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都是债》 第1节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徒弟都是债 作者:秋若耶 文案: 我养了三个徒弟,一只旺财。作为一个单身男人,我为师为父,十分不易。 大徒弟长到了叛逆期,喜欢辣手摧师,诅咒我跟旺财人x恋。 二徒弟长得天真无邪,喜欢问天问地,问得我抑郁症总发作。 三徒弟自小不动声色,喜好令人费解,擅长一句话毁我姻缘。 桃花坞里有位画中仙,一直被徒弟们拿药喂养着,喂得他容颜不老,结果,蜀山来认领,说此货是他们蜀山失踪十五年的掌门。这好比你千辛万苦收养了个儿子,正养得喜大普奔,一个恶霸蹦出来说这儿子是他生的。你是先灭了恶霸,还是先灭了儿子?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主角:慕太微,天玑 ┃ 配角: ┃ 其它:师徒恋 ================== ☆、第1章 画中仙师父 桃花坞的那位先生,剑法无双,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出剑,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武林中吹嘘高人的常见句式。 也是人们用来形容我的固定用法。 他们说的桃花坞的那位先生,就是慕太微,就是我。 我盘膝坐在桃花树下,闭目凝神,让自己处于物我两忘中。 “师父,药喝了没?又做白日梦了?”大徒弟管理整个桃花坞,也顺带管理我,气势汹汹地杀来我面前。 “师姐,师父是在打坐。”二徒弟面慈心软,软软糯糯,素来维护我。 “他哪一次打坐不是把自己打瞌睡了?早春气候寒,桃花都还没开,又在风口上打瞌睡,药还不能停了!”大徒弟脾气一向坏,就要辣手摧师。 我赶忙醒过来,目光闪动,慈爱地开口:“天枢啊,不是为师不喝药,今天你是不是忘了放糖了?” 二徒弟赶紧护在我和她师姐之间,十分不敢置信道:“师姐,你居然没有放糖!你怎么可以不放糖?不是甜的东西,师父怎么能吃得下去?” 大徒弟冷冷一笑,“糖?整个桃花坞的糖都被师父偷了个干净,糖罐里连沫沫都刮不出来,我上哪给师父调甜药?” 我气定神闲,目光远视:“是阿福偷的。” 二徒弟蹲下来看着我,“福伯伯从来不吃甜食。” 我目光进一步远视,“是旺财偷的。” 大徒弟一步上前,生生截断我远目的视线,嗓音飘了一飘,“哦?旺财作为一只狐狸居然会开橱柜的锁,它要成精幻化出人形跟师父谱一支人兽恋曲?” “旺财是公的。”二徒弟纠正她师姐后,温柔地看着我,“师父,你从小教育我们,不管闯下多大的祸,都要敢于担当。” 我闭上眼睛,睫毛抖了一抖,“是我。昨晚的菜不够甜,我食不知味寝不安眠,你们睡着后,我就……” 二徒弟被感动了,抽噎着抱住我手臂,“我今天就出坞给师父买糖去。” “天璇乖啊。”我趁机指引,“跟你师姐要钱去。” 原以为大徒弟又会找各种借口克扣我的零花钱,譬如糖吃多了,男人气概会被冲淡,嫁不出去,又譬如旺财最近长身体,要多啃几只鸡腿,我的糖钱就先挪用一下等等。没想到,大徒弟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找那些人神共愤的理由,居然对她师妹一摆手,十分痛快:“去立个字据打个欠条,我一会儿给你拿钱。” 今天的一系列计划及目的达成,我通体舒泰犹如真气行遍大小周天,顺便再关心一下小弟子的学业,“天璇啊,功课做完了吗?” 二徒弟边往正屋去边回我:“师父布置的课文都背下了,字也练了,师父什么时候教我剑法呐?” 大徒弟吭地一笑:“师妹你还不死心,你什么时候见过咱师父舞剑了?” 二徒弟渐行渐远的嘟囔声传来:“可外面人都说,咱师父剑法无双。” 一片桃林隔绝人声,大徒弟愈发不尊师重道,嘴角带笑戏谑道:“师父啊,你这白皙如玉的手提得起剑么?要是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不又得装失血晕倒趁机吃几罐蜜糖?” 我理了理衣襟,摆起打坐的手势,“天枢,为师似乎很久没检查你的功课了。” 大徒弟果然变色,“检、检查什么啊检查,我、我当然有好好做功课,我、我去洗碗……”仓惶逃窜。逃到半路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自语:“吓得我险些忘记正事。”嗓音一提,对我道:“师父,花家山庄给了您一道帖子,邀您去尝尝花家的鹧鸪宴。” 我不予理睬。这一年间,大徒弟总能收到各种帖子,以美食甜品为名,行相亲利诱之实,誓要把她师父嫁出去。我踩过几次坑,如今再不受骗了。 “这次是真的,师父您不去会后悔的!这是花家独特的鹧鸪宴,据说能甜得腻死人,这怎么能是人吃的呢!” 紧赶慢赶到了花家别业,我才悔悟这辈子大概就是被徒弟坑的命。 由于大徒弟担心我会被糖腻死,坚持要求我带上阿福和旺财,必要的时候可以扛我回来。虽然阿福老态龙钟,须发皆白,平时最大的运动就是动动扫帚扫扫桃花瓣,旺财则是只负责在落花堆里打滚啃鸡腿,他们却依然被委以了重任。 待我们两人一兽到达花家山庄大门时,确实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看门的几个护院直奔目标,向我表达了景仰之情,约莫是习武之人对传说中的高人总有几分过度想象。 “慕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听闻您剑法无双例不虚发出神入化千里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一盏茶时间的景仰后,我将其打断:“血腥。” “慕先生居然是兵不血刃刀不沾血莫非是杀完人后将剑上血珠吹落?造成一种杀人艺术的凄美唯美意境……” 又一盏茶时间。 我望着咫尺的山门,回身对旺财打了个手势,对其唇语:“鸡腿。” 旺财本已被太阳晒得懒洋洋,耷拉着脑袋趴在石阶上晒舌头,与其狐狸的身份极其不符,在我的点化下,一个窜身冲到几个护院身前。见一团雪白的不明生物从天而降,龇牙咧嘴,护院们身子发软,瘫到地上。 “这这这是什么怪力乱神的生物?” “好好好像是极北之地的罕见冰狐!” 我们两人一兽终于得以过了山门,我拍拍旺财的头以示嘉奖,“看在他们认出你的份上,就不要吃他们了。” 后边护院们惊嚎:“居居居然吃人,慕太微果然如江湖传说中一样凶残!” “难怪都叫他桃花仙,说他十年间容颜不老,原原原来是喝人血!” “咱们小姐千万不能嫁他啊!” 迈过山门,我好像听到了一句不太对劲的话。 江南首富花氏委实名不虚传,在清幽山色的半遮半掩下,山庄别业巍然屹立的身姿勾嵌入邈邈山岚云岫中,意境十分磅礴大气。连迎客的山庄仆人都是我们桃花坞总人口的几十倍。 山庄总管迎财神一般开心:“慕先生今日一到,顿时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呃……这是什么生物?” 阿福颤着胡须道:“冰狐,我们先生的坐骑。” 山庄众人以一副看神仙的目光注视于我,我便不好解释这一路上旺财地上打滚撒娇撒泼,我同阿福只得轮流抱它行一程,给它充当坐骑的事实。 寒暄完了后,我们确实用了一个时辰的鹧鸪宴,之所以一句话带过,是因为我用了四个时辰来陪花家小姐谈人生。 花家小姐花似容,名如其名,花容月貌,江南第一美人。唯一不好的就是人娇体弱,一个时辰能往我身上晕倒三次,四个时辰她便晕倒过十二回。我从后厅的椅子挪到了外面亭子的栏杆上,才终于跟她拉开了点距离。 阿福被留在前厅用茶,旺财被一只鸡腿引诱了,只留我一人谈人生把人生都谈到了尽头,太阳还没有落下,人生之忧郁莫过于此。 “慕先生的人生观怎么充满着忧郁之情?”花小姐满眼关怀,又换做娇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都说桃花坞里画中仙,你这忧郁的神情更是无情也动人呢。” “世人谬赞,小姐抬爱,惭愧得很。”我站起身,准备告辞,“今日我其实……” “太微!”花小姐出其不意一声娇唤,面露红晕,疑似中暑,又向我身边歪来。 我此刻十分想念旺财。 “爹爹!” 一声稚嫩清脆的童声贯耳,忽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包子,温热的小身体死死地抱住我的腿。 我愣了,花小姐呆了。 “爹爹,我再也不淘气了,你不要丢下我!”小包子衣衫破旧,两条肉呼呼白嫩嫩的小手臂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正抱在我膝盖上,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花小姐勃然大怒,“慕太微你闺女都能打酱油了,还跟老娘骗婚?瞧着你一副好皮囊,却原来是个老色鬼!” 我顿了顿,俯身柔声问小包子,“小姑娘可是受了什么惊吓?怎可胡乱认爹爹呢?” 小包子泪盈于睫,眼内波光粼粼,湛湛生辉,将我凝视了几眼,“爹爹救我!” 孺子不可教,我顺了口气。花小姐更怒,“慕太微原来你是抛妻弃女,欲入赘到我花家,觊觎我花家富可敌国,你简直……” 不待她将“禽兽不如”四字怒斥出来,就闻阵阵风声飒飒,自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几十道人影里里外外占据了我们所在的凉亭。 花小姐被打断,四顾一圈,怒容顿收,立即恢复闺秀淑女风范,“列位不懂规矩么?江南花家的山庄是你们随便闯得的?还不给本小姐滚出去!” 闯入者衣冠服色各异,都是名门正派的打扮,一个个凌然大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领头的紫衣少侠看了花小姐几眼,放缓了语气,“今日打搅实乃迫不得已,贵庄还请不要干预须弥宫的事为妙。” 花小姐道:“我不认识什么须弥宫,打搅我相亲嫁人,你们担当得起么?” 紫衣少侠略觉心碎,仿佛中了黯然*掌。他身后一青衣少女傲然走出,“须弥宫转世灵童,杀之可解武林浩劫,护之便是千古罪人。那个道貌岸然一脸无辜的美貌蜀黍,不要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你要做千古罪人么?” 少女手中剑直指向我。我正在脑内思索有关须弥宫的种种,此时见状不由吃了一惊,歉然道:“方才略有走神,不知女侠有何指教?” “呃……也没有什么了啦……”少女看了看天,脸颊浮起红晕,“今日天气好热……” “兰师妹!”另一位白衣少侠打断道,“此事干系重大,耽误不得,还不速速取那灵童性命?” 少女诺然称是,端正态度开始运剑。我腿边的小身子缩了缩,紧紧攥着我衣角。 花小姐此时通透了,指着黏在我身上的小包子道:“你们说的什么灵童就是这个女娃娃?”继而又惊又喜又矜持地嗔怪我,“原来不是你私生女,你怎也不说一声。不过,这个什么灵童不过才几岁?为什么要取她性命?” 紫衣少侠为她解惑道:“小姐不知江湖事。这须弥宫乃是天竺婆罗门教传入中原的一个分支,一直致力于破解中原各派武学,以便一统江湖……” 第2节 花小姐秀眉一蹙,“一桶浆糊?要那么些?” 紫衣少侠肃然点头,“须弥宫向来贪得无厌,如今虽已式微,却贼心不死,幸好我们正派人士联手破了魔教在中原的总坛,得知这娃娃就是这一代的转世灵童。要不是须弥宫护法长老多般阻挠,我们早就将这魔童斩除了,正因为追逐最后一名长老,我们才不得不闯入花家山庄。却不知那长老躲去了哪里,还是先解决了这魔童再说。” 众人剑指衣衫褴褛的小包子,这娃娃虽害怕,却没有再躲闪。 “转世一说如此荒诞,名门正派居然根据莫须有的传说残忍对付一介孩童。”我叹息一声,“不太好吧?” 紫衣少侠瞪视我一眼,“这么说,你要救她?” “唔也许。” 脸色通红的青衣少女被她后方的白衣少侠一推,手中的剑便朝我刺了来,看似普普通通一招,却被那白衣少侠灌入了极厚的内力,激得四方杀气凛凛,将花小姐、小包子与我俱都笼罩在内。 即便是不会武功的花小姐也感觉到了凛冽的杀意,顿时花容失色。小包子则是面色惨白,一时间松了抱我膝盖的手臂。我替她把破败的袖子理了理,才等到那一剑到来。 抬手一挡,并指夹住剑身前端,少女来势不减,也面色大变,我倒没有怪她。剑势一鼓作气递来,刺在我双指间,直至少女的剑柄没入,我指后长剑的前端却半分没再前进。 一串金属的断裂声后,长剑寸寸自我两指间坠落,叮叮当当砸到青石地面。 少女愣愣看着我的手,一时间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我的手,我也从善如流地看了一眼。平时就没什么血色的手指,此刻更加通透了,倒不像人的手。我很抱歉地将手收回袖子。 就在众人发愣的当口,又一道窈窕人影飘然而至,道袍飘飘,一掌甩到青衣少女的脸上,沉沉一嗓子道:“混账!还不快向师叔祖道歉!” 青衣少女捂着脸,被扇蒙了:“长老,您说他是……我们蜀山的师叔祖?” 蜀山女长老一袭道袍,仙风道骨,眉目如画,故人依旧,向我跪下一膝,行了大礼。 “饮冰拜见掌门师兄。” ☆、第2章 掌门的属性 九嶷派服紫,君山派服白,蜀山派服青,其余各派也都各有标识,山庄凉亭内外满是各派弟子,却只蜀山君山九嶷山三派弟子站于人前,可见是近些年比较出风头,余下门派于是被代表。 紫衣少侠、白衣少侠与青衣少女非常默契地目瞪口呆了,各派弟子也都无比和谐地一起惊愕了。 小辈弟子们有些弄不清江湖势力划分与蜀山内部传统,遂天真发问:“师兄,蜀山派的掌门不是飘涯子么?”年长一些的师兄担负起教育师弟师妹们尽快学习江湖史,振兴本派,以免被貌合神离的其他门派吞并的重任,遂语重心长:“飘涯子当了十来年的代掌门,却始终不是真正的掌门。” “为什么呢师兄?掌门还可以代么?师兄我可以找个人代替你么?”“因为只有佩有蜀山令的掌门才是真正的掌门,而飘涯子没有,所以在真正掌门神隐的情况下,只能做个代掌门。师弟你今日回去把本门武功心法再默写五十遍。” 跪在我面前的人没有起身的意思,她徒孙跟着也惶恐不安,长老跪着自己站着,于是也不知当跪不当跪,语声都发颤:“掌、掌门师叔祖?” 我稍微侧身,不太想受那一礼,望向凉亭山色外,“什么掌门掌窗,想来你们是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什么鼠山猫山的人。” 女长老面不改色,跪得身姿卓绝,“方才掌门师兄接下兰若那一剑的手法,难道不是我们蜀山的无相指?” “无相指?”青衣少女刹那变色,看我一眼,无比果决地与女长老对我进行合围一跪,形容激动,“上等心法的无相指?蜀山剑法的不破法门无相指?唯有掌门可修炼的无相指?您、您果然是我们蜀山的掌门!” 我拂过袖子看了看手,“在下练的其实是铁砂掌,所以才能把你们蜀山的宝剑给砍了,请不要有这个美丽的误会。” 自称饮冰号称是我师妹的女子不屈不挠,仿佛自己跪的不是青石砖,而是一块豆腐,“身为蜀山派的大长老,饮冰当然知道无相指与铁砂掌的区别。” 我哦了一声,“阁下知道无相指与铁砂掌的区别,是阁下练过还是见其他人练过?” 饮冰长老花容顿失,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后悔放松警惕的样子,“掌门师兄不要误会,饮冰和飘涯子师兄绝没有觊觎掌门之位,我们绝没有练过无相指!只是,见方才掌门师兄的手法与当年师父和师祖的无相指颇为相似,故而,斗胆猜测。” “唔,猜测而已嘛,不要太当真。时辰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吃晚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后会无期。”我将脚边蹲着的小包子随手捞起来,抱入臂中,对久久张口无言的花小姐打了个招呼,“今日多谢款待,小姐请留步,无需远送。”再向亭子内外各派人士招呼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小娃我带回去扫地了,保证不让她生祸。就这样,各位不必送了。” 我抬脚便要出亭,忽然一片白色晃到眼前,原来是方才暗施内力到青衣少女剑上的白衣少侠。君山派崇尚白色这个毛病不知道从哪一代传下来的,翩翩白衣少侠固然比较吸引女孩子注意,但在阳光下也未免太闪瞎人的眼睛。我眨了一眨眼,白衣少侠的长剑已锁住我前路。 “虽然不太清楚前辈的来历,但我们武林正派铲除奸佞,乃是职责所在,前辈若真是蜀山掌门,难道是要让蜀山跟武林正道划开界限,势不两立?” 饮冰长老见我始终不睬她,也只得站起身,事涉蜀山,更得搭话:“柳贤侄,我们蜀山乃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千万弟子更是谨守清规戒律,从不做为祸江湖的勾当。掌门师兄离开蜀山十五年,兴许不太清楚近些年须弥宫的小动作,但我相信掌门师兄做事情一定有自己的考虑,绝不会与大家为敌。” 女人说话就是这么绕,绕来绕去你都不知道她在哪挖了个坑等着你。这一席话连环坑,既谴责了不负责任蜀山掌门的恶劣属性,又揭露了不负责任蜀山掌门对江湖事务不熟,做事情不过大脑,最好是不要跟大家为敌,纵然是跟大家为敌,那也只是恶劣掌门一个人的事,跟蜀山没关系。当然了,蜀山是大门派,千万弟子,十分之一的人口就能砸死君山全派,若是导致了灭门后果,江湖从此少一门派竞争,实在是可喜可贺皆大欢喜。不愧是千万蜀山弟子的大长老,一举威胁多方,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可惜我踩惯了徒弟挖的坑,就不太想踩别人给挖的坑,“多谢长老通情达理,老夫一介乡野村夫,当然不会为祸江湖。就这样,告辞。” 又可惜君山弟子年轻气盛,眼看着就要剿灭魔教须弥宫,一举成名,自然不容人从中作梗。白衣少侠长剑一挽,横掠刺来,直取我臂中一眨不眨望着我的小包子。似乎感觉到了寒气浸骨,小包子打了个寒颤。 我将包子挪到另一只手,空袖一甩,隔空卷飞其长剑,再一收,袖摆甩了他一个耳光。白衣少侠被打,脚步不稳,跌到亭外,很觉受辱,“你们还不拦住他!” 一经提醒,各派侠士纷纷持剑,而蜀山大长老也并未阻拦。众人嫌车轮战浪费宝贵光阴,直接采用以众敌一战术,摆出各派精妙剑法的起势。 我垂衣步步出山亭,夕阳西下,再不回去只怕大徒弟不给我留晚饭。身后剑气激荡,气势纵横,吹得我发丝也乱。 身后众人群攻,“上!” 我继续往山亭台阶下走。 一声唳叫,从旁蹿出一团白毛,扑向了人群,各派弟子丢盔弃甲,剑法瞬间毁于一旦。 “啊师兄救命——这畜生咬断了我的宝剑——” “师弟快逃——” “九嶷师妹救我——” “放手啊君山混蛋,别拉着我——” …… 一时间,哭喊叫唤,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旺财戾气大发,尾巴横扫,利齿撕咬。我径自出了山亭,往山下走。山腰处,阿福颤颤巍巍地等我。我将怀里包子递给他,继续往下走。 “先生你身上戾气很重呐,这样不好,不利养生呐。”阿福唠叨开,“这哪里捡的娃娃?先生乱捡东西,大丫头又要唠叨开销大了。” 我卷起长衫前摆系到腰间,抬手拔了束发木簪收入袖中,吹着山风畅快许多,“我不生戾气,旺财哪能这么乖,一叠小辈,老夫实在不好动手。” “先生当真不再拿剑?要是旺财不在,你又被一堆人拿刀砍,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山风清爽,我鼓着袖口往下跑,仿佛真有人在后拿刀追我。这样一想,觉得很乐,乐极就要生悲,从天而降一道身影杵在我前路。突然拦路的实在是不地道,眼看着我就要撞上去,或者被撞下山坡发生意外阡陌事故。 我脚下发力,生生踩入草根,入土三寸。步子住了,散乱的长发同衣袂一起荡得彷如一副狂草。 “掌门师兄功力如昔,风采亦不减当年。”蜀山的女长老直直注视我,“师兄不用剑,可还是介怀当年之事?” 我吁出口气,“你这般缠人的功夫倒也不减当年。剑在心中,何须表象。” “这么说,二师兄还是怨我和飘涯子大师兄当年做下对不起你的事,你迟迟不归蜀山,神隐多年,让飘涯子师兄即便做了掌门,也入不了蜀山正统。他这辈子都是个代掌门,这辈子都拿不到蜀山令。” 山风凌冽,我不得不整理一下衣衫头发,抽空答道:“这话不要说得让人误会。你们爱怎样怎样,我早已不理会。至于你们做得对不对,且问蜀山葬骨台,若能安然无恙走入葬骨台,那枚蜀山令自然会佩到试骨人的身上。” 女长老似乎生了气,“师兄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糊弄人的传说?根本不可能有人安然走入葬骨台!师兄你不也没走过么?你的蜀山令还不是当年师父直接传给你的……” “嗯?我的簪子呢?”好不容易在山风中挽了个髻,却发现袖子里找不见了发簪,想来是刚才颠下山把簪子给颠掉了。 女长老却变脸了,“师兄你丢三落四不会是把蜀山令弄丢了不敢回蜀山,故意拿骗三岁小孩的鬼话来骗我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草堆里扒了一会,还是没找见,只得放弃,很可惜地放下挽得不错的发髻,严肃地看着女长老,“蜀山令,要么师承,要么舍身试骨。当初我有师父在,傻了才去葬骨台试骨。如今师父不在了,你们除了去试骨,还有其他选择么?” “有。”女长老沉默片刻,又扑通跪下,“请太微师兄回蜀山归掌门位。” 我绕过她,直接奔下山,“我要赶回去吃晚饭了——后会无期——” “师兄你收养魔童,纵兽行凶,明日就得上江湖恶人榜榜首,带累我们蜀山,我们后会有期——” 火急火燎赶回桃花坞,当头被大徒弟抓个现行。 “师父你又跟人打架了?头发都打散了!师妹快给师父灌药!药不能停!” ☆、第3章 右拐是青楼 旺财虽然是只懒狐狸,但只要进入战斗模式,就非要把敌人一个个啃趴下才住嘴,只要站着的都趴下了,它的战斗模式就会自动关闭,它就会大摇大摆地甩着尾巴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当然,旺财啃人只啃衣裳,越名贵的衣裳啃得越彻底,让你无处遮羞。人类的臭皮囊,它是不屑的。所以我同阿福回到桃花坞的时候,旺财已经蹲在桃源渡了。这说明一件事,我同阿福半道上迷了路,岔路口上,我们决定抛铜钱选择一条路,两人各自掏了一阵掏钱,才想起来桃花坞的人从来没有私房钱,就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捡来的小包子撒开两条短腿替我们做了选择。相当显然,捡来的豆丁就是不可靠。 走时我们两人一兽,回来时我们三人一兽。一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大徒弟二徒弟齐齐吃了一惊,接着便往我嘴里灌了一碗我还没来得及分清是什么的药。 二徒弟一边给我梳头一边泪流满面:“师姐嘱咐你多少回了,不要跟人打架呜,疼不疼呜,你身子这样弱还被人打呜……” 我被满嘴药苦得发颤,“你们再这样给为师灌药,为师早晚一天被你们药死。” 大徒弟仔细检查我有没有把药喝尽,一滴药汁也不准剩,“两年前师父出去跟人打了一架,回来不喝药,结果呢,整晚发烧说胡话,那时师妹还小,以为你要撒手人寰,吓得哭晕过去。一年前师父出去又跟人打了一架,回来喝药,偷偷倒掉了半碗,结果呢,后半夜发烧神志模糊连话都不会说了。师父今天打架回来,谁知道今晚会不会再闹一场,为了保险起见,天璇,再去熬一碗。” 生无可恋。我靠在桌边,撑着头看桃林。 大徒弟片刻不让人安宁,“师父先不要摆出你那生无可恋的样子,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一手指向矮几。 矮几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肉呼呼的家伙,将头埋在一个大海碗里,左手握着一双长度超越她脑袋的筷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着饭。以正常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埋头吃饭的后脑勺。 我险些忘了还捡回来这么一个活物,原本是打算喝完药就去用饭,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份饭已经被人扒拉到了底部。她见吃到了海碗的最底层,抬起脑袋离开,立即投入到另一碗番茄鸡蛋汤里埋头吸允。 大徒弟此时有些痴呆了,我不能跟她一样痴呆,立即上前从那小饕餮手里抢回半碗汤,汤碗里鸡蛋花被吸了个干净,番茄堆在左边,葱花和姜末堆在右边,泾渭分明。我实在无法以自己的现有知识水准推断这是用什么嘴法做到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这小半碗番茄葱花姜末汤喝完。 小饕餮站一边看我喝汤,顺便打了个带有蛋花味的香嗝。我放下碗,略犀利地看着她。所谓无知者无畏,她便大无畏地迎着我的视线,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纯粹得无一丝杂质,黑白分明,明亮异常。原本以为是个人人得而欺之的小包子,谁承想竟是个碗碗得而食之的小饕餮。我略忧郁。 跟大徒弟略去前因后果只捡细枝末节讲了一遍,表示这是个被人欺负的走失儿童,碰巧被我捡到了。 大徒弟当即表示:“走失的小孩啊,定要寻到她父母,还给人家。” 我点头赞同。 小饕餮微微垂下脑袋,不知想些什么。 晚饭毕,交代两个徒弟给小饕餮洗个澡换身衣,再看顾着她一起就寝,我便回到自己桃林深处的独立住所。月色清淡,桃林上方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色,显得清冷。这里的景致看了十来年,按说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可还是驻足观赏了一会儿。总觉得江山风月的恩赐是有期限的,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 回到房中,看了一小会儿书,便浑身乏力,倦意来得比预料中的快。倒回榻上,头一沾枕便快速入了眠。梦境里,旺财为了一只鸡腿跟我绝交,不再担任我的坐骑兼恶宠,将我抛在茫茫山颠迷了路。山雾中,却有无数的鬼魅在深情呼唤:“慕太微……蜀山欢迎你……”“掌门,我死得好惨呐!” 无数的触手自山雾中伸来,拽住了我手腕,“掌门,快下来陪我……” 去你二大爷的!我一个翻腕,将那鬼手一拍一拧一扭一甩。 “哎唷,你个慕小微,烧成这样还如此凶猛,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恶鬼现出熟悉的嗓音,一指点住我额头,“醒来!” 我自鬼境中挣脱,朦胧中见一个黑影立在我床头行不轨,当下招呼他一记黑掌,他还手来挡,我倏然起身再挥出一掌,他撤开一步,右掌与我回击,左袖一扬,点亮了桌上油灯。 “啪”的一声脆响,两人合掌一击。灯火下,我退坐回榻边略感无力,他亦退到桌边手扶桌缘。 “慕小微多年不见,你的身体还是这么乱七八糟。”桌边的人立即恢复翩然貌,假装没有方才被我击退的狼狈,一身紫衣略显风骚。 我稍稍平缓气息,“扰我清梦,没打你个魂飞魄散便该知足。” “你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慕小微,强弩之末就不要这么逞强了,再这么凶残小心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紫阙轻侯千岁忧是送来给你打的么?”这夜半来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上,“你确定做的是清梦,不是鬼梦?”见我不理睬,他倒了杯茶水送过来,“哎呀不要这个样子嘛,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表达一下对我的思慕之情什么的?我扮个鬼吓吓你也是情趣啊你懂不懂?” “废话少说,来做什么?”我夺过茶水灌下去,嗓子顿时好受些。 “来看看慕小微还有几年可活呀,免得某一天骤闻你芳逝的消息,我没有心理准备不堪打击……” 我作势要躺回榻上,“抱歉得很,老夫很困,没空陪你诉衷情,桃花坞出门右拐小镇有青楼。” 第3节 “我紫阙轻侯千岁忧万里迢迢跑这一趟的确是有事情相托,快告诉我你能活多久?”这货难得的严肃脸。 我直接倒回榻上,“你不要又拿什么破事来烦我。” “这绝对是一件可升华你这些年碌碌无为混沌度日境界的大事件。” “升华境界的事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慕小微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以残忍的方式!” 我翻个身,呼吸平缓,即将入睡。我的态度很显然,凡是千岁忧逼迫我干的事,我一律不干。这货在江湖上号称本时代最后一个君子,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混得开,从紫阙轻侯这尊贵不可方物的名号上就能看出。但是在我面前,其君子风无所遁形,实打实的本时代最后一个无耻之徒,毫无江湖操守。每每想到我死后,来给我刻碑的将是这个无耻损友,我便不敢死。 房内乒乒乓乓响了一气,好奇促使之下,我转头看了一眼。就见,这货拆了我一只床脚,正拿在油灯上烤火。对其行径我还是有些不解,便发问:“你要给我烧炭?” “烧你个蛋!”千岁忧撸起袖子,扬起一根冒着青烟的木头,“老子要烧掉你的床,你的房!” 鉴于这货强烈的报复心,极有可能说到做到,而且显然他已经在开始做,我撑着因发烧而昏沉沉的头坐起来,“你最好说完这件事就滚到三千里以外去。” “好说。”这货一扔木头,掸掸衣衫,温文尔雅地坐下,“你领回来的那个丫头,你要负全部的责,不能让她生事,不能让她接触须弥宫,否则你便趁早解决了她。” “我懒得管江湖事。” “那你带她来桃花坞作甚?” “总不能见一个小丫头被一群武林正道欺负。” “很好,有慈父之心。”千岁忧微笑地点点头,“那么你就活得久一点,好好教养她,让须弥宫从此绝迹,也就化解了一场武林之乱。” “就这样?”我略怀疑。 “当然在这之前,你得用实力说话,令武林各派折服,让他们不再打灵童的主意。” “他们不过是打《往世书》的主意,没了灵童继承须弥宫秘笈,他们便可放心抢夺。”我抬眼,“用实力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千岁忧出指如风,点在我胸前,锁了穴道,再将我推到一边,两掌抵到我背心,“老子先帮你疏通真气,你再自己修炼,千万不要指望老子送你内力,不过老子实在看不过你这多愁多病身。” 真气疏通得极辛苦,昏睡过去前似乎听见千岁忧咕哝一声:“要是能寻到《往世书》,兴许就能恢复你十五年前的功力。” 第二日清早,大徒弟二徒弟来叫我起床,见到了令她们人生观发生剧烈转折的一幕。 大徒弟震惊之余不忘赶紧捂住师妹的眼睛,不过似乎也来不及了。 从此,大徒弟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某种微妙色彩,以及,忽然之间的顿悟。 ☆、第4章 养徒抑郁症 我一宿没睡舒适,被徒弟们叫醒才发现问题所在。腰上搭着一只沉甸甸的胳膊,枕头还被人抢了一半。我正身坐起,大徒弟端来洗脸水,目光忽而飞向床榻内侧酣睡的人,忽而飞向床榻之下断掉的木腿,脸上表情无法形容。二徒弟递来手巾,吃惊地问:“师父床上的是谁?” 当着徒弟的面,我不好揭露太多,便昧着良心回道:“是你们千叔叔,昨晚赶来看我,也来不及给他安排住处。” 大徒弟一脸恍然,瞅了一眼床上睡得乱七八糟的人,“原来是千叔叔啊,跟师父好几年不见了吧?” “嗯。”我含糊应一声。 二徒弟又指着床下,继续吃惊:“床腿怎么断了一只?” 我简单解释:“你们千叔叔为了央求为师一件事,拆了床腿威胁为师。” 大徒弟干咳一声:“唔,原来是千叔叔央求的师父,师父才半推半就。” 我一边喝早茶一边由二徒弟给梳发,忽然感觉一大早气氛不是太对,不由狐疑地看了大徒弟一眼,“天枢,你要是从外面学些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为师可要家法伺候了。” “没有没有,徒儿哪敢。”大徒弟一闪身,溜了,“我去准备早饭。” 看着镜中还不到我肩头的天璇,还是个十二岁小少女模样,心智未启,思维简单,恰是好教导的年纪。反观天枢,十六岁成熟少女,约莫正是寻常人家孩子叛逆的年纪,长辈不太容易摸清其心思,教导起来格外棘手啊,不能重了不能轻了,不能偏了不能倚了。 想着昨晚千岁忧的请托,意味着又要收一个入门,还是个五六七岁的模样,记得天枢天璇五六岁的时候,正是折磨得我精神憔悴寻了个神医才将我的抑郁症看好。 今年,我又要命犯太岁? 初春待放的桃花树下,偶有清风拂过,花香似有若无。旺财兴奋得围着饭桌四周循环奔跑,时不时拿尖嘴上的鼻子嗅一嗅合上盖子的食碗,尾巴热切地摆动,足以说明碗里有与鸡相关的东西。 我到树下的时候,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到用餐就有多动症的一身雪白毛色的旺财,接着就是拽着一根桃花枝荡秋千的小丫头,经过一番洗涤换衣,颇有个小模样。忽然见到我,她小受惊,从花枝上掉下来。我凌空弹了一指到旺财脑袋上,旺财飞快扭头,一跃而起,将小丫头接在背上。 大徒弟二徒弟围坐过来一起吃饭,小丫头被分了一个小座位,旺财也非常迫不及待地蹲着。 “旺财老吃鸡腿会营养失衡,我特地给它煮了几只鸡蛋。”大徒弟慷慨地揭开碗盖,旺财亢奋地凑过来,“咦,鸡蛋呢?”大徒弟一手拧住贪吃狐狸的耳朵,“已经被你偷吃了是不是?正餐前不准偷吃的家训不记得了?大师姐可要家法伺候了!” 旺财委屈地哼唧,大尾巴跟耳朵一起耷拉下来。二徒弟赶紧求情:“师姐,早吃晚吃都是吃,别打它了。” “养不教,父之过。”大徒弟拎着旺财一顿教训。 打骂旺财是天枢的一大爱好,我左右是不干涉的,只管提着筷子直奔糖醋鱼。 “师父!当心袖子!”大徒弟一嗓门喊过来。 我手一颤,糖醋鱼啪嗒落下,说时迟那时快,旺财一扭头,将鱼接到了嘴里。天枢对其一顿猛捶,“连亲爹的鱼都抢,你个不孝的东西!”旺财也处于逆反期,破罐子破摔,嘴里一阵猛嚼,“嗷”的一声,被鱼刺卡住了。天枢不得不扒开它的嘴,从上颚给它拔刺,“简直跟你爹一样,吃个鱼都不能让人省心。” 我默默看一眼正在给我剔鱼刺的二徒弟,伸过筷子把鱼夹过来吃,一咽,一枚锋利的东西卡住了喉咙。见我脸色淡定,不波不兴,筷子也不动,天璇了然地大喊:“不好,师父又卡住了!”说着抄起一壶醋,往我嘴里灌。 呛了几口,鱼刺被凶残的醋液软化并冲击了下去。 糖醋鱼被没收。 大徒弟严厉禁止我不遵循步骤吃饭,二徒弟抱着糖罐给我碗里发了一点糖聊作安慰,小丫头左手握着筷子剔一块鱼肉蘸蘸糖醋汤水送进嘴里,吃一口抬头看我一眼。我扭过头去,谁也不看。一个个吃香喝辣,就连旺财都有鸡腿可啃,我的碗里躺满了白菜菠菜油麦菜。 “师父吃清淡些好,不要老盯着我碗里的肉汤啦。” 不吃就不吃,我离开这群肉食徒弟,忧郁地去前面桃花树下打坐。没多久,身后轻微脚步声响,不是大徒弟也不是二徒弟。一直来到我跟前,我才睁眼。 包子饕餮小丫头见我忽然睁眼,又小小吃了一惊,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继续走上来,乌黑的眼珠聚精会神地瞅着我,软嫩的嗓音道:“我给你吃东西。”说着低头从腰间小兜里掏出两枚熟鸡蛋,就要直接喂进我嘴里来。 旺财果然是被冤枉的。 我姑且认为她是一片好心吧,还是不得不捉住她柔软的小手,“鸡蛋,它不是这么吃的。” 见她茫然着小脸,我进一步解释:“你看,它外面有壳,很硬,咬不开的。” 她若有所悟,点点头,转身蹲下,将一枚鸡蛋搁到地上,搬起一块石头砸下去…… 我转头望向茫茫苍天,预感自己的抑郁症又要犯了。 苍天不语,很明媚,白云悠悠也不移动。无风的天气下,怎会有一阵疾风从桃花林外掠来?初开的桃花瞬间零落。 我从树下起身,整了整衣,对蹲在地上思索鸡蛋一片稀烂状态该怎样吃的丫头道:“去后面待着。”我走出桃林的时候,伴着红雨落花,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君山派,九嶷派,各由掌门率领几十个弟子,各携兵刃,阵势浩大。这是,昨日徒弟丢了脸,今日掌门来找面子了。桃花坞一直遗世独立,清静隐居的神仙所在,都是我昨日嘴贱作了孽,又沾惹上须弥宫的事,只怕以后永无宁日了。 江湖上,一派掌门一般都处于神隐状态,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轻易露脸,才可以保值。今日,一下子冒出来两枚,上门讨债,气势非凡。 亏得桃花坞内宽敞,上百号人摆开阵势,见我出来,便入侵止步。这时,众人身后喘着粗气奔来阿福,“让老朽来通报一声,各位英雄再来见我们先生也不迟诶,累死老朽了。” 一人怒声:“我们两派掌门亲至,在桃花坞外面都等了半个时辰了,你这小老儿还能通传得再慢点么?” 阿福气喘吁吁,白须冉冉,拄着手杖,颤颤巍巍手滑了,手杖飞出去,一棍子拍在那出言不逊的少侠身上,将人打趴在地。“累死了,老朽喘口气先。”手杖绕一圈又飞回来,落回阿福手中,阿福拄地喘气。 趁着众人呆愣的工夫,我对阿福嘱托道:“看着几个丫头。”阿福应了一声,又蹒跚着往桃林深处去。 君山掌门温道子一袭白袍出列,温文尔雅抱手一礼,“请问慕老先生何在?” 我正要回礼作答,听这话心里梗了一下。温道子的徒弟,也就是昨日那位霸气蛮横的柳贤侄一手向我指来,“师父,他就是慕太微!” 这时候轮到温道子梗了一下,一巴掌劈到他徒弟脑袋上,“混账!这人怎可能是慕老先生?慕老先生二十年前就名动江湖,怎可能是这个年纪,比你师父我还年轻?” 柳贤侄捂着脑袋很委屈,“昨日,蜀山的饮冰师伯叫他掌门。” 君山、九嶷两派掌门都是执掌门派不超过十年,听那柳贤侄信誓旦旦,一时间都用复杂而犀利的眼神盯着我。我适时作出回应,“不才正是慕太微,各位有何指教?” 九嶷掌门卓紫阳率先回过神,对自己的情绪十分克制,“慕先生得神仙道,驻颜有术,可既然已作方外身,为何还要插手江湖事?” 我平心静气,“不过是收养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童,她小小年纪并未威胁到你们什么,何必赶尽杀绝。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君山掌门愣了一愣,“蜀山不是修道的么,慕老先生怎么唱起佛号了?” 我想了一想,“佛本是道。道在心中,佛亦在心中,大道无形,佛法无边,不拘泥形式,才可得窥天道。” 九嶷掌门终于克制不下去了,“我们今日不是来听慕先生讲道的,若慕先生一味偏袒不认账,那么也只好向慕先生讨教讨教剑术了。” “我师父不会用剑,不会剑法!”大徒弟不知怎么跑出来了,对众人凶悍以待。 “你们不准欺负我师父!”二徒弟也跟了出来,对众人虎视眈眈。 我先整顿一下内部,“不是让阿福看着你们么,怎么跑出来?” “福伯伯被我们绑在椅子上了。”一句话略过。 “为师不是教过你们要尊老爱幼……” “慕太微,交出须弥宫的小妖女!”君山的柳贤侄还是耐不住性子,持剑奔了来。一帮人早也等得不耐烦,有人打破这个局面也是喜闻乐见。 等柳贤侄以更快的速度被扔出去后,我对惊讶得张大嘴巴的两个徒弟继续授业:“这就是不尊老的下场,记住了么?” 两个徒弟合拢嘴巴后—— 大徒弟:“师妹你看到师父是怎么把那坏人打飞的么?” 二徒弟:“师姐,你看到师父动了么?” ☆、第5章 本欲绝凡尘 没有人关注柳贤侄是怎么坠落的,却都很关注柳贤侄是怎么往回飞的。没人见我动手,难道柳贤侄自己练就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君山温道子面色不是太好,自己徒弟当众丢脸丢气势,不用想也知道心情很糟糕,他咳嗽一声,出言挽救一下本派面子:“慕老先生方才用的是蜀山唯快不破的‘逍遥拂手’吧?小徒怎是慕老先生的对手,不如……”他看了旁边九嶷掌门一眼,大概是希望两人联手将我剿灭,可惜后者不太想跟他心有灵犀,毕竟目前丢脸最严重的不是自家门派。得不到回应的温道子不得不独自向我挑战:“不如在下来向慕老先生讨教一二,若能讨得便宜,还请慕老先生将那灵童交出。” 我沉思,片刻后抬头,认真提议:“好,那我们就来成语接龙。” 二徒弟顿时雀跃:“师父跟我比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 大徒弟忧心忡忡:“师父赢你的都是他临时造的,师妹,你没有真的跟师父学成语吧?” 温道子持剑的手似乎有些不稳,只见他运气将自己稳了一稳,“据说慕老先生剑法若是蜀山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既然今日有缘得见慕老先生,自然是要讨教剑法了,还请赐教!” 我坦诚说一句:“不才已经十五年不曾拿过剑了,我的几个徒弟可以作证。” 两徒忙不迭点头。 做了许久背景的卓紫阳一语中的,“徒弟给师父作证算什么证据。都说蜀山剑法独步,君山剑法绝妙,也不知谁更高一筹。” “君山剑法我仰慕已久。”怕他们不信,我拉过小徒弟,让她渴望学剑的眼睛面向众人,“实不相瞒,我已为小徒准备好了盘缠学费,准备送去君山学剑。” 第4节 温道子面上有了光,露出了莫测的笑容,嘴上谦逊道:“好说好说。” 卓紫阳哂然一笑,“蜀山掌门送弟子上君山学剑,这样的讽刺都听不出来?” 温道子面上一僵,仇恨地将我一望。 我忙又拉过大徒弟,介绍道:“这位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就是为师常跟你提到的卓然不群卓叔叔,快叫卓叔叔。” 大徒弟冷冷看我一眼,霍然拔出腰间砍柴刀,一身傲骨将我往后一推,“师父别给我丢人了,到后面那棵最粗的桃树后躲着……不是这棵是那棵。”我依言找到了那棵被点名的桃树,大徒弟见我做法正确,放心地面向众人,“我,天枢,是桃花坞的大管家,你们先过了我这套常年实践悟出来的砍柴刀法再说。” “过了你的刀法,就能向掌门师叔祖讨教了么,小师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青衣年轻人,书生扮相,手持翠竹笛,含着微弱的笑意,彬彬有礼上前领教。 天枢被一声“小师叔”的称呼弄得一愣,见一文质彬彬的书生出现,有些掉以轻心,“想得美,过了我,还有旺财。” 青衣书生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请!” 于是我便亲眼见了我那彪悍的大徒弟舞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刀法后,被青衣书生一只竹笛一招破解,我摘了桃叶遮住眼睛。一叶它其实遮不了目,于是我又看见大徒弟受挫后气急败坏抡了柴刀劈过去,收势不住,被青衣书生风流倜傥地拦腰抱住,翠竹笛还优雅地轻轻压在刀背上。 二人,目光对视…… 不妙,实在大不妙! 我正紧张莫名,旺财从旁窜来,扑敌救主。那青衣书生不得不放了大徒弟,全力应对修为极高的旺财,闪转腾挪,一人一狐过起招来,看呆了一众人等。 我忽感腿上一沉,低头一看,捡来的丫头也聚精会神地躲在我身后,抱着我的腿看着前方的人群。我找了找,附近没有树洞,不知道怎么把她藏起来好,现挖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头顶忽然被一根树枝砸中,很有力道,上方同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慕小微这些人来抡你,你还有工夫在这里挖坑?” 这一嗓子提醒了我,还有这个无耻的东西在桃花坞打秋风,不用白不用。我把小丫头提起来,嘱咐:“不要出声,知道么?” 她爽快地点头:“我不粗声。” 我想了想,不放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原本用来藏糖的白手绢,塞她嘴巴里,“好了,不要怕。”我再抬头对浓密的树梢上蹲着的人低声喊话:“我把她抛上去,接住!” “老子不喜欢抱丫头,不接。” “那你以后别来我桃花坞。” “……好吧,那你叫一声千千。” 无耻这个形容词,只要见多了也就不怪了。“千……”我将小丫头直线抛了上去,上头也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千万别掉下来。” “不要脸的慕小微又赖皮!”任凭紫阙轻侯千岁忧在树顶发脾气,抖落一地桃花叶。 后方稳定了,前方一人一狐过了百来招,那些旁观众人都注意到了这只不容小觑的白狐狸,我也关注到了这个居然没被旺财几爪挠死的小书生。观其套路,确出蜀山,没想到蜀山小辈里还出了个人物。 旺财体态有些过于肥壮,实战起来不如从前灵活,两百招的时候,被书生一个虚晃打趴下了。大徒弟厉声:“你敢伤我家旺财,我灭了你!” 书生腿下留情,收势退了出去,人站定后,面色比方才要白了一些,一看气色就是个先天病秧。 旺财趴在地上,以为把脸埋进长毛里就不会太丢脸,尾巴也努力卷过来把脑袋遮住。二徒弟心疼坏了,冲过去抱住旺财安慰:“别难过,我们不跟人一般见识!” “师叔祖,得罪了。”青衣书生缓匀了气息,守礼一躬身。 温道子看得十分畅快,“慕老先生还不出来么?” 卓紫阳也观摩得极为舒坦,“怎么,徒孙的面子也不给?还是,慕先生承认后生可畏?” 我拍拍衣上的落叶,从树后走出,两个徒弟还要挡在我面前,被我拉开了。“慕某十五年前折戟葬剑,本欲绝凡尘,退江湖,不再造杀孽。”我面向众人,无奈叹声,“既然今日各位英雄闯入桃花坞,辱没老人,不尊老幼,欺我爱徒,伤我爱宠,相逼至此,我慕太微只得再入凡尘。” 君山九嶷两派见骂阵成功,很是欢欣鼓舞。 小书生拱手:“师叔祖请赐教!” 我看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叔祖的话,晚辈乃飘涯子师祖座下徒孙景鲤。”该有的礼仪都有了后,这尾小鲤鱼很期待我赐教的样子,手中竹笛紧紧一握。 “不急不急。”我和声细语,平心静气,想了一想,寻了个折中的办法,“十五年前我葬剑立誓,今日情势所逼,也不能把自己的誓言破得太彻底。这样吧,我就折一根桃枝代剑。” 两徒弟变色,急忙提醒:“师父现在不是耍帅的时候!”大徒弟甚至要把她的砍柴刀借我一用。见我拒绝,她又抓紧时间去挑选粗一些的桃树枝,砍得很认真。 被打断后我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温道子面上露出轻松的神态,舒展了一□□态,“既然慕老先生如此给面子,那我们自然也得给面子让你们祖孙俩先过过招。然后由君山与九嶷两派弟子代表向慕老先生请教,慕老先生不会不给面子吧?最后就由在下和卓掌门领教一下慕老先生的功夫,也不枉此行啊。” 卓紫阳跟着补充:“若是慕老先生力有不逮,就请交出须弥宫转世灵童吧。” “车轮战,你们要不要脸?一口一个慕老先生,你们还真是敢欺老呢!”大徒弟砍柴之余,不忘怒骂众人。 “凭什么你们说了算,你们人多欺负我师父一个!”二徒弟被气哭了。 小鲤鱼书生也略感犹豫,“这样是有些不妥……” 我嫌他们实在啰嗦,“来者是客,自然是主随客便。” “慕老先生可不要反悔!” “不过……”我想起刚才要说的话。 “这就要反悔了?”温道子一脸警惕与不满。 “啊,不是。”我好心解释道,“我们桃花坞一向没什么客人,所以没有多余的饭菜,不能给各位留饭,还是尽快些好,十招为数。不过我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就给你们各让五招吧。” 这话一出,二徒弟又哭了,大徒弟一边砍树一边瘫坐地上了,也是要哭的架势。 温道子与卓紫阳相视一眼,都怀疑有诈。还是我那鲤鱼徒孙出言确认一下:“师叔祖是说,十招为数,让五招,也就是师叔祖最多只出最后五招?若我们赢你一招一式,就算你输?” 我点头,“啊,是啊,我一向喜欢简单的规则。”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师叔祖,请!”景鲤站到恰当的不冒犯老人的位子,脚踏步法,手持竹笛,摆了蜀山剑法的起式。 大徒弟急忙从地上爬起,带着哭腔,“我我我还没有砍下师父的桃木……” 我侧身,左手往后揽住衣摆,右手带袖一扬,清风卷地而起,直袭侧上方一支半垂的桃枝,倏忽之间,那支长度恰如长剑尺寸的枝条直坠而下,落入我展开的右手中。握桃枝入手,翻腕一点枝头,犹如长剑在手,蜀山剑法的一个点剑式。 不知是不是错觉,满场的人好像不约而同吸口冷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连我的两个傻徒弟也成了木头。大徒弟的砍柴刀从她手里往脚上坠,她还兀自不知觉。 ☆、第6章 退敌有良策 我微提桃枝,朝外一甩,劲气疾风窜了过去,打偏了坠下的柴刀。鲤鱼徒孙呆了一呆后,很快恢复正常,愈发谨慎,以笛为剑,发招攻来,招招精妙。 我将桃枝负手身后,左退,右退,侧退,转身退,唔撞树了…… 已让四招,第五招已流星赶月追来,前后左右皆无路,没地方再退了。 鲤鱼小徒孙第五招剑指苍狼,点往我后心,发招时带起周遭风向,汇聚了一个小旋风,颇有气势。旋风袭来,扑了空。我当然已不在了原地。风之尾尚未触及我衣衫,我一步踏树,借力掠身起,空中一个侧旋,自旋风顶上飞了出去。 五招已让,将落未落时,我一掸桃枝,枝梢如湖中潋滟水纹,一圈追一圈,追上鲤鱼小徒孙的衣角。弗一触及,小徒孙便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倒飞出去二十丈远。以凶险的气势飞出,以柔和的力度跌落。只砸起几片小树叶,打了个微旋。 君山九嶷两派立即出了两名弟子。鉴于君山首徒不尊老爱幼一早就平沙落雁了,现在还躺在地上由师弟们推拿,便出了二弟子,一身白衣翩翩的少侠。九嶷弟子代表有点让人意外,竟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弟子。两人平剑而出,金童玉女一般合力来战。 好吧,我刚才的规则定得有些偷工减料,漏洞被人捡了。忘了说是一对一,还是多对一。 转眼,二人分左右来袭,我便无法左右退了。似乎看透了我的退让路数,二人志得意满,誓要把我做了剑中馅。 我站原地,待他们双剑并至,先躲右边君山弟子,便不得不以虚化实,迎向九嶷弟子的剑下。九嶷女弟子有些吃惊我不躲,来势便减慢了,趁此机会,我避开右边刺来的剑。君山弟子见我躲过一招,接着便来第二招。两招的空隙,我再躲过左边九嶷弟子的剑。 如此反复,别说五招,十招都能很快过去。不过作为一个长辈,如此戏弄晚辈有些伤风化,我便点到即止。让完五招,我也不需用桃枝代剑,直接一手捏住君山弟子的剑,给他转个方向,他便一剑往自己师父那边回去了。君山掌门温道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怎么都有些弃徒弟不顾的嫌疑,很是气急败坏。 我看得有趣,好笑得很。接着应对九嶷弟子。不知怎么,这女弟子看了看我,剑法就没章法了,要刺不刺的,我也不好下手。两人周旋一阵,我无奈了,“姑娘你倒是快些啊。” 这九嶷女弟子似乎不得已,咬牙一剑往我肩头刺来。我侧身避开,抬手拿住她的剑,往后一带,她人也跟着过来了。我又好笑,想指点一二,不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还是罢了。两指夹住她的剑滑过去,带得她到我肩下,她抬头定定看我一眼,不待她看完,我已回袖绕过她长剑,将她送了回去。 弟子辈们算是都解决了,都没能让我出两招的。 没有间隙的时间,温道子一剑西来,势如奔雷。掌门之剑,自然不同凡响。我避让快几分,也都能躲过去。只不过,飞身避让的时候,被他挑去了发簪,发丝瞬间泄下。 他哈哈一笑,“慕老先生还飞么?还能飞得那么好看么?” 发丝散乱,仪容确是不好,我暂时不理会,继续避完余下几招,已经出了一身汗。见我即将出招,温道子用剑如风,不给我任何出击的机会。 不过,机会,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 我腕上一震,桃枝以非正常的路线,以他不曾预料的方向,飞袭向他身后。温道子不愧是一派掌门,刹那的吃惊后,迅速稳下来,狼狈避过那一鞭。我忽鞭忽剑,紧追不舍,温道子很生气,想必也在后悔方才规则定得太简单,没有规定不准一枝两用不按常理出牌。 掌门很生气,后果还是有点严重的。打蛇打七寸,温道子以剑为刀,把我的桃枝当土豆给削了…… 我望着手上被削得光秃秃纤细细的枝条,赞了一声好刀法。 温道子乘胜追击,补来一剑。我一面飞身而退,一面借用他的剑刃将秃毛的桃枝割去一大截,留下一小截。转身自空中落下时,一手绾了散落的发,一手将这一小截桃木簪插入发髻。 落地后,空手迎剑。温道子便眼睁睁看着我接连从他剑梢向剑柄一路弹指过去,震得他手腕虎口开裂,血丝渗出。 长剑脱手,我加一个弹指到剑柄,长剑疾飞刺入远处一棵桃树,刺穿树干,一树花叶摇落。 满场众人视线不由自主转了过去行注目礼。 不留喘息时间,九嶷掌门卓紫阳飞掠而来,一剑横扫,大封*,功力竟高出温道子不知凡几。隔空震得我心口发闷,一口腥甜涌了上来。方才不该松懈了去呼吸,竟被人家第一招就破了内力。抬袖往嘴边一遮,咽下肺血,接着让他四招。