,夜色已经太深了。 周曜瞥了眼窗外圆月,苍穹里星辰黯淡,唯有蟾宫将霜白洒满庭院。 又是中秋了。 按惯例,每年中秋宫中都会有家宴,一群人各怀鬼胎地围坐,明明恨不得将对方踩进淤泥,却又装出其乐融融的模样,着实无趣。今年皇兄和皇嫂都在寿州,他明日即将出征,那场虚情假意的宴席就更无须出席。 他随手阖上窗扇,道:“告诉孙嬷嬷,我回京前钟孺人不必入宫,照顾好梦泽就行。若宫中有事,请孙嬷嬷代为应付。明早带谢清玄来见我,巳时去陆家。”说完抬步往里走,欲盥洗歇息。 进屋前,似想起什么,又回头补充。 “让她打扮得漂亮些。” 狄慎应了,又觉得有些好笑。 相识这么多年,淮阳王的性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寻常除了给周晏夫妇面子,旁人可请不动这尊佛,门房的帖子积压如山,周曜愣是没正眼看过。如今特地摆这一道,无外乎两个目的—— 头一件是杀鸡儆猴,借着信国公府和乔家的脸告诉满朝文武和京城百姓,淮阳王府纵然沉寂了大半年,却绝不是谁都能欺辱的。一朝金戈铁马,仍有无双威仪。 第二件么,大概真的是为了钟孺人。 从最初视为摆设,到如今特地为她受的委屈讨公道,王爷这回怕是真的上心了。 不过钟孺人生得那样漂亮,还需要打扮吗? 狄慎失笑,自去客舍和清漪院传话。 * 翌日清晨,谢清玄被带到了映辉楼。 在王府住了这么久,他身上两套道袍来回换,倒是洗得纤尘不染,熨烫得整齐磊落。清早曙光微露,映辉楼外松风清凉,他手执拂尘大步而来,仿佛行走在山野之间,神情淡然超脱,丝毫没将这里当王府似的。 到得书房之中,拜见的态度也没多恭敬。 好像王府欠他千百贯钱似的。 周曜都已经习惯了,也知道无缘无故地将对方留在王府,形同软禁,多少说不太过去。遂只端坐在椅中,清冷挑眉,“本王即将出征,不知谢道长有何打算?” “但凭王爷吩咐。” 谢清玄拱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周曜却没打算宰割他。 在刚得知此人时,周曜确实心存忌惮,毕竟京城内外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真实的病情。所有人都认定他会病死,就连老谋深算的乔家兄妹都不例外。谢清玄与他素无往来,能那般笃定,本身就十分可疑。 更何况,谢清玄还推断出了战事。 这样的人若任其在外流落,于周曜有害无益。 好在谢清玄并未将此事说予旁人,他所谋划的一切都还算顺利,并未出纰漏。且据狄慎留心观察,此人除了待玉妩格外和颜悦色外,并未跟谁勾结,在王府生事。甚至谢清玄还奉上了李盛这个线索,帮了他一点小忙。 如今事情既成,就没道理无端困住。 周曜屈指轻扣桌面,吩咐狄慎,“送道长出府,谢以重金。” “贫道无需金银。”谢清玄道。 周曜颔首,“那就原样送出去吧。” 那语气态度,跟最初的防备忌惮迥然不同。 谢清玄到底没他沉得住气,眼见狄慎要上前送客,周曜丝毫没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只得拱手道:“贫道确实是真心投奔王爷,欲效微薄之力。李盛的事王爷想必已查到了些眉目,王府里旁的事情,贫道或许也能效劳——譬如王爷这场病。” 他觑着周曜,意有所指。 周曜却似无甚兴趣,只淡声道:“李盛之事,本王不会亏待道长。至于旁的,本王若用得着,自会再去叨扰。狄慎,送道长回住处,晚些让人送他出府。” 说罢,径自取了案头文书翻看起来。 谢清玄看他如此顽固,不悦而去。 少顷,狄慎送完了回来,也有些不解,道:“此人来自北地,属下特地让拜月门查过,身世清白,并无可疑之处。他既有意投奔,王爷为何不用?他知道李盛身上猫腻,也知道王爷这场病有蹊跷,未必不会在毒药的事上有所助力。” “谁说不用了?”周曜挑眉。 狄慎一愣,“王爷不是才回绝了赶走他?” “他若真心投奔,等本王回京时应该还能送来贺礼,又没人束着他手脚。等着看吧,先全力应付战事。”周曜说罢,觑了眼外头渐升的朝阳,“去知会钟孺人,别误了出门的时辰。” ——闭门大半年,该出去张扬一圈了。 * 清漪院里,玉妩正对镜梳妆。 昨日周曜提到陆家的事,着实令玉妩满心惊诧,回到住处后,倒是翻来覆去地失眠了许久。今晨起来,孙嬷嬷便转达了周曜的吩咐,说是让她好生梳妆打扮,盛装出府,去信国公府赴宴。 玉妩再怎么傻,也知他这话的用意。 既是为了不坠王府的门面,也是故意怄陆凝母子,回敬当日潘氏的轻蔑与践踏。 就像上回在珠玑街碰见,她握住她的手那样。 有点儿幼稚。 但让人心里觉得温暖。 玉妩挑了口脂,淡淡在唇上涂匀,又精心选了花钿点缀在发髻间,再以五凤衔珠的金钗点缀。等发髻妆容都妥帖了,再换上锦衣长裙,就连腰间的宫绦环佩都一丝不苟。末了,褪下腕间的珊瑚珠串,换上一只通透柔润的玉镯。 佛宝瞧她如此,眼底浮起一抹黯然。 那珊瑚珠串做得圆润柔和,上头雕刻了极精致的佛像,玉妩视若珍宝,这些年时刻戴在腕间,就像她胸前的那枚玉扣一样,片刻不曾离身。每尝沐浴睡觉时,也都拿娟帕包好了放在旁边,生怕有半点磕碰。 但今日,她却褪下了。 佛宝曾听玉妩讲过这串珊瑚的来历,是她生辰的时候老夫人送的。不过珊瑚名贵,珠上雕镂更是精细活儿,当初老夫人有意托了陆凝去寻珊瑚,再请匠人雕刻,带到佛寺里。虽是借了她的名头,其实暗藏两人的心意。 玉妩也说过那日的情形。 是在和暖的初夏,扬州城外的佛寺里绿竹猗猗,老夫人借寺里的斋堂给玉妩做了碗长寿面,顺道给陆凝也做了一碗,谢他寻来珠串的功劳。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1节 年幼的玉妩趴在桌边,陆凝坐在她对面,中间则是慈和的老夫人,含笑慢捻佛珠。 山风徐徐,天光云影。 三人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琐事,然而古寺之中,清汤寡水的长寿面格外香甜。 那是老夫人陪玉妩过的最后一次生辰。 当年九月,老人家溘然长逝。 玉妩原就极怀念跟祖母住在佛寺的那段时光,自打祖母过世后,对老人家留下的东西便格外珍视。尤其这串珊瑚,应是老人家送的最后一份生辰礼,意义愈发不同。先前潘氏满京城造谣时,玉妩固然伤心失落,也不曾因陆凝而摘下珠串。 如今她应是看开了。 随身戴着珊瑚珠串是为祖母,摘下却是为了陆凝。 有些事情终究敌不过光阴。 佛宝取了锦盒,将那珠串小心收起,放进匣子里。 回过头,见玉妩目光恋恋地望着那匣子,佛宝勾起宽慰的笑意,“王爷待殿下其实很好,奴婢虽不常到跟前伺候,也能看得出来。老夫人素来疼爱殿下,只盼着有人能真心疼爱殿下,如今定会欣慰的。” 周曜啊……会真心疼爱她吗? 玉妩捏不准。 毕竟两人虽份属夫妻,也曾同榻而眠,但咫尺之间其实还隔了很多东西。且周曜此人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有时脸上含笑,说出的话却跟刀剑般锋锐慑人,她心里依旧忌惮害怕,自然不敢奢望太多。 玉妩低头抚平衣袖,眼睫微垂。 “我只是不想祖母看到。” 哪怕有缘无分,也不该反目成仇,彼此冷漠敌对。 但今日,她确确实实是去算账的。 为潘氏当初的肆意诋毁践踏。 玉妩打量镜中影子,确信浑身上下没半分不妥后,瞧着时辰差不多,动身出了院门。到得垂花门,才刚出去没两步,就见东边甬道上两人健步而来,脚步似虎虎生风,而他们的装扮…… 她的目光黏在了周曜身上。 他穿的是铠甲。 男人原就生得身高腿长,又常年习武杀伐,即便是寻常的青衫锦衣都能穿出纵马弯弓的矫健气势,此刻身着冷硬的铠甲,更添冷厉决断的气势。他腰间悬了长剑,铠甲外一袭暗红色的披风,乍瞧过去,似乎能窥见他纵马御风,追击杀敌时的昂藏英姿。 铠甲之上,他没戴头盔,只以乌金冠束发。 闲居府中时他收敛着气势,那张脸清冷俊爽,修眉俊目十分好看。偶尔心绪不错,还能流露稍许温和。待披甲佩剑,眉目便觉格外英武冷冽,五官亦跟工刀精细雕刻似的,隐有谈笑杀伐、骠骑悍勇的气势。 统率三军的淮阳王,原来是这模样。 玉妩站在那里,呆呆看他。 直到周曜周到跟前,屈指在她眉心轻敲。 “又发呆?”他淡声道。 玉妩恍然回过神,被他抓包后有些过意不去,耳朵尖悄然爬起微红,口中却道:“从未见过王爷穿铠甲,头回瞧见,倒觉得很稀奇。去信国公府只是赴宴而已,王爷怎么穿了这身装束?” “晚点要进宫,恐怕没空再回府。” 周曜说着,指尖轻揽了揽她肩膀,“走吧。” 行至府门口,马车已然齐备。 周曜因穿着铠甲,不便委屈坐在车厢里,便翻身上马,英姿利落。旁边狄慎亦着盔甲随行,除了他俩,帐内府的几名校尉和侍卫皆是如此打扮,各自牵马佩剑跟在后面,勃勃英姿入目,顿时有了冲锋陷阵的气势。 帐内府之外,亦有亲事府选派的仪仗。 前有婢女打扇开道,后有侍卫们衣甲严整地随从,旁边又是周曜和狄慎策马仗剑,气势汹汹。霎时间,被拱卫在中间的那辆朱漆华盖马车便有了贵不可攀的气势,连四角悬挂的宫铃都威仪起来。 玉妩捏了捏手指。 这马车,她怎么有点不敢坐了? 迟疑间马蹄轻响,周曜催马到旁边,微俯身躯凑到她耳边,“等我扶你上去?” “没、没有!”玉妩赶紧凑到车前。 婢女摆好踩凳,佛宝打起车帘,玉妩躬身钻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深嗅了两口,似乎里头还掺了安神的香料。 玉妩端正坐好,双手叠放在膝盖。 微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她轻轻掀起侧帘,看到马车行驶在王府外的甬道,有郁郁葱葱的槐树越墙而出,揉碎斑驳的树影。而周曜披甲策马走在旁边,双腿修长,身姿昂扬,虽是一副冷厉威仪不可侵犯的姿态,却无端令她觉得心安。 藏在心底深处的忐忑,亦悄然消弭。 有淮阳王在,她还怕什么呢? * 信国公府门前,潘氏就没这般心情了。 昨晚乔公度仓促造访,转述了周曜的条件后,潘氏下意识便是拒绝,至于老公爷,更是当场勃然变色,气得差点从病榻上坐起来。不过乔公度巧舌如簧,加之乔陆两家早已上了一条船,陆家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法拒绝。 半盏茶后,老公爷终是点了头。 潘氏昨晚气得心口疼,翻来覆去整晚都没睡着,这会儿脑袋都隐隐作痛。 她坐在厅里,越想越觉得生气。 气陆凝当初闲得没事去佛寺里招惹那祖孙俩,回京后被钟家那丫头哄得五迷三道,执意求娶。气她当时鬼迷心窍,怎就撮合了这么桩婚事,非但没把钟家女推进陆凝没法插手的火坑,反倒给她送了个王府孺人的身份。 如今倒好,淮阳王命硬没死成,那钟家女反倒飞上了枝头。 她一个出身伯府的诰命夫人,公府当家女主人,如今竟要给那钟家女行礼? 潘氏但凡想起此事,胸口就能堵得生疼。 但皇家威仪跟前,她毕竟不敢轻慢。 潘氏偏头,看到身着官服站在旁边的儿子陆凝,仗着旁边没人,低声抱怨道:“你祖父倒是会卖人情,乔公度那老贼三两句话,就让他点头答应了。敢情不是他亲自来迎,那淮阳王跟咱们素无往来,闹这一出,还不是为了作践!” “母亲慎言!”陆凝低声。 潘氏却还是气不过,恨恨地咬了咬牙。 “王府怎么了?咱们幼薇嫁进楚王府,不也是皇家的人?那还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能立时拜宗庙进谱牒的,比她那冲喜过去的孺人强多了!再说淮阳王,不就是个会打仗的武夫?楚王殿下也是文武双全,也没见如此嚣张,到咱们公府跟前摆谱!” 极低的声音,却满含怨怼。 仿佛一旦涉及玉妩的事,她便格外嘴碎,不复公府女主人的端庄沉稳。 陆凝想起深藏在心底的娇丽眉眼,想起她站在马球场外的树荫下,被一群人远远指点,想起他后来听到的满城风雨,心里被钝刀割着似的。 淮阳王素来骄横,嚣张摆谱也不是头一回。 唯有玉妩…… 陆凝昨晚整宿没睡着,此刻瞧见母亲沉着的脸,心中愈发烦躁,低声道:“若非母亲当初强行退亲,故意仗势欺压钟家,败坏玉妩的名声,何至于此?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母亲既做了仗势欺人的事,就该想到有朝一日或许会原样奉还。” “你怎么说话呢!” 潘氏闻言大怒,腾地拍案站起身。 陆凝偏过头,避开她的怒气。 为着这事,母子间已吵过不知多少回,今日这宴席,陆凝早已做好了诚心致歉的准备,便是淮阳王让他跪地,也无不可。 感情掺杂了利弊权衡,他选了退让和再图别计,以至万劫不复,他确实欠她良多。 陆凝十指紧握,望向府门口。 日影渐渐挪到了屋顶,洒在地砖上的阳光颇为刺目,公府的大门洞开,门房们恭敬侍立在两侧,是迎接贵客的礼仪。须臾,府门前人影一晃,负责传讯的管事小步快跑过来,周遭众人亦站得愈发笔直。 陆凝知道,他们应该是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提醒潘氏收起怒气,而后迎向门口。 绕过影壁,外头脚步齐整,车轮辘辘。 陆凝同潘氏行至外面,就见巷中人影幢幢,一辆华盖马车在公府的石狮子前缓缓停稳,流苏香帐微微晃动。马车之畔,淮阳王矫健策马,那张脸清冷倨傲,随意顾盼之间颇有睥睨的气势。再往后,王府的侍卫衣甲严整,各自肃目。 那仪仗架势,算得上隆重二字。 陆凝的目光落在香车,像是要穿透锦帐窥入厢内,率众屈膝跪地,齐声拜见。 俯首的时候,他偷偷抬眼。 他看到淮阳王翻身下马,佩剑轻动。 他看到仆婢簇拥,身着绫罗的佛宝掀开帘帐,捧住了里头伸出来的那只手。而后,玉妩躬身而出,云雾般堆叠的发髻间有金钗衔珠,轻轻晃动。女子垂首的姿态熟悉之极,从前是少女的娇憨,此刻又添了几分柔婉,轻盈得似不胜凉风。 裙裾摇动,环佩微响,她下地站稳,眉目淡然。 周曜伸手揽在了她的肩上。 这样亲昵的姿势,原本不该摆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 但周曜向来我行我素,便是宫廷规矩都可视若无物,这点所谓的礼仪更不放在眼里。他今日原就是来耀武扬威,杀鸡儆猴的,没打算像楚王那样礼仪周全,博贤德之名。既是算账,说话行事全凭他高兴,管什么旁人目光? 当初潘氏仗势妄为,欺负玉妩无力反击。 他就是要让陆家知道,她并非幼弱孤女,无人护持。 她如今是他同衾共枕的孺人。 容不得任何人蔑视放肆。 周曜揽着玉妩缓缓走向府门,男儿威仪的铠甲衬托下,玉妩薄妆华衣,姿态小鸟依人。金钗玉饰,环佩叮当,一匹千金的绫罗锦缎裁成衣裙,却不及她清澈的眉眼姣丽动人。脖颈的红线一如从前,她细弱的腕间,却不知何时换上了玉镯。 那只多年看惯的珊瑚手钏早已不知所踪。 那一瞬,陆凝的眼睛似被刺痛。 第33章 狗粮 仲秋的骄阳朗照, 映得满目澄明。 玉妩被周曜揽得靠在他身上,徐徐而行,目光在陆凝母子间逡巡。她记得刚见到陆凝的时候, 他虽年少, 却仍是锦衣玉带的京城贵公子, 纵然不露骄矜之气, 仍有迥异于旁人的清贵气度。相处久了,性情行事也担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2节 再后来回到京城, 公府世子的姿容更是惹得无数少女倾慕。 玉妩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陆凝会跪在她面前。 她闭上眼,藏尽情绪。 再睁开的时候, 目光便落到了潘氏的身上。 公府当家夫人的仪态自是端方稳重, 恭敬行礼时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宝蓝色团花锦衣下的脊背微微僵硬,嘴巴紧抿着,令唇边悄然长出的皱纹愈发显眼。在看到玉妩渐近的脚步时,藏在袖中的手亦悄然握紧。 周曜眼底掠过讽笑,随意抬了抬手。 潘氏起身,脸上堆出僵硬的浅笑。 “昨日乔大人造访蔽府, 老公爷听说王爷要亲自过来, 实是受宠若惊。只是公爷他身体抱恙,无力下榻, 便由妾身略备薄酒, 与犬子一道招待, 还望王爷恕怠慢之罪。”说着话, 侧身在前引路, “两位里面请。” 公府的正门敞开, 是常人难得的殊遇。 周曜铠甲严整,淡声道:“不必惊动老公爷,有夫人在就足够。” 潘氏闻言,更觉头皮发麻。 宴席设在正厅旁的临水敞厅里,潘氏含笑陪同,到得里头忙命人奉茶。 周曜也不客气,金刀大马地坐下,又牵了玉妩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仆妇丫鬟们捧着佳肴美酒鱼贯而入,他也不碰筷箸,只等盘盏齐全,酒香四溢,他才徐徐啜了口茶,目光扫过陆凝,而后冷冷落在潘氏身上。 “本王的来意,夫人想必知道了?” 潘氏心里暗恨,指甲几乎揉碎衣上绣花,口中却只能赔笑道:“是妾身愚钝,从前行事曾有冒失不周之处。今日备下这桌宴席,也是有意赔礼。愿化干戈为玉帛,往后和睦如初,再无罅隙。” 周曜挑眉,“有意赔礼?” 潘氏咬了咬牙,“是。” 周曜遂觑向身侧的玉妩。 敞厅里秋光正浓,她乖巧地坐在旁边,云髻高堆,黛眉淡扫,娇柔的唇瓣鲜嫩欲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清冷的声音里添了两分温和,“既是赔礼,就该有诚意。本王的孺人当初无端遭人非议,受尽委屈。你说,该如何赔罪才好?” 咫尺距离,他凑近耳畔,如同呢喃。 玉妩绞着绣帕,耳边浮起微红。 刚嫁进王府的时候,周曜那张脸冷得跟初冬冰雪似的,颇有点生人勿进的架势。不知何时起,他似乎喜欢上了凑在耳边低语,以前在马车里、在清漪院倒也罢了,如今做客公府,众目睽睽之下,她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亲昵得出乎她所料。 不过玉妩没躲,反而浅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那妾身就直说了?” “尽管提。” 玉妩举杯抿了一口茶润喉,竭力不去瞧夹在中间的陆凝,只瞅着潘氏缓声道:“当初两家退亲,原是你情我愿,一别两宽,算来也是寻常的事。钟家并未张扬,这事却仍闹得满城风雨,谣传叠出,说背后没人指使,我是不信的。” “方才夫人说从前行事不周,那些推波助澜、造谣生事的行径,想必不会否认吧?”她轻声问道。 潘氏紧攥的指节几乎泛白。 这种事,否认已没半点用处。 周曜重病时,别说遭了贬谪的钟家,就是淮阳王府都任由乔氏和楚王兄弟言语取笑,她有意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行事便颇肆无忌惮。如今周曜自病中好转,这种事查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证据怕是早就有了。 她不去看玉妩,目光扫过周曜。 铠甲冰冷,佩剑锋锐,这是嗜血嗜杀的悍将,手段冷厉,曾令万千敌军胆寒。 病重时任由欺凌,如今既好转了,岂会善罢甘休? 这锋芒,无论如何都不能碰。 潘氏盯着脚尖,被质问后声音有些僵硬,“确实如此。” “那好。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钟家受的嘲讽和委屈无从挽回,但那万般谣言既是出自夫人,便请夫人将谣传尽数辟明。都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还望夫人能不辞劳苦,澄清真相,方显诚心。” 潘氏未料她会这般刁难,愕然抬头。 玉妩静静望着她,目光清澈。 她可不觉得这是刁难。 虽说覆水难收,想彻底消弭当时的风波已不可能,但潘氏既泼了这些脏水,总该设法把脏污的地方擦洗干净。 这件事只要有心,总归能办到。 就看潘氏愿不愿意丢这个人。 玉妩打量着对方的神情,看到潘氏脸上渐渐浮起青色,显然是觉得如今这处境极为憋屈。就在她以为潘氏会讨价还价时,旁边的陆凝却忽然开口了—— “是非黑白本就该有公论,这件事陆某定会尽心竭力。” 极笃定坚决的语气,温和而凝重。 玉妩眼睫轻颤,看向了他。 那张脸仍温润如玉,是记忆里对她温柔呵护的少年郎的模样,只不过京兆府的那身官服过于老成,不复往日意气昂扬之感。想来公府的重担和前程压在肩上,是有千钧之重的——尤其碰上潘氏这么个母亲。 这种话放在从前,玉妩大抵会为之动容。 但此刻,心底竟没荡起半丝波澜。 若他笃定能够力挽狂澜,消弭满京城的谣言,那这半年间他在做什么呢?她虽深居王府,却也能听见京城里的一些动静,若陆家当真有所弥补,终归会有动静的。 可惜,外面风平浪静。 哪怕两人早已退了亲,这事终究是潘氏有错在先。若陆凝当真看重昔日的交情,必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钟家遭受他亲生母亲的欺辱而无动于衷。或许他曾尝试过,只是半途而废、浅尝辄止,才会在此时说竭尽全力的话。 亦可见他心中的轻重权衡。 终究是各有选择罢了。 玉妩挪开目光,淡声道:“但愿陆大人说到做到。”说罢,抬眉看向周曜,“王爷觉得这样可好?外头的闲言碎语平息,是非黑白都摆清楚了,也不至于再因谣传而辱没王府门楣,甚至累及皇家。” 最后这帽子扣得有点大。 周曜却觉得小姑娘还挺上道,懂得拿皇家威仪压人,怪聪明的。 遂颔首道:“还行,看陆家的能耐。” 说罢,牵着玉妩起身辞行。 满桌菜肴热腾腾的香气未散,色泽诱人,他却连筷箸都没碰。从进门到离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而已,却让整个陆家忙了整个前晌。尤其是潘氏,因昨日听乔公度说淮阳王辰时就过来,她早早筹备,愣是在院里等了整个时辰。 但她只能忍气吞声。 在周曜牵着玉妩步下台阶时,还侧身让开了路。 周曜目不斜视,余光都没多给。 盔甲厚重,佩剑森寒,王府侍卫们虎狼似的分侍在甬道两侧。在跟随周曜出府时,步伐齐整又特意加重,鹰视狼顾一般。而公府众人纵使平日里自命不凡,对着虎狼之师出来的一群猛将,大气都不敢出。 