卓紫阳招招凌厉,第二招便让得我险些咽不下肺血。 这样很不好啊,在人前吐血什么的最讨厌了,他非要逼得我当众吐血。 身后桃林起了阵响动,千岁忧似乎跃跃欲试了,可我不能让他出现在人前。 第三招,攻势更在前两式之上,竟是层层叠加的功力。汗湿重衣,我被汹涌起来的肺血呛了一口。 “师父!”二徒弟吓呆了,大徒弟生拉硬拽了一根粗桃枝,要扔给我做武器。 我摇头。我现在哪里拿得动。 第四招,数层内力的叠加,我将血吐在了袖口内侧上。 第五招,卓紫阳已是胜券在握,不由微微一笑:“慕先生,你不该让我五招,到现在,你还一招未发,可我这第五招发出后,你还有回击的余力么?” 我握住袖口负到身后,看住他,“卓掌门,你这内功修得怕不是九嶷真传吧?” 卓紫阳面不改色,嘴角绽个冷笑,手上发力,将真气注入剑上,剑身嗡嗡颤动,“慕先生接不下,找借口了。不是我九嶷真传,难道是你蜀山真传?” 说罢,一股巨大的真气横扫而来,我疾退。这一进一退间,风声可闻,距离却是越缩越短…… 这第五招竟已蕴了杀意,邪肆狠毒,既不是九嶷功夫,也不是中原路数。但高明之处就在于,将这奇诡心法注入九嶷剑法之中,旁人根本看不出端倪,只道是九嶷掌门功力已入化境,能将普通的一招剑法挥舞得杀意盎然。 我的退路也快没了。 就在我准备放点血,以自己身躯阻止其杀戮趋势,然后再谋退路时,身后头顶枝叶间一片摇曳哗然,一物划着抛物线从树冠上滑了下来,抛物线的末尾正撞向追杀我的卓紫阳。 看清滑下来的是捡来的丫头后,我心口猛然一沉,我且阻止不了卓紫阳的进击来势,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赤手空拳正面迎向老辣的九嶷掌门,千岁忧你今日不要想活着离开桃花坞。 再来不及多想,我自断退路,就要抢回这娃娃。然而,我看见,卓紫阳猛然倒飞了出去,手里的剑不仅没有伤到小娃娃,还跌落成了两截。 小娃反弹了回来,我忙接住。 将她在手上翻了几遍,没有找到伤口。她还滚着圆溜溜的眼珠时不时打量我一眼,忽然伸出一只手,捂在我胸前被剑气隔空震过的地方,一股热流窜入,我经脉为之一畅。 第5节 我觉得,我果然是老了,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两派众人眼见着卓紫阳被树上掉下的一个丫头给砸飞了,如此变故,虽然在理论上缺乏很多可信的论证,但事实摆在面前,还是认了。姑且可以说是桃花坞预留的一个大暗器,明显是作弊。何况掉下来的丫头正是他们踏破铁鞋要寻找的灵童,自然不罢休。 温道子首先抗议:“慕老先生,这场胜负不公平吧?” 大徒弟原地复活,蹦出来:“这位掌门的笑话讲得真好,好像刚才的比试规则很公平似的,你们人多势众还输得这么丢脸,堂堂掌门也耍无赖?” 温道子脸上怒色顿现。不待他发作,卓紫阳此时已然从地上灰头土脸起来了,铁青着脸,“既然有高人暗中相助,卓某今日便卖个面子,我们走!” 九嶷掌门一走,弟子们也只能跟随。温道子兴许是听说还有高人在暗处,也跟着痛快告辞了。 “恕不远送。”我尽量语气平淡,因为实在没力气不平淡。 蜀山的小鲤鱼犹豫地看了大徒弟一眼,再看我,深深一拜,“师叔祖,徒孙也告辞了。今日无礼之处,还望师叔祖原谅。” “嗯。”我继续作淡漠高人。 景鲤转身离去,大徒弟将之目送很远。看得我很愁。 将怀里的丫头搁地上后,我放心地往旁边一歪…… 旺财因多年的配合,很迅速地窜了过来,将我接在背上,同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老高,自桃林上方跳跃过去,一直到桃花坞深处隐蔽的一池药泉水旁,将我抛了进去。 千岁忧跟着奔了来,有这样的热闹和我的窘况,他不看就太对不起自己。 “慕小微,这样泡温泉不对!要脱衣服的,来,我帮你……” 我呛了一口水,死命把自己沉入水底…… ☆、第7章 吉祥三宝家 千岁忧跟着跳入泉水里,游到了水底,一把扯住我衣带,拖到水面上。一番折腾,更是搅得肺里不舒畅,拿湿漉漉的袖口捂住嘴咳嗽一阵,肺血泉水一道咳了出来。千岁忧动手要来剥衣,我一道水柱打过去,他不避不让,执着得很。 “你无耻得还有没有底线?”我把他一脚踹开,“把丫头从树上抛下来,你当暗器用呢?我交代的话,你是当耳旁风呢?” “老子帮你退敌了,你不但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还踹老子!”千岁忧挽起袖子,一个纵身扑来,“老子非把你剥光不可!” 扯扯搡搡中,我外衣内衫全都不保,光了半截身子浮在水上。千岁忧盯着看了看,一指戳到我心口,疼得我又给他一脚。他一身横练功夫,皮实得很,挨了两脚还要凑过来,“慕小微你真是不如当年啊,人家那把破剑就伤了你,你属豆腐的么?嗯……确实是豆腐……好滑……”其触手一边肆无忌惮一边出指点穴,将我推转过身,一掌拍在我后背,运功疗伤。 真气运转全身,连周围温泉水都被带成了漩涡,四散的衣衫更是狼藉。 “丢小丫头下去不全怪我。”千岁忧解释道,“是她自己要下去的,我只好给她一个助跑,让她顺着几棵树梢滑下去,再注点内力到她身上,咱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足以抵挡九嶷掌门的攻势。我给丫头全身镀了真气,只有她伤别人的份,别人一时间伤不了她的。” 我气息稍顺,“她要下来做什么?她懂什么?定是你推卸责任,还嫁祸。” “又以你的小人之心度老子的君子之腹。”千岁忧收了真气,一条手臂搭到我肩上,脑袋也搁上来,“慕小微我们今晚怎么睡?” 我正要冷嘲热讽他是否活得过今晚,忽然感受到了几道直射来的目光,一抬眼,就见温泉水边三个丫头一个不落,正齐齐望着我与千岁忧。 我一巴掌将肩膀上搁着的脑袋拍到一边,伸手将水面的一件衣衫捞了,随便往身上一裹。大徒弟一脸惋惜的表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徒弟还处于天然的呆愣中,小丫头蹲在旺财身边,世界观正处于建设状态,我不能任由千岁忧再在这里搅乱三观。 “天枢,给为师拿两套衣裳来换。天璇,去把福伯伯放了。旺财把小丫头叼到屋里去,喂点水给她喝。” 旺财今天被挫伤了锐气,很听话地一嘴横叼起肉呼呼的小丫头,扭头就奔,任凭丫头的两条小短腿上下摆动。 天枢取了换洗衣物来,站在岸边不肯走,也不把衣裳给我。千岁忧在我的温泉水里大洗特洗,还风骚地把胸肌露出来,“大侄女,你师父比较害羞啊,你不走是想看千叔叔呢还是想看你师父啊?” “当然是两个都想看啦。”天枢早已练就了跟千岁忧对喷的技能,一点也不甘示弱,“千叔叔你倒是多露点啊。” 千岁忧扭头,“慕小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温良恭俭让大弟子?” 我索性在水里把换下来的外衣洗洗袖口,“老夫从来没有这样评价过。” “你们还能再吐槽一点么?”大徒弟在岸上怒了,作势要把衣服抛水里。 我与千岁忧立即闭嘴,担心地望着她手上的衣物。 天枢掂着手上的两套长衫,忽上忽下,“徒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脱口:“当问。” “师父果真是蜀山掌门?”天枢目不转睛盯着我,容不得我作假。 我略迟疑,“这件事情它比较复杂,实在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呢?” “长话没法短说。”我以语重心长的语调,苦衷深长的神态,望向大徒弟,“有机会为师再慢慢跟你们解释。” “好。”天枢绕过这一环,又挖下一个坑,“师父剑法很厉害吧?今日手持桃枝尚且能对决几大掌门,要是持剑的话,定能将他们一招打败。” 我不知道大徒弟要说什么,便没接话,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天枢义愤填膺控诉道:“师父你整日看着我练习砍柴刀法,居然一句也不提点,导致我今日丢人丢大发了!所谓名师出高徒,你不觉得今日也很丢你的脸么?” 千岁忧游到一旁草木较多的地方避祸去了,留我一个人在水中央接受盘问与谴责,我手里握着洗了一半的衣裳,特别想把剩下的一半也给洗了,做事情做一半总觉得人生不完整,但大徒弟含泪控诉,我只得克制自己的想法,安慰于她:“为师觉得你平日能够从砍柴中悟出刀法是很不错的,自学成才比师从名门更加值得敬佩,唔虽然这套刀法略有不足,但你慢慢摸索总能加以完善的。为师不干涉才是师道大义啊。” “我不管,反正今天师父用桃枝代剑,也可以用桃枝指点我剑法,就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和师妹要开始学剑。千叔叔今天也在这里作证了,师父不能赖账。” 千岁忧从草丛里抬起头,“好的,快把衣服放下,我都要泡成胖大海了。” 我看看徒弟,再看看那颗胖大海,没有力气提出反对意见。 大徒弟目的达成,立即雨过天晴,方才指控的委屈丢脸情绪荡然无存,搁下两套衣物到草地上,洒脱转身:“师父和千叔叔尽情共浴更衣吧,徒儿这就去备饭。” 我在水里把散落的衣裳一一捡起来,抱着就要上岸,千岁忧游过来将我拽住,“大侄女让我们尽情共浴呢。” 我沉了一沉气,一腰带抽了他个落花流水。 上岸后,解了身上剩余的湿衣裳堆到一边,拿起天枢搁下的两件长衣,挑了一件偏爱的青灰色穿上。千岁忧也跟着上岸了,嫌弃地挑起没得选择的另一件,“慕小微你这日子过得有多穷,品味是有多么的不堪入目,全是灰不溜秋的衣裳,来一件亮色的会死啊!” “你这京都贵公子品味高雅,何必来我这化外之地的穷乡僻壤。” “本公子的高雅品味当然要在与你的强烈对比中才能更加凸显。”一边鄙夷,一边将我的衣裳套在身上的千岁忧拎起袖子极尽嫌弃,“一股草药味,慕小微你果然一年四季一个味儿,你闻自己的时候,有没有被自己苦死?” “抱歉,恕老夫不知道怎么闻自己。” 千岁忧跟我瞪眼,还对着我一同系腰带,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两人整理好后,各自打包了一团衣物,过了一小片桃林,到前面的屋舍去等饭。刚走近,就见旺财缩在桌子底下低低地呜一声再接一声,小丫头蹲在它身边,一下下顺着毛。 从没见旺财这样,我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旺财见我来,猛地窜到我身后躲起来。小丫头撑着膝盖站起来,扑着走来我身边想继续给旺财顺毛,旺财嗷地一声继续躲开。我一只手把小毛丫头拎到一边站着,“喝水了么?” 毛丫头抬起小脸,“喝了。” 我坐到椅子上,再问:“到底喝了没?” 毛丫头垂下头,“没有。” 千岁忧坐在桌子对面,很是惊叹我的智慧:“啧啧,怎么看出来的?” 我懒得搭理他,只对面前这丫头很愁,毛大一点会骗人,“为什么不喝水?为什么欺负旺财?” “我不喜欢喝水,我没有欺负旺财。”口齿伶俐,还狡辩。 我倒了杯温水,把她拉到身边,“小孩子要多喝水。”不待她拒绝,已经把水杯送到她嘴边,我也不强灌,只是送到她嘴边等着。她本要扭头,见我动作柔缓,便不太逆反,只抬眼眨巴眨巴看着我,我继续等着。少顷,她低下头,在杯缘啜了一口,然后抬头表示已经喝完。 我空出来一只手,变戏法一样变出一颗冰糖,投进了水杯里。她视线跟着冰糖,好像不太知道是什么,垂着眼睛好奇地看,长长的睫毛在水杯的光影中映出斑斓的色彩,展翅一样扑闪了几下,盯着水杯中冰糖融化后的一层层浮絮般的东西,好奇心促使下,嘴唇挨近杯缘,吸溜了一大口。约莫是觉出味道来了,很容易就给她喂完了一杯水。 千岁忧在一边看了良久,又啧啧:“这奶喂得挺好啊,又是一个喜欢吃甜食的,以后你的糖有得瓜分了。” 毛丫头循声辨意,从水杯里抬起脑袋后直接凑到我袖口了。不得已,我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冰糖,塞她嘴巴里。趁机起身离座找旺财,希望它能勉为其难充当一下坐骑。旺财也意图迅速逃离,做好了起飞式,我侧身刚坐下,一个肉呼呼的身体就奔了过来,往我膝盖一扑。 旺财点足即腾空,动作幅度较大,我只得把膝盖上的包子捞起来,一手搂着让她趴在旺财背上,旺财一个激灵,背上一颠,包子咯咯大笑,桃林上空撒下一片清脆童音。 “慕小微,丢下老子还怎么是吉祥三宝的一家?”千岁忧在底下暴怒。 ☆、第8章 太微与北斗 桃花坞的风景,初见会让人有迷失花阵中的错觉,唯有在群芳之上俯瞰,才可完整领略其灼夭风华。春风弄枝,一片摇曳生姿,桃花已迎风初绽,嫣然含笑,远看花势磅礴,如海如潮,近赏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 清风动衣,稳坐旺财之上,我顺手牵下拂衣的花枝,对看烟霞胧月般的春景,慢吟道:“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处桃源避了十来年,却不知还能避几个年头。 我正觉着人生无定,十来年也只是弹指的功夫,身前一个小声音跟着鹦鹉学舌:“怕有渔郎来问津,不怕才不怕。” “为什么不怕?” “杀掉就不怕。” 旺财与我同时颠了一下。 我不得不再度审视这个娃娃,真是须弥宫养出来的熊孩子,得好好教育,只怕比前头两个孩子还难教。 林下传来大徒弟的喊话:“旺财,遛完师父带下来吃饭。” 旺财得令,一个俯冲下去了,背上少了一个熊孩子,我大惊,驾着旺财原路返回,在树桠间摘下了卡住的熊孩子。刚松口气,旺财转身又一个俯冲,它自己下去了,背上一个人也没有。 “旺财,你把师父遛哪去了?” “嗷嗷!” 伴随一声混含着疑惑不解且推脱责任的狐狸叫,我搂着熊孩子从树桠间银河落九天。 两个徒弟赶来救驾,千岁忧速来围观。 “师父,桃花仙是这样落地的吗?”不用说,肯定是大徒弟。 “师父摔了不哭啊,摸摸。”这样贴心,肯定是二徒弟。 “啊哈哈哈哈,袖子都划开了口,头上还簪朵花,啊哈哈哈哈……”这样无良,当然是千岁忧。 我把怀里护着毫发无伤的丫头递出去,再被徒弟们扶着从地上起来,一人给衣上掸灰,一人给头上摘花,小胖丫头也跑来给我衣摆上扫叶子,扫完拿我腰带垂下来的末梢荡秋千。 “你到底会不会轻功啊师父?” “为师当然会的啦。” “那怎么摔了?” 我把吊在身上的丫头提起来,“这孩子拽着为师的衣带,差点就被她拽开,为师自然要先顾及一□□面。” 大徒弟斜着眼看我的体面。 吃完饭后,我把几个丫头叫到跟前,承认了今日那帮江湖人士来找茬是为了我捡回来的小女娃,这小女娃也不是随手捡的,是须弥宫的转世灵童。 第6节 “师父,什么是须弥宫?什么是转世灵童?”两个徒弟好奇地把小灵童捏来捏去,看哪里不同。 徒弟绕膝,千岁忧撑着脸在一旁打瞌睡,比较安静,我娓娓道来:“须弥宫是天竺国的婆罗门教传到中原后与中土文化结合衍生出来的外来派别,以天启圣者自居,却不是纯粹的宗教,更像是魔教。每一任宫主死后,护法就会根据宫主生前的指示,到民间寻找一个灵童,带回宫中抚养,也就是作为宫主的转世来继承未来的宫主之位。” 两徒弟立即停了捏来捏去的手,挪开了几个位子。“宫主死后才选继承小孩,再养大又得好些年,须弥宫不就群龙无首了么?”大徒弟思虑较严谨,不由发问。 “你们不要小看了须弥宫,没有宫主,护法便执掌一切教务。而且,宫主身体状况是教中机密,什么时候寂灭更是绝密,也就是秘不发丧。也许等外界知道须弥宫宫主没了的时候,新宫主也已经成长起来。这就是须弥宫的独特传承。” “那为什么这个小宫主还没有长成就被那些人追杀?还被师父捡到?”二徒弟戳了戳小胖丫头的脸,有些为能戳到魔教未来宫主的脸而感到不可思议。 未来宫主抱着我递过去的一杯甜茶研究吃法,不太在意被戳到。 “为师猜测,是须弥宫内部出了叛徒,使外界得知了宫主死期,武林各派群起攻入,须弥宫才被全面击破,终至覆灭。这灵童被一名护法保护着突围了出来,依旧被各派紧追不舍,那护法如今不知在何处,这灵童碰巧遇到了为师。” 二徒弟听得懵懵懂懂。 大徒弟眼一眯,“师父你现在讲这个是在做什么铺垫?” 真是孩子大了不好养。二徒弟听我说什么就深信不疑什么,大徒弟听我说什么都要反复怀疑一下我的第二三四五六层用意,其实我顶多有个第二层用意,要是有三四五六,那人得老得多快。 “为师讲这个,是要说,无论须弥宫曾经怎样作恶怎样为祸武林,现在都已经覆灭了。而且为师觉得他们的传承有问题,早早就定下一个小孩作为未来宫主来养,是颠良倒善,扼才杀德,倒行逆施,残暴不仁。” 大徒弟转身对二徒弟教导:“师妹,师父后面两个是成语,你可以记住,前面两个是他自己造的,不可以记。” 二徒弟顿时陷入了信仰危机。 我随手摸过一只杯子,低头喝了口水,“语言的生命力在于活用,不可以太死板,唔,不过成语不太好记,一天就学两个好了。” 我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身边小宫主已爬到了膝盖上,奋力来夺我手里的杯子,被她一抢,水泼了一半到我身上。 “师父你拿了宫主的杯子,快还给她。”大徒弟提醒。 “哦。”我一手拧着衣上的水,一手把刚才随手夺的杯子塞回去。 “师父接着说。”大徒弟催促。 “方才说到哪了?” “颠良倒善,扼才杀德,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二徒弟可怜兮兮地提示。 大徒弟叹口气:“毁人不倦。” “当初见这孩子可怜,出手救了一回,现在看来,只能救人救到底了。如若为师不管,她一出桃花坞,只怕就要被武林各派拿去邀功毁灭。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我语重心长。 “孩子是无辜的,要怪就怪我好了。”千岁忧梦里接了一句,说得十分顺口,神态无比谄媚,“花魁小娘子就从了我吧……” 两徒听了一耳朵,转脸一同看过去,大徒弟静待下文,二徒弟把我袖子一扯,“师父,花魁是什么花?” 我淡淡看了一眼梦中现出真本色的千岁忧,把两个徒弟扭回来,“非礼勿听。” 大徒弟深意地看着我,“师父,你跟咱镇上的花魁认识么?” 我正襟危坐,“不认识。” 大徒弟拖长语调哦了一下,“她前日还托镇上的水生哥让我帮您转一声,说好久没见您老人家了。” “不要听玉嵌胡说。” 大徒弟横着眼睛看我,内里蕴涵颇深,了然、果然、一路货色等神态俱全。 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旁边两个小的也有样学样,一同摆出横视我的眼神。尤其最小的,正是有着强烈模仿心的年纪,一遍学不好,还来第二遍第三遍,将我横了无数眼。 我咳嗽一声,抬手指向夜空,“来,我们看星星。北斗之南,轸翼之北,大角之西,轩辕之东,那一片就是太微垣。太微之上是北斗,连成一个勺子形。还记得为师教你们背的《步天歌》么?” 二徒弟立即点头,“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北斗之宿七星明,第一主帝名枢精,第二第三璇玑是,第四名权第五衡,开阳摇光六七名。也就是说,太微者,天关也,太微之宫,天子之廷。有诗云,步虚仙子脱尘鞿,身驾春风上太微。” 我摸摸她的头以示赞许,接着指向北方,“北斗七星在太微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为师给你们取名天枢天璇,意在此。” 小宫主蹲到我跟前,一脸的不满。大徒弟将她一戳,“师父,你刚才的铺垫就是为了收下这第三个徒弟吧?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便问她:“你可有名字?” 小宫主略显茫然,忽然手指北斗,“我要。” 我从她的方向看去,小小的手指,正指向北斗第三星。 我笑道:“好,禄存星,你就是天玑了。” 大徒弟担起大师姐的职责,领着老三过来,“快,来拜谢师父。” 小宫主虽然不是太明白,但还是照做了,一头跪到地上,抬头喊了一声:“师父。” 我扶她起来,拉过她的小手,展开手掌,在她手心划出字体:“天玑,记住了么?你们三姐妹就是天地人三才,要互相爱护,互相扶持。” “好。”她一口应下。 我再对她严肃道:“以后你便与须弥宫无关,也不是什么转世灵童,只是我桃花坞关门弟子。” 丫头一闪一闪的眼睛里藏满了星辰,虽然我觉得她听不懂,但理念灌输要从娃娃抓起。 “关门弟子?”大徒弟正色问,“师父,你的人生一向没有规划,为什么这就决定了关门弟子?” 我亦正色:“为师养娃娃养怕了,还想多活几年,收了你们三个就够磨我一辈子了。” 实则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第9章 关门小弟子 “师父,徒儿要学蜀山剑法。”一大早,天枢已给两个师妹各自配发了一把木剑,在她们打扫出来的练武场上排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天璇跟着使劲点头。两姐妹神采奕奕,比过节还要期待。不过与她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小徒弟,把一支小木剑搁在肩膀上扛着,脑袋一晃一晃,站着打瞌睡。 听说小孩子长身体是要多睡觉的,我把小的送到背风的树底下坐着,再返回场中,问二人:“学剑,是为了什么?” 天枢昂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天璇挺胸:“侠之小者,锄强扶弱。” 我被风呛了一口,歇了良久,看着二人,“谁教你们的?” “书上写的。” 我顺了老大一口气,才能继续,“为师没有让你们去闯荡江湖,也不指望你们成为侠之大者。为师教你们读书写字,不教你们武功剑法,是不希望你们卷入江湖是非,成日里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天枢不甘:“成日里呆在桃花坞有什么意思?师父不许我们出去见世面,我们就是坐井观天的青蛙,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师父不教我们本事,我们出去了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且不说做不做侠客,首先保不保得住命,还是两说。” 天璇道:“师姐,师父不让我们出去,我们就不出去呗,桃花坞这么大,也很好玩啊。我们都走了,师父怎么办?” 我叹口气,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楷体的“剑”字,“为师教你们可以,但你们先认清这个字,剑是刃,能伤人,会死人。剑出难收,命断难续。出剑的时候,多些手下留情,尽可能的,不要出剑。” “师父,那我们学剑为了什么?” 我仰头望向桃林上方的风,“学剑,是为了不出剑。” 两个徒弟茫然了一阵后,天枢小心翼翼来问:“师父,你十五年不用剑,是……不是曾经伤过什么不想伤的人?” 徒弟太聪明了真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我把树枝敲到她们剑上,“要学就用心学,为师就教你们一套剑法,可以强身健体,也可以不被别人欺负。” “太好了,终于可以学蜀山剑法了!” “为师什么时候说是蜀山剑法了?”我顿了顿,“是为师刚刚想出来的一套桃花剑法。” “……”天枢甩了剑不干。 我当空接住,一个转身,扬剑出招,地上疾风顿起。桃花树下坐着的小徒弟打了个喷嚏醒了,扛着剑跑了过来。我一面舞剑一面退离她们几丈远,天风、地风、桃林风随我一道舞动。 因为是观桃花飘落而创的招式,舞起来便如落花飞扬,较灵动,适合女孩子学。我一套示范下来,空中飘起的落花还未完全散尽,落了我与几个徒弟一头一身。花雨漫天,三个丫头喜出望外。 “师父,我要学!” “我也要学!” “我也要学!” “慕小微,我也要学!”千岁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我收剑,“慕氏桃花剑法,只授亲传弟子。” “去你娘的小气鬼!”千岁忧转身飞去树上蹲着。 我望了一眼那个角度,“偷师无耻。” 千岁忧在树上装猫头鹰,扭头看向别处。 我给徒弟们口述剑诀:“桃花剑法共分九式,世有桃花,天外飞仙,摘花换酒,酒醉花眠,半醉半醒,花开花落,痴顽得闲,笑我疯癫,愿老花间。每一式又含九种变招,合为九九八十一式桃花剑法。” 一招招拆分讲解,讲完给她们纠正动作,最后让她们自己练习。一天学一招就够了。三个徒弟挥舞着木剑,认真学习,当然,老三显然是在自由发挥。不管怎么说,她们精力都还比较集中,正是我寻糖的好时机。我朝厨房的方向遁去…… “哎呀!”天枢叫了一声。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么。我原地止步,思索是找个借口还是方向改道,却瞧见,原来是天枢手里木剑挥到天璇手上,将天璇手里木剑打飞,一路划着凌乱的轨迹飞袭向最小的天玑。 “千岁忧!”我顿喝离她们最近的树上的猫头鹰,因为我出手已然来不及。 千岁忧也注意到了,连忙摘了片树叶,飞掷了过去,意图摘叶飞花,做暗器抵挡飞袭的木剑。 可惜这货忘了他根本不会摘叶飞花。树叶飞出去一小截就自己飘飘荡荡落地了,气得我当空拈起一片飞花在指间,猛然甩出去,飞花携了劲气,去势凌厉,直击旋转舞动的木剑,送木剑往偏处地上落。 却忽然见,木剑本已偏落的轨迹被强势改变,竟然往相反方向飞了十来丈远,一棍把树上的千岁忧击落。 “你妹的慕小微!” 我惊讶震惊,因为不是我把他打落。天枢天璇也都愣在原地。被袭击的小孩本能地抬手拿自己的小剑去抵挡,于是她改变了我飞花的走势。 我也顾不上那边头朝地栽倒的千岁忧了,只忧心忡忡这刚收的关门弟子。走上前,趁她一身真气未消,把住她命门,一团横冲直撞的真气通过她手腕与我手指相接之处,闪电般蹿了过来,被我强行打压下去。还是被震得心口发闷,手指发麻。 有人对这娃娃灌入了毕生修为。难怪她昨日可破九嶷掌门的攻势自己却毫发无损,原来并不全是千岁忧的功劳。 天玑似是感觉到我对她进行打压,一股委屈神色爬上脸庞。 我深深忧虑,要怎样才能化去这内力凶悍的魔教孽根? 显然她自己无法控制,只是在被袭击的时候无意识地激发体内真气。拥有强大修为却无法控制,更是一种灾难。 我亲手将这灾难种入桃花坞,真是人生愁恨何能免。 见我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天玑一屁股坐到地上,见没人扶她,又改躺地上,还没人理,开始翻着身子打滚。 “无耻的慕小微,你打小孩做什么?不是你生的是吧?”千岁忧顶着头上的包,过来弯腰要抱起撒泼的顽童。 天玑从他手下边滚出去,一路滚到我脚边,再滚开去,重又滚到我脚边。千岁忧抓泥鳅一样抓不住,直骂我虐待儿童。天枢天璇也跑过来求情,“师父,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差点伤到小师妹的,你看她这么委屈,衣裳都滚脏了。” 第7节 我看了几眼这泼孩儿,“自己起来。” 地上翻得灰扑扑的身子停顿了一下,刚好翻到一半,好似是察觉我语气不好,继续将那一半翻过去。 “再不起来,就不要吃饭了,冰糖也不给。”我缓和一点语气。 这下终于肯让千岁忧逮住了,明明是自己想起来,还要找个台阶,借别人的手。 让几个徒弟去更衣吃饭,我把千岁忧拖去了树林,他反手把我拉住,“慕小微,我正有话对你说,小孩子不能虐待,女孩儿更是要娇养,你看你这师父当得……” 我将他唠叨打断:“你终日酒色财气,就没看出来这孩子体内有一团真气护体,是她把你从树上打下来的。” “什么?” “她有须弥宫的修为,自己无法控制,我也一时摸不准,没法给她导出。”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摘叶飞花练到无上境界了,可以中途改道呢。”这时候还有心思寻找心理平衡的千岁忧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小可爱有魔教修为?那怎么办?你不会想杀了她吧?要真想杀的话,就尽早动手,不要让她成了气候,到时候欺师灭祖,你哭都来不及。” 我静待千岁忧把一系列最坏的打算脑补完成,递他一个青白眼,“你敢不敢再乌鸦一点?” “老子这不是先给你做好心理建设,免得将来遭逢突变措手不及,你要是被徒弟欺师灭祖了,我会来给你报仇的,你放心。” “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客气。” “这么一丁点的孩子,你下得了手?”走出桃林,我甩他一句,“我教她诗书礼仪修身养性,不教她武功剑术助纣为孽,再设法引导她体内真气,必能将她引向正途。” 此后,天枢天璇继续学剑,天玑被隔离到我单独辟出来的桃林中,学识文断字。起初她自然是不肯的,在树下又打了一阵滚儿,我坐一边看书,由着她滚。见我始终不理睬,她滚累了,自己就爬起来,坐到书案前歇着,歇累了,就开始看纸上的字。我这才收了手上的书,走过去教她读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我念一句,她乖乖跟一句,吐字越来越清晰,念得也越来越快。最后考查,我将念过的字写在纸上让她认,竟然一字不错。 一时欣慰,我塞了颗冰糖到她嘴里。后来发现,这是我为师生涯中最大的错误。从此,天枢买来给我的冰糖,全喂进了小徒弟的嘴里。每个午夜追溯根源,都痛悔莫及,当时的老夫,实在是太天真了。 后话暂且不表。且说那时,发现了小徒弟聪颖非常,一天时间学完千字文,我的冰糖已经喂得一粒不剩了。 天玑埋头从我袖子里各处翻找,我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把她的毛脑袋从我袖口里扒拉出去,“别找了,刚才就是最后一颗,为师藏起来的存粮都没了。” 我心有余悸地把她丢出去自由活动。阿福来禀报:“蜀山掌门飘涯子求见。” “不见。”我拿起天玑写的字来看。 “他说先生不见的话,他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我还以为要说一直跪着呢,真是没有诚意。” “那我去让他跪着。”阿福转身就走。 “好了好了,让他进来。”我嘟囔一声,抛下字帖,“怎么说也是我师兄,还是我给他跪吧。” ☆、第10章 风起拜月教 桃林下,摆好了桌椅茶水。我过去时,正好看到一袭青袍的伟岸背影,负着手看眼前灼灼芳华。蜀山那尾小景鲤,很恭敬地伴在一边,竹笛别在腰间,见我从树林里出来,忙又恭敬地喊了一声:“师叔祖。” 背对着的飘涯子这才转过身来,一双沉淀如深潭的眸子望了过来,面容如昔,略显沧桑,不过衬着一身的掌门气势,还是颇有威严。 我让自己笑了一笑,“师兄。” 凝望着我的飘涯子收了目光,微撤衣袍下摆,曲了一膝到草地上,“掌门。” 我笑不住了,连忙上前拉他起来,“太微如何受得师兄大礼,师兄莫要折煞我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互相看了一阵,他感慨道:“这些年,你竟是没怎么变。” 我寻了座位倒茶,“难道还是十几岁?” 飘涯子跟着坐了,目光追着我走,“师弟,你可还怨我么?” 我将沏好的茶搁到他面前,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里,背靠着桃木椅深深坐进去,淡淡一笑,“怨天怨地,还怎么保持青春不老。” 飘涯子也端起茶盏,嗅着氤氲香气,眉头舒展,“竹下忘言对紫笋,全胜羽客醉流霞。朝廷贡茶之最的顾渚紫笋茶,师弟你还真是会搜罗。如此逍遥度日,十来年不见老,还真是让人嫉妒。” 我端着茶杯,看水汽袅绕周身,“我逍遥度余生,自然不想有人来打扰,还请师兄体谅。” 飘涯子搁茶不再饮,面容又肃穆了,“情理上,太微是师弟,我这个做师兄的可以容忍你任意妄为。可法理上,你是蜀山掌门,肩负一派重任,谁容得你胡来!你若是怨恨当年事,我可以自罚入蜀山地牢,只要你肯重回蜀山!” 我低眉垂目嗅茶香。 小鲤鱼咳嗽一声,出言道:“师祖,劝师叔祖回蜀山,大概需要委婉一点,好言劝慰。师叔祖隐居桃花坞,也不全是任意妄为,也许他是有苦衷。” 我略惊奇,这小鲤鱼怎会违逆他师祖,为我说话?睁眼一看,树林里藏着大徒弟,自以为藏得很好,正在偷听。 飘涯子当然很不满地扫了他徒孙一眼,“你知道什么?他身为堂堂掌门,放下整个蜀山不管,跑到这穷乡僻壤来玩隐居,种几棵桃花就当自己是隐士了,你剃了头发是不是就是和尚了?” “你才是和尚!”大徒弟偷听不下去了,昂然走出,“我师父这么好看,怎么能剃头发?就算某天他异想天开,想剃了头发玩,那也不能是和尚!” “那是什么?”小鲤鱼脱口问。 “是……剃了头发的道长!”大徒弟弯腰问倒在椅子里的我,“师父,蜀山都是臭道士吧,你也算是吧?” 我看飘涯子脸色已然很沉,便沉声呵斥大徒弟:“闭嘴。还不快拜见你师伯。” “可师父都让人家闭嘴了。” “那你闭嘴了么?” 飘涯子一甩袖子,也不打算认这个顽劣的师侄,“我有话同你师父说,你们小孩子回避一下。” 天枢向我征求意见,我点头,她才略有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领着小鲤鱼走开了。 飘涯子言归正传,视线抓着我不放,“不管师弟是有什么苦衷,都不能不回蜀山。你不回去,是让人人都以为我飘涯子觊觎这掌门之位,逼走自己同门师弟?更有江湖传言,说我已谋害了你的性命,才做上这代掌门。我为蜀山操劳十几年,师弟是否该替我分担一二?毕竟,你才是被师父认可的继任掌门,你忍心违逆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令他不得瞑目?” 心中某处伤痛被人一指戳开,我强咽下一口茶水,站起身,“若是师父在世,我自然无所不应,无所不为,可如今他老人家羽化多年,师兄还打算用师父来强逼于我么?他老人家不在了,这世间便没有人能牵制得了我慕太微。另外,师兄提起他老人家,竟能如此心境平和,身为蜀山大弟子,丝毫不为当年逼死师父一事心有愧疚?你这些年过得也不可谓不逍遥么。” 飘涯子被我逼问得脸色一白,“师弟,你口口声声说不怨恨我,原来心底已怨我如此之深!当年我是有错处,却绝没有想逼死师父,为什么你一直不信我?” 我转头,看向近旁桃枝,“想不想又如何,造成的结果可能改变?我不怨,是不去追思往事,你要把往事拿出来,我不想怨你,又如何能不怨。” “那好,师父曾赐我们三人三剑,我之含光,你之承影,饮冰师妹之宵练,这三剑多少年不曾相聚了。”飘涯子洒然一笑,“不如师弟就用师父赐给你的承影剑,罚我一死吧。” 我淡然:“承影已葬。” “你……”飘涯子语气一滞,似乎有些呼吸不畅,“二十年前你凭一柄承影剑,名动江湖,人称‘蛟龙承影,雁落忘归’,师父怕你年少成名易自矜,亲自带你去坐忘峰闭关修行,陪你一起冰天雪地打坐,消解你承影剑的戾气。你就……这么把它葬了?” 漫天飞雪的记忆破土而出,飘涯子步步引我追思往事,令我再品味一番当年酿成的苦酒。 “何止。”我想结束这令人不快的谈话,走向一棵桃树,“我已十五年不执剑,不用蜀山剑法。不是罔顾师父的用心,只是我作为不肖弟子的一点自我惩罚而已,我不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也不配做蜀山掌门。” 飘涯子很气结。 我抬头对爬到树桠上的劣徒道:“天玑,下来。” 抱着树枝预备荡秋千的顽童脚下一滑,又赶紧扯住另一根树枝,学人猿荡了小半个弧线的秋千,彻底手滑了。我在下边接了,她扯落半空桃花瓣,正好落进我怀里。小小的黑眼珠跟我对视,探视我是否生气。 “再爬树就领跪刑。”这孩子实在顽劣,那么高的树都能爬上去,必须惩治,我放她到地上,“为了让你知道什么是跪刑,现在就跪下,体验一下。” 对峙半天,她不跪,瞪着可怜的眼睛望我。 飘涯子旁观半晌,出言道:“这莫非就是师弟救回来的须弥宫灵童?看眼睛是有些灵蕴。听兰若说,当时是这灵童主动到你身边求庇护,是巧合还是有人指使?” “不管是哪种,我岂能见死不救。” “带她回来就是救了她么?”飘涯子神态略微妙,“你这桃花坞外潜伏了多少门派,你不会感觉不到吧?你能十二个时辰盯着她么?就是方才,她若是爬得再高半尺,外面潜着的唐门就能要了她性命。” 飘涯子此言不虚。前几日乘旺财越过桃林,我就已巡视了桃花坞内外,内里暂时安宁,外围却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怕有渔郎来问津,却还是阻止不住。魔教未来的圣教主,是唯一知道秘笈所在的人,如何能不让人问津。 我直截了当地问:“师兄莫非有更好的办法?” “师弟不要忘了,我们蜀山是行人间大道的名门正派,教化禁锢魔教灵童,更是当仁不让。这些年,中原无人不服蜀山,我可出面替师弟转寰,游说诸派,他们不会不给我面子。” 我思索一番,觉得从根本上解决,好过我每次动手的权宜之计,但是,飘涯子的目的呢?“师兄身为名门正派蜀山掌门,为何愿意留这孩子性命呢?” 飘涯子不以为然,“什么灵童,不过都是为了秘笈。你将这孩子养了,将来秘笈的归处,还能旁落么?阻止秘笈落入武林,就是最好的解厄,何须你争我夺。” 我愈发怀疑,“那你究竟为了什么?”sk 飘涯子沉沉叹息一声,我预感他这才是要进入今日的最终主题。我不由想,跟我这师兄说话真是累,绕了一个大圈子,他在这里等着呢。难怪师父当年总说论心机,太微不如飘涯,师父一方面纠结我是否应该跟师兄学些人情学问,一方面纠结这样是否会影响我的剑心。纠结来纠结去,他老人家最后羽化也没纠结出个结论。 师兄深沉的嗓音将我唤醒,“中原诸派目前尚不足为虑,近些年,苗疆拜月教灭了血莲教,一统苗疆,势力已渗透到中原,更是对蜀山垂涎已久,号称先灭蜀山后得中原。” “师兄不会是想让我去拜月教卧底吧?”我的思维有些受大徒弟影响,无所不能联想。 飘涯子以兄长的眼光看着我,将我否决,“那拜月教主修为极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派过去十几名弟子打探,都不曾回来过,只送回一封密信,密传拜月教主已到中原,不日将到蜀山。” 说得好像蜀山已经是存亡之秋了,可叙述人明明很淡定,我放下心来,转了转不太动的心思,发问:“密信是真是假?拜月教主到蜀山的意思,是指到蜀山长途旅行还是来踏平蜀山一统中原?” 飘涯子看了看我,“密信绝对是真,我与弟子们有特殊联络标记。拜月教主到蜀山,应该不会贸然行动,更不会贸然上山。因此我推测,他会在蜀山周边打探我们的情况,蜀山哪条路更易上山,哪座山更易突破。另外,我估计他也会想方设法破我们的蜀山剑阵。” 我想了个主意:“不是说蜀山弟子千千万么,把那拜月教主的画像发给每个弟子,人海战术必能发现那拜月教主,然后你去将他擒获。” 飘涯子又看了看我,忍了半晌,“拜月教主喜好更改容颜,每一日都是不同容貌,而且,时而男身时而女身。” 我很是惊讶,觉得这个认知有点突破我的常识,“那他到底是男是女?” “鬼才知道。据说他娈童爱妾都有一批。” 我惊讶完了后,深思:“师兄,我不太擅长对付这样的重口味人妖。” “师弟,这个任务非你莫属。” ☆、第11章 来是这样 飘涯子以自己在江湖中的影响力,替桃花坞扫除了外围障碍,承诺蜀山对须弥宫灵童全权负责。各派即便不满意,也不得不卖他面子,觊觎秘笈心怀鬼胎的人士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个心思。 蜀山立教历千年,在江湖中声望极高,传说开派祖师因德高望重修炼有道,于某个白日飞升了,连养的几只仙鹤都跟着得了道,从此天下寻仙问道之人都以蜀山为最,指望受祖师庇佑,也能一朝飞升。虽然后来陆续有真人飞升的传闻,但亦有传说其实是在悬崖边打坐久了腿麻不慎掉落万丈峭壁,遗留在悬崖边的拂尘和一只十方鞋可以为证。 真相众说纷纭,某位云游诗人借道蜀山,被当时一位长老用仙鹤做了下酒菜款待,酒酣之际,长老自袖中掏出备好的笔墨,促成了诗人一篇《梦游蜀山吟留别》,叙述了自己疑似梦游间遇到了蜀山那位飞升为仙的真人。诗篇传出,天下称颂,蜀山仙道,再无人质疑,自此香火愈盛,前来问道的弟子踩踏了蜀山十八条栈道,吃光了蜀山二十年存粮,连仙鹤都因生态恶化而灭绝。 掌门及众长老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择优定额收录弟子入门墙,同时规定弟子入师门后,须得下山行侠仗义以考验赤诚之心。成批的弟子们传播蜀山道义,愈发造成“天下侠道出蜀山”的大势,一时间,江湖各派只能望其项背。又百年的发展,便造成如今人人都要卖飘涯子面子的局面。 飘涯子做了十几年的掌门,一言一事都绝没有心血来潮之说,必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打算。他能如此痛快替我桃花坞解围,便是要我欠他一个人情。这人情立即就得还,还法就是由我替他去会一会男女不辨的拜月教主。在我深感为难的时候,他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表示当下只有我与他师兄弟联手,才能对付得了拜月教,保住蜀山千百年基业。 送飘涯子出桃花坞时,大徒弟天枢也把飘涯子的小鲤鱼徒孙送了出来,二人走在一起,小鲤鱼谈笑颇有风度,天枢一面对他提及的蜀山风物感到好奇,一面又不愿表现自己井底蛙的属性,坚决不肯不耻下问,对这个比自己大一截的师侄略冷淡。小鲤鱼一眼扫到我,立即收了面上那种只适合展示给无知少女的笑颜,恢复恭敬之态。 我瞄他一眼,真不愧是蜀山弟子,在老夫眼皮子底下还敢玩这些老夫玩剩下的。小鲤鱼似是感应到了,不敢再跟天枢说一句话,连道别都只是眼神交流。 第8节 哼,竖子,眼神交流以为老夫不知道。 送走飘涯子祖孙俩,回头扫一眼大徒弟。天枢竟难得地有些气弱,“师、师父……” “这个样子做什么?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练、练完了,刚才景鲤看到师妹练的桃花剑法,说这个比蜀山剑法灵动轻快,系出自蜀山醇厚之上的灵藉,非得蜀山真传的绝顶高手不能创。” 我瞧着大徒弟,心内复杂,果然是长大了,都会拐弯抹角替别人在我面前拍马屁了。 “桃花剑法不得外传。”我去找千岁忧了。 千岁忧心痛地瞪着我待客的茶水,指着我鼻子骂:“你个不知勤俭持家的慕小微,老子从宫里给你带极品贡茶,你就这么随便拿给别人喝,你知不知道那圣上抠门之极,得了点贡茶就藏起来,巴巴送去昆仑山讨好那位女西圣。老子骗他打赌好不容易赢来一点,你就这么暴殄天物,气死老子了!” 等他骂完,我已将茶盏收拾妥当,慢悠悠坐回椅中,甩了甩袖摆,“这顾渚紫笋茶香熏衣服倒是挺好用。” 千岁忧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后,挽袖子要来掀桌,忽然手上一顿,停了下来,“难道你是用茶香遮掩身上的草药味?” 我自袖中摸出一柄染香扇,唰地打开,香味扑了千岁忧一脸,他一个喷嚏要打打不出。我仰靠椅中,拿扇子往面上轻轻一覆,遮蔽天地,以假寐的放松姿态感应整个桃花坞,方圆百丈的伺伏确已撤离。 千岁忧终于打出一个喷嚏,“你妹的!这么香!确实把你身上的苦味遮没了。你是不想在飘涯子面前示弱还是不想让他知道你是个短命鬼?喂慕小微昼寝无耻!” 我收了扇子,甩他脸上,起身往桃林深处走,“我要回房午睡,无事勿扰,有事也勿扰。” “就知道睡觉,睡死你!” “要死当然死在床上比较舒坦。” “有种死法更舒坦,要不要知道?” 我回身,是想认真请教,“什么?” 千岁忧唇角一翘,眼眸一弯,“牡丹花下。” 我再度反省跟千岁忧认真是种极大的错误,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喂慕小微,我是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考虑你妹。” “我有三个表妹六个堂妹……” 穿过桃林,我推开木门,进房后再慢慢关上。用完六识感应有点累,想躺一会儿,走到床边,见床榻上的被子乱糟糟地被扯开,中间鼓起一个小包。我提着衣摆上前,揭开被子一角,一直揭到鼓起的小包…… 藏在被子底下这肉滚滚的小身子不是小徒弟是哪个,正睡得香甜,小衣服都卷到肚脐上了。想来是后来我没空罚她,只顾着跟飘涯子说话,没防她一个人在林子里玩累了,就近寻了个卧室寻了张床,自发开始了午休。 给她把衣服理下来,抱起小肉团放在榻上正中间,再盖上被子。我在边上坐了片刻,小徒弟大概因自己被移动过,睡得不踏实,翻来滚去,用被子把自己滚成了个大肉粽。我便尽量不移动,把肉粽层层剥开,只拿被子一角给她搭上肚子。待她睡稳妥,我走开去翻箱倒柜,终于寻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铺到桌上,继续去各个角落寻找笔墨砚台。全部拼齐后,累得我擦了把汗,脱了外衣搭椅子上,挽了中衣袖子,站到桌前开始运笔画图。 五行八卦,辅以桃花阵,画一阵歇一阵冥想一阵,颇费神思。画到日头落山,才将将画完,停笔落墨,揉揉手腕,忽然发现腰边凑来一个毛脑袋,两手扒在桌缘,搁着下巴,小黑眼珠注视我的画作。 觉得是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也没管她。片刻,她清晰无误地吐出三个字:“鬼画符。”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抬起清亮分明的小黑眼珠,纯真无暇地注视我。我揉揉太阳穴,刚才竟然幻听了。倒了杯水送到她扒着的桌缘,我继续研究阵法图。又不知过去多久,研究得头晕脑胀,顺手抄起一旁斟满的茶水灌了一口,舌尖留香沁人心脾,居然是顾渚紫笋。我疑惑,瞧着还趴在桌边,自己拿着笔在纸上学我鬼画符的小徒弟,问:“这杯茶哪里来的?” 小徒弟抬起明亮的小黑眼珠,望着我,“不是刚才师父拿茶叶泡的么?” “唔,原来是这样。”我这记性真是差劲,自己泡的茶都一点印象没有,实在头晕脑胀,折起桃花阵法图塞袖子里,余光又瞟到小徒弟的画作,拿过来一看,居然学得有模有样。我把纸还给她,又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了,忽然想到一事,问:“你手里的纸笔哪里来的?”我自己的一套都翻箱倒柜才凑齐,房里怎么还有一套小号的? 小徒弟又用小黑眼珠望着我,“不是师父刚才给我找的么?” “唔,原来是这样。” 又用了一天时间把阵法完善后,确认无破绽。我从厨房里藏了一根鸡腿,趴到旺财家的栅栏上,拿绳子系了鸡腿晃到它家门口,旺财果然兴奋地嗷了一声。接下来便容易很多,我坦然乘上坐骑,手提鸡腿调整绳子的方向,指东,旺财往东,指西,旺财往西。绕着整个桃花坞跑了十来圈,终于布好了阵法,旺财也终于怒了,一嘴咬下鸡腿,将我掀到东南枝上…… 两天后,蜀山那尾小鲤鱼揣着他师祖的催程信——就是催我启程的信,来了桃花坞,成为了我桃花阵法的第一个试用者。大家发现他时,他已被困阵法中五个时辰,衣冠不整,神思恍惚,头巾还被挂在树枝上。 千岁忧第一次对我出示了崇敬的目光,“慕小微你要是不把你这破*阵法的阵眼告诉我,我无法保证不趁你睡着后对你做什么。” 我趁蜀山小鲤鱼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召集桃花坞所有成员包括旺财,详尽解释了桃花阵法的正确使用方法以及可能大概也许会造成的系列后续结果。 千岁忧与徒弟们好奇问:“系列后续结果是什么?” 我一丝不苟地收好图纸,绕开几个小孩,趴在千岁忧耳边密语:“不举。” “……”短暂的僵固后,千岁忧怒吼:“慕小微,刚才老子没听明白,你再把阵法给老子讲一遍!” ☆、第12章 偶像的距离 飘涯子把他最得意的徒孙送来桃花坞,意思是帮我看护徒弟们,好让我放心上路。书信里也标注了我此次启程的路线以及重点排查的城镇,这些信息都是蜀山弟子们冒着生命危险打探来的,我作为一介甩手掌门,也是蜀山的掌门,若是罔顾弟子们的性命,实是该遭祖师爷们的天谴。 我捏着信件看来看去都觉得,把弟子们性命交付出去的应该是我那师兄才对,不知道他在哪个地方偷换了概念,造成了我该遭天谴的局面。 千岁忧得知了我此行的艰巨任务后,尤其是得知了那拜月教主做女人的时候妖魅无双这一消息,他自己坐卧不安,也要骚扰得我坐卧不安,强烈要求跟我同行,护卫我的周全。 我觉得他若是跟我同行,那我必然不得周全。千岁忧习惯了一入江湖就风骚得不能自已,每次不招惹十几二十个痴慕少女就觉得自己魅力有损。我不想被他拖累,严肃告诫:“我此行凶险,桃花坞孩子们多,你留下来替我照看她们,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带回来,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嗯,若是我回不来,我那三个徒弟就全部交给你了。祭奠我的时候不要用酒。” 千岁忧被愁云惨雾笼罩,给我一个兄弟抱,抓着我衣襟拭泪,“小微啊,给我托孤没良心啊,我不是来给你养孩子的啊!你都有让人不举的阵法了,还怕什么啊,何况还有蜀山给你做后盾,桃花坞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啊!让我跟你去吧跟你去吧,见不到拜月教主人生还有什么追求……” 我从他手里揪回衣襟,干得不能再干,“天玑是最容易招惹危险的,放她在这里,即便有桃花阵,我也不放心天枢天璇。阿福上了年纪,旺财上了体重,小鲤鱼缺乏历练,你替我坐镇桃花坞,我便什么都能放心了。” 千岁忧见说服不了我,扭头奔去找了天枢天璇。两徒把我腿抱住大哭:“师父你身子不好,怎么能一个人闯江湖,带上我们俩吧!” 旺财也来凑热闹,在我脚边打滚撒娇。首创这一伎俩的小徒弟见自己的绝技被旺财盗用了,也不介意,自己寻了个更好的角度,坐地上,一躺,开始翻滚。 我压着额角,头疼欲裂。从最简单的下手,按住地上跟旺财同频率打滚的小劣徒,“不是在睡午觉么?为师的床都让给你了,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小劣徒坚持在我手下扭了扭,扭不动,暂时放弃打滚,“师父走了,碎不着,跟师父一起粗去玩。” “是啊是啊,一家子一起行走江湖斩妖除魔,必能手刃拜月教主!”千岁忧不忘暑中送炭火上添油。 “师叔祖不放心的话,可以把天玑小师叔和千前辈一起带上,有个照应,天枢小师叔和天璇小师叔也好安心学剑法,景鲤必竭尽全力保护两位小师叔。”小鲤鱼出了个折中的稳妥建议。 “说的是说的是!”千岁忧极力附和,“你不是说小可爱最容易招惹危险么,那就带在身边,咱俩联手,还怕什么危险?这样就不用担心两位侄女在桃花坞的安危了,你看是不是?” 我觉得可,也不可,还是不太赞同这些人一同冒险。千岁忧拿出色子跟我赌大小,决去留,我被徒弟们吵得脑晕,含含糊糊就答应了。三局,千岁忧胜,五局,还是千岁忧胜。 千岁忧打包袱去了,小徒弟也学着打包袱去了。天枢天璇坚决要我带上旺财,反正已然带了这么多,也不在乎多一只宠物。临出桃花坞时,我看着千岁忧背上的包袱,忽然想起,“我记得你是空手来的桃花坞吧,你哪来的包袱?”再看到天玑背上的小包袱,也不知道那么点能装什么。 天枢给我准备了一个轻便包袱,就放了几套换洗衣裳以及一包甜食,抹泪道:“师父你没出过远门,千万不要被人欺负了,遇到坏人记得要跑,留下千叔叔去对付好了。” 天璇也哭得稀里哗啦,扑在我身上,“师父糖不要吃太多,饭要按时吃,药不要乱吃,睡觉要盖好被子。有了坏人记得丢下千叔叔带着小师妹和旺财跑。” 千岁忧在一旁幽幽地看着他的两个贤侄女。 天玑从旺财身上爬下来,背上背着小包袱,走到她两个师姐面前,“大师姐,二师姐,我会保护好师父的。” 千岁忧迫切需要安慰,凑过来,“我呢我呢?” 天玑亮着黑眼珠,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旺财身边,翻起小身子费力地爬。我将她一把抱到旺财背上坐好,再宽慰千岁忧:“老夫会保护你的。” 跟两徒道别后,我们一行三人一兽,便正式启程了。 自桃花坞去蜀山周边,也就是一路往西,按着千岁忧的说法,还要斩妖降魔,我们这西行取经路一定是艰难险阻,要不要把前边山路上的剪径匪收服了,好有人给挑担子。 我头顶盖着一张芭蕉叶遮阳,又给小徒弟编好了一只简陋的小帽扣到她头上,回复千岁忧道:“八戒,不要惹是生非,嫌包袱重,你可以扔了。” “师父,我也要一顶帽子。”千岁忧嫉妒地望着天玑脑袋上圆圆的包子型绿色小帽。 “唔,你确定要绿色的?” “去你娘的慕小微,你自己不也是绿色的?” “我孑然一身,怕什么绿色,你敢学我一生不羁爱绿色么?”我从旺财背上取下包袱,层层打开,取出零食袋,挑了一颗蜜饯塞小徒弟口里,再挑了一颗自己吃了。千岁忧探手也要来拿,我将袋口一握,收到怀中。 被几度羞辱后的八戒终于决定动手跟我打起来,抓挠撕咬…… 前边好像有人咳嗽了几声,我拿芭蕉叶抵挡魔性大发的八戒,没太注意那边有人重度咳嗽得仿佛行将就木。 还是旺财背上的天玑出言提醒:“师父,前面有个病得好厉害的老爷爷。” “那边两个光天化日不知廉耻的败类!老子是剪径的,咳嗽这么多声你们他妈都没看到老子身边的大红旗么?还有那个骑白猫的小丫头,老子这么年轻有为,怎么可能是爷爷?” 千岁忧挠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同我一起转过头去看前面。只见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叉腰站在路中央,身边竖着一面大旗,写满了字。 我照着念了一遍:“止匕山是我,开止匕树是,我栽要想从,止匕过留下,买足各贝才。”念完后我问千岁忧:“什么意思?” 