潘氏寻常出入宫廷的傲气更是荡然无存。 皇权面前,她能做的唯有忍耐。 只等送玉妩进了车厢,周曜翻身上马,王府的耀武扬威的仪仗走远,她才紧咬着槽牙,狠狠拽了下衣袖,像是要撕裂满腔憋屈。可惜用力过猛,丝线细绣的锦缎没撑住,哗啦一声破了个大口子。 潘氏愈发恼怒,沉着脸含恨回府。 * 长街上,玉妩却觉通体舒畅。 年初的时候,钟家被潘氏欺负得天昏地暗,父母亲的忧愁暗恨此刻想来都让她心疼。今日潘氏敢怒不敢言,还得陪笑礼遇,那模样确实让她出了口恶气。更令玉妩高兴的,是头顶的乌云即将散去。 因着潘氏兴风作浪,这半年里,父母亲没少被人在背后议论。 钟固言性情刚直,暗藏几分文人的傲气,韩氏又性子温婉,等闲不爱与人起口舌争执,因怕生了口舌是非连累玉妩,便是听着冷言冷语也甚少辩驳。 这中间多少委屈,不用想都知道。 她着实期待真相大白的那日。 而这真相,若非周曜出手,凭钟家的那点底子,是永远敌不过公府的。 她忍不住掀起侧连,看向周曜。 长街熙攘热闹,有仪仗开路,马车畅通无阻。 周曜昂然立于马背,身姿挺拔。 阳光照在铠甲,稍稍冲淡冷厉冰寒,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剑柄,骨节分明,干净而好看。似乎是察觉她的注视,周曜忽然偏头,目光径直落在她脸上,“又偷看我?” “我……没有!”玉妩低声。 她只是颇为感激,哪有偷看? 说得好像她贪恋男色,心怀鬼胎似的。 玉妩气哼哼嘟嘴,才要放下侧帘,旁边周曜忽然伸手轻飘飘地挑住帘子。缰绳拨转之间,那匹通身油亮的黑色骏马靠向车厢,周曜微微倾身,淡声道:“待会我入宫,皇上定会命我火速驰援甘州,没空回府。你带仪仗先回。” “这么快吗?”玉妩诧然抬眼。 她知道周曜病愈出府定是为了甘州的战事,却未料行程竟安排得如此紧张。 仓促之间,想必皇帝也不会安排送军出征之仪。 脑海里掠过关乎沙场凶险残酷的种种传闻,玉妩眼睫轻颤了下,将脑袋往外探了探,“出征杀敌是大事,沙场上刀枪无眼,王爷病了半年,定得保重身子。妾身回府了也无事可做,不如先去城外长亭,送王爷一程吧?” 那双眼睛巴巴的望过来,分明藏有担忧。 脑袋半探出来,甚是可爱。 周曜克制住伸手揉一揉的冲动,唇角微挑,“也行,去城外等我。” * 时隔许久再入皇宫,周曜已非病重之躯。 熟悉的青砖漆柱,看惯的巍峨殿宇,心境却早已与从前迥异。 周曜健步而入,衣袍生风。 乾明帝见他身着铠甲,显然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半个字都没提关乎乔家的嚣张举动,只关怀周曜的身体。 听闻他病势渐愈,骑马弯弓皆不在话下,乾明帝便颔首道:“先前念你病重,便选了别人迎敌,谁知都是庸才,平白误了战机。朕如今将这事托付给你,江山百姓为重,万不可再任性。” 周曜拱手垂首,面无表情。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3节 “儿臣定会尽心竭力,不负父皇所托。” “好,跟朕过来。” 乾明帝久居帝王之位,一双眼老辣洞察,焉能不知儿子心中的芥蒂?但种种往事各有对错,他身为帝王,有些事上不可能低头,便只装作不知,带周曜进了内殿,将近来的军情奏报翻出,连同昨夜选好随同出行的小将有哪几位,都郑重交代。 末了,又取虎符和早已备好的文书交予周曜。 从头至尾,君臣尊卑分明。 自打太子被废,与萧令华一道被驱往寿州,留乔皇后母子横行后宫,周曜就没指望再叙父子之情。此刻内殿独处,那张脸便也清冷淡漠,没什么情绪。只在握住冰凉而沉甸甸的虎符时,眸色稍深。 这枚虎符,他从前以为是信重。 所以竭尽全力浴血杀伐,好几回率兵偷袭,险些丢掉性命。 到头来,却落得这般处境。 麟德殿前玉阶霜白,两侧侍卫林立,红墙碧瓦之外天高云淡。在殿外候召的几位朝臣见着他,都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口称“淮阳王殿下”,却在周曜步下丹陛时偷偷打量,各自神情复杂。 周曜在注视之中端然而出。 到得宫门口,乾明帝选好的几位武将果然已盔甲严整地候着了。 周曜也不耽误,纵马驰过长街。 比起刚打仗时乾明帝送军出征的盛大阵仗,这一行二十余人飞驰而出,若非身着盔甲英姿矫健,瞧起来就跟禁军外出办事差不多。但刨去乾明帝指派的人,但凡是周曜点选的人手,个个都曾身经百战。 铁蹄飒踏而出,如虎狼驱驰。 直到官道旁掩在柳荫里的长亭映入眼帘,周曜才稍缓马速。 长亭里,玉妩临风而立,裙裾翻涌。 离得颇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道袅娜窈窕的身姿却熟悉之极,像是鲜丽婀娜的剪影,安安静静地站在飘摇如丝的柳荫里,正翘首望向这边。周遭停着华盖香车和王府的仪仗,错落的人影里,周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后,就再也没挪开。 直到驰近长亭,他才收回目光。 玉妩原以为他不会驻足,便只站在亭前,欲目送他远去,见状忙往前迎了半步。 裙衫轻动,她仰着脸,眉眼间是温柔笑意。 “王爷此去必定能大败敌军,凯旋高歌。妾身会去佛寺进香,祈求王爷万事顺遂,平安归来。”她在等待时早已将送夫出征的淡淡愁绪压下,此刻含笑鼓舞,盛装之下娇丽夺目,更胜长空骄阳。 周曜忍不住也笑了,“但愿如你所言。” 玉妩狠狠点头,“定会顺利的!” 说着,又踮起脚尖叮嘱,“王爷也该保重自身,梦泽和柔嘉都等着呢。” 就只是那俩小的等他吗? 秋风拂面,美人芙面悦目,含笑的眉眼更如春风柔暖。周曜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被人在长亭送行,倒觉这媳妇儿娶得当真不亏。在宫里时的冷沉心绪被她的婉转笑意尽数驱散,一时间心血来潮,微微躬身凑近,觑着她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罢,唇角微挑,夹动马腹疾驰而去。 玉妩目送他远去,直至官道迂回,杨柳成排,将他的身影尽数掩去,才慢慢回过神。 刚才离开时,他是在笑吗? * 回王府的路上,玉妩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倒不是担心周曜出征的事。 她的感觉有时很敏锐,若真有大麻烦,总会有些异样,就像祖母过世前和父亲横遭贬谪的那阵子,总会心慌,无端从梦里惊醒。周曜这回出征,她倒没觉得慌,甚至颇觉踏实。毕竟以淮阳王的战功和缜密,遇到曾交锋过的对手,定会能做到知己知彼。 甚至她觉得,自打边疆起了战事,周曜就算病着也没少琢磨,并非仓促上阵。 周曜说过他命大,玉妩也这样期盼。 之所以空落,是有些不习惯。 这大半年她住在王府,每日里除了清漪院和后院,便是到映辉楼给周曜送饭。最初对病情的担忧消弭后,她偶尔望向映辉楼时,心里都知道,淮阳王就在那里。哪怕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他都在离她不远处。 如今,却将相隔千里。 想到映辉楼将会空置一阵子,她无需再每日操心药膳,到那边送饭,提心吊胆地怕他突然翻脸,玉妩心底涌起的不是欢喜轻松,而是空落,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这般感觉,她自己都十分意外。 玉妩靠着软枕,闭上眼时,脑海里仍是周曜策马离去的背影。 她低低叹了口气。 马车进了城门驶过长街,在王府前缓缓停稳。 侍卫们如常行礼迎接,因周曜大病已愈生龙活虎,都打着精神头,不像前几个月那般散漫懒惰。到了里头,佛宝打起车帘扶她下车,旁人牵马离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但映辉楼那边却是空荡的。 狄慎不在,周曜也不在,王府里就剩她和孙嬷嬷撑着了。 玉妩恋恋看了两眼,心里暗自鼓劲。 到了清漪院,才刚坐下,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见孙嬷嬷走进来,手里捏着个信封。见玉妩神情恹恹的,她猜到大概,屈膝行礼间温声道:“殿下独自回来,想是王爷进了趟宫,已奉命出城了吧?” “是啊,都没来得及回府。” “每回都是这样。”孙嬷嬷叹了口气,“用得着王爷的时候,恨不得立时让他插翅飞到北边去,立时解了燃眉之急。就算是皇上亲自带人送军出征,也都是五更天就起来,天刚亮就启程了。” “这王爷做的,当真是辛苦。” “也是他性子拗,放不下边塞的军情。从前还只是年少意气,想打胜仗鼓舞人心,待的时日长了,生出保护百姓商道的心思,这担子就摘不掉了。这回甘州战乱,王爷恐怕也恨不能早些过去呢。” 孙嬷嬷说着,将信封双手奉上,“这是谢道长临行前留的,请殿下过目。” 谢清玄吗? 玉妩微讶,见那信封并未用蜡封着,想必里头并非见不得人的机密之物,便随手取出,展开来瞧。上头并无抬头落款,只有龙飞凤舞的一行字,说淮阳王此行定能旗开得胜,安然凯旋,请玉妩不必担心,后会有期。 那笔锋苍劲有力,跟当初他在敬国公府门口说周曜会醒转时一般笃定。 玉妩忍不住勾起唇角。 “谢道长说王爷会安然凯旋,叫咱们不必担心。王爷和狄典军这一走,府里空荡了不少,回头还得请嬷嬷多操心,照看好上下各处。” “殿下尽管放心。”孙嬷嬷含笑应了。 玉妩随手将那信收起,因着大半日车马劳顿,到底有些困倦,先去里头歇觉。 等睡醒了,日子还是照常过。 每天得空时玉妩都会去长秋阁,看梦泽和小柔嘉读书嬉闹,顺道送些点心。若碰上午后两个孩子犯困无心读书,她也会让人将虎子牵过去,陪他们玩耍解闷。虎子性情好,待孩子格外有耐心,倒是很玩得来。 梦泽因着东宫教导的规矩,小小年纪就格外懂事,甚少调皮,多半是丢个东西让虎子来回捡,或是抱着大狗撸毛,喂它吃东西。 小柔嘉可就没这么收敛了。 她原就性子活泼,撒起娇来能缠得玉妩无有不从,到了虎子跟前,更是肆无忌惮。或是把虎子当小马来骑,或是枕着虎子软乎乎的肚皮睡觉,或是蒙着虎子的眼睛,让它用鼻子找东西,每天能变出无数花样儿来。 这日玉妩过去时,她就枕着虎子的肚皮睡得正香。 仲秋的后晌还算暖和,碧茵茵的草地上铺了张厚厚的软毯,她穿了身粉色的小裙子,上头锦缎裁衣,丝带系作蝴蝶,闭眼安睡时只觉一团粉嫩,憨态可掬。 头顶上槭树茂密,树影剪碎。 梦泽盘腿坐在她旁边,手里捧着书卷来读,那书却不是冲着眼睛,而是悬在小柔嘉的脑袋上方,分明是在为她遮挡树影。偶尔有落叶飘落,他还能隔空接住丢在旁边,免得蹭脏小姑娘的衣裙。 满院安谧,唯有虎子察觉脚步,睁开眼睛。 玉妩怕它冲过来惊醒孩子,赶紧拿食指抵唇示意。 虎子低低呜了声,老老实实地没动。 玉妩原是有事找小柔嘉,见状轻手轻脚地退出院外,没去打搅。 第34章 姐妹 庭院树荫下, 两个孩子丝毫没察觉有人来而复返。 满京城的喧嚣都被隔绝在重重墙垣之外,小柔嘉睡得香甜安稳,梦泽胳膊撑得累了便偷偷换只手, 直到薄毯上安睡的小姑娘动了下, 他才挪开书卷低头瞧过去。 翘而浓密的眼睫颤了颤, 小姑娘睁开眼, 抬手轻揉了揉。 “梦泽哥哥。”她睡得声音含糊。 梦泽搁下书卷,“睡醒了吗?” “没有。”小柔嘉咕哝着, 翻了个身。 她这阵子睡得不算太好。 自打淮阳王叔叔出征北上之后, 望月楼里便被一股低沉阴郁的氛围笼罩,姑姑时常与琼楼关着门说话, 郁郁寡欢的甚少再露笑颜。有一回柔嘉凑巧听见, 里头嘀嘀咕咕的在议论孺人婶婶,说她狐媚惑人,心机深沉欺上瞒下等等。 柔嘉虽不太懂,却也知道那不是好话。 她觉得姑姑应该是误会了。 孺人婶婶那样温柔可亲,怎么会是坏人? 何况孙嬷嬷都说了,孺人婶婶是淮阳王叔叔的妻子,两人恩爱和睦是应该的, 那样王府里才会像个家。 她想了想, 还是推门进去,劝姑姑不要总是叹气, 关在屋里不出门。孺人婶婶待咱们好, 清漪院的糕点极好吃, 虎子也憨厚可爱, 该常去走动才对。 谁知姑姑听罢, 当时就沉了脸。 那之后姑姑就没怎么理她。 有时候她偷偷去瞧, 还能看到姑姑独自垂泪。 小柔嘉为此很是忐忑。 她记事的时候爹娘都已经不在了,没多久祖父也战死沙场,就剩下她跟姑姑相依为命。姑姑待她确实很好,会轻声哼歌讲故事哄她入睡,会在天冷时将她抱在怀里,围着炉子给她讲爹娘的故事,也会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彻夜照料。 她不想惹姑姑生气。 这些天里,小柔嘉没少想法子哄姑姑高兴,可惜没什么大用。 就连她夜里撒娇跑去一床睡,都被抱了回去。 小柔嘉隐约知道,姑姑生气是因为她帮孺人婶婶说话,但她又觉得,她那些话并没说错,孺人婶婶本来就很好,不该背后诋毁。且姑姑的那些言辞在她看来着实不恭敬,就更不敢跟旁人说了。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4节 此刻,她靠着虎子睡醒,懒懒打了个哈欠。 心里藏着事,她又左右张望,“孺人婶婶没来吗?” “还没呢,或许是有事,晚点再来。” 梦泽说着话,伸手将她拽起来,看小姑娘睡得发髻都蹭歪了,额发也凌乱地贴在鬓边,横七竖八乱糟糟的,又笑着帮她理好。 小柔嘉任由她摆弄,只管打理衣裙。 旁边虎子却等不及似的,翻身而起径直往院外跑去,闻着味儿往西跑了一小段,果然在假山顶的凉亭里找到了玉妩。它甩着尾巴欢快叫了两声,拿脑袋直往玉妩腿上蹭,被玉妩轻拍了两下脑袋才算安生。 佛宝笑着将它牵开,“柔嘉应是醒了,殿下这会儿过去吗?” “走吧,再晚该上课了。” 玉妩取了搁在身旁的锦袋,到得长秋阁,梦泽已在考问小柔嘉新学的诗词了。比起方才的宠溺呵护,他这会儿坐得笔直,问话一板一眼,倒挺有先生的模样。瞧见玉妩进门,他忙站起身,行礼道:“婶婶。” 小柔嘉就跳脱多了,一扫见玉妩的身影,立马跳起来,跑到跟前保住玉妩的腿。 “婶婶,东西带了吗?” 她仰着脑袋小声问,眼睛里亮晶晶的。 见玉妩点头,躬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小柔嘉顿露喜色,踮起脚尖吧唧在玉妩脸上亲了一口。而后蹬蹬蹬跑到梦泽跟前,拽着他衣袖,拖到甬道旁的石凳上,欢欣道:“梦泽哥哥,你先坐下。” “做什么?”梦泽一头雾水。 “你坐下嘛!” 童声稚嫩,娇软糯甜,梦泽招架无力,疑惑地看了玉妩一眼后乖乖坐下。 小柔嘉又道:“闭上眼睛!” 梦泽果然闭上了眼睛。 小柔嘉很是满意,朝玉妩挤挤眼,才要掏出东西,见梦泽悄无声息地偷偷睁开条眼缝,顿时急了,道:“不许睁开呀!”说着,径直跑到他身后,微踮脚尖伸手蒙住他眼睛,不放心地叮嘱,“我说睁开眼睛,你才能睁开,不许偷看!” “好好好,不偷看。”梦泽甚是无奈。 玉妩在旁瞧着,笑意早已爬上眉梢。 只等梦泽老实了,她才缓步上前。 小柔嘉努努嘴,等玉妩掏出藏在背后的锦袋,取出里面的东西托到梦泽跟前,她才笑眯眯道:“梦泽哥哥,可以睁眼啦!”说罢松了手,绕到他身边,满脸期待。 梦泽睁开眼,看到一方长逾两尺的锦盒。 簇新的茶色锦缎包裹,上头是绣工精致的灵芝福字,一看就知道是新造的。看其外形,里头装的必定是字画卷轴,或是帛书之类的东西。 他诧然瞧向小柔嘉,“这是?” “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呀!”小柔嘉笑生双靥,摇了摇他衣袖,“孺人婶婶帮着裱起来装盒的,你瞧瞧嘛。” 玉妩含笑揭开锦盒,往他面前稍送。 梦泽起身取出里头的画轴。 丝带捆缚,温润的白玉为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解了丝带展开画卷,眼底顿时一亮。 画上是开阔苍茫的草原,碧草茵茵,河流蜿蜒,有骏马依水吃草,姿态雄健。这原是他照着小柔嘉讲的边塞景致,凭想象画出来的,先前只画了大半幅,便被她捣乱得搁笔作罢。此刻,整幅画却是完整的—— 河流交汇,水草丰美处,有两个孩子在放风筝。 笔法极为稚嫩,比起自幼受名师教导的梦泽,几乎可算涂鸦。 但梦泽还是认出来了。 这王府之内,能拿到他手里未完的画卷又这般肆意添笔的,也就只有这顽皮任性的小姑娘了。那两个孩子画得不算真切,他却知道上头代表的是谁。 “等柔嘉将来长大了,带梦泽哥哥去我的家乡玩!” 当时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似在耳边回响。 梦泽捧着画卷,笑意渐浓。 他生于皇宫身份尊贵,这么多年没走出过京畿之地,更没去过辽阔高远的边塞。但他知道淮阳王叔叔曾在那里震慑敌军、九死一生,也听柔嘉讲过她家乡的景致,是与京城迥异的风情——哪怕那也是从江月媚嘴里听来的。 前些日闲暇时,他抵不住小姑娘撒娇,按着他们的想象画了这半幅图。 此刻,竟已被精心裱起。 他盯着上头并肩放风筝的小人儿,唇边笑意愈来愈深。 小柔嘉看他喜欢,高兴得眉眼弯弯。 “等柔嘉长大了,咱们就去那里放风筝!”她拍着小胸脯保证。 梦泽笑着摸她脑袋,“好。” 说完了,又仰头向玉妩道:“多谢婶婶费心。” 玉妩抿着笑,声音柔和,“我还准备了桌你喜欢的菜,准备给你过生辰。今日后晌早些下课,你和柔嘉都来清漪院,咱们和孙嬷嬷、江姑娘一块儿过生辰,好不好?”她没敢提离京的周晏夫妇和周曜,怕勾起孩子伤心。 梦泽倒渐渐习惯了分离,捧着画卷点头道:“嗯,辛苦婶婶了!” 弋? * 从长秋阁出来,玉妩先回院安排晚饭。 佛宝仗着周遭没旁人,低声道:“殿下当真要请江姑娘来吗?我听底下的丫鬟们说,江姑娘对殿下意见不小呢,好几回私下里抱怨都被人听着了。这几日柔嘉瞧着蔫蔫的,恐怕也是为这个。” “我知道。孙嬷嬷都说了。” 先前周曜让她探问江月媚的意中人,被她拖延过去后,这差事就落到了孙嬷嬷头上。 孙嬷嬷见事清楚,因周曜颇为忙碌,无暇顾及后院里的琐事,便会不时同她提上一嘴。 久在宫廷的嬷嬷都是成了精的,孙嬷嬷看得出江月媚那点心思,也知道自家小主子的性情,既下令外嫁,就没打算多留着。她跑了好几回,都没能让江月媚收起心思,如今已放弃了问对方心意的念头,悄悄在京城差不多的门户里寻摸了。 等周曜回来,这事估计就能有眉目。 江月媚显然也是听出了孙嬷嬷的言下之意,知道没法留在府里了,才会生出怨怼。 不过今日毕竟是梦泽的生辰。 玉妩没打算因她跟江月媚的过节带累梦泽,低声道:“皇兄和皇嫂如今在寿州,梦泽心里定是想念的,这生辰若是冷清了,他心里怕是不好受,多个人热闹些。再说,柔嘉都来了,落下江姑娘瞧着不好。这种时候,她也未必敢在府里胡闹。” “也是,有孙嬷嬷镇着呢。王爷在前线打仗,她若在这儿胡闹,那可是自寻死路。” “所以我才请她呀。”玉妩心里明镜似的。 佛宝低笑,又高兴起来,“梦泽和孙嬷嬷都跟殿下亲,一起吃顿饭也好,总该叫她知道,谁才是主,谁才是客。” 玉妩莞尔,“先别管她,做好吃的才是正经。” 两人回到清漪院,仍由檀香和莲屏出手,张罗了桌极丰盛的美食。 当晚,众人齐聚为梦泽庆生。 江月媚纵满腔委屈怨怼,倒也不至于随意撒气。想着梦泽孤身在京城,一年到头难得这么个好日子,便也未有半点扫兴之举,一顿饭吃下来,竭力端着温柔笑意。碍着孙嬷嬷在场,每尝小柔嘉撒娇要夹菜时,也无有不从。 这顿饭,倒是宾主尽欢。 忙完这件事,紧接着就是敬国公府人的诞辰。 钟魏两家交好,玉妩回京之后没少受敬国公府的照拂。出阁前,若非魏夫人悉心指点,还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玉妩对王府的规矩更是睁眼瞎一般。她的寿诞,玉妩自然不能缺席。 敬国公府又是显赫门楣,甚少掺和朝堂争斗,她若想去,孙嬷嬷定不会阻拦。 更何况,她也挺久没见双亲和长姐、时娇和魏婉仪了。 怪想念的。 玉妩颇为期待,精心备了份贺礼,待得正日子,便去道贺。 * 敬国公府的这场宴席颇为热闹。 魏家门第清贵,因颇得几代帝王的敬重赏识,爵位传袭了好几代都没降到侯伯,这分量绝非寻常高门能比的。是以哪怕敬国公官职不高,府中亦无显赫权势,寿宴之日,仍是宾客盈门,礼如流水。 玉妩过去时,母亲韩氏和姐姐钟玉嫱早就到了。 厅上已聚了许多女客,错落坐着谈笑闲聊,一眼瞧过去,只觉绫罗鲜丽,珠翠耀目。 见着玉妩,亦有人起身行礼。 玉妩如今是以淮阳王孺人的身份赴宴,礼数上自然不能疏漏,便含笑寒暄。碰着封了诰命的公侯夫人,亦如从前般客气周到,不露半点骄矜。忙活了片刻,相熟的人都招呼过了,魏夫人才笑递个眼色,领着她去近处的抱厦。 这地方倒是清净,不见半个闲客。 魏夫人牵着她的手,温声道:“婉仪跟阿娇去了后头,晚些才会来这边。你在这里稍坐片刻,等会儿你母亲和姐姐过来,慢慢说话儿吧。等宴席开了,我再派人来请。”说着话,让随行仆妇将早就备好的食盒揭开,取出里头的凉菜糕点摆上。 玉妩嗅着那香味,不由笑逐颜开。 嫁进淮阳王府不过半年而已,先前淮阳王病重,如今他出征杀敌,她确实不宜常往娘家跑。自打上回进香过后,也有许久没见母亲和姐姐,心里亦暗暗担忧姐姐在婆家的处境。未料魏夫人做事周全,竟连这都想到了,备下这抱厦供她们母女叙话。 玉妩甚为感激,微微屈膝为礼。 “忙成这样还惦记着我这点事,实在是让伯母费心了。” “在我跟前客气什么。”魏夫人拍拍她肩,留了仆妇照应,自去招呼客人。 少顷,钟玉嫱与韩氏果然来了。 母女几个许久没见,就着满桌可口菜食和香软糕点闲说家常,倒是颇为畅快。钟固言夫妇身体无恙,堂兄钟隐如今跟着时家一道读书,也十分顺利。很快,话头就转到了钟玉嫱的身上。 她跟朱逸之那档子事,没少让家人操心。 玉妩细看姐姐气色,倒比上回好了些。 钟玉嫱也道:“先前那阵子确实过得艰难,好在淮阳王病势痊愈,又领兵出征,明眼人都知道情势已变了。朱家原就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听到这消息后生了忌惮之心,近来倒安分得很。” 韩氏眼底浮起厌恶,“这种翻脸比翻书快的人家,还是不能久留。” “是啊,就差个和离的由头了。”钟玉嫱绞着锦帕,眉头微蹙。 玉妩也有点发愁。 时下确实允许夫妻和离后另行婚嫁,但和离这种事,不是张张嘴皮子就能办到的。 尤其是像朱家父子都在官场,和离有损官声仕途,不会轻易点头,总得有合适的由头。否则,钟玉嫱若无凭无据地执意和离,朱逸之父子为保自家清誉,定会可劲往女方身上泼脏水,甚至会倒扣个钟家与王府结亲后仗势欺人的帽子。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5节 那可就恶心人了。 不过夫妻既生不睦,朱逸之前阵子又时常不着家…… 玉妩心思微动,道:“姐姐可知他先前不回家时,夜里宿在何处?” “他说是跟朋友喝酒谈事,那会儿我心烦气闷,也没留意。后来留心问了,他也并没去过不三不四的地方。如今他也很少夜不归宿,更捉不到把柄了。他那张脸,我如今看着就烦,最近快分房睡了!” 昔日情投意合的眷侣,等真相撕裂,已是相看两厌。 不过这样也好。 否则,若还貌合神离地同床而睡,万一不慎弄出个孩子来,可就麻烦了。 韩氏久在内闱,没少听过男人霸王硬上弓,用子嗣留人的事。而身为女子,但凡有了身孕,终归是不忍孩子受苦的。即便狠心些喝碗药,那也着实伤身体。她怕女儿也遭了朱家算计,忙道:“既如此,就早些分房睡吧。” “他不肯,我搬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这怎么行呢!”玉妩蹙眉。 朱逸之若真没皮没脸到这般地步,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 她想了想,握住姐姐的手,“今日宴席散后,我和母亲陪你回去一趟。他们既欺软怕硬,淮阳王府的名头终究是好使的。王府里倒也有能查事儿的,回头我问问,若是能用,就帮姐姐查一查,总比你独自打探得强。” 钟玉嫱闻言,目光一亮。 她倒是忘了,淮阳王战功赫赫,府里的手段绝非寻常人家能比。不过,她瞧着秀弱的幼妹,到底还是担心,“王府的人办事自然比我强了千百倍,没准儿真能打探出什么来。只是你嫁进去不久,还没站稳脚跟……” “放心,这点事办得到。” 玉妩知她担忧什么,赶紧含笑宽慰。 事情就此说定。 * 没多久,时娇与魏婉仪就回来了。 听说玉妩在抱厦等着,两人马不停蹄径直赶来。进了门,见玉妩淡妆丽服坐在那里,外头除了佛宝之外还有王府女官随行,不由揶揄道:“淮阳王殿下病愈出征,玉妩的气色瞧着都比从前好了!” “这叫人逢喜事呀!”玉妩笑应。 旁边韩氏和钟玉嫱也含笑招呼,知道她们小姐妹几个定还有话说,先去宴上。 时娇扯着玉妩,一脸兴奋,“听说那日淮阳王带你去珠玑街,还挥金如土,我都惊呆了!怎么回事啊?以前总听说他病情缠绵,卧床不起,忽然一下好起来,都怀疑是听错了!要不是亲眼看到他骑马过了朱雀长街,我都不敢相信。” “这下总算是苦尽甘来了。”魏婉仪轻笑。 “就是呢,说句僭越的话,先前还担心你往后没着落,如今总算能安心。你快说嘛,是哪位神医妙手回春的?” 叽叽喳喳一通问,显然这股子兴奋已经憋了好些天。 玉妩被她摇得珠钗轻晃,赶紧抓住那只肆意作乱的手,道:“王爷惯常用的都是赵太医,他的本事你们也知道,医术没得说。想来病去如抽丝,精神养足了,病情也就好转了。加上那边战事紧急,总能撑起来。” 说着话,心里却有点发虚。 毕竟周曜能下地之后对外一直都瞒着病情。 不过当时男人阴森的威胁言犹在耳,她哪敢拖时娇下水,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又问道:“你们呢?我在王府里安分守己,整日待在内院,都没敢多探外头的消息,方才听伯母说,魏姐姐要议亲了?” 提起这茬,素来温婉端庄的魏婉仪神色微黯。 “是啊,母亲在张罗了。” “可有眉目吗?” 片刻安静,魏婉仪似在迟疑,见两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自己,她也没隐瞒,低声道:“母亲挺看重武安侯府的冯公子,前两日特地去武安侯府上喝茶,她同冯夫人倒挺投缘。” 话到了末尾,已隐露失落。 玉妩与时娇面面相觑,各自诧然。 要说这冯恪,那也是京城里极有风头的人物。 武安侯府是武将出身,老侯爷早年战死在沙场,曾令皇帝缀朝致哀,格外礼遇。老侯爷膝下育有三子,长子自幼患有腿疾,全凭一副轮椅出入,爵位便落在了次子身上,也就是如今的武安侯。 武安侯膝下就冯恪这个独子,爵位自然要落到他头上。 且冯恪相貌生得极好,是个美男子。 去年乾明帝带群臣和家眷们秋猎,冯恪一袭红衣艳烈登场,英武之姿衬着出众容貌,着实艳惊四座,令无数少女倾心。且冯家虽是武将出身,门风却不错,冯恪哪怕没科举入仕,也曾饱读诗书,跟时娇的兄长时慕云是同窗。 这般家世、门第、才貌、品行,都是出挑的。 不过看魏婉仪的神情,似乎不太情愿。 时娇性子爽直,问道:“这门婚事挺好的呀,我先前也见过武安侯夫人几回,不像是心胸狭隘的人。且冯小侯爷长得那么俊,也算是良配了。你且说,门第品貌哪里配不上你?” “跟这些无关。”魏婉仪颇觉无奈。 时娇轻轻“啊”了一声,“难道你有中意的人了?” 她原是随口一问,谁知魏婉仪听了,脸上竟自浮起可疑的微红。 玉妩眼尖,顿时目露亮光,“阿娇猜对啦?” “哪有的事!”魏婉仪立马否认。 玉妩才不信。 比起她的散漫和时娇的任性娇憨,魏婉仪可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应付满京城的高门贵妇都游刃有余,无事怎会羞红了脸? 这里头定有猫腻! 然而再问下去,魏婉仪却死活不肯说了,还以宴席将开为由,迅速岔开话题。 三人嬉闹出门,令玉妩心绪好了许多。 等宴席毕,便与母亲和姐姐同乘马车,奔向朱府。 第35章 外室 朱家住得离敬国公府颇远, 马车在熙攘的街上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抵达。 三进的院落临街而立,两侧垂柳成荫。 玉妩望着熟悉的那扇朱漆大门,心里只觉五味杂陈。 她不是头回来这里。 钟玉嫱刚出阁的那会儿夫妻感情融洽, 婆媳间处得也和睦, 因钟家跟敬国公府和时太傅的府邸常有来往, 朱家二老也常以姻亲的身份登门拜访, 往来频繁。玉妩曾跟随母亲来过朱家好几回,对这座院落熟门熟路。 那时候, 朱逸之还是她心目中光风霁月的姐夫。 如今再来, 却已物是人非。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原本坐在角落里晒太阳的门房瞧见一溜三辆马车驶来, 除了自家少夫人外, 还有淮阳王府的华盖香车,匆忙跟小厮叮嘱了声,而后满面堆笑地迎上来,殷勤行礼引路。 很快,朱夫人母子也迎了出来。 今日正逢休沐,朱逸之并没同他父亲那样外出会友,而是闲居在家中。 年过弱冠的读书人, 因着在朝堂稍有历练, 姿态倒是稳重。瞧见从前一团娇憨天真的小姨子已成了王府女眷,礼数上半点儿都没敢怠慢, 拱手行礼后又恭恭敬敬地向韩氏行礼, “岳母亲自过来, 是小婿失迎了。” 韩氏颔首, 脸上殊无笑意。 彼此寒暄后进门, 气氛有些尴尬的僵硬。 玉妩留心打量朱家母子的神情, 只觉朱夫人脸上隐有怒气,朱逸之的神情间更是藏有烦躁不耐,仿佛碰见了多麻烦的事情一般。 是她们的造访令对方不快,还是有别的缘故? 她心里暗暗疑惑。 走进中庭,东边的小跨院里是客厅。 朱逸之跟钟玉嫱搭话两回都遭了冷淡,又不好招惹小姨子,转头去朝岳母献殷勤。 玉妩正好得空,打量满院情形。 忽然,她觉得身后不大对劲,心有所感似的回头望过去,目光恰好落在背后的西厢房门口。那屋子的门扇原是半掩着的,这会儿却从里头拉开,有个年约四十的妇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过来,一脸的精明,像是久在市井厮混的人。 见玉妩回首,她迅速收回脑袋,掩上屋门。 这鬼鬼祟祟的姿态霎时勾起玉妩的疑心,她顿住脚步,向身侧的钟玉墙道:“看来我和母亲来得不巧,姐姐家里今日来了客人,被咱们打断了。” “客人?”钟玉墙微诧,举目四顾。 玉妩道:“就在厢房里呢,我瞧着眼生。若当真是有客,姐夫和夫人也不必客气,尽管先招呼她,我们去姐姐那里坐会儿。母亲觉得如何?” 说话间,她的目光扫过朱逸之母子。 朱夫人尚且镇定,朱逸之的神情却分明有些紧张。 韩氏显然也看出来了,从善如流地道:“既是如此,亲家母先招呼客人吧?” “不用,不用!”朱夫人赶紧摆手。 旁边朱逸之也忙道:“岳母说哪里话,您和妹妹难得过来,自是要好生招待的。那是个远房亲戚,因许久没见家母,过来说说话罢了,有人陪着呢。”说话间频频瞟向背后,见厢房门扇紧闭,再没动静,似暗暗松了口气。 玉妩原是来给姐姐撑门面,见状愈发疑惑。 她回望厢房,趁空跟母亲耳语了两句。 韩氏会意,轻轻颔首。 一群人进了厅,朱逸之母子殷勤招待,似浑然忘了先前对钟玉嫱的刁难冷落。 因有玉妩在,朱夫人还奉承了淮阳王一通。 韩氏淡淡应着,等她热热闹闹说完了,将话锋一转,道:“今日咱们过来,其实是有件事要跟逸之商量。外子近来身体抱恙,我一人忙不过来,想着嫱儿暂且得空,想带她回去住上半个月,好尽心照料。不知你意下如何?” 朱逸之神色微肃,忙道:“岳丈的病严重么?我同嫱儿一道去吧?” “算不上严重,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两个女儿都出了阁,家里头冷清,于养病不宜。玉妩那头走不开,想着这边近来无事,便想让嫱儿回去陪伴半月。你还有公务在身,不必劳动,就只是嫱儿回娘家后,这边……” 韩氏微露难色,看向朱夫人。 朱夫人岂能不知道这沉吟的意思?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钟玉嫱既进了朱家的门,原该勤谨侍奉公婆,襄助夫君,哪能因钟固言身体微恙就搬到娘家去住,还要半月之久?韩氏提起这茬,分明是因钟玉嫱先前受了委屈,有意维护女儿。 换在月前,朱夫人断不会答应。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6节 可如今情势终究不同了。 听说淮阳王临行前,乔国舅曾亲自登门谢罪,过后敬国公府设宴款待淮阳王夫妇,极为恭敬。近来京中又盛传当初敬国公夫人仗势欺人,肆意往钟家女身上泼脏水,如今愧疚卧床,闭门不出,足见淮阳王起复后的本事。 数月之间,风向早已改变。 陆家、乔家都得罪不起的人物,岂是她能招惹的? 朱夫人看了眼钟玉嫱,又瞥向华服丽色的玉妩,终是没胆量径直驳回,便只含笑作难道:“其实咱们两家离得近,嫱儿若有意照顾,回去住上两日便可,倒用不着半月。叫外人瞧着,像是小夫妻闹别扭了似的……” 话音未落,便被钟玉嫱打断—— “母亲说得没错,确实闹了别扭。” 朱夫人的笑霎时僵在了脸上。 钟玉嫱也不遮掩,起身微微屈膝,“儿媳直言,还望母亲勿怪。前阵子家中遭了波折,我与他确实闹过许多不愉快,母亲都是知道的。如今家父抱恙,我回家住一阵子,既是为照料病情,也是想让心绪宽畅些,免得心存怨怼再起争执。” “你——”朱夫人未料她如此直白,面色微变。 朱逸之亦觉尴尬,忙扯着她衣袖,赔笑低声道:“母亲跟前胡说什么呢,先前我有疏漏之处,回头定会好生弥补。岳父既抱恙,我陪你同去探望,也可尽尽女婿的孝心。何必闹着要回娘家?” “是不是胡说,有什么要紧?”玉妩捻着茶盅适时开口,抬眉望向他,“姐夫若有块垒,自有外头的广阔天地,能呼朋引伴,喝酒畅怀。姐姐没这般福气,就只是想回府住几日,难道也不行吗?” 语气清冷,迥异于寻常的柔和甜软。 那双清澈眼眸里,甚至隐有薄怒。 朱逸之到底不愿招惹王府,只好尴尬笑道:“是我大意了,既是如此,我送嫱儿去吧。” “不用。”钟玉嫱拒绝。 朱逸之噎住,面色更僵。 三言两语之间,原先强颜欢笑的氛围彻底化为冷清。 再坐下去就只剩尴尬而已。 韩氏没多逗留,携一双女儿辞行,钟玉嫱连屋子都没回,只带了两位贴身伺候的丫鬟仆妇与玉妩一道出门,登车同乘。 直到马车辘辘驶远,钟玉嫱才低声开口。 “母亲怎么忽然提起这事?” “是她的意思。”韩氏点了点玉妩的手,面露微笑,“朱家先前欺人太甚,如今你独自回去住半月,也不算理亏。何况,厢房里那妇人鬼鬼祟祟的,朱家母子分明在隐瞒什么,你若留在那儿,他们定会提防。不如先回家住,再让人留意着,还能让他们露出马脚。” “那人确实古怪。我说呢,好端端的戳我做什么,险些没反应过来。鬼灵精!” 钟玉嫱说着,屈指敲妹妹眉心。 玉妩忙往母亲怀里躲,口中笑道:“好在姐姐说得痛快,省了许多唇舌。” 剩下的就是瞧瞧那妇人身上的古怪了。 * 没过多久,这事儿就探清了虚实。 原来那日玉妩等人离开后,妇人便被朱夫人拽到了屋里,连同朱逸之一道,叽叽咕咕地闭门说了好半天话,期间隐隐还有争吵之声。后来屋门打开,朱夫人出来时脸色极为难看,那妇人手里夹了个包袱,匆匆走了。 当天晚上,朱逸之便被他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 后来妇人就未再登门。 钟玉嫱的陪嫁丫鬟设法打听过,府里没人知道有这门亲戚,以前也从未露过面,很可能是朱逸之胡诌的。 而据玉妩留下的眼线所报,那妇人出了朱家门后,便七弯八绕回了住处,是城南花枝巷的一处小宅子。据周遭街坊邻居所言,那宅子里头住了孤女寡母,外加一位做粗活的仆妇,三月前搬到这里来,平素除了仆妇外甚少出门,也不怎么跟周遭打交道。 只有位男子偶尔过来,年轻俊美。 这些消息陆续报到跟前,玉妩疑窦丛生。 因关乎姐姐的终身大事,这日后晌,她便改了装扮,与钟玉嫱同乘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到花枝巷去瞧。 巷中门户林立,那宅子门扇紧闭,悄无声息。 在拐角处等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才见门扇推开,做粗活的仆妇走了出来。 玉妩递个眼色,檀香很快将人叫到跟前。 这仆妇姓周,原是丧夫寡居后寻了个洗衣裳的差事谋生,后来随那对母女进了这院子,因与周遭人都不认识,口风颇严,甚少透露院里的消息。不过只要给足了银钱,想打探院里的消息,却不算太难。 檀香依着玉妩的叮嘱询问,周氏的回答便清晰传入车厢里—— “里头住的是位姓白的姑娘,原是家里落难无依无靠投奔到京城来的,被亲戚厌弃,也没个着落。后来碰着有缘人,租了这院子给她娘儿俩住,吃穿都不用发愁,也算是有福气了。” “那位白姑娘长得如何?” “长得自然是水灵的,不然哪能让人白养着呢。” “这样说来,她是没名分的了?” “哎哟,这话我可不敢乱说。总归是有福气,等孩子生下来,名分自然就有了,谁还能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不成。”周氏被白花花的银钱撬开嘴,口风早已松了。 车厢里钟玉嫱闻言,猛地掀起侧帘。 “你说她有身孕了?” 周氏听见动静抬头,隐约看到似是个妇人的侧脸,她自知说到了要害,脸色微变。旁边檀香忙将备好的一块金子塞到她手里,低声道:“放心,咱们不会宣扬。” 见周氏犹自迟疑,忙又塞了一大块金锭。 这两块递过去,别说抵过做粗活的工钱,都够周氏两三年的营生了。 周氏顿时眉开眼笑,“是啊,上月初诊出的身孕,如今正保胎呢。” 她说得满脸奉承,钟玉嫱却面色骤白。 玉妩也被雷劈了似的不可置信,察觉手被姐姐捏得生疼,强忍着没出声,只向檀香吩咐道:“给她看看画像。” 檀香应命,取了画卷给周氏看。 周氏看罢,虽没出声儿,但看其惊愕神情,分明是认得画上的男子——钟玉嫱亲手画的朱逸之,神形具备,分毫不错。 事已至此,就已十分清楚了。 玉妩没再逗留,命人驱车离开。 钟玉嫱则始终紧紧抿着唇,半个字也没说,握着玉妩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勒出深深的白痕。直到马车远离花枝巷,进了喧嚷闹市,她才似如梦初醒。 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悄无声息。 她仰起头,竭力将满眼的模糊泪水逼回去,只等心头那股浓浓的悲酸被压下去,才长长舒了口气。 而后,她低头,看到玉妩那只被捏得泛白的可怜小手。 “弄疼你了吧?”她轻声问。 “我没事。”玉妩摇头,只担忧地瞧着姐姐。 来花枝巷的路上,姐妹俩不是没猜测过那里住着的很可能是朱逸之养的外室。钟玉嫱甚至笑着调侃,说若果真如此,她倒无需再费力气去寻朱逸之的把柄,只这一条便足以她踹开朱家。 然而真的印证后,却仍有撕心裂肺之痛。 尤其是那外室于月前诊出了身孕。 钟玉嫱靠着厢壁,凄然笑了笑。 “朱家刚翻脸的那阵子,婆婆就常拿孩子说事,嫌我嫁进朱家后腹中一直没动静,未能添上一男半女。那会儿我甚至想过,该不该求个让人受孕的偏方,若是怀上孩子,家里就能和睦些。” “后来看清朱逸之的嘴脸,我打消了这念头。” “前阵子淮阳王病愈后带你去珠玑街,朱家忽然转了态度,我以为是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缘故,却原来还有这隐情。” “他母子俩应该很高兴吧,毕竟是能添子嗣的喜事。朱逸之见天的讨好赔笑脸,恐怕不止是为之前的翻脸无情,也是想有朝一日孩子落地,我能让这外室母子进朱家的门,好延续他家香火。” “我真傻,从前竟以为他品行端方。” “原来他是如些卑劣。” 钟玉嫱喃喃自语,想起那张曾令她怦然心动,让她牵肠挂肚的脸,想起夫妻同衾共榻时的甜言蜜语,只觉一阵恶心。 私养外室还暗结珠胎,着实令她不齿。 那个曾被她视如温柔朝阳的男人,如今已无半点可取之处。 钟玉嫱双手微握,眼底的痛苦渐渐转为厌憎。 玉妩伸手抱住了她,温柔而亲近。 “他既是如此品行,咱们更不必再顾念旧情。”她心里难过又疼惜,想着姐姐能借此脱离苦海,又隐隐觉得轻松。小手儿轻拍姐姐后背,满含宽慰地道:“原就家中不睦,再添上个外室和孩子,朱家身后就算有再大的靠山,也得答应和离。到时候,姐姐就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可如果那样,未免太便宜他。” 钟玉嫱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玉妩抬眉,看到她眼底被辜负后的愤恨。 那股恨,藏在钟家每个人的心底。 马车辘辘而行,渐渐靠近钟府。 玉妩沉思过后也有了主意,“若只是和离,确实太便宜他。朱逸之无情无义,当初花那么多心思骗娶姐姐,无非是想借机攀上陆家,谋个前程。咱们若想教训他,就得狠狠踩在他最看重的事情上。” “官声和前程?” “私养外室于理有亏,何况姐姐婚后并无半分错处,这事说到哪儿都是他朱家不对。姐姐若执意不放这外室进门,甚至张扬闹开,对朱家父子官声有损。这事上,姐姐有足够的筹码拿捏他。” “再则,淮阳王起复后,你猜朱家作何感想?” 钟玉嫱被她一问,顿时恍然。 “潘氏承认了当初污蔑欺压于你的罪行,足见她畏惧淮阳王的权势,不敢明着做对。朱家父子又不傻,哪敢得罪于他?何况,潘氏原就不喜陆凝跟朱家往来,是朱逸之上赶着投诚办事表忠心,还没落着好处。淮阳王病愈后,他们心思活络起来,听婆母近来的话音,恐怕还在妄想能借你孺人的身份,攀上王府这棵大树。” 毕竟玉妩与陆凝退婚后,朱家与信国公府就成了不尴不尬的远亲,甚至遭了潘氏的厌弃。 而与淮阳王,却是货真价实的姻亲。 朱家会想另攀高枝,再正常不过了。 钟玉嫱想到这里,已然明白了玉妩的打算,“你的意思是拿攀附王府当诱饵,让朱家投向王府?陆家跟乔家走得近,乔家与淮阳王又是死对头,朱家为攀高枝,总得背弃陆家,拿出些诚意才是。到时候等他们走到半途再拆了这桥,就当真是鸡飞蛋打,两头落空了!” 说到此处,钟玉嫱目光微亮。 玉妩的眼底藏了几分狡黠,“只要姐姐沉得住气,他们定会入彀。” 片刻安静,钟玉嫱目光渐渐坚决。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7节 “我做得到!朱家欺我至此,哪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半点代价都不出!” 权当是临别反击了。 她望着妹妹,似痛下决心。 * 外室的事就此暂且搁置。 钟玉嫱在娘家安心住了半月,回朱家后也稍稍软和态度,只说是听了父母亲的劝说,愿意摒弃前嫌安生过日子,不再任性置气。只是到底心意难平,心里头有稍许疙瘩没解开,一时间回不到从前,须分居半年抚平心绪,还请婆母和夫君体谅。因着离家甚久,还给公婆备了份薄礼,也意思着送了朱逸之一份。 这般姿态,比起那日的犀利言辞,着实和缓了不少。 朱逸之闻言甚喜,自是温存答应。 便是钟玉嫱闭门独睡,寻着由头不与他同榻时,也不再痴缠,愈发耐心讨好。 至于朱家二老,更不愿再生事端,仍端出从前般的和善态度。 玉妩也未打草惊蛇,收了安排的眼线。 一切瞧起来似乎风平浪静。 为让朱家有盼头,心甘情愿地往陷阱里走,玉妩还特地请姐姐来了王府两回,或是游园或是闲谈,孙嬷嬷和徐司闺得了授意,态度也颇客气。那朱家随行的仆妇回府后,将姐妹俩的情形和王府的富贵说与朱夫人听,更是令朱家母子心痒难耐,愈发殷勤。 不过朱夫人想登门时,玉妩却频频拒了。 毕竟抛钩么,得张弛有度。 这般时日匆匆,北方的捷报频频传回了京城。 自周曜北上之后,甘州的战事局面便渐渐扭转,挣脱了屡屡落败的泥潭。 先是周曜攻敌不备,绕到敌腹连取数座城池,既可斩断东昌大军后援粮草,也能据城坚守互为援引,稳稳地扎下根须。而后周曜亲自领兵,突袭郑德的中军营帐,攻袭撤退皆迅如闪电,虽说人手有限未能斩下郑德的狗头,却也凭着铁骑纵横,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令敌方军心大乱。 如此来回数次突袭攻杀,原本气势汹汹的郑德大军被冲得七零八落。 