千岁忧眨了一眨眼,茫然道:“不知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问我。” 壮汉扭回头认真看了看大旗,愤怒地一手扯住旗面,一手点着字,“这样念,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接着把旗面翻过去,露出另一面字来,继续指着念:“牙若迸不字,上前砍脑袋。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念完后,重新把旗帜翻过来插好,大喊一声:“小的们,出来给我抢!” 满山遍野顿时涌出一二三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个小土匪,将我们包围。我同千岁忧终于大悟,原来要给买路财,不然就不管埋。 我盯住千岁忧的包袱,等着他拿钱。他反倒盯住我的包袱,等着我拿钱。 壮汉又大喝一声:“到底给不给?小的们,给我抢!” “慢着。”我把芭蕉叶重新顶头上,“这位壮士且听我一言,翻过这座山,就是桃源镇,镇上最近有六扇门名捕姬无常驻扎,传说其捕盗有千里追风之神誉,又快又准又狠,何况此处离桃源镇只有几里。” 壮汉仰天长笑,一帮小喽啰们也跟着大笑,“想拿神捕姬无常吓唬我们?你可知道几里外就是桃花坞?桃花坞那位不世出的高人老先生就在那里隐居,那位老先生是神捕的毕生偶像,姬神捕从来不在离偶像十里的范围内出现,以免将其亵渎。哈哈哈,所以在慕老先生与姬神捕之间的直线距离十里内,都是匪帮们抢占的黄金宝地,是不会有六扇门的人来管的哈哈哈死心吧!” 千岁忧望着我,“你这祸国殃民的滋生犯罪的温床。” 天玑趴在旺财背上:“师父,我饿。” “快点还能赶到镇上吃饭投宿。”我在地上挑大小均匀手感舒适的石子,挑挑拣拣了十来枚。 壮汉不耐烦了,“这两个败类真磨叽,小的们赶紧抢了再把他们剁了不用埋,小丫头和大猫带走卖钱,我们早些收工回山寨,不要误了饭点。” “是,大王!” 喽啰们扛着刀就冲了来,旺财摇着尾巴带着天玑往我身边退,是不想动弹只想坐享其成的意思。千岁忧在包袱里翻一通,发现忘带侠少拉风的长剑,追悔莫及。我捧着一堆精挑细选的小石头从地上起身,一阵清风过,喽啰们已然在地上横躺了。千岁忧一顿猛翻,终于找到一把水果刀,跳起来准备作战。 “嗯?原来老子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第13章 桃源镇客栈 全场唯有剪径大王还站在原地,惊恐地望着我手里的一堆石子瞬间从有到无,当机立断,扭转了身子就往山头上跑,步伐颇为矫健,大红旗也顾不上扛了。 天玑回头道:“师父,老爷爷跑了。” 我又在手里掂了颗石子,怕对小孩子造成不尊老爱幼的坏影响,“快把眼睛闭上。” 天玑听话地拿小手把眼睛一捂,“嗯,师父快打他。” 我去石如电,瞬间击中山大王的膝盖弯,山大王往前一扑倒地,顿嚎:“大仙饶命!” 我顶着芭蕉叶,甩完石子才想起小徒弟似乎有些被带坏的趋势,忧心不已,不过暂时顾不上,以后再慢慢教导。我走到山大王身边蹲下,可亲地道:“大王,在下没有恶意,真的。” 大王一脸尘灰以及磕地上的一脸石子印,抬起头,望着我,很惊惧,“你、你要对我做什么?莫非你、你真的好那个?” 第9节 “哪个?” “就是……你跟那个小白脸光天化日的那个……大仙你要真想的话……我也不是不答应……大仙只要没有特殊的癖好什么的……” 见天玑从旺财背上爬下,跑过来也蹲下托腮聆听,我当下便在地上摸了块大石头往山大王嘴里一塞。 “师父,要给老爷爷吃石头?”天玑抬起小脸天真地望着我。 我略沉思,“唔这个是特例,总之不可以学。” 山大王嘴里含着一块石头,想吐出来,又不太敢。我警示:“你可以吐出来,但要闭嘴,我问一句,你才可以答一句。” 大王含泪点头,艰难地吐出了石头。 我问:“此处靠近大路,往常并没有剪径的,你们是新来的吧?从哪里来?为什么到这里?” 大王见我如此熟知情况,不敢隐瞒,“大仙英明,我等并非本地人士,乃是宝莲山大王座下颇得器重的一支,近些日才迁居至此,此处偏僻,还没有成功打劫到什么人,今日出山没有看黄历,开张第一单就遇到了大仙。” 我又问:“既是宝莲山大王座下颇得器重的一支,为何迁居此地?” 大王满眼痛不欲生往事不堪回事,“此事说来话长,鄙人原本是大王最信任的属下,一个月前,宝莲山劫了一个人,没想到这人不仅不害怕,还不知凭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我们大王言听计从。大王待他好得不得了,他让大王出动兄弟洗劫村子,用村子里的男人尸骨做一些奇怪的事,大王也毫不犹豫。我等兄弟看不过去,阻止大王,谁知大王暴怒,拿鞭子把我们抽了一顿。大王变得很奇怪,好像谁都不再信任,唯独对那新来的家伙说一不二。后来附近的村子都洗劫空了,某天晚上,一个小兄弟喝醉了,透露大王要对我们这一支下手了。我原本不信,以为这家伙是挑拨离间,可是我手下陆续有兄弟失踪,三天就少了十来人。有一晚,我手下一个亲信半夜起来撒尿,你猜他看到了什么?”这位趴地上的山大王一面悲愤地讲述一面掩不住惊恐的神色,还在关键处留个悬念。 我看旁边蹲着的小徒弟听得津津有味,千岁忧也被怪谈故事吸引了过来,三人把山大王围了一个圈。 千岁忧接话道:“看到了那个新来的异人在吃人肉馒头。” 我把小徒弟耳朵捂住,安慰道:“人肉馒头是馒头的一种,不要怕。” 天玑望着我,“哦。” 山大王继续惊恐讲述:“他看到,有个人影背对着月光,手里托着一个东西,你们猜是什么?” 天玑道:“人头。” “没错!映着月光能看清,那正是失踪的一个兄弟新断的人头啊啊啊!” 千岁忧领悟:“原来是个人头控,他喜欢睡前数人头。” 山大王好像要晕过去。 我若有所思,“然后你们就逃到这里来谋生?” “是啊,不然兄弟们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那奇人什么模样,叫什么?” “很正常的模样啊,像个弱书生,不过挺漂亮,当然没有大仙漂亮,他娘的他居然叫洞仙!” 千岁忧摸着下巴,“有意思。” 天玑学舌:“有意思。” 我把徒弟领走,“这个不要学。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很理所当然的话?” “师父我怕。” 这还差不多。看看天色不早,得赶到桃源镇投宿吃饭,将天玑重新放回旺财背上,我回首对土匪大王道:“桃花坞的那位老先生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乌烟瘴气不清不静,建议你们去离这不远的清都山,那里有钱人多,你们只要不害人性命,还是可以混口饭吃的。对了,你的这些属下只是晕过去,片刻后就能醒转。上天有好生之德,望你们好自为之。” 山大王叩头拜谢:“嗯我们一定转移去清都山。” 我们一行继续赶路,走出两里后,千岁忧道:“清都山,这么耳熟。”即将到桃源镇时,千岁忧跳过旺财来掐我:“你娘的慕小微!清都山不是老子的老子致仕养老修道的地方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是这个意思么?老子的老子要是被这帮土匪打劫了受了惊吓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就把你的桃花坞拆了!” 我摘下头顶芭蕉叶抵挡,“令尊一心向道且爱劝人出家做道士,定能感化这帮小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千岁忧把我的芭蕉叶撕烂,“放屁!道士怎么能成佛?” “令尊不就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得东南采花大盗弃暗投明做了令尊的道童么?” “那是老子的老子用了一种跟你的桃花阵法差不多功效的奇药,逼得那采花大盗不得不委身做道童三年,才能拿回解药!” “原来令尊炼的丹药如此神奇。” “呸!你给老子闭嘴!” 桃源镇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个镇,不大也不小,徒弟们时不时带我来镇上采买些甜食,是以我对本镇还是有些熟悉。向晚时分,我领着千岁忧与小徒弟,根据清晰的记忆路线,走了很长一段路程终于寻到了本镇唯一一家客栈。 千岁忧跟天玑一起趴在旺财背上喘气,“前面那个巷口,老子明明记得走过了十二次,慕小微,老子以后再也不要你带路!” 我把天玑从旺财背上抱下来,准备进客栈,顺便教育小徒弟:“不要像你千叔叔那样,太过注意细节,知道么?” “知道。”小徒弟纤细的小眉头抖了一抖。 本镇唯一的客栈自然是叫桃源客栈,此时客栈外已经挑起了红灯笼,停驻了不少车辆马匹,显见生意兴隆。 我们三人加上旺财一起走近客栈,果然见楼上楼下人来人往。 掌柜的十分热情:“两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我道:“吃饭,住店。” “好嘞!两位客官一间房,带客人看房!”吆喝起来。 “等下。”我打断,“我们一间房不够。” 掌柜的将我与千岁忧看过来看过去,试探道:“你们难道不是……” “可以是。”千岁忧一手搭上我肩头,挑眉,“一间就一间吧,省钱。” 我弯腰抱起身高在柜台以下的天玑,出示给掌柜的看,表示一间房不够。谁知掌柜的一声惊叹:“孩子都有了?” 无法,我只好放下天玑,再抱起旺财出示。掌柜的身子一软,好在没晕过去,“本店一律不得带巨型猛兽入住……” 千岁忧掏出一锭银子,搁到柜台上,“这是家养宠物。” 掌柜的对着银子看直了眼。我把银子扫进袖子里,重新取出一串散钱摞到柜台上。记得大徒弟说过,在外面动不动出手银子的,都是没有江湖经验的阔少,不知民间货币流通的情况,这种不是傻缺就是大傻缺。 见我偷梁换柱,千岁忧十分想从我袖子里把银子抢回,苦于面对外人不好做如此没风度的事,忍得颇为艰辛。 我把柜台上的散钱拨到掌柜的面前,“唔就是这样,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只宠物,三间房。” 掌柜的收回失望之情,“没有三间房。” 我把柜台上的一摞铜钱拿掉一小摞,“两间房。” “没有两间房。” 我又摘掉一小摞,“那就一间房吧,可以给加个床铺么?”我又放回去两个铜板。 掌柜的看我的眼神显示了他极大的克制力,“床铺床板板凳都没有多余的了。” 我把加回去的两个铜板收回,十分踌躇,打算跟千岁忧商量一下。转头过去时,发现这人已从柜台上抄起老板的算珠把脸挡住。 万般无奈,只好三人一兽挤一间房。 简单用了晚饭,又简单洗漱后,三人一兽对着小小的一张床注目良久。天玑打了个哈欠,“困了,觉觉。” 千岁忧脱下自己的长衣,安排:“小可爱睡里边去,我同你师父睡外边。” 我安排:“天玑睡中间,你千叔叔睡里边,为师睡外边。” 千岁忧要反驳,天玑已然踢掉了小鞋,爬去了床中间躺下,拉过被子搭在肚子上,闭上眼就睡了。不好吵醒小孩子睡觉,千岁忧终于没有反驳,不满意地睡去了里侧。我灭了灯,在外侧躺下。原来挤一挤还是可以睡的。旺财在床边趴着,勉强也认了这个不如桃花坞豪华狐宅的地铺。 夜里不知时辰过,睡到半夜,我被身上搭着的一只手压醒了,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体积庞大,不似小徒弟,我转头一看,果然是千岁忧,再找小徒弟,已经被放到了床里侧。我把腰上搭着的手丢回去,转个身继续睡。 又不知睡了几时,被窗外的月光照醒,感觉身边又睡了个体积小的,不似千岁忧。睁眼一看,睡中间的又成了天玑,千岁忧则被挤到了床里侧。 只醒了片刻,我便又睡去了。睡到半梦半醒间,额上好像有一只小手拂过。 远如鸿蒙的天音:“师父,一定不可以后悔。” ☆、第14章 我要选花魁 清早醒来,卧榻之侧没人,终于清静了,我准备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榻上空间,便随意地翻了个身,面朝外间。朦胧的视线仿佛捕捉到什么,有什么近在咫尺将我凝视,我顿时彻底醒来。视线清明,原来是天玑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桌边高椅上,托着两腮,盯着我看。 见我醒了,且注意到她了,小徒弟一个眨眼间,表情顿换,“啊,师父醒了。” 我总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幻听幻视,一个小孩子哪那么多表情换来换去,定是我最近糖吃得少了,头晕引起幻觉。 天玑从椅子上蹦下来,颠颠跑去给我取外衣,踮着脚好容易够着衣角,再半蹲下,以便使劲把整件外衣扯下来,最终抱着一截,留一截拖地上,给我取来了。 我捞起外袍掸掸灰,“什么时辰了?你千叔叔呢?” 天玑睁着水溜溜的眼睛,望住我,“要吃早饭的时辰了,千叔叔在楼下等师父起床,一起吃。” 我穿好衣,梳好发,二徒弟不在只好自己动手,固好发簪时,天玑不知从哪个角落抱来一只大水盆,晃悠悠向我送来,一盆水荡得波澜壮阔。我赶紧给接了来,见她小衣裳还是打湿了大半,小孩子受凉可不得了,我又赶紧去桌边翻包袱找她的换洗衣物。 选了一套小衣裳,就去给小徒弟换,这孩子淘气地绕着桌子跑,就不让我逮住。我反方向直接将其摁住:“不要调皮,快些换衣裳。”扒掉打湿的外衣,立即给她套上新衣,期间这劣徒就没停止过手舞足蹈各种想逃脱,挣了我一身水。 最后把她放了,瞬间溜得没影。 我洗漱完毕,下楼寻千岁忧。楼下大堂内坐满了人,吃饭的,聊天的,很是热闹。一眼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一张木桌旁,大的假装斯文在啃馒头,正是千岁忧,小的百无聊赖,在那脸滚桌面,正是小劣徒。 我寻摸过去在一条空板凳上坐了。千岁忧撩我一眼,“怎么不睡到中饭时候?一把年纪了还赖床?”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明知道老夫一把年纪了,还把老夫挤得几次险些掉下床去。” “肿么可能?”千岁忧捏着馒头又咬一口,“老子睡里侧,挤得到你才见鬼!自己睡觉不老实,翻到地上去,还怪谁?” 我把咸菜碟拖到自己跟前来,馒头就咸菜,“夜里手脚再不老实,别怪老夫直接踹你去地上睡。” 千岁忧把咸菜碟抢过去,猛夹了一筷子塞嘴里,“你才不老实,动手动脚,把老子拖来拖去占便宜!” “老夫补觉还来不及,谁爱去拖你?自己梦游拖自己玩可以随意,但不要吓到我们师徒俩。” “明明是你慕小微轻薄了老子!” “老夫对你没兴趣。” “口是心非!老子睡着了都能感觉到被你心怀不轨地摸了!”千岁忧那嗓门,力压群雄。 四周食客纷纷循声望来,视线里不无期待,看清真相后不无失望加鄙视。我继续吃我的馒头,咸菜已经被千岁忧全倒进自己碗里了,化悲愤为食欲,“无知村夫!鄙视你大爷!老子弟兄俩断袖情深关你们一文钱事?” 我想重新找个桌子吃饭。 做了许久背景的小徒弟侧脸搁在桌子上,溜溜的眼珠瞥着我。我撕下一块馒头片,裹着从千岁忧碗里拈来的咸菜丝,喂到她嘴边。天玑视线不变,张嘴一口咬住,给我手指留下几颗牙印和濡湿的水泽后,包着嘴里的馒头,又将脸转到另一侧,继续脸搁桌面。 千岁忧依葫芦画瓢,也这般喂过去,却没有收到预期的结果,“来,乖宝宝,快吃喔!” 天玑又把脸滚到我这一侧,眼睛里居然藏有一点不屑,见我看过去,又一点点消解。 我又啃了大半个馒头来化解自己的幻觉。一定要适时补充糖分。 见小徒弟不怎么吃馒头,虽然挑食不利于长身体,但这客栈的馒头确实不怎么好吃,于是我退一步,“去包袱里拿糖吃吧,吃完饭要赶路,会没力气的。” 第10节 天玑终于肯把脑袋从桌面抬起,小胖身体滑下凳子,走出几步,矮个头就消失在了人海。我半个干馒头没吃完,天玑重新出现在了板凳上,同时把手里的一碟咸菜捧到了我的半边桌面上。千岁忧羡慕嫉妒又悲伤。 忽然,一个盖过千岁忧的大嗓门怒喊:“谁偷了大爷的咸菜?” 我停了夹菜的筷子,千岁忧也停了悲伤,与我一起看向天玑。天玑伸了小手自盘里摸了个馒头,捧着小口小口地吃,不时挑几根咸菜放馒头上,再小口小口地吃。 店小二迎上那个大嗓门,“鸡大爷息怒息怒,这几日人多手杂,您谅解一二,我们掌柜的免费附赠您两碟咸菜!” 大嗓门哼哼两声:“大爷我就不跟你们为难,不过在座的都听着,小偷小摸大爷没空管你们,要是有谁想趁着这几日人多就谋财害命乱生是非,那可就撞到大爷的刀口上了!” 食客们唯唯诺诺忙称是。 千岁忧把店小二扯过来,八卦脸地问:“诶,那什么鸡大爷是哪派锄弱扶强的大侠么?武功怎么样?” “锄强扶弱。”我继续吃咸菜。 千岁忧白我一眼。 店小二手遮嘴边,压低声音:“那是六扇门的姬神捕,最热衷办命案,缉拿罪犯了,千里追踪踏雪无痕好生了不得,武功那当然是万里挑一,上月江湖榜排名第八!” 千岁忧吃了一惊,思量一番,低调地问:“那个,你有没有听说过紫阙轻侯?江湖榜排名第几?” 店小二茫然片刻:“没听说过。” 我忍笑,千岁忧捞起一个馒头偷袭,我拿筷子把馒头串了。 千岁忧眼珠一转,邪恶一笑,继续问店小二:“那个,你还有没有听说过桃花坞老不修?江湖排名第几?” 店小二略茫然。 千岁忧补充:“就是叫慕太微那个老不修。” 店小二哦了一声,神采飞扬:“就是画中仙啊,上月排名江湖恶人榜榜首了,不过这话一定不能让姬神捕听见……” “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提大爷偶像的名讳?”姬神捕拍案而起,雄视四方。 店小二闭嘴溜了。 这样嘈杂的客栈中,尚能分辨出关键词来,不知是对偶像名讳的敏感,还是内功卓绝。千岁忧又把我的咸菜抢去了,羡慕嫉妒恨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很快又回过味来,拨了小半咸菜到我馒头上,大方笑道:“好歹你也上了个榜首不是,来来吃几根咸菜庆贺一下。” 这厢桌上抢来夺去一顿早饭吃得婉转迂回,那厢神捕风卷残云后跟客栈掌柜的打探情况。 “掌柜的,昨夜投宿的可有可疑人士?” “姬神捕,这有可疑人士,小的也看不出来啊。” “掌柜的,用你的直觉,可有不合常规投宿的?” “唔……不合常规……啊有了,昨日傍晚有两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投宿,还拐了个小孩装作一家子,更过分的是,还带了个巨型动物。他们以为伪装成走江湖卖艺的小夫妻,就能骗过老朽。” “可是长得很美貌?” “正是正是!” “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爷追捕了这么久的拜月教余孽,看来就在客栈中!掌柜的,快说,他们在何处?” “姬神捕,就在那边桌上吃饭,两个男人一个孩子!” 姬无常一个大挪移,人就到了我们桌边,从天而降一把大刀砸到桌面上,几只馒头一蹦老高:“你们可以保持沉默,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们有权利在接受捕快询问之前委托状师,如果你们付不起状师费,六扇门可以免费为你们提供一名状师。你们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分属拜月教什么分舵,任教中什么职务,来到中原有何企图,所犯命案几条?” 千岁忧嘴边衔着一块馒头,天玑嘴边衔着一根咸菜,我嘴里咬着一根筷子,三人一齐望着瞬间漂移而来的神捕。 半晌的等待依旧是沉默后,一身便服的神捕姬无常抽动着泼墨一般的剑眉,爆声:“册那!大爷问话你们不答,藐视本神捕就是藐视衙门,藐视衙门就是藐视朝廷,藐视朝廷就是藐视当今圣上,你们活腻歪了!” 满堂食客见捕快追凶,当场缉拿凶犯,一阵丢碗扔筷,哗啦啦全跑光了,只剩咸菜在空中飞。 千岁忧拿掉贴到脑门的一根咸菜放嘴里,莫名其妙望着神捕,“你不是说我们可以保持沉默?” 神捕拔刀出鞘,刀光闪瞎人眼,我们三人抬手遮光。 “那就跟本大爷去六扇门走一趟!” 我掏出袖中小镜,刀光一片闪耀反射,晃回神捕眼前。我一手捞起小徒弟,一手捞只馒头,“快跑!” 三人一起出逃。 逃出客栈,我忽然想起来:“旺财呢?” 千岁忧也想起:“包袱还在客栈!” 天玑在我胳膊下抬起头:“还有糖糖。” 逃到十字路口,千岁忧道:“慕小微,老子不要你带路。话说,我们为啥要跑?” 我脱口:“他是江湖榜排名第八的神捕。” 千岁忧瞪着我:“你还恶人榜榜首呢!对了,你不是他偶像么?” 我恍然:“忘了。” 千岁忧泄气:“现在怎么办?” 天玑指着十字路口外墙上的一张画,“漂亮的姐姐。” “在哪在哪?”千岁忧激动地一阵扭头。 我们习武之人视力都是极好的,十几丈外便看清了墙面上一排美人图,每幅美人图下标注小字,某某镇花魁,所有美人图最上方一行大字—— 我要选花魁。 同时我们发现,路上人潮都是涌向一个方向。 “慕小微,本公子有个风雅的提议。” “要去你自己去,老夫还要去蜀山镇追查拜月教下落。” “包袱银子都落在客栈了,你带着小可爱一边睡街头卖艺一边跋涉去蜀山?”千岁忧扼住命脉。 天玑抱着我手臂,闪动眼珠:“师父,我要糖糖。” 千岁忧再提议:“所以当下之计,还是寻个熟人借点盘缠,你有没有什么青啊楼的什么相熟的红啊颜的知啊己什么的?” 我寻思半晌:“没有。” “玉嵌。”小徒弟吐出两个字后吸着手指头,一派无邪。 ☆、第15章 遭遇百花楼 顺着人潮,被千岁忧硬拽着去了百花楼。正常的青楼都是晚间营业,由于今晚要选方圆百里十个镇上的第一花魁,因此全天候不打烊,花门大开,当然也不是谁都能进去。 我在门口踌躇,跟千岁忧商量:“天玑还小,不能带进去,还是我来看孩子吧。” 千岁忧抱起天玑,一副成竹烂在胸中的老江湖面孔,“借到银子是重点,去见老相好,怎么可以带孩子?这不是找死么?小可爱交给我,放心吧!一会见到人家千万要把你那张白痴脸收起来,可以花痴一点。” 天玑适时捧出一面小镜子照着我。 镜中的老夫,丰神如玉,年轻俊雅,不由道:“如此的玉树临风,哪里白痴了?” 千岁忧握着天玑的小手把镜子一收,“慕小微,你这风情的皮相是用来迷惑花魁的,不是用来自恋的。” 说着,将我一推。 我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跨进了百花楼的迎客范围。 收钱迎客的龟奴一转身见到我,先是吓一跳,接着恢复热情,“这位公子面生呀,怎么称呼?” “唔……”我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 龟奴一脸了然:“了解了解,公子想必是有身份的王侯之家,不知公子订的哪个包间?” “呃……”包间是以数字排序还是天干地支排序?我胡诌哪个好呢? 龟奴又一脸了然:“了解了解,财不外露,凭公子的身份以及这一身故意不合身份的打扮可以看出来,公子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不知公子看中了哪个楼里的花魁?” “喔……”没有仔细看墙上的注脚呢,早知道就多扫一眼呐,要不要提名玉嵌呢? 龟奴依旧了然:“了解了解,以公子这样的家世身份容貌,定是同时跟好几个花魁交往吧,匿名投票是应该的,公子果然混迹花丛游刃有余钦佩钦佩!” 龟奴又要提问,可是我的语气词已经用完了。视线一偏,看见千岁忧躲在石狮子后面笑得要断气,拳头不停捶打狮子。天玑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把千岁忧拉低,果断把石头块塞他嘴里了。唔,似乎是跟我学的。 千岁忧吐出石块,搂过天玑翻转过来,照着屁股甩了几掌。报仇后,继续用看白痴的眼神示意我,同时做出从袖子掏东西的举止。 以老夫的聪颖,当然在他顿足重复了六遍后立即就领悟了其含义,不就是先付入楼费的意思嘛。我自袖中掏出五个铜板排在手里,看了看,塞回袖内三个,想了想,又塞回去一个。最后将一枚铜钱赏给了龟奴。 龟奴还是那个龟奴,但是态度已然从酷暑转为了严冬,连个肃秋的过渡都没有,人类这个物种真是令人费解。我也没法等他四季轮回再暖春了,直接被人群挤进了花楼。 人类寻欢作乐的进化发展太快了,我二十年前的旧观念已然不够用了,眼花缭乱得很。正在因缺少糖份而头晕之际,左臂被一个姑娘给抓住,“哎唷,哪里来的俊俏小官人,没人认领,看来是没有预约了,不如跟了姐姐吧?” 同时,右臂被一个芳香袭人容貌清秀的纨绔给拉住了,“谁说没有预约,本公子在这位美人儿一进百花楼就用意念约了!” 姑娘啐了一口:“我说林公子,半月前你就一掷千金包下了芙蓉镇花魁沁芳姑娘,今日也巴巴赶来助阵投票,这临阵变心也太快了吧?再说,一直也没听说您好男风啊?” 纨绔林公子摇开一把染了不知多少香粉的折扇,轻佻地挑眉,“本公子好美色,为美人折腰,何须区分男风女风,庸俗!” “你就不怕沁芳姑娘拈酸?” “女人就是这么小气,嗳你不是一直想嫁个金龟婿么,那个便衣捕快居然也来喝花酒了,玉容你还不抓住机会?”林公子趁机要将我拽过去。 “晦气的捕快!老娘更爱这个小官人,怎么的,想抢啊,让小官人自己选择吧!”玉容抓牢我不放。 我一眼瞥着神捕,第一想法就是逃,遂反手拉住林公子,望了一望他。 林公子浑身一酥,扶住墙,“好!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八仙过海,沧海桑田,海底捞针,我都无怨言……” 姬无常已然往这边走来,我不待林公子继续寻找各种海,拉了他便跑。 “没良心的小官人!”玉容在身后碎碎念,旋即便调整了状态,“哟,什么风把神捕大人给吹来了?” “你,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可有乐籍卖身契?百花楼可有可疑人物出现?” …… 一阵风般,我将林公子拽着跑了大半个花楼,停下来歇歇气时,一回头—— 我感觉心跳都停了好几拍。 为什么白天会见鬼? 被拽着的人见我神情有异,忙转头对着光可鉴人的红漆柱自照,镜像中,一个衣着华贵,举止纨绔,面容生得极其偷工减料的陌生人惊慌失措,立即背转身去,一阵捣鼓,重新回过头来。 我没来得及闭眼,于是又见鬼一样,竟然发现这张偷工减料的脸又恢复了方才清秀公子模样,当时我就震惊了。 林公子很抱歉地解释:“吓到你了吧,刚才跑得快了,人家的易容都跑掉了,真是,你怎么能跑那么快?” 第11节 虽然老夫也知道易容术很奇妙,但居然能奇妙到这种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百花楼里,人渐渐多起来,我还要找玉嵌借钱,还要躲过姬神捕,还是不要长久逗留得好。这般想着,便要告辞:“这位林公子,今日幸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嫌我丑了是么?”林公子陡然间伤感起来,“你也同她一样,见过我真面目后就弃我如敝履,哪怕曾经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沧海桑田的甜言蜜语……” 我调整一下语调,歉然道:“那个,在下并非嫌弃公子不拘一格的容貌,实在是有要事在身。那个,公子知道玉嵌姑娘住哪里么?” 林公子抬起哀伤的眼,“你同她居然一样一样的,见我丑,说变心就变心,立即就找女人!” 我很惊讶,“那个,虽然打探别人的事很不好,但在下觉得,公子的爱人既然是个女人,合逻辑的做法应该是重新找个男人才对。” 林公子愈发哀伤:“谁说他是个女的。” 当今世情果然好复杂,我简单理顺了一下,又道:“既然他是个男人,那么与公子一起自然不合世俗,兴许他迫于世俗与父母的压力,强行掰了自己,喜欢上了女人。” 林公子哀伤愈浓:“谁说她是个男的。” 果然人在受打击后是无法与之沟通的,我也不再尝试同他讲道理了,可惜我这人轻易不与人讲道理,遇着一次恻隐心大发想讲一次道理,对象还是个精神错乱的。 我预备再找个人问路。林公子无精打采发了善心,抬手往后门一指,“落难公子与富家小姐一般都是相会后花园,看你样子也不是个有钱逛窑子的,居然瞧上了花魁,看在今日我们有缘,你又听了我这许多伤心事,我就做回红娘吧。你去后面院子等着,我去帮你叫玉嵌。对了,你怎么称呼?” 我忙道谢:“你就告诉她,有个姓慕的找她。” 夜里的后花园是幽会之所,大白天的后花园是晒人干之所,因此也就没什么人。我左等,右等,等得快要把自己挥发掉时,身后蓦地想起一个声音。 “哪个姓慕的死鬼要找人家?大中午的要人家来这里晒人干!” 虽然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我还是毫无准备地从树荫里转出来了,“是、是我。” 玉嵌一身翡翠绿,一见我,先愣后惊,手扶额头,似乎将要晕倒,“我一定是在做梦,慕太微这假正经货怎么可能来找我?”忽然,她身形一震,眼中一亮,“当初老娘倒贴你不干,现在到了老娘梦里,可由不得你了!” 自语罢,几步上前,向我扑了来。 我一时没弄清现状,被她一股蛮劲冲得贴到假山上,“等、等下……” “等什么等,老娘等得够久了!” 刷刷几下,扯掉了我腰带,又刷刷几下,扯开了我衣襟。怎么这么迅速,都不让人好好说话,我护完腰带护衣襟,还是跟不上花魁的手段。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我又头晕了。 “爹爹,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清脆的童音响在身边。 玉嵌顿住脱衣服的手,一脸惊愕,转过头,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你、你叫谁爹爹?” 我清醒过来,见天玑竟出现在这里,不知看了多久。 天玑一脸天真,手指着我,“他呀。” 玉嵌崩溃,使劲掐我:“你个老不正经果然是假正经!你都跟别人生闺女了,还在老娘面前三贞九烈!说!是哪个狐狸精勾的你?老娘哪里不如那个狐狸精了?” 小徒弟清澈而幽幽的眼盯着我,我忘了疼,只想把她方才脑中的一幕给抹掉,带坏徒弟,可怎么好。玉嵌掐我掐得没劲了,我得以脱身,赶紧将自己整理好,问小徒弟:“怎么跑这里来?你千叔叔呢?” “千叔叔抱着一个姐姐喝酒。”天玑一板一眼回答,语调跟平日不同,“不过没有像爹爹这样,被姐姐亲来亲去亲来亲去……”无数遍重复。 我把她嘴捂住,“咳,小孩子不要乱说。” 玉嵌暂时控制了情绪,退而求其次,“慕太微,你有老婆孩子我也就认了。既然你不是做真和尚道士,今晚老娘就再倒贴你一次!” 还没等我拒绝,天玑竟开口了:“爹爹会很吃亏。” 玉嵌柳眉倒竖,“为什么?” “你又不温柔又不漂亮,没有我娘亲对爹爹好。” 玉嵌暴走:“你娘亲究竟是谁?!” 天玑肉嘟嘟的小脸转向我,“是天上地下,最爱师父,对师父最好的人!” ☆、第16章 密室杀人案 被小徒弟一通莫须有的搅局,借银子的计划我想也没戏了,趁着玉嵌还没从震惊和愤怒中完全清醒过来,我抱起天玑便跑,不过,觉得这样跑了实在不太厚道,又跑回来。 “玉嵌,其实我是来跟你借钱……”一句话没说完,见她整个人好像被气大了一号,“我说得玩的,你不要当真!”我又转头跑了。 “个没良心的!好好说话,老娘会不借你钱么?跑你个丧啊!” 跑远了后,我仿佛听见了什么,刹住步子问天玑:“她是不是说同意借我钱?” 天玑一手搭在我肩头,眨了眨眼,脆生生道:“她说你个没良心的,好好说话,老娘也不会借你钱,跑你个丧。” 果然被拒绝了。我就说跟花魁借钱不太靠谱,一鼓作气便跑出了后花园。 “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千叔叔呢?”我决定严厉训斥一下,把她放地上,“人多的地方怎么可以乱跑?迷路了怎么办?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怎么可以不跟大人在一起?” 天玑歪着头,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师父走了后,千叔叔把我装进一个袋子里带进来,把我放在桌子底下,他就找漂亮姐姐喝酒去了。我从袋子里爬出来,顺着师父身上的味道找到了师父,发现师父在跟一个漂亮的姐姐抱抱……” “好了就到这里。”我一边对千岁忧这种带孩子的方式极为不满,一边收了训斥的语调,弯下腰,告诫小朋友,“师父和玉嵌姐姐的事,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么?” “知道。” 解决了后顾之忧,我们一起去找她千叔叔。 百花楼里气氛更热烈了,大概是快要到选第一花魁的时候。各处推杯换盏,卿卿我我,脂粉香罗。好想把小徒弟的眼睛蒙起来以免被污染,小徒弟却毫不在意一个人在前面领路,三尺不到的身高穿梭在人群中,左右逢源。 天玑直接把我领到了千岁忧喝花酒的桌边。果然见这货左拥右抱还嫌手少了几只,一双眼睛色迷迷都还瞧不过来。我寻了个凳子坐过去,这货眼睛一直,从桌上趴了过来,“新来的么?怎么这么眼熟?来陪哥哥喝一杯……” 我接过酒杯搁一边,“千岁忧,你欠我的三千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什么?”酒色瞬间从这货眼中褪尽,生生被吓醒,“那么多,我欠你那么多?我爹会打死我的……”看清眼前后,千岁忧大怒,“慕小微你敢吓老子,万一把老子吓得半身不遂,你……” 我又看着他问:“我家小徒弟呢?” “不就在桌子底下的袋子里。”千岁忧去桌底一捞,没有,再捞,还是没有,待钻进去捞,依旧没有,僵了一会儿后,再出来时,这货一脸沉静,看我一眼,“我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你不要哭,徒弟丢了还可以再收,千千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捞起桌上一根黄瓜塞他嘴里了,起身便走。 天玑跟在后面,爬上凳子,也捞起一根黄瓜塞进去,再爬下凳子,跟在我身边。 此时忽然人潮涌动,把个中央舞台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谁也走不出去。老鸨爬上台,挥汗如雨,“花魁大赛,现在开始——” 只见七彩的舞台上,一一走来各镇花魁,每上前一个,台下便有一群人开始尖叫仍鲜花。叫到玉嵌时,我见她一副昔日风情毫不受损,玲珑八面兼顾四方,台下的尖叫声非常强烈。我从身前一个姑娘头上抽下两根发带,卷巴卷巴成两团,塞进天玑耳朵里。 此际,不少公子哥怀抱鲜花准备献与美人。我一手堵着耳朵抵御各方尖叫,一手顺便抽了一枝鲜花,拈在指间,甩去了台上。 众人只见一支花箭自人群之上横空飞去,“嘟”的一声,正簪入玉嵌发髻。 欢声雷动,我深藏功与名。忽然感觉到一道奇异的视线,就在咫尺的左边,我一转头,正对上与我齐高的小徒弟的目光。咦,哪里不对?与我齐高?再往下看,天玑居然是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头。我吃惊地再往下看,见一个娃娃被发带绑了手脚,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 看来又是一个带着娃娃来花楼的家长,可为什么是我的小徒弟坐在人家娃娃应该坐的地方呢?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趁人不备,我赶紧给人家娃娃松绑,再迅速把天玑给换下来。 多么让人发愁的熊孩子,怎么能随便绑架别人家小孩呢?我还没拉开训斥的架势,反被她捂住了眼睛,在我耳边低声:“师父,快闭桑眼睛。” 太愁人了! 我准备正正经经地教育她一回,还没拿开她的小手,忽听得周围一片惊恐的哭叫声,百花楼如同瞬间炸开了锅。我拿开天玑小手,见人群已经混乱不堪,人拥人,人挤人,还有被推倒被踩倒的。 我大惊,“发生什么事了?” 天玑一手指向舞台。 我一看之下,屏住了呼吸。 方才还水泄不通的舞台四周众人早跑得一个不剩,一片狼藉中,某个镇上的花魁俏生生站在中央,只是,脑袋落去了台下。反应过来后,我忙捂住天玑的眼睛,“小孩子不要看。” 我也不忍见那血腥,余光掠过掉落的人头,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同时,一道银链子切切实实从空中闪了过来,如同一道银色蟒蛇,蛇行而来,要将我缠住。 我抱着天玑预备先撤,没防住天玑一边被我捂着眼睛一边忽地抬起了一只手,扬起一股极强悍的内力,生生将银链子末梢反击了回去。手持银链子的正是神捕姬无常,借着天玑发出去的力道退后几丈远,化去了银链子上的反噬力。 神捕动了怒:“拜月教余孽还不束手就擒?竟敢在大爷眼皮底下行凶,残忍杀害一介女子!” 说罢一道银链子又甩了过来,我抱着小孩不好施展,只得一退再退。千岁忧飞身过来一把拽住链子,往手上一挽,开始了拔河,“神捕大人,你凭什么叫我们拜月教余孽?你哪只眼睛看着我们行凶了?这一个个姑娘们,老子疼爱都还来不及!别以为我们跑了一回,就是怕了你!老子在京城上边有人!正二品!” 神捕被气到,“册那!正二品在大爷面前,也得叫大爷一声神捕!凶手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凶手,大爷追捕罪犯这么多年,当然感觉得到,这百花楼外面方圆一百尺内,没有高手的气息,凶手必然是在楼内!这楼里除了你们几个可疑的家伙,还有谁最适合做凶手?” 千岁忧呸了一声:“老子还觉得你最适合做凶手,无声无息杀完人后,混入人群装无辜观众,再贼喊抓贼!” 我啊了一声,“传说中的密室杀人!” 天玑扯了扯我袖子,示意我看一个地方——命案发生的舞台。此刻的台上,有一人已将无头花魁的尸身拼在了一起,呆呆坐在花魁身边,失魂落魄,正是替我出主意落魄书生后花园会小姐的林公子。 神捕与千岁忧还在一边拔河较劲内力一边互喷对方才是凶手。我把天玑搁到地上,画了个圈,她乖乖蹲到圈子里。 那林公子帮过我一回,虽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但我不能弃他此刻的情绪于不顾。我跃身上了台子,见四周不见一滴血迹,无头花魁的脖颈周围也不见兵器痕迹,竟如同瓜熟自落一般,没有外力干预,纯属自己掉落。 “林公子?”我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他僵掉的眼珠才咕噜噜转了转,看到我,一个抽噎,顿时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嗷,小慕。” 我只好借给别人肩膀,“林公子莫非同这花魁相识?” “嗷——”林公子哭得极其伤心,“这是芙蓉镇的沁芳,是我的相好。” 我心想原来纨绔公子也会这般动情,“林公子节哀顺变。” “嗷——是她干的,一定是她干的!她不准我喜欢上别的女人,居然下此毒手!” 没等我追问真凶,拔河的神捕与千岁忧灵敏地飞了过来。神捕将我拨一边,一把提起林公子,两眼放光,“你知道凶手?是谁?” 林公子抹了把泪,“知道又如何?你们谁都不是她的对手。” “册那!快说凶手是谁?就没有大爷追捕不了的凶犯!” 林公子目光放远,“那你们得听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我的情殇故事。” “册那!大爷对你们欢场男女十八禁故事不感兴趣!” 林公子哭完后开始无表情,“那你知道沁芳死于蛊虫么?要听蛊虫的来历,就得听我的失恋故事。” 林公子又要开始讲故事,不知道会不会同他给我讲的那段一般颠三倒四。听故事前,我做了下准备,坐一边,吃黄瓜。千岁忧挤过来,掰走了我手里一大截黄瓜拿过去啃。天玑也跑过来,掰走了千岁忧一截黄瓜。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啃。 林公子震翻我们三观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篇了。 ☆、第17章 美人画皮恋 林公子名梦溪,爱好:旅游、易容。 因生得偷工减料,弗一出生就把亲娘给吓晕过去,在兄弟姐妹间也经常被排挤,懂事后,听闻高丽国的易容术鬼斧神工,便将暗中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做了盘缠,留下一封书信就少小离家了。 第12节 然,很傻很天真的少年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被骗光所有盘缠后,又被当做偷渡人口被打了一顿,弱质纤纤的少年险些殒命,幸得一侠客路见不平挽回了他的小命。 听完了少年的凄惨身世与遭遇后,侠客告诉梦溪少年,出国需有官方的通关文牒,否则会被当做非法偷渡人口捕获。 少年万般绝望之际,大侠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此地往南千里外,有个回春谷,神医会聚,设有内科、外科、妇科、产科、儿科、皮肤科、精神病科、易容科等等。 梦溪少年大喜,告别侠客,踏上了征途。 林公子讲到这里,千岁忧听得眼皮子打架,天玑则早已枕我腿上睡着了,出于礼貌,我继续聆听。 之后,林公子又讲了路上遭遇食人族、野人族、啃老族的一系列惊心动魄历险记。 我一个午觉醒来,四周已睡倒一片,连神捕都没撑住。 林公子刚结束月光族的历险,发现众人皆睡我独醒,愈发以我为知音,“小慕,如果你落到醋溜族手里会怎么办?” “唔……”我作思索状,什么时候讲的醋溜族? 林公子见我如此认真思索,倍加感慨:“是吧,很可怕吧?”感慨完后便要开始讲蚁族。 “那个,回春谷的易容科为什么不属于骨科和皮肤科?”大徒弟曾吩咐我,一天最多睡一次午觉就好,睡多了容易老年痴呆。我只好引导林公子跳过各种族,直奔回春谷。 林公子脱离了各种可怕的族,进入到他的专业领域,遂精神一振,给我讲解医学术语,“是这样的,骨科是各大医馆最常见的科室之一,主要研究骨骼肌肉系统的解剖、生理与病理,运用药物、手术及物理方法保持和发展这一系统的正常形态与功能。骨科学又称矫形外科学,是医学的一个专业或学科,专门研究骨骼肌肉系统的解剖、生理与病理,运用药物、手术及物理方法保持和发展这一系统的正常形态与功能,以及治疗这一系统的伤病……” 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你不想再睡午觉而不得不再睡一次。 不行,不能睡,千岁忧说过我很白痴,难道这是真的? 想了想,我开始小声念:“一条虫,两条虫,小虫喜欢钻洞洞。三头猪,四头猪,肥猪赶路打呼噜。五匹马,六匹马,马儿一跑呱哒哒。七只鸡,八只鸡,公鸡打鸣喔喔啼。九朵花,十朵花,桃花树下是我家。” 一遍完,再来一遍…… 二百五十遍后,林梦溪公子终于点题:“从此,我换了容颜,却让我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孽障。她忽而温婉可人,忽而风情万种,于是我坠入爱河,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沉沦此生……” 林梦溪管那位姑娘叫清夜。清夜美丽非凡,同林梦溪渡过了一段男耕女织的幸福时光,互相海誓山盟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哈蜜我是瓜。然而,恩爱两不疑的誓词却抵不过一张真实的面皮。有一天,两人嬉闹,清夜一指捏开了林梦溪的画皮,才知美人皮下藏了不堪的真相。 清夜不发一言,林梦溪心肝俱碎,慌张中,怎么也补不好那张精美的易容,索性作罢。他问清夜:“如果,这就是我的真相,你还爱我么?”清夜语调悠悠:“爱呀。”说罢,拿起林梦溪的手臂,指甲划开他的肌肤,将一只蛊虫种入了他血液中。 清夜从不坦承自己的身世,但从她种种举止来看,应是苗疆姑娘。林梦溪知道,苗疆姑娘爱使蛊,尤其在爱上一个男子后,便在他身上种情蛊,这男子便不可以移情别恋,否则情蛊啃死你。 林梦溪不仅不畏惧,反而很高兴,这是清夜对他身份的认可?坠入情网的男子,所见都是人世间的美好和对爱人的完全信任依赖。 直到,半月后,林梦溪被拒之门外。 清夜不见他了。 为什么?林梦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挣开拦住他的侍女们,硬是闯入了房间,他所见的一幕摧毁了他对爱情的所有向往。 曾经的海誓山盟怎么敌得过如今的新欢? 清夜有了新的恋人,正同她的新恋人一起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爱情是林梦溪所有的信仰,这个信仰一旦被摧毁,他便开始等待报复的时机。 一个月后,身边多了一个跟他一样信仰被摧毁的可怜虫,正是步他后尘的清夜新恋人。这时候的清夜,当然又有了新的新恋人。半年后,前仆后继被始乱终弃的男子们越积越多,无一例外都是在被抛弃前种下蛊虫。这些蛊虫确实是情蛊,每月十五必须吃下解药才能安抚体内蛊虫,否则便会被蛊虫吞噬血脉而死。用意依旧,我可以抛弃你,你不可以离开我。 林梦溪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她的恋人,而是她的男宠、玩物。 有性情刚烈的,不畏恐吓,毅然出走,不过很快,其尸身就会被发现,无一不是死相惨烈,蛊虫破体而出,导致血肉模糊。 男宠们的怨愤越积越大,终于在某个十五的月夜结了联盟一起攻入清夜房间,若不逼她取出他们体内蛊虫,只怕永无天日,谁愿意一辈子生活在一个恶魔的控制中。之所以选择十五月夜,是因为他们发现,只有这一夜,清夜才不会招人作陪,必是她自己也被蛊虫反噬。听说蛊虫的嗣主往往也会在自己身上下蛊,是为母蛊,而嗣主下给别人的蛊,是为子蛊。母蛊存,子蛊存,母蛊灭,子蛊灭。 众人带着对清夜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扑了上去。彼时的清夜,虚弱地靠在桌边喝酒,却在十几人近身时,鬼魅一般的消失了。众人惊惧,不妨她已到了他们身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她轻柔的手拂过他们后颈,温柔地叹息:“你们要背叛我么?” 灯火灭尽,只有窗外满月的光辉。背衬满月,清夜重又出现在了消失的地方,支着腮喝酒,月亮的光芒又把她照得如同一尊女神像。 林梦溪当时完全呆了,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到哪去。 月正天时,众人蛊毒一起发作,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林公子现在讲来仍忍不住哆嗦。清夜将本次解药赐予了他们,竟也并未再为难。 经此折磨,众人替身体会到了蛊虫发作的可怕,多数人不愿再冒险离开或与清夜作难。少数有气节的也都被蛊虫折磨死了,想与清夜同归于尽的,都在离清夜七尺外惨死。林梦溪是个异数,甜言蜜语智取到第二个月的解药后,带着对清夜的爱与恨,离开了。虽然只够活一个多月,他也希望能寻欢作乐一场,再牡丹花下死。 于是便有了与芙蓉镇花魁沁芳的一场相识相恋,却没想到,沁芳也因自己而死。 讲完整个故事,林公子忽然神神叨叨:“小慕,你说她是不是依旧爱我,才对沁芳施以毒手?” 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情爱爱我不甚了解,含糊地唔了一声。 没防,天玑在我膝头道:“她哪有说爱你。” 林公子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而辩解:“当初,我问她,如果,这就是我的真相,你还爱我么?她回答,爱呀。” 天玑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其实,她说的是,哎呀,语气词。” 林公子张着嘴,呆在当地。 已经醒来的千岁忧也来补一刀:“我也觉得是语气词,哎呀。那时你易容掉了,她当然很惊叹,哎呀好高明的易容术。你问她是否还爱你,她觉得哎呀这个样子还指望我爱你么。” 林公子嘴巴再张大一号,整个人要崩溃掉了。 我跟天玑同时看向千岁忧。我训诫:“这个时候应该安慰人家,哎呀,就是说,哎呀这个时候不要说这么扫兴的问题。男人最怕的就是被娘子问你昨天爱我吗今天爱我吗明天还爱我吗,尤其是在少儿不宜的时候还要被问到,何其扫兴。” 千岁忧吃惊地看着我,“慕小微,你怎么不呆了,这种事情都知道?” 天玑唰唰望着我,“师父,什么是少儿不宜?” “少儿不宜就是少儿不宜问。”我端正面色,将目光引向林公子。 见我们絮叨个没完,神捕对林公子的话也半信半疑,独自去勘查尸首,又嫌人手不够用,“来个人,跟我一起验尸!” 林公子双手捂脸:“我下不了手。” 千岁忧也捂脸:“太恶心了,不卫生。” 天玑爬下我膝头,我把她捞回来,“做什么去?” 头也不抬,“验尸。” 我把她按住,“不要乱学人说话。” 神捕一手指我,“册那!不要啰嗦,快来给大爷打下手,不然拿你归案!” 见周遭实在无人做志愿者,我只好挽袖子上。 ☆、第18章 徒弟弄丢了 虽然我迫不得已做了验尸志愿者,但在神捕眼里,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仍未洗刷。神捕不同于一般捕快的地方就在于,不会轻易施舍自己的信任与人。所以,神捕既不信任我,也不完全相信林公子的这段凄美人间惨剧。表现就是,盯着我的目光不放松片刻警惕,“你究竟姓甚名谁哪里人士,此时若自首还来得及,只要你供出主谋或帮凶,六扇门可以对你网开一面。” 我老实回答:“在下姓沐,水旁一个木头的木,名微,微小的微。在下觉得在下不是凶手。” “沐微微,若是欺骗司法,你可知是什么后果?”神捕十分严肃。 略微惊讶了一下神捕给我名字的断句,忙回答:“不知道。” 辨识了许久我面上的诚恳之态绝非作伪,神捕哼了一声:“如今的人一个个都是法盲!开始验尸吧!” 很快,就见姬无常从肚子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小箱子,搁到地上,再从耳朵里掏出一把做工精巧的钥匙,用钥匙打开小铁箱,就见箱内唰地弹出九层铁架,每层躺满了工具,各种造型的刀、长短不一的针、色泽各异的药丸、雪白的丝帕、大小不等的口袋、筷子、汗巾、琉璃小水杯…… 我眼花缭乱之际,姬无常已取出一把银针分握五指之间,嗖的一下甩出去,无一落偏地分刺沁芳身体从头到脚主要几处穴位。 我好学不耻上问:“这样钉住就不用担心诈尸了吧?” 姬无常鄙夷地看我一眼,“银针试毒!看哪出银针色泽有变化就重点解剖,减少工作量,提高效率。” 我谦虚地受教了,但是,万一诈尸怎么办?见神捕忙着拔针查看颜色,我便将到嘴的疑问咽下去了。 所有银针□□后,只有头部那枚变了黑色。 姬无常得意地向我示范:“沐微微,这下知道了吧?” 我略不解:“可是,既然头部早就掉了,而且没有一点外伤,应该优先检查头部,不就可以早些发现?另外,大人你看,沁芳姑娘手上肌肤如玉,面部却黑得像块碳,不就说明有毒的话,毒素应在脑部,又因为脑袋掉得早,未能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么。” 姬无常瞪了我许久,“知道妨碍六扇门神捕办案是什么罪么?我让你说这么多个句子了么?我是神捕还是你是神捕?再说谁知道她是本来就这么黑还是怎么的?办案光看色相而没有可靠的依据,逻辑推理不严谨被人指控怎么办?一看你这种皮相和为人就知道常年浸泡酒色导致肾虚肝火过旺,你这眼神脉脉注视本大爷是什么意思?” 出于礼貌,我没有打断神捕,直到他一通话说完,我才道:“大人,沁芳姑娘头部断裂处方才爬出了一只甲壳虫,有小徒的指甲盖大小,唔可能还要大些,肚子好像撑得很大,但行动很迅速的样子……” “在什么地方?本大爷怎么没看到?” 我指过去,“在大人的手肘上,唔已经到了肩膀,在下琢磨它大概是想钻进大人的衣领。” “册那!”神捕一蹦三尺高,手速极快地扯开上衣往自己身上抽打,终于让他抽下那只虫子,却落到我手上。 小虫停在我手上,不前进也不后退,完全没有在神捕身上的灵活和兴奋,忽然它原地转了一圈,就晕倒了。好生奇怪,我正想把它拨弄醒,好研究一二,天玑猛地窜过来,把我手上的虫子扫落在地,抬腿一脚踩死。 证据,就这么,被踩死了。 姬无常还来不及喊脚下留虫,又见躺在地上的沁芳忽地直立起来。 身后林公子、千岁忧一起尖叫:“诈诈诈尸——” 神捕愣了,“这是迷信……” 沁芳直愣愣地抬起了一只手,向我们伸来。此时第一要务当然是跑,神捕来不及收拾百宝箱,却舍不得丢下,一个慌神,掉落了一张丝帕,不幸的是,还一脚踩上了丝帕,丝质光滑,带着他滑行了几尺,将正捡回徒弟的我猛撞过来,猝不及防,我便带着天玑一起迎向了沁芳姑娘。 林公子、千岁忧:“嗷——” 电光火石之间,我一手抱着天玑,一手化指,点往沁芳丹田,聚气一灌,砰地一声,沁芳后飞坠地,我拔了发簪,注力发出,弦箭一般钉入沁芳手掌,直入地下。 危机解除后,神捕又甩了一把银针钉入。千岁忧跑过来检查我与天玑,“吓死老子了,怎么还带诈尸的?慕小微,你居然会收僵尸的道术?不需要加上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和急急如律令么?” 我想先整理一下散落的头发,瞅着发簪没法再用了,便向神捕的百宝箱里借了支筷子,权且一用。姬无常确认了一下沁芳不会再诈尸,开始对我表示疑惑:“沐微微,你方才施展的指法叫什么?” 我随口道:“桃花点穴手啊。” 神捕满腹狐疑:“怎么跟传说中蜀山掌门的无相指有些相似?” “啊?”