周曜遂坐守中军,安排人逐个击破。 据近日传回来的消息,原先失守的城池已收回了九成,郑德麾下军士死伤大半,凭借无人能及的逃跑本事和残兵败卒仓促撤退,只剩下两国边境的城池尚且胶着。 捷报频传,令满朝人心振奋。 满京城的百姓受够了先前屡屡战败,灰心丧气的沉闷气氛,得知淮阳王力挽狂澜,将东昌军打得狼狈而走,无不交口称赞。 就连乾明帝都龙颜大悦,厚赏王府。 玉妩在府中谢恩,瞧着满目绫罗珠玉,珍宝器玩,心思却渐渐飞远。 沙场上的凶险向来是九死一生。 周曜出征前病情才刚痊愈,半年卧病后元气大伤,不知疾驰突袭、激烈征战时可曾受伤,身体是否还撑得住?刚嫁进来时男人卧病在榻,脸色苍白的模样,如今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心疼。他那样的人,原该是锋芒毕露,傲如骄阳的。 玉妩临窗坐在阁楼上,目光落在映辉楼的方向,掰着指头数日子。 战事将尽,他也该回来了吧? 第36章 请假 千里之外, 北地的寒冬风冷如刀。 周曜昏沉沉睡在行军所用的冷硬板床上,眉头紧锁。 他又梦见了玉妩。 自打离开京城,在激战后疲累的间隙里, 他已好几回梦见了玉妩。 然而迥异于在京城时的温软旖旎, 这几回梦见时心中总觉得沉抑, 甚至痛如刀割。譬如此刻, 模糊缥缈的梦境里是浩瀚黄沙,绵延荒漠, 女子孤身骑马而行, 背影寥落孤独。他认得那是玉妩,拍马追上去,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 清澈的眼底分明蕴满泪水。不等他追到跟前,她忽然扬鞭疾驰,马蹄踏过枯黄色的荒漠,前路倏然成了草长莺飞的扬州,有柳丝婀娜,碧波荡漾。 她马不停蹄,驰向烟波浩渺的湖水。 周曜大惊, 在梦里开口喊她。 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 身体在惊慌中剧颤,周曜猛地睁开眼, 急促的呼吸之间, 胸腔里砰砰乱跳如同鼓擂。 他喘了口气, 原地坐起。 腰间的伤口被牵动, 周曜皱了皱眉, 却无暇去管, 脑海里尽是她的背影。 营帐毡帘动处,狄慎匆匆走了进来。 见周曜已经睡醒了,他快步上前,低声道:“启禀王爷,门主来了,就在帐外候着。”说话之间,看周曜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似有些怔忪,担忧道:“王爷瞧着气色不大好,是伤势又重了吗?” “没。”周曜回过神,“刚才说什么?” “拜月门的门主来了。”狄慎甚少见他走神,凑近了回答时仍觉担忧。 周曜却已披衣坐起,“请他进来。” 拜月门在北地极有名望,虽说建起来不过十年而已,却因门主和下属们颇有手段,加之北地天高皇帝远,许多事上朝廷鞭长莫及,到了如今,上自官府衙门、行军打仗的事,下至当地百姓日常起居,行商贸货,拜月门都能插上一脚。且门中规矩颇严,哪怕行事时手段狠厉诡谲,却从不做强取豪夺的事,百姓提起来也少有贬损之词。 因门中的人三教九流混杂,打探消息的本事更是别处所不及。 如今侯在帐外的贾砺,便是一手建起拜月门的门主。 不过此刻,他却改作军士打扮。 ——毕竟周曜的赫赫战功已令乾明帝忌惮,若再让人得知淮阳王府与江湖门派有所往来,怕是会令帝王寝食不安。 贾砺剑眉长髯,笔直站在帐前。 见狄慎掀起毡帘请他进去,贾砺神色稍肃,快步进去后半跪在地,抱拳道:“拜见王爷!” 年近六十的男人器宇宏伟,精神矍铄。 那身铠甲沉重而严整,穿在他身上却如同量身打造,极有气势,就连抱拳行礼的姿态都比寻常军将利落,眉目间亦隐有威仪。仿佛此刻牵来一匹战马,奉上一柄长刀,他便可纵马疆场,横行杀伐。 周曜瞧见他,亦是眉目稍肃,亲自伸手扶住。 “门主请起,不必客气。” 贾砺身如山岳,声音像是被烈火燎过似的,透着沙哑,“连着打了好几场仗,王爷身体还吃得消吗?” “还撑得住。”周曜引他坐于案旁。 帐外都是淮阳王府的亲信,将营帐守得铁桶一般,半丝儿消息都不可能泄露出去。贾砺也不客气,就着狄慎递来的滚热茶水润喉,压着声音道:“都是老夫无能,快一年了也没找到那贼人的踪迹,解去王爷身上的毒。好在苍天有眼,这回咱们的人总算寻到了一些线索,查出制毒之人的身份。” “是谁?” “此人姓汤,姚州人,出自杏林世家,自幼学人家尝百草各处游历,医术倒是十分精湛。后来不知怎的入了歧途,摆弄起了那些腌臜毒物,据说有不少人栽到了他手里。只是此人身负绝技,几年前就被人盯上,失了踪迹,想必是被囚困住了。老夫费尽心思,也只知道他半年前曾在桂州露面,之后销声匿迹,连他的同门都遭了戕害。” “如此说来,线索又断了?”狄慎闻言皱眉。 贾砺颔首道:“找起来恐怕不容易。姓汤的没能耐凭空消失,定是背后有手眼通天的人帮他,且不止一家。” “那王爷身上这毒……” “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贾砺起身,细细看周曜的眼珠,见他眼白之中那几缕丝线般的淡淡蓝色似比从前更深了些,眉头皱得更紧,“王爷身上这毒怕是快压不住了。若还找不到解药,定会伤及性命。这回得让老孙头用些狠药,方能确保无虞,只是这样一来,药性更烈,王爷怕是又得吃苦。” “无妨。”周曜淡声。 那种蚀骨钻心的痛,他在刚中毒时曾尝过许多遍,无非忍耐而已。 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难以根除。 而他,终究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铺好后路。 不管是为太子,还是为他的小孺人。 周曜闭上眼,藏尽翻涌的情绪,只沉声道:“只剩最后一场恶战便可回京,届时朝堂必生风浪。还是得找到姓汤的,问出解药所在。” 贾砺肃然拱手,“老夫定会竭尽全力!” * “姚州有位神医叫汤隐,不知世子可曾听说过?” 京城郊外的梅林里,谢清玄拂尘轻摇。 他的对面站着的是陆凝。 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因谢清玄在京城声名鹊起后颇得高门贵妇推崇,潘氏满心扑在公府前程上,听闻此人能掐会算极擅让人趋吉避凶,哪有不动心的?谢清玄被周曜困在王府之前,她便邀了好几回,等谢清玄重出江湖,潘氏丝毫不知他曾在王府逗留的事,反觉得此人神出鬼没身怀秘技,愈发殷勤相邀。 次数久了,谢清玄跟陆凝光凭照面都已成了熟人。 今日京城厚雪,红梅怒放,陆凝陪府中女眷到此处赏梅,因不欲听她们议论家长里短的琐碎事,独自到坡上散心。 谁知竟碰见了谢清玄。 梅林偶遇,闲谈之间,谢清玄轻描淡写地提了此人。 陆凝原本临风而立,闻言神色微紧。 汤隐的名字,他当然听说过。 先前淮阳王重病时,有一回他去祖父的书房,就曾听老公爷和潘氏在内室里谈论此人,还提到了淮阳王周曜,声音压得很低。若非陆凝犯懒走了后堂的角门,定然听不到这名字。饶是如此,在听见他的脚步靠近时,老公爷跟潘氏便立时岔开话题,分明不愿让他知道此事。 后来陆凝留意打探,也只知此人似乎是个南边的神医,与之相关的事都由老公爷最信重的人去办,半点都不往外泄露。 如此遮掩深藏,必定事关重大。 陆凝知道祖父的戒心与防备,未再多探。 谁知此刻谢清玄竟会忽然提起? 他眉峰微动,状若随意地道:“天底下自称神医的不少,却多半沽名钓誉,这人是何来路?” “我也只是听说,心存好奇。还以为世子见多识广,会知晓一些。” 陆凝笑了下,没接话茬。 谢清玄却已从他的神情中窥出了端倪。 进京后处心积虑地打探陆家众人的秉性,他其实很清楚,比起潘氏的贪婪谋算,陆凝对他并无所求,态度也不算热络。今日偶遇攀谈,无非碍于情面而已。从最初的客气疏淡,当方才微微色变,很显然,陆凝知道汤隐的名字。且故作不知,避而不提,分明是背后藏有蹊跷。 果真是陆家! 谢清玄眸色稍寒,作势去理被风吹卷的衣袖,因不欲陆凝起疑,随口又说起了旁的事。 梅林中两人并肩而立,衣衫飘然。 从远处瞧过去,倒像是故意约了幽僻隐秘之地,商议事情似的。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8节 至少在江月媚看来,便是如此。 她虽非正经的王府女眷,到底是客居在此,先前谢清玄被困在淮阳王府,终日在客院附近打转时,江月媚也曾碰见过几回。当时她便觉得,这谢清玄时常上赶着往玉妩跟前凑,定是另有缘故,只因被周曜冷落斥责后记着规矩,没敢胡言罢了。今日赏梅凑巧碰见,原先的许多疑惑霎时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 与陆凝青梅竹马的玉妩嫁进了王府,跟陆凝暗中密会的谢清玄也故弄玄虚潜入了王府,两人还常常夹缠不清。 这就意味着…… “谢清玄是陆凝的人!”她觑向琼楼,语气笃定。 琼楼也觉震惊,迟疑着道:“奴婢瞧着不太像。若他真是为给信国公府探消息,在王府里时总得鬼头鬼脑地做些什么,凭咱们王爷的本事定能抓他个现行,哪还会全须全尾地放出去?姑娘也知道,映辉楼那等要紧,绝不会放任他胡作非为。” “他进王府,也未必是为映辉楼啊。” “姑娘的意思是?” “钟玉妩。”江月媚淡声,心中怀疑得以印证,计上心头时,她的唇边缓缓浮起笑意。 第37章 邀约 厚雪过后, 京城重归晴日。 江月媚回府后歇了两天,等琼楼探明了谢清玄的新住处,便以上街挑选首饰为由, 同嬷嬷知会了一声, 自乘马车徐徐出府。 待挑完首饰, 又命车夫拐向城南的润园。 ——那是谢清玄的新住处。 车夫知道这位道长是京城女眷们趋之若鹜的角色, 见江月媚悄然造访也不以为怪,只唯命是从, 驱车而去, 在园外停了车,依命在树荫处等候。 江月媚则帷帽遮面, 亲自扣门。 少倾, 谢清玄一身飘然道袍开了院门,见外头站着两位女郎,为首的女子头戴帷帽,遮面的细纱掀起,那眉眼恰是王府客居的女眷,面上不由微露诧异。 “江姑娘?” “道长真是好眼力。”江月媚轻笑了笑,目光落向院中, 倒也没迂回绕圈子, 只含笑道:“贸然造访搅扰,是因有件要紧的事想请教, 道长或许也有兴致听听——是关乎淮阳王妃的。” 最末半句, 她有意压低了声音。 谢清玄未料她会这般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倒是眸色微动。他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而后侧身让开。 江月媚遂抬步而入, 命琼楼关上院门。 润园占地不大, 修得却精巧别致,院中亭台俱全,竹丛掩映,颇能修身养性。江月媚出自将门,幼时也曾跟着父亲在军营里待过,虽说客居王府后跟着学了些高门闺秀的规矩,到了这种时候,却也不甚讲究,进厅后朝琼楼递个眼色,又将屋门掩上。 这般架势,倒有点反客为主了。 谢清玄听说她是为玉妩而来,大约能猜到对方心里的小九九,只管听之任之,状若无事般倒了杯清茶奉上,而后各自落座。 江月媚则捏着清茶,眉目含笑。 先前谢清玄住在王府时,外间虽不知消息,江月媚身在其中,却曾与他远远照面过。这会儿便从王府提起,徐徐道:“道长既曾在王府做客,想必也清楚府里的情形。当初皇上忽然赐婚,让王妃嫁进来,着实出乎所有人所料。王妃秉性聪慧,又温柔美貌,想必道长心里是有数的。” 谢清玄淡笑了声,只管啜茶。 江月媚续道:“今日我既来了这里,便没打算绕弯子。道长是方外之人,与世无争,在这京城里也是如鱼得水,平白无故无需招惹王府,自添麻烦。淮阳王殿下的脾气我也知道,不信鬼神,更不寻仙问道,之所以留道长在府里,想必有点缘故。容我斗胆猜测,这是道长成心的吧?” 说着,笑睇向谢清玄。 她生得姿貌柔雅,此刻有意摆出闲谈姿态,倒也并不突兀。 谢清玄笑了笑,“殿下成心相邀,贫道不好推辞。” 这话说得有点模棱两可。 江月媚却从他的神情里笃定了猜测,遂顺着话茬道:“淮阳王殿下先前处境艰难,做事难免谨慎,还望道长勿怪。说起来也是世事多变,”她忽而叹了口气,不无感慨一般,“京城里都知道,王妃出阁前曾与陆小公爷青梅竹马,交情甚笃,险些就结成亲事。如今这情形,想必小公爷很是放心不下。” 谢清玄眸色微凝,“这与贫道何干?” “几日前,道长曾与陆小公爷在梅林中闲谈,想来是有事商议。不过道长放心,我今日过来并无恶意,是想助一臂之力。” 低而轻的话语,掺杂笑意后颇觉真诚。 谢清玄搁下茶杯,静静看着她。 江月媚面上笑意不改,那双眼睛坦然迎视,瞧着确实无甚恶意。 谢清玄当然不信。 却也因此生出猜测好奇。 屋中陷入安静,他徐徐捻着手指,将江月媚这番长篇大论琢磨了两遍,隐约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启唇道:“姑娘以为,贫道设法进入王府是因受人所托?” “陆小公爷情之所钟,满城皆知。” 这话说出来,谢清玄哪还能不明白? 分明是把他当成了陆凝的帮手,以为他进府是因陆凝放心不下玉妩,就近探看。 还真是奇特的推想。 谢清玄未料江月媚竟是这样以为的,险些被这先入为主的揣测逗笑,却还是忍住了,只问道:“姑娘打算如何相助?” 江月媚勾了勾唇,倾身低语。 …… 淮阳王府的后院里,玉妩倚窗绣着香囊,眼皮忽然跳了跳。 她停下针线,抬手去揉。 佛宝捧着茶过来,见她眉尖微蹙,不由有些担心,“殿下怎么了?” “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许是昨晚没歇好,又做针线累着了。左右今日无事,殿下不如先去睡会儿吧,我让人配了些安神的香料。”佛宝柔声劝罢,见她果然搁下了针线,便将东西收进笸箩,又喊了檀香进来,让她先去铺床。 玉妩却没打算睡觉。 自打周曜走后,她的睡眠确实不太好,尤其是这阵子,总是整夜整夜的做梦。她的梦多半香甜,这阵子却颇芜杂,像是许多断续凌乱的片段凑在一起,理不出半点头绪,醒来时也忘得七七八八,只剩许多残影留在脑海,似真似幻。每尝清晨醒来,她都要愣神半点,捉摸着梦里隐约的感觉,疲累未消。 不过这会儿却也不困。 她轻抚眼皮,待那阵乱跳平息,才道:“让人备车马吧,我想去瞧瞧姐姐。” ——朱逸之那般品行,着实让人难以放心。 佛宝知她所忧,依命去办。 因有意钓朱家人上钩,玉妩这回出门虽没用仪仗,乘的马车却是极精致的,加之嬷嬷仆从随行,呼啦啦十来个人拥进朱家,很是热闹。朱夫人瞧着这架势,自是热情相待,就连素来忙于衙署公事的朱逸之都“凑巧”回家来取东西,在玉妩跟前盘桓了半天,言行举止中尽是对钟玉嫱的温柔体贴。 玉妩冷眼瞧着,只觉可笑。 敷衍了朱家母子一阵,便以有事相商为由,跟姐姐单独说话去了。 待从朱家出来,已是酉时二刻。 寒冬时节昼短夜长,日头才隐入山峦背后,街市上便已笼了浓浓的暮色气息。道旁楼阁陆续点起灯笼,行人裹紧了棉袄氅衣,归色匆匆。玉妩靠着软枕,怀里抱了暖乎乎的小手炉,轻轻挑起侧帘一角,目光漫无目的地打转。 直到一道人影落入视线。 第38章 养肥 玉妩瞧见的是个乞丐。 京城里固然遍地高门显贵, 随处豪奢之家,到了街头巷尾,却也不乏饥病交困、无家可归之人。这些人若在街巷间流落久了, 多半会被送去卑田院。 ——那是僧录司和京城几处名寺合力所建, 专门收容老弱贫病之人, 不止有粥菜能给人果腹, 也常施舍药材救治病患。 只不过地方偏僻些,在城南角落。 王府周遭多是富贵所在, 但凡有人流落街头, 也早早被送去了卑田院。今日忽而在此遇见乞丐,倒是很罕见的事。 瞧身姿面容, 还是个孱弱的妇人。 天气日益严寒起来, 她身上穿得单薄,独自蜷缩在角落,瞧着甚是可怜。玉妩媚不由心生恻隐,抬手命人停车,向随行的佛宝道:“你去那边瞧瞧,怎么回事。” 佛宝依命而去,少顷回来, 叹着气道:“原来是到京城寻人的, 不提防路上被人偷了盘缠,到了城里没个着落, 才落到这般田地。奴婢瞧她像是受寒了, 再这么挨下去, 怕是撑不住。” “卑田院那边呢?没人送她过去么?” “那边也紧巴巴的, 都快住满了。”佛宝昨日才去过那里, 借着钟家的名头添些银钱, 摇了摇头道:“寒冬腊月的最是难熬,前阵子又下了雪,流落在街头的差不多都收进去了,她便是过去,恐怕也没地儿挤。” 这般时节,卑田院里确实极忙。 玉妩瞥了眼那妇人,心下稍稍迟疑。 换在从前,她碰见这种事,自是要带回去帮忙照应几日的。不过淮阳王府毕竟不同别处,加之周曜如今外出未归,她不知对方来路,不好贸然带回去。若是给对方些银钱,倒是能去客栈落脚,只是病了没人照顾,不如…… “派个人把她送去母亲那儿吧。就说街上碰见的,孤独无依的瞧着可怜,请母亲安置几天。回头或是帮着找人,或是送到卑田院,母亲瞧着办吧,多留意些就是。”玉妩取了旁边薄毯递给佛宝,又叮嘱了几句,才命人启程,仍回王府去。 佛宝则叫了仆妇,一道将人送去钟家。 钟夫人听了,自无不可。 玉妩又留意了两日,得知那妇人确是受了风寒,又没藏歪心思,便也放下心来。 晨夕之间,便只盼周曜安然。 好在周曜征战数年,对北地情势和郑德都了若指掌,挡住郑德凶猛南下的兵锋后又逆势而上,将先前丢去的城池陆续收回囊中。 沙场上连连告捷,消息传回朝堂之余,也陆续送到了府中。 玉妩虽不大懂征战的事,孙嬷嬷却是跟着元后从戚家出来的。将门中的仆妇,见识也比寻常人家多些,周曜去的又是戚家征战了几十年的地方,孙嬷嬷提起来也算门儿清,每尝消息递回,都能给玉妩说说情势。 这般担忧期盼间,终是盼来了最后一道捷报。乾明帝彻底松了口气,命周曜早日班师回京之余,流水般的赏赐早早的送进了王府。 玉妩谢恩之余,想着即将安然归来的周曜,也自欣喜。 梦里闲时,心思不免飞出京城。 …… 千里外的北地寒冬里,周曜同样魂梦牵系。从军后数年征战,他不是第一次班师回京,却是头一回如此迫切,恨不能插翅而归。 既为朝堂之事,也为了玉妩。 更为那些奇特梦境。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49节 自打玉妩嫁进王府之后,他便时常做梦,起初周曜也没太留意,直到那回瞧见玉妩胸前桃瓣般的胎记。明明从未见过,却在梦里清晰而熟悉,仿佛曾触碰亲吻过千次百回。那时他便觉得不太对劲,这次率兵北上,御敌争杀之余,梦境更是汹涌袭来。 种种陆离景象,仿佛一种冥冥中的预示,铺开他和玉妩的前路。 令人心惊。 周曜从未与人提过,心头翻来覆去琢磨了多回。乃至纵马疾驰,官道尽头那座巍峨城楼遥遥在望时,率先跃上心头的不是朝堂上那些心怀叵测的身影,而是王府后宅里那抹窈窕的姿容。 他的小王妃,会不会在等他? 周曜瞥向王府的方向,神色却是惯常的冷峻,一路驰至城门口,率亲信众将沿朱雀长街直奔宫门。 宫门之外,楚王含笑相迎。 即使心里再不情愿,捧着乾明帝的圣旨口谕,他也不得不端出十分的笑意,将眼前力挽狂澜的将士迎入宫中。 御座之上,乾明帝也满面笑意。 当初被郑德刀锋紧逼,派去的兵将都节节溃退时,着实令他坐立不安,头发都快愁白了。如今周曜大捷,他即使再不喜欢儿子桀骜的臭脾气,心里却也明白,周曜于北境安稳而言有多不可或缺。 比起江山安稳,父子间的芥蒂不算什么。 要紧重臣都已聚齐,人人皆喜气盈面,乾明帝脸上也笑出了褶子,语气更比平常温和许多。亲自宣了封赏将士的旨意后,便将目光投回儿子身上。 “这回战事告捷,淮阳王功不可没。” 他笑眯眯的瞧着周曜,在帝王威仪之外,添了几分父子间的亲近,“朕该重赏于你。说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为君分忧是儿臣职责所在,听说父皇已赏赐财帛,儿臣感激不尽。” “财帛算得什么。”乾明帝笑着摆手,“你先前病着,婚事没能好生操办,少了许多热闹。如今伤病才愈便上阵杀敌,这份功勋,合该重赏才是。不如你说说,想要些什么?” 皇帝微微俯身,眼底笑意愈浓。 周曜抬眸,视线与他相触。 父子间虽有芥蒂横亘,却终归血脉相连,十分熟悉。他未必摸得清对方身为父亲的心思,却很清楚,身为帝王,乾明帝为何摆出这般做派。 无非是怕人说刻薄罢了。 废除太子,冷落浴血厮杀的嫡子,先前种种行径,早已无温情可言。他当初是用了带病上阵的旗号,于最危急时挺身而出,此刻乾明帝若只随意赏赐,着实说不过去。 种种姿态,尽在意料之中。 周曜垂眸拱手,是皇子该有的恭敬稳重,“杀敌卫国,是男儿分内之事,儿臣不敢求重赏。倒是有两件事,儿臣日夜挂念。” “你说。” “头一件是皇兄。”周曜开口,枉顾乾明帝微微僵住的神色,道:“母后去得早,父皇又国事繁忙,儿臣幼时多赖皇兄照料。如今他被贬往寿州,孤身冷落,儿臣着实不忍。还望父皇能召他回京,共聚天伦。” 话音落处,殿里片刻安静。 乾明帝既已摆足架势,哪能径直驳回?更何况,周曜只是恳求回京,并无旁的条件。他瞧着儿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多年前的戚老将军。 那是周曜的外祖,战功赫赫。 只是本朝曾饱受外戚手握军权肆意干政之患,他身为皇子时仰之赖之,登上皇位后,却开始害怕旧事重演。 于是在戚家功劳最盛时咬牙将其折断。 结发的元后,也因此而含病早逝。 岁月匆匆,如今旧事尘封,两个孩子早已长大。乾明帝瞧着英姿铠甲的周曜,回想往昔,心里多少升起些愧疚,顿了片刻才就坡下驴地道:“朕送他去寿州,也是为磨磨性子,如今也有些日子了,是该照他回来。” 说着,当场命人拟旨安排。 底下群臣神色不一,楚王好容易跟乔皇后里应外合,劝着皇帝狠心赶走太子,听着这旨意,袖口都快攥破了。 乾明帝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笑意淡了些,道:“这是头一件,第二件呢?” “求父皇允准,将儿臣的孺人钟氏册为王妃。” 此言一出,众人相顾诧然。 …… 周曜这桩婚事是怎么回事,朝堂上无人不知。 当初玉妩初遭退婚,周曜又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吊命,大婚之日还被人拿来设赌局,明眼人都知道婚事背后的尴尬。