我看看自己手指,“无相指……” 神捕挥挥手,“罢了,天下指法一大抄,你一介凡人怎会本大爷偶像的无相指,哼,也就抄个皮毛,哪得本大爷偶像的神韵!不过,你怎知这花魁要诈尸?莫非,是你使的什么诡计?” “啊?”我据实道,“沁芳姑娘死相凄惨,必是死不瞑目,民间传说,这样情况下往往会诈尸一下,所以在下如是猜测。不过,大人给她施了那么多银针,蓦地扎入凝固的穴位,再忽然又都抽走,如同你将一根筷子扎入一块烧饼再忽然抽掉筷子,你所施的力度便会带动烧饼竖起,不过这个力度和时机需把握好,并非每次都能带起烧饼,所以沁芳姑娘未必一定诈尸,但却具备了诈尸的条件,这样。” 众人被我绕了一圈似懂非懂。千岁忧斜我一眼,“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神捕哼了一声,“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花魁除了站起来,还能抬起手臂,这又是什么原理?难道烧饼被筷子带起来后还能把自己身子的某一块挪动,比如烧饼把自己对折一下?” “啊?”我诧异万分,“大人你怎么能这么想,烧饼又不是人,怎么可以挪动自己的一部分?” “册那!不是你拿烧饼举例的么?” “唔,在下其实是想虚拟一下,免得说起来很可怕,既然你们不喜欢,那在下就直说吧。你们难道忘了方才被小徒踩死的那只蛊虫么?” 第13节 一听蛊虫,众皆变色。 林公子掩面又哭上了,“我就说是清夜看不过我喜欢沁芳,便下此毒手,她怎么可以这样歹毒,可为什么我还是无法怨恨她?” 大家看他哭一阵,也不加理会。神捕取了百宝箱的工具保存被踩扁的蛊虫,提到我面前晃了晃,“沐微微,这只蛊说明什么?” 千岁忧被恶心到,取了手帕捂鼻,“慕小微,你们什么时候亲密成这样了,一口一个慕微微。告诉你们,有老子在,外人休想插足!” 我没理他,看了看蛊尸,“在下听说苗疆盛产各种蛊,譬如有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疳蛊、肿蛊、癫蛊、阴蛇蛊、生蛇蛊等等,不过沁芳姑娘身上这个种在脑子里的蛊,并非在下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蛊,在下猜测,施蛊之人是在做某种试验,将人的头部作为种蛊的容器,选中沁芳姑娘乃是偶然。” 神捕似信非信,林公子却是无法相信。 “什么?偶然?难道清夜不知道我和沁芳的事?沁芳不是因为我而死?” 我有些抱歉,这样似乎有些伤到林公子的心,“在下猜测,这只蛊并非清夜姑娘种下,而是另有其人。” 林公子无法承受被清夜无视的打击,泪如雨下,“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 神捕一脸阴晴不定,眼中却发起光来,如同即将寻到猎物的猛兽。 我只好继续推论:“既然林公子从清夜姑娘那里骗取了本月十五的一次解药,那便只能确保本月无忧,只怕下月十五便是大限,想要破解,只能重回清夜身边。在下想,清夜姑娘用蛊控制你们,便无需再为你们千里奔波,特意种蛊到别人身上。唔,在下做这样的猜测,是基于林公子的讲述中清夜姑娘的性格。以她的性情,应该不屑于再做多此一举的事。而且,沁芳姑娘身上的这只蛊,蛊毒明显未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只在脑子里,而脑子又是个天然容器,应该是培植之用。” 林公子被我打击到崩溃,呆坐地上去了。千岁忧和天玑过去劝他,譬如:正室不知小三的存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清夜不知你在外面胡来,将来你若想不通要回去找她,兴许还可以言归于好。 我发觉,神捕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不知已将谁当做了想象中的猎物。我想了想,猎物就留给神捕好了,“在下认为另有其人是因为在下在路上听过一件事。距此不远有座宝莲山,应该是山匪聚居的地方,某天来了个叫洞仙的美男子,此后宝莲山便陆续有人失踪,后来被人发现洞仙有在月夜收藏人头的癖好……” 我还没说完,神捕面布红光,断喝:“册那!就是他!本大爷为拿他归案不知跑了多少个地方,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经我们分析,这个叫洞仙的应该是在用人头种蛊,之前拿男人做试验,如今又换成女人,沁芳应是倒霉催地路过过宝莲山,兴许在山下与美男子洞仙不期而遇,便有了这一悲剧。而在此之前,洞仙足迹遍布中原和江南,每过一处,均拿人试验,犯下一路命案,神捕姬无常便一路追捕,当然总是落后一步。 千岁忧很不甘心,“老子也听那小喽啰说过洞仙的事,人头什么,我说怎么这么耳熟,慕小微不要以为被你抢先说了,就比老子聪明!” 天玑摇了摇千岁忧的手臂,一脸天真好学,“千叔叔,花魁姐姐没有了头,为什么手还可以动?” “那是因为……”千岁忧认真思索,“洞仙就在附近!” 这一言出,众人忽然警惕。 我们推理这么久,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却被千岁忧歪打正着。 既然是试验,那么,洞仙怎会不来回收蛊虫与容器? 神捕异常兴奋,将百宝箱放入肚上口袋,一条银链子祭到手上。千岁忧悄悄拉了拉我,“咱们的包袱剑什么的都还在客栈,要不要去取回来,没有剑在手,总觉得瘆得慌呢,万一那狗屁洞仙给我们种蛊怎么办?” 我把天玑抱起来,也很踌躇,“说起来,一直不见旺财呢,总觉得事有蹊跷。” 林公子这时候也不伤春悲秋了,窜到我们中间挤过来,“万万万一真是什么洞仙在附近怎么办?我不会武功,你们保护一下我。” 众人严阵以待的同时,我闭目放出神识感应,并未察觉附近有什么。这时候天玑可怜兮兮道:“师父,肚肚饿。” 千岁忧忙附声:“是呢是呢,午饭都还没吃。再说,保境安民抓捕盗贼,那是神捕的天职,我们是百姓,吃饱肚子就好。” 林公子也道:“不如这样,你们吃住我全包,你们只要保护我。” 千岁忧很不乐意这么一个外人插足,尤其长相还这么美,但考虑到吃住全包,认为还是有些可行性。 他们问我的意见时,我也没给什么答复。因为一时想不明白,这个洞仙究竟是什么人,是否与拜月教有关。 神捕见我们如此苟且偷生,重重一哼:“都滚蛋!本大爷就在这守着,不信他不出现!” 我们一行人出了百花楼,十几丈外挤满了围观的人,都知楼里发生了恐怖的命案,无人敢入内探究一二。县衙来了一队官兵,护着县令,因听说六扇门的神捕在内,均不敢造次。据说,姬神捕若在犯罪现场,谁胆敢去打扰神捕思索案情或是不小心破坏了现场,下场都会很惨。因此,神捕若在,必要退避三舍。 我们几人出来,自然少不了被一通围观,还被叫到县令跟前汇报案情。千岁忧以神捕为盾牌,表示自己是神捕的战略合作小伙伴,一起推理了几个时辰的案子,现在倦了,要回客栈休养生息。县令不敢阻拦,放我们离去。 继续回了桃源客栈,用了丰盛的午餐,还不见旺财回来。我坐在门口,一直等到晚饭时候,依旧不见旺财的狐狸毛。天玑陪我坐着,托着腮一起等。 旺财从没离开过我一个时辰以上,而今日却已有十个时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天玑拿馒头来喂我,“师父,吃饭饭。” 我一点也吃不下,最后被千岁忧强灌了半碗稀饭。 当然不能丢下旺财上路,我们便又在客栈歇了一夜。见我情绪不好,睡觉时,千岁忧乖乖放天玑到中间,也不抢位置了。前半夜格外睡不安稳,后半夜却意外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我被千岁忧摇醒,见他一脸焦躁不安却极力克制。 “慕小微,你先调一下呼吸,来,深呼吸,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 我呼吸调一半,“什么事?” “小可爱不见了……深呼吸……” ☆、第19章 无瑕亦无垢 “什么叫不见了?”我呼吸暂停。 “就是……”千岁忧急得抓头,“我一早醒来发觉床上很宽,往中间一看,小可爱不在,我以为她掉地上了,又赶紧起来满地找,床底下都翻了,没找着,下楼问掌柜和伙计,都说没见我们房间开门过,更没看到小可爱走出去过。你说,她那么丁点怎么就凭空不见了?” 我呆呆听了一阵,翻身下床,再检查一遍床下,桌子下,柜子里,包袱里,连桌上扣着的茶碗都被我一一翻了个遍。见我还要去翻检脸盆,千岁忧拉住我,满面愁容,愁上加愁,“慕小微,你的呆病又犯了?” 被他强按在凳子上坐下,我愣怔许久,怎么会这样?旺财不见了,小徒弟也不见了,是巧合么?我活了一把年纪,居然连个娃娃都看不住,居然在入睡后什么异样都没有感觉出来,身体已退化到这般田地? 习惯了抱这娃娃,习惯了这小娃娃在身边,如今忽然空落,好像丢了很严重的东西。我闭上眼,六识感应,什么也感应不到。 千岁忧急得团团转,忽然定住:“慕小微,儿童走失,我们去报官!那个姬无常不是号称神捕,什么人都能追踪到么?” 我收了六识感应,起身便往外走。 桃源镇消息传播快,一知百知,我们向客栈掌柜的打听神捕行踪,说是神捕依旧守在百花楼,一夜未出来,外面的人也始终不敢入内。 我们赶到百花楼,今日围观的人丝毫不比昨日少。入得楼内,却见姬无常晕倒在花魁身边,而此时的花魁,人头已消失不见。来晚一步。 千岁忧上前一个嘴巴抽过去,姬无常悠悠醒转,哼哼唧唧:“册那!妖孽哪里逃!”清醒后,神捕跳起来一看,拍腿大怒:“让他逃了!” 问其究竟,原来,洞仙果然于今晨出现,特为容器而来。神捕正要将其缉拿归案,不妨,洞仙挥出一道强劲的功力,一招将神捕击晕。 听完后,千岁忧不满道:“就这么简单?” 神捕亦不满:“册那!要不你试试?” 我懒得理会洞仙还是洞鬼,直接道明来意:“大人,在下的小徒无缘无故丢失,不知大人可有方法寻到?” 神捕拍拍屁股整理自己的银链子,“小孩子走失,多大的事,报备官府捉拿人贩子就是!大爷办的都是大案重案,你们不要妨碍!” 我拾起一截银链子,弹了一指,链子上瞬时起了颤动,如一条山河银练,奔涌而来,姬无常被这股力道颤得松手退开三丈远,惊魂甫定。 “这这……你你……” 我将银链一收,山河顿止,歉然道:“大人是神捕,寻人寻迹经验丰富,还请大人帮在下寻回小徒,在下愿助大人缉拿洞仙。” 威逼利诱之下,姬无常终是愤愤地应了。 出了百花楼,神捕命县令收拾命案现场,装殓花魁,接着随我们回了客栈房间勘察。 我与千岁忧被隔离在门外不得入内,只见姬无常又从肚上口袋里掏出百宝箱,取了一把药粉随手在房内一撒,不多时,便见窗台上出现一个发光的小脚印。姬无常推开窗户,向我们道:“只有她一人的脚印,因此是这熊孩子自己上窗台溜走的,大约在三个时辰前。莫不是你们虐待儿童,导致她出走?” 我与千岁忧急忙奔到窗前,朝窗外看,客栈外是一条青石路巷子,我们所处的二楼虽没有多高,但也不低,这娃娃是怎么下去的?以及她为什么要从这里跑出去? 我脑子一片混沌,“大人,然后她去了哪里?要怎么追踪?” 姬无常一手撑着窗台,倏地一下便跳了出去。我与千岁忧紧随其后,一起挤上窗台,卡住了。 折腾好久,分了先后,这才一个接一个蹦了出去。 前方带路的姬无常两手不停从自己的百宝箱中取东西,忽而药粉忽而药水,忽而蹲下来查看地上的石头落叶,忽而抠下一块泥土左右端详,忽而趴下嗅着味道,忽而躺下摆成个大字。 首度零距离接触神捕的专业手法,我与千岁忧都有点惊呆了。 千岁忧禁不住道:“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我回头看看走来的路,再望望前面的路,此时已出了桃源镇,只有一条路笔直向前延伸,遥遥连接前方一座莲花状的山岭。我将外衣前摆撩起扎到腰间,飞越过地上躺成大字的神捕,沿着这唯一的一条路施展轻功。 “慕小微等等我!”千岁忧追赶来。 “册那!大爷还在侦查进行中,你们这些不用理论指导实践的盲动派!” 半个时辰不到,赶到山脚下时,我歇了口气,抬袖擦了头上汗,千岁忧被我丢下老远,不知什么时候能赶来。提了口气,沿着山路继续脚不沾尘的神行步。 未多久,一座做工简陋的山寨大门出现在眼前,上面刀痕浅刻歪歪扭扭的“宝莲山大寨”几字,寨门口躺了几个看门喽啰。我上前查看,都已断气多时,均是一招毙命,手法阴邪非正派所为。入了大寨,山路蜿蜒而上,隔一段距离便有几个山匪毙命路边,杀人手法一致,都是一招毙命,不知是怎样的高人。 又行了半个时辰,一路所见均是丧命的山匪,一个活口也没瞧见,不知该找谁问问可有见我那小徒弟。希望是神捕弄错了,天玑可千万不要落入这个死亡山寨。我一边碎碎念叨,天玑不在这里天玑不在这里,一边翻检山匪尸体。忽然,听见“嗷”的一声,是旺财! 我大喜,循着声音速使神行步,片刻便到了宝莲山山顶。 当我飞掠层层石阶,上到山巅开阔的平地时,山风呼啸,雪白的冰狐仰天长鸣,骑在它背上的小丫头双手结了个奇怪的手印,发出一股劲风,袭向十几丈外的一个白衣男子。 冰狐是旺财,小丫头是我小徒弟。终于都找着了! 我开心地走过去,可是,白衣男子是谁? 只见他眉目含笑,风姿妖冶,袖角轻轻一拂,化去了天玑发来的劲风,这时他淡淡掠了一眼到我身上,再观察对面天玑的神色。旺财背上的天玑当然也发现我了,神情一惊,手印便收起来了。 旺财不安地又“嗷”了一声。这时,白衣男子旋着手中的一股真气,趁机推出,所过之处,山风如入海河流,偃然而息,那股真气不受丝毫干扰,越涨越大,过半距离时已有十几个西瓜那么大。 不及细想,我调出真气,弹指击出,以更快的速度将那团即将袭向天玑与旺财的真气当空击溃。但是,一击即溃的真气却忽然全部聚拢,以更大的体积顺着我击出的真气被吸引过来。 中计了好像。 “师父!”天玑忙结手印,催发真气来助战,却已无法影响大西瓜袭击的方向。 眼看那团大西瓜越来越近,这时转身跑下山好像也来不及,知己不知彼果然很伤脑筋。 我干脆闭上眼,调出神识,封上一切情绪,一手下沉,一手上抬,护体真气尽数聚于手间,瞬息,携天地惊雷之势,迎击奔袭的真气。 山风疾呼,地动山摇。 再睁眼时,那白衣男子捂着心口歪在石边。天玑趴在旺财背上,牢牢抓着狐狸毛,才没有被震下山。 不知那白衣男子是否还有后招,我不敢大意,虽然全身内力被瞬间抽干耗尽,也不能在此时坐下调息。 “第九重的太上忘情?”白衣男子缓缓一笑,“阁下莫非是蜀山掌门?” 我力气无多,便省去各种江湖客套,“你将在下小徒捉来这里有什么图谋?” 白衣男子一边调着呼吸一边笑答:“捉来?阁下没见山下横尸遍野么?我可没那闲情呢。不过,那只冰狐很漂亮,我打算借来玩一玩,没想到这小丫头好生小气,竟将宝莲山全灭了。” 我心中暗惊,却是不信的,“你捉我家旺财在先,又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欺负小徒,真是好生讨厌。” “是么?”白衣男子不置可否,似乎并非生气,也没有认错的意思,面上表情好像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眼眸微凝的时候,仿佛有淡淡蓝色的光流过,“蜀山掌门慕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嗯?”我见这人生得奇怪,讲话也奇怪,越来越让人不懂,感觉就不是好人。 他慢慢一笑,“无瑕无垢。”说罢,身形忽动,借着山风飞掠出去十几丈远。直觉应该不能让他跑掉,我正抬手,却见他飞快弹了一道光,直奔天玑。这人忽东忽西虚虚实实的做法着实可恶可恼,我救徒弟要紧,飞身过去时,还是晚了一步。天玑被那道光击到身上,飞了出去,我扑过去刚好接住。 第14节 趁大人不备对小孩下手,实在无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是哪个?报上名来!” 白衣男子飘渺的嗓音透过忽起的山雾传来:“拜月教祭司,洞仙。” 说完,便彻底消失了。 千岁忧赶来时,天玑已在我怀里陷入了昏迷状态,小小的身体滚烫起来。 ☆、第20章 小徒弟蜕变 我抱着天玑坐在旺财身边,一直等到千岁忧到来。 “小可爱找到了,旺财也在!册那你个慕小微,跑得比老子快那么多……”被甩下太远距离,因不服气还要继续聒噪的千岁忧忽见我这边情形不太对,“喂,发生什么事了?” 我坐在地上,有气无力,“你是爬来的么?” “敢说老子的轻功是爬!”千岁忧大怒,“慕小微,老子跟你单挑!”感觉氛围有点不对劲,这货终于蹲下来仔细瞅瞅,戳戳我怀里的天玑,“小可爱睡着了?嗷,好烫!” 我抬起一手,抓住千岁忧的衣襟。 “慕小微你要干什么?老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喂……你倒老子身上做什么?嗷……老子不要被压……” ※※※ 再醒来时,已在客栈房中。 透支的体力又恢复了些动力,不再那么力不从心,醒来便要立即坐起,却被一只馨香玉手给按住了。 “太微,别动,你还没有完全康复。”嗓音甜软,有些熟悉,响在耳畔。 我最近没有吃糖啊,为什么腻得一抖,一转头,就见一个无限靠近的面孔,脂粉香郁。我头一仰,便又落回枕上了。 “玉嵌?”拉开距离才看清。 一袭罗衣的本镇花魁膝盖半跪床边,一手按在我肩头,一手撑在枕边,这样被她俯看,这样的角度,我正常视线一眼扫到她弯身而低垂的衣襟,春/色不堪掩,半泄罗衫外,我慢慢将头转到一边。 玉嵌掩唇而笑,“你怎么这些年都没个长进?白长一把年纪!”待她看够笑够,终于肯起身,“饿了没有?都睡了两天了。” “啊,两天?”我一惊,“天玑呢?千岁忧呢?旺财呢?” 玉嵌端起桌上一碗粥,又到床边,“我是问你饿了没有,你问一堆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这粥放了半罐子糖了,还是热的,快尝尝。”见我执意要起身,她补充道:“好了,我告诉你,你边吃边听我说。” 我四下看一圈,房间仍是我们住过的那一间,包袱都还在,却不见其他人。玉嵌送来一勺粥到嘴边,我要接过汤勺,被她躲开。实在没法拒绝,我只好吃了,好甜。 玉嵌这才道:“你在宝莲山上晕过去后,千公子和旺财把你带了回来……” “天玑呢?”我吃下一口甜粥后,抬头问。 玉嵌白我一眼,“打什么岔,没见我正讲着呢?”狠狠灌了我一勺粥。 “那你讲重点。”我好容易咽下去。 “那小毛丫头就是重点?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根本不是你女儿!小丫头片子人小鬼大,那天坏我们好事,装得跟真的似的,我竟然还信了!”竟真的生起气来。 “是我新收的徒弟……” “徒弟怎么样?小谎话精!我看她没安好心!” “她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就可以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你打哪儿捡来的野丫头?这爱捡东西的毛病咋还没改?” “千岁忧呢?”我只好换话题。 玉嵌这才缓和一下脸色,“千公子把晕倒的你带回来后,又给你运功疗伤,好像你也不是受伤,所以没效果,见你不醒,千公子又去找姬神捕帮忙。神捕给你扎了好几针,也没效果。掌柜的得知后,去镇西给请来了大夫,大夫把脉后,说你是过度耗神耗力,内虚外虚,体虚得要命,得静养进补。对了,太微,你想不想吃点鹿茸人参什么的?” 我端住粥碗,“我不能补那些,麻烦你给我买些糖来。” “好吧,那你听话呆在这里,我去外面买糖,想要哪些?” “冰糖、果糖、麦芽糖、蜜糖、酥糖、水晶糖。” “……你个糖吃货!” 玉嵌娇嗔地在我肩上轻拧了一把,一扭腰出去了,还把门给带上。听她脚步声下楼去远,我迅速起身,放下碗到桌上,开了门走出去。正不知向哪里打听好,隔着几个房间的一间房门忽地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我一看,这不林公子么?他也看到我,面上一喜,快步走来。 “小慕你醒了!你可昏迷了两天两夜呢!” “林公子,你可知小徒在何处么?” 林公子拉着我就走,“你先不要急,小天玑虽然还没醒,但是千公子与姬神捕一直在想办法,他们两个都是高人,轮流用内力打入小天玑身体……” 说话间,林公子带我来到一间客房前,推开了门,让我轻轻进去,不要打扰。镇上百花楼发生命案后,选花魁活动不得不取消,前来捧场凑热闹的各地人士不得不打包散场,这间客栈也就渐渐空下来。千岁忧他们便将我与天玑隔开,两个昏迷的人一人一间房,分开治疗。 我走进去,却发现不是轮流打入内力,而是一起!天玑闭着眼坐在床上,千岁忧与姬神捕两人分坐她后方,一人一掌抵在天玑肩背上。两人都面有倦色,显然未见起效。 我在一边看着,只恨自己此刻内力未恢复,一点办法也没有。作为找回徒弟的交换条件,答应了神捕替他捉拿洞仙,可是却让那洞仙从眼前逃脱。收养了小徒弟,想着要教养她长大,不让她为祸武林,也不让武林之争波及于她,可如今却让她陷入昏迷,状况不明。 “慕小微,你在那儿发什么呆?” 似乎是这场治疗暂时告一段落,千岁忧与姬无常都收了手,爬下来喝茶歇息并交流体会。 我到床边,摸着躺下的天玑额头,虽然没有当初那么烫手,但还是很烫的非正常体温。拿住她手腕,三指搭上,细嫩的皮肤抵在手下,脉搏跳得紊乱。再看她苍白的小脸,还没长开的五官小巧玲珑,此时却安静地仿佛没有生气。我又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解开小上衣,发现心口处一片赤红,应该就是被洞仙最后一击打中的地方。 虽然我不了解,宝莲山一路横死的山匪,被斩杀的手法为什么那么像魔教所为。虽然我不知道,当时赶到时,她为什么在结奇怪的手印。虽然我不清楚,她天真烂漫不晓世故连话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对抗拜月教祭司。 不知道的为什么太多了,懒得想。只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她,挽救我这个没尽责的不称职师父的承诺。 我最害怕的不是自身功力的散失,不是自身寿命的迅速消磨,而是身边人一个个忽然的离去,一声招呼不打,一点准备不留。十五年前,我师父就是那样忽然没的。 “慕小微你再不说话,老子就把你当失魂症抽醒!” 我抽回手,给天玑盖好被子,可看她浑身发烫,又把被子掀了,担心受凉,又把被子较薄的一部分调过来。我起身坐到桌边,看住对面两人,“你们有办法么?” “废话!”千岁忧给我倒了杯茶重重搁下,“有办法还在这里愁眉苦脸叹气?” 姬无常思索了许久,还是从办案方式入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宝莲山被灭了一半贼寇,是谁干的?” 我胡乱灌下茶,“洞仙。是他打伤的小徒。” “啊!”神捕面色一变,似是想到自己被一击昏迷的遭遇与自己不得不将其捉拿归案的天职。 “什么?”千岁忧脑子转得快,“洞仙为什么要对小可爱出手?对了,小可爱究竟是自己跑去的宝莲山还是被洞仙抓去的宝莲山?”问完后,他自己又快速否定,“小可爱怎么会自己跑去呢,那么远,难道是洞仙趁我们睡着后把小可爱抓去?也不对啊,那洞仙又怎么抽空去把姬大人给打晕的呢?” 姬无常愤怒地哼一声,“大爷的侦查手段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绝不可能出错!你们所在的房间没有外人进去的痕迹,是你们家小孩自己跳窗出去的,也是她一路只身一人上的宝莲山!大爷以人格担保!所以,洞仙出现在百花楼跟你们家小孩上宝莲山就是两件事,并没有时间上的冲突,如果沐微微的口供属实,那么就是洞仙打伤大爷后回山遇到了你们家的熊孩子,然后因为什么起了冲突,洞仙打伤了她。这样推理才对!” “虽然在理论上好像是成立的,但是——”千岁忧挠挠头皮,“不可能!绝不可能!小可爱跑那里去做什么?她不好好睡觉,翻窗上山野游?” 姬无常指着脚边卧着的狐狸,“这就是原因!你不是说,你们从宝莲山带回的也有这只狐狸么?也就是说,这只狐狸就是你们家熊孩子上山的理由!” 因果,一下子迷雾拂尽,都摆在眼前。 千岁忧拍案:“原来如此!慕小微因为旺财走失,吃不下饭,小可爱就去找旺财,结果找到了宝莲山,然后与打晕姬大人回山的洞仙狭路相逢,洞仙觊觎旺财的美貌,想霸占我家旺财,小可爱拼命保护,还是被洞仙给打伤了。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的!” 姬无常脸皮跳了跳,“你在叙述洞仙的时候能不能不给加上‘打晕姬大人’这个定语?” “我这不是为了点明时间先后顺序么,没有‘打晕姬大人’这个定语,就没有彼时洞仙不在宝莲山的不在场证明。” 我被他们的推理弄得很是心烦,“天玑怎知旺财被洞仙抓去了宝莲山?我与洞仙交手过程中,被他用计耗尽了内力,似乎是预谋不让我最后阻止他伤天玑。洞仙被我打伤后,不惜损伤自己也要出手伤一个小孩,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以及最重要的,天玑究竟是什么情况,你们这两天查得如何?” “小可爱似乎也不是受伤,我们打入的内力溅不起一点水花,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我起身到床边,把天玑抱了起来,抱回我们的房间。我来想办法,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 玉嵌生了一场气,甩下一包糖就回了百花楼。姬无常继续去宝莲山查访现场,调查山贼死因,以及追踪洞仙留下的痕迹。宝莲山大半山贼在此之前就散了大半,山大王不知所踪。 千岁忧买回一堆医书研究,甚至提议带天玑去长安城,凭他的关系可以找御医帮忙。我是觉得,这种江湖奇谲功法,非御医能医。也许,我只能去找那个始作俑者洞仙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令我们措手不及。 就在我们准备第二天出发上路,我一觉醒来,大惊—— 身边躺着的少女是谁?!! ☆、第21章 愁死师父了 因客栈空了下来,便不用再三人挤一张床了,我不放心天玑,担心夜里出什么情况,还是把她留在我们原先的房间,千岁忧带着旺财去了隔壁房,林公子与神捕也都一人一间,各有各的忙。 天玑人小,当初拥挤的床榻如今显得格外宽敞舒适,但我夜里没敢睡踏实,半个时辰醒一次探查体温,一个时辰起身一次倒茶喂点水。这样折腾,上半夜还好,下半夜便有些力不从心,终于在凌晨时分,没坚持住,睡倒了。 一睡睡到大天亮,还是有些乏力,起不来身,将就翻个身,拿手去探天玑额头。手没落下去,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汤圆和包子的不同,是很显然的,哪怕是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这个区别也能立即感觉出来。 察觉到异样,所以我是被惊醒的。 一个陌生少女沉睡在一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露出来的半张脸被乌黑柔顺的发丝半挡着,却也能看出白皙的皮肤。 我愣了一瞬间,难道我在做梦?可梦怎么会这么真实,连这陌生少女的睫毛都能一根根数清。不是梦,那她是谁?怎会睡在我旁边?我小徒弟天玑哪去了? 满心被徒弟又不见了的事实充斥,以及我果然不是个好师父,连个小孩子都两度看丢了的悲怆笼罩。我一边发呆一边悲怆,不知过了多久,陌生少女在被子里动了动,脑袋在枕头上挪了挪,伸出手来揉揉眼睛,打个哈欠,眼睛慢慢睁开。 明亮漆黑的眼睛暗室生辉,莹润欲滴,“师父。” 我从呆愣中进入另一种呆愣,“啊?” 陌生少女趴在枕头上,又叫了一声:“师父。” 我彻底惊醒,“你是谁啊?” 轮到她面上一愣,见我的确不认识她,她忙拿手摸摸脸,再掀了被子看自己。这一看,把我也吓到。天玑的小衣服怎么全跑她身上去了?明显不合身,都只遮了个半截,几乎是衣不蔽体。她又一愣,才想起用被子把自己遮住,抬起眼望着我,“师父,我是天玑呀。” “啊?”我看着裹成一团的她。 两两相望了好久。 “师父,我就是您的小徒弟,您捡回来的转世灵童,赐名天玑的三弟子呀!”她说得很认真。 我起身去喝了口凉茶,让脑子清醒一点,深呼吸后回头问她:“你说,你是我小徒弟天玑?” “嗯嗯。” 我脑子终于不浆糊了,“可我小徒弟是个五岁的小孩,你大概十四五岁吧?” “我长大了嘛。” “啊?”我又糊涂了。 就在我们如此这般进行完全无法沟通的对话时,千岁忧来叫我起床,我没有心思回应,被他强行推开了门,“慕小微太阳晒屁股了,天玑昨晚怎么样……”房间内诡谲的情景也被他看到了,“嗷,慕小微你你你,你做了什么?” 被子里团着的少女转了转眼睛,“千叔叔。” 第15节 千岁忧愣住,“你认识我?” “千叔叔,我是天玑呀。” 千岁忧张着大嘴,看看少女,又看看我,“慕小微你又把徒弟看丢了?故意找个小姑娘来冒充,你以为老子这么傻!” ※※※ 我让小二去买几套十四五岁小姑娘的衣裳,掏出一贯钱递出去,嘱咐:“买颜色好看点的,款式时兴点的,多买几套,哦还有小姑娘喜欢的饰品什么的,反正你看着买吧,钱都买完。” 小二答应着去了,边走边咕哝:“这也不差钱啊,住店怎就那么抠门,把掌柜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坏了。” 等衣服饰品买回来,我尽数抱到床上,还是有些云里雾里,“那个,你先把衣裳换了,这里有好几套,你挑挑,不喜欢的我再退回去。” “天玑”团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我便退出去了,还是如坠云雾。千岁忧见我出来,立即把我拉到一边,“慕小微,究竟怎么回事,快用简单易懂的句子给我解释一下。” 我何尝不茫然呢,还是耐着性子给解释:“昨夜,上半夜,我不时起来看看,天玑还在昏睡,后半夜没太留神,今早醒来就看到了她,她说她是天玑,长大了。” 千岁忧跟着茫然,“她属竹笋的?不行,得考考她,万一不是呢,我们小可爱被狸猫换太子可怎么办。” “谁是狸猫?”我略回神。 大版的天玑穿了一身桃花色裙子走了出来,头发用发带束了两个小髻后尽数垂下来,梳妆打扮后与方才凌乱仓促的感觉大不同。我跟千岁忧站一边看着,忘了说话。 “师父,千叔叔,去楼下吃饭了。”她,极其坦然。 “慢着。”千岁忧咳了一声,指了指我们三人,“对了,小侄女,我们是——” “吉祥三宝的一家。”脱口而出。 千岁忧跟我对视一眼,接着问:“上回在桃花坞,你师父独战两派掌门后受伤,被旺财背去了药泉池,当时你千叔叔我也一起泡进去了……” “千叔叔你问晚上跟师父怎么睡。” “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大师姐二师姐……” “让师父遇到危险的时候记得跑,留下千叔叔对付坏人。” “我们在路上的时候……” “千叔叔跟师父要绿帽子戴。” …… 如此这般,五十几个回合下来后,千岁忧趴到栏杆上喘气,“慕小微你来。” 我往楼下走,“吃饭。” 旺财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摇着尾巴紧随。 早饭又是馒头和咸菜。跟小二要了鸡腿和清水喂旺财,我坐定后,天玑跟着坐旁边,取了筷子递过来,我正要去竹筒里取,便中途一折,接了她递来的。我再要去拿馒头,她又递过来。我要去夹咸菜,她把咸菜碟全部拖过来。 千岁忧坐到天玑另一边,也就是我对面,伸手去拿筷子,中途停顿了一下,伸手去拿馒头,中途又停顿了一下,伸手去夹咸菜,中途再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我吃到中途忽然发现对面啃馒头啃得怨气冲天。见我看他,千岁忧狠狠瞪我一眼。 我想了想,把咸菜碟推到桌子中央线上。千岁忧还是瞪我。也许是吃撑了吧,我想。 姬无常从客栈外风一般行来,看到我们这一桌,不请自来,大喇喇坐到了天玑对面的位子上,“册那!跑了一早上饿死大爷了,小二,再上一盘馒头两碟咸菜。沐微微,你们知道宝莲山被剿灭的山匪是怎么死的么?” 千岁忧正空虚寂寞冷,见状便搭话:“不是说一击毙命么?” “没错!但是怎么一击毙命的,你们肯定想不到。”姬无常摸起一个馒头啃了一口,“隔山打牛啊,不见外伤啊,五十丈内的山匪都是咽喉被从内切开,同时啊!我测了距离画了图,如果把这些人的伤口画出来,便是一道严丝合缝的弧线!你们说,这是什么样的高手所为?” 千岁忧惊叹地吸了口气,“不知道。慕小微,你听说过没?” 我咽下馒头,“没有。” 天玑飞快看我一眼,又低头慢慢啃着不太喜欢的馒头。 姬无常一抬头,正对天玑,“咦,这姑娘是……” 我解释:“是在下的小徒。” “哦,徒弟好多的样子。”姬无常又问我,“沐微微,你那昏迷的小徒怎么样了?实在救不过来,你也别难过了,昨天你那样子把我都给吓到了。” 我呛了一口,含糊一声:“唔。” 天玑停了啃馒头,转头看着我。 见她半晌没有吃一口,我问:“不喜欢吃么?” 她一愣,把馒头往嘴里一塞,似乎是表示很喜欢吃。前次早饭她都吃得兴致寡淡,就算忽然间长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改了口味。前提是,她确实是天玑。可她要不是天玑,她又是谁呢?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辨中。 “沐微微,你考虑得怎么样?” “啊?”我结束掉思辨,好像神捕在问我话。 “沐微微,经过百花楼一案,我觉得你这个人思维严谨,脑子灵活,是个干神捕的材料。怎么样,做我的跟班随从,捕快这个职业很有前景的。”姬无常难得和蔼认真地看着我。 千岁忧脸皮抽动,“思维严谨,脑子灵活,大人你确定不是在夸旺财?嗷——谁踩我——” “是旺财。”天玑夹了一根咸菜边吃边道。 “嗷呜!”旺财啃着鸡腿,天降不白之冤,很委屈地叫了一声。 没理他们的闹腾,我认真地想了想神捕的提议,向他道:“听起来是很不错的样子,可惜在下有些琐事要办,待办完手头这些事……” “就做捕快么?”姬无常兴致盎然。 “还要把几个徒弟养大……” “然后就做捕快么?” “还有桃林要看顾……” “册那!你种田上瘾了!” 喀喇一声,凳子腿断了,姬无常噗通摔下桌。“册那!小二!给大爷坐这种崴腿凳子,活得不耐烦了!” 小二慌忙赶来,“*鸡——” “册那!你鸡什么鸡!还不扶大爷起来!” “姬姬姬大人息怒,小的给您换个凳子。”小二边忙活边嘀咕,“新凳子没用几回,居然断了腿,张木匠又他妈坑爹!” 我跟小二要了碗甜粥,搁到天玑面前,“馒头不爱吃就不吃了,快吃早饭,别乱动。”顺手把勺子塞进她捏着手印的指间。 这下老实了,乖乖埋头喝粥。 真是债,愁死了。 ☆、第22章 师父的味道 在桃源镇消磨了好几天,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拜月教祭司都跑出来干了这么多缺德事,不知拜月教主躲在哪里做坏事。拜月教向来神秘,行事又邪佞,被他们占了优势就不好了。 我在客栈里收拾新囊,旧衣裳,新添的衣裳,食物干粮,救急草药…… 千岁忧去镇上铁匠铺定制能显示他身份气质的暗器去了,虽说我觉得地上随便拣几颗石子便是暗器。 天玑把以前的小包袱换了个大号的,在一边往里塞冰糖酥糖麦芽糖。 我寻了个时机,跟她随便聊了几句衣裳首饰的是否喜欢,她忙不迭点头表示都喜欢。虽然我不是太信。 话题再一转:“唔为师其实现在也还是没明白你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她忙道。 既然客套话都省了,我便严肃起来,“为师见到你的时候,你多大了?” “五岁啊。”她眨眨眼。 “现在呢?” “十五岁啊。” 我不再多言,只是看着她。虽然已经有过养大两个丫头的经验,但好像还是不太够用。我正要放弃,她略急道:“我现在真的是十五岁啊!”眼梢转低,“好吧,我不该骗师父,可当初师父救我时,我也的确看着像五岁,那时我要说自己十五岁,师父也不会信啊。” 虽然有过猜测,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我回忆起花家别墅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小包子喊我爹爹…… 见我半晌不言语,天玑一会儿低头反省,一会儿抬头看看我。 罢了,我也不想再追问了,放好包袱,起身准备去看看千岁忧回来没。刚打开房门,后方一股劲气窜来,房门又砰地一声关上。我转身看着这丫头,她扑通跪下。 “师父,我错了,但你听我解释!” 我的经验真是不够用。这丫头跟天枢天璇都不太一样,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个想法。 “你说。” “师父,你先坐下。” 我依言坐了,“你起来吧。” 她不肯,依旧跪着,“这事说来话长,师父你嫌无聊的话可以先喝杯茶或者吃块酥糖。十五年前,须弥宫教主与你们所谓正道的一位高人狭路相逢,正邪不两立,于是动起手来,交手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两人终于耗尽内力两败俱伤。教主回到教中开始闭关,但是一直未出关,直到护法发现时,他已经仙逝了。听说你们正道的那位高人不久也故去,两人可谓是为江湖的腥风血雨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师父先前猜测得没错,须弥宫内部有独特的传承。教主不在,由护法掌教,教主逝去,秘不发丧,护法暗中寻找转世灵童。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是,当时我还没满月呢据说,反正护法说我是转世灵童,就把我带回了教中暗中收养,准备将我养大后,传我心法,再对外宣布教主仙逝,由我继位新任教主。 “没想到,教中早有你们正道的卧底,在教主仙逝后的十五年,也就是今年,盗出了须弥宫的秘笈《往世书》,同时还联系了好几派攻入须弥宫。事出突然,又是被内外夹攻,须弥宫死伤惨重,一朝覆灭。护法为保护我,传了我内力,用了秘法锁了我筋骨,将我化作五岁小孩模样,带着我杀出重围。 “但是正道不放过我们,直要赶尽杀绝。意外中,我们闯入了江南花家山庄,然后,就遇到了师父。护法无力再护我,让我藏起来,他却死了。我见不远处有个亭子,亭子里坐着一个很美……呃……很年轻和气的人,就是师父啦。我就冒险靠近过去,想求你救我,又怕你拒绝。护法曾经跟我讲过,这世间的人,都是极冷漠的,尤其是正道中人,不仅冷漠,还狡诈。但我从书里看过,血缘亲情是可以依靠的。所以,我……我就叫师父爹爹试试…… “师父救了我,又带我回桃花坞。所以,师父是好人呐,我就不骗师父了!” 骗到不能骗了再不骗。 我揉揉头,想起重要的一事,“那《往世书》是被何人盗出?” “不知道呢,我也想查出来是谁。” 我又有个疑惑,“护法锁了你筋骨,有没有说,需要什么法子可以让你身体恢复原貌?” “没有。但我一夕之间就恢复过来了,我猜,极有可能是那个洞仙给我解了封锁。”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天玑还小的时候,自身力量无法控制,只能防守,大了后,不仅能控制,好像还挺厉害。我视线一转,落到她身上,“你练的什么功?结手印的那个。” 她两手搁到膝盖上紧紧握住,神色也不太坦然,“曼荼罗大手印。” “八瓣曼荼罗?”我震了震,果然系出天竺婆罗门一脉,妖佞得狠,亏得她功力尚浅,若是功力深厚者使出曼荼罗大手印,恐怕十个洞仙都不够她打的。这要让其他门派知道她会八瓣曼荼罗,哪里睡得着觉,那时就是整个蜀山来保她,都未必有用。我赶紧嘱咐:“以后切不可随意使用,伤人性命!你这功法也不许再练,为师另外教你心法。” “哦。”也不知道愿意不愿意。 第16节 “好了,起来吧。”我走过去,扶她起来。 话说得太久,也跪得太久,她站起身没站稳,要倒,我搭了一把手,便摔到我怀里来了。少女的气息,还是有些陌生呐,跟她小时候比。哎,这么快就长大了,有点点寂寞呢。小小的时候,可以抱。 见她半天没起来,我忙低头看,“哪里摔着了?” 她脑袋在我衣袖间拱了几下,“师父身上的味道好好闻,闻着就能睡着。” 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真是奇怪的想法:“你千叔叔说我一身苦味,能苦死人呢。” “管他。反正我喜欢。” 千岁忧同旺财一起回来后,我们同客栈掌柜的结了帐,便要离开。说起来,林公子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这几日他都在百花楼悼念沁芳,也不知他究竟做的什么打算,怎样渡过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不过,他医出回春谷,应该可以请求众神医们的帮助,实在没有办法,也可以再回到清夜身边,再骗几颗解药吧,我想。sk 至于神捕姬无常,最近都忙得很,也难怪需要招收副手来分担压力。答应过替神捕缉拿洞仙,但我内力一时耗尽,还需些时日方能恢复,一时间也兑现不了。神捕也并未拿此事来要挟于我,可见还是个不错的人的。追寻洞仙,其实也是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既然要寻找拜月教主,自然应该利用好洞仙这个线索。 由于神捕行事太过高调,而我们此行则是秘密进行,因此不可同路,我们寻了个神捕不在客栈的时机,悄悄溜了。 “师父,你忘了跟人告别了。”离开桃源镇后,天玑依旧坐在旺财背上,吃着酥糖提示我。 我手拿一张在镇上讨价还价花了一个铜板买来的地图研究,看来看去只得出一个结论,画风太抽象的画师着实不该误入歧途来画地图。听天玑说我又忘了什么,我仔细一想,“啊,忘了跟店小二告别。” 千岁忧蹭到旺财身边,一手搭上天玑头顶,好像在图谋什么,“我就说,你师父这种不开窍的木头,是想不到的,怎么样,输了吧?” 天玑取出包袱里一块果糖抛出去,千岁忧当空接住。 “店小二知道我们退房要走了,当然不用特意告别。”天玑继续提示,“师父忘了个很重要的人哦。” “啊!”我想起来了,“忘了跟西边客房住的李大官人道别了。” 千岁忧又把手伸到天玑面前抖了抖,天玑从包袱里又抛出一块麦芽糖,千岁忧边剥糖纸边道:“他连那江湖骗子都看不出来,还真当人家是李大官人。” “李大官人跟我们不熟啦!”天玑望着我继续提示,“告别应该跟自己相熟的人告别嘛。比如林公子,姬神捕,还有谁?” 我收着地图,忽然想到:“啊!客栈门前卖烧饼的王大伯!” 天玑挑了颗蜜饯抛给千岁忧,“不玩了,再玩都要被你吃光了!”把袋子口一收,将我一望,“是玉嵌啊玉嵌!” 我收着地图的手一滞,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画面。真的忘了跟玉嵌说一声,以后被她发现,可怎么办? “小可爱……呃……小玑,看把慕小微给吓到了吧,也许晚上还要做被花魁扑倒的噩梦呢,啧啧!”千岁忧边吃糖边赶路,忽然膝盖一弯,跌了一跤,“嗷……” 天玑拍拍手上的冰糖屑,跳下旺财,跑过来牵住我衣角,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师父别怕,我们以后都不见那玉嵌,让她找不着你!” 我顿燃生活的希望,阳光好像也格外明媚。 ☆、第23章 何处不相逢 离开桃源镇后,又行了五六日,风餐露宿,并未再住过客栈,路过小城镇也只是暂时补充一下干粮和酥糖。养尊处优惯了的千岁忧为老不尊,跟天玑抢旺财充当坐骑,抢的途径就是打赌,赌的方式就是一人讲一件轶闻,看我相信谁,也就是能骗过我就算赢。千岁忧讲什么我都不信,因此输得一败涂地。 “有偏见的评委不是一个好道长!”千岁忧选了块草地,往地上一躺,“走不动了,慕小微你来捏捏老子的腰,瘦了一圈,不盈一握了。” 见状,天玑从旺财背上爬下,“师父,那里有个阴凉处,坐会吧。” 这些天赶路并不快,我体力也渐渐在恢复,运动也是一种修养方式,不过显然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天玑时不时要把旺财让给我乘一段,看看旺财也瘦了一圈,且明显不想沦为我的坐骑,不等我触及它的狐狸毛,就把自己在地上摊成一片,我便作罢。 白天赶路,我们是行三个时辰歇两个时辰。形成规律后,千岁忧跟旺财一个德行,到时间就要躺平。 我在天玑选的树荫下打坐调息,感觉真气在体内慢慢汇聚,又自行运转,再汇聚,再运转…… 于是就睡着了。 灵识却能感觉到周身吹拂而过的清风、落叶,以及一双小手给我加上一件外衣在肩头。 不知过去多久,阵阵烤肉香熏来,真气散入四肢百骸,我睁开眼一看,已是傍晚时分,地上生了篝火,千岁忧架了只肥山鸡在烤,旺财蹲坐在旁边,尾巴刷刷从地上扫来扫去。 天玑抱了几根木棍柴禾走过来,“啊,师父醒了,有没有饿?” 我把肩上披的外衣收起来,“有点。” 千岁忧边烤山鸡边哼着小曲儿:“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 我捻起地上一片树叶,飞过去糊住千岁忧的一张嘴。 “唔唔唔……呸!慕小微又暗算老子!” 放下柴禾后,天玑拍拍手问我:“师父要不要吃果子,我方才瞧着那边有片果树林。” “好,那你别跑远了。”我走到篝火边。 天玑哼着曲儿去摘果子了:“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边呀,两道秋波在两边,好似葡萄一般般。哎哎哟,好似葡萄一般般。” 我捡了根柴禾朝千岁忧抽过去,“你教她唱的十八摸?” “嗷嗷!”千岁忧躲一边,捡了棍子抵抗,“老子才没有收徒弟的爱好,我唱我的,她唱她的,人家好学,跟着学,有什么办法?” “她还小,教坏了她,老夫抽死你!”我挤旺财身边坐下。 “说了老子没教,是她自己学的!” “你再唱一句,老夫保证你会终身后悔。” 千岁忧往旁边挪了挪,警惕而不屑地望着我,“慕小微,老子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说你怎么就没点新鲜花样儿?桃花坞布阵法让人不举,威胁老子又是这招!” 天玑兜着衣襟从树梢跳下来,“什么不惧?千叔叔不惧?” 千岁忧羞怒之下,横我一眼,开始诲人不倦:“小玑啊,不举就是说……唔唔唔……” 我接过天玑递来的一颗毛桃,塞进了千岁忧嘴里。 天玑将一襟毛桃倒到地上,我掏了块手绢给她衣上擦了擦,“下回可别用衣裳兜东西,脏了就成野丫头了。” “哦。”她痛快答应一声,接着用衣带擦干净毛桃,递给我,“尝尝。” 我两只手腾不出来,继续用手绢给她脏掉的衣带去污清洁,这还是新衣裳呢,这么不爱惜,包袱里的几套也不知道够不够换,下次到镇上看来还得再买几套备用。行走江湖还是不能买颜色太艳,容易脏,可是买颜色暗淡的,又不适合小丫头穿。好愁呢。 正愁着,一只干净的毛桃就喂到了我嘴里,软软的手指从我唇上一掠而过。 手上一停,咬了一口,微酸,微甜,微涩。 “好吃么?”天玑蹲到我身旁,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千岁忧呸了一口:“难吃死了!比你们桃花坞的桃子差远了,小玑你是没吃过啊!” “很甜呀。”我整个咽下,安慰寻找食物却遭受挫折的徒弟,“这些小桃都带上,我路上吃。” 天玑神情怏怏,不让我继续吃,我硬是把散落地上的毛桃都收起来,顺便讲了一通食物珍贵颗颗皆辛苦都是老农一滴汗落地上摔八瓣的成果。她听得颇认真,也开始正视一地歪歪扭扭的小毛桃。 千岁忧不屑道:“慕小微你这种没常识的人不要乱教小孩,什么颗颗皆辛苦,这是野外,野树,野果!既然你喜欢吃,那你慢慢吃,山鸡是我的了。” 天玑回头:“旺财,快抢!” 旺财噌地站立,纵身扑倒千岁忧,一嘴咬住山鸡夺下来,正要整个独吞,被天玑狐口夺食,嗖地抢走。 千岁忧捶地:“无耻!” 旺财打滚:“嗷呜!” 天玑对着一半滴口水的山鸡皱着眉,骤然翻过来,送到我面前:“师父,还有一半没沾到旺财的口水。” 我无法直视这样的山鸡,还是从地上摸了个歪桃啃起来,“为师不饿。” 最终,整只肥嫩的山鸡全部成了旺财的晚餐。 千岁忧躺到地上以桃果腹,“慕小微你赔我的晚饭。” 我正以打坐来化解饥饿,灵识忽然感应到什么,猛地睁眼。 天玑扛着一只棍子就要往树林深处去。 “做什么去?”我问。 “给师父打一只山鸡回来吃。” “不许去,回来。” 天色将晚,林中怕不安全。 千岁忧翻了个身:“慕小微,我们今晚在这里过夜?我好像感觉到附近有狼群。” 天玑眼中一亮:“我去给师父打狼肉吃。” 我抬手从旁边树上隔空斩断一根柳枝,甩出去,往天玑腰上一缠,凌空拖回来,挥袖化去冲力,让她老实呆着。我取出怀中地图,借着篝火再看一遍。千岁忧在一边饶有趣味地观摩一圈圈解柳枝的天玑,“你师父这招真漂亮,解不开了吧?” 抽象画派的地图研究得我脑仁疼,终于看出点门道,“千岁忧,三里外有条江水,有码头渡船。” 千岁忧一蹦而起:“册那你个慕小微,不早说,有渡船,还走毛线路!快收拾,有码头就有吃的了!” 我收起地图,解了天玑腰上柳枝,放她到旺财背上。灭了篝火,背起包袱,众人再度赶路。 有了看得见的目标和希望,这三里路走得居然不觉得费力。 码头灯火指引下,我们很快赶到,恰好一艘渡船泊在码头,即将开船。 千岁忧直接一锭银子砸到船家面前,“慢着慢着,这里还有三人要乘船!” 船家为难:“实在抱歉,这艘船已经被人包下。” 千岁忧再砸一锭银子:“现在呢?” “公子,实在不是钱的问题……” “那就是人的问题,旺财上!” 船家被旺财吓破了胆,码头上闹得不可开交。这时,船头走出一个紫衣少女,“出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开船?” 两边闹的人暂时分开,船家道明原委。紫衣少女一眼望到我,顿时惊讶,“呃……你们稍等,我去禀明一下师父。” 我见那少女有些面熟,不过想不起来。没多久,紫衣少女再出来时,面色很是欣喜:“我师父说,你们可以搭乘。” 咦,遇见古道热肠的好人了。船家也不再阻拦,我们纷纷上船。 这渡船外形看着大,想必江里行舟稳当,可待我们上船,入了船舱,才发觉内里空间并不大,甚至拥挤。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舱内坐了一群人,还都是熟人。 正中坐的一位紫袍人皮笑肉不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慕老先生。” 我也笑一笑,“相逢即是缘啊,卓掌门。” 江湖路太窄,仇人易相见。这位皮笑肉不笑的正是九嶷派掌门卓紫阳,领着一帮弟子挤满了船舱,不晓得为什么会同意再多挤几个人上船。那个传话的紫衣少女站在卓紫阳旁边,不晓得为什么脸上飞着晚霞。我这才想起来,这姑娘正是那回几派闯入桃花坞跟我交过手的九嶷弟子。 千岁忧凑过来低声问:“这是那个要我们交出小玑的老混球,肯定没安好心,我们要不要撤?” 天玑跟在我身边,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除了那个紫衣少女盯着她看外,其他九嶷弟子均没有仔细看她,就连卓紫阳怕是也想不到转世灵童此际是这般模样。 第17节 但是,卓紫阳是老江湖,万一被他看出什么破绽就不好了。可现在天已晚,看天玑也饿得不大想说话了,怎能再带着她露宿野外。 我往船舱内走去,笑道:“多谢卓掌门搭手,那我们就叨扰一下,挤一挤。” “慕老先生请。不知这二位是?” ☆、第24章 月华流照君 我还未答话,千岁忧已钻进了船舱,站到了我身边,抢先答道:“在下,千岁忧。” 卓紫阳将这个名字消化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了惊愕之色:“莫不是江湖上号称紫阙轻侯的千岁忧?” 千岁忧故作低调,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江湖谬赞,正是不才。在下对卓掌门倒是久仰得很。” 卓紫阳也客气道:“抬爱抬爱。” 天玑拉着我已在船舱里寻了个座,顺道问我:“师父,紫阙轻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你千叔叔比较烧包,自己给自己取的,爱穿紫色衣服来自帝都城阙的年轻公侯。”坐下后,旺财伏在我脚边,天玑也挨着我坐了。 起初就脸色奇特的紫衣少女坐在我对面,此际脸色越发嫣红,趁着卓紫阳同千岁忧客套的工夫,抬脸看了我一眼,“慕先生,上回实在是得罪了。” “啊?什么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紫衣少女脸上神采瞬息万变,“慕先生不记得上回在桃花坞,晚辈不得已,向先生讨教过?” 我想起来:“啊,原来是这件事,我说怎么看你有些眼熟呢。” 紫衣少女忽然间腮染红霞,却又欲语还休。 挨着我的天玑默默将她看了看,扭头向我,“师父,我饿。” 我拿起包袱解开,取出几块酥糖,天玑趴过来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又掰下一块,递到我嘴边。我原想留着她吃,见她坚持要喂我吃,我也就不坚持了。 紫衣少女忽然垂眸不语。 就在我们饥肠辘辘毫不掩饰之时,卓紫阳终于命弟子取出储备的干粮,招待我们一顿晚饭。 起初千岁忧对这个请我们上船明显居心叵测的掌门很不待见,此时也并没有多少改观,是以对食物顾虑重重,不时暗示于我。但当着众多九嶷弟子及其掌门的面,我们总不能现找出一支银针来试试毒,何况现在江湖人心不古,有些奇毒,银针也未必试探得出。 我率先摸起一只馒头,送到嘴边,还是吃了再说吧,反正我也不怎么怕毒。谁知天玑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猛地塞进自己嘴里,还含糊一声:“师父我饿。” 我和千岁忧都揪着神色关注天玑,见她迅速咽下半个馒头后并无异样,才终于放下心来。我准备去重新拿只馒头,天玑不动声色地拦下我,把自己剩下的半个馒头塞给我:“师父,我饱了。” 我知她是怕其他馒头不干净,可是她明明不爱吃馒头,还勉强吃下去半个。 九嶷弟子们对我们三人的举止不是太理解,想必都是些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可我的三徒弟明明也不大,也未经过江湖历练,怎就有那么深的心思。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忧心忡忡地啃着剩余的半个馒头。 卓紫阳不可能看不出来,老狐狸一样的脸上露出几许深意,也不说破。 “慕老先生连夜赶路,不知是要去往哪里?” 我信口胡诌道:“啊,因为蜀山的长老和代掌门都把我错认作他们的掌门,所以为免再被骚扰,我准备去蜀山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暗中替飘涯子查探拜月教主的事情,当然不能透露给旁人。 卓紫阳半信半疑,却换了话题:“对了,上次在桃花坞多有得罪,慕老先生不会往心里去吧?” 吃人嘴短,我立即道:“当然没有。” 闭目打盹的天玑不紧不慢念叨一句:“不入流的东西怎可能去得了我师父心上。” 卓紫阳脸色大变,气氛顿时紧张。 我圆场:“我这小徒弟就爱乱讲梦话,你们不要见怪。说起来,卓掌门包下这艘船,是打算去哪里?” “怎么,本月十五中秋,江陵城主召开武林大会,慕老先生不知道?”卓紫阳语气略古怪。 我当然不知道,惊讶地问:“江陵城主,是谁?为什么要召开武林大会?” 九嶷弟子一片窃窃私语,好像我不知道江陵城主这件事非常不可理喻。 千岁忧看不过我如此浅薄,“慕小微你对如今的江湖所知太少了,江陵城主近些年声名鹊起,无门无派却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可号令半个江湖,其名望与蜀山掌门不相上下。传说就是蜀山前掌门再世,哦也就是你,都未必是其对手。” 我肃然起敬:“啊,久仰。” 千岁忧横我一眼:“明明都刚听说,你哪里来的久仰?” 我以不耻下问的眼神看向千岁忧:“那这位江陵城主开武林大会是要做什么?” 千岁忧想了想:“难道他想让各派选他做武林盟主?” 卓紫阳咳嗽一声,打断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对话:“江陵城主广发英雄帖,乃是邀请名门大派掌门及代表一起商讨振兴中原武学,以对抗西方魔教与苗疆拜月教。” “西方魔教?”我意有所询。 “西方须弥山的须弥宫。”卓紫阳紧盯着我。 天玑蓦然睁眼,一道煞气溢出,只在瞬息间。我将她看了一眼,她无辜地一眨眼,又软绵绵地阖目休憩。 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卓紫阳将目光转向了天玑。我忙道:“天色已晚,小徒挨不过途中劳累,现在困乏得紧,不知船上可有休息之所?” “紫陌,带慕老先生三人去休息。” 船舱内果然别有洞天,房间便有十来间。紫陌,也就是那位紫衣少女,给我们腾了两间房。天玑一间,我和千岁忧一间。 安顿好天玑睡下,我交代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和她千叔叔一起,不用害怕。天玑把我胳膊拉住,顿时就顺其言,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看她目光颤颤,睫毛扑扇,便软下心温言道:“为师就在近旁,便是睡着了也能听见你这边的动静,赶了这些路,肯定乏了,早些睡吧!不睡?不是困了吗?难道是认床?” 天玑望着我,赶忙点头:“嗯嗯,认床。” 认床能有什么办法,我头疼地想。 天玑仰着脸,替我想着对策:“就像以前那样睡,就不认床了。” “以前哪样睡?” “就是跟师父一起睡啦。” 趴在房门口的千岁忧神情复杂,候在一旁的紫衣少女紫陌也神情复杂。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复杂的神情。 我耐心给小徒弟讲解:“以前你还小,师父可以带着你一起睡,现在你长大了,就要自己睡了。”讲完我也很是心情复杂,小小的可爱模样,一下子长大了,总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没养过孩子的,大概体会不到这种微妙的情绪。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的天玑不是太明白地松开了我,以一种被嫌弃了的姿态默默坐到床边,不时看我一眼。 虽然我是比较容易心软,但原则上的事情还是要坚持的,想罢我就转身走。 “师父。”身后怯怯喊了一小声。 “要不为师就在这里打坐呆一宿好了。”我回身。 千岁忧:“……” 最后还是等天玑睡着后,我轻步出了房间。一墙之隔的另一间房,千岁忧早已睡得横七竖八,我随便和衣躺下,沉入浅眠。 夜半,如何也睡不踏实,甩掉千岁忧搭我身上的一条胳膊,静卧片刻,并未能感知隔墙一侧的动静。闭目开启神识,天玑不在房中。 虽然夜里清凉,但不得已起身推开房门上甲板吹风怎么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何况,还未走上甲板就强烈感觉到两股气息争锋相对,纠缠不绝。 江河之上,半弯弦月高悬,清辉照余波,我走上舱外甲板,站到了出口处。 衣裳单薄的天玑正以内力压制卓紫阳,二人交手过招的手势类似,内息却似乎大相径庭。卓紫阳额头已见细汗,天玑也好不到哪里去。须臾后,卓紫阳卖个破绽,看似不济,天玑趁机侵入,正中老狐狸下怀。卓紫阳调出后招,一股浑厚内息喷薄而出,手风一起,袭向天玑面门。 我一闪身,一抬手,截住了卓紫阳出招到中途的手掌。 “师父?”天玑劫后余生,又惊又惧。 “慕老先生?”卓紫阳也是未曾想到我竟在此时此刻出现,惊愕中下意识想从我钳制中抽回手掌,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卓掌门可否给我解释一二?”我没甚表情地站在二人中间。 卓紫阳冷哼一声:“慕老先生护短在下也是领教过的,如今怎么解释,只怕也是卓某以大欺小,欺负了您老人家的徒弟了。” 我扫他一眼:“难道竟是小徒半夜不睡觉,故意跑上甲板来欺负了卓掌门?” 卓紫阳额头青筋跳了跳:“我若说真相与慕老先生所言出入不大,你会信么?” “我只知自己所见是卓掌门以长辈之尊使诈,还对小徒下手无情,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刻怕是小徒已命丧你手。”言罢,我一甩手,被钳制之人连退十来步,一直撞到船舷才稳住身形。 “慕太微!你……你早晚一天纵徒行凶!”喷出一口血的某人愤懑放言后,败退离开,入了船舱。 我看向舷外月色。 “师、师父……”天玑磨磨蹭蹭到我跟前,飞快看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没搭理她,继续看月色。 她又飞快抬头看我一眼,垂头,“师父,其实我……” “好了,回房睡觉吧。”我收回视线,现在确实不是赏月的好时光,江风太凉,月太冷。 “师父,是徒儿故意把卓紫阳引到甲板,试探他内功的,没想到徒儿低估他了!”一口气解释完,生怕我不听。 “我知道。”我理理被江风吹乱的衣袖,引她走到避风处。 “师父知道?”天玑惊愕地看我,“师父怎么会知道?而且,师父不是对卓紫阳说,不信他的么?” 我对这徒弟表示很无奈,“难道为师要说相信他,叫你受罚么?并且,他吐血,主要是你逼他使出全部内力后受了伤,不是我打的。为师从不对人下那么重的手,今夜居然害人吐血。为师不想见血,会睡不着。”说完扶额,表示很晕眩。 天玑瞪大眼,直直望着我:“师父这么厉害,居然晕血?那徒儿以后不会让您见血了。” 我放下袖子,笑了一笑,“以后有事,同为师商量,不要鲁莽行事。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天玑仰头看我,目光粘粘的,“徒儿记住了。” ☆、第25章 师父的智慧 随后几日,我们继续搭便船,反正千岁忧有的是银子,搭伙费不会少。给旺财的鸡腿供应更加不能缺斤少两,哪怕缺半两,都能被它察觉,继而骚扰主人。譬如夜深人静,幽幽地注视于你,在你将醒未醒时,与一双丹凤眼内的冰蓝眸子对上,不醒也醒。 千岁忧被惊扰后,惊恐地抓住我:“慕小微,我觉得你家的旺财似乎得了道,要修成人身了,而且恐怕它还爱上了我,对了,它是公的母的?” “不要这么保守,人兽恋也未尝不可。”我侧过身继续睡,“唔,是公的。” “你大爷!老子有这么饥不择食么?”被旺财一双幽深魅惑的眸子吓怕了的千岁忧挤到我身边,抢过我的被子,“慕小微,姓卓的这几日怎么不见人影,是不是在密谋什么,想要对我们谋财害命,劫财劫色?” “也许是看我们赖在船上不走,气病了。”我拉过一截被子。 “慕小微,话说我们要赖到什么时候?万一他真气不过,给我们饭菜里混了□□……” 第18节 “赖到他们下船,他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饭菜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过紫陌姑娘亲送膳食,不会有太大问题。”我顺着一截被子,缓缓再拉动一截。 “跟着他们?我们也去江陵?参加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千岁忧顿时来了精神,拥被坐起,语声激昂,“莫非你是要去找江陵城主比试,破掉江湖的传言,再度声名鹊起?你们比试前,可以让我先会会他么?啊?慕小微!慕太微!慕微微!” 我被吵得睡不着,被子也全没有了,只得翻身寻被子,“武林大会他们要商量对付须弥宫和拜月教,莫非这两派会坐以待毙么,若是遇见拜月教主,我们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找江陵城主比试的事情,老夫完全没兴趣,你可以随意。” “对呀,要是能当场逮住拜月教主,你那混账师兄交给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慕微微,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算计,你这肚肠里还挺有乾坤,不过也只是暂时,你可别得意。” 我捞了被子牢牢压住,继续睡去。 可惜身边人毫无睡意,神秘莫测地凑过来,“慕小微,我怎么觉得那个紫陌姑娘往我们这边跑得挺勤啊,不送膳食也要送些其他东西。前日给你送水果,昨日给你送九嶷山茶,今日还给你送书解闷。这待客未免也太过殷勤了吧?” “她不是为了来看旺财么?”我家旺财又美貌又可爱,一般女孩子都比较喜欢。 千岁忧啧了一声,“慕小微呀慕小微,刚夸你聪明你就犯蠢,你就不能让人为你的智慧迷醉片刻?知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娘之意不在狗!” “旺财不是狗。”我纠正。 “不知道明天会送什么,唉,可惜。” 江船上活动范围有限,风景也都类似,着实无聊了些。九嶷弟子们与我们泾渭分明,搭话极少,卓紫阳又几日不见人影,想是在疗伤。互不相犯,倒也挺好。 天玑、旺财和千岁忧在甲板上玩猜骰子,我回房喝茶。九嶷山茶以前未尝过,竟是别有一番风味。仰躺在椅子上,一手握书,一手捧茶,倒也闲适。 书是江湖传奇,写的是少年成名,名动江湖,一柄乘风剑,一袭水青衣,无双少年承衣钵,做了一山掌门,一时风头无两,终与爱侣携手归隐。 故事挺长,看得倦了,直接在躺椅上睡着了。梦里依稀,不见故人。 醒来,是被一阵香甜味勾得醒来。 睁眼时,咫尺之隔的姑娘一阵错愕,正是紫陌。 “慕、慕先生,紫陌是给您捡书……”连忙解释,她从我椅边捡起江湖传奇。 “哦,有劳。”我接过书道谢,“上了年纪就总是时时能睡着,不知道又睡了多久。” 她目光在我脸上晃了一晃,低头一笑,“似慕先生这般年纪就是上了年纪的话,江湖岂不都是老人?” 见她不信,我认真道:“少年弟子江湖老。老夫只是看起来年轻,你不要被骗到。” 没想到她竟被逗笑了,明眸闪亮,“慕先生气质超脱,无需世俗眼光看待,年华自有烙印,只显现在先生气度上。” 九嶷弟子倒挺会说话。 “紫陌姑娘可是带了桂花酥糖来?”我换了话题。 “啊?是啊!”她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嗫嚅道,“听说慕先生爱吃酥糖,也不知道桂花糖合不合您口味……” 我接过纸包搁到膝上,打开,香气扑鼻,忍不住就拿起一块吃了,口里顿时馥郁滑腻,迟钝的味觉得以片刻复苏。 “有劳紫陌姑娘费心了。”吃完酥糖再品茶,舒爽得很。 “你喜欢就好。”紫陌看着我浅浅一笑,我向她致谢,她忽又偏过头去,瞧住了我搁到案几上的传奇话本,若有所思,“慕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俗气了点。”我随口应道。 紫陌试探地看我,“现在江湖上比较流行这个套路,据说是参照一位传奇前辈的经历写成,不过结局当然是各有不同,因为那位前辈退隐后再无人得见。” “唔,那结局可以放开想象嘛,譬如坠落山崖了,中毒身亡了,被仇家追杀了,葬身大海了,诸如此类。”我又拿起一块桂花酥糖吃了。 面前少女却很愕然,眉目郁结,很难接受似的,“慕先生喜欢看悲剧?” “当然不喜欢。” “那怎么净提这种结局?” “这样比较合理呀。”我又忍不住吃掉一块糖。 “才不合理!”紫陌嘟哝一句,好像生气了。 人家给我送糖,我却不知怎么惹得人家生气,想想很是过意不去:“紫陌姑娘,这几日劳你费心颇多,作为谢仪,若不嫌弃,老夫身为长辈,纠正你一个出剑姿势吧?” 看她还不明所以,我从椅中起身,在房里寻了根棍子,暂代作剑。 紫陌眼里一亮:“慕先生是要指点紫陌?” 我压低声音:“可不要让卓掌门知道,不然会怪老夫多管闲事,抢他弟子。” 紫陌笑着点头。 “那日在桃花坞,你出剑章法不对,首招破绽太多,若彼时我抢先出剑,你便一点机会也无。”一边讲解,我一边递了虚剑出招,“这一招,看似一式,却蕴含八十一般变化,可保各个方位,应对奇招突袭。诀窍便是,不要只顾对方彼时所在的地方,高手只需在你一眨眼间,便挪换方位,甚至可能,闪身到你身后。” 讲罢,我让她再度出剑。她一剑向我递来,我已不在原位。风声飒飒,闪身之时,我顺手抄起书卷,点至她背心。 紫陌转身,面上极为震惊,“我、我师父都没有这么快……” “慢慢练习,不要急。”我纠正她出剑姿势,握着手带她走了一遍,“就是这样,反复练习,待功力提升,自会有所变化。” 谁知,越是带着她,她出剑越乱。又反复纠正了她几次,反复讲解了几次。 “慕、慕先生,紫陌回去练……”她面红耳赤,收了剑势,转身就跑。 我看她拉开房门,往外跑,顿时撞上门口的天玑,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九嶷女弟子低着头,瞬间不见人影。 天玑走进房间,跟我站一处,一起往外看,“师父是在目送那位姐姐?” “为师是在奇怪,她为什么不练了,难道是为师教得太快了?”我满腹疑惑。 “她是九嶷弟子,师父也要收她为徒?”天玑仰头看我,眼里黯沉。 “紫陌姑娘这几日送了不少东西来,为师是想指点她一式作为酬谢。”我转身坐回躺椅,长吁口气,其实指点一招半式也怪累人,“为师说过,你是关门弟子,岂有再收徒之理。” 天玑蹲到我躺椅边,眼里又有了神采,睫毛浓密,一颤一扫,一手搭上扶手,望着我,“师父的这个酬谢方式,未免太重了,寻常人承受不起的。能得师父指点,是造化。师父方才那一招,江湖都没有几人能做到吧?”说着又垂下头,“师父都没有教过我。” 我看她半蹲半跪垂头沮丧的模样,也不知说什么好,一眼扫到案几上的酥糖,忙取了一块送到她嘴边:“这是桂花酥糖,紫陌姑娘送来的,很好吃,你尝尝。” 不料她竟扭过脸,不理我了。 “师父不愿意教我,我不如去找卓紫阳讨教。”她起身扭头就要走。 我一把将她按住,“不准胡闹!”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回身,盯着扶手上,被我按住的手。 我不敢松手,怕她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再去招惹卓紫阳。若是可以,我并不想牵扯出太多恩怨是非,把师兄交给我的事办妥就回桃花坞,再也不鸟江湖宵小。 但是教育徒弟不苦口婆心不行,不然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为师没说不教你,但你体内有高人灌入的内力,若处理不当,怕有祸事,所以需从长计议。你须弥宫的内功太过怪诞,与中原心法迥异,在为师没把握之前,不可轻动。莫非你不理解为师的用心么?”我蹙眉,做出哀伤的模样。 天玑果然就重视起来,又乖乖蹲过来,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到我手背上,试探地望我一眼又一眼,“师父不要生气,我不闹了。” “嗯。”我便姑且答应了。 ☆、第26章 谁更高一筹 算着时日,也快到江陵城了。 卓紫阳一直待在自己房中,未曾再露面。千岁忧表示见不到那张狐狸脸,即便船上呆闷,也是一种愉悦的呆闷。旺财也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天玑对我开始寸步不离,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却觉得,越是江陵在望,越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氛围。让千岁忧不要太大意,他却道我杞人忧天。 船上送来的饭食,我准备让旺财先尝一尝,谁知旺财果真得了道,完全不上套,面对鸡腿都失去了主动性。 我只好给旺财尝鸡腿试毒。 天玑见我提着筷子要给饭食一一尝过去,总是想快我一步,抢先试毒,可惜没能让她如愿,谁也快不过我指间的牙箸。 一次次抢失败的天玑委屈不已,索性扔了筷子,抱着我胳膊不让吃。 一旁观战的千岁忧啧啧道:“从没见过跟徒弟抢东西吃的师父,慕小微你果然是个没有下限的人。” 我侧视于他:“老夫可以让你先。” 千岁忧优雅地推出手掌:“不,这种事情怎好跟百毒不侵的慕掌门争先,您继续!” 天玑抬手一抹泪花:“师父真的百毒不侵?” “是啊,可还记得百花楼那只无辜的蛊虫,爬上慕小微的一根手指,都被毒死了,真是惨绝人寰。放心,你师父就是吃了□□拌饭都没有事。” 天玑疑惑地看看千岁忧,又看看我,“那只蛊难道不是被师父身上的药香给熏醉了?□□拌饭就留给千叔叔吃吧!” “你确定不是被熏晕了?” “明明是被师父身上的气息给征服了!” “……” 趁着两人拌嘴,我把饭菜都尝完了,搁下筷子,端了杯茶便走了。 饭食没问题,必然是其他地方有问题。 夜半,被一丝细微的响动惊醒,才觉房中不对的是气息,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气。推了一把千岁忧,竟是毫无反应。旺财和天玑在隔壁,我想起身去看看,却觉一阵头晕。 “慕老先生,可曾睡着?卓某想同你一叙,不知方便否?”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推门。 抑制着晕眩感,我躺着不动。 “这么说,慕老先生已经睡了?可是卓某有些事要办,那么就打扰了。”房门被推开,迷蒙月色从窗口笼罩,映着一道暗影缓步走来。 无法屏息太久,我还是吸了口气,身体渐渐沉重起来。 暗影站到房中,观察片刻,见无动静,便开始翻寻,从我们的随身包袱到衣物,再到桌椅,最后站到了床前。隔着一段距离,他持剑从被褥探到千岁忧身上,最后谨慎地探到了我身上。 我微微挣了眼。 暗影瞬时退开一步,剑指于我,剑梢颤了一颤,“慕老先生,您竟还醒着?” 我眨眨眼,抬了抬手,却只挪动了一点袖角。 “哦,原来是不能动。”暗影松了口气,假惺惺地惋惜,“不过能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正事吧,慕掌门慕老先生,《往世书》下卷在何处?你若助我寻到,我便让你们行动自如。对了,这个迷香可不是一般的迷药,若是超过一个时辰得不到解药,便会毒入肺腑,再无灵丹妙药可解,一个半时辰后,呼吸减弱,两个时辰后,便可往生了。慕老先生虽是堂堂蜀山掌门,但若带着你徒弟一起在这江面上香消玉殒了,只怕也只有江底鱼虾知晓了,未免可惜,您说呢?” 我再喘口气,艰难道:“《往世书》是什么……老夫没见过……” 暗影克制着身上的戾气:“您老人家不顾江湖道义,执意收了须弥宫转世灵童做徒弟,就是现在带在身边的这个丫头吧。哼,小妖女不自量力,居然还敢试探我,却不知反倒让我试探出她的底细。小妖女内功出自婆罗门一系,须弥宫功法便有锁骨为童的秘术,您老人家瞒过世人也瞒不过我。说吧,《往世书》下卷在何处?” 我缓缓吐气:“只要下卷么……这么说……上卷在卓掌门手里?” 暗影气息一滞,身上杀气翻涌:“慕老先生这么聪明是不打算活过今晚?” “老夫又没有活够。”我叹气,“但老夫和徒弟都没有《往世书》,反正你也找过。” “既然这样,那就换个方式。”暗影发出信号,又有四个人影闯入房中,还挟持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慕掌门看看这是谁。” 我抬眼一看,正是天玑,半昏迷半清醒地软倒在九嶷弟子肩头,身体极力想动,却只有细微的动作,眼眸半睁,努力向我看来。 第19节 剑,再度指向我面庞。暗影逼问天玑:“再不说,你师父的性命可就在我一念之间!剑不长眼,你说我是先毁了你师父长生不老、年轻俊美的容颜呢,还是先取他五脏六腑,或者先挑了他经脉?” 天玑努力地抬起头,目光坚韧:“你,敢动我师父,我必灭你满门!” “你?转世妖童!没有《往世书》,你什么都不是!”暗影厉声,“下卷在何处?” “混入须弥宫夺宝的想必就是你了。”天玑轻蔑一笑,“我是转世妖童,你又算什么?九嶷派掌门觊觎被你们斥为魔教的秘笈,岂不是比魔教还不堪?混入魔教做奸细做卧底,毁了须弥宫,趁乱抢夺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们正道的道德和脸面连被我踩在脚底都不配!” “住口!你这妖女!”卓紫阳手中剑光一闪,“须弥宫本就不属中原,魔道入侵,妄图染指中原武学,卓某岂能让你们如愿!夺了你们秘笈,将你们彻底摧毁,才能保得中原安泰!我为武林除魔,替中原卫道,岂是你这妖女能懂!” “贪婪,卑劣,竟能口口声声称卫道,何其无耻!”天玑运着内力抵抗迷香,面色惨白,怒斥声也渐小,“若不是你们使阴谋诡计攻入须弥宫,养育我的长老们就不会以死护我,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秘笈的下落……” “那你师父的性命呢,也不顾了么?”卓紫阳好整以暇到我身边,一手扣住我手上脉门,催了内力逆冲而上。 我忍了忍,没忍住,一口血吐出,落到榻边。 天玑眼眸蓦然睁大,软倒的身躯竟生出些煞气和戾气,不知什么力量使得她逼开挟持她的九嶷弟子,跌落地上,挪着膝盖却要站起,“师父避世十年,不入江湖,不沾俗怨,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却要为难他?可即便他不插手江湖,也是蜀山的一代掌门,你就不怕飘涯子以及蜀山上下找你寻仇?” 卓紫阳在我面前迟疑片刻,竟真的权衡了一下,但旋即稳住心神:“在江上,一切都可无痕迹,飘涯子又不是神仙,再者,慕太微从世间消失,只怕最乐见其成的就是飘涯子了,不要以为名门正派执牛耳的蜀山就没有龌龊阴谋,否则慕太微怎会不做掌门,跑去避世隐居?妖女,想要威胁我,你还太嫩!” 天玑无力支撑,再度跌倒。九嶷弟子趁机聚众合围,步步收拢,欲要封了天玑几大命门。情势危急,忽然间,天玑埋首结了手印,展臂之时,一股内力冲击四下,九嶷弟子们纷纷飞身后跌。 “曼荼罗手印!”卓紫阳见多识广,面色一变,当机立断扣住我颈脉,“妖女,你若再释放一丝内力,前进一步,我立即叫你师父气绝身亡!” 手印施展不过片刻,天玑便已是全身脱力,跪倒于地,散乱着发丝,固执地看过来,“放了他……我告诉你……” “早该如此!”卓紫阳唇角一勾。 天玑状若无力,气息转弱,“《往世书》下卷就在……那里,你去拿。” 隔着距离,卓紫阳听不真切,不由急道:“说清楚!” “就在……” “在什么地方?”卓紫阳扔了我,赶到天玑面前,将她从地上提起。 天玑凑到他身边,极度虚弱道:“下卷就在蜀山十二峰。”一把匕首却悄然潜入卓紫阳下腹! 卓紫阳毕竟是一派掌门,无论是诡计还是功夫,都非一介少女可比拟。电光火石间,卓紫阳已警觉地打飞了那只匕首,而天玑也已是强弩之末,一起被卓紫阳深厚的功力甩到几丈之外。 “魔童!妖女!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成全你!”恼羞成怒的卓紫阳拾起长剑,反手一剑朝我刺来。 快!准!狠! 剑风如刃!剑气如虹!剑势如电! “师父——”天玑伏地绝望地伸出手。 我朝她看着,事实上,自始至终我也都看着她,看她一句句狠绝,一字字心机,一步步设套,仿佛是顷刻间成长,也仿佛是我从来没好好认得她过。 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心伤,或者是心累,亦或是自责。 抬手并指,钳住了雷霆一剑,借助剑上之力,我从床榻坐起。剑势并未得减,依旧如奔雷而来。 只闻金戈铁马,不见风云七尺剑身。 卓紫阳一剑递到尾,人也到了我面前咫尺之间,却惊骇地望着我脚边地上,洒落一地的宝刃。 一寸寸,没入我指间后,旋即断裂的剑身。 我丢掉手里的碎片,免得割到手。袖子一挥,门窗顿开,清风散入,破开迷香。再挥,一袖甩到某人衣襟时,其人已飞起,撞翻了桌椅杯盏,带出一派狼藉,还呕了几口血。 我起身离榻,一步步踏过地上的狼藉,几名九嶷弟子后退连连,我自然懒得看他们,一路走到天玑跟前。 “师父……”天玑仰头看我,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不知是高兴还是后怕。 我原想训她几句,可又忽然间什么都不想说,只弯身伸出手去。 ☆、第27章 须弥宫秘笈 小徒弟攀着我的手,被扶了起来。因内力受损严重,体虚气弱得厉害,迈步都吃力。我握住她手腕,渡了真气过去,这才见她面上回了血色,力气也恢复一些。 “师父,你没有中迷香?”第七段真气送她体内后,她便迫不及待地仰头问我。 “为师若未中迷香,怎会让你任人欺凌。虽然有过提防,但还是没料到会被人用这种手段放倒,唔,百密一疏也是难免。”给自己找到了解释后,让她倚靠着我手臂,送她到床边坐下,“你同人周旋的时候,为师调出内力压制迷香,好在这点小药也奈何不了为师。” “这点小药?”天玑与一人同时惊讶。 我转头看过去,卓紫阳还在废墟堆里没爬起来,震惊非常地望着我,模样好似见鬼。 “这是曼陀罗迷香,你居然没事?” 见小徒弟也紧紧盯着我,不相信似的,我沉吟片刻,想到一个解释:“老夫的内功专门克制各种江湖奇毒,是以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身。” “有这样的内功?”小徒弟明显不信。 “绝无可能!”卓紫阳重重咳嗽一声,断然否决,依旧拿看灵异的眼神看我,“慕老先生,你到底……有没有中迷香?” 我思量着这事左右是没法解释了,“老夫说中了迷香,你们不信,说没中迷香,你们肯定也不信,那又何须纠结。天要亮了,江陵城也将抵达,还是紧着时间说紧要的事吧。” 卓紫阳不知是不服气还是不服输,哼了一声:“既然这回又折在慕老先生手里,往世书下卷想来是求不到了。慕老先生之高深,寻常人实难揣测,卓某也摸不着你的底细。不过,这是在我九嶷派的船上,江陵在即,届时,先前赶赴城中筹备的九嶷众大弟子将前来江上接引。慕老先生纵然功力深厚,却也寡不敌众。” “喔,老夫也没打算跟你九嶷派火并。”我拍了拍天玑的头,安抚下来明显不甘于此的小徒弟,也是给予对方一种态度,“原本,我们桃花坞就不与人结仇,但是没办法,被人一步步逼到现在,一再退让也难全身。今夜一劫,卓掌门恐怕要修养一段时日了。” 天玑把头扭过去,觉得自己所受委屈非我这般处理可化解。真是个坏脾气,我内心叹息,又接着道,“可是,你恃强凌弱,老谋深算,伤了老夫的小徒,毁了她部分根基,恐怕让你仅仅修养一段时日也难以弥补小徒损失。”天玑顿时又把头扭了回来,两眼一闪一闪望于我。 卓紫阳全神戒备,愤慨道:“慕老先生莫非要赶尽杀绝?蜀山掌门竟也是睚眦必报,何谈执正道牛耳!” “莫非九嶷派不是正道?卓掌门所作所为,又何曾有一丝正道之风?又何来立场妄议他人?”从小徒弟脑袋上收回手,我离开床榻边,再度走入废墟,走向暗中运内力企图伺机出手的卓紫阳,“首先,老夫想要同你说清楚,老夫并没有见过往世书下卷,也不在小徒手中。须弥宫全套秘笈的下落,恐怕只有前宫主知晓。既然卓掌门已不择手段得了上卷,修炼了婆罗门心法,那就请适可而止,休要再欲壑难填,兴风作浪。老夫早年听恩师冲虚真人提过,往世书原非人间之物,若两卷齐全,再世重现,怕是大劫不远。所以,自是有先辈将两卷分离,或许已毁去其一也未可知。这般莫须有的东西,卓掌门若再执迷不悟,便是入了魔道,武林再难容你。” 被我这般说得神思恍惚的卓紫阳喃喃:“果真,不会现世?须弥宫历代宫主不曾全卷修炼过?” 身后天玑冷冷道:“前宫主是拿到过上下卷的,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上下卷从她手里分离,据说历代宫主手里都是上下卷分分合合,极少有齐全的时候。往世书上卷为心法,下卷为功法,两卷合参,也需累世经年才可参透。而两卷在一起的时光于这漫长参悟的年岁来说,太过短暂,所以几乎没有宫主真正炼成过,除了开派宗主,不然往世书也留传不下来。” 对这般说法将信将疑的卓紫阳试探道:“可我即便不再追寻下卷,难道你们就不会从我手里夺走上卷?” 不待天玑开口,我接道:“这便是老夫要讲的其次,在桃花坞时,老夫说过,从此没有什么转世灵童,只有老夫的三徒弟。所以,往世书与老夫无关,亦与老夫的徒弟无关。上卷也好,下卷也罢,老夫都不会插手,也不会允许桃花坞弟子——天玑插手!” “师父——”终是不甘心。 我回身看向天玑,缓缓一笑,一点也不逼迫,“你若是不乐意,为师自然不会强迫你,从今往后,无需再叫我师父而已。” 闻听此言,天玑顿时耷下脑袋,两只手绞到一处,低声:“徒儿听师父的。” “卓掌门可听见了?老夫的徒弟已无意秘笈。”我继续走向卓紫阳,沉吟,“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负往世书,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及卓掌门已练就魔教心法一事,万一为武林所察,彼时还能否有你容身之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执念,九嶷派未必不能发扬光大,一派掌门,又何须存偌大之心。” “身败名裂,也无需慕老先生操心。”卓紫阳铁青着脸,“只要慕老先生及爱徒不要在武林宣扬此事,否则,卓某势必要将慕老先生拉下水!” “唔,你如何将老夫拉下水?”我只是好奇一问。 自动将此句理解为挑衅的卓紫阳朝天玑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道:“虽然卓某不知是何种功法使令徒从五岁转眼间成长至十五六岁,但她就是须弥宫转世灵童一事,想必慕老先生并不希望武林皆知。无论慕老先生是否回归蜀山接任掌门,你都代表着蜀山,若是天下人以为慕老先生从中作梗,以年龄掩盖灵童真相,便将认定蜀山与须弥宫相勾结,到时令徒被武林追杀事小,蜀山被武林所摒弃才事大。慕老先生应该不会想看到蜀山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尤其是毁于自己之手吧?” “哼!我师父轮不到你来威胁!若我身份传扬出去,我也绝不会连累师父!”天玑愤愤道。 我静静听完这番威胁论:“卓掌门所言极是,所以这便是老夫的把柄,你握有老夫的把柄,应该放心了吧?” “师父!”天玑不赞同,“留着他,迟早会被泄露出去,师父现在就杀了他!” 卓紫阳紧握手中暗器,警惕起来,大概觉得天玑说得很有道理。把一切危险因素掐灭在萌芽之前,才是最安全的举措。 “杀人,很容易。”我决定给徒弟上一课,消消她的戾气。扬手间,卓紫阳手中的匕首便飞到了我手里,在他惊骇的目光注视中,我依旧在步步靠近,气压陡然一沉,压得他动弹不得。 我能感觉到他濒死的绝望,以及天玑大仇得报的期待,再及,门外…… “慕先生!放过我师父吧!”偷听许久的紫陌这时奋不顾身,冲了过来,挡在了卓紫阳身前,满脸泪痕,双腿一屈,当即跪了下来,“我师父不会泄露天玑妹妹的身世的,也不会连累慕先生的!” 我撤了一步,威压遁逝,没有理会九嶷师徒,我接着方才的话头:“但取人性命,同时又是世间最难之事。防患未然这种事情,为师不爱做,为师修的道,便是道法自然。若万一到了无可挽回的那天,为师也会倾尽所能,至于结果如何,为师都不会存怨。”说罢,看了眼地上,“你们走吧。” 紫陌艰难扶起狼狈不堪的卓紫阳,离去到房门时,我看着两人背影补充道:“连日得紫陌姑娘关照,实感激不尽,若得闲,姑娘可来桃花坞作客。” 两人身影都不由顿了顿。 卓紫阳兴许是听出了我的深意,那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有没有明白,就未可知了。 以卓紫阳的性情,是否愿意门下弟子知道自己的不堪过往,简直毫无悬念。灭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那姑娘善心泛滥,我总不能连累她,能干涉一把就干涉一把。让卓紫阳明白这层干系,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他不会擅动。 我舒了口气,反手甩出,一股劲风扫过,匕首钉入木质墙内,笃的一声,余音幽幽。 该走的都走了,终于安静了,窗外也透出一丝曙光。 船舱内一片狼藉,我就地坐下,调控内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啊——发生什么事了——有劫匪?慕小微呢?哎哟,老子怎么感觉浑身发软,不会是被劫色了吧!” 醒来就被眼前景象震惊到了的千岁忧大惊,吵嚷个不停。 我从入定中醒来,发现腿边睡着小徒弟,有感于千岁忧的噪音,挪了挪身体,侧脸搁在我腿上,呼吸均匀。我望了眼床榻,明明有地方睡觉,她竟擅自不用,独独跑来我这边缩成一团,像只小猫。 不过,腿上传来温度,在地上打坐也不是那么冷了呢。 ☆、第28章 陵奇遇记 千岁忧以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将我上下打量:“慕小微你是说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是因为一只猫头鹰闯了进来劫财劫色结果被你英勇赶跑留下的战斗遗迹?” “唔。” “慕小微你觉得老子的智商被旺财吃掉了,是这么容易被忽悠的?” “好吧,其实……” “其实是猫头鹰自己跑掉的,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才是真相!” “……喔。” 江上行了数日,终于靠了岸,抵达江陵。渡口上,九嶷弟子云集,恭迎掌门卓紫阳。 我们三人一兽自然是不去凑那个热闹,自偏门上了岸,总算着了陆,脚踏实地的感觉非常久违。 江陵城,东望鹦鹉洲,西连巫峡路,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是座扼守天堑的古城。南北商贩,文人墨客,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俱都荟萃齐聚,是座繁华的关隘。 上岸后,目睹了一路的新奇,却终究是要先填饱肚子。寻了家客流不息的饭馆,我们三人一兽分四方坐定,由于旺财蹲在凳子上的姿势颇为稀罕,引来不少惊奇诧异的目光。 点菜自然是由千岁忧独领风骚,江陵特色菜全都上齐,吃不完有旺财,旺财吃不完还可打包。 行走江湖,茶舍酒楼坐一坐,江湖奇闻,当地趣谈,尽收耳底,是行侠游历之必备。是以,我们一边品尝特色菜肴,一边竖起耳朵捕捉酒楼信息,看能否打听一二江陵城主的事迹。 “听说,城东俏寡妇要开第八春了,不知这回是谁倒霉。” “纵然牡丹花下死,也死得其所呀。城西八十老翁又要纳第十八房小妾,才不知有没有那个命风流喽!” 第20节 “谁家狠心父母把闺女往火坑推呢。说起来,城北秀才相貌堂堂,也就是人穷点,至今无人说媒啊,不知会不会参加今晚的鬼面灯会。” “这月我们江陵可真热闹,城主要开武林大会,江湖上不少门派都要参加,什么这个堂主那个掌门的,想必十分武威,真想看一眼呐!” “江湖人可不好招惹,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城南道观又有小道士走失,据说巫山、江陵一带接连有道士失踪,也不知道是什么作祟。” “应该不是江湖人干的,在我们城主的地盘上,谁敢放肆。难道有狐仙作祟?” “朗朗乾坤哪来的狐仙?再说,哪那么多狐狸成仙?” “说起来,也并非不可能啊,喏,比如那只会坐凳子的大白狐狸,指不定就会作祟!” 一片目光倾过来,大半个酒楼都对我们一桌虎视眈眈。 “师父,我们是不是太高调了?”天玑扭过头向我。 我挥着筷子从菜碟里夹鱼丸,夹一只溜一只,戳一只滑一只,很是让人恼怒,心不在焉道:“我们行走江湖,要低调。” 天玑瞅了瞅桌上,默默伸出筷子,捉住一只鱼丸,送进我碗里,又转头若无其事地逗旺财。旺财唰唰甩着大尾巴,只见一条巨大的白影呼扇过来呼扇过去。 千岁忧鄙夷地望着我,一只筷子嗖的一下戳中一只鱼丸,炫耀似的从我眼前绕过,送进嘴里,“带着旺财你确定我们很低调?” 我将他的炫耀无视,谨慎地吃掉碗里的鱼丸,一只新的鱼丸立即填补进来。千岁忧收起了鄙夷和炫耀的嘴脸,开始捧脸惆怅:“我忽然也想收一个徒弟了。” 旺财见我们集中对鱼丸热衷起来,也毫不含糊,一爪拍过来,捞起四五只,嗷呜塞进嘴里。其庞大体型以及出人意表的举止,成功吸引了大片的目光,并促使部分人将不轨的想法变为了行动。 “喂,小官人,算你走运,我家公子看中了这只大白狐狸,想用这畜生的皮毛做个狐裘大衣,你开个价,不过不能超过二两银子!”一个身穿葱绿色门派服的青年走过来,一把佩剑拍到了桌上,目光扫到我身上。 在他走来的方位,一张桌上只坐了一人,目若寒星,面如冠玉,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其身后站了不少同样穿葱绿色门派服饰的随从,神色中透着唯年轻公子之命是从。 我诧异地看着来人,“我家旺财要卖的话,最低值五两的样子。” “嗷呜——”旺财一挥爪子,拍碎了一只碗碟,以此表达对五两的不满。 我看了眼旺财,再看向葱绿青年,“你看,它觉得五两少了。” 青年拔出一截佩剑,森然道:“一两银子,成交!”说着,扔出了一锭成色不纯的银子,在桌面上滴溜溜转。 天玑和千岁忧的目光都随银子的旋转而移动,待银子落定后,又齐刷刷望着青年。青年懒得搭理不识抬举的我们,拔出剑身,就向旺财双眼刺去,打算就地取货。天玑和千岁忧坐定围观,我趁机喝汤。 剑离旺财的狐狸长嘴还有三寸距离时,旺财一爪挥出,坚硬狐爪利落地敲断了长剑,紧接一爪抓过青年的手臂,透过衣料五道血印赫然,狐尾一甩,将来不及反应的青年甩出三丈之外,恰好砸向其身后锦衣公子的桌面。 锦衣公子霍然站起,反手抽出随从佩剑,直取旺财背后。旺财纵然是只机智的狐狸,且纵横狐界少有敌手,却也算计不过人类,刚刚沉浸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当中,哪里知道又有劲敌自背后下手。 我甩手扔出汤盏,阻击旺财背后的暗剑。叮的一声,汤盏破碎,暗剑也偏移。锦衣公子见一击不中,众目睽睽之下,大失颜面,挺剑就朝罪魁祸首我刺来。 这时,天玑飞离坐席,挡到我身前,空手接白刃,手法奇快地贴近剑身,再贴近锦衣公子的手腕,一拍,锦衣公子长剑离手,僵立当场。 “不要阿猫阿狗的都敢拿剑指向我师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天玑再往锦衣公子心口一拍,其人便飞出了我们的视线。 酒楼外咣当一声巨响。 锦衣公子的随从们都惊呆了,随即迅速撤出酒楼,奔向外面寻主去了。 大概也没有想到下手如此重,天玑愣了愣,小心翼翼转向我,弱声:“师父,徒儿不是故意的,内力没控制住。” “下次注意控制力度。”我正色训斥一句后,转身赶紧收拾包袱,“快点,我们速速离开,人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指不定就要回去搬救兵了,一会就有掌门要来跟我们算账了!” 天玑不明所以地一面配合我收拾包袱,打包饭菜,一面不解地问:“掌门来了,师父照样把他们拍回去,怕什么?” 我捞过旺财就要跑路,“为师最怕跟掌门打交道了,快,趁着他们没来,我们赶紧逃!” 千岁忧不情不愿:“哼,你好歹也是一代掌门,让他们给你这堂堂蜀山掌门跪下都没问题,能不能有点出息?别把我们的脸跟你一起丢啊?” 万万没想到,酒楼吃顿饭都能吃出官司来,好在我们逃得快,避免了一场门派火拼。 千岁忧表示受我连累,遭受了一场无妄虚惊,必须给予补偿。我见小徒弟也跟着我跑得一头汗,有些过意不去,便提议:“那我们去逛街吧,江陵城物阜民丰,天玑想买什么,为师给你买。” 小徒弟仰起乌溜溜的脑袋,白玉小脸藏在狡黠的云蒸雾笼里,柔和的长睫毛忽悠一绽,水泽幽亮的眼睛望着我:“徒儿也不知买什么好,师父给挑吧?” 我看着她,想了想:“好。” “慕小微,我看中的东西,你也要给我买!不然我就去举报你打伤了人家弟子!”有便宜不占不是千岁忧,无耻又无理取闹的典型。 我掂了掂袖里荷包,所剩无多,决定将他无视。 江陵城的大街,果然数不尽的繁华,同桃源镇的物质匮乏有云泥之别,一目扫去,便看花了我的眼。 千岁忧是出身京城的花花公子,自然是见惯了繁华,眼下虽也兴趣盎然,纯粹是新奇作祟。倒是天玑,是真真对琳琅满目的货品好奇,走过一家铺子,必停一刻,什么都要拿起来研究。想必是须弥宫里闷着长了这么大,未涉入过俗间市井,未曾见过寻常玩意儿,连石磨都觉新奇,蹲下玩了许久。 待她玩够,我不得不做些引导:“这些是农家用具,以后为师带你去乡间看看,现下既然来到江陵城,咱们去逛逛其他,做些日常补给。” 天玑听话地点头,跟着我往前走,步入了饰品区。 千岁忧眼前一亮,顿时冲着扇子缨络配饰去了,要装点他紫阙轻侯的脸面。 我带天玑到一家珠玉摊位前,让她挑选。果然也是女孩子天性,一见就移不开眼。银镯珠钗玉簪,盘丝点翠金络,光华璀璨灼人眼,也挑花了她的眼。 让她慢慢挑,我同老板打听些城中稀罕事,比如是否有苗疆打扮的可疑人士出没,可有模样不男不女的可疑人士出没等等。老板为了生意考虑,不得不使劲思索。我便一心二用,边等老板回复,边瞅一瞅徒弟那边。 “这只钗配不上姑娘的气质,小可觉得,这只步摇更佳。”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素衣男子,气度从容,相貌温文,一双深深的眼尽在天玑脸上,修长的手指挑了一只碧玉步摇,抬起手腕,就要替天玑插上发间。 遭此变故,天玑明显愣了愣,将脑袋一扭,躲过了,恰好望着我。我走过去,自钗粉堆里择了把犀角梳,“金钗玉簪确实俗气了,唔,就这个好了,耐用,也便宜。” 天玑连忙从我手里接过,捧到心口,笑嘻嘻道:“好。” 素衣男子看了看我,不认同地蹙眉,“一把犀角梳,能值几钱?小可觉得,还是碧玉更配。公子若是银两不够,小可可以买给这位小姑娘。” “我就要犀角梳,才不要一坨绿油油的碧玉!”天玑嫌弃地打量着摊位上的诸多金镶玉,好似方才眼馋的不是她。 摊位老板仇恨地将我们望着。 素衣男子也因天玑的话而略显尴尬,讪讪地扔了手里的碧玉。 ☆、第29章 他乡遇故知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垛红彤彤的草把子慢悠悠地晃过去,叫卖:“糖葫芦——” 攥着犀角梳生怕飞走的天玑循声而望,目露渴望。素衣公子见状,前去自掏腰包买下了一串糖葫芦,似为弥补碧玉的尴尬,笑意矜持地将手中美食送到天玑面前。 天玑大大方方地接了,素衣公子一脸淡淡的欣喜尚没来得及扩散,天玑转手将糖葫芦送到我嘴巴,恳切、真诚而固执:“甜的哦。” 看她样子,我是必须得吃。虽然一个大男人当街吃糖葫芦想必很是不可理喻,但我实在不介意这些,大徒弟断绝我的糖葫芦多年,如今小徒弟知道这般孝敬我,实在令我欣慰至极,一欣慰就接过来啃了一颗。 素衣公子对我瞭望良久,表情已入无悲无喜之境,想必也是不知该用何种表情表达才对。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对素衣公子致谢:“多谢小可公子,糖葫芦很好吃,你要不要也尝尝?” 小可公子眼角一抽,别过脸去。 “师父,我们走吧!”天玑得犀角梳,我得糖葫芦,所以她觉得我们已经圆满了。 小可公子蓦地转过脸,神色惊诧,“你们、你们不是情……咳……你们竟是师徒?” “嗯?”我很莫名。 “师父,他的意思是您太年轻了。”天玑拉着我袖子,探过脑袋。 小可公子不知中了什么魔咒,迅速从灰败的样子里复活过来,眼里又蓄满神韵,熠熠生华,“二位请留步,二位可是从外地来的?” “嗯。”我点头。 “不知怎么称呼?”小可公子殷勤相问。 “在下姓慕。”我不明所以。 “慕公子可知今夜江陵城有鬼面灯会?不知是否有兴趣参加?”小可公子眼神若有若无掠过天玑,迸起一簇簇火花。 “唔,好似听说过。”酒楼用饭时听过一耳朵,可是鬼面灯会听起来就很可怕的样子,不由做出了为难的样子,“鬼面,鬼,老夫怕鬼。” 巨大的愕然神情摆上了小可公子的脸容,他震惊了片刻,准备悄无声息收敛神情,又不自觉生出一点寓意不明的笑意,低低咳嗽一声:“并、并不是真的鬼,只是个面具,也不是真的鬼面具,是各种动物模样,人戴在脸上,会有群灵乱象之感,所以才叫鬼面。届时灯会与鬼面会,城里未婚青年男女都要参加。” “这么好玩?喂,慕小微你还犹豫什么?我答应了,我们今晚就参加!”关键时候钻过来的千岁忧听了满耳,顿时喜上眉梢,跃跃欲试,自我介绍道,“在下叫千小忧,跟这个木头白痴和美貌小丫头是一伙的,幸会幸会!” 小可公子极能应变,立即反应过来,与千岁忧互相抱拳,“千公子幸会,今日相遇便是缘分,三位恰逢今日来到江陵城,赶上了鬼面灯会,更是千里有缘。今夜酉时,小可在此街中轴的悦君酒楼恭候三位。眼下小可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行告辞。” 来也倏忽,去也匆匆的神秘公子留给我们一个更加神秘的夜里见鬼活动,令千岁忧满脸期待,天玑眯着眼不喜不躁,我忧愁地不想见鬼。 天玑拉了拉我袖子,诚挚道:“师父不要怕。” 我叹口气:“还是先找家客栈吧。” 这几日江陵城有大热闹,外来的江湖人士济济,客栈接连问了五六家,全是客满。 拖儿带女……不对……拖徒带宠,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江陵城,如论如何也要寻个落脚地。我们继续寻访第七家也是最后一家客栈。 “抱歉,客满,好走不送!” 又被扫出门。 我们蹲在这第七家名叫“城北人家”的客栈门前,唏嘘今夜恐怕要露天睡觉了。千岁忧数次砸出银两俱被银两反砸出来。据说城主定下条例,江陵诸多客栈均是住客至上,一旦落名登册入住,便有一票否决权,决定自己的房间是否让给新客。此时此地,自然是没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我们三人一兽。因此,千岁忧的银两全无用武之地。 城北人家的小厮觉着我们蹲大门口有碍观瞻,就要来将我们赶走。 “我们的房间腾出两间,让给这三位住吧。”一声天音,使我们绝处逢生。 我们扭头看去,客栈里,一张对着门口的桌边,一名年轻端庄的女子品了口茶,深藏功与名,对我们淡然一瞥。我与她目光一撞,正思量她是哪派弟子,如此良善将来定要回报一二,且略疑惑江湖儿女竟有周身的气度实属不易。便看她忽然被呛了一口,凝在周身的气度瞬间溃散,身边诸多女子忙上前,“掌门!” 啊,竟是一派掌门。还是个女掌门。 客栈小厮见客人有令,不得不从,忙对我们换了脸色,“三位请。” 我带着徒弟率先迈入,径直到那女掌门桌前,行了一手江湖礼,“请问可是珞珈山唐掌门?” 方才还端庄的女掌门见我步步走近,顿时呛得更严重,咳出一眉红晕,胡乱拂了拂手,“正、正是,不、不用客气。” 女掌门身边的大弟子替她们师父问了:“请问阁下是?” 我在她们微微错愕的目光中,径自拉过板凳,坐到了桌边,思绪不由自主飘了一缕,遁入一段记忆,却不愿过多深入,浮光掠影就已是旧伤痕,“从前,在下同恩师前往过珞珈山,贺贵派前掌门唐真人的八十大寿,记得贵派女弟子较多,衣着打扮似同你们这般。这些年,看来是有新掌门继任。” 那大弟子忙拱手,“原来是师兄。”忽又觉不对,“我家掌门继任已有九年,师兄怎会不知?对了,请问师兄尊门?” “闲云野鹤,无门无派,乡野村夫,未知今夕,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往回收着记忆,尘封的东西一旦开启,收起来还真有些困难,也不知胡乱说些什么。 千岁忧怕我失礼得罪恩人,忙上前补充:“我这愚兄久居偏野,对如今的江湖十分不熟悉,礼节也生疏,还请勿怪。今夜得贵派收容,实在感激不尽。” 女掌门好容易将自己整顿好,又端庄起来,眼风不时散一散,也不刻意,“既然是鄙派故人,自当竭力相助,请无须客气,我名唐渡,带领弟子们应江陵城主之邀,前来参加武林大会。” 千岁忧也连忙介绍己方:“在下千小忧,京城人氏,听闻江陵有武林大会,便想来见识见识,于是携了我这乡野村夫的愚兄慕小微一同来看热闹。” 女掌门唐渡将眼风飘来我这边,端庄地将我一看,“阁下自谦了,令兄气度,怎是乡野村夫,必是避世江湖,怡情山水。既是我师父的故人,便也是我的朋友。诸位需要什么,同我讲一声,但有所能,必不推辞。” 如此又寒暄一番,我们被领去了新腾出的两间房。照旧是天玑和旺财一间,我同千岁忧一间。 第21节 晚膳送来,我没吃几口。 天玑眉头蹙了个九曲十八弯,“师父哪里不舒服么?吃这么少怎么行。是不是糖不够?我去找酥糖!” 千岁忧边往嘴里塞了块红烧肉边将她按住,“没事。你师父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用管他。” 我回房打坐,千岁忧强行拉着天玑去了隔壁客房,号称要去投喂旺财。 打坐难入定,反而神识愈发清明,方圆十丈内无音不入耳。 珞珈山女弟子们的私语声——你们说那个师兄是哪一派的?能参加前掌门真人的大寿,肯定不是一般人呀!可这般相貌,但凡见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怎么我们掌门都没有见过他呢?而且看他对我们掌门也没有太多顾忌,想来位份也不低,会不会我们叫他师兄不合适?该不会是世叔吧? 珞珈山女掌门自言自语——究竟是谁呢究竟是谁呢?我怎么可能没有见过?师父大寿时来珞珈山的名门显派,明明都是我亲自接待,怎会不记得有此人呢?对了,难、难道,恰巧是我下山处理山下村民纠纷的那日,错过的蜀山派?蜀山前掌门冲虚真人及弟子数人?这么说,他与我是平辈?蠢丫头们居然叫他师兄!可既然是冲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又怎会偏居山野?又不是十年前天纵奇才却隐居桃花坞的老前辈慕太微。对了,他说他叫慕小微,肯定是借的慕老前辈的化名!也许,他只是冲虚真人的某个记名弟子吧? 方圆十丈范围令耳朵不堪重负,我赶紧关闭部分神识,只是,隔壁客房内也不安生,我知道千岁忧的聒噪,却未曾知道他竟能如此聒噪,对着不谙江湖事的天玑,将蜀山上下几代扒了个遍。 ☆、第30章 师父的逆鳞 千岁忧以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娓娓开篇:“小玑呀,要想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吃饭,就要了解蜀山派,了解何谓蜀山,蜀山代表什么,蜀山有多少年的传承,蜀山的近代掌门,以及你师父退隐的缘由。” “千叔叔,我从来没发现你有这么英俊美貌,谈吐不凡,令人那个什么心折。” “臭丫头,你以为这么说,本公子就会高兴么?哼,脑袋偏一下,我用你后面的刷漆柱子照一照。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好歹你也是一代魔宗之主,咳,这话可不能让你师父听见,也不能当他面提,记住了?千叔叔且问你,你可知天下地脉有三穴,分天地人三处?”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在须弥宫典籍里看到过,天下地脉有三穴,昆仑、蜀山、须弥山,分别对应天地人。