如今周曜率兵凯旋,重归昔日荣光,早已不复当日任人欺凌的病弱姿态。且经此一战,非但最受煎熬的乾明帝,就连朝臣们也都看得出来,周曜在北境战事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经了此次刀锋威逼,乾明帝定不敢再自断臂膀。 就凭这,周曜的脚跟也站得极稳。 以他如今之地位,婚事自然也不能似从前般轻慢,王妃又是皇家儿媳、一品之尊,合该娶高门之中身份贵重的姑娘。 结果他竟要将钟氏扶正? 众人满心诧异,便连乾明帝都觉大出所料。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 无论周曜接纳冲喜的钟氏是为色所迷,还是有意摆出不计前嫌父子和好的态度,对他而言,淮阳王府娶个无权无势的王妃,实在有益无害。何况钟固言虽脾气固执,到底是个敢于直谏的御史,虽说身份不够尊贵,说出去倒也不差,不至于辱没皇家。 那就这么办了! 乾明帝稍加斟酌,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抚掌笑道:“先前你缠绵病榻,钟氏照顾得尽心,也算有功于朝廷。且她毓质闺秀,姿貌出众,朕与皇后都看在眼里。既是你钟意于她,朕便让人筹备,为她筹备册妃之礼。” 他答应得痛快,周曜还算满意,挑了挑唇角。 旁人见状,忙纷纷道贺。 第39章 养肥 王府里, 玉妩尚且不知宫中的情形。 她此刻正坐在熏着淡香的暖阁,华衣美饰,唇边浅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仆从来去通禀, 将一道道消息送到跟前, 说淮阳王率队进城, 铠甲英武, 毫发无损。又说他先行入宫复命,得楚王亲自率众迎接, 排场不小云云。 玉妩听着, 唇边笑意愈来愈浓,勉强平复的心也不免怦怦乱跳起来。 实在是有点儿激动。 哪怕成婚未久, 哪怕尚无夫妻之实, 朝夕陪伴中仍养出了几分默契与牵绊。出阁前的畏惧早已磨平,从前令人敬重又远在天边的人物也悄然成了枕边榻上的夫君。无论前路如何,这数月的牵挂担忧积蓄太久,若非规矩身份所限,她甚至想亲自迎到城外,看他是否真的眉眼如旧,黯然无恙。 如同离别时那样。 手里的茶忽然有点烫嘴起来, 她已无心去啜, 忍不住起身,掀起帘子望着府门的方向。 日头一点点挪过去, 直到傍晚时分, 终于看到有人满面笑意地跑了过来, 大冬天的跑出了一层薄汗。 “禀殿下, 王爷已出了宫, 就快到府里啦!”声音喜悦扬起, 带着疾奔报信的喘息。 玉妩闻言,当即抬步出了暖阁,直奔府门而去。到府门前稍站了片刻,便见巷子尽头马蹄得得,周曜身上铠甲未解,带着狄慎和一众王府随从,策马而来。 冬日傍晚淡金色的阳光洒遍街巷,照在他岿然挺拔的身姿。 玉妩眼底浮起了笑意,目光再未挪移。 远处,周曜也一眼就瞧见了她。 如同别时那样,窈窕轻盈。 因父子龃龉而生的些许沉闷在瞧见她时悄然散去,周曜从朝堂心事里回过神,打量着鲜衣丽饰的身姿,忽而觉得心情大好——仿佛寒冬之中忽而生出了一缕春光,温暖而明耀。他抖缰纵马,在抵达府门时翻身而下,随手将缰绳丢给门房,直勾勾就走到了玉妩跟前。 “久等了。”一本正经的姿态,语调微扬。 玉妩莞尔,瞧他步伐矫健盔甲端然,全须全尾的安然无恙,心下万分欢喜,遂向他屈膝为礼,眸底溢出浓浓的笑意,“妾身恭迎王爷回府。”话里有意端庄,姿态却柔婉轻盈,笑意明媚可亲。 不知怎的,就勾起了旧梦,她依偎在他怀中软言浅笑,眉眼间皆是娇憨。 只是后来…… 断续梦境骤然闪过,周曜竭力压制住,心念辗转时忍不住抬手揽在她肩上,“这儿风冷,快进去吧。” 迥异寻常的温柔语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旁边徐嬷嬷却听出来了。 这些年看着周曜长大,她最清楚他遭遇挫折后养成的桀骜冷清脾气。尤其是这几年沙场征伐,除了对柔嘉和梦泽两个孩子温和些,他几乎不曾流露过温柔词色。 如今,到底是一只脚踏进温柔乡里了。 徐嬷嬷笑而躬身,跟在夫妻俩身后,喜气盈盈地快步回院。 接风的事早已安排妥当,除了孙嬷嬷和徐思闺殷勤料理,江月媚也带着小柔嘉含笑迎候。梦泽跟小柔嘉处得久了,心绪也开朗了许多,锦衣貂帽站在那儿,眉目间不复与双亲分离之初的愁苦,倒有了点小小男子汉的模样。 听周曜说乾明帝已许了周晏夫妇从寿州回京,小家伙更是喜得眉笑眼开,掰着指头算起了日子。 周曜见他如此,也觉欣慰。 日头已悄然没入西山,厅里灯烛渐而明亮,仆从有条不紊地摆好碗盏菜色,玉妩帮周曜解了铠甲,洗手后出来,正可用饭。 今日朝堂上的动静她并不知情,也没刻意去打听。周曜原就有意亲口告诉他这消息,便叮嘱了狄慎先别透露口风。是以到了此刻,她也不知道周曜为她求得正妃的事,只是欣喜于他的安然归来,闲谈间语调都是欢悦的。 江月媚隔着屏风听见,眸色愈来愈黯。 迥异于玉妩的安之若素,江月媚对外头的事极为留心,人虽在府里,却早就派了琼楼借采买之名到外头探听消息。 周曜在群臣面前求得圣旨后便被乾明帝单独带去了偏殿,询问此次作战的细枝末节。群臣散后出宫,难免议论几句,琼楼听得风声,留心一打听,便问出了大概,赶紧回来禀报给主子。 江月媚听罢,几乎大惊失色。 偏巧这事是周曜求的,她先前几回经了斥责,没胆子公然闹腾,此刻即便瞧着刺眼,也只能赔笑忍耐。 只是心里不舒服,等夫妻俩出来后,一家子共聚用饭,她摆着客居之人应有的客气姿态,恭喜道贺之余,每尝同玉妩说话,总是一口一个“孺人”,有意倾泻心中不满似的。 玉妩没太放在心上,周曜却听出来了。 当江月媚再次咬实“孺人”二字,假意恭维时,他随手搁下筷箸,抬眸瞥了过去。 目光清冷,掺了几许疏离。 江月媚才跟玉妩说完话,正埋首给旁边的小柔嘉夹菜,察觉这道目光,不自觉也瞧过来。 周曜便在此时开口。 “该改口了。”他若有所指地瞥了眼江月媚,转而看向玉妩,心底涌起捧着珠宝讨美人欢心般的喜悦,脸上却故意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今日进宫复命时,我已求得父皇允准,册你为王妃。礼部已领了旨意去筹办,回头若有要王府做的,你安排人去办就是。” 平缓沉静的语调,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听在玉妩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才搛到手的丸子一个滑溜,轻轻掉回盘中,她愕然看着周曜,心里一瞬间有喜悦漫起,旋即浮起了疑惑。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0节 册她为王妃? 什么意思? 这桩因冲喜而凑起来的婚事,周曜是打算彻底接受吗? …… 后面的半顿饭,玉妩是飘忽忽吃完的。 在周曜宣布此事之后,徐嬷嬷和徐司闺等人当即上前跪拜道贺,就连梦泽和柔嘉都听出了意思,知道这位温柔可亲的孺人当真要成为婶婶了,跟着欢喜起来。满屋中人,连同佛宝她们在内,都未料周曜征战归来后,竟会以赫赫战功为玉妩请封。 就连玉妩也觉不可置信。 当初冲喜时的凄惨情状犹在眼前,周曜彼时的叮嘱也还在耳边,她甚至记得他微凉的指尖掐在她脖颈,凶神恶煞吓唬她的模样。 结果如今他竟为她请封。 往后,她就真的是淮阳王妃了? 与他夫妻成实,陪伴一生? 满桌饭菜依旧甘美,身侧的男人亦云淡风轻,她听着众人的道贺,唇角笑意愈来愈浓。 直到安寝前,一颗心才算平静了下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周曜用过晚饭后便与狄慎去了书房,召来留守的亲信校尉,询问离京后王府守卫之事,这会儿还没回来。玉妩先行回屋,沐浴过后,想着周曜或许会回来留宿,便命人备了热水等物,点着灯烛等他。 谁知梆子已敲三声,外头仍没动静。 她强撑着眼皮,又等了许久,见周曜还没回来,实在撑不住了,便靠着软枕先眯会儿。这一眯,睡意便沉沉袭来,借着帐内的方寸昏暗,渐渐睡了过去。 等周曜过问了外头的事回来,屋里静悄悄的。 满屋烛火半暗,佛宝侍立在外头,瞧他进屋摆手,便屈膝而退。 周曜放轻脚步走进去,便见玉妩微微蜷缩着靠在软枕上,酣然睡得正香。簇新的锦被被推在旁边,她身上只盖了个薄毯,想必是等他的时候实在熬不住,歪倒在那里,佛宝又不敢惊扰她的清梦,就这么将就着。 好在屋里炭火暖,不至于着凉。 他觑着昏暗烛光里的睡颜,目光有片刻停顿。 白日里诸事繁杂,他没空去细理心底的种种念头,直到此刻夜深人静,政事杂物暂且抛却,脑海心间便都被她占据。 在北地征战时的种种梦境,也在此时浮上心头。 而后与帐中的眉眼重叠。 他踱步到床畔,目光渐而柔和,想唤她醒来盥洗了再睡,躬身靠近时挡住了烛影,令帐中愈发昏暗。玉妩像是察觉了,朦胧中微微抬了抬眼皮,依稀瞧见他的身影,眼睛还没睁开,唇角便浮起了笑,“回来啦。” 含糊的声音十分柔软,带着懒倦。 周曜兜着她的肩,顺势扶起来,道:“困成这样,怎么不早些睡。” “也不困,就是打个瞌睡。”玉妩笑了笑,只问道:“里头热水都备好了,王爷洗了再歇下吧?”说话间凑到跟前,有些生疏地欲为他宽衣,抬眼时,目光却正好撞进他的眼底。 男人的眼深邃而温和,少了离去前的锋锐桀骜,倒是凭添了几分温柔。 是因打算留下她,夫妻成实吗? 玉妩先前从没想过周曜会接受这桩荒唐的赐婚,今日众目睽睽下又不好深问,方才等他归来时暗自揣测,猜想了许多缘由,心里很是乱了一阵。此刻这念头浮起,心头随之微跳,她下意识垂眸敛藏心事,只去解他衣带。 这动静落在周曜眼底,却熟悉得令人心惊。 因那些凌乱断续的梦境里,她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前,或是妩媚含笑,或是双眸带嗔,为他宽衣解带,或被他揉进怀里。 ——真切得不像是梦。 积压许久的疑惑在此时翻上脑海,周曜瞧着烛光下的云鬓侧颜,忽而伸手,轻轻捉住了她的细腕。 琢磨过许多遍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 “这段时日里,你可曾梦见过我?” 声音不高,却问得突兀。 玉妩闻言抬眸,带着几分茫然。 第40章 养肥 帐外烛光明灭, 有风吹动树梢。 玉妩方才睡得有点迷糊,这会儿困意未消,脑袋里懵懵的, 一时间没明白周曜为何要突兀地问这个。然而当四目相触, 男人微紧的神情落入眼底时, 她忽而明白过来, 他这不是随口一问。 心头蓦的浮起一股异样。 她确实梦见过周曜。 只不过那些梦芜杂而凌乱,醒来时也只剩些模糊的残影, 她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有周曜,有她从未去过的陌生北地。 她抿了抿唇, 轻轻点头。 周曜追问, “都梦见什么了?” “不记得了。”玉妩瞧着他迥异于往常的神色,心下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周曜却好似松了口气。 见玉妩仍有些疑惑,强自镇定地松开腕子,笑摸了摸她发髻,语气也添了几分亲昵,“算你有良心, 还想着我。”说罢, 抬步便往内室走,分明是要更衣歇下了。 剩玉妩站在原处, 有点摸不着头脑。 内室里, 周曜阖上门扇, 脊背靠在微凉的墙壁时, 狂跳的那颗心渐渐止息。 看来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梦里曾有怎样的旖旎温柔, 又有怎样的摧肝裂肠, 天翻地覆。无论那些梦境是真是幻,至少此刻她还安然住在王府,温柔浅笑着迎他归来,并未落入梦中那样含恨而去的伤心境地。 周曜深吸了口气,半晌才抚平情绪。 待浴毕换了寝衣,夜色已很深了。 或许是回京途中疾驰赶路实在太累,或许是回到王府里熟悉的屋舍枕榻时心安了许多,周曜嗅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体香,很快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 翌日清晨,夫妻俩用过早饭后,积压的事情便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 先前周曜佯病休养,王府外头防卫跟个筛子似的,早已被安插了无数人手。之后他率兵北上,将精锐尽数留在内院守着玉妩,外头留出了空档,那些眼线行事更是肆无忌惮。 暗地往来之间,彼此来处陆续浮出水面。 此刻,书房里门窗半掩,负责留守在府里的校尉郭甫悉数禀报。 从亲事府的侍卫到外头的杂役婢女,除了严防死守的内院之外,但凡能塞人的地方,几乎都被安插了眼线。里头一些人虽寸步不离王府,眼睛却片刻没闲着,一层层的消息递出门,全都能送到乔皇后与楚王跟前。 而居中安排的,恰是那位强塞来的长史。 这是瞧着形势危殆,皇帝和战场都用得着他,不敢在他身上动手脚,就想趁着府邸空虚,改了天地? 周曜冷眉哂笑。 狄慎听着那一长串的名字,神情也自忿忿,“殿下在外面拼死杀敌,他们倒是会打算盘,手伸这么长!” “贪心不足罢了。” “既已摸清了,属下这就命人将他们赶走吧?咱们随行的人都回来了,也用不着那些吃里扒外的!” “不急。” 周曜摆摆手,兀自沉吟。 按他从前的性子,既已顺蔓摸瓜查了个清楚,又无需装着病靠这些耳目假传消息,自是一并清理了的干净。 不过乔皇后这般嚣张,若只是清理人手,岂不是太便宜她? 周曜摩挲着茶杯,忽而挑眉问道:“许敬呢?” “从殿下这儿出去后,就到礼部去了。王妃册封的事,现下还是他操心。” “晚上让他来一趟书房,随便寻个由头。”周曜啜了口茶,眉目间的冷凝淡了些,饶有意味地道:“明天再告诉宫里和礼部,许敬失踪了,册封之事交给别人。” 狄慎微愣,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打算,“殿下的意思是?” “王府处处是纰漏,父皇看着办吧。” 说罢,瞧着天色尚早,又整装入宫,将昨日未来得及禀报的军情尽数陈明。出了宫又顺道去趟礼部,亲自过问册封玉妩的事。 他这里早出晚归,玉妩也没闲着。 当日匆匆冲喜而来,那场婚事实在潦草又敷衍,如今周曜载誉而归,正是满城瞩目的时候,又以战功为她请封,足见重视。宫里那帮人最会见风使舵,乔皇后更不敢在这时候落下话柄,好几趟差人往来,细细叮嘱王府该准备的事,一副慈爱端庄,尽心尽力的模样。 玉妩少不得要招呼,亲自安排。 这般里外忙碌着,加之年节将近封赏不断,倒让王府瞧起来一团喜气。 唯有一处例外——江月媚。 …… 于江月媚而言,这两日可算大起大落。 周曜班师回朝当然是好事,她虽与玉妩不甚亲近,在王府客居久了,消息却是灵通的。得知周曜归期之后,也曾辗转反侧地算着日子,而后在他回京那日欣喜相迎。却未料,与周曜一道归来的不止是战功平安,还有册封玉妩的正妃之位。 听周曜亲口说出那道消息时,江月媚只觉头顶有个炸雷轰然作响。 惊得她整顿饭都食不知味。 相识甚久,她多少是知道些周曜的脾气的,出身尊贵战功赫赫的皇子,张扬又傲气,从不肯受人折辱。 当初玉妩以冲喜之名嫁入王府,谁都知道是乔皇后落井下石,拿一个被退了婚事的小官之女来搪塞皇子,才有了京城里嚣张悖逆的赌局。于周曜而言,钟氏是乔家欺他的印记,哪怕相处久了心生不忍,肯留在府里便也罢了,又岂能册为王妃? 何况还是他拿战功亲自请封! 钟家官职低微,周曜明知当日冲喜背后的恶意,仍肯将正妃之位拱手送给钟氏,足见是动了心的。 想通这些,江月媚几乎夜不能寐。 贴身伺候的琼楼哪能不知这些小心思? 腊月里天寒地冻,她捧着新的胭脂水粉掀帘进屋,见江月媚照旧坐在窗边摩挲着那柄匕首,就连姿势都跟她离开前差不多,便知自家姑娘又是独自沉浸在心事了,发呆了大半天。 她搁下东西,倒了杯热茶过去。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1节 江月媚察觉后抬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外头很热闹吧?” “宫里和礼部都来了人,嬷嬷也在忙着操持册封的事,姑娘……”琼楼欲言又止,江月媚却仿佛没听到,只喃喃道:“我与他相识在先,在府里住了这么久。每回他出去,都是我在等他回来,迎他入府,如今就这么给了旁人。琼楼——” 她抬起头,眼底分明有泪,“谢道长给的东西,都备妥了吗?” “东西倒是妥了,只是……”琼楼迟疑着,小心劝道:“殿下的性子姑娘也知道,不是好糊弄的。何况,他既亲自请旨,必定是将孺人放在了心上的。万一这些东西瞒不过他,姑娘怕是要受责的。” “那又怎样。”江月媚忽而哂笑。 “事情到了这地步,横竖殿下是被她迷住了。我若不去做,到头来也不能在府里久留,倒不如放手试试,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琼楼,你盯着外头,若殿下那里得空了,就来告诉我。” 她忽而起身推开了窗扇,冷冽寒风扑入时,指节也不自觉地攥紧。 …… 隔日后晌,江月媚去了趟长秋阁。 这是柔嘉和梦泽读书的地方,选了个安静的所在,阁楼里熏上暖烘烘的炭盆,深冬里也暖融如春。因玉妩时常过来,每尝两个孩子读书时,她也爱挑本书闲翻,孙嬷嬷便让人将厢房收拾出来,摆上架子和书案圈椅,权当是玉妩和孩子们解闷的小书房了。 江月媚偶尔过来,也会找些书瞧。 周曜回府后忙于庶务,没怎么见着孩子,今日难得有空,便过来瞧瞧他们,得知旁边添了个小书房,顺道进去瞧瞧。 江月媚便掐着时候赶了过来。 后晌天暖,府里虽忙于准备册封之事,却没人敢来后面打扰梦泽读书。这会儿门窗紧闭,孩子们在里头跟着先生念书,院里便格外寂静。她拐过甬道,见厢房的门果真开着,又不见佛宝她们,猜得玉妩是被册封的琐事绊住了,里头唯有周曜,便快步过去。 果然,屋里只有周曜在。 见她进屋行礼,他随意抬了抬手。 江月媚也只噙着惯常的浅笑,状若闲谈般道:“不知殿下在这里,倒是我唐突了。” “有事吗?”周曜言简意赅。 江月媚仍是笑着,“没什么事,只是先前从这里拿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如今放回来,再寻几本新的书来瞧。”她说着话,指使琼楼将先前取的书放回原处,也不纠缠周曜,只招呼琼楼往里走,一本本慢慢翻找。口中又不忘跟周曜说话,问他北地的近况。 那是她的家乡,父兄埋骨之地。 周曜素来看重袍泽之谊,当初既承诺了照拂这对姑侄,自是对江家男人们怀着情谊的。这回北上驱敌,其实也曾去祭奠故人。此刻听江月媚问故乡旧友之事,便说了近况,有一搭没一搭的,断断续续,顺道瞧瞧玉妩摆在屋中的书卷陈设。 江月媚也不急,循着书架一路进去,已挑了五六本书出来。 末尾,到了书房的最里面。 这地方偏僻,光线也比别处昏暗些,摆的都是些寻常不甚会用到的书。她踩着矮凳,抽了几册书翻看挑拣,见守在外头的琼楼递了个眼色,知是周曜快走了,忙随手掀翻架上书册,口中一声惊呼,就那么从矮凳上摔了下来。 书籍哗啦落地,伴随矮凳撞在书架上的闷响。 琼楼惊呼着丢开书,扑过去搀扶住她,外头周曜听见动静,哪能丢着不管,自得返身来瞧。 就见江月媚吸着凉气靠在架上,眉目间惊魂未定,一遍理着裙衫,一边忙不迭的道:“是我不小心,惊扰殿下了。” “伤到了?” “没有,多谢殿下关怀。”她原就不指望周曜怜香惜玉,这会儿也没矫作,只蹲身捡起散落一地的书,口中道:“是我想够最上面的书,不提防踩歪了,才摔下来。可别伤损了这些书……咦——”她的声音忽然一顿,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周曜。 第41章 养肥 书架旁有些昏暗, 周曜瞧她神情古怪,目光循着她手臂挪过去,落在一张画上。 那副画并未装裱, 上有折痕。 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 它静静躺在一本书的上面, 像是夹在里面, 因这一摔而滑落出来,在地上半展半掩。 而露出的那半边, 倒像是个男子的脸。 眉眼颇为熟悉。 周曜只扫了一眼, 旁边江月媚便将那张画捡起来,展开了稍加端详, 有些迟疑地道:“这上头画的人, 像是有些眼熟?” 能不眼熟么,信国公府的陆凝,江月媚未必见过几次面,周曜却是清晰记得的。 他站着没动,好似不甚感兴趣。 江月媚却像是不慎窥破了秘密一般,面露诧异,低声道:“这上头画的像是陆家的小公爷吧?也不知是谁夹进去的……”她低喃着, 没敢再往下说, 依旧低头去捡书卷。没两下,又从里头抖出一张信笺, 只看了个开头, 神色就骤然变了, 起身双手递予周曜, 惶恐道:“殿下恕罪。”垂眉低眸之间, 似不敢再看那信笺分毫。 周曜随手接了, 只看了几行,神情渐而冷凝,目光迅速挪到末尾,瞧清楚落款的名字时当即深深皱眉。 ——是陆凝写给玉妩的信。 深情缱绻,藕断丝连。 王府与陆家少有往来,这府里跟陆凝熟悉的只有玉妩一人罢了。而两人青梅竹马交情颇深,陆凝曾执意求娶玉妩,更是满城皆知的事,便连周曜都曾暗戳戳地醋过。 如今两样东西在手,事情仿佛很明白。 不过是余情未了,往来未断,一个人借信笺倾诉心意,一个人暗中描画心事,怕被周遭的人察觉便藏在偏僻昏暗之处。 心里一瞬间似有浓浓的酸意涌起,但是很快周曜就将那股心绪压了下去。 玉妩还记挂着陆凝吗? 周曜觉得未必。 成婚之后朝夕相处,时日渐久,她虽性子温柔安静些,其实有心气儿得很。当初既已踏出那一步,断不至于回头去眷恋过往。那些似真似幻的梦里,即使后来情势折转,她也从未再向陆凝靠近一步。 更何况,眼下这座书房实在不是恰当的藏匿之所。而江月媚方才的举动,瞧着虽像是不经意间打翻的,细品起来,倒有点过于巧合了。 心底百千念头翻涌而过,周曜瞥了眼江月媚,修长的手指反转,将那信笺折起,“你觉得这是王妃藏的东西?” “是谁私藏的,殿下问问就知道了。”江月媚微微抬眉,答得小心翼翼。 周曜觑着她,片刻后抬步出门。 …… 玉妩很快就闻讯赶来了。 跟着周曜走进厢房,瞧见散落在地的书卷和单独挑出来的信笺画纸,她的神情不见半点波动。目光迅速扫过画纸上熟悉的眉眼,又将那信笺展开,随意瞥了会儿,她只笑了笑,默不作声地折好了放回去。 这般反应落在周曜眼里,心中已然洞明。 他像是被她感染,眉梢竟自也挑起了稍许笑意,“怎么样?” “很像。”玉妩屈指轻扣信笺,“是江姑娘找到的?” 弋? “从书里掉出来的。”江月媚自然要撇清关系。瞧见周曜一闪而过的笑意时,她甚至有点怀疑他请封正妃是出于其他考量了——若不然,以这男人平素的傲气,自家王妃旧情未断遮遮掩掩,总该不悦的,哪还笑得出来? 她心里有点打鼓,又不好直接质问,只补充道:“这厢房是王妃所用,我也只偶尔过来寻几本书解闷。想着府里只有王妃与陆公子相熟,自然是要说清了物归原主的。” “依江姑娘的意思,这东西是我的?” 玉妩见她不答,随手取了信笺把玩,“那画像确实很像。这东西呢,难道落款是陆公子,就真是他的?” “是或不是,一比对就知道了。” “江姑娘如此笃定?” 江月媚心中暗哂。 能不笃定么,要不是全然仿着陆凝的笔迹,能以假乱真,她费这劲儿做什么? 她没说话,神情却是分明的。 玉妩几乎笑出来。 她没再追着江月媚费口舌,转而回身向周曜道:“殿下回京之前,曾有人送了些物件到妾身手里,佛宝都带来了。咱们到宽敞的地方慢慢瞧吧?对了,事关江姑娘,不如一起来辨个真伪?” 话到末尾,声调已有些冷淡了。 江月媚一怔,见周曜已顺着玉妩的意思往外间书案走去,只好跟上。 随即,佛宝捧上锦盒,取出里头的东西。 是一封书信,外加一个锦袋。 极寻常的锦袋,江月媚只瞥了一眼,脸色却霎时变了。因那锦袋熟悉之极,是她亲手交到谢清玄手上的,里头有几张地契和银票,拿信封收着,珍而重之。 那是他跟谢清玄之间的秘密。 怎会出现在这里? 江月媚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玉妩打开锦袋,取出里面的银票以及地契,连同旁边的书信一道交到周耀手上,轻声道:“谢道长亲自交给我的,请殿下过目。” 说罢,又瞥向了江月媚,“这些东西,想必不眼生吧?” 江月媚下意识躲开了视线。 咫尺之外是翻阅纸笺的轻微响动,她死死攥着手,不敢去看周曜的神情,掌心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冬月雪深时,她曾去寻过谢清玄,与他谈过一笔交易,这些地契就是她出的价。当时她谨慎试探过谢清玄的态度,谢清玄亦顺水推舟,愿代陆凝行事,帮她一把。届时只消周曜冷了心,以他的傲然性情,自然不会勉强。待时机合适时断了这强赐的婚事,将玉妩送归钟家,于她和陆凝都是好事,也算两全其美。 早已议妥的事,怎会变了卦? 是她的行踪被玉妩察觉,强令谢清玄交出东西,还是……脑海里纷繁杂乱,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江月媚满心惊愕,一时间没了主意。 周曜翻完信笺,抬眼便瞧见她这幅样子。 无需再问,分明是做贼心虚! 他倒也没动怒,只将东西掷回盒中,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目光却似重剑压过来,暗藏不豫。 江月媚竭力镇定,却不知该如何辩白。 倒是旁边的玉妩开口了,“谢道长让我转告姑娘,他只是随心做事,并非为谁效力。江家满门忠烈,这些赏赐都是战功换来的,姑娘不该迷失本心,拿它们做交易。当日顺水推舟,无非是想借此事做个提醒,希望姑娘好自为之。毕竟——” 她顿了下,目光瞥向两个孩子读书的正屋,语气也温和了些许,“柔嘉在这世间,就只这么一位亲人。构陷皇室这罪名,若认真追究起来,他担不起,你们也担不起。” 江月媚神情猛地一震,遽然看向周曜。 而后,她缓缓跪了下去。 这些东西既已落入周耀手里,她无论如何都抵赖不掉。她不明白谢清玄究竟为何来这一手,将她卖得干干净净,心里却很清楚,这一招垂死挣扎的险棋,终究是走错了。 因紧张而略微苍白的脸渐渐涨红,她跪在地上攥紧衣袖,当着玉妩的面,更说不出半个恳求认错的字。 周曜的眼底浮起了失望。 他瞥向柔嘉和梦泽的书窗,片刻之后,终是做了决定,“回去收拾东西。后日,会有人送你和孩子北上。”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2节 说罢,牵起玉妩大步离去。 剩江月媚跪在地上,哑然张口时,强忍的泪水徐徐滚落。 第42章 养肥 江月媚走得无声无息。 当日她以部将遗孤的身份客居王府时, 颇得优待礼遇,连当时的太子妃萧令华都肯给她几分薄面,她也为此自矜, 颇看重颜面。如今心事落空, 又是屡屡犯错惹得周曜不快, 江月媚心灰意冷之下更是不愿见人。 得知周曜已飞书北上, 让相熟的武将帮着安顿住处,她也只叩谢而已。 好在她虽在自身的事情上糊涂, 对小柔嘉倒是认真打算的。 北地虽也很好, 到底不似京城名家齐聚,翰墨书香。小柔嘉正是读书识字的年纪, 若能多得名师指点, 总是有益无害的。江月媚既已断了念想,北上之后或是出阁嫁人,或是另谋出路,哪有能耐为孩子延请名师,悉心照拂指点? 倒是王府里诸事齐备,周曜虽恼她行事糊涂,却不曾迁怒于孩子, 当日对江家父子的承诺他更是片刻未忘。 思量过后, 江月媚决定暂且让孩子留在王府——这也正合玉妩和周曜之意。 唯有小柔嘉年弱无辜,得知要与姑姑分离, 偷偷哭了半宿。 玉妩瞧着心疼, 着意多去陪伴。 周曜则在得空时, 命狄慎将谢清玄请到了王府。 …… 一别数月, 再次见到这位年轻的道长, 周曜的心情有些复杂。 因谢清玄过于“能掐会算”。 当初周曜缠绵病榻, 满京城都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时,谢清玄主动送上门来,说他命不该绝,会在五月中旬的战事中重整旗鼓时,着实令周曜震惊。因那场战事来得微妙,能预知者少之又少。而京城上下,除了亲信知道他身体根底外,就连帝后都蒙在鼓里,谢清玄能这般预言,实为罕事。 再后来,谢清玄透露了李盛的事。 藏之极深的秘密,他凭着王府和东宫的人手都没能查出底细,谢清玄两手清风,孑然之身,凭着内宅妇人就能探到这种消息?背后隐情,着实令人觉得蹊跷。 而如今他初回京城,谢清玄又借着江月媚的事来了这么一手,看似出乎意料,细想起来又似在情理之中。 书房的窗扇半掩,周曜坐在案后,瞧见那身熟悉的道袍时,嘴角竟自浮起了玩味的笑。 谢清玄则如常拱手道:“拜见殿下。” “一别数月,道长神机妙算的本事更胜从前了。” “贫道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海涵。” “江姑娘是王府的客人。” “贫道明白。” “在本王跟前算计她,就不怕引火烧身?” 谢清玄知他所指,只轻笑了笑道:“江家满门忠烈,贫道向来佩服,也是因此才不愿看江姑娘泥足深陷。当日江姑娘上门时,贫道也曾劝过,可惜贫道言辞拙劣,未能点醒她。没奈何,只能用这般拙劣的招数,还望殿下恕罪。” 他口中谦虚,却半点都不见请罪该有的敬畏姿态。 周曜早已习惯了他这态度,几番往来后看得出对方确实没存坏心思,自不会追究对错。只不过…… 磊落道袍落在眼底,与那些凌乱梦境里依稀闪过的模糊身影重叠。 周曜依稀记得,梦里除了玉妩,还有位道人。 若梦境当真藏有隐喻甚至旁的什么,那位穿着道袍的身影,必定曾卷入颇深。 而谢清玄屡次“未卜先知”又行事古怪,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风入窗牖,卷来阵阵凉意。 周曜静静盯着谢清玄,片刻之后,忽而倾身靠前,毫无征兆地道:“本王与道长曾是旧识吧?” 极突兀的问题,换在旁人身上,大约会觉得不解、无稽或者茫然,猜测这所谓的“旧识”是何含义。 谢清玄却镇定得很。 他站在那里,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与周曜对视着,不闪不避,神情渐而沉静悠远。 这般反应,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周曜纵然早有猜测,却总觉得这种事过于荒唐,不肯深信。然而此刻,当近在咫尺的身影与梦中的背影重叠时,他忍不住缓缓站起身,强压心底惊愕。无数猜测在这片刻间呼啸而过,他死死盯着谢清玄,竭力不露异样,只沉声道:“说话。” “殿下会找到答案的。今日贫道若说不是旧识,殿下未必能抛开疑惑。若说是旧识,殿下也未必深信不疑。”谢清玄避过了问题,转而踱步近前道:“王爷身上的南疆之毒,如今寻到解药了么?”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落入耳中。 周曜猛然抬眉,眸光骤紧。 他身中剧毒的事情,知道的人寥寥可数。除了逍遥法外的凶手,也只兄长周晏、亲信的狄慎等人而已,谢清玄身在朝堂之外,与南疆更无往来,不可能知道这等秘事。 除非……猜测再被印证,周曜喉咙微燥,“道长手里有解药?” 谢清玄低头笑了笑,“贫道哪有那般能耐。不过,殿下为国为民舍身征战,如今既有难处,贫道自然该竭力一试。姚州有位汤隐,想必殿下早已听闻,据贫道所知,他离奇失踪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殿下顺着这条蔓摸下去,或许能寻到凶手。” 说话间稍稍凑近,低声报出了个名字。 周曜微诧,旋即恍然。 …… 谢清玄是被狄慎亲自送出王府的。 是夜,一队人马在城外整装后悄然南下,谢清玄随行其中,道袍飘摇。 京城里倒仍风平浪静。 年节临近,原就是处处热闹喜庆的氛围,加之周曜大捷退敌,更添了一层喜悦。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都在盛赞战功时,淮阳王妃受封的消息也迅速传开,当日那些等着看美人薄命陪葬的几乎都生出艳羡来,直呼钟家祖坟冒烟,福泽深厚。 玉妩这儿也不似寻常平静。 由周曜亲自请封的正妃早已不是冲喜的孺人可比,女主人的担子一旦挑起来,里里外外的事难免都压向她肩上。道贺的人一波波来到府门前,虽说多半无需她亲自接见,凡有宗妇命妇来拜,到底要费些功夫应酬。 事情一件件涌来,忙得她几乎她脚不沾地。 好在还有周曜帮衬着。 他这次回来后,除了为玉妩请封,求皇帝接废太子周晏回京之外,几乎没再插手朝堂的任何事情。便是乾明帝有意将朝堂之事委任于他,周曜也都以久战疲惫,需要歇息一阵,且王府长史失踪后自己忙不过来为由,尽数推脱了过去,没打算多碰朝堂权柄。 这些日子里,格外落得清闲。 偶尔有宗妇拜见,担心玉妩与人生疏不好应付,还会陪她同去厅中,既有撑腰之意,也能顺道教她些皇室往来礼仪。 到了晚间,他也不再去映辉楼,而是歇在清漪院,夫妻俩同榻而眠。 如是时日匆匆,倏忽便到了年节。 忙过除夕和新年的种种琐事,初四那日,玉妩终于清闲下来,与周曜一道回了趟钟家。 成婚甚久,周曜还是头回登岳家的门。 相较于成婚之初爱答不理的态度,如今的周曜对钟家可上心得多了。年节前虽没腾出空暇登门,却让狄慎亲自安排,送了好些年礼过来。今日登门时也没带王府的仪仗虚张声势,只与玉妩乘华车相伴而来,全然一副寻常人家的出阁女与女婿回门的模样。 钟固言瞧在眼里,甚是欣慰。 ——当初圣旨赐婚,他着实怕淮阳王一命呜呼,将玉妩拉去陪葬。后来周曜领兵出征,他固然为之欣喜,暗里却还是会担忧,怕淮阳王杀伐之人性情冷厉,将来娶了正妃进府,会让玉妩受委屈。 而今这情形,倒是消了大半忧虑。 他便是脾气再倔,为着女儿日后的处境,也是要温言款语、礼数周全的。在府门口亲自迎了夫妇俩,钟固言瞧着周曜不时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脸上的笑愈来愈浓,待午饭摆上来,便亲自温酒,欲小酌几杯。 钟夫人的心思则落在玉妩身上。 从年前的忙碌到近来的琐事,母女俩闲谈之间,玉妩偶尔举杯共饮,钟夫人却始终没碰酒杯。偶尔聊到欢畅处,手指快摸到酒杯边缘时,又似是想起什么,硬生生换了茶杯。 周曜以为她不善饮,没太放在心上。 玉妩却觉得奇怪,情知母亲不是对周曜存有芥蒂,难免有些担心地低声道:“母亲近来身体无恙吧?若是近来劳累,不如请个郎中来调养?” “无碍的。”钟夫人知道她担忧什么,笑拍了拍她的手,“就是先前头疼的老毛病,郎中们都没法子治,倒是上回你收留的那位,瞧着落魄,却原来精通医术,知道根治这毛病的方子。我喝了大半个月的药,倒很管用,她说再喝半个月就能根治了。只是这药奇特,说是什么南疆开的方子,沾不得半点酒。” “是吗?那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她确实医术精湛。”旁边钟固言听见这茬,徐徐斟酒之余,随口道:“当初咱们随手帮了一把,原本没太当回事,没想到人家是深藏不露。” “是呀。我听她说,她是孤身到京城来寻个什么人,只是路上七磨九难的,盘缠都耗光了,才落到那般田地。她是个要强的人,在京城里没处落脚,不得已住在咱们这儿,她心里又过意不去,趁空将我和你父亲身上的毛病都调理了一遍。虽说有些药味道古怪,用着却有奇效。看来南疆虽地处偏远,于这岐黄之术上却不逊色于别处。” 钟夫人说话之间满脸赞许,因玉妩问及用药的方子,又简略说给她听。 周曜方才听到南疆二字时便已留了心,此刻听着那些陌生的用药手段,心思忽而一动。待酒足饭毕,钟夫人安排夫妻俩先到抱厦里小歇时,便状若随意地道:“方才岳母所说的那位女郎中,可否让小婿瞧瞧?” 他一口一个“小婿”,与往日朝中桀骜不驯的姿态迥异,直听得钟夫人心花怒放。 此刻听了这话,哪有不答应的,趁着人家今日在府里,忙命仆妇去请。 第43章 养肥 女郎中姓姚, 很快就来了。 比起玉妩初见时落魄孱弱的乞丐模样,在钟家养了许久,她的气色早就恢复了。四十来岁的女人, 穿着身素净的暗青衣裳, 规规矩矩的团髻饰以素钗, 容貌也生得十分普通。那双眼睛却颇为明亮, 对着天潢贵胄也不扭捏,跪地行礼时, 感激之心溢于言表。 玉妩念她为双亲调理身体, 自是欢喜的。 因方才得了周曜的叮嘱,道声免礼便请她起身走近跟前来, 笑吟吟道:“听母亲说, 夫人医术高明,能治顽疾。今日恰好碰见,想请夫人替我把个脉,若有些不妥的,还望夫人能指点一二。” 姚氏闻言,忙屈膝道:“殿下救命之恩,民妇尚未报答, 怎么担得起指点二字。自会尽心竭力, 为殿下调理身体。” 说着话,迅速瞥了玉妩的气色, 伸手去试脉。 旁边周曜斜靠在椅中, 暗自打量。 他生于京城, 纵横北塞, 却从未踏足过南疆。但京城帝王之都, 城中有南来北往各色人等, 每年轮番述职的各地官员入京,或是带有女眷,或是带些当地特产,日子久了多少也能知道些。 听这女子说话的口音,确实像是那边来的。 至于旁的…… 他垂眉啜着茶,只等姚氏请了脉,才开口道:“诊得如何?” 姚氏这阵子寄居钟家,自然听过淮阳王的威名,这会儿也没敢近处直视,只是垂目恭敬作答,说玉妩身体康健,并无不妥。回了几句话,大抵是觉得总这样垂眸避开有失礼数,便轻轻抬眸往脸上扫了一眼。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3节 这一扫,她便似有些怔住了,就连声音都微微一顿。 周曜何等敏锐,立时察觉异常。 他的脸上没见半点波动,身体却凑近了些,好让对方看得更清楚,口中淡声道:“既然王妃身体无恙,不如也替本王把个脉?” 极寻常的话语,却令姚氏嘴唇轻颤。 她顾不得失礼僭越,只是死死盯住周曜的眼睛,惊愕而诧异地探究他眼底的那一抹蓝色。 极小的一团蓝色印记,像是一朵半开的花,印出细微的纹路,若不是离得很近,其实很难察觉。再往细了瞧,整个眼珠都被晕染了一层极淡的蓝色,像是花色在徐徐蔓延。这样的痕迹不会是胎记,更像是…… 她拿不准,心里却似掀起惊涛骇浪,竭力镇定着道:“愿为殿下效劳。” 说话间目光一错不错,片刻不曾从那一抹蓝色挪开。 周曜哪能看不出来? 他眼底的这点奇异颜色,若不是凑近了,很难察觉。先前夫妻俩同床共枕,耳鬓厮磨时,玉妩也曾留意到他眼底的蓝色,周曜不愿她担心,总说是胎记,闭了眼不让她多瞧。她也信以为真,不曾往旁的上头想。 而眼前这女郎中,从她微变的神色到愕然停驻的目光,周曜已十分笃定,她清楚这蓝色背后的蹊跷。 或许还跟谢清玄所说的那人有关! 既有了头绪,周曜迅速挪开眼,状若随意地道:“本王麾下有些部署,常年征战,旧伤反复发作难以根治。不如夫人随我走一趟,也帮他们瞧瞧。”说罢,目光挪向玉妩,唇边甚至挑起点笑意。 姚氏猜得他不愿让人瞧出蹊跷,更不敢在周曜跟前失言冒撞,便强压心绪,恭顺失礼道:“但凭殿下吩咐。” …… 从钟家回到王府,姚氏被径直带去了书房。 没有所谓旧伤复发的部将,门扇掩上时,屋里就只有她和周曜。 姚氏一生钻研医道,原就颇为聪明,此刻瞧着周曜的做派,心里已笃定了□□分。待周曜往圈椅里一座,审视般抬眸打量她时,姚氏再也按捺不住,忙跪地道:“民妇有些疑惑,斗胆想请教殿下。不知殿下眼睛里的这蓝色……” “中毒。”周曜直言不讳。 姚氏纵然早有猜测,闻言也是浑身微枕,遽然抬头道:“不知殿下是在哪里中的毒?” “你会解毒?”周曜反问。 姚氏默然摇头,片刻挣扎之后,却还是开口道:“民妇虽不会解毒,却知道这毒物是出自谁手。”见周曜抬抬下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便咬牙道:“民妇孤身进京,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这个人是民妇的师兄,殿下身上这毒,若民妇猜得不错,恐怕就是出自他手。不过殿下——” 她话锋微转,抬头望向周曜时带了恳切哀求,“师兄他本心不坏,两年前失踪之后,至今都下落不明。这毒物落到殿下身上,恐怕也是有人胁迫了他。还望殿下能够宽恕。” 说罢,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周曜眸色深浓,拧眉不语。 他其实是想杀了那人的。 负伤中毒之后,他受了极大的苦楚才保住这条命,后来哪怕压住了毒性,每回用药时也都十分痛苦。甚至在他那些断续零落、如同前世记忆的梦境里,他不知道南疆的线索,没遇到这位姚氏,最终也未能找到解药,不得已将玉妩推开,令她伤心远去,而后阴阳相隔。 漫长苦熬中,他深恨藏在背后的乔氏,亦对制毒之人深怀厌恶。 此刻也断难说出宽恕之语。 他只是沉眉不语,半晌,才轻扣了扣桌案,“先找到人再说。” 姚氏自知师兄这回闯了泼天大祸,也不敢奢求周曜松口,忙道:“民妇找了很久都没能寻到踪迹,若殿下有了线索,民妇必定知无不言。殿下这身上这毒像是被药强力压着的,民妇虽不能解,也愿倾尽全力,竭力令其缓解。” 她的神情极为诚恳,眼底也尽是担忧畏惧,显然十分记挂那位师兄。 周曜抬手命她先起身,喊了狄慎进来。 …… 这场偶然的相遇无人留意。 但两日之后,一道消息却将皇宫炸了个鸡飞狗跳。 ——周晏夫妇遇刺了! 当日周曜凯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情时,乾明帝曾金口玉言,命人拟旨召周晏夫妇回京。因当时正逢大战凯旋,犒赏将士之余,军中又有许多事要安顿,是以直到四五日之后,迎接周晏回京的人马才真正启程。 周曜并未插手,只命人暗中照应。 等宣旨的宫人抵达寿州,正逢腊月严寒时候,冰天雪地里路途难行,加之萧令华染恙抱病,耽搁了好些天才动身回京。 除夕那夜,夫妻俩也是在途中旅舍过的。 乾明帝原是忌惮兄弟俩感情深,周晏身居太子之位,周曜又在军中威望极盛,才借巫蛊结党的罪名废了太子,迁去寿州冷落。 这大半年里,楚王深受恩宠却毫无建树,周曜却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乾明帝再怎么忌惮,到底有些怀念能干的周晏。且周曜如今摆出不碰朝政的姿态,周晏又没了太子之衔,回来后非但不会危及皇权,还能帮他处理些棘手之事。 乾明帝心思渐渐回转,听着宫人奏报的行程,倒也有些想早日见到周晏。 谁知竟有人行刺? 虽说并未伤及周晏和萧令华的性命,但如此行径,无异于公然挑衅。 消息报来时,乾明帝当即大怒,命人彻查此事。 贼首很快便被拿获。 一路追查下去,丝丝缕缕的线索理出来,隐隐指向楚王和乔皇后母子。 与此同时,淮阳王府事也渐而查清。 自打回京之后,周曜一改从前桀骜张扬的姿态,明知王府里处处都是眼线漏洞,连各自背后的主子都摸清了,却没在明面上动手,只拿“长史失踪”当由头,将此事丢给了乾明帝,欲请皇帝亲自派人彻查。 换在从前,乾明帝碰见这折子,定会斥周曜软弱无能,连自家王府都料理不清,更不会亲自为他善后。 不过这回时机微妙。周曜先是闭门抱病,后又临危受命上了战场,只留了个娇滴滴的孺人守在府里,看顾不到外头的事。这般情形下,周曜在沙场卖命杀敌,保家卫国,背后的王府却出了种种纰漏,他这当皇帝的撒手不管,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遂由乾明帝亲自过问,彻查长史失踪之事。 这一查,着实让皇帝惊诧万分。 因淮阳王府从里到外都被人安插了无数眼线,且这些人行事肆无忌惮、熟门熟路,分明是被安插已久,有恃无恐。 而背后之人皆不离乔氏。 亦可见,当日周曜卧病之时,楚王母子趁着他厌弃周曜兄弟二人,早就暗度陈仓,瞒着他将手伸进了淮阳王府,且暗地里下了不少黑手。若非周曜有早年的底子在,又有亲信看护着,恐怕早就遭了毒手。 这般深查下去,乾明帝几乎惊出冷汗。 毕竟他对周曜兄弟只是忌惮,并没打算真的取了性命断送臂膀——经了这场战事,他很清楚周曜在边地征战的分量。 更何况,楚王在朝堂上毫无建树,却勾结乔家暗地里对周曜下手,又派人行刺周晏,如此欺上瞒下,胆大妄为,分明是要用阴损手段铲除异己,为皇位铺路。