传说昆仑上界有仙人居之,昆仑巅是人与仙的交界;传说蜀山下界有地仙,也有酆都鬼府,乃九州地脉中枢,十二地脉汇聚于蜀山十二峰,平衡人间阴阳;传说须弥山秘境有七重山,七重海,诸天众生所住,若来若去,若生若灭,有生老死堕。可是这些都只是传说,我就从来没见过须弥山秘境。” “故老相传的玩意儿,约莫就是个传说,谁也没见过昆仑仙人,蜀山地仙,须弥诸天,除了千百年前典籍里只言片语的记载。但,地脉灵气充沛确实唯这三处,且三派也确实兴盛了千百年,说是附会传说也好,巧合也罢,总之呢,这三家在九州呈鼎足之势。虽然,昆仑以西圣为尊,人丁单薄,却是不可小觑,好在他们偏居西域,一般不会涉足中原。你们须弥宫呢,以神域自居,自视甚高,却因着婆罗门一系,心法诡谲,以转世为传承,被中原视为魔宗,如今零落到只剩你一人了。所以,所谓的三足鼎立,其实已造就蜀山独尊之势!” “蜀山独尊不独尊,跟师父不吃饭有什么关系?” “你这没耐性的丫头!蜀山独尊,是在你们须弥宫败落之后,从前可是分庭抗礼,谁也不服谁。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蜀山的这几代掌门,尤其是你师祖,前掌门冲虚真人。哎呀,小玑,我忽然发现你这小崽子吃里扒外,居然拐弯抹角拜入了蜀山门下。” “才不是!师父是另立的桃花派,我是拜入的桃花坞门下!” “这么说,你不认冲虚真人是你师祖?” “认他有什么好处?” “啧啧,好处可大了。冲虚真人可是你师父的一块逆鳞,寻常人碰不得。” “你确定这是好处?” “就说你这丫头没见识!慕小微的逆鳞诶,那能是一般人?你若是能把你师父的逆鳞给捋顺了,那就更不是一般人了!” “……千叔叔你确定不是想害死我?” “你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那我也不敢动师父的逆鳞。” “好吧,敢不敢动随你。总之,那冲虚真人乃武林不世出的奇才,二十二岁执掌蜀山,凭着蜀山剑法独步天下,三十岁时领悟太上忘情第九重第九境,道家九为极,九九归真,绝情绝爱,那可真是天下第一人!谁料,两年后,他竟仙逝了……” “太上忘情……九九归真……绝情绝爱……” “喂!小玑,你的关注点不对吧?” “千叔叔,让你绝情绝爱,做天下第一,你愿意么?” “废话!当然不愿意!” “所以,师祖……冲虚真人他愿意么?” “那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想不开,自我了断了?” “千叔叔你的理解能力果然是被旺财吃了呢。” “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侮辱了旺财。” “……” “好吧,话说回来,冲虚真人确实太突然了,所以师父才接受不了?” “慕小微是冲虚真人一手带大,一手传授蜀山诸多功法剑法心法,不啻于再造恩师。当然首先你师父也是个奇才,不然也不会得冲虚真人如此上心,上哪儿都带着,闯了天大的祸,你师祖也要护短到底,半点不容人指摘,比你师父现在对你还上心。唉!我爹都没有这样对过我。” “师、师父也会闯祸?” “啧啧,慕小微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不畏天不敬地,闯祸可跟他如今吃糖一样寻常事,一日七八顿,顿顿都有人追上蜀山讨说法。” “千叔叔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千叔叔我也是当年讨说法大军的一员!” “喔,原来千叔叔是被师父虐出来的情谊。” “呸!当年该死的慕小微得罪了我老子,我被我老子撵出来,上蜀山去跟慕小微火拼!谁知打着打着,慕小微就不打我了,还把我扛去他房中给洗了澡,哼,我就知道,他被老子的美貌震撼住了!” “也就是说,师父看把你凑得太凄惨,无法直视,就给你洗刷洗刷,化干戈为玉帛了?” “哼,当年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好吧,其实是我对他心折了,想拜他为师,结果被他踢下了蜀山。再以后,我就时常去找他,跟他一起到处闯祸。日他仙人板板!每次闯完祸,他都先溜了,留老子善后,每次都是老子被苦主逮着揍。好在,我爹总能用银子把我赎出来。小玑,我怎么感觉我们跑题了,好像在追忆我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没关系,通过你的陪衬,我总算知道点师父少年时代的事迹了。而且,现在你们不是颠倒过来,变成你祸害师父了么?” “唔,有道理,看来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我们回到正题,冲虚真人突然仙逝,这个突然的意思是说,一点征兆也没有,且恰逢你师父不在蜀山,所以不得不令人怀疑其中有阴谋!然后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变故,慕小微接了蜀山令,却不做蜀山掌门,跑去桃花坞种田养孩子了。” “你的意思是,师父人生的重大转折,因果都在师祖身上?” “咦,不是不认师祖?” “师祖对师父这么好,肯定是好人,所以我又改变主意了。” “小田鸡,看问题不要片面化,没有你师祖,兴许你现在还在须弥宫里做着转世灵童享清福呐!一派掌门,可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立场不同,对错也就不同。” “可是,师父都说了从此我就是桃花坞关门小弟子,不再是什么转世灵童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行了行了,我们不提须弥宫。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开心了吧?” “嗯,知道了,方才楼下师父对唐掌门提到了师祖,让师父想起了伤心事。” …… 不曾想,打坐也能坠入一段太过幽深的记忆,就像一个无底洞,一直坠落,不见底。 隔壁两人的谈话,自耳边飘拂而去,仿佛隔着一道触摸不到的距离。话在唇边,吐出的不过是滤下的灰烬,飘落时,就已分崩离析。 直到敲门声一下下叩击,将我从幻境中唤醒。兴许是久久未应门,两人带着旺财直接闯了进来。天玑一路冲到榻前,喘着粗气,小手轻轻拉住我衣角,眼里惊惶一点点收拢,掩下,再仿若无事。 “师父,酉时快到了。” “你们去玩吧,为师有点头晕。”我抬手扶额。 小徒弟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颗酥糖。我打坐起来,觉得口里有些泛苦,便也不推辞,接了她的酥糖。见我吃了,她便笑出一山的烂漫。又递茶又送水,还要主动替我梳头,见我眉梢一点点展开,才算罢休。 “慕小微你赶紧下绣楼,我去楼下等着,真是,被徒弟给宠坏了,娇气得紧!旺财我们走!”哐当关门走人了。 天玑放好铜镜,搬好凳子,从袖子里摸出犀角梳,一脸跃跃欲试地望着我。没办法,我只好承她这份孝心,从卧榻上起身,走过去坐下。 坐下后,小徒弟个头刚好比我高出两个头来,取下了我发上的桃木簪,拿在手里瞧了瞧,才还给我,手持犀角梳给我从头梳到发尾,几无凝滞。 “师父头发这样顺,省不少力气呢。”小徒弟在后面惊叹。 “从前都是天枢给我打理头发,后来交给了天璇,天枢怕你二师姐太小不会梳头,天天给我喂何首乌煎汤,让我务必养出一把乌黑顺滑的头发。托她的福,我终于闻见何首乌就想把自己了结了。”我手里把玩着桃木簪,想起带孩子的那些年,不胜唏嘘。 天玑笑得手抖,从铜镜影像里瞟了瞟,稳住手腕,重新握起梳理过的乌发,似不经意道:“以后,不用劳烦大师姐二师姐了,我给师父梳头,一直梳下去。” 日光已暗,铜镜生氲,一层薄光徘徊不去。 我自镜中瞥了一眼,“那还不将为师的头发都给梳没了?” 小徒弟手上顿了顿,视线望向镜里身影,“徒儿是想,给师父梳一辈子的发。” 我唔了一声:“徒弟们小时,都喜欢骗师父,随便承诺一辈子的事情。你们还小呢,哪里知道一辈子的光景,莫要再乱说。” “师父以后会知道徒儿有没有乱说了!”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发狠劲,好像赌咒一般,起初怕人不信,后来也不管不顾别人信不信,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只说了自己的誓词就觉得已是足够。 我从昏沉镜像里看她拧着眉头,又毅然舒展,孩子气里透着一个不解之谜。 ☆、第31章 你才老妖精 酉时初,江陵大街上已挂满了灯笼,星星点点,璀璨成片,与天上银河相辉映,一个人间,一个天上。 悦君酒楼上,人却并不多,我们三人一行坐了张桌子,旺财留在客栈,早已被珞珈山弟子们拿鸡腿哄骗了去顺毛。要了壶茶,边品茶边等那小可公子。千岁忧坐立不宁,眼眸已化作钩子,勾往酒楼外。 一盏茶时间后,浑身焕然一新的小可公子终于姗姗而来,一袭缎衣,一把绢扇,手里还提着四个模样离奇的面具。 千岁忧忙不迭迎上去,迫不及待就接了面具赏玩:“哎呀,小可公子你可来了,这就是鬼面呀?” 说着就趁我不备,当头扔来一个鬼面具。反手我就接在手里,入手细腻温润,质感不错,再一看形具,鬼角狰狞,猩红大眼。我转开眼,深吸了口气。 “师父的鬼面是只可爱的小白兔诶!”小徒弟从我手里看了一眼,点评道。 我重又将其打量,横竖没看出哪里可爱,分明就是只鬼,眼睛再度挪开。 天玑得到的面具也是一只厉鬼,在我看来。不过从她与千岁忧的互相称赞中,好像是说那是一匹可爱的小狼。千岁忧与小可公子的鬼面分别是一只猴子和一只狐狸,不过我觉得也就是一只厉鬼,又一只厉鬼。 小可公子口称处理一些事情来晚,为表歉意,愿请一顿酒。不容分说叫来小二,点了一壶桑落酒并几个小菜。一边殷勤斟酒,一边给我们讲解鬼面灯会的规则。 “三位远道而来,当由小可尽些地主之谊。悦君酒楼独家酿制的桑落酒较温和,并不很烈,小姑娘也可以饮。”小可公子谦谦君子模样,举止有度地给天玑也斟了一杯,“至于我们江陵城一年一度的鬼面灯会,乃是中秋前的一项祭典,主要是青年男女的盛事。酉时末一至,青年男女便可戴上面具,在大街上随意看灯,直到遇见命中注定之人,揭下他的鬼面,众灵为证,便可成就一段情缘。” 听得一片痴迷向往的千岁忧两眼放光:“怎么才知道谁是命中注定之人呢?” 小可公子耐心解答:“所谓命中注定,便是不用你知道,自千万人中的第一眼,就觉得非她莫属,便是了。” 抱着酒杯低头试探着尝了一口桑落酒的天玑闷声问:“真有鬼面众灵么?真有成就的奇缘么?万一你选中了人家,人家却不乐意呢?” 小可公子转头向她温文尔雅解答道:“我们祭众灵,你若觉得有灵,它便在你心里。年年鬼面祭,都有不少成就的姻缘。至于一方选中,另一方却不同意的情况,几乎未曾听闻过。” 天玑与千岁忧齐声:“真的?” 小可公子摇起折扇:“不假。” 如此一来,千岁忧跃跃欲试得直率,天玑犹犹豫豫得含蓄,小可公子虚虚实实得克制。 年轻人就是热衷荒诞且千奇百怪的神秘学说,由着他们讨论,我自拿筷子小心翼翼挑起一只大闸蟹,拖到跟前拨弄几下子,翻个面,壳朝上肚朝下,打量几下,筷子戳一戳它的肚腹,再翻个面…… 天玑默默地看了看,倾过身子从桌上挑了只肥硕的大闸蟹,拿起一旁的剪刀,利落地剪掉它横行无忌的八条腿,并两只大钳,剔掉肚脐上的小盖子,揭开蟹盖,拿小勺舀出蟹黄,放进了我碗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再在位子上静静地坐好,捧着酒杯浅浅地啜一口。 我便在千岁忧的见怪不怪与小可公子的愣怔中,吃到了中秋时令的第一口蟹黄。 第22节 小可公子见我光吃菜,忽然想到要劝酒:“慕先生,蟹黄性寒,还是饮些酒压一压吧。何况,古人有云,明月黄昏后,独醉一樽桑落酒,岂不美哉?” 这个古人脑子一定被人刨过一个坑。 一点也不美,完全不知道醉酒了哪里美。我心内想着,却不知如何推辞。 千岁忧早就一杯见底,立场不明地对我劝道:“确实好酒!可惜慕小微不爱酒,品不到这般人间佳酿!不饮酒的人生,多么有缺憾!” “人生的缺憾多了去,又不是非要饮酒才能弥补。”还是小徒弟立场鲜明。 “姑娘说得是,人生其实有缺憾才算完美。”小可公子立马也立场可疑了,“这酒,喝不喝,倒也不是那么要紧。不如慕先生蘸姜就蟹黄吧?” 我呛了一口。 小徒弟忙安慰:“师父别怕,我们不吃姜。” 小可公子不明所以,千岁忧直接用自己的利爪绞断了大闸蟹的一条腿,咬进嘴里,含糊着解说:“对于慕小微来说,葱和蒜是可怕的,姜是顶顶可怕的。人家有徒弟疼,就是这么挑食任性!” 小可公子神情复杂:“……” 酉时末刻的钟声敲响,酒楼上三三两两的客人全都一涌而下,楼外的夜空也在瞬间亮如白昼,繁盛烟花,璀璨灯火,都在一时间点燃。 小可公子唤来小二结了账,领着千岁忧就要下楼,天玑回头一看,见我还坐着没动。 “师父?” 我提着筷子奔一道菜而去:“你们自去玩你们的,为师还没吃饱,反正菜也没吃完。” 天玑跑回来坐下:“那我等师父吃完。” “……”我看了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看来我这借口找得不好,赶紧补充,“为师就是吃完,也不会去玩鬼面灯会,小可公子不是说了么,那是组织青年男女的活动,为师一把年纪,怎好去掺和这个。” 谁知小徒弟听完我这番解释,不仅没有被说服,还更进一步的坐稳了不动,眼睫低垂着,神情是不喜不怒,似罩着一层朦胧不辨的障纱,嗓音忽然间很低:“师父好像比千叔叔也大不了多少,千叔叔去得,师父去不得?” 我还没说什么,千岁忧已经跳过来了,大为不忿:“慕小微,你不去,这是要连累我吗?你不说,谁知道你年齿几何?也不看看你这容颜不老的老妖精,装嫩都能以假乱真,真是岂有此理!” 我又还没说什么,天玑已经一扭头,对上千岁忧:“你才老妖精!你全家都是老妖精!” 千岁忧:“……” 小可公子:“……” 硝烟滚滚里,我推出面具,祭出杀手锏:“外面都是鬼面,百鬼夜行这样凄厉的景象,你们是想吓得老夫从此夜里不敢睡觉吗?夜里不敢睡觉就会失眠,失眠就会头晕,头晕就会认不清人,认不清人就会撞到仇人手里,撞到仇人手里就寿不能终正不能寝。说到底,你们就是要我做个短命鬼吗?” “……” 果然都被我逻辑严谨的控诉震慑住了,半晌无人开腔,只有声情并茂之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率先反应过来的千岁忧:“老子没被你这狗屁逻辑给绕死,真是祖宗保佑!珍爱生命,远离慕小微!”说罢,扣上自己的鬼猴面具,就下楼了。 其次反应过来的小可公子:“慕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既然这样,也不便强人所难,慕先生留在悦君酒楼,倒也清静。”言毕,拿眼看向天玑,意示询问。 天玑掂着面具,望了一望我,“师父不愿意,就歇在这里吧。徒儿倒也不是非要下去玩,就待在酒楼上陪师父……” 我当然不能剥夺年轻人的乐趣,忙制止道:“既然赶上江陵城的盛事,错过了岂不可惜?别人都去,老夫的徒弟不去,不是亏了么?小小年纪,该玩就玩,陪师父在这冷情的酒楼,多闷。为师也会过意不去,过意不去晚上就会失眠,失眠就……” 天玑噌地站起来:“我去玩。” 接着便学千岁忧扣上狼头鬼面,风一般旋下了楼。小可公子一抱拳,叫我放宽心,也去了。 该走的都走了,空荡荡的酒楼内愈发凄清,不时被楼外夜空里的烟火照亮瞬间,星星点点映入琥珀色的桑落酒盏里,顿时把人心也给洗了个寡清到底。 我端起酒盏看了看,凑到唇边,一股清冷香涩的复杂味道透鼻而入,嗅得几缕,就已醺然。 “美酒在手,却不肯尝;美景在眼,却不肯见;美人在前,却不肯看。” 随着一道缥缈嗓音,一个身影蓦地就到了桌边,不请自来,不请而入,自作主张地坐到了方才天玑的位子。 我将视线越过酒杯,见是个清绝女子,浑身透着股子妖气,涂满蔻丹指甲的纤纤细手在天玑的酒杯上一弹,酒杯转眼间立起,一扬绯袖,玉手执壶,一道桑落酒飞泉划着弧线准确落入酒盏,一滴未溅杯外。 这手功夫虽然不错,我却不甚感兴趣,收回了视线,只盯着自己的杯中酒。 妖气女子手指间旋着酒杯,无论如何动作,酒液均未洒一滴。一只手臂撑在桌上,倾过半个身子来,视线灼灼,朱唇轻启:“你像一个人。” “我不像一个人,难道像一个鬼?” ☆、第32章 鬼面灯会祭 被一个陌生女子一直盯着,尤其是一个浑身染着妖气的女子,这种感觉实在是没有更糟糕的了。 其人不仅完全没有自觉意识,还进一步地自说自话,强迫别人为其听众:“那是二十多年前了。他也同你这般,不爱搭理人,还总是满口大道理,仿佛天下苍生都等待着他去拯救。明明,在他面前就有一个迫切需要他拯救的人,可他总是视而不见,就如此时此刻的你这样。不过,他酒量很好,虽然很少喝,因为我没有见他醉过。” 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这女子周身的妖媚也减淡了几分,若非眼波流转间的媚态外显,简直就同寻常江湖女子无异。 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与他人无关,即便是故事中的人,沦落在别人的追忆别人的故事中,那便是别人的事。而我一介路人,便更是与我无关。 似乎她也并没有指望我搭腔,自己讲完了,将酒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被感染了,我忽然很想尝一尝杯里的佳酿。 也许情绪可以感染,可以蛊惑,我将酒送到嘴边,痛快地灌下了一杯。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内滑下,落入胃里,腾起一股火焰,一路燃烧缭绕,反弹而上,冲入全身。咚的一声,酒杯自我手里滚到桌上。再咚的一声,我脑门也直接磕到了桌面。 就此人事不省。 人事不省前入耳了最后一句:“咦?这种甜酒也能醉?” …… 朦胧醒来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都醉了半个时辰了。” 我按了按太阳穴:“你是谁?” “陪你喝酒的人。你还听了人家一个故事呢,这就把人家忘了?”她托腮望着我,眼眸沉沉,“你们这种自诩正经的男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 我还没完全清醒,胡乱应口:“什么?” “负心。” 我抬眸将她一看,“所谓的负心,其实只是不够爱。” 她勃然色变,将我一瞪:“你以为你懂?” “不懂。”我皱着眉将酒杯扫远,揉完额头压眉间,“说一个道理而已。” “不懂还能讲道理?”她冷笑。 “你怎么可以不让人讲道理?”我不满地回视她,企图跟她继续讲道理,“世间有大道三千,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不让人讲道理?人又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能生而知之,就要学道理,你怎么可以阻拦别人求学问道之心?” “……”她拧眉听了听,“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无理取闹了。” “你的意思是我无理取闹?”我挑眉。 “哦,我的意思是你醉了。” “我没醉!” “没醉就下楼看鬼面灯会,醉了才可以不下楼去。” 为了证明我没醉,我当然要下楼,拎起我的小白兔面具,步履沉稳地,我就下楼了。 悦君楼前,一片光怪陆离,人人都是动物鬼面,手提灯笼,穿梭前行,将百鬼夜行演绎得淋漓尽致。夜里空气清凉,我扣上面具,视线顿时被限制,不识南北,不辨东西。只见眼前鬼来鬼往,流灯万盏,夜与昼的界限被模糊,人与鬼的界限被混淆。突然之间,我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还是,一只小白兔。 随着前后左右的人潮涌动,我被带着前行,淹没在人海中,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忘川的两岸,似近,实远,虽有千万人,吾独自而往,却不知终点究竟在何处。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秋夜飞霜,灯月千光照。 视野里,一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愈来愈近。 来到我面前,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鬼面,带来一缕夜风的气息,手指一颤之后,揭去了面具,连带着也将我鬓边发丝勾起。 一片烟花乍然盛放在夜空,照彻长夜。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对方虽戴着彩绘小狼面具,看起来却是呆呆愣愣。我自火树银花下投桃报李,揭去了小狼面具。 面具之下,一个熟悉的面庞映入我眼中。面如春杏,眼若秋水,蕴着天上之星与地上之灯,与我隔着满空烟火相望。 看清是谁之后,我不由问:“你揭为师的面具做什么?这样岂不浪费了一次机会?” 小徒弟转过眼,看向别处:“那我怎么知道面具下是师父呢,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师父也揭下了我的面具嘛!” 好像说的也有道理。我略疑惑:“怎么这么巧呢?” 小徒弟看向天上:“可能是天意吧。”忽然脑袋一转,“师父,悦君楼的栏杆上有个妖女一直在看着你,你认识她?” 夜风里站了一会儿,吹得我有些头疼,酒意微醺微醒之际,闻言望了一眼。那绯衣的妖女随意坐在酒楼二楼的栏杆上,仿佛俯瞰众生,不怀好意又意味深长,懒洋洋抬起手臂,纤纤手指屈指一弹,正向天玑。 我眼神一凛,酒意顿醒,错步闪身一挡,一个不明之物倏忽间自我心口没入,短暂的噬痛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小徒弟眼尖,忙在我身上焦急寻找,“师父,刚才是什么东西?落到身上了么?” 我抬头再朝酒楼上看去,原地已是空空如也。运内力于周身,却又并无异样,但若提升几重,心口竟又传来方才的噬痛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见我脸色不好,天玑一手握住我脉门,要用自己的内力查看。 “没什么。”我把她手拿开,“刚才喝了点酒,吹了风,有些头疼。” 若我猜得不错,只怕钻入心口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遇弱转弱,遇强更强,压制内力无法提到最高层次。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中这种雕虫小技邪门歪道。不过我对自己身体也没抱有太大指望,能挡一时就挡一时,反正目前也死不了。 天玑虽是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强行探查我经脉,只忧虑地看着我:“师父为什么要喝酒?是同那个妖女一起喝的么?你醉了,她对你心怀不轨怎么办?” “唔,为师就是想尝一尝。”我准备转移话题,视线一转,就见千岁忧从人群里逃命出来,边逃边喊:“姑娘请自重,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不小心摘掉了你的面具,还你就是,嗷救命——” 转瞬间,千岁忧以惹火烧身的模样毫不顾及形象地奔了过来,身后紧追不舍一个体宽六尺的女子,“郎君休跑!此乃天定姻缘——” 千岁忧嗖地到我跟前,一手搭上我肩,搂了个亲密无间,作坦诚模样向追他的女子道:“看见么,这就是我的家室,你自认容貌比他如何?” 六尺健硕女子抬起一只肉臂,颤巍巍指向负心汉,满目痛楚:“你、你竟是个断袖——” 心伤的女子挥泪而去,负心的公子挥汗而叹:“惊险!好惊险!” 我将他胳膊推下肩,“别总是拿老夫挡箭,占老夫的便宜小心折寿。” 被这番一打岔,天玑果然不再纠结我的问题,倒是对千岁忧深感奇怪:“千叔叔,既然你不是因为口味独特而喜欢健硕类型,为什么要揭人家的面具?” “人多难免眼花,我以为是两个窈窕的倩影,谁知竟是一个人呢!”千岁忧如是忧伤感叹。 这一夜便在千灯点缀中过去,也未见那妖气女子再横生枝节,我且放下了一半的心。虽然我们三人的鬼面揭得都很莫名其妙,半点传说中的旖旎都没有,大概,传说它就是个传说吧。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正是三秋桂子木犀飘香时节,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如期举行。作为无名无派且无邀帖的三无人士,我们有幸得珞珈山唐掌门之邀,作为门派宾客一起混在珞珈山弟子们中间,上了此次武林大会召开的地点——点将台。 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大小门派一共二三十,各自有固定位置,入点将台的门派多而不乱地按顺序入场。一时间各色门派服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同时也不乏寒暄客套,看起来一片热忱,哪个山头与哪个山头关系密切,一目可了然。当然也有独善其身姿态高冷不屑与人虚与委蛇假客套的,譬如眼下我们正混迹其中的珞珈山派。唐掌门虽一介女流,却是与门下众弟子们清高得紧,既不巴结比自己强的大门派,也不搭理不如自家的无名小门派,非常有原则有气质。 千岁忧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别人家的门派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还有互送礼物什么的,这珞珈派高冷到没朋友,未免太冷清了吧?万一以后遇到事情,孤立无援怎么办?所谓江湖有人好办事……” 第23节 我抛了个月饼堵他的嘴:“人家好心带你进来,你空虚寂寞冷可以去自创一个门派,门风可以欢快自由地交朋友。” “可以考虑。”千岁忧啃了口月饼,啃出半块蛋黄馅儿,琢磨着道,“就叫蛋黄派!” 天玑坐在旺财背上啃冰糖月饼:“蛋黄派千掌门,你再快一步就走到唐掌门前面去了,蛋黄派是要兼并珞珈山么?”闻言,千岁忧才终于肯低调点。 我一面慢吞吞尝着豆沙月饼,一面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我准备等豆沙吃完再去计较,不防竟被对方抢了先。 “爹!就是这几个人!抢了孩儿的狐狸皮,还戏弄打伤了孩儿!” “掌门,欺负少主的就是这几个人没错!” “今日看他们再往哪里逃!” ☆、第33章 新仇结旧怨 我举着半块月饼循声看过去,一群着葱绿色门派服的青年仇恨地对我们虎视眈眈,为首以绷带吊着胳膊且嘴角青紫一块的锦衣公子目光尤其怨毒,还有些睥睨桀骜终于将大仇得报的急迫和期待。 其身后一个上了年纪且面相持重似乎是他爹的人闻言便目中阴沉,将我们几人一扫,再扫向我们所在人群的领头掌门唐渡,不知是有了什么计较,沉声对自己儿子和弟子们道:“休得胡说!珞珈山派向来与世无争,岂会有以大欺小出手狠毒的狂妄之徒?你们可看清楚了?” 带伤的锦衣公子愤声道:“就是那几个人!暗算了孩儿!化成灰孩儿都认得!” 这一唱一和,动静不小,尤其是堵在了点将台入口处,前后聚拢了不少门派,闻声纷纷派弟子前来打听,到后来根本不用打听,锦衣公子一行七嘴八舌声震云霄,将来龙去脉篡改了个狗血淋漓,关于珞珈山弟子中的我们三人如何横行酒楼,欺男霸女,以多欺少,凶残野蛮地将堂堂青龙帮帮主唯一的宝贝少主给痛下杀手,幸得少主内功不凡,才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闻者无不唏嘘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有人对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青龙帮少主痛下毒手,这是何等的禽兽作为,那几个歹人究竟什么模样? 一片葱绿的青龙帮弟子们让开了视野,令各派正道人士用正义的目光将歹人自由地鞭挞。 忽然间遭受如此多目光洗礼的千岁忧忙给自己摆了个潇洒的姿势,卓尔不群,风姿神圣而优雅,欢迎各派少男自由地倾慕,少女自由地爱慕,最好人约黄昏后自由地侵犯。 趴在旺财背上的天玑从随身包囊里掏了两块月饼,左右为难不知该先吃哪块,对众人的视线毫无兴趣。 我把手里举了半晌决定吃掉的半块月饼塞嘴里胡乱吃了,咽下就被噎住,小徒弟眼疾手快连忙扔了正研究的两种月饼馅,掏了水壶拔了塞,就给我救回来了。 我呛了几口,正顺气,就见女掌门唐渡走向众人视线中,端庄而具威仪,特地面对青龙帮,朗声道:“请问龙少主可有人证可有物证?自家门派无法给龙少主做证。另外,请问横行酒楼是怎样的情状?欺男霸女是怎么欺怎么霸的?以多欺少是指鄙派贵客的三人对战贵派少主一行十五人的意思?痛下杀手是对龙少主刀剑相向了?龙少主内功不凡是如何轻轻一摔就把自己胳膊折断的?以我唐渡所见,鄙派三位贵客均是未携带兵刃,倒是贵派上下长剑加身,究竟是谁对谁痛下杀手,事情经过真如龙少主所言么?” 正派众人闻听唐掌门这席话,又觉十分有道理,围观八卦就应该追求细节,遂不约而同看向青龙帮。 “当时你又不在场,你、你强词夺理!”锦衣的龙少主一时语结,似乎没想到有人竟对他们的篡改提出疑议。 “即便我不在场,亦能听出龙少主这番言辞颇多破绽,逻辑不通,只怕真相亦是颠倒黑白。”唐掌门一锤定音,一手扭转乾坤。 千岁忧见没人关心他的少侠之姿,终于决定收回自己神圣优雅的造型,从天玑手里抢过半块月饼填嘴,含糊着对我表示赞许:“慕小微傍上唐掌门,这是你一生中唯二做对的两件事之一。” 我抱着水壶又灌了一口,随口问:“另一件是什么?” “当然是上赶着认了我这个兄弟!”包了一嘴月饼馅的千岁忧大言不惭道。 天玑低头收拢干粮袋,小声似自言自语:“想得美,轮我也轮不上你。” 青龙帮在唐渡的逼问下落了下风,当着武林各派,这面子自然是丢不起,是以,龙帮主开腔了:“多年不见,龙某竟不知唐掌门座下邀有上宾,素闻唐掌门轻易不与众派来往,不知这三位是怎样的贵客,竟得唐掌门结交并一力维护。我帮派弟子十几人亲眼所见贵派三位贵宾打伤了犬子,莫非唐掌门巧舌如簧一番,犬子这身伤便白受了?珞珈山几时如此蛮横了?” 这矛头是既指向我们三人,也指向珞珈山。我们继续这般事不关己好像也不妥,我准备出言解释一二,唐掌门却将我挡住,一人力战:“龙帮主,我唐渡邀请宾客还得向你们报备一声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珞珈山请来的客人,名誉和安危自然由我们珞珈山维护,不然连客人都招待不周说出去岂不遭人耻笑?难道贵派青龙帮请客人还得看身份地位下菜碟?唐渡倒是见识了。令少主性情如何,恐怕江湖中人也略有耳闻,这伤究竟如何受的,大家也能猜个*不离十。何况,这伤看起来严重,实则并无大碍,不然岂能行动自如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可见下手之人乃是存有仁慈之心,只是教训一二,并非所谓的痛下杀手。龙少主颠倒黑白,不知要掩盖什么?” 纵然起初龙帮主压下了火气,这时也是忍不了了,不由大怒:“唐渡!你不要欺人太甚!龙某是看在唐真人的面上,让你三分,你一而再再而三强词夺理诋毁我青龙帮是何道理?犬子虽然骄纵了些,杀人放火总不至于!如今,犬子被人打折了臂骨,只怕日后拿剑都力有未逮,堂堂青龙帮少主,执不了剑,岂不与废人无异?这番折辱,也是仁慈之举?也叫并无大碍?如此混淆是非指鹿为马,竟不怕被今日武林同道们耻笑,唐真人如何教出你这等徒弟!”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辱长,这龙帮主给自己儿子护短可以理解,但直接数落到人家师父头上,未免太过。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位已羽化的唐真人,此时唐渡双肩微微动了动,显是也动了怒火,给人招来这顿无妄之灾实在罪过。我往前踏了一步,准备出面。 先我一步,身后旺财背上的小徒弟却在此时出声,嗓音不大不小,方圆十丈皆能听清:“打伤龙少主的,是我。” 众人一听是个丫头嗓音,不由纷纷转眼,越过唐渡及其身边疑似打酱油的我,目光全都聚了过去。 千岁忧都被天玑这出其不意的一句招认给一口月饼噎住了。 或好奇,或惊奇,或猎奇,诸多视线凝聚到了漫不经心侧坐白狐背上的天玑身上,将这十来岁的小丫头从头打量到脚。唐掌门亦同我一起转身,看向天玑。 我竟未曾发现自己的小徒弟还有这般气度,面对众多门派当家人及其弟子们颇多不善的注视,还能淡定如常,毫不在乎,一手摸着旺财的背脊,给它顺毛,眼睛看向全场之上,空濛澹泊,清虚自若,仿佛谁也不在她眼中。 除了头上插着一把犀角梳,再无其他饰物,衣着简约素净,举手投足自有豆蔻梢头之俏,十里春风之柔,是段娉娉袅袅将展未展之佳期。 隔了这段旁观的距离,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徒弟也大概是要长大了。 孩子养大了,别是一番惆怅。 虽然小徒弟长的速度有那么点异于常人,但自己的徒弟,快也好,慢也好,怎么样的速度,做师父的也是不会嫌弃的了。 我这厢正复杂地惆怅,那边厢却是闹开了。 龙少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爹!就是那个丫头对孩儿下毒手的!” 龙帮主给了儿子一个恨铁不成钢竟被一个毛丫头打成这副德行的眼神,接着便一致对外,将火力从唐渡身上转移向天玑:“丫头,不管你姓甚名谁师从何人,打伤了人,就要赔罪!看在你一个小丫头的份上,龙某也不对你动手,你将自己胳膊卸一只下来,再到犬子跟前道个歉,磕个头,龙某也不同你过多计较。” 卸一只胳膊,并非折断一只胳膊,听起来似乎并不如何要紧,只需事后将胳膊接上,并无大碍。小丫头片子磕头道歉,更是不会掉一块肉。这番折中,珞珈山与青龙帮也算是化解了干戈,为一个毛丫头,两派生嫌隙似乎不值当。 旁观诸多门派都觉可行,甚至有人出声赞同:“就这么办!小姑娘打了人,自然是要道歉的。这点龃龉犯不着留着过夜,冤家宜解不宜结,青龙帮和珞珈山日后还是朋友,今日纠纷解决了,我们也好早些开武林大会,眼看时辰也不早了!” “放屁!”千岁忧跳将起来,大怒,“青龙帮是哪根葱?以为你们穿得葱绿葱绿就真敢当自己是根葱?脸不要太大!以为四海之内皆你妈啊,惯得你!你自己养的混账儿子为非作歹,还要苦主给你赔罪卸胳膊,这是哪里的狗屁道理?日你先人板板!你肉锅里煮汤圆——荤蛋!你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你狗咬叫化子——畜牲也欺人!你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 …… 众人一片瞠目结舌。 纵然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如今礼仪开化时代,泼妇骂街并不多见,此际竟然在武林大会的台面上听见这般雅俗共赏的骂街,委实如雷贯耳,令人侧目。 旁观门派尚且如此反应,被骂的青龙帮帮主则已经是面目扭曲,大喝一声:“呔!兀那混账!洒家跟你决一死战!” ☆、第34章 只要为师在 千岁忧过完嘴瘾,两手一摊:“贵派传统果然喜好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老子连件武器都没有,怎么跟你决一死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洒家就赤手空拳取你小命!”被激得怒火万丈的龙帮主此时豁出去了,什么也顾不得,一心欲将辱骂自己之人立毙掌下。罡风一起,人已掠出,掌风如刃,直劈千岁忧头顶。 千岁忧虽然花架子不少,紧急关头还是能应对一二,当即一晃,人已溜走。龙帮主紧追第二掌,同时幻化八方掌,封锁了所有躲避方位。千岁忧无处可逃,只好招架,四两拨千斤,竟让他拆解了三掌,危局顿解,只剩追缠。 眨眼间两人已分出无数的虚影,看花了一众人的眼。 便是趁着八方掌扰乱视线之际,突然一掌转向,劈向了三丈外的天玑! “……”旺财同天玑一起被龙帮主掌中罡风吸住,变故陡生,不容人反应,已是插翅难逃! “不好!”唐掌门眼尖,却身在外围,来不及救场。 “不好!”千岁忧被掌风追袭,眼见对方竟能以一敌二,也是分身乏术干着急。 “晚了!”有江湖高人看出门道,摇头叹息,“这丫头怕是凶多吉……诶?” 清风起,我已不在原地。神行步,逍遥拂手,两个步骤,我已站在徒弟身边,破了罡风,龙帮主被拂出了三十丈开外尚未停步。 倏忽间,兔起鹘落,场中一瞬数转,变数令人目不暇接,且很怪力乱神。顿时,所有门派都愣在当地,久久回不过神。 “爹!” “帮主!” 青龙帮叫喊声一片,青龙弟子们纷纷奔过去扶帮主,莫名摔出去的龙帮主一脸惊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余门派这才醒转,不由交头接耳。 “发生什么事了究竟?龙帮主怎么自己摔出去了?”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就记得方才眼前一花,突然平地起了一阵清风,然后龙帮主就中邪一样摔出去了!” “可是我怎么感觉这边少了一个人,那边好像多了一个人,根本没有人走动啊,是我的错觉么?” “不是见鬼就是中邪!总感觉青龙帮好像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呢,或者鬼?神仙?” …… 惊魂甫定的天玑一转头,惊讶地发现我竟在身侧,下意识就拉住了我袖角,声音都发颤:“师父……” 我见她脸色雪白,罡风之下全无血色,眼里惊惶尚未完全褪尽,犀角梳下的发丝也滑下几缕到面庞,更显羸弱无助。 “知道怕了?以后还敢不敢不自量力招惹不知深浅的人了?江湖水深,要记牢!”适时教训了几句后,觉得也差不多了,再多就怕把徒弟吓坏,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给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归拢到梳子里,“好了,不怕了,有为师在,谁也伤不了你。” 她仰头呆呆看了看我,忽然拉着我袖子,将头埋到我腰际,“师父会永远在我身边,不会哪一天就不要我了吧?” 居然会有这样的担心。我宽慰她道:“你要做个好孩子,为师当然要你。” 至于永远在身边这样的承诺,我最多只能说,只要有我在的一日。永远对我来说,是个奢望。既是奢望,便不去觊觎,也就视若等闲了。 傻徒弟紧紧拽着我衣角,仿佛得到了承诺,又仿佛依旧不敢松手。我想着她大概是被吓到了,便任由她去。 我抬袖给旺财脑袋顺了一把毛,旺财乖觉,垂头在我手底蹭了蹭,随即迈起稳健的步子,承载着天玑,跟在我身边往前走,完全没入人海。 最终停滞的众门派眼见一场纷争戛然而止,虽然真相不明,但没人继续闹腾,也就暂时收了八卦的心思,一起继续入了点将台。 江陵城点将台上,各门各派按各自安排好的位置就位,各派掌门长老于本派前列就座,弟子们分站后方。参与这场武林大会的诸派,围着点将台占满了大半圈,独北端空了出来,高台檀木椅,两旁旌旗点缀,想必就是那江陵城主之位。 珞珈山一派的位置上,唐渡入座后,将长老席让与了我。知道推辞不过,我也就不推辞,直接落座了。旺财见状便找了个舒适姿势,趴在了我脚边,天玑也跟来站在我左边。千岁忧只好站到我右边,却不大服,不时撩拨几下:“喂,慕小微!要不你挪挪,咱俩合着坐?不乐意?那我坐你腿上?” 只作未听见,我转过头去看风景,这一看,刚好看见青龙帮就在对面,龙氏父子正以异样而探寻的目光朝我们这边看来。这是,还不死心?如今的江湖,识时务的俊杰都死绝了,想来就令人生愁。 “师父,你看那边。”天玑伸手指向一处。我顺着看过去,一片紫服——九嶷派,一片白衣——君山派,九嶷掌门卓紫阳、君山掌门温道子也都齐齐向我看来,前者面容冷淡,后者皮笑肉不笑。 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深刻的含义。表情太费解了,我也就懒得去解了。兴趣缺缺地收回目光,想着拜月教主会不会出现。 “慕师兄!”今日珞珈山随行弟子全对我换了称呼,统一称师叔,师兄由她们掌门唤了去。唐掌门带着一脸疑惑,忍到现在才开口,“师兄把龙帮主打飞的招式是什么功法?” “啊?”我转过头看她,眨了眨眼,“我哪有打他?” 唐掌门将头凑了过来,压低嗓音,“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用的应当是蜀山功法,内门弟子才会的那个什么。” “铁砂掌?”我亦压低声音。 “不是。”唐掌门蹙眉想了想,顿时想起,“对了,兰花拂穴手!” “唔,被你看出来了。”我惭愧道。 “慕师兄,你果真是蜀山内门弟子!兰花拂穴手何等威名啊,除了传说中高不可攀的蜀山掌门独家的逍遥拂手,兰花拂穴手可是名列江湖十大神秘优雅手法的前三!”唐掌门论起功法来便滔滔不绝,“其实我觉得应该往前挪一个名次,你看,排名第一的逍遥拂手谁都没有见过,都只在传说中存在,兴许早就失传绝迹了,还占着一个名额,你说是不是很浪费?” “很是。”我点着头,一手闲着又给旺财顺了把毛。 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诸派齐齐将视线转向一个地方,好像有众人瞩目的人物出现。我与唐掌门暂时停歇了唠嗑,一齐望向居北面的坐席台,果然见一风度翩翩伟岸男子从容不迫施施然上台,朝着四下抱拳。诸派也都一起离座,回礼,齐道:“城主!” “哎,慕小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城主有一溜溜的面熟?”千岁忧扯了扯我袖子。 “有觉得。”视线远送,目力太好,我惊讶道,“小可公子?” 唐掌门对我敬仰道:“慕师兄连江陵城主叶凤萧都认得?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小可公子是他的别称?” 第24节 “啊?”我稍微回了点神,想到这个江湖如此藏龙卧虎,一不小心就拐角遇上城主的际遇果然很是别致新奇,“哦,也没有认得太久。” “短短时间内就结识了关键人物,果然不愧是传说中非常厉害的蜀山内门弟子呢!”唐掌门愈发敬仰凝望于我。 “啊,叶城主讲话了。”我引开话题。 四下顿时安静,只闻江陵城主叶凤萧语声疏朗,以和谐江湖为宗旨,以诸派同心为原则,表达了正道一心魔教必诛的信念,正道对魔教行迹动向要早发现早杜绝,势要将一切魔教因子诛灭在萌芽状态,为此次武林大会揭开了序幕。 我在椅子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小徒弟看了看我,凑过来眨着眼体贴道:“师父觉得无趣就先睡会吧。” “堂堂武林大会,为师怎么可以睡觉呢。”我不假思索地拒绝道。 约莫一个时辰后。 “师父您睡醒了?”天玑探过脑袋,捧来茶水,顺带放了一颗冰糖进去。 千岁忧仇怨地瞪我一眼,转向天玑:“小田鸡,你让我站这儿替你师父挡太阳,你千叔叔都快被烤干了,你怎么赔?” 我从长老椅里悠悠醒转,避阳处,清风拂鬓,长空蔚蓝,恰到好处的风轻云淡。脚边旺财,身畔徒弟,江湖奔波惫怠化去一半。微微抬手,接过徒弟送来的冰糖茶,饮入喉中,甘甜不绝。 千岁忧愈加仇恨地将我瞪着:“慕小微你这作派是要做蜀山掌门呢还是武林盟主?敢不敢再骄奢淫逸点?” 天玑挡到我身前:“师父累了,休憩片刻而已。” “你家片刻的换算是一个时辰?” “是啊,你有没有很长见识?” 唐掌门好似已习惯了身边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斗嘴纠纷,也已练就了无视*,直接示意我场中似有变故。 我绕过身边的吵闹,果然听闻有人向叶凤萧提问:“请问叶城主所谓的魔教究竟是指何地?我们又当如何防范?” ☆、第35章 药不能多吃 万众瞩目的叶城主长身玉立高台,抚今追昔,侃侃论道,“当今江湖仍不太平,苗疆拜月教与西域须弥宫乃江湖两大魔教滋生之地。江湖传言须弥宫主优昙多年前已涅槃,须弥宫故弄玄虚秘不发丧,才使得须弥宫又苟延残喘数年。幸而九嶷山卓掌门明智,探得消息一举揭穿须弥宫障眼法。不久前,九嶷合君山蜀山之力破除须弥宫,为武林拔除一大祸害,实乃正道表率!” 说到这里,城主话语顿了顿,向在座的九嶷与君山示意。两派掌门接受着众派或羡慕或嫉妒或旁观的注目礼,均是大派风范地不以为意,神色表达着铲除魔教为武林分忧在所不辞之意。 唐掌门不冷不热道:“须弥宫独霸西域,岂是那么容易铲除,得以将其一举击破,不知这几派都用上了什么令人不齿的手段,更不知私下瓜分了多少好处。那须弥宫震惊武林的秘笈还下落不明着呢。” 一个不防,身边气流汇聚向一处,纤细手指结出一个虚印,仿佛初开的一朵曼荼罗,看似指尖虚像,实则蕴含毁灭之势,正朝向高台及无知无觉的九嶷君山两掌门。 到底年幼不知深浅,不懂养蓄真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罔顾。我心头一片愁,挥袖阻断气流,无人处凌空取了株木犀花,弹到她指尖虚印上,噗的一声,破了虚镜之花,炫目诡谲影像遁去,毁灭之势消于无形。 天玑愕然于自己的曼荼罗手印化为指间木犀花,傻愣了瞬间,便扭头往我看来。 我低头喝茶。 这时高台上,江陵城主向两位正道楷模掌门表达完了崇敬之意后,接着道:“然而须弥宫虽被破除,却并未擒获转世灵童这个隐患。据称,有某个不可说其名姓的高人从中插手,并有蜀山现任代掌门飘涯子作保,在座诸位想必都清楚,蜀山横加干涉,江湖便莫可奈何。是以,叶某召开这次武林大会,并未邀请蜀山派。既然蜀山身为正道执牛耳者,却反不顾正道安危,一意孤行,那便怪不得我们不讲情面。今后,中原武林安危,便只得拜托在座诸位,叶某不过作为一介引线,但愿能将诸派连接一心!” 众派纷纷出声附和,表现出了对蜀山的不齿与唾弃,以及连接一心的十万分诚恳。 唐掌门继续不冷不热:“好一番堂皇大道理,原来都是想取蜀山而代之。”忽然想到什么,忙看向我,宽慰于我道,“慕师兄不必在意,你虽是蜀山内门弟子,但此刻身份是我珞珈山宾客,不必对他们言语抱有负担。蜀山对正道是否具有领导权,反正也不关你的事,你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不是。再说,凭蜀山根基,这帮人想要蚍蜉撼大树,少说也要吭哧几十年上百年。不过话说回来,蜀山近来在自毁基业之途上确有奔赴不回之势,不知你们掌门是药吃多了还是没吃药。” 宽慰罢,唐掌门凝望于我,我便端着茶盏“唔”了一声,以作回馈。 千岁忧对天玑道:“小玑,你师父近来是不是忘了吃药?” “……”天玑皱着脸,“师父不愿吃。” 唐掌门紧张道:“慕师兄身体有恙?” 我道:“消化不良。” 唐掌门惊疑不定,好像已在琢磨药膳饮食之类。 武林大会依旧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江陵城主仍在忧国忧民:“诸位,当下武林可谓危机四伏,前有魔域须弥宫作乱,后有蜀山包庇余孽,撇开这些,还有一处南疆魔域,更是燃眉之急,那便是拜月教!” 听闻拜月教,我打叠精神,想着这趟兴许来得有些价值。其余诸派一听拜月教,也都神色各异。 “二十年前拜月教远遁南疆,中原得以休养至今,但近来拜月教蛊毒屡现中原,传言拜月教主及祭司已入中原,更是要与中原武林为敌。叶某上月收到一封拜月帖,称交出门派秘笈并臣服于拜月圣教方能保住性命。其猖狂若此,简直当我中原无人!”叶凤萧自袖中取出一帖,憎恶地摔于地上。 “此帖,我派也收到过!”众人响应。 “拜月教如此嚣张,这是要覆灭我中原武林!”有人愤慨。 “我派祖师创下的百年基业,绝不会向拜月教妥协!”有人起誓。 大会一时陷入深深的同仇敌忾气氛中。 唐掌门后知后觉道:“拜月帖我也收到过,还当是哪个宵小的恶作剧,没想到竟真有人这般狂妄。叶城主特为此召开武林大会,莫非那拜月教当真如此厉害?” 拜月教什么根底,我委实也不清楚。但见唐掌门一脸诚挚地望着我,当我无所不知的模样,我也只好诚挚地考虑了一番,回道:“那想必是极其厉害的!” 唐掌门有没有相信,我不知道,但千岁忧一脸警惕地信了,我是看出来了。 “慕小微,连你也觉得拜月教极其厉害?那我们只有混吃等死么?”终于名副其实为自己的人生忧了一把的千岁忧纠结了,“可我还没有打败你创立门派当上掌门迎娶江湖第一美人走上人生巅峰呢……” 倒是天玑不以为然,镇定地给我换上了热茶,杯中颜色颇为可疑:“那是拜月教主厉害呢,还是蜀山掌门厉害?” “当然是……”千岁忧转了下思路,忽然不确定了。 “当然是蜀山掌门更高一筹!”珞珈山唐掌门一口认定,并有理有据阐述道,“拜月教二十年未踏入中原一步,是什么缘由?定然是顾忌蜀山之威,不敢轻易染指中原,所以蜀山掌门才是拜月教主的顾忌所在。二十年前蜀山掌门是谁?那可是武林第一人,德高望重冲虚真人!可惜斯人已不在,幸而其高徒慕太微年纪轻轻便已是独步武林的人物,继任蜀山掌门那也是震慑四海的所在,不过又不幸的是,此人十年前不知所踪。江湖传说纷纭,有说这位慕掌门天纵奇才遭其师兄妒忌,暗下了杀手,有说他隐姓埋名远离江湖,有说他渡海成仙。总之是飘涯子做了蜀山代掌门,但却不具震慑八方之威,故而拜月教蠢蠢欲动。” 听完唐掌门的一番分析,我试着反驳:“恐怕拜月教对中原的顾忌未必这么简单吧?拜月教主顾忌冲虚真人不敢染指中原可以理解,但慕太微庸碌无为何德何能,竟能远慑拜月教主?不太可能。因此,拜月教沉寂二十年的原因肯定不止于此,想必是有其他缘故。” 谁知,唐掌门对我如此言语极度不满,横手夺过我手里茶杯:“慕师兄既为蜀山内门弟子,怎可如此说那慕掌门!十五年前,慕太微一柄承影剑,素衣过中原,蛟龙承影,雁落忘归,风姿鼎盛,名动江湖,那是何等惊才绝艳不世出的人物!岂是慕师兄口中庸碌之人!若非天妒,蜀山怎会落得飘涯子之手,江湖又怎会由得江陵城主领首!” 发泄不满之意后,口渴的唐掌门就着茶杯喝了一口,旋即,“噗!这是什么?!” 天玑苦着脸:“我师父的药。” 唐掌门:“……” 我则虎躯一震,暗自庆幸,就说这颜色可疑,幸好没喝。 千岁忧做总结陈词:“所以说这么多,意思你们还是不知道拜月教拖了二十年才染指中原的根本原因?看来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众人求解。 “重度拖延症晚期。” …… 拜月教一石激起千层浪,诸派唇亡齿寒之心泛起,结盟之意尤甚,唯独珞珈山一派觉悟不足,偏于一隅,不发言不表态不参与,不由引起旁人注意。 江陵城主似早已注意到珞珈山淡定旁观的态度,频频往这边送来目光,送得多了,诸派也都有所察觉。 善察城主意的某派提出疑议:“拜月教这般肆意妄为,焉知武林中没有投靠苗疆的奸细,焉知奸细没有混迹于这次武林大会中。若被宵小之辈觊觎,我们结盟岂不被人泄露了去?” 有人附和:“那奸细定然不敢同我们结盟,只会旁观罢了。” 语意所指不能更直接,诸派不约而同向珞珈山看来。 唐渡不愧是一派掌门,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沉得下气,只当没看到诸多不善的目光。当然私底下是不动声色地痛骂:“一群老乌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珞珈山离群索居出世清修,什么时候要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此言甚合千岁忧三观,于是力挺唐掌门:“没错!开个会还不许人有中立意见,这是要号令中原一统江湖?问过他千爷爷的意思没?脸不要太大!” 又有人设问:“若是奸细,定有破绽或蛛丝马迹,不知有人察觉否?” 有人应声,正是青龙帮龙帮主:“请问叶城主与诸位,功法离奇,身手诡谲,不似中原正统,可否作为证据?” 君山掌门温道子率先回答:“不似中原,那必是异域,若行为不端,可定为魔教无疑!” 众人应和,表示赞同这一鉴别法,简单直接又好用。 城主叶凤萧也颔首:“若真如此,确值得怀疑。” “既然如此,那龙某可就发现魔教踪迹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龙某方才入点将台时便讨教过某位身份可疑功法可疑之人!” 叶凤萧惊问:“何人?” “便是——”龙帮主遥遥一指,点了过来,“那位居于珞珈山长老席次,心机深沉却状若无辜,白狐为伴举止可疑的青衣男子!” ☆、第36章 笑我太疯癫 武林大会的所有与会者,惊诧惊悚惊疑不定的诸多视线,均聚拢一团,将珞珈山席位困住。 正在给旺财顺毛的我朝四下看看,没有看到有奸细因潜伏失败而恼羞成怒跳出来,不确定地扭头问千岁忧:“他们说的奸细呢,在哪?” 千岁忧淡然看着我,“这里有几个整天脸上摆着人畜无害的无辜神情的家伙?方圆百里内又有几只白狐?” 我无辜道:“老夫最不会看人气质了,方圆百里内的白狐老夫怎么知道有几只?” 唐掌门凝望于我,喃喃道:“本座终于知道什么叫无辜了。” 还是小徒弟体谅我,排众上前,柔声给我解读道:“师父,他们说的气质出尘白狐为伴的青衣男子,除了您还能是哪个。” 被视为魔教奸细的我,抚着旺财的手一抖,“唔?竟然是这样!” 又看了无辜被冤枉的我一眼后,唐掌门不再隐忍,长身而起,怒道:“无凭无据,何人在此血口喷人?”假意看清对方后,又恍然道,“哦,原来是狂妄过头不自量力得罪我派客座长老并被打出十八丈远的龙帮主,幸会。” 龙帮主脸上顿时憋成酱紫色。 龙少主吊着伤臂怒而反击:“什么客座长老,分明是练了妖邪功法的魔教余孽!那般神出鬼没的武功,绝非中原所有!珞珈山勾连魔教,人人得而诛之!” “放肆!黄口小儿,何时轮到你来置喙?”唐掌门甩袖怒斥,“你青龙帮技不如人,便是胜你者皆是妖邪,唐某见识了!却不信这青天白日由得你们颠倒黑白!叶城主,这般信口雌黄挟私报复之辈,败坏江湖风气,编排莫须有之罪名诬陷纯良,你便由之任之?我珞珈山百年传承,可不受这般玷污!” 青龙帮一众气愤难平,均是头冒青烟。 见此情形,叶凤萧中立道:“唐掌门勿恼,真相如何,各自说清楚便是,众派皆在场,自会证公道。” 接着便有人七嘴八舌将进入点将台前的围观见闻一一扒了出来,以供城主参详。城主沉吟着,未作判决。 江湖中人谁也不会吃素,阴谋阳谋没有见过一万,也听过八百。空穴来风其必有因,引起怀疑的本身便值得怀疑,何况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围观者不在少数,神出鬼没的一幕尚未从脑海中消退,不仅没消退,更是有人要借此大开脑洞之门。见微知著,方显明智。 “叶城主,方才龙帮主同珞珈山几位外客确发生过冲突,但事出突然,谁也不知怎么回事,龙帮主就败得莫名其妙。那青衣男子身手功法着实罕见,闻所未闻。” “老朽也未曾见过瞬间移形换影的步法,说起来倒同拜月教妖邪功法似有相通之处。” “珞珈山什么时候长老还有客座之说了?这位长老究竟什么底细,在座各位可有谁知晓?” 众人摇头,九嶷卓紫阳与君山温道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一般。 对于大家如此统一的意见,非常值得怀疑的珞珈山掌门唐渡却不屑解释:“原来江湖早就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说,见不得别人功法比自己高深,鹤立鸡群竟为妖。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也罢。但我珞珈山长老之位授予谁,难道我堂堂掌门做不了决断?别说客座了,就是外聘,那也看我高兴不高兴。我珞珈山长老的底细,还真无需报备给谁,透露给谁。不服,可来问问本座手中这把剑!” 言罢,扬手,身后弟子怀里掌门剑飞出,划过一道光芒,落入唐掌门之手。 针对如此不可理喻且不给人面子的跋扈女掌门,众派皆大摇其头,叹其冥顽不灵。同时,这也是不给江陵城主面子。 第25节 叶凤萧脸色也是变了一变,“唐掌门!你执意要同今日武林正道诸派为敌?” 代表了武林正道的江陵城主与孤高清修不与人结盟的珞珈山,两处剑拔弩张,形势却是对珞珈山极为不利。 唐渡一手已落于剑柄之上。 荣获“客座长老”称号的我当然无法置身事外,就要起身。天玑却出手将我按住,狡黠一笑,“师父,让徒儿去。”说罢,也不待我答应,便旋身去了。 “此事与唐掌门无关!既然有人质疑我师父的功法渊源,不如由我来领教一下各位的功法!” 人随身至,一道响亮的少女嗓音弥漫全场之际,天玑已掠至唐掌门之前,顺道借了唐掌门的宝剑。剑出鞘,气贯长虹。 青龙帮众大喜:“叶城主,就是这个丫头,同那魔教余孽青衣男子是一伙的!” 叶凤萧目光投来,定睛看清,不由一愣,“是你……”语声中夹杂惊喜与愕然,极其复杂。 便有人没有琢磨明白,以为是遇到了城主的宿敌,当下请缨,“叶城主,让我来试试这丫头的剑法来路,定教她魔教形迹无所遁形!”言毕,这位少侠便携剑飞身而出,自我介绍道,“在下岭南派大弟子吴玉树,讨教姑娘的剑法!” 叶凤萧再阻止也是来不及,正道一派斗志昂扬,热切期盼着魔教的蛛丝马迹。 天玑摆出起手式,手中剑作眼前花,一派娴雅观花模样。 ——世有桃花。 岭南派大弟子吴玉树飞剑已到,磅礴气势横扫当场。天玑衣袂被劲风吹起,人却不动,起式岿然,后发制人,谋定而后动。对方剑意挥洒,试图先发制人,长剑急递。 天玑持剑一跃,踏上对方剑端,凌空而起,横飞冲天。 ——天外飞仙。 佩剑被踩,吴玉树恼羞成怒,抽剑断水,凌厉转刺。 天玑当空折身,扬臂横剑,虚空中挽起悠悠剑花,忽地转手斜刺,剑气倾洒。 ——摘花换酒。 吴玉树撤身躲避,急忙出剑招架。 天玑剑意顿收,身姿回转,又是一派悠然恬静。 ——酒醉花眠。 吴玉树趁机找回自己出剑节奏,掌握主动权,再度出击! 天玑视若无睹,依旧沉浸在自己剑意的世界中,舞起剑法,翩若惊鸿。 ——半醉半醒。 眼看便要攻破对方防线,一击得手,吴玉树不由将剑递得更快几分。 天玑舞剑,将周身封锁,使得对方无隙可入。周密剑影划出一片落花纷飞。 ——花开花落。 陡然间无法近身,吴玉树只得假意收剑,虚招一晃,斜挑剑气,强攻! 天玑折身一个翻转,避实就虚,剑影不绝,瞬间迸出凌厉剑意破其气势,逼退对手。随即又复闲情。 ——痴顽得闲。 被迫退避三舍的岭南派大弟子无法可入,毅然铤而走险,剑走偏锋,破釜沉舟,一剑追一剑,招式眼花缭乱。 天玑持剑身前,飞速旋身,卷起半空疾风,落叶飞花,丹桂飘香,均化作利刃万千,飞袭刺来的偏锋之剑! ——笑我疯癫。 大惊失色的岭南派大弟子避之不及,眼看便要被扎成刺猬。 天玑飞起一脚,将其踹离,挥剑斩飞花,木犀碎叶落英缤纷。收剑,踏香魂。 ——愿老花间。 …… 一场较量完毕,除了岭南派弟子落地的闷响,再无其他声响,几乎落花可闻。 唐掌门勉力回过神思,挑眉:“如何,叶城主?这番清幽剑意,可是魔教功法?” 叶凤萧早已看呆,三魂七魄尚未收归,“这、这是什么剑法……” 天玑一手绕着剑柄流苏,曼声答道:“桃花剑法,我师父创的。” 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还有千岁忧,“慕小微你教徒弟们桃花剑法的时候,小玑不是才五岁么,拿着把破木剑瞎比划,她怎么就把九式全练下来了?我都还没有偷师成功。” “唔,大概是老夫的徒弟比你聪明吧。”实则我也没有想到,她是什么时候把剑法要诀记下并揣摩到位,竟能在对敌中从容演练一遍,早慧得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在天玑傲然的言谈中,众人视线直奔我而来,探寻而怀疑。在无数道目光的逼视中,我欲坐得端正些,却不慎打翻了茶水,泼了衣襟。众人虎视眈眈奔来的视线瞬间转为鄙夷,又迂回曲折地收了回去。 “咦,什么东西凉凉的……你妹的慕小微!你泼个茶水都能泼到老子身上,什么仇什么怨?!”千岁忧怒而抽回被我拽过去浇水的衣摆。 “啊,不小心。”我歉然放手。 一套桃花剑法,既自证了身份,又展露了实力。青龙帮处心积虑的挑拨便成强弩之末,诸派也有意兴阑珊收手之意。天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收剑往回走。我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青龙帮坐席所在。 不出所料,一枚暗器自青龙帮内飞袭向天玑后心,迅若闪电,正是一枚江南霹雳堂三绝之霹雳弹! 我压着心头不快,屈指弹出手中茶杯,势若奔雷,撞向霹雳弹。霎时,天地间只闻轰隆一声,硝烟弥漫。霹雳堂绝品,自是威力非凡,硝石火力冲击得八方震颤,诸人倾倒。 天玑自是不防,身不由己被冲飞,直扑向我。 待她惊恐交加扑来,我扬袖阻去她身上力道,将她稳稳接住。 还是被她撞入心口,闷得我半晌换不过气来。她趴在我怀中,惊呆了一样,小心翼翼不敢动弹。待发现我被她撞个半死,急忙拿手给我顺气按心口,“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师父师父快换气……” “咳……”我喘上一口气,赶紧拿开她胡按乱碰的手。 千岁忧拍着身上灰土,一脸莫名从地上爬起,“他娘的!发生了什么究竟?咦,小田鸡你终于想到要欺师灭祖,压死慕小微这个祸害了?” 终于意识到眼下情形的天玑一脸呆愣地看了看自己身处的位置,忽然嗖的一下爬了下去,扑通跪下,垂着脸不敢看我,“徒儿欺师犯上,不是有意的,师父你要么打死我,要么原谅我嘤嘤……” 我一口气顺到半途,又岔了。 ☆、第37章 地狱红莲火 硝烟散去,一个巨坑凭空出现,四周桌椅被掀翻了大半。众门派也都灰头土脸,不少弟子从地上爬起,个别掌门内力浑厚,没有被掀翻,强行屹立抵抗外力,想来也内伤得紧。 千岁忧第一时间将自己清洁完毕,愤愤然指责于我:“慕小微!为什么就你没倒,还坐得这么稳当!” 唐掌门被弟子扶起后,也钦佩地望于我:“慕师兄果然不同凡响!” 我把徒弟从地上拉起来后,一手指向脚边威风凛凛的旺财,解释道:“因为有旺财替我挡了。”方才变故须臾之间,旺财感觉敏锐,直接跃身挡在我身前,承担了部分冲击力。 旺财得知我在夸它,顿时斗志昂扬,挺胸摇尾,坦然接受众人转而倾慕它的目光,并将脑袋蹭到我手下,求抚摸。 我从善如流摸着它的狐狸头,感慨:“皮糙肉厚就是好。” 旺财卷起尾巴就抽到了我手上,怒而扭头。 我这坐骑的脾气同它功力一般的大,旺财乃是只被我带着修行了不少年的狐狸,虽然确实皮毛厚实些,但也厚不过那些掌门的内功,它挺身挡住火力冲击,我只让它挡了一小半。 在场各派受这次连累冲击的不少,纷纷将怒意指向了青龙帮。 铁青着脸的龙帮主冷哼一声,大义灭亲,将自家不成器专惹祸的少主踹了出去,接受众人目光的审判。 “叶城主,诸位掌门!龙某管教不严,逆子鲁莽行事,不知轻重,竟动了霹雳雷,险酿大祸!这畜生就交由诸位惩处,龙某不管了!” 眼见庇护没了,犹带伤的龙少主顿时慌了,当即跪倒其父跟前,涕泪交加悔恨不已:“爹!儿子错了!但儿子若不用霹雳堂绝杀,怎可能将那妖邪诛杀!眼看人家一唱一和故意用正派功法遮掩魔道行迹,丝毫不露当初打伤儿子和方才弹压父亲的手段,人前伪装得滴水不漏,儿子要从何处伸冤?即便儿子受折辱事小,但任由这几名妖邪猖狂,为祸武林,贻害无穷事大啊!” “住口!武林的事,轮不到你插嘴!霹雳堂绝杀岂可轻易动用?伤到无辜江湖朋友怎么办?”龙帮主正义凛然怒斥。 “儿子自然有分寸,在场可有一人受伤?都说霹雳堂雷火,一出便是绝杀,竟然有人以一己之力将绝杀化为乌有,怎么可能!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功力?根本非人力可为!儿子不明白!”龙少主梗着脖子情真意切道。 “龙少主言之有理!”有人附和,“中原诸派无一不对霹雳堂忌惮几分,便是因其镇堂雷火具霹雳之威,寻常人难以与之抗衡。” “那怎么回事?龙少主的霹雳弹是打向珞珈山方向,谁给化解的?” “确切的说,霹雳弹是打向方才舞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的剑法不是号称是她师父创的么,替小姑娘解生死之局的,还能是谁?” “居然能化解霹雳雷火,正道中有这样的人?若非正道中人,那么……” “那就是魔教中人!” 一语惊四座,仿佛证据确凿一般,当下众人便一致有了定论。 幸甚至哉,我又被诸多目光盯成了筛子。 天玑一手捏拳,就要挺身而出,我将她按住。唐掌门也拔剑要出,我向她摇头。千岁忧开始挽袖子,“慕小微,看来我为你献身的时候到了。” “不必。”我将他制止,“你这娇躯斤两不足。” “老子是虎躯!你才娇躯,你全家都娇躯!” …… 于是,在他们以为我阻止了他们是打算自己出手的时候,我纯良地坐着了没动。 “师父,他们说我是魔教没事,可他们说你,我不原谅他们!”气鼓鼓的天玑依旧筹谋动手,企图以武力解决。 我看了看她鼓起的脸颊,“小小年纪不要这么迂腐,魔道、正道,不过一个称呼。他们说为师是魔教中人,为师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小徒弟委屈地望我。 可是我不搭理污蔑之言,旁人却不会放过。 “唐掌门,我若此时告辞,不会失礼吧?”叹口气,我征询道。 “当然不会!”唐掌门一愣之后,点头同意,“我们同你一起走,这个武林大会我们不开了!” 千岁忧应声赞同:“性别不同,如何相爱,三观不合,怎么开会。我们走!” 我从长老椅中起身,领着徒弟和旺财,同唐掌门一起率着珞珈山弟子们往场中走。 忽然,身后“喀拉”数声,再“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毁塌。众人回头一看,见是我那把长老椅,正夭折得摧枯拉朽,塌作一堆待用的柴禾。 “这……”唐掌门惊愕。 “慕小微你是在用生命坐凳子啊!”千岁忧感叹。 “师父你……没事吧……”天玑蹙起眉尖,一脸担忧。 “无事,为师不过是将一部分霹雳雷的冲击转化到了椅子上,以及……”我一句话没说完,又闻身后一阵喀拉喀拉响,众人再看,一排木犀树仿佛被霹雳肆虐过,横倒一片。我接着道,“以及那排树上。” 众人:“……” 第26节 这番动静倒是惊得诸派草木皆兵,剑拔弩张。 “……”唐渡只遥遥对叶凤萧道,“叶城主,鄙派事务繁多,不便久待,就此告辞。” 叶凤萧俊朗的脸上明显染有不快之色,“是什么促使唐掌门急着离开,不由令人怀疑。再者,我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唐掌门同样不悦地挑眉:“哦,你要如何?” “魔教妖孽留下!”有人出声。 唐掌门神态轻松,转身便走,“那我们珞珈山可以走了,反正不干我们的事。”珞珈山众弟子跟着掌门一起走向点将台入口。 “哪里走!”身后一声厉斥,便闻风声飒飒,直袭我后心。 陡然间,有外力插入阻拦,气流瞬间凝聚,扑向追袭者。嘭的一声巨响,气流顿散。我回身便见天玑又使手印秘法,因仓促出手,轻易便被追袭来的龙帮主五指化龙爪功法给破解。旋即,龙爪为钩,厉光闪过,直取天玑丹田。 我一指剑气弹出,直奔龙爪,眼看将逆转危局,不防凭空横出一把剑,阻了我一团剑气,虽未能挡住十分,也消去了三分,更要紧的是拖延了一个瞬间。兔起鹘落,危局已成。天玑被龙爪打中,飞了出去摔倒十几丈外,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这妖女方才使的是曼荼罗大手印!”龙帮主如获至宝,高声疾呼,声如洪钟,笼罩当场,引起哗然一片。 “须弥宫?!” “她就是传世灵童?!” “快将这魔域妖女拿下!” 众派弟子倾巢而出,如决堤洪流,层层叠叠涌向天玑,困了个水泄不通。 叶凤萧愣住,唐掌门同珞珈山弟子也都愣住。旺财暴躁不安,千岁忧一脸焦急,急忙寻我。 我压着视线看向方才阻拦我一击的人,正是君山掌门温道子,手握佩剑,虎口被震裂,渗出血丝,在我视线中面色渐白,步步后退,其身后不远处,是九嶷掌门卓紫阳,正暗运内力,准备随时接应,或自卫? 我袖口微动,温道子尚未退到第三步,人已飞起,撞向身后卓紫阳,二人直飞几十丈,重重摔下,吐血不止。 这厢的变故,引起部分人警觉,尤其是密切关注我一举一动的龙帮主。我如他所愿,步步朝他走去,青龙帮弟子急忙后退寻找庇护之所,那龙少主也不例外。 抬袖展开手心,一条木犀枝从顿起的疾风中飞来,我握住一端,不紧不慢演了一式天外飞仙,花枝如九霄青龙旖旎腾空,浓墨重彩一尾扫向龙帮主丹田,他欲拿手来挡,却根本追不上花枝的速度,被抽了个正着,一汪血自丹田涌出口角,狂喷而出。 枝条回龙摆尾,疾走龙行,花影纷纷,将喷薄而出的丹田血滴滴点染承接,不落一滴入土。青青枝条已染就一身秾艳妖红,如地狱红莲业火。龙帮主面色灰白,周围众人亦是。地狱莲花盛放,吞吐火舌,凌空再起! “他、他要赶尽杀绝……谁救救我爹……”龙少主缩在人群后,疾声求救。 “慕师兄手下留情!”唐掌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犹带颤音。 只有千岁忧闭着嘴,一言不发。 龙帮主知求人不如求己,双手蕴满力道,十指化作龙爪,运起青龙帮化龙*,企图先发制人,不待花枝落下,龙爪纷纭,龙威震怒,排山倒海扑来。 我看了眼艳红花枝,此亦龙,彼亦龙。我缓步一让,避过山海龙影,手腕一抖,红枝奔腾而起,破山河,镇怒海,碎龙影,破解其化龙*,不过一息时间。 屏障全无,龙帮主再度面色惨白,也只有听天由命束手就擒,却终有不甘:“你……究竟是……” 我毫无表情,眼中只有枝条花叶如影随形,指间化力,怒龙摆尾,追袭对方! 忽然一个身影介入,出手极快,携了浑厚功力,抽剑斩枝叶,手起剑落,只有破空声。我已将花枝甩手而出,怒龙腾空,层层缠绕,将龙帮主捆作一团,粽子一般飞向青龙帮。 抽剑之人愕然,“先生究竟是……” “叶城主说老夫是魔教老夫就是魔教。”不睬他,我转身朝围困天玑所在走去。 那处扼守已是人山人海,见我步步走近,仿佛如临大敌。 “困住他!”咬牙切齿,是人群之后的龙少主。 “如此邪魔外道,将他拿下!”有人不忿。 见自家掌门未发收兵令,一队英勇的先锋,架起刀剑,便朝我冲了过来。 肺腑牵动,我抬袖掩唇咳嗽一声,自叹果然是老了。蓄力一挥衣袖,疾风顿生,腥风血雨花落幽香,席卷冲锋陷阵的众派弟子,立扑一片。 眼见先锋一个水花没起就扑街,第二梯队的弟子便有些畏畏缩缩,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观望。而趁他们不备,自后方突袭的,自然是千岁忧与旺财。后方骚乱起,众弟子便陷入前后被包抄的境地,惊慌混乱,厮杀凌乱。 无法坐视自家弟子团灭的众掌门,再也坐不住,决定要联袂剿魔头。 齐奔我而来。 ☆、第38章 交出赎罪钱 “谁敢对蜀山掌门不敬?!” 一道震怒嗓音破空而来,仿佛一条锁链,锁住了某个时空,镇住了所有生灵,僵化了一众掌门。点将台上闯入一帮青衣弟子,肃穆威严,步伐齐整,纶巾摇摇,道衣飘飘,剑穗招招。齐聚点将台,彷如天降仙童,气质清冷,无号令却能统一跪地低头拜叩,整齐划一。 “弟子恭祝掌门千秋!蜀山剑派恭迎掌门回山!闲杂人等退散!” 僵住了的众人被激起了怒气,但在蜀山二字前,谁也不敢造次。江陵城主的武林大会,避的就是蜀山,背后议的就是蜀山的不仁不义,谁曾想到,竟会有蜀山弟子前来搅局,叫他们闲杂人等,还要求退散。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要忍。 “那个,麻烦问下,蜀山掌门是?”唐渡不死心地斗胆一问。 跪在地上的一个青衣弟子抬起头,冷冷地看她一眼,“我派掌门,天下独步,你不知道?” “难道是慕太微?”叶凤萧脱口而出,但在他脱口的一瞬间,所以蜀山弟子都抬头冷冷地盯着他,便赶紧改口,“抱歉,在下是说,慕先生?” 目下无尘的蜀山弟子们都没有搭理他,继续垂头跪着不动。 “喂,慕小微你装什么死?都法驾中原了,还不赶紧带着这帮小崽子们一统江湖,寿与天齐!难道还要我等跪接?”趁乱攻入后方包围圈的千岁忧,扶着天玑靠在旺财身上,顺便给她疗伤,还不忘给我隔空喊话。 经他这么一吆喝,众人不明白也明白了,预备围攻我的掌门们,时运不济地溃散了。 我便在八方震撼、震颤、震惊、惊疑、惊恐、惊悚等目光中,走出了形同虚设的围攻圈,两旁人众自动让开。 我对着一个也不认识的弟子们道:“你们如何得知我在这里,谁让你们来的?” 跪在前排的一个弟子答道:“回掌门,是饮冰长老吩咐弟子们务必到江陵迎回掌门,说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另一个弟子立即接着道:“长老嘱咐,掌门必然会随意打发我们然后自己走掉,若迎不回掌门,弟子们便一个不留地去刑堂领七十二酷刑严罚。” 听完这番威胁论,我不得不感叹小师妹的手段永远是那么的直接狠辣,黑锅永远是别人背,黑人也黑得直接明了。 “那你们去领罚吧。”我淡淡挥手,转身要走。 孤高冷傲的弟子们俱都僵住,忽然一个谁从地上冲起来,直扑向我脚边,扯住我衣摆拽入怀中,大嚎:“师叔祖!你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哇!” 这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将方才一切清冷孤高气质一笔抹杀,令人为之侧目。 我看这极尽悲痛的弟子有些眼熟,“你……” “师叔祖还记得兰若呀!”她拿着我衣摆将脸上嚎出的泪痕囫囵擦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哦,是你。”我缓缓侧身,欲将衣摆退出她势力范围,不想却被她再度捉住。 “师叔祖!您忍心兰若去刑堂领罚……”小侄徒孙执着地将我牵住,忽然一道外力打来,正中她手上,亦将她整个弹开,“啊——师叔祖有人暗算我——” 我朝那道外力来的方向看去,天玑站在一旁,惨白着一张脸,嘴角血丝仍在,发丝也散乱地垂在肩头,衣上犹带尘灰色,都这个样子了还乱使真元。不过说来,在我身边还没能护得她周全,很是愧疚。 “过来。”我向她伸出手。 天玑迟疑了一下,还是挪动了步子,低着头缓缓走过来,仿佛做错了事。待她走近,拿起她手腕,以内力探入,好在原本她体内就有一股强大真元潜伏,遇外力自动护主,因此这伤受得不太深,并未损伤根基。大约当众落败才是最打击她的。 放了她手腕,我收回手,趁机必须教训一下,看着她语气转厉:“是不是给你说过,不要再使手印,不要轻易对人出手,你哪回听了?” 她抬头看我一眼,眼眶里滚动一颗晶莹的东西。 我语气不自觉又转软:“知道你是为了护我,但你觉得为师当真需要你出手来护?是不是平日里你觉得为师太不中用,才需要徒弟拿命来拼?” 她定定看着我,还是不说话,双眼里泪珠滚来滚去,仿佛藏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言语。 我无奈,语气进一步缓和,随和,柔和,“所以方才为师只演了一式,让你看见,为师滴血不沾身便将那龙帮主捆成了粽子。” 原想逗她一笑,不想她竟哽咽住,“可我看见师父咳了一下,师父身体不好……” 世上最伤情的莫过于被徒弟一言戳穿真相。连点掩饰都不给我留。 “师叔祖!”旁观了片刻的兰若卷土重来,小心翼翼瞅着,“她是?” “她叫天玑,是我徒弟,你们叫她师叔吧。”我简单介绍一下,朝还跪着不动的蜀山弟子们开了恩,“都起来吧,我们稍后再议。” “多谢掌门!见过小师叔!”仙童们得了大赦,整齐划一地起身,不见丝毫跪久后的凝滞,果然还是有些修炼。 “小师叔好!”兰若立即服小。 天玑偏过脸去,不知是不想让人看见落泪丢脸的样子,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将一干掌门同江陵城主晾了许久,也差不多了,我回身捕捉了城主尴尬的身影,“叶城主。” “慕、慕掌门……”叶凤萧收回凝在天玑身上的视线,转向我,抱拳道,“叶某同在场各位不知先生便是蜀山慕掌门,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既然江湖众位英雄都在,老夫便说一言。”我扫过点将台数百人,对上他们或愤慨或犹疑的目光,缓声道,“须弥宫已不复存在,宫中少主现已拜入老夫门下,从此再无须弥宫转世灵童,唯有我慕太微亲传弟子天玑,谁若再称她一声妖女,我慕太微定亲自登门讨教。” 点将台上一片鸦雀无声。 蜀山掌门碾压全场的气势之下,大约没人敢有异议。 见没人吱声,我续道:“即便有人心存不忿,即便有人道我长短,即便有人责我狂妄,收天玑为关门弟子,不涉蜀山,只我慕太微私人之事,且允她终岁平安,逍遥一世。慕太微所允之事,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静默一片中夹杂着目瞪口呆。 还是没人有议,索性我便话唠到底:“当然,先前打伤老夫弟子的,限令三日内上蜀山刑堂领罚,并缴丹药罚银霹雳雷火若干,过期不候,一律作违约论处,彼时自有蜀山长老登门封山。” 一片抽气声。 千岁忧都不禁对我侧目。唐掌门三观碎裂。江陵城主作壁上观。青龙帮忍气吞声夹紧尾巴不敢吭声。九嶷派,君山派,早将自己藏于人后不露身影。 天玑则是一开始就不知该以什么表情付诸面上,眉目深邃,神思跌宕,既非纯粹的震惊,也非纯粹的欢喜,仿佛陷入一种旁人无法得解的情绪中,兀自沉沦。 蜀山弟子们齐站我身后,配合着释放威压,武林第一派的架势与气场十足。 诸多反应收入眼底,既然已放言,自然就要做得彻底,我不紧不慢道:“诸位大概对蜀山存有偏见,蜀山自建派之日起,便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从不仗势欺人,凌虐弱小,不过是得武林信任,推选为正道之首,自然是要负起武林一份大任。” 江陵城主面上挤出一点表情,应和:“慕掌门说得是。” 我继续诚恳道:“所以老夫的意思是,你们召开武林大会,剔除蜀山此举,是否有些……” “非常不妥,太欠考虑!”附和声众。 “因此……”我拖着尾音。 “我等三日内自会上蜀山领罚!” “愿意交钱!” “缴纳我派全部丹药!” …… 第27节 七嘴八舌一片后,我只好打断:“老夫怎么会是那个意思,蜀山岂会强人所难,你们不要误会。唔,期限可以放宽到五日。” 又是完全没有异议。 诸事交代完毕,我最后对众派道:“至于拜月教涉足中原一事,魔教进犯,蜀山自然不会坐视。老夫云游至此,为的便是追查拜月教主行踪,各位若有线索,还请告之,若无他事,老夫便告辞了。” 对于我终于要走掉,自然无人阻拦或挽留,纷纷立定目送。召来旺财,暂为天玑坐骑,我便率着众弟子,走下了点将台。 “慕小微等等我——”千岁忧不顾风度地追来。 即将追上时,几名弟子拔剑将他一挡。我示意弟子们撤剑,放他过来。 “慕小微你们蜀山还缺长老么,我觉得自己可以应聘一下,真的!嗳,你听我说——” 我早闪身出了百步远。 ☆、第39章 蜀山旧事记 客栈里,唐掌门倾囊相赠了疗伤丹药,我转手给了天玑,嘱咐她吃下,并给她再次看了脉象,这才放心。接着我便在房中召来兰若问话。 “师叔祖。”一入房门,便直奔桌边倒茶,殷勤伺候的侄徒孙,怎么看怎么像有阴谋。 我接过沏好的茶,示意:“坐吧。” “师叔祖在上,弟子不敢。”兰若垂手侍立,并垂下眼。 当初在花家别墅对我持剑相向的野丫头,如今乖巧地像个家养丫头,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说吧,饮冰究竟有什么事非要我回蜀山商量。”我尽量言简意赅。 “这个,师叔祖回去了就知道了。”兰若言辞闪烁,显然是想要遮掩什么。 我只怕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闭目放出神识感应,确保四周无人,隔墙无耳,这才沉沉开口:“说,是不是代掌门出事了?” 兰若惊惧抬头,“师叔祖果然被你猜中!” 蜀山事务,第一个掌管的便是飘涯子,饮冰就算有事情也会同飘涯子相商,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何况,我同飘涯子约定查访拜月教主踪迹,便是默认了我无需回蜀山。如今饮冰召我回去,必是飘涯子这里出了变故。但他堂堂代掌门,几乎同掌门无异,功法颇高,江湖中少有敌手,怎会有人危及到他? 我便又生了个极不好的预感,蹙眉问:“别是飘涯子的问题出在拜月教吧?” 兰若简直要跪:“师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 “还要老夫继续猜下去么?”我看她一眼。 被我一眼盯得心虚的侄徒孙终于决定坦白,道明原委。 原来拜月教主给武林诸派分发了拜月帖后,另给蜀山送去了一张故人帖,号称此次进驻中原的缘起皆因故人二字,并约蜀山掌门相见。一直以来行事隐蔽的拜月教主居然明里相约,不知有何阴谋。但蜀山追查拜月教费尽心力,眼见机会在前,自然不会放过。飘涯子身为代掌门,自然就去赴约了。 听到这里,我打断:“飘涯子岂会单刀赴会,何况敌明我暗,状况不明。” “师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已形成口头禅的兰若解释道,“代掌门其实也比较谨慎,他自己并没有去赴约,反而在离约定地点的三里外候着消息。派去赴约的是蜀山一代大弟子元白小师叔。” 我不好多做评价,只问一句:“这个小师叔功法如何?” “很厉害的哟!”兰若连比带划,口气惊叹,“我们蜀山的大弟子,代掌门的亲传大弟子,据说已深得蜀山功法真传,蜀山剑法造诣颇深!” 然后便是这个颇有造诣颇有前途的元白同他师父飘涯子一道失踪,再无消息。 “师叔祖,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兰若慨叹着,拿眼小心翼翼瞅着我。 我灌了口茶,“这些话,也是饮冰长老交代你在老夫不愿回山的情况下说的?” “……是。”兰若忐忑地小下声去,“长老说师叔祖即便不回去,也不会对蜀山此劫袖手不管……” 我垂眼看杯中叶片深浅沉浮,袅袅冉起氤氲水汽,蒸腾起一脉茶香,悠悠散入无边虚空。 天承灵脉,地载蜀山,十二峰屹立云间,山巅终岁积雪不化,有仙鹤青松为伴,亦有缥缈仙家遗事。 旖旎山道上,云雾渺渺中勾勒出一人身形,道衣征尘杂露痕,青丝纠缠纯阳巾。 伴在其身亦步亦趋一个小孩,山路难行,更何况蜀道之难,小孩一身小衣半湿透,手心攥着道人衣摆片刻不敢松手,依旧行得磕绊。 步伐本就不快,特意配合小孩节奏的道人低头一看,摇了摇头,索性弯腰一把将小孩抱入怀里。 小孩陡然间跌落一个温暖的所在,惶恐不安地想要抽离一点距离——自己衣衫已湿。 道人挥起拂尘,足下生风,将个蜀道行得如履平地,奇崛断崖处,足点叶尖,便纵身横渡,神行险峰若等闲。山风呼啸过耳畔,云雾出岫在眼底,乍现乍隐,身置仙境,才知人间亦有仙府。小孩心底已被震撼充盈,这是他的旅途,与归途。 山涧忽起一阵鹤唳,直冲云霄,继而鹤影飞掠,缠绕两人身侧。 小孩心头涌起书上看来的一句赋——闲凭晚阁,指天外之霞飞;梦断晓钟,听云间之鹤唳。 顽心顿起,他斗着胆子,一手摸向飞鹤的长嘴,不出所料,大鹤扭头将他嫩手啄了一口,长唳而去。 手背痛感传来,嘴巴一扁,眼里不由自主起了水纹涟涟。 道人含着笑意替他摸头安抚,“好了,以后跟它们多混个脸熟,就不啄你了。” 鹤影既去,山钟渐响。 巍峨殿阁连绵,法阵亭台恢弘,青烟入雾,雪染雕梁。无量峰间,长生宫前,一众青衣弟子俯身下拜。 “恭迎掌门回山!” 道人蹑风踏云,落了地,放下怀中小孩,“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慕太微,以后就是你们师弟。” 当众跨出一个少年,主动交善:“太微师弟,我叫飘涯,是师父的大弟子。” 小孩仰起头,眸底烙下这最初的印记。人也好,景也罢,都与这天地雪雾交融一处。 山间云雾笼聚,遮没了所有身影,小孩,少年,道人,统统入了虚无幻境。时空波纹于虚境中泛起,如石子投入波心,搅乱了时光,涟漪后,便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小孩长为少年,来去山间,如一缕风。飘涯师兄的剑已快追不上他的步伐。每每看师兄弟二人论剑,大的稳中求胜,步步进逼,小的奇招万变,在乎心意不在剑意,更不在胜负。道人均不作评价。 直到一日,小的负了伤,潜入药堂偷药,竟被道人逮个正着。事情败露,飘涯师兄不得不在掌门起居逍遥殿前长跪不起,以泻师父心头火气。 自此,掌门师尊更偏疼谁,不言而喻。连跪数个日夜的飘涯,面目在隐忍中模糊难辨。 偏心的种子一旦种下,经过漫长的蛰伏,破土抽芽,扎根发茎,生出的果实将是甜是酸是苦,谁都未曾得知。 小的身负剑伤,又染风寒,高热不退,昏沉不醒,占了逍遥殿寝房内唯一一张石床。掌门冲虚真人连日不寐加以照料,功法丹药用了个遍,竟是依旧无起色。 忧色爬上眉梢,冲虚真人几经思虑,遣散殿内所有弟子侍从,毅然到床边,摸着令人挂心的弟子发烫的额头,俯身在其耳边道:“太微,为师传你太上忘情内功心法,只有这套内功能救你。” 太上忘情,蜀山掌门独家功法,千年门规,须在掌门选定继承人后传承。 沉睡中的少年睫毛颤动,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一人。 也许,是要抓住身前人,让其永远不要传承,也就永远不会离开。 也许,是要拦住这套功法入体,红尘中人,如何忘情,无法忘情,如何练就九重心法,担起继任重担。 人虽未醒,意念却涌动不休,终于抬起手,一把抓住跟前一只温暖的手,攥入掌心:“别走!可不可以,不要离开?” 昏沉中,时空混乱,记忆深处,是谁逝去的讯息铭刻,那样撕心入骨。梦境中的师尊,其实早就不在了吧。若梦中身是当时身,是否可以告知彼时的自己,阻止一切将要到来的悲伤,让所有的来不及,都在梦中恰到好时。 “师、师父?”掌心里柔软的手,透着温热体温,随即汗沁彼此手心,传来仿佛另一时空的召唤,有些僵,有些颤,“师父如果遇到梦魇,记得有徒儿在这里唤你。师父如果遇到伤心难过的事,记得有徒儿在这里陪你。师父,天玑在这里!” 身体沉重,坠入无边虚无,意识却要挣脱那种无力的伤痛。掌心力度传来,以此为支点,燃尽浑浑噩噩的意念,一丝丝清明逐渐弥漫。 于沉沦中,得救。 额头有一只手徘徊不去,若是探索体温,怎又划到眉梢?得一半清明一半混沌的我,思而不得解。 自眉梢又抚到了鬓边,手指梳理着余发,一缕缕。梳头怎不用木梳?可是睡觉呢,梳什么头?又思而不得解。 令人难以揣测的这只暖意融融的手,一路磨磨蹭蹭,这回到了……眼睛? 五指张开,手掌覆下,堪堪遮住了双眼。 随即,唇上落下两片温润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飞快撤离。 全部意识都仿佛冻结住。 我努力挣脱,双眼睁开,一下子坐了起来。 房中一灯如豆,光线柔和,灯下,是我小徒弟淡定地站着,远远望着我,惊喜而从容,“师父你终于醒了!” 我一手撑头,脑中浑浑一片,方才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也想不起来。 小徒弟端起桌上瓷碗,走来床边,坐在凳子上,舀起一勺可疑的东西,送来我嘴边,“师父把药喝了退烧,已经放过糖了。” 黑绿黑绿的一碗汤药,看一眼,我就别过视线,“看着就苦,放了糖也不喝。” “师父不要任性了,体弱就要多喝药。”一勺药汁,毫无征兆就塞进了我嘴里,强灌了进去。 果然,苦得我浑身发软,皱着眉看向残忍的徒弟。 眉眼弯弯,嘴角莫名上扬的天玑,与我持久对视,毫不气馁,捞起一勺药,自己喝了,“师父喝一口,我喝一口,这样就可以很快喝完了。” 我一呆,一愣,好像说得有道理,但方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袭来,却老是捉摸不定,究竟是哪里不对,又找不着。 天玑抬袖露出一截手腕,又一勺药送来,我姑且认同了她的道理,就着她手喝了。 你一勺,我一勺,直喝到一碗见底,我才终于想到哪里不对。 “你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这样喝多了药好吗?”我道出忧虑。 “陪师父喝药,徒儿自愿的。”小徒弟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是道。 我又一手撑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重点究竟是什么呢? 见我苦恼思索什么的模样,小徒弟宽慰:“师父有什么问题,先睡觉,睡完后就会忘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我点头,说得有道理,决定先睡觉。 天玑伺候我睡下,很有孝心地替我盖好被子,吹了灯后,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我这一睡,足睡到第二日午时。 ☆、第40章 师叔祖很忙 因半夜被小徒弟灌了一碗药,这一觉睡得沉而无梦,再无纷扰的心绪,于是不小心又晚起了。将自己整理好后,忽然发觉客栈安静得有些刻意。 带着满腹狐疑,我刚出房门准备下楼,就在楼梯上端惊住了。 客栈楼下的大堂内,站满了蜀山弟子,衣冠整齐,严阵以待。我方一出现,便响起“掌门早”的问候,声响直掀房顶。 震得我半晌回过神来:“什么时辰了?” 第28节 “回掌门,是午时。” 我露出惊讶的神情。众弟子后方传来千岁忧坦然大方的吐槽:“我早就说了,你们掌门爱睡懒觉,委实不必一大早就在这里站队,看看,这小姑娘饿得都快晕过去。” 我连忙下楼,歉意道:“啊,以后不用等我,再这样的话,你们就回去吧。” “师叔祖!您又不要弟子们了?”兰若从旁冲出,又要祭出跪抱大腿绝技。 我一提衣摆,神行步一晃,须臾间闪到一张空桌前,拉开板凳,甩衣坐下,一气呵成。 扑了个空的侄徒孙一愣,扭身跟来桌边,刚学我拉开一条板凳,就被一个身影抢了先坐下。 兰若杏眼一瞪,扭头一看,瞬时化怒焰为谄媚:“小师叔早。” 天玑点了下头,仗着辈分高,吩咐道:“可以上早餐了,师父要用粥,要清淡不要荤腥。” 鉴于现在的时辰,我提议道:“不如直接吃午饭好了,也省事。” 在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上,小徒弟总是固执地坚持:“不行,师父高烧了一夜,先吃粥调理一下。早饭不能省。” 兰若正举棋不定,不知要听谁的,忽然捕捉到关键词,眼睛睁大,惊声:“师叔祖高烧了一夜?我怎么不知道?我还陪师叔祖说过半宿话!” 这时,眼前一花,又一个人影晃过来,坐到了我对面,掏出了一排小药瓶,“慕师兄生病了?!快,吃一剂我珞珈山的灵丹!” 唰唰几道人影随后闪来,几名蜀山弟子挨着饿,依然毕恭毕敬举起了几个药囊:“掌门,这是我们蜀山的丹药,请掌门任意取用!” “……”我扭头,“我已经好了。” 好不容易等来了紫薯银耳粥,我执调羹准备尝一口,见一众人全将我围观住,目光诚挚,好似在仰望一个图腾。 一个个脸带圣光,我实在不好驱散,只得顶住一圈诚挚的注视,将图腾喝粥演绎了一番。众人这才满足。 我用完饭,客栈这才恢复井然有序,当然,眼下客栈里只有蜀山与珞珈山两派,因为被这两派联袂包场了。其他闲杂人等一律没有。 我到屋顶上透气,顺带拐了千岁忧。 “慕小微你现在有数不清的手下了,还跟兄弟我拉拉扯扯作甚?”一脸被始乱终弃的千岁忧瞪住我。 “先把你这张怨妇脸收起来。”我找了个屋脊坐下,俯瞰客栈院落,天玑蹲在水井旁给我洗衣物,兰若几次恳求转手被拒绝,收了视线,我看向身边变脸极快瞬间将自己从怨妇脸过渡到八卦脸的千岁忧,“我有事情同你说。” “赶紧的,省掉渲染说重点!”某个迫不及待的一双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顿了顿,直接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好天玑和旺财,也照看一下蜀山的弟子们。” 千岁忧瞬间炸毛:“他娘的慕小微你又跟老子托孤!说你要干嘛去?” 我道:“会一会拜月教主。” 千岁忧眼睛又亮了:“就是那个不男不女,可男可女,貌美无双,口味变态的拜月教主?” 我瞟他一眼:“趁早死了你那条龌龊心,拜月教主实力不在我之下,你去了也是送死,还是白死,我不会给你报仇的。” 千岁忧将眼一瞪:“拜月教主不在你之下,那你有几成胜算?你这是准备有去无回,不是托孤是什么?” 我缓缓抬手,挽了挽袖子,慢条斯理说道:“老夫难得谦虚一下,就被你认为是有去无回。” 千岁忧拿眼角看我:“呸!你是没对手,可昨晚是谁高烧得要死要活不死不活的?没对手你也能把自己折腾死!” 我远目:“反正暂时死不了。” “是,你暂时死不了,可往后呢?小玑谁照应?可怜的小白菜,不明不白就被托孤了。” 转了目光,我往院落里投了一瞥,天玑一张小脸藏在晾起的衣衫后若隐若现,总不放心似的朝屋顶掠几眼。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今日我便走,三两日回来,若回不来,你定要阻止天玑去寻我。”想了想,赶在千岁忧炸毛之前,我又补充一句,“你也别来寻我。别多想,回不来我定是有其他事情,未必就是遇难了。” 面色纠结一阵的千岁忧看我良久,依然不能释然:“那你能跟我保证绝对不会出意外?” 我沉吟片刻:“要是忽然山崩地裂海啸天塌,我还真不能保证。” 闻言,千岁忧终于露齿一笑:“慕小微你这是在跟老子海誓山盟?”没笑完,就听他“嗷”的一嗓子,滚下了屋顶,“慕小微你果然对老子始乱终弃!” 院子里众人循声而望,望向了我。我歉然道:“啊,不小心手滑了。” 趁着一片混乱,我从屋脊暗影间跃下,起落间,已站到了客栈后竹林疏影清浅中,背身而立,看竹节千重。 身后果然传来轻轻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极小心,缓缓靠近,“师父?” 我将神识往竹林外一扫,无旁人,这才放心转过身,见天玑俏生生站在竹林下,远山眉梢与竹叶相映成趣,眼波深潭印着天地翠色与一人的青衫身影,苍郁浓烈,青青欲滴。这眉目入画的样子,叫人瞧着几分不忍。 觉察几分我的欲言又止,她又匆匆靠近一些,压着眼中顾虑,试探地问:“师父是打算回蜀山了?蜀山的人对师父不好是不是?” 小徒弟心思重,总喜欢胡思乱想,但她眼底的关心之色浓而又浓,好似她师父都需要她保护。我不由笑道:“谁说的?为师是从桃花坞出来的,要回当然是回桃花坞。蜀山于为师而言,只有昔日情分。” 半信半疑的小徒弟姑且不作纠结,一双凤眼将我牢牢瞅住,生怕我飞了似的:“那师父跑这个隐蔽地方来是要说什么?” 我看着她笑了,故意道:“为师不过是来看看风景,你跟来做什么?” 小徒弟低头摸摸鼻子,眼睛四处乱藏,“我、我见师父举止有异,又突然从大家眼皮底下消失了,可又好像故意给徒儿留了个惊鸿一瞥的线索,我、我就追过来了。” 不逗她了,我慢慢道出想好的说辞:“唔,是这样的,为师忽然想起要探访一个老友,就在江陵城外。可这老家伙有个怪癖,不见生人,所以,为师必须一个人前去,逗留几日不好说,你且同蜀山弟子们待在客栈,不要乱跑,等为师回来。”一口气说完,眼睛挪开。 顿时起疑的小徒弟将我狐疑地盯住,一刻也不放松,“真的?” “喔!”我点点头,眼睛依旧看着竹子。 天玑沉默地望着我,良久后,才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徒儿等着师父回来。” 我松口气,开心地应了。 清风扫过,竹林摇曳,半空中飘落层层青叶,盛着叶弯里的点点日光,交织出一空璀璨的光芒。我抬手接住一片竹叶,夹在指间,放到唇间,兴之所至,吹奏起一曲无名小调。 竹影婆娑,林音清越,上霄汉,逐飞花,入幽篁,抑扬婉转似流波。一曲落,我携着指间小叶,弹入竹林风下。 小徒弟沉在曲子里还没彻底醒转,神色迷蒙,“师父吹得真好听,徒儿从没见人能把竹叶吹得这么婉转悠扬。” 我谦虚地笑了一笑:“其实你师祖吹得更好。” “师祖?冲虚真人?”天玑眨了一眨眼,“师祖好像跟我须弥宫有些瓜葛,我小时候听说。” “你师祖当年是正道领袖,凭一人而镇江湖,与西方须弥宫自然多多少少有些瓜葛。” “大概不止这个层面吧?”天玑一副跃跃欲试的试探模样。 我拍了拍小徒弟的发顶,训道:“你师祖跟你须弥宫宫主的前尘往事,都是江湖老黄历了,外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但我们后辈要为尊者讳,不要乱嚼舌根。” “哦。”天玑垂下眼,不再深究。 跟千岁忧托完孤……不对……是嘱咐完,又给天玑交待好了,我再同珞珈山唐掌门吱了个声,给旺财投喂了鸡腿,命蜀山弟子们原地待命,就要迈出客栈大门。忽然,脚下一沉,好似被人牢牢缚住了。我低头一看,是兰若。 抱住我腿跪下的侄徒孙毅然道:“师叔祖,带上兰若一起去救……” 我拂手,点中她颈边哑穴,弯身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不让别人听了去:“若泄露半点出去,以后不要叫我师叔祖了。尤其不准告诉你小师叔。” 兰若顿时面红耳赤,傻愣愣地点头。我这才拍开她哑穴。 起身,我对客栈堂中不明所以的众人笑得春风一度:“各位留步,老夫去去就回。” 一时间,唐掌门及诸多女弟子腮染红霞,低下头去。 千岁忧搂着旺财磨牙:“要不要笑得这么闪瞎眼!不要脸!” 旺财附议:“嗷呜——” 我将其无视,转眼就见天玑几步跟来,堪堪停在门内,“师父小心!” “嗯。”我将她看了几眼,终于决定转身走了。 离了客栈,不再压抑脚程,直接用了神行步,出江陵,上巫峡。 拜月教主涉足中原,暂时栖身之所,也就是约出飘涯子之地,竟离蜀山如此之近。 我放舟江上,孤身屹立扁舟,以内力逆行江面,两岸猿声,巫山极望,半日便见神女峰绰约之姿。 正是,高唐楚宫没,神女雾霭藏。 ☆、第41章 贫道只路过 舟行至神女峰前,峭壁屏列,万峰磅礴,气势雄伟,峡谷幽深,逝水纵流,波涛拍岸,江风呜咽,我定舟波上,蓄了内力传音巫峡。 “蜀山掌门慕太微,到此一游——” 回音重叠,声震山河,撞入层层山峦与深潭峡谷,经久不绝。 不多时,神女峰上现出一个白衣身影,被山风吹得衣衫飘摇,仿佛即刻便要羽化而去。峰立百仞,距离江波数百丈之遥。我定目看去,那人眉目依稀,似是见过的。 对方亦携了内力传音:“慕掌门请!”尾音藏了笑意,嗓音也略耳熟。 我站舟上比划着:“太高,上不去。” 一道白练自那人手上打来,好似延伸不尽,长龙一般直坠江心水底,溅起一道水柱。白练潜江,一阵翻搅,不知缠上了水下的哪根石柱。凭空搭就了一段百丈软虹。行家身手,稍露端倪,便是不俗。 我弃舟跃上江心,踏上这道白练虹桥,迎着疾风,云腾雾绕,一路凌空上巫峡,足底便是奇峰嵯峨。直至神女峰上,瞬时移形换影,落了地。 “慕掌门好轻功!”跟前有人赞了一句。 我这才将他看清,“是你?” “难得慕掌门还记得我。”白衣男子一笑,风姿妖冶,邪气肆虐,言语行动间尽是魔教气息,正是拜月教祭司洞仙。 “你打伤我徒弟的账还没算呢。”我不假辞色。 “作为赔礼,我就给慕掌门带带路,去见我们教主?”洞仙依旧笑颜自若。 既是来救飘涯子师徒的,我暂且把这笔账存着,但对此人固然是没有好颜色的,“有劳。” 洞仙在前带路,我在后面落着一段距离,随意地四下看了看,始终觉得此人不牢靠,要救人,总要先看好路。不过,巫峡上的险峰峭壁与蜀山大同小异,不是那么容易拦住蜀山的人。这点又可推出两件事。一是飘涯子被困,定是被用了其他阴损手段;二是拜月教主选此地的用意,定是别有隐情。 就在我一路琢磨生擒拜月教主若失败如何跑路三十六计之时,洞仙将我带去了神女峰上的一个山洞,洞口黝黑,透着不怀好意。我生生止步。 以为我起疑,洞仙坦然笑道:“洞府内有慕掌门一位故人,我想慕掌门总要先见见故人叙叙旧,才好去拜会我们教主吧?” “唔,这个倒是可以有,不过……”我拿眼梢示意所谓的洞府,“老夫比较有原则,就是不喜欢黑黢黢的地方,万一有蛇有老鼠还有虫子怎么办?” 对我凝视片刻的拜月教祭司终于妥协,一捻指间,生起一簇火苗,抬手自山峰上凌空折了一截枯木,做了个临时火把,举在手上,当先迈步入了洞口。 我勉为其难跟上,小心翼翼落步,可不想踩着软体动物。 洞穴幽深,行了半晌,终于眼前开阔明亮起来,是个洞府模样,有桌有床还有人。 顶着一张熟面孔的年轻男子正盘坐石床上嚼花生,听有人到来,顿时一抬头,惊叫一声:“小慕!你也被抓来了?” 我也很是吃了一惊:“林公子?” 第29节 易容爱好者,林梦溪公子。 洞仙将火把挂上石壁,袖手而退:“二位叙旧,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便如一阵风,一晃就不见了。 林梦溪跳下石床,奔来我身边,拉着我上炕,顺手扫了扫花生壳,一脸热情而忐忑:“小慕,快来歇一歇,你先不要怕。” 完全没料到竟会在此时此地同林公子相遇,我很是怔了片刻,就被林公子塞了一把熟花生。 “林公子,你为何在此地?”我姑且理一下线索。 只见林公子明亮的眼旋即黯下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拉着我袖口,絮絮道:“自沁芳去后,我辗转难眠,小慕你也不告而别,随后我也离开桃源镇,流落江湖一阵时日。不知不觉到了十五月圆,我不是被清夜种下情蛊了么,我实在不想在中秋佳节被蛊虫反噬,爆体而亡,所以就……” 所以就自己送上门,求取解药。 但是,等等,我讶然:“清夜?在神女峰?” 林梦溪道:“是啊。” 我神色复杂看向他:“清夜就是拜月教主?” 林梦溪眨眨眼:“大概是吧,不过我不是江湖中人,不在乎这些。” 传闻里不男不女的拜月教主竟是个女的。我理了理头绪,理出一个惊天脑洞:“拜月教主掳人难道是觊觎美色的考虑?”可是我师兄飘涯子年纪一大把,怎么也不是能同美色联想一起的。 “所以小慕你也是被掳来的么?” 问题好像跑偏去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我叹口气,剥了一颗花生吃了,“我是自己来的。” 林梦溪大大吃了一惊,又跳起来,“小慕你赶紧逃!被种情蛊可生不如死,那滋味你绝不会想受一受的!” 我让他稍安勿躁冷静下来,“不用担心,没那么容易叫那拜月教主得逞。对了,我问你个事,你在神女峰上可有见过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道人?” “中年?”林公子抓取关键字,不假思索地摇头,“怎么可能有中年人,清夜最喜美少年了,搬到神女峰后不知怎么转了口味,尤喜年轻俊美的道长,所以西峰上的洞府锁了不少小道长,年纪都在十六七。” 听闻此话,我眉头一拧:“她连出家人都不放过?”如此丧心病狂。 林梦溪一脸落寞:“她的口味越发猎奇了。” 我陷入艰难的思索中。既然拜月教主喜好少年,出于某种猎奇心态,近来偏好修道人,那她约来飘涯子并将人囚禁且下落不明,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呢?总不能猎奇到中老年的份上吧?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为了我师兄的人身安全考虑,更为了蜀山代掌门的清白,我必须速做决断。 “拜月教主住哪里?我去会会她,让她放人。”我从石床上起身。 林梦溪一把拉住我,惊恐不已:“小慕你不要想不开!趁着她没打你的主意,你赶紧逃!” “实不相瞒,我是来救我师兄的。”我坦诚道。 见我执意要救人,林梦溪咬咬牙:“那也不能硬闯,清夜手段太多,小慕你太单纯,会吃亏的!” 单纯的老夫顿了步子:“林公子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林梦溪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字,智取!” …… 当我一袭道衣葛巾,异装成一位神秘道长模样,摸向西峰囚人处时,果然见到一帮小道士神色萎靡在洞府内,脸上都是绝望之色。我清点了一下,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年纪相仿,道服衣色却不尽相同,可见是从各道观分别抓来的。 我将自己自动代入角色,念了声道号:“各位道友,贫道是自东土而来路过巫峡听闻此处有不平事特来多管闲事啊不对……特来营救诸位的,诸位莫慌,不知此地尚有无其他道友被囚禁?” 小道士们愣愣看了我片刻,无人出声。 我只好摆出更加诚恳的语气:“贫道向三清保证,必将你们救出!” 搬出天尊,小道士们这才有些神色动摇,其中一人踏了出来,打了个稽首:“这位仙长,不是我们不想走,是我等都中了妖女的蛊毒,逃不过几日。至于妖女有无囚禁其他人,我们就不知了。” 我将他打量:“道友可知自己中的是哪种蛊?” 小道士绝望地摇了摇头:“不知。” 我再思量:“那你们可知解药在哪里,贫道去帮你们偷来。” 众小道士的目光渐次被点燃,仿佛看到希望的曙光。 “解药就在妖女的枕头底下!” “……”原想普度众生的贫道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离了囚地,老夫又在西峰四下溜达了一圈,始终没寻着其他囚人之所。磨蹭到夜幕四合,我循着山中亮光,查到一座走出几名侍女的诡异山洞。我将身形隐在暗中,不着痕迹潜入了洞府。 洞内宽阔,一灯幽暗,一个女子一手执酒壶趴在石桌上,不动。我嗅着有酒味,想必是喝醉了,不由心下一宽,管她是不是拜月教主,先查看一下枕头底下。 我自暗影中无声无息走出,摸向石床。还未将手探入枕下,便觉当下气场有异,正欲抽身而退,却听身后一道嗓音。 “本座今夜召人了么,还是说,你是来自荐枕席的?” 我僵在当场:“贫道只是路过,好像迷路了,这就走,不打扰姑娘休息。” 还没待我挪步,身后一道劲气打来,我闪身化开,同时一手掀起枕角,却被接连而来的霸道劲气给牢牢压住了枕头边,力气倒是蛮大。贫道挽起袖子,不信掀不起这枕头! 后方香风疾风一同袭来,斩向我后腰。老夫怕闪着老腰,当下便不再闪,一手扶在枕头上,一手卷起道服袍袖,酝酿了一个逍遥拂手,向后方打去。果然后方疾风顿散,却仿佛是溃散的,有一种不攻自破的散乱之感。我还未彻底将这一式逍遥功法拂到底呢。 “你……是谁?”声线中抑着不易觉察的颤音,将方才唯我独尊的霸气尽泄。 “贫道是从东土而来……”我一面敷衍着,一面自枕下抽出一个小囊。 劲风再起,一只手拍上我肩头,我顺势而为,将其捞住,入手触感柔若无骨,但也不妨碍老夫将其摔去石床,准备撤离。然而不料,被砸得石枕碎裂的某人竟不怕死,反手一把扯住我手臂,誓要将药囊夺回。关乎诸人生死的解药,我自是不敢大意,当下便将药囊转手。 一争一夺间,不自觉已过招百回。最后欲一招将其降服时,忽然内力凝滞运转不动,一下就着了道,被妖女一拉扯,倒去了石台。 “唷,还真是要自荐枕席。” ☆、第42章 情约二十年 妖女并指点了我心口穴道,封了内力,然而再寻药囊时却怎么也寻不到,“你将本座的香囊藏哪儿去了?” 老夫躺在石床上,深叹世风日下,道声无量天尊,任人在周身翻了一遍。 