而乔公度身在相位,能调动那么多人手,细想起来着实令人心惊! 两桩事情撞在一起,乾明帝雷霆震怒,当即将楚王与乔皇后,连同相爷乔公度召至殿前,一通怒斥。 铁证面前,三人的辩白极为无力。 隔日傍晚时分,深思熟虑之后,乾明帝颁出旨意,废除乔氏皇后之位,乔公度贬官降职,从相爷跌为县令,勒令择日离京。 消息一出,举朝哗然。 第44章 养肥 自打元后戚氏过世, 乔氏便扶摇直上,极得圣宠,以至乔公度那种口蜜腹剑、居心歹毒的人居于相位, 着实令许多忠直之臣愤愤不平。如今一朝变故, 后位被夺、相爷被贬, 楚王虽还是皇子之身, 却被夺了诸多实权,被罚闭门思过, 实是前所未有的事。 朝堂内外议论汹汹, 都在猜测乔家这是大厦将倾,先前被贬的太子有望起复。 亦有诸多目光投向淮阳王府。 周曜却在此时, 带着数位随从飘然出了京城。 ——亲自去接周晏夫妇的。 王府里选了新的长史, 踩着风向试探态度的官员登门往来之外,有意拜访玉妩的女眷也快排成了队。 玉妩不懂朝政,自不会随意行事。 除了旧交的几家女眷,旁的都以琐事缠身为由,请嬷嬷应付了过去。她则在忙碌数日后,趁着初春细润的小雨去了趟朱家。 时隔数月,淮阳王府已今非昔比。 自打周曜“病体痊愈”率兵上阵之后, 朱逸之母子本就见风使舵, 对玉妩笑脸相迎,丝毫不敢得罪钟家。如今满城皆知淮阳王与娇妻情深意笃, 以战功为钟氏请封正妃, 母子俩瞧着乔家和楚王受罚、淮阳王府炙手可热, 哪有不巴结的? 见玉妩去瞧姐姐, 自是万般殷勤。 对钟玉嫱比从前亲热了许多, 哪怕钟玉嫱摆出芥蒂夫妻罅隙的姿态, 至今仍不肯与朱逸之同房,母子俩也都耐心供着,只盼她能回心转意,捎带着朱家飞黄腾达。 玉妩假作不知朱逸之养外室的事情,听着朱夫人的殷勤言语,便只淡笑,“夫人也别觉得姐姐性子拗。夫妻之间原就是内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姐姐既还存着芥蒂,想必是还有没解开的心结。姐夫若当真是待她好,又何必急在朝夕之间?所谓日久见人心,时日长了,姐姐瞧出他的真心,自然就回心转意了。” 朱夫人讪讪的笑,“殿下说的是。” “逸之自然是疼她的。打从成婚起两人的感情就很好,只是先前他外头事忙,疏忽了些。往后叫他多用些心思,定不会辜负嫱儿的。”初春暖融的阳光下,朱夫人的脸上几乎能笑开花,见玉妩心绪不错,又试探道:“淮阳王爷这回凯旋,满京城都在称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殿下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陪在王爷身边,当真是福泽深厚呢。” 玉妩笑了笑,抿唇啜茶。 朱夫人接着恭维,“淮阳王爷如此深情,实在是男儿楷模。往后得让逸之多去王府走走,学学王爷的铁骨柔情,也学些为人处世的本事。只怕王爷事忙,贸然登门未免叨扰。”说话间,颇为期待地打量玉妩神情。 玉妩哪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朱家母子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一面在外偷偷养着怀孕的外室,一面还想沾王府的光,这般行径,着实令人不齿。她这阵子引而不发,多费口舌,无非是要钓鱼上钩,帮姐姐狠狠出口恶气罢了。 而今朱家上钩,玉妩自然乐见其成。 遂笑道:“夫人客气了。怎会叨扰呢,姐夫与殿下算起来也是连襟,原该多走动的。” 连襟二字说出来,像是霎时抹去了身份的云泥之别。 朱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正是,正是。” …… 朱逸之母子上钩尽在意料之中。 钟玉嫱经了先前的伤心,已彻底看淡了那点所剩无几的夫妻情分,便按捺着性子暂且不提和离的事,只摆出赌气的姿态,不愿朱逸之再碰分毫。朱逸之倒也忍得住脾气,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一边偷偷寻了个更远的处所安置那外室,全然不知玉妩早已暗地里盯上了他。 玉妩也懒得多理。 她如今更惦记的是周曜。 虽说这男人沙场杀伐攻无不克,但这毕竟是刀尖舔血的事。先前废太子遭遇刺杀的消息传来,着实将她惊得不轻,如今两地相隔,难免担忧记挂。且周晏夫妇回来后尚需安顿住处,这种事交给旁人不放心,周曜临走前交代了几句,玉妩自然是极为上心的,尽力应付帝后皇亲之余,亲自过去安排。 好在周曜此行极为顺利。 仲春时节草木生发,满京城春光渐媚时,周晏夫妇终是安然回到了故地。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4节 曾受猜疑的废太子身份颇为敏感,周晏抵京那日,朝中也没什么人去迎接。夫妻俩均作寻常打扮,掀起青帷马车的帘子瞧向熟悉的城门时,神情中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慨叹。 “当日启程去寿州时,你曾说不出年底便有望回京,我原以为那只是宽慰之辞,到底是让你做到了。”周晏望着巍峨城楼,清晰记得彼时被猜忌打压的困顿滋味。如今冬尽春来,极得盛宠的乔家受责被贬,周曜亦不必佯病受屈,京城到底也算稍稍改换了天地。 他瞥向弟弟,目中流露赞许感激。 周曜勒马在侧,勾唇而笑。 他想做的其实何止是让周晏回京。 昔日仅存的父子之情早已在垂死挣扎时消磨殆尽,权位之下,至亲仍属君臣。乔氏被废、乔公度遭谪不过是个引子,待谢清玄他们回京之日,乔家欠着戚氏一族的,陆家欠着他和玉妩的,也总该尽数讨回了。 周曜抬眉,目光仿佛能穿透城墙,望到朱雀长街尽头的那座威仪皇城,望见寡情的帝王、歹毒的乔氏,还有在他们淫威下谨慎求存的娇妻。温柔沉静的身影浮上心头时,他的眼底不自觉就浮起了笑。 暖融春风中,就连声音都带了暖意。 “咱们快进城吧。梦泽怕是等不及了。” 而他,亦被思念所系。 …… 王府亭前,玉妩也有些迫不及待。 她虽跟周曜夫妇往来不多,但待字闺中时也曾听闻过太子博学仁爱之名。父亲钟固言是个倔脾气,从不爱阿谀逢迎,每尝私下谈及太子时却总是夸赞称许,说他有戚氏将门的决断坚韧,也有东宫储君的贤能仁爱,分明是极为敬服。后来嫁进王府,仅有的会面时,周晏和萧令华给她的印象也极好。 更何况旁边还站着梦泽。 长这么大,他是头回跟双亲分开这么久。得知双亲即将回京,小家伙从除夕夜时就在偷偷掰着指头盼日子了,今晨更是起了个大早,巴不得飞出城门亲自去迎。这会儿日头高悬,小家伙站在府门口,虽竭力按捺,那脖子却都快伸成北苑的白鹤了。 将近晌午时分,巷口人影乍现。 还没等玉妩反应过来,梦泽瞧见远处周曜策马的身姿,抬脚就跑着迎了过去。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平素因着小皇孙的身份努力学得端方沉稳,这会儿却跑得飞快,一溜烟就到了马车跟前。 车夫早早地勒马,里头萧令华大约是察觉到了,掀开车帘,瞧见孩子飞跑而来的身影时,两行热泪瞬间就滚落了出来。旁边周曜见状,顺手一捞将孩子递上马车,任凭他们一家人享受重逢之喜,他则夹动马腹,飞快来到府门前。 铺满街巷的春光里,玉妩站在青石阶前,仰起了脸儿笑望着他,眼底笑意荡漾,不掩期待欢喜。 路途疲惫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周曜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微微俯身。 “看我回来就这么高兴?” 压低的声音带了笑,藏着点得意的揶揄。 温言低语,如同枕畔呢喃。 玉妩笑着缩了缩脖子,承认得十分坦然,“我等夫君很久了!” 第45章 养肥 给周晏夫妇的接风宴就设在王府里。 也无需多么排场, 只在花厅里摆了佳肴果点,两对夫妻带上梦泽和柔嘉,一道用饭叙叙近况, 便已是整年来难得的温馨。饭后, 周晏和萧令华匆匆洗去风尘, 便换了身衣裳, 依命入宫见驾。 周曜则携了玉妩归舍歇息。 比起前次征战,这回别离的时日并不长, 不过半月左右罢了。但于初尝温存的周曜而言, 这段时日显然太过漫长。他如今有意避嫌,摆着闲散王爷的姿态不爱掺和朝堂的事, 近来又没什么公务压身, 正可就着半日闲暇独处厮磨。 到了傍晚时分,周晏差人过来,说面圣后一切顺利,夫妻俩今晚去住处安顿即可。 周曜放了心,索性连后院都没出去。 翌日,新来的王府长史将近来琐务悉数禀明,周曜瞧着并无要紧之事, 便与狄慎一道将王府亲卫的事理了一遍, 仍回后院消磨。 彼时玉妩正在厅里会客。 自打乔家栽跟头后,朝中之人瞧着周曜起复、周晏回京, 意图拜访试探的人络绎不绝。玉妩对这等事向来不甚耐烦, 除了几家要紧的女眷, 旁的都是推给嬷嬷去应付。 今日她亲自会客, 倒是稀有。 周曜先前怕她应付不来, 数次亲自过去撑场子, 如今正好闲着,便随口问:“谁家的?” “回殿下,是老榕巷的朱家。” 这称呼听着颇为陌生,周曜稍加思索,才想起来他那位姐夫朱逸之家似乎就住在那么个巷子。他凯旋后留在京城的日子不多,跟朱家的往来也十分有限,只知玉妩姐妹俩的感情极好。 既是姐妹相聚,他倒不必去添乱,等着晚饭时候一道碰个面便可。 这般想着,便寻了本书坐了闲翻。 谁知没看多久,外头人语渐起,不多时就到了门口。佛宝掀起软帘,玉妩绕过屏风走进来,瞧见他倒是微微一愣。 周曜抬眉,也随之一愣。 ——迥异于预期中姐妹见面的欢悦,她那张秀致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细究起来,甚至有几分应付般的不耐烦。 他微觉诧异,起身道:“怎么了?” “应付了半天客人,有些累。”玉妩说着话,接了斟好的茶连喝两口,不像是口渴,倒像是要压住胸腔里的烦闷似的。 周曜更奇了,“不是你姐姐?” “姐姐这阵子身体不适,不太爱折腾,今日来的是她的婆母。”玉妩想起朱夫人那副讨好的嘴脸,心里微微有些烦躁,当着周曜的面也不曾掩饰,只轻轻撅唇抱怨,“若真是姐姐,我哪舍得这会儿就回来。实在是她婆母聒噪,这些天又频频登门,恨不得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跟咱们有亲,性子都快给我磨没了。” 这神态,分明是藏了委屈不满。 周曜一笑,递个眼色示意佛宝先出去,而后搁下手里的书卷,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她给你气受了?我帮你出气。” “这会儿谁敢给我气受呀!”玉妩被他逗笑,想起姐姐的处境,却还是有些黯然,低声道:“不过朱家这对母子,确实可恶。”说话间进了侧间,就着软枕斜倚休息时,一五一十将朱逸之母子的作为说与他听。 周曜起初还有揶揄之意,听到后来,神色却渐渐带了不悦。 读书人好色负心,私养外室的事并不少,但像朱家母子这么嚣张的却不多—— 朱逸之非但背信弃义辜负妻子,这份恶行自不必说。玉妩查到朱家外室时,那女子怀孕不算太久,按时日推算,应当是他离京出征前的两三月受孕。彼时玉妩已是王府孺人,朱逸之却毫无收敛,分明是仗着与陆家有点交情,加之认定了他沉疴不治,丝毫没将淮阳王府和钟家放在眼里。 如今倒好,眼瞧着王府起复,玉妩受宠,母子俩便又换上谄媚嘴脸,想借着姻亲捞个前程好处,当真以为玉妩是冤大头么? 这样的人是最好收拾的。 周曜摩挲着怀中温软,不想让她为这些琐事烦心,便安抚般轻拍了拍,“不必委屈你应付,让朱逸之找我就是。” …… 有了周曜的金口玉言,朱家母子简直喜不自胜。 朱逸之哪怕存有稍许心虚疑虑,在王府的富贵前程面前,很快就抛之脑后了。毕竟,陆家虽是公府之尊,到底为人臣子,与朱家并不算多么亲厚。淮阳王府却是皇子,能够起死回生东山再起,足见本事。且玉妩姐妹俩感情亲厚,他只需哄得妻子回心转意,将外室和孩子藏隐秘些,便有取之不尽的富贵前程。 做梦都能笑醒! 他自恃外室的事十分隐蔽,这阵子只管将一颗心扑在钟玉嫱身上,得了周曜抛来的青眼,更是喜不自胜。 往来闲谈之间,言语自然也不甚周全。 一旦留心,有关陆家的一些细枝末节也随之落入周曜耳中,譬如眼前的这座别苑。 京城依山傍水,皇城向南三十余里处,有一座雪拥山。倒不是因它常有积雪,而是山上栽了连绵的上万株梨树,每逢春日梨花盛开时,绿草之上衬以簇拥的梨花,便似细雪拥围,美不胜收。 也是因此,山脚多有高门贵户的别苑。 这种事原不能引得周曜留意,但眼前这座别苑却颇为特殊。 从外面看,宅邸的修造与别处并无不同,墙桓屋舍皆用寻常样式,富贵气并不外显。但据朱逸之所言,里头的陈设用具却极铺张贵重,器物动辄便是千金之数,几座正屋所用的木材也是皇家宫苑所用,比起东宫不遑多让。 如此财力,满京城里寻不出几家。 最微妙的是,这宅子原是乔国舅的私宅,却寻了个普通小官打掩护,用寻常外墙和郁郁葱葱的花木圈围起来,免得惹人留意。而监工筑造这座别苑的人里,除了乔家高价寻的工匠,竟还有工部主掌皇家宫苑修缮的人,是信国公府的一位女婿。 这些事原极隐秘,朱家也是一场酒局里听到只言片语,留心打探了来的。 有意无意地说给周曜听,算是投靠的诚意。 周曜听罢,倒是锁眉良久。 对于朱家如此举动,他丝毫都不觉得意外,毕竟军中对付细作时多的是法子,想从朱逸之嘴里挖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但乔家和陆家的行径却仍出乎所料。 京城里高门贵户云集,家底丰厚的门户确实不少,但乔家的财力还算不上翘楚——与皇家封赏田地的公侯府邸不同,乔家虽出了位皇后,又有个楚王当外甥,乔公度自身毕竟只是个朝臣,哪怕相爷位高权重,若非走歪门邪道,断然攒不出能与东宫争辉的财力。且据他所知,乔公度飞黄腾达后,在老家早已筑造多处奢华私宅,如今将这华屋造到天子眼皮底下,足见野心之甚。 何况,里面还掺和了陆家的亲戚。 将皇家宫苑的木材运给乔家,但凡查出来,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寻常人没这胆量,多半是信国公居中牵线。 这就更有意思了。 周曜出征之前,曾给乔公度出了个难题,让他设法令陆家低头赔罪,恭恭敬敬地给玉妩赔礼。按说陆家公府之尊,又有陆幼薇嫁与楚王为妃,尊荣一时,不会轻易屈就,却未料乔公度一口答应,行事也极为顺利,倒像是将陆家捏在股掌之中,任由他驱使似的。 当时周曜便觉得奇怪,如今再琢磨,就更蹊跷了。 线索既已明了,剩下的便是彻查。 没了皇后和相爷的尊位撑腰,楚王又受责闭门,如今的乔家骤然虚弱,查起来正当良机。 周曜征战归来后,就以久站疲惫,身体尚未全然恢复为由,推脱了许多朝堂事务。一则摆出不涉朝政的姿态,免得乾明帝再起忌惮徒惹麻烦,二则空出人手,方便深查中毒之事。这会儿得力助手虽与谢清玄一道去了南疆,狄慎却还在身边,捏住线索后深查起来,也不算太费力。 人手悄然安排下去,到二月底时,乔家盘剥敛财、铺张僭越的诸般证据,连同陆家与乔家沆瀣一气,纵容亲眷欺君背主的证据尽数送到跟前。 周曜稍加整理,亲自送到御前。 乾明帝对着诸般罪证,耐着性子看到一半,便即大怒。 须知乔公度此人口蜜腹剑,居心歹毒,并非辅佐君主的贤才。他能登上相爷的高位,半数仗着乾明帝对乔皇后母子的宠爱,得了爱屋及乌的好处,半数则是他手段阴毒,欺上媚下,扫去了朝堂中许多政敌,惹得不少人敢怒不敢言。如今树倒猢狲散,走狗销声匿迹,积怨则勃然而发。 从年初至今,弹劾乔家的折子一波接着一波,早已惹得乾明帝十分不快。 如今周曜一来,所查之事皆有据可证,便似怒火上浇了一瓢油,勾起乾明帝的滔天怒意。 非但乔家及涉事的走狗遭了彻查,便连公府之尊的陆家也没能求得半分情面,在老公爷被召到御前狠狠训斥一顿后,从里到外,但凡牵连这些事的人都被盘查了一遍。 陆凝母子虽不至于下狱问罪,但在沸沸扬扬的查案风声里,早已颜面扫地。 暮春时节满城欣悦,一场场的赏花春宴摆开,贵妇闺秀看花品茶之余,言语闲谈中自是将乔陆二家嚼了个遍。 潘氏紧赶慢赶地藏尾巴都来不及,哪有脸去赴会赏花,听人议论耻笑? 忿怒之下,难免让人去查消息是如何泄露的。细细查问了一番,才知道先前亲眷宴饮时有人不慎酒后说漏了嘴,当时朱逸之对陆家还十分殷勤,正巧安排在席末,大抵是听到了几句。 而如今朱逸之转投王府,早已不加掩饰。 可想而知是谁卖了整个陆家!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5节 潘氏一腔怒气没处撒,既然早就跟淮阳王府撕破了脸,也懒得卖面子,仗着公府在朝堂还有些人脉,一双双的小鞋尽往朱逸之脚伤套。朱逸之哪有能耐跟陆家打擂台,且他一心钻营求取富贵,并无多少骨气,吃了暗亏之后,屁颠屁颠地求着钟玉嫱,想与她一道去王府拜见,借着姻亲之便,求个王府照拂。 钟玉嫱藏了许久的和离书,便在此时丢到了跟前。 第46章 养肥 从发现私养的外室到如今, 数月时光倏忽而过,于钟玉嫱而言,心情却颇跌宕起伏。 最初得知此事时, 无疑是伤心的。 曾温存求娶、情浓意洽, 突然得知丈夫背着自己做出这种事, 她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看惯了双亲的全然托付, 她当然不愿与人共侍一夫,更不齿于朱逸之的隐瞒与背叛。但毕竟曾真心相待, 哪有那么容易乍然分割? 哪怕决心和离, 午夜梦回时对着空荡的孤枕,仍难免伤心落泪。 直到朱逸之的面目一点点的露出来。 在她言语试探时, 瞒着外头的事故作温柔;在玉妩来探望时, 碍于王府的身份屈意赔笑;在玉妩有意抛出诱饵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攀附王府的富贵,在她面前百般讨好,而后彻底抛却跟陆家的交情,沉浸在攀龙附凤的美梦里。 点滴举止,尽数落在她的眼里。 钟玉嫱也终于明白,她曾真心相许、期盼白首的那个男人, 在温良才子的外表下竟藏着那样不堪的心性。 原来是她被初嫁的喜悦冲昏了头。 若说最初玉妩提议教训朱家母子的时候, 钟玉嫱还是伤心与不舍交杂的情绪,到了如今, 钟玉嫱心中就尽是坦然了。 春尽夏初, 天气一点点的热了起来, 墙外的槐树也已枝繁叶茂, 遮出满地的荫凉。朱逸之早已以淮阳王的连襟自居, 最近被人在公事上稍加刁难, 又没能耐反击回去,哪里忍受得住?这会儿压着燥火赔笑进来,就是想请钟玉嫱与她一道去王府,婉转陈情后借玉妩的手稍加弹压——毕竟是琐碎小事,他还不敢去打搅周曜。 见钟玉嫱从信封里取出纸笺,上头清晰分明地写着和离书时,他着实愣了许久。 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渐渐涨红。 “这是何意?”他怀揣最后一丝侥幸,不愿往最坏处想。 钟玉嫱抬眉,只说了三个字。 “观后街。” 这个名字于朱逸之而言,实如晴天霹雳——那是他如今养着外室的地方。为免露出马脚,自打周曜回来之后,他只偷偷去看过外室和孩子两次,其余时候都是托了挚友帮忙安排,生怕此事被钟家得知,闹到无可挽回。他甚至已哄得外室死心塌地,只消每月多送些银钱,安稳养着她们母子,往后便可另做打算。 可钟玉嫱怎会知道的? 或者说,这只是她的怀疑试探? 朱逸之拿不准,竭力镇定地笑问,“这是哪里?” “去年冬天我就见过她了,在花枝巷。”钟玉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想起那个怀孕的女子时,心里竟已没了波澜。她懒得虚与委蛇,径直道:“推算时日,她也快生了吧。从前的事,我已懒得细说了,在这儿多留半年,不过是为今日的清算。朱逸之——” 她站起身,有些嫌恶般往后避开两步,抬手指向许久没让他踏足的寝居,“当初的聘礼我都已清点过,半分不少,都会留在这里。你诓骗我那么久,将我们钟家当傻子来看,今日的这处境就当是回礼。从此之后,咱们就两不相欠。和离书我放在这里,你若想通了,明日到我娘家招呼一声,咱们一道去府衙把事情办妥。” 说罢,接了丫鬟递来的披风罩在身上。 朱逸之原是赔笑而来,碰上这般态度,脸色几乎青白交加。 积压许久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他大约明白了钟玉嫱这半年来的心思,亦隐约明白了最近被刁难的缘由。仓促之间,他来不及细想种种曲折,只一把将那和离书揉成纸团,有些恼羞成怒地道:“陆家的事,是你在背后指使?” “事情是你做的。” 钟玉嫱瞧着他那态度,简直觉得好笑,“所有的事,都没人逼你。是你自己背叛我在先,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拜高踩低。人在做天在看,既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想到有被人知晓的那天。和离书你既揉了,回头自己另写一份吧。玉妩应该快到府外了,你若不想闹得难堪,最好按我说的做。” “等过了官府的文书,我会派人来收东西,往后与你再无瓜葛。” 极平静的声音,分明是深思熟虑。 朱逸之纵是再气恼,到底不敢跟淮阳王府,加之自知养外室的事上十分理亏,听闻玉妩亲自来府外接姐姐,哪还敢多说? 只能眼睁睁看着钟玉嫱带了贴身的仆妇丫鬟离开,不露半点留恋。 翌日,顶着熬了整夜的乌眼圈去了趟钟家,试图以女儿家再嫁不便、他会改过自新为由,求岳父母劝钟玉嫱回心转意。 等待他的是钟固言的一通臭骂。 若不是钟夫人拦着,险些抄起椅子狠狠揍他一顿。 朱逸之自讨没趣,离开时灰头土脸,又迎面碰上狄慎亲自来催,少不得乖乖去衙署将和离之事过定。 相较之下,钟玉嫱经了数月冷眼旁观,如今既彻头彻尾地看清朱家母子的嘴脸,离开时便只剩坦然与轻松。趁着近来郊外风光甚好,还兴致勃勃地裁剪了几套裙衫,在钟夫人和玉妩的陪伴下好生散心解闷。 玉妩见她脱离牢笼后容□□色更胜从前,也自放下了心。 待兴尽回府,一面命人将新菜的蔬果送去厨房,晚间好让周曜尝尝先,一面则让檀香拎了食盒,盛着新遇到的糕点去寻他。 然而一进书房,她便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 自打周曜征战归来,许是数月别离所致,玉妩明显察觉得到周曜对她的态度悄然有所变化。 出征之前,他固然也会偶尔流露温存调侃,会在床榻间故意逗她,还借了皇帝有求于他的形势,亲自登陆家的门为她出气,言行举止间却还是会端着清冷傲然的姿态。那个时候,她也是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免得哪儿疏忽了,惹得他心生不快,将那只修长的手掐在脖子上吓唬她。 以至两地相隔时她也有所收敛,家书中多是问他安好、叮嘱保重,不敢多提旁的。 但周曜回来后却像换了个人。 不仅当着朝堂百官的面,拿战功为她请封册为正妃,寻常相处时,也将先前的清冷骄矜收敛得几乎不见踪影。 这样的周曜,实在好相处得很。 玉妩原就是温柔可亲的性子,没了先前的忌惮,行事也渐渐自在起来。周曜亦颇放任,这段时日里朝夕相伴夫妻融洽,连带着王府的氛围都有些轻松温煦。 然而今日,气氛隐隐有些沉闷。 书房外防卫比平常严了些,进了里面,周曜也是微锁俊眉,脸上颇有冷凝之意。而狄慎侍立在册,面上亦尽是肃然,在她进门时恭敬行礼。 玉妩脚步微顿,疑惑看向周曜。 周曜眉目不自觉松开些,神情却没怎么变化,只向狄慎道:“到了京城后先将他们安顿在别苑,到时候一道过去看看。”而后,随手掩了案上册文,朝玉妩勾了勾唇,仿若宽慰。 玉妩却怎么能放心,快步上前,低声问:“出什么事了?夫君神色瞧着不太好。”说着话去摸他的手,不知是不是窗口吹风的缘故,竟有点凉。 她眼底的担忧更浓了。 周曜嘴唇轻动,罕见地犹豫了下。 半掩的窗口送来凉风,屋里唯有夫妻俩相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娇丽眉眼,脑海里有许多事翻涌而过。 梦境般的旧事里,她也曾这样问过他,他的选择却是缄默——怕她担忧苦恼,所以从未提过身上的剧毒。 然后呢? 她始终被蒙在鼓里,忐忑忧虑却不知内情,他也终究未能找到解毒之策。在毒性日深身体日损时,他自知时日无多,自请北上戍边。玉妩大约是瞧出了他的不对劲,执意跟随北上,在苦寒遍地贴身陪伴。 然而长于温山软水的她,哪里受得住北地苦寒的天气?更何况,毒性逐渐发作时,剧痛亦如烈火赤焰,不止令他痛楚难忍,也一点点的悄然腐噬骨肉,假以时日,必要使他沦为恶鬼模样。 杀伐浴血,手刃性命无数,周曜不惧沦为恶鬼,亦不悔曾经的勇往无前。 可是她呢? 若让她得知实情,眼睁睁看着他血肉模糊白骨外露,而后丧命边塞,她经得住吗? 挣扎苦熬之后,周曜最终选了退避,摆出深情不再的姿态,一面让狄慎暗里铺好她的后路,一面拿出休书逼她离开,并以王妃葬身冰河的名义上报朝廷,试图抹去她的踪迹,免得他死后她被乔氏欺压。 她虽未信以为真,却再也无法在他的身边立足。 周曜仍记得她离开时的样子。 伤心欲绝,失魂落魄。 而他却唯有冷淡寡情,不露半分留恋。 哪怕只是梦境般的残破画面,周曜也清晰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滋味。让他在记起旧事后这些深夜经常无端惊醒,看着睡在怀里的人,痛如沉渊,亦心有余悸。 那么如今呢? 与梦境不同,这一回谢清玄主动找上门来,早早抛出了南疆的线索。玉妩无意间收留的那位女郎中姚氏更有回春妙手,不但令毒性稍有缓解,也为寻找元凶出力不少。 昨日已有消息传回,谢清玄他们寻到了那位姓汤的郎中,不日即可返回京城。且如今乔氏倾塌,楚王和陆家自顾不暇,有拜月门倾尽全力,这件关乎性命的事情必能办成。 届时,剧毒能否彻底解去,周曜暂且没有把握。但无论如何,前世那般锥心裂骨的疼痛,他并不想尝第二遍。 他的玉妩更不该再被蒙在鼓里,为他忐忑揣测。 深夜无眠时琢磨了许多遍的事已经有了日渐清晰的答案,此刻,望着那双清澈担忧的眉眼,他终是定了心意。 “去年我受伤休养,并非全然装病。”周曜牵住她的手,将纤细指尖包裹在掌心,缓缓道:“当时除了外伤,其实还曾中毒,不太好对付。哪怕我后来上了战场,那些毒也没清干净,还藏在身体里。” 他竭力说得波澜不惊,玉妩听了,却霎时色变。 第47章 结局 即使没跟毒物打过交道, 玉妩也明白这句话的背后的深意。 周曜是皇子之尊,哪怕受到乾明帝忌惮,身边也有众多太医可供调用。且他去岁上沙场时, 正逢战事危急, 那等时候, 但凡有一丝法子, 皇宫或王府里都该使尽手段为他疗治,以保万无一失。但那毒物至今仍未清干净, 可见有多棘手。 而她与他同床共枕, 竟对此一无所知。 那一瞬间,许多曾令她疑惑的细微情境倏然掠过心头。 是他偶尔深夜不归, 以公务为由在外书房逗留到深夜, 回来时身上有淡淡的药味,被她嗅到时,只说是见了受伤的部属,无意间沾染了药气。 是她偶尔半梦半醒时,听到他的异样的呼吸,朦胧看到他不寐的模样.而当她眯着眼询问时,他却总说是思索朝局, 叫她不必担心, 而后将她温柔拥在怀里,伴她安眠。 那些时候她也曾察觉异样, 却总被他遮掩过去, 拿温柔低哄将她拐向另一重温柔之乡。 她纵隐有不安, 却又摸不到头绪。 毕竟周曜久经沙场所向披靡, 朝堂战局都在他推算之中, 关怀下属忧心朝堂实属寻常。且他正当盛年, 在内在外都是龙精虎猛的模样,能将虎狼之师驱出边境,那样桀骜纵横的姿态,实在不像身体藏病之人。 且私心里,她也盼着周曜能身体康健,万事顺遂,不再受伤病之苦。是以纵有些微不安,她也没敢往坏处想,只尽心照顾起居,盼他能一扫旧霾,长命百岁。 哪知道,他竟是瞒着病情的? 初嫁来时他的虚弱模样霎时翻入脑海,一颗心不自觉就吊到了嗓子眼,玉妩捏紧他的手,声音都有点发颤,“这会儿呢,夫君觉得怎样?对了,那位姚郎中——”她灵光乍现,想起那位被周曜特地带回王府的女郎中,“她是南疆来的,手段和太医院的不同,会不会帮上忙?” 周曜瞧着她紧张的小模样,竟自笑了笑。 “那位姚郎中确实有些手段,调理了这些时日,毒性已有缓解。”他摩挲她细软的手,眉目间浮起的笑尽是宽慰,“如今也寻到了制毒的人,不日就能将他押回京城,到时候按着方子配了解药,便可无碍。放心,不会让你守寡的。” 他有意哄她安心,玉妩却只觉得鼻子泛酸。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6节 周曜似乎总是这样。 明明身上压着万钧的重担,却总摆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总得等尘埃落定了才肯透露风声。听嬷嬷说,他从前征战沙场,偶尔让人捎口信回来时只一切无碍,等他真回到了京城,身上却总有尚未愈合的伤口,但是瞧着便觉狰狞。外头有人夸他征战卫国,有人不满他桀骜张扬,可这样提着脑袋身先士卒去拼命的事,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便连这毒,若不是寻到了始作俑者,他恐怕还是要隐藏起来独自忍受。从去岁受到到如今,这样漫长的日子里,不知他咬牙忍过了多少的痛楚。 玉妩笑不出来,瞧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视线渐而模糊。她咬了咬唇,忽而伸臂将他拥住,虽极力克制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些哽咽。 “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许瞒着我!” “好。”周曜温声答应。 “下回郎中来了,不许避开我。” “好。” “也不许哄我骗我!” “好。”周曜笑着摸摸她脑袋,“这是最后一回。若有再犯,你就让虎子咬我。” “虎子才不会咬人呢。” 玉妩轻哼了声,手掌抚摸他腰背时,又轻声问,“那毒到底怎么回事?是先前那些箭伤混进去的吗?用的什么药,你让我瞧瞧。” 周曜颔首,牵着她出了书房,往后面充为库房的抱厦走去——那是这阵子煎药敷药的地方的地方,先前怕她担心,总是藏着掖着,如今倒是不必了。 若谢清玄带回的郎中能拔除毒根,往后,这团压在心上的阴云便可散去。而旧梦渐醒,朝局已改,他往后要走的路,也该与梦中截然不同。 春光渐老,岁月终究不可辜负。 …… 谢清玄回来的那日,正逢细雨霏霏。 自打乔家倾塌楚王被罚,乾明帝缺了得力的人手,难免打起周曜的主意,想将些事情交在他手上,美其名曰为君分忧。 周曜却拗得很,只管以负伤征战后元气未愈为由,请乾明帝恕他休养半年,顺便推举兄长周晏回朝。朝堂之上,也有臣子旧话重提,直言周晏才能出众,既经磨砺,想必更胜从前。 乾明帝犹豫了一阵,终是点了头。 毕竟,当初他废除周晏的太子之位,名义上是巫蛊为祸、结党营私,实则是出于对储君不自觉的防备,外加乔氏母子的挑唆。 如今周晏已非储君,且周曜虽有力挽狂澜之功,却很识趣地交了兵权推却军务,不再跟从前般我行我素,令他卸去了许多忌惮。加之乔氏母子肆意插手淮阳王府的行迹败露,他对最宠爱的妻儿失望之余,亦不免生出对母子俩联手欺君的震怒。更甚者,还会联想到前朝后宫联手夺位的隐忧上。 相较之下,周晏在后宫的助力极弱。 乾明帝膝下就那么几个皇子,从前宠爱乔氏母子,对楚王极为看重,如今既有了芥蒂,思来想去,只觉楚王野心过盛,周曜性情桀骜不宜托付,唯有周晏还算温良。且经了废太子的挫折,桀骜如周曜都老实了许多,想必周晏亦能反躬自省,更为收敛。 遂准允所请,陆续将些事务交予周晏。 周曜则仍摆出躲懒的姿态,除了偶尔露面凑个数,跟楚王和乔氏余党暗中较劲之外,甚少插手朝事,平素也比从前清闲了许多。 这一日,周曜冒着酥雨出城,带玉妩前往城外别苑时,旁人也不曾多加留意。 别苑里却戒备森严。 狄慎安排的亲信早已将周遭盯得死紧,周曜与玉妩进了院门之后便直奔密室而去。从厅里不起眼的角落拐进去,藏在书画掩盖下的门扇打开,里头甬道曲折,藏着几间石室。 那位名叫汤隐的郎中就被关在最里头的那间。 五十余岁的男人,个头不高,甚至有点干巴巴的,那双眼睛生得细长如狐狸,这会儿却疲惫而无神。身上虽换了新衣锦衫,满脸的胡子拉碴却没怎么打理,虽未捆缚手脚,却只管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生无可恋似的。 周曜从门外瞥了一眼,便折向旁边的密室。 贾砺和谢清玄随后走进来,瞧见里头还站着玉妩,贾砺明显一愣,谢清玄却似颇为欣慰,含笑作礼。 周曜示意他们入座,又向贾砺道:“贾公没怎么来过京城,还没见过内子吧。”说话间不自觉牵起玉妩的手,携她坐入椅中。 贾砺久经江湖,哪能不懂他的意思? 拜月门和周曜身上这毒药,原是极为隐秘的事,除了性命托付的亲信之外,旁人无从得知。周曜今日既带了这女子过来,想必是没打算隐瞒的,方才这句话看似随口闲谈,实则不无暗示。他纵有满腹疑虑,瞧着周曜这般态度,也不敢表露,只恭敬道:“属下贾砺,拜见王妃。” “贾公不必客气,快请起。”玉妩知道他在周曜心里的分量,哪敢托大,忙虚扶回礼,又向谢清玄道:“道长辛苦了。” “举手之劳。”谢清玄道袍磊落,飘然如前。 桌上有备好的茶水,贾砺行事向来爽脆,喝口水润了润喉,便将追捕汤隐的经过禀明。 从千辛万苦地追寻踪迹而了无所获,到谢清玄带来线索,再到顺蔓摸瓜寻到位置,从看押汤隐的人手里救人,再到火速回京。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从嘴里说出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末了,贾砺又道:“看押老狗贼的那些混账,属下都让人捉了起来,晚些时候会送到京城,也算是个人证。”他见识过周曜被毒物折磨时的痛楚样子,对汤隐恨之入骨,一贯以老狗贼称呼。 待说起之后的事,贾砺的口气又和软了些许,“那老狗贼也算受人所迫,这一年被囚在深山,意气早就被消磨了。方子他都招供了,回头先试试,若真管用,殿下再用也不迟。”言毕,又看了眼谢清玄,感激道:“这回真是多亏了谢道长。若不是他探得消息,我们还不知何时能寻到踪迹。” 谢清玄无意领功,只笑了笑。 周曜将旧梦中的事陆续串起来之后,也大约猜到了谢清玄种种异样举动的缘故,这会儿不便言说,只点了点头,向贾砺道:“那就有劳贾公,也请姚郎中多费心。这一路奔波劳苦,今日先歇着,剩下的事明日再说。” 贾砺应命,与谢清玄一道去客院歇息。 周曜则与玉妩回屋,请了姚氏和亲信的郎中过来,商讨那解毒之方是否可行,以周曜如今的身体,该如何斟酌用药,在此之前该如何调理等事。连同可能用到的药材都拟了单子,提早差人去寻——为保万无一失,药材的成色产地都须精细些,且得费些心思。 如是忙碌之间,不觉便是入夜。 玉妩已安排人准备了饭菜,陪着周曜用过之后,命人先去准备热水以待盥洗,她则和佛宝去了侧间,将今日所用的笔墨纸砚,连同拟的方子、所用的药材和废纸尽数收拾整齐。瞧着郎中给的食疗单子,不免又召嬷嬷到跟前,让她连夜去备食材,明日便可先行调养起来。 周曜则披了件风衣,去外头与狄慎商议后面的事——罪魁祸首既已寻得,解毒之事就有了眉目,剩下的便是翻出背后主使,来一场彻底的清算。乔氏虽式微,党羽却仍在朝野,汤郎中被救走的事恐怕不日就能送回京城,届时对方必会到他这里来探虚实,须早些应对,以备无虞。 待事情议毕,径往客院而去。 …… 客院里灯火零星,已渐安寂。 贾砺他们早就歇下了,只剩甬道上几盏灯随风摇曳。谢清玄是修道之人,作息与常人不同,这会儿倒尚未歇下,明亮的烛光透窗而出,将他的侧影映照出来,瞧着像是在翻书。 周曜脚步微顿,整了整杂乱的心绪,健步而入。 门虚掩着,窗牖却闭得紧实。 不待周曜出声询问,里头便已传来谢清玄的声音,“殿下只管进来吧,贫道等候已久。” 这般反应,倒似秉烛而待。 周曜心中愈发笃定,进屋之后反手掩上门扇,便见桌上两杯清茶,是谢清玄刚斟好的。他踱步过去,目光扫过茶杯,徐徐出声,“本王先前总觉得疑惑,不明白乔家为何能拿捏信国公府,任由驱使。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信国公有把柄落在乔公度手里,从此沦为傀儡。但是道长——” 周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落向谢清玄,“你又是如何知道,挟持汤隐的人是陆家?” “殿下还没想明白?” “猜到了,但无从确认。” “那就请殿下说一说猜测吧,贫道已泡好了茶。”谢清玄款款落座,见周曜捏着茶杯神色渐肃,他不自觉收敛了方才的轻松神情,往玉妩所在的主院方向瞥了一眼,道:“或许,是与王妃、北地和贫道有关?” “我曾死过一次,因为身上的毒。” 寻常人听来无比怪异的话,此刻说出来却平静又自然,周曜看着谢清玄波澜不惊的神情,再也没了迟疑。旧梦醒来,曾经的桀骜与固执早已收敛,他静静看着谢清玄,简略说起先前残破的旧梦。说到玉妩伤心离去时,他锁眉沉默了良久,才将心头的剧痛压住,低声道:“之后,我该是死了吧。道长呢,或许知道些什么?” “殿下死后她执意去北边收尸。之后留在那里,不肯再离开。” 漫长的旧事,他用一句话道明。 周曜像是被雷所震,愕然看着对方,双瞳骤缩。离别时她含泪的模样霎时浮上心间,他不敢想象玉妩见到他尸骨不全的样子时会有多难过,只攥紧了手,竭力克制汹涌的情绪。白瓷茶杯“啪”的一声被捏成碎片,半凉的水浇透手指倾洒在桌上,破碎的瓷片亦如剑锋戳入指尖。 疼痛袭来,将他从情绪里惊醒,周曜拔去碎瓷,丝毫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只拿指腹压着止血。 那双眼睛却盯着谢清玄,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到遗失的一切。 谢清玄起身取了些药粉给他,如同讲故事般,说了一些周曜未曾梦到的旧事。 是玉妩黯然南下,在周曜安排好的路上隐姓埋名,藏着伤心安静生活。是淮阳王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传遍天下,她在痛愕中病倒在床,昏迷数日。是她执意北上,牵着已近垂暮的虎子踏上边地荒漠,寻找被黄沙掩埋的尸骨,而后亲手下葬,执意陪伴…… 即使自幼修道,即使早已经历一切又平复心绪,谢清玄提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仍红了眼眶。 “她很温柔,也很固执。” 烛台上蜡泪渐而高堆,极为安静的夜里,谢清玄的神情中尽是惋惜。 周曜垂首,半晌才拧眉道:“是我对不住她。” “贫道也曾怨怪殿下。直到后来汤隐的事被查明,贫道从狄将军那里得知实情,才觉得各有苦衷。可惜那时已太迟了。”谢清玄偏头,目光穿透窗扇,像是能望见浩瀚夜空里的万盏星辰,“好在天道玄妙,还有机会重来。”他喃喃自语似的,低声道:“虽然不知缘故,但去年从梦里惊醒时,贫道便觉得,或许尚有挽回之机。” 他勾了勾唇,像是重见希冀。 周曜的脸色也稍有和缓,“道长也不知缘故?” “天道的事,谁知道呢。” 或许是周曜和玉妩遗恨太深,或许是他为她生了执念,凭毕生修为寻到了重来的机会,或许那些残破的事只是一场蹊跷的梦,警醒此刻的他们。毕竟,谢清玄记忆的最后是玉妩死去时的场景,后来如何,无人可知。 但不管是怎样的缘故,如今一切都已不同,汤隐既已现身,周曜的毒便可无需过虑。 届时哪怕战事再起,只消不被身体拖累,周曜仍能纵横沙场,退敌卫国。而那个温柔安静的女子,定会被周曜护在翼下,享受她原该美好安逸的人生。 那也是谢清玄心中所求。 …… 有了汤隐招供的毒方,又有姚氏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尽心调理,解毒的事便轻松了许多。 周曜眼中那抹极淡的蓝色一点点收敛,玉妩每日瞧着都欢欣不已。 周曜被她感染,笑意日增。 而在淮阳王府之外,看守汤隐的人被羁押入京之后,背后的整条线也随之浮出水面。从信国公陆家到乔公度、楚王、废后乔氏,无数线索织成一张网,彼此印证又严丝合缝。 周曜悉数理清之后,亲自呈于乾明帝。 乾明帝看罢,雷霆震怒。 毕竟,他虽忌惮储君威胁皇权、不满周曜桀骜不逊,却从未起过夺去亲儿子性命的念头。且万般权术皆为江山帝位,经了前次恶战之后,乾明帝比谁都清楚周曜在边塞战事中的分量。倘若周曜未能侥幸逃过,被毒物所侵,这场战事会是怎样的结局,乾明帝甚至不敢想。 这种种忌惮与余悸,悉数算到了乔家和陆家头上。 有周曜提供的线索和众多证据,乾明帝亲自点选人手查证,很快便成铁证如山。先前乔氏倾塌、陆家被责,原就闹得满城风雨,令乾明帝十分不满。如今二罪并举,又是谋害皇子这样的罪行,无需周晏示意,看不过眼的朝臣立即蜂拥上前,弹劾乔氏恶行累累,陆家为虎作伥,德不配位。 而在百姓之间,当日周曜重伤将死卧病半年的事无人不知,后来力挽狂澜征战凯旋,保家卫国的余威犹在。 得知乔陆两家的恶行,百姓焉能不怒? 汹涌民意如潮,尽数呈到御前。更何况,此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用毒手段着实令人胆寒,更防不胜防。乾明帝身边佳丽无数,纵然曾经再宠爱乔氏,又哪会将这般心肠歹毒之人留在枕畔? 没用太久,乾明帝很快就有了决断。 身为主谋的乔公度、信国公、潘氏难逃死罪,后宫里乔氏凭着养育皇子之功捡回了性命,却就此幽禁宫中,再难得见天日。楚王虽未亲自参与谋划,却也是知而不报,丝毫不顾手足情分,被夺了王位幽禁在府中。余下涉事之人,或处死或充没为奴,或贬官或流放,依其罪行不一而足。曾煊赫一时的相府再无踪迹,陆家也被夺了公爵,溃散一地。 种种翻覆,令满城百姓闲谈不止。 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57节 落在周曜眼里,却也只是种因得果而已—— 当初戚氏一族战功赫赫,元后戚氏诞下他和周晏兄弟俩,温良贤德,少有过错。却因帝王忌惮外戚,加之乔氏为争宠而里外联手、蓄意谋害,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戚家男丁、元后戚氏都已故去多年,唯有少数旧日部将得以逃过劫数,因不忿帝王寡情,再未回到军中,而是进了拜月门自谋生路。 如今乔氏倾塌,无非天理昭然。 舍此而外大约就是让周曜看清了帝王之心。 战功是他在朝中的立足之处,也是乾明帝最大的忌惮与顾虑,以至于先前形势太平时便出手削弱,生恐身在东宫的周晏与手握军权的他联手,撼动九五之尊的地位。父子之情几乎荡然无存,剩下的就只有猜疑与权衡,周曜原就不是贪图军权之人,如今哪还愿意在其中沉浮,空度余生? 反正只要外患犹在,乾明帝就不会斩断他这支臂膀,他只要离朝堂远些,便可打消忌惮之心。 而他想要的,是陪在身侧的玉妩。 旧梦已远,京城外天高水阔,无限山河里尽是温柔,可容他揽她在怀,余生慢度。 夏日的夜晚凉风徐徐,饭后散步消食,站在凉台之上,远近树影、参差屋舍尽数落入眼中。周曜摩挲着掌中温软的手,收回的目光落在她的眉间,“……这些事我都与皇兄商议过,柔嘉留在他身边,正好与梦泽作伴读书。咱们留在京城反而麻烦,不如换个地方偷闲。你最想去哪儿?” “我呀……” 玉妩偏头想了想,很快有了打算,“江南吧。小时候跟祖母住在扬州,风景可好了。好久没去看祖母了,夫君陪我去好不好?” “好,那就江南。” 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有她记忆里的温暖陪伴,也有令人心向往之的温柔山水。 来日方长,可陪着她细细观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