妖女扬手一招,桌上烛台便飞到手上。她将烛火往我面上一凑,“原来是你!” 已调息片刻的老夫睁眼将她一看,略面熟:“贫道看施主面善,不如做个善人,将抓来的小道士们放了。” “才几日,你竟不记得本座。”妖女将烛火稳稳掷回桌面后,往石床上一坐,笑得邪魅,“悦君客栈,人家还同你喝过一杯酒呢。” 竟是她!老夫顿感近来福薄,总遇着些煞星。念及灯市那夜,被这妖女莫名打入身内一个诡异的东西,怕也是蛊了吧。 我欲起身,又被她迅速点了几处穴道,身上一软,只好继续休憩:“既然有过一面之缘,何不把贫道放了?” “既然我们有缘,本座岂能轻易放了你,你说是不是?”她好整以暇将我打量,“何况,你已被本座种了最珍爱的一只蛊,你如何离开本座?” 听完此言,老夫旋即起身而坐,慢吞吞从掌中出示一只黑不溜秋的虫子:“是这个么?” 她面上溢于言表的得意之色顿时化为乌有,身形不自觉便离了我一丈远:“你如何做到的?!” “清夜姑娘既为拜月教主,为何如此浅视,不知中原自有防蛊之术么?”我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种常识应当人尽皆知一般。 只见妖女脸色惊疑不定,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依旧暗中打量且提防于我:“是么,那为何本座从未失手过?” 我调内息于掌中,转眼化蛊虫为齑粉,倾掌拍掉:“那是教主未遇着贫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问句问得咬牙切齿。 “教主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我捏了个诀,逍遥功法祭指端,弹指一拂,烛台上扑棱的一只飞蛾被斩下两翼,啪叽落到桌上,暂时保了一命,虽然也活不了多久。 朱颜不改却被岁月烙下几缕印记在眼角的邪魅女子忽喜忽悲,望向我的目光似穿透过一层虚空,“二十年了,本座又见着了逍遥拂手,本座好想好想……杀了你。” 我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是贫道与你无冤无仇。” “哐当”一声,石桌被某个暴躁女子一手劈成了两半,留着烛台的一半依然安好,另一半则屈辱委顿于地。 “道长不知道这世间有迁怒二字?”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冤有头债有主,死道友不死贫道,施主留步,贫道告辞。”徒弟们对我说过,遇到危险记得要跑。卷了袖子老夫便瞬移到了几丈外,再一步便要彻底遁了。 “既然道长不是蜀山搬来的救兵,那本座正好拿你们代掌门的头颅点天灯了。”一声柔媚的叹息低语。 老夫险些一步撞到石门,折身返回,寻了把石凳坐下:“前辈,你对蜀山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下一刻,老夫的石凳就被劈成了灰,掸掸衣上灰,老夫重又找了张石凳。 拜月教主妖媚的脸上冷热交替,忌恨交加:“你敢再唤本座一声前辈,本座叫你同飘涯子一起葬身巫峡,以身饲鱼!” 我长长啊了一声:“抱歉,贫道忘了前辈亦是在乎年华的女子……” 嘭的一声,又一墩石凳粉身碎骨,我接着找地方坐。 在拜月教主劈光洞府内座椅前,我终于觉着说累了,想找口茶水。坐着离她几丈远,我振了振袖,一展手,半张石桌上的一杯茶稳稳飞了过来,我取了饮下,再将茶杯还回去。 默然观望的拜月教主冷声道:“你倒好胆量,本座之前没看出来。你将本座药囊还了,本座可以考虑以客相待。” 我坐得四平八稳,不疾不徐道:“那怎么可以,贫道还要去救那些沦为教主之手的小道士们。他们总与你无冤无仇吧,何必对道门伤天害理,损了自己福报?” “原来道长是来普度众生。”拜月教主挑眉不屑,“若那帮臭道士同飘涯子只能救一边,你救谁?” 我诧异道:“贫道救得一方便能救另一方,如何会有只能救一边的情形?” 对我凝视半晌的拜月教主被逼出一声冷笑:“狂妄!” “承认。”我拱手。 就在这种相看两相厌的氛围情境下,拜月教祭司洞仙秉烛而来,弗入石门,便对内间断桌碎椅狼藉一片的场景吸引了注意力,随即打量了我一眼,才对上首的女子欠了欠身。 “教主,今夜着谁伺候?” 已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女子抬手将我一指,恶狠狠道:“他!” 洞仙状似吃惊:“蜀山慕掌门?” “蜀山掌门?”拜月教主眉头一跳,面上阴郁下来,朝我一瞥,“你是掌门,那你同飘涯子什么关系?” “他是贫道的师兄,所以无论如何,贫道也要将他救出。”我诚恳作答。 拜月教主转脸向石壁上开出的一扇窗外投送视线,面色清冷:“这么说,你们同是那人亲传弟子?” 洞仙点燃石壁上的蜡烛,于光影里讳莫如深地望我一眼,不知是不是什么暗示。我没琢磨透,无法领悟这一暗示,随口道:“哪人?” 拜月教主陡然看住我:“你师从何人?” 我恭敬道声:“师尊冲虚真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拜月教主目光介于恍惚与肃杀间,颇为复杂难辨,不知是在酝酿杀意还是缅怀光阴,将她遮掩岁月的一张妖媚脸容衬得如冰如雪。满室陷入诡异的静谧,唯有烛火跳跃的毕剥微响,将女教主的颀长身段映出袅娜的模样,仿佛是为谁停留在岁月中。 这情境,我有些不敢揣测,好似要触到深埋时间之墟的秘密。 第30节 蓦然沉寂又蓦然开口的拜月教主冷冷道:“那可就怪不得本座了,谁让你们是那人的弟子呢。” 话音甫落,她一手拍向床头,某处机关响动,老夫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坠入了生平最讨厌的黑暗中。一阵急速坠落,直到老夫平稳落到一个空间,扑棱起阵阵凉风,脚踩实地,光明再现。 “太微?”竟有人叫我。 我眯了眯眼,适应了突来的光线,看清此间乃是一处密封洞府,有两个人影渐渐移来。当先一人,发髻略凌乱,衣衫却还严整,面容肃穆中带着烦闷,烦闷中透着诧异,正是飘涯子。其后跟着一个年轻人,质朴稳重,恭谨守礼,顿时便朝我弯了弯身,曲臂作礼,眼眸雪亮:“元白见过师叔!” 我唔了一声:“原来你们师徒在这里,可算是寻着了,就是眼下出不去。” 我简明交代了来龙去脉,飘涯子也扼要阐述了中套经过。原来拜月教主帖约蜀山掌门,根本就是设好的圈套。元白先行,中了拜月教布下的毒瘴。飘涯子自然不能坐视,只好以身求解药。解药求到了,可见拜月教此举并非要取他们性命。飘涯子以身涉险,不惜被囚,是想弄清拜月教此行之目的,不想,拜月教根本不给他机会弄明白。 飘涯子略觉歉意:“师弟,连累你了。” 我摆摆手,倚着石壁打坐:“看此间也没有食物茶水,师兄不如留着点气力,等什么时候那拜月教主良心发现,也许就把我们放出去了。” “那妖女怎么可能良心发现。”飘涯子无力地坐下,“她这是迁怒,除非折磨死我们,不然消不了她的气。” 听这话,飘涯子似是知道些什么。我正好打听一下:“她与蜀山究竟有什么恩怨?” 飘涯子顿了顿,顺了口气,却掩不住一片哂然:“师弟竟不知么,自然是与师尊的恩怨。” 我瞥了一旁师侄一眼,这孩子似乎会意,旋即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听。我再不甚满意地瞥了飘涯子一眼:“师兄,尊长之事,当有所忌讳。” 飘涯子这才收敛了下语气,剑眉一蹙:“师弟可知拜月教二十年不犯中原的缘由?” 我摇头:“不知。” 飘涯子沉声:“便是因师尊!” 我讶异了一瞬,又觉情理之中,便不那么讶异了:“喔,师尊他老人家确能震慑四方。” 飘涯子讽刺地瞧我:“师弟想得倒是简单,纵然师尊实力足以震慑南疆,可他老人家去后,南疆却依然不犯中原一步,直到二十年后。你不觉得奇怪?” “既然是因师尊,想是师尊同她有二十年互不相犯的约定。”我顺着缘由推论道。 “魔教一代妖女竟能信守承诺,你当只有江湖约定么?”飘涯子沉沉的眸子望住我。 我眉头跳了跳,不好的预感泄了出来,抬手压了压眉心,晦声:“师兄不要妄言。” “我从师尊遗物中翻出过他们间的来往私信,不涉江湖不涉武林。”飘涯子嗓音幽幽,道出一段秘史,“唯提及南疆同蜀山风物异同,寒梅著花时,君意寄东风。” 一阵闷雷滚入耳中,我迁怒于飘涯子:“你翻师尊遗物做什么?” 飘涯子沉着脸:“若学你神隐江湖,甩手不理庶务,如何知晓师尊留有遗书?” 我暂且不与他计较,眉稍乱跳:“遗书说什么?” “十载后,拜月北犯,以吾名镇之,勿言吾忌日。太微记之,切切。” 我坐于石壁下,听取晚来十年的遗音,仿佛故人就在昨日,世间无情莫过于往者不可追。 ☆、第43章 天人五衰咒 密封石牢内,无日无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打坐入定练辟谷,倒也不觉如何饥饿。 就在我们昼夜不分之时,石墙轰然一声开了两半,又是机关门,却只容一人通过。外间传来人声:“教主有请蜀山掌门。” 我坐着没动。飘涯子动了动身形,最后还是定住了,让与我:“师弟,你去吧。记着师尊的嘱咐。此事若处理不好,拜月教大举北犯,武林便是浩劫。那妖女的蛊,是能灭门的。你要小心。” 既然师尊将遗言留于我,也就是将遗留下来的拜月教难题交给了我,我也无法推辞。只是在经过机关门时看似不经意地投下了一颗石子卡入槽穴,且拂袖角作了厚度尺寸的丈量。 被带入神女峰山巅,山风鼓荡,一览巫峡,拜月教主正眺望远方。而远方雾霭沉沉,山峦层叠,难以穷尽。 迎着岚风,我将这片诗情画意打断:“教主是在看山?山色万千,其实也都一个模样,何苦劳顿您大驾中原?” 身影寂寞的女子兀自沉溺一个人的风景:“世间万千山峦,不及蜀山一峰。本座千里跋涉,一别经年,只为一个承诺。”我不动声色,表示甘愿做一个倾听者。果然又听她寂寥道:“男人的许诺,当真是那般靠不住么。”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下意识我便反驳。 没有理会我的驳斥,她孤立高崖,衣袂翻飞,语调徐徊哀婉:“本座给你说个故事,你听了也别太当真。” 鉴于山风冷冽,我选了个稍微避风的山口,就势在突兀的一块巨石上坐下。一段尘封的故事,就此开启。 “二十五年前,本座初入中原,睥睨天下欲一探须弥山秘境,却在须弥山下遇见一个道貌岸然的呆子,那时他正奉师命送武林帖到须弥山,商议须弥宫日后不犯中原的约定。本座自然是乐于挑起争端,浑水摸鱼乱中原,于我南疆自是有百利。可没想到本座竟败于这呆子之手!本座从未想到中原竟有能克制本座功法之人!可更没想到的是,这人如此厉害,却因一招失手,败给了须弥宫少主这个贱人!” 我听得太阳穴跳动不休,推算年份,只怕是那段人人皆知的江湖旧事:“彼时的须弥宫少主,可是日后的须弥宫主优昙前辈?” “是她。”一教之主转瞬便同陷入爱恨之中的寻常女子无异,“那年须弥山下,我们三人初次交手,胜负即分。可彼时各怀鸿途,谁又甘心服谁?于是约定五年后再战,以江湖为赌。本座回南疆教中,日夜勤修不辍,功力大增,势要一雪前耻!”回忆到这里,她不自觉流露出一缕羞涩笑意,“然而时隔五年,本座再见他时,竟刹那间觉得败给他多少回也心甘。他身份已不同往昔,做了掌门,道衣如雪,举止端雅,更加克己持礼,也更加冷酷寡情,功力精进极为深邃。本座再次败了,拱手万里河山心甘情愿,若他肯给我一回顾。可你知道本座一败的代价么?” 这段情史我怎么听都别扭,只好木着脸道:“二十年不入中原?” “是啊,二十年,我都答应了他。”因情所困的女子神情恍惚,眉眼间却是不悔的意念,以及压抑不住的愤恨,“愿赌服输,我输了他二十年,我枯等他二十年。我以为二十年足够他改变心意,从而了解我的一片赤诚。可他心中人和事太多,他肩负中原安危,还要顾念西方须弥宫势力。他同我交手,七分力能出十分,可他同须弥宫的贱人交手,十分力只舍得出七分!所以他只肯用五年时间解决掉我的二十年,却花足了二十五年时间同那贱人消磨!他们打了个平手,胜负未分,只怕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没有胜负,便依然有将来。自我拜月教退出后,蜀山同须弥宫分庭抗礼,又十年。下一个十年,便是他们生死相博的时候,以蜀山掌门之位同须弥宫秘笈往世书作注。我听说,须弥宫已散,那贱人想必已经死了。那么冲虚,我终于等到他了……” 拜月教主神情处于癫狂状态,我移开视线,呼吸困难,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十年前师尊病危,便是因那场纠葛二十五年之久的对决赌注?我若早些知道,是不是能及时阻止?彼时须弥宫如日中天,蜀山竟要拿掌门之命作陪葬。可若非师尊多次手下留情,他当真赢不了须弥宫主? 心头一片郁结,十年前究竟怎么回事,师尊同须弥宫主究竟谁胜谁负,师尊羽化有无外因,往世书为何不见下卷。诸多疑问缭绕不去,凝成心结沉浮脑海。 可叹可怜,拜月教主竟一厢情愿认为冲虚真人犹在人间,她所作所为只为再见故人一面,只为二十年别离之期已满,承诺已尽,红粉之颜再盼君容。 世间再无冲虚真人,江湖无人不知,拜月教主是真不知,还是自欺欺人呢? 见我许久不言语,她转身过来逼问于我:“你说,冲虚为何还不来救你们?本座的帖子都下到了蜀山,他不会不知。难道是不想见本座?” 不对蜀山弟子下毒手,竟是因着这一层。记起飘涯子提起的师尊遗嘱,勿言忌日,我无奈苦笑:“如今蜀山是贫道做主,师尊他老人家闭关多年,不问俗世。我们蜀山修的是仙道,他老人家绝尘寰,问仙道了。”说完心中一酸,眼中险些没忍住。 对面的女子听得悲喜不明,面目惘然:“他就不怕二十年之约到头,本座再入中原,掀起武林劫难?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哪怕是对付我的呢。” 抑着心底悲怆,我圆她一念:“他老人家说,提他之名,若教主念及旧情,兴许中原可免去一劫。若教主不念旧情,执意作难,自有他老人家倾尽所能传授的不肖弟子,也就是贫道,来对付教主。师尊他老人家既然将蜀山交付于我慕太微,我自然不敢有负师尊所托,辜负师尊厚望。纵然九死,其犹未悔。” “这么说,他是执意不肯见我了……”低落至绝望,也就一念之间。 鬼使神差,我又杜撰一句:“倒也不尽然。若教主摒弃门户之见,心怀天下,顾念苍生,便是同蜀山一般,修得大道,彼时便与我师尊殊途同归。未尝不能在另一重境界内相会。” “殊途同归……”她低喃,状若沉思。 若能将拜月教主就此渡化,也算是完成师尊遗愿,更能将一场江湖劫难化解于无形。在我筹谋这件事的当口,身侧气压骤增,她欺近身来,脸上罩着薄怒。我暗自叹息,出师未捷,眼下只好运起内力抵挡,一面妄图再挣扎一下:“故约依旧,冲虚真人心念不改。” “住口!”她暴怒,衣袂翩飞,“当初,本座受他诓骗,彼时年幼也认了。如今,他为何不来见本座,却指使你来再诓本座,你以为本座还会上当?那番仁义道德,本座二十多年前就听他听腻了,何用你这将死之人再来絮叨!与其心忧天下,糊弄本座,不如忧心忧心你这身中天人五衰之毒的将死之身能撑多久!” 靠着神女峰石避风,我不由失笑:“倒也不尽然。既然教主如此洞悉,为何不能明察贫道此际所言与当初师尊劝诫之言乃一脉相承,同出真心,何来诓骗?” “敢说你没诓过本座?”她纤眉拧起,风霜过往压在眼底,是一番历经沧桑的洞察神色,“中秋灯夜你便中了本座情蛊,你暗中将那蛊压在了经脉,是打算用体内天人五衰以毒克毒,教那情蛊活不长久。也的确,天人五衰乃传说中神佛也逃不掉的命运,是无解之剧毒,深入骨髓,吞噬年华,潜伏十年之期,再让你遍尝痛苦的极致。你中毒已有十载,寿命将近,可剧毒有剧毒的好处,便是百毒不侵。所以你不畏那情蛊,前夜又生捉了一只本座试探你的蛊。本座因你一派纯良,居然屡屡叫你骗过。昨夜才陡然醒悟,你乃将死之身。今日传你上神女峰,果然畏寒惧风。可笑竟还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真是同冲虚一脉相承,不知死活!” 既然被看穿,我也不掩饰了,拢了拢袖口,继续悠然背靠大石好避寒,缓声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教主就听贫道一言,血洗中原非良策,不如看遍这大好河山,好好享受今生。需知,这点简单向往,乃是我这样的将死之人奢望都奢望不来的。” 她面上无声凄然,低沉道:“各人所求不同,你若爱过,便知金风玉露胜却朝朝暮暮。本座不求平淡岁月,只求所爱之人为我一顾。” 我不能同意,淡看崖风入山岚,天青水蓝,开口嗓音散入山风:“若当真爱过,更知岁暮所求,便是我在时,你也在,花开时,你也在。大音希声,大爱无言。” “夏虫不可语冰。人生若不能轰轰烈烈,又有何益处?”她脸色陡变,扬袖带起一阵凌冽劲风,向我颈上劈来,“本座所求,可不择手段,若你死在本座手里,冲虚当会替你报仇,便能来见本座了!” 师尊当然不可能来给我报仇。我叹息,抬手一挡,提了内力。却在我出手之前,另有一道劲压横空冲来,是一朵妖异繁复花朵的虚空模样,急速旋转而来,阻在拜月教主之前,当空爆开,将她震开些许。 我吃惊,拜月教主更是吃惊。 “曼荼罗大手印?!”她面上巨震,所有表情防备尽皆裂开,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意,仿佛酝酿了几生几世,“优昙贱人?!”若真如此,就不会只将她震开那几步,但她怒海翻腾,不待弄清真相,回手便抛出了一道绝杀,向神女峰后的山崖! ☆、第44章 生老死堕苦 我瞬时掠起,将山崖后藏身的家伙携抱着躲过这一击。 怀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弟仰着脸,满脸风干的泪痕,哽咽着唤:“师父。” 难道是被那道绝杀吓的?我抱着她避到一旁,给她理了理山风吹乱的额发,拍拍她的头:“有师父在,别怕。可你怎么跑来的这里?” 小徒弟被吓傻了似的,两手紧抱着我的腰,好似我会跑了,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天人五衰是什么?将死之身是什么意思?师父要丢下我?” 糟糕,被听到了。 不知该怎么解释,我顿感为难。拜月教主怒容消去一些,但不代表已经出离怒火,冷冷问道:“这丫头是什么人?怎么会优昙贱人的曼荼罗大手印?”随即想到什么,忽然间怒不可遏:“难道是优昙贱人跟冲虚的孽障?!” 我脑子里的筋快断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快闭嘴!”看了看小徒弟,她还沉浸在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对外界一切诋毁都不在意了,面上惘惘然。少年人的绝望之色,看得人揪心。我复对拜月教主道:“小徒天玑,曾经是须弥宫灵童,得优昙前辈传承大手印,有什么稀奇!前代人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小辈头上!” 听我如此解释,拜月教主暂压怒火,疑惑地打量起天玑:“当真只是优昙贱人收的徒弟?”打量完又耿耿于怀,“为什么,须弥宫的人总得蜀山掌门青睐?两代人皆如此!你同冲虚还真是一模一样,一面天下苍生仁义道德,一面回护须弥宫连命都不要。究竟须弥宫有何种本事,能得蜀山庇护?虽然这丫头是有些初露端倪的绝色,不知是否会长成优昙贱人那样的媚态。到时候,只怕你也要重蹈冲虚覆辙,不对,你根本活不到那时候……” 这番疯言疯语,没法听。我带着徒弟转身便走:“委实不劳教主费心,告辞了。” “本座地盘,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拜月教主身形一晃,挡在了路前,“优昙贱人已死,可本座一腔怨火从未灭过,你若把这丫头留给本座,本座可考虑留中原喘息之机。” 我拧眉:“她如今已同优昙前辈无关,更与教主无关,只是贫道的弟子,贫道还没等徒弟侍奉尽孝心呢,你想抢么,休想。” 拜月教主的绝杀再度使出,风声飒飒,杀意盎然。我携着天玑躲闪,几个回合后,运气不是太自如,步伐微乱。天玑看了看我,忽然从我身畔跑开,果然引开拜月教主注意。 “且慢!”她一手指向峰外江心,小脸绷得紧,“你看看江上,各派联手寻你来了,你若再不走,只怕就走不掉了。” 我与拜月教主一同看过去,果见江上一排楼船逶迤,战旗飘飘。天玑趁机朝天放出一只烟火传讯,江上战鼓轰然作响,回音在巫峡翻荡不休。神女峰上,洞仙忽然闯入,面色不是太从容,恭敬禀道:“教主,江陵城主率武林诸派挑事来了,也有蜀山的人,不如我们暂避锋芒,来日方长。” 原本无动于衷的拜月教主听闻蜀山二字,忽然脸上一变,嗓音一颤:“冲虚可在?” 洞仙别有深意看我一眼,又调回视线迟疑回禀:“冲虚真人若在,岂会是江陵城主作首领。”好似一语双关。 “冲虚不在,本座何所惧?”拜月教主复归冷清傲然。 洞仙垂下头,掩着神色无人见:“可,若伤着蜀山弟子,只怕对冲虚真人不好交代。” “本座改变主意了,正想拿蜀山掌门开杀戒呢。”好像在说杀一只鸡那么简单。 我自认还没那么弱,认真反驳道:“贫道其实没那么好对付。” 显然我徒弟并不这么认为,面目哀戚还要使劲想办法救我:“你要敢伤着我师父,我只好拿往世书对付你了!” 没想到,这下拜月教主竟失色:“往世书!” 事情发展得不在预料中,后来人们以为拜月教主掳走蜀山代掌门师徒,却被蜀山正牌掌门智取了神女峰,拜月教主在江陵城主以及武林各派围攻之下,弃城而走,只抛下了一道战书。 彼时拜月教主飞下神女峰,越过江心,走也走得诡计多端,霸气横生。整个巫峡回荡着魔教之主留下的战音。 “三月后,本座约蜀山掌门慕太微于须弥山生死一战,决断中原武林命脉!” 目送了拜月教主悍然身姿,诸派上了神女峰,解救了飘涯子师徒以及囚禁洞府的无辜小道士们。我递送了从拜月教主枕下抢来的蛊毒解药,因事先嗑了一颗药,觉着无毒,便当解药试一试。林梦溪得知我智胜拜月教主,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千岁忧见我毫发无损,放下心来,告知我原来是神捕姬无常追捕洞仙,近日发觉嫌疑人就在巫峡,便同江陵城主商议了追捕计划。江陵城主闻知拜月教主就在左近,自然召集诸派先发制人,不成功便成仁。诸派迫于脸面与安危,情愿或不情愿,都不得不来了。何况还听说蜀山掌门身先士卒已经孤身闯入了拜月教主地盘。我的行迹,自然是天玑透露的。珞珈山唐掌门得知我的真实去向,也加入了战船之列。 走出囚禁洞府的飘涯子略觉尴尬,见了蜀山弟子们也没多少好脸色。蜀山弟子们很为难,遇见俩掌门,不知先拜哪边。我让他们一律从简,先伺候飘涯子与元白回江陵休息。飘涯子一面怏怏,一面不得不与诸派掌门周旋致谢,并告知众人拜月教主的诸多信息,互通有无,忙得一团乱。向江陵城主道谢后,我领着天玑接受千岁忧唐掌门以及蜀山部分弟子们的嘘寒问暖。 “慕小微,你居然一个人跑来会拜月教主,你果然没拿老子当兄弟!”千岁忧愤懑指控。 “师叔祖,你没有被拜月教主那个老妖婆占便宜吧,兰若听说她喜好俊俏道士,抓来了一帮小道士当玩物呢!”侄徒孙兰若认真地担忧。 “慕师兄,那老妖婆给你下战书,你千万不能再孤身赴约!”珞珈山掌门唐渡诚挚地望着我。 第31节 我对他们一律点头:“老夫无事,多谢诸位关心。” “小玑怎么了,两眼红红的跟兔子一样,慕小微你又欺负徒弟了?”千岁忧察觉一旁天玑闷闷不言。 我看了眼她,只怕将那事往心里想深了,在一个人难过呢。我也不知如何好,牵了她到神女峰临江崖上,避着众人,对她嘱咐:“为师没事,你不要想多,这些年都好好的,不要听拜月教主的,她那是咒我呢。不过呢,为师不想你们担心,你可切记着,不要告诉你两个师姐,也不要跟千叔叔说,兰若,飘涯子,都不可以说。还有谁,我想想……” 她骤然抬起脸,眼里有疼惜,也有薄薄一层火,嘴上硬生生道:“师父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不顾及自己!若不是被我听见,师父也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可、可你身体这样糟,是会越来越坏吧……”说着又哽咽,眼里浮起水雾,努力压抑着不让那水雾凝结,努力要看清我的模样,“我能做什么,不让师父受天人五衰的痛苦?” 我头疼。 她半转过身,拿袖子抹了抹眼睛。那侧身剪影固执得紧,印进人心坎里,大约是怎么也不得开解的。我这厢无法言说,她立即又转过来,生怕错过什么,可一见我,又红了眼圈,这回是仇恨的光芒:“是谁,让师父中的天人五衰?我要取他性命!” 继续头疼。 她还不罢休,一步步蹭过来,眼底光芒逼人,梨花带雨而又凛然无畏,两手抓紧我袖衫,露出可怜姿态:“师父,你告诉我!” 我以和煦神态化解她一身戾气,对她浅笑轻语:“小逆徒,各人有各人的命,旁人是干涉不得的。师父这半生过往,到头来其实很知足,十年桃花坞生涯,养着你们三个,又得你两个师姐照顾多年,还有旺财不离不弃从来没有离家出走。慕太微活得很是有滋有味,甚得圆满。唯一的遗憾是看不到你们长大,旺财也不给我生小徒孙。天人五衰算得什么,不就是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福尽寿终。谁临死不是这副德行,怕什么,人总要走向归途。尊长早你们而去,这是你们人生必经之路,就算不舍也不能违逆自然之道。我们蜀山崇尚道法自然,你们须弥山不也有生老死堕人生八苦之说?” 天玑听得愣怔,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眼里失了神采,却也不再对我纠缠。 崖风万千,夕阳投照江波,余晖漫漫。此间静好,终归是短暂,天人也抵不过时间,故有五衰之相。讽刺的是,世间剧毒却以佛家之语定名,以天人衰老死堕之相喻毒发癫狂之态,掩饰了其残忍本质,留下一抹慈悲色彩。这样也好,对亲对友,终究是一种安慰。 凭山而望,临江静思,老夫一定要在毒发癫狂来临之前,找个没人地方,死得其所。 ☆、第45章 意外一吻后 神女峰,拜月教巢穴,众人皆已得救,随后赶来的姬神捕对小道士们一番盘问,给江陵城失踪道观结案了。又听说慕太微在山上,顿时惶然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按习惯是要离得十里远才不至唐突偶像,但又得知小道士们的解药是慕太微所授,江湖传言慕太微智斗拜月教主,定然也知道拜月教祭司洞仙的行踪,姬神捕纠结要不要向偶像打探消息。 当他纠结着爬上山,遇着我时,很是吃惊:“沐微微!你怎也在?”看清我的道袍打扮时,更吃惊,“你、你也被拜月教主掳来了?” 我含糊应了一声:“姬大人好久不见,林梦溪公子也在,你要不要见见?” “我见他作甚?”姬神捕纠结着面色,问我,“对了,你可知慕老先生何在,本大爷想去看看他走过的地方,瞻仰一下遗迹就好,绝不唐突本人。” “唔,峰顶上,几处洞府,大约就这几个地方吧,他都去过。” 眼冒崇敬之光的神捕嗖一下就从身边掠走了,转眼不见人影。 得江陵城主相邀回江陵城,商讨拜月教主留下的三月之约。沉吟一番后,我拒绝了城主的邀请,既已出江陵城,便继续上路游历,反正我也时日无多,呆在一个地方略觉不过瘾。拜月教主之约,自然是要赴。武林浩劫,若能只身阻止,如何能够抗拒。解决拜月教遗留问题,身为冲虚真人弟子,义不容辞。 江陵城主露出遗憾之色,珞珈山唐掌门却是眼中一亮:“不如,慕师兄去我山中小歇几日,看一看珞珈山风物?” 我想了想:“近么?” 唐掌门使劲点头:“极其非常的近!半日路程就到!” 就这样,我们离开巫峡,乘舟前往传说风景秀美的珞珈山。飘涯子带着一帮蜀山弟子奔上码头,闹不清我的意思,沉着嗓音喊:“师弟,你不回蜀山?” 我走上船头,沐着江上暖阳,已换下道袍穿上闲服,体态轻盈多了,心情也好,回望岸上黑压压一片人影:“吾乃闲云野鹤,蜀山还请师兄代掌。” 一个娇小身影耸出人群,站在岸上挥手,满脸不舍:“师叔祖,您早点回来!兰若给您把逍遥殿清扫出来,只待师叔祖回山!” 我站上甲板,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兰若脚下一软,险些扑入江中,被人及时拉住:“师妹你荡漾什么!” 船已开拔,千里江陵一日还。 千岁忧抱着旺财睡大觉,唐掌门领着弟子们吩咐回山后事宜。天玑跑来船外,站到我身边,同我一道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师父,你在想什么?” “想晚上吃什么。” “重九之约,一定要去?” “拜月教主得了失心疯,为师得去治她一治。” “师父胜算大么?” “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不那么容易败。” 她不再言语,静静低垂着脸。我看完远处妩媚青山,收回视线扫过船舷之下,水面波纹荡过之后,明镜照彻天地。天玑虔诚凝视镜面,那目光缠绵所在,好似,是我身形倒影。兰桨舟楫划过,水花泼起,打湿我衣摆。她目光追寻,忙要将我挡在水花之后,满眼关切回护不惜所有。 我避了避身,走下甲板,转身没再看她,径直入了船室。 唐掌门见我入内,忙遣散弟子们准备晚饭,我便在唐掌门屋内消磨了半个时辰,掌灯用饭时,又同唐掌门谈及江山风物,边吃边聊相谈甚欢。千岁忧诡异地看看我,再诧异地看了看被晾在一边呆呆吃饭的天玑,正想出言几句,被我一个眼神扫到,顿时噎了噎,接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只大馒头。 就寝时,因唐掌门阔绰,船内房间较多,我随意挑了一间离群索居,吹灯入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床外好似蹲着一个人影。我因想着自己怕鬼,索性不睁眼,就当不存在,继续睡到天亮就好了。 一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挣开的被角掖严实。两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踢开的被子重又盖好。三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散开的头发归拢,拾了一缕绕在指端。我伸出放在被子里的手,一把将其抓住,拖到床头,一手摸到火折子点了烛火。光影明灭,天玑一张惊惶脸色映入灯下,手里还拽着我的一缕头发丝,舍不得松开。 我默了半晌,哑着嗓音开口:“你半夜来吓为师做什么?”终究不能直言说透。 她脸上红白一片,抬眼飞快将我一扫,片刻又来一眼。实在不知道我此际睡意朦胧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什么可看。憋了许久,她才张口:“我、我睡不着,师父为什么不理我?” 这倒把我问住了,踌躇少许,方道:“为师觉得有些事情做得不对,暂时不想理你。” 大约觉着这样的理由太过稀奇古怪,说服不了人,她便很不服气,抬眼直愣愣看我:“徒儿不懂。” 简直没办法,我把头发从她手心拽出来,端着火烛送客:“你回房去,为师要睡觉。” 僵持许久,她妥协。直起身,从我床头退开,却因站得太久腿脚不利落,一个踉跄,扑了过来。我忙着擎手里烛火,另出一手扶她,却没扶住,被她扑压到身前,直接给我压回枕上。脑袋撞下来,红唇从我嘴角碰了一碰。 她吓傻了。 我手里烛火也灭了。 这一夜混沌,也不知最后是怎么赶她走的,复归宁静,我将几只蜡烛丢去地上转移仇恨,倒头再睡。 半宿无眠。 翌日一早,船靠岸。我将自己整理妥当,谁也不想搭理,随唐掌门上岸,寻了处茶棚用早点。珞珈山弟子们三三两两围坐了数桌,唐掌门同我坐了一桌。兴许见我周身气压不太对劲,千岁忧自发趋利避害,同天玑旺财去了一桌。 落座后,等早点上桌的空当,我没撑住,打了个盹儿。唐掌门疑惑看我,敞着嗓子问道:“慕师兄昨夜里没睡好?” 我扛着老脸,淡定道:“喔,有些认床。” 隔壁桌挨着旺财的一个身影被茶水呛了一口。随即便闻千岁忧一惊一乍:“咦,小田鸡,一夜不见有了黑眼圈,昨晚干什么去了?” “……”没干好事的人自然是一脸心虚表情,却是一本正经找解释,“今早起来怪累的,不晓得是不是昨夜梦游的毛病犯了,我家族有梦游隔代遗传。真是的,都不晓得有没有在夜里做坏事。”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呢!”千岁忧深信不疑。 我胳膊肘撑在桌上,曲指抵压眉间穴,只当没听见。 草草用完早饭后,一众人转陆路继续前行。我才知这大概是一场诱拐,遂转过脸问:“唐掌门,还有多远?” 唐掌门神采奕奕:“嗳,不远,就半日路程!” 我唔了声:“昨日你也是这么说的。” 唐掌门扭过脸,装作风声太大没听见。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这半晌我算是领悟透了,但凡女子就没有不骗人的。 又是水路又是陆路,又是行舟又是步行,翻山越岭艰苦跋涉,懒了十来年的我不期然遇着这场锻炼,着实令人头晕目眩。体态肥硕行动不便的旺财更是不济,嗷地扑过来咬我衣摆,还指望撒娇让我抱它前行,分毫没有身为坐骑的自觉。 我攀住了一株柏树,准备倚着歇息,旺财瞅准时机,摊在我脚下不动弹。带着这么一只赖皮狐狸坐骑,我也只好就势往石头上一坐,歇口气。 千岁忧抱住一颗松树大喘气:“唐掌门,我们这是去往西天拜佛求亲么,要走十万八千里,过九九八十一难?” 唐掌门同弟子们面不改色,鄙夷地瞥他一眼,再怜惜地望我一眼:“慕师兄歇会,我们一会儿再走。” 天玑灌了满壶山泉水,穿林拂叶到我身边,半蹲半跪岩石下,两手捧了壶,奉到我面前,悄悄抬眼看我:“师父喝水。” 原本就做了既往不咎的打算,我也不多计较,面色自若,伸了手,捏住水壶,沉甸甸,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山泉水清凉幽甜,几口便能解渴。喝完送还给她。瞥了她一眼,见这丫头还是不知悔改,定定望着我喝水。喝水又有什么好看?我简直要不明白了。 抬袖拭了唇边水渍,低眼不见她。她却愈发关心起我来,倾身凑近,兰香袭来:“师父可是哪里不舒服?” 简直是哪里都不舒服。我别了别身,抬眼掠过,视线落到她头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空谷幽兰插在她发间,青丝如墨,花坠期间,仿佛一只青白玉簪,淡墨点染,衬着眉目如画,晕染出一笔旖旎画卷。 眼中人,心中笔,不自觉就勾勒出一个剪影,一幅小像。 心口忽然一阵绞痛,我停了呼吸,一手捏紧了衣衫,揉成一团。 “师父!你、你怎么了?”她扑过来,扶着我,满脸惶急,身形摇曳,发间青玉兰摇摇欲坠,松风吹来,花落。 我呼吸都换不过来,还能下意识出手将那朵脆弱兰花接入掌中,递还给她。她又惊惶又愣怔,竟不知要接。 这番动静引了不少人来,唐掌门千岁忧几步奔来,一人出掌抵我后心,一人出指点我百会穴,一炷香后,我就,昏过去了。朝侧一倒,就被一处满怀兰香紧紧抱住。意识断裂,再分辨不了其他。 ☆、第46章 授剑桃花谷 识海翻涌,丹田焚烧,经脉凝涩,血液沸腾。烈火炙烤与冰水浇淋,轮番上场。神识被阻隔,如同要出离世间,不愿受这非人折磨。可又留了一缕恋栈人间。 “我师父是什么病?”惶恐焦灼,决绝哀伤,不知是谁在低泣。 “虽然我总说慕小微多愁多病身,还病入膏肓,其实不是病,他是中了一种诡异的东西,身体一直乱七八糟,越来越差。像几日前突然发作成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要么就是那诡异东西潜伏期到,要么就是外因勾起。我也说不清楚。” “这样一说,是离了神女峰后才如此,慕师兄该不是被那拜月教主下了什么蛊吧?” “可师父说他百毒不侵,并不畏惧拜月教主的蛊!” “慕小微若是真到了强弩之末,那便是一点小毒也扛不得,更别说拜月老妖婆那些千奇百怪的蛊了,万一真有能克制他的呢?” “千叔叔!唐掌门!世间可有能救师父的人?你们告诉我,哪怕一点可能呢,我都要给师父找来试试!” “唉!小玑,若是你师祖冲虚真人还活着,那慕小微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再无其他了么……”一点绝望在某个深处蔓延滋生。 “对了,我听说西方宝卷往世书可解世间一切苦厄,会不会也能解毒救人?” “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总归是传说,不知真假。小玑你可别乱来,往世书上下卷根本不见踪影。” “多谢千叔叔和唐掌门指点!”一点希望又在某处燃起,那么的孤注一掷,不计代价。 “我指点什么了?说了叫你别乱来,你给我回来!” 神识逃出烈狱,我撑开眼皮,爬起床,哑声:“我没死……” 奔出屋外的天玑,又旋风般奔回来,欣喜若狂,被门槛一绊,跌进屋内地心,又爬起来,冲到床边:“师父,你醒了?” 第32节 千岁忧和唐掌门也先后抢来。 “慕小微你他娘的终于醒了!老子守了你四天四夜,你可别再这样!” “慕师兄你终于醒了!我、我被风迷了眼,我去洗把脸。” 我诧异,说起话来嗓子还是沙哑低沉:“老夫睡了那么久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哪儿?” 天玑又哭又笑地看着我:“珞珈山。” 被好吃好喝招待着,关键还被提供了很多的蜜糖,我很快便能下地行走。对于被当羸弱之身娇养,我颇有微词,但又不好表明,只好多吃几灌蜜糖补身子。 这日阳光明媚,我决意要外出走动,顺便观赏珞珈山风景。天玑亦步亦趋,片刻不敢离。做师父的做成这样,想必是千古第一失败人。放眼山物,恰有山涧桃树,我折了桃枝在手,心中略觉感慨。 这一趟出门,也不知能否再归桃花坞,还有两个徒弟在家中,是否盼来盼去终将盼回我魂归故里。 不再多想,还是赶紧给眼前小徒弟授点东西,时不我待。 将来,算了,不知我是否还有将来。且顾着眼下罢。 “天玑,为师再给你演示一遍桃花剑法,你好生看着,能记多少记多少。并不完全同你在江陵城武林大会上一样,你悟得太过锋芒外露,不是为师的本意。” 她脸上血色顿时褪去,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学?徒儿想日后再学,师父往后再细细给徒儿传授。” 又给我出难题。负手把桃枝,我想了想,做了个解释:“唔,为师现在心情好,想教你桃花剑法,你不乐意?” 她依旧警惕着,不入套。 “当初在桃花坞时,我教你们三人剑法,那时你还小呢,也没特地留意过你,不想你竟将全套剑法默默学了。”我望向山谷一片桃林,眉眼也柔和,“所以今日,为师就当是初次教你剑法,全了我们师徒一场,你可愿意?” 她将眼内凝重一点点抑向深渊,郑重点头:“徒儿愿意!师父请赐教!” 孺子可教。 依旧是以桃木枝代剑,恰好三尺之数。执一端在手,一手拂衣并指,口授剑中真意:“刀剑乃外物,剑意存乎一心,草木皆可为刃。”说罢,注力入桃木,带起飒飒风声,剑指一弹,桃枝铮铮若铁骨,破空屹立,隐有金石之音。 起式尚未出,小徒弟已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剑意么?师父从前没这样注力过!” 从前是并不想现于人前,今日却是大不同。我没露太多表情,郑重道:“剑意便是你的心意,融剑入胸臆,剑随意动。” 回袖摆木剑在胸前,静谧清幽,不动不摇,神隐世外,静观天下,是为起式:“桃花剑法第一式,世有桃花。” 为了让她看清楚看认真,即便起式我也出得舒缓温吞,岿然不动唯衣袂与发丝以动衬静,让她体悟。她手忙脚乱收了惊叹,凝神学习,眼中神韵由叹服转惊艳再转痴迷。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近些时但凡让她静观久了总要出些不同寻常的神思。 旋身踏步,拂开衣摆,握枝翻腕,扬袖出剑,迅如闪电,刺入虚空,疾风骤雨,空灵出尘:“桃花剑法第二式,天外飞仙。”这招有点快,怕她跟不上,转头问过去:“看清楚了么?” 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见我发问忙收回小心思,点头:“嗯!” 这样不在状态还学什么剑。我扬手敲了一记桃枝到她头上,脸上一沉,直接喜怒于色:“为师一番心血,你是不稀罕学了。倒也罢,这剑法就跟老夫入土,不必污世人眼。” 被敲木了的徒弟面上一紧,愧容满面,急道:“徒儿错了,方才不该走神。师父创的剑法,必定举世无双,我是一定要学到师父亲传的!” 我欲擒故纵,不以为然,倒提木枝,神色清冷:“不必勉强,老夫这区区剑法,如何比得上你须弥宫大手印。你出手便是杀机,老夫出手只有桃花,中看不中用。”语罢意兴阑珊,转身提步便朝谷外走。 不出所料,身后她紧步追来,缩手缩脚最后一犹豫,果断出手,将我袖摆紧紧拉住,险些要拖入她怀抱:“师父别生气!天玑愚钝,惹了师父不快,您罚我骂我都可以,但不能不教我!不然……” 我停步,侧视她一眼,不然如何。 “不然徒儿就吊死在这棵树上!”她信誓旦旦,手指谷边一株幼桃树。 我哂然一笑,手里木枝指向另一边老桃树,纠正道:“这棵比较合适。” 她视线回望,同我注视,露出楚楚可怜神情:“哦。那师父没了小徒弟千万不要难过,至少有旺财陪着您。” 不过一句玩笑,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当真听出些虚虚实实的意味,目光拂过她,心底就空了空,略有些抓不住的感觉。斥她一句:“乱说什么!”回身继续传剑。 这回她认真了,专心了,学得一丝不苟。 世有桃花,天外飞仙,摘花换酒,酒醉花眠,半醉半醒,花开花落,痴顽得闲,笑我疯癫,愿老花间。 九招八十一式桃花剑法,创自桃花坞桃花纷飞时节,传自珞珈山桃花谷秋水枯落时。 她整个演练一遍,最后一式收招,落花尘埃后,愿终老花间,收得过急,步法不稳,被自身力道冲得收不住,倒坠不迭,直跌入我在后方拦住她的臂弯。后腰落入实地,有了倚靠,她紧张的全身松懈下来,完全把我当了靠枕。 臂间柔软,杨柳一般,有骨有肉有风情,同小时软糯是大不相同,其实也只是一转眼的光阴。竟是过得这样快。 “师父,我练得对么?”她仰头望过来,视线切切落于我脸上,呼吸带着热度,咫尺之间。 “嗯。”我收回思绪,低了目光,看在她眉间和颊边,“愿老花间而已,万千法相落定,归去来,韶华盛极后的平淡,至于收得那么用力么。” 她眉眼一深,幽潭不见底,离了我臂弯,温度一起陡然离去。 我也收了袖,低头抚弄桃枝,一个影子倏忽靠近,谁的青丝垂落到我指间,气息扑面,脸颊上被一点柔软一触即离。 我脑中被雷电劈中,木了。 手上一抖,掐掉了桃枝上一个苞蕾。老树发苞,简直岂有此理! 抬眼,徒弟早溜了。 珞珈山上风物奇秀,远山含碧,近树扶疏,更有后山桃花谷点缀,人迹罕至,和寂清静。唐掌门给我安置的屋子便在桃花谷内,每日饮食供应,甜品甚多,还有书卷解闷,更有唐掌门一日五次以探病为由,前来与我唠嗑。可我自从那日在山间忽然晕倒,又莫名其妙醒来,至今再没发生过更加离奇的事。他们也小心翼翼把我当正常人。 “慕师兄,愚妹可否打探一件事?”唐掌门坐于厅内,彬彬有礼,谦逊得体。 “喔,什么事?”我捧着茶,丢了三颗糖四颗红枣进去,想了想,又扔了颗糖进去。 “那个……咳,就是……不知慕师兄年齿几何……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捧茶随口道:“年齿颇高,八字是庚午,丁亥,戊寅,壬申。” 唐掌门屈指速算,面露惊讶:“慕师兄当真如传言中的,容颜不老!” 品了一口茶,那么多甜物加入,也只品出极淡的味道,果然是……味觉开始衰退了么。我怔了怔,半晌才听清唐掌门所言:“啊?兴许是药喝多了吧,老得慢些。”天人五衰既能克毒,又能减缓衰老,只为了在最后一刻来临时,将所有堆积的东西一股脑儿送还,刹那青丝悲白发。 得了我八字的唐掌门欣然而去,不知是做的什么计较。 我又往杯中添了几颗糖。 ☆、第47章 陈年旧八卦 晚饭时天玑做了糖醋鱼,瞒着千岁忧和旺财,偷偷端来了我房中。这丫头门也不敲就闯进来,越发胆大妄为。这几日我都不想见她,她也知理亏,躲了我几日,今日大概是忍不住了,或者是,觉得我该消气了? 我原想打坐不理她,可看到桌上菜肴,又鬼使神差挪到桌边,不理她应该也不妨碍我尝尝鱼,这样想着,我就提起了筷子。 “师父小心有鱼刺!”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筷子,夹了块鱼肉到碟中,自顾自地剔鱼刺,清秀的侧脸耐心而郑重,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那初露端倪的容色似如拜月教主所言,灯下暗影丛生,压不住她脸上神光,眉间秾妍。 我撇开头,揉揉眼,居然能想到拜月教主那祸害的预言,真是感觉最近不太好。 “好了,师父可以尝了,这是徒儿下厨试了好几日浪费了好些鱼才最终做好的一条幸存者,能给师父吃到,它真是三生有幸呢。”她将筷子还给我,羞涩地解释着自己的厨艺。 我吃了一口,细小的刺也被剔除干净,确实不用担心会被鱼刺卡到。见我吃了半晌无评价,她瞅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味道怎样?” 我犹豫而迟疑,唔了声:“酸甜可口。” “酸甜?”她狐疑地望着我。 难道不是糖醋鱼吗?猜错了?我再唔一声:“酸辣可口。” “酸辣?”她震惊了。 “总之很可口,你怎么那么多话?”我表达了不满,猜味道什么的,如今对我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好么。 转了筷子,继续去戳鱼肉,忽然糖醋鱼被她挪开,这是不给我吃了?我抬头无辜地望她,不就是说错了味道么。这一看,我就心感不妙,她面上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脸沉得可怕。 我愣住了,小心问:“是为师吃鱼的方式不太对?” 她面上笼罩了一层隐约的绝望,低下头去,继续给我剔鱼刺。她不言不语,我找话她也不接。老夫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忐忑的一顿糖醋鱼。 第二日,唐掌门的一个随身弟子来给我送红帖,我收了这不知名的帖子,放到桌上也没心思看,故意留她喝茶,小弟子受宠若惊。我进屋端了一副碗碟,让她尝尝碟中的菜肴。她愈发受宠若惊百般推辞。 我撑额:“不要紧,你就尝尝,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在我诚挚的言辞中,她才终于战战兢兢地尝了,惊奇地品评道:“这鱼怎么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木在椅子上,回不过神。 珞珈山送信小弟子莫名其妙望了望我,不敢多言,交代了一些话就告辞了。 我浑浑噩噩也没听清,说得好像是庚帖合婚男大当嫁什么的。反正跟我没关系,懒得去想话中奥义了。最近事情想得多,太累,迷迷糊糊我就靠着椅子睡过去了。 直到“砰”的一声响,桌上茶杯落地遭殃,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天玑正站在桌边,手里捧着一张帖子看,眉头蹙了个千千结,鼻翼翕动,嘴角扁了一扁,是个要哭的架势。 “唔?怎么回事?”我迷糊道。 她合上帖子,眼眸黯淡无光,慢慢坐到椅中,直视我:“师父觉得唐掌门怎么样?” “很好呀,待我们都很周到体贴。”我据实道。 “哦。”她转过脸,眼睫低垂,轻颤,“那师父喜欢她……” “嗯。”要是唐掌门讨厌的话,我当然不会跟她到珞珈山。 “那师父想跟她在一起?”她话音一颠三颤。 我莫名其妙:“跟她在一起做什么?” “成亲啊!”小徒弟霍然吐出一口气。 “啊?”我震惊非常。 听我语气不对,她这才转回脸:“师父不知道?”说着,把帖子递送我手里。 我赶紧打开看,上面写着唐掌门的生辰八字,庚帖合婚?我尚在震惊难言,小徒弟已逼问:“师父是把自己的八字轻易给了人家?” 我觉得很棘手:“这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能拖累人家。” “哦?如果不是拖累,师父就肯嫁?”天玑的嗓音莫名有些诡异。 我假想了一下,还是不能。 “师父你居然还真的在考虑?!” 我横她一眼:“为师是男人,为什么不可以考虑一下下,男大当嫁,不对,男大当婚。不过,为师这身子骨,还是算了吧,可怎么拒绝呢?” “不用拒绝了吧,反正那唐掌门对师父有意,绝不会嫌弃师父柔弱的身子骨,病娇什么的,只怕还会觉得别有风致呢!”小徒弟语调里好似暗含杀机,让人闹不明白。 我没空搭理她话中机锋,这样焦头烂额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完全应付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我大概只有找千岁忧计议对策了。 “慕小微你被求婚了?”听我吞吞吐吐道明事情原委,终于弄清核心思想后,千岁忧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面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这不可能!小爷我都还单着呢!真是岂有此理!珞珈山掌门同一帮女弟子们都瞎了不成?” 我呆着一张脸看他,且等他消消气,给他些时间接受这个冲击。 第33节 他长吁短叹,咬牙切齿:“哎,如今这世道,审美观都坏掉了,坏掉了!” 经受了初步打击后,他开始接受现实,无限唏嘘:“没有想到,慕小微打了一辈子光棍,老年岁月还能迎来一段黄昏恋,也着实不易。唔,我瞧着那唐掌门待你是真心,你若也瞧着她顺眼,就嫁了吧!” “啊?”我呆了一呆,才发现他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遂又吞吞吐吐道,“唐掌门人是不错,性情样貌都是顶好的,可是,老夫年事已高,不能占人家便宜,且身体又不好,不能拖累人家。”我觉着说明白了。 千岁忧默默望了我一阵,最终败下阵来,坦诚道:“唉!慕小微,好吧我承认自己用心险恶无时无刻不在打击报复于你,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到这地步吧?虽然那什么,你年纪是不小,但年事已高你开玩笑呢吧?你充其量大她七八岁,也还在可接受范围,根本没啥大不了。再者,你修为那么高,还是蜀山掌门的名头,身份上配她小小珞珈山掌门完全是下嫁了。况且,即便你抛掉这些外在因素,凭你这副皮囊,也是能令万千少女乃至中年妇女倾慕的对象。你别呆呆看我了,兄弟我掏心掏肺的说,当年我就是折服在你修为和风姿之下,才甘心随你跑南跑北。十年过去,你真是一点没老,还是美貌得那么欠抽,真的。” 这番絮絮叨叨的话,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消化不了。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他依旧理解岔了我的意思。 虽然,我还是挺吃惊:“千公子抬爱了,不过当年难道不是你败在老夫之手,迫于赌约,不得不给老夫做随从,鞍前马后三年才解约?” 千岁忧顿时勃然大怒:“册那!慕小微!提本公子的黑历史有意思吗?” “可以不提。”我点头,“不过你也不要将这事的因果美化得太过了。” “哼!不过要强调一点,不是本公子太弱,是你修为高得太变态,当然,也因为你有个独步天下的好师尊。本公子只有一个炼丹修道的迂腐爹!” 话题跑远了,我叹口气,扯回来:“其实我今日是想托你替我跟唐掌门解释一下,我无心婚嫁。武林劫难在即,拜月教主未解决,蜀山及江湖尚有倒悬之危,身为蜀山名义上的掌门,我如何能顾及自身?再说,我……算了,就这样说吧。” 千岁忧瞥着我,一副难以被说动的表情:“借口!你不想娶人家就是了,还找这些破理由!武林有倒悬之危,然后武林儿女就不用嫁娶过日子了?本月就有罗浮山掌门八十高龄迎娶第三十房小妾。你瞧瞧人家!” 我唔了唔,赞道:“姻缘伦常,世间佳话。千公子亦可效法。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粗鄙!”千岁忧嗔了一句,自己却面放红光,荡漾道,“应该是: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话题好像又跑远了。 这时外间哐当一声,有人撞翻了什么。我同千岁忧转眼看过去,房门外露出天玑因偷听到少儿不宜的对话而窘迫交加的一张脸。 “我……我只是路过的……” 我回头瞪了千岁忧一眼,义正言辞训斥道:“明明好好的话题被你带得如此粗鄙,老夫果然不该同你商议。” “册那!慕小微你又含血喷人!男人间的话题有不粗鄙的吗?你高风亮节,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这个玉嵌那个红/袖周旋……” 正要路过而去的天玑顿时扭过头来,竖起耳朵听八卦。 我抬了抬袖子,袖角倏地飞到千岁忧颈边,他便立即消了音,张口无声。我无辜睁眼:“有这事么?不说话就是否定的意思,唔好吧,今天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你记得我跟你交代的事。” 施施然出了门,天玑一路尾随,几次欲言又止。每当她要开口,我便问剑法温习得如何,果然堵住了。 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谁想,唐掌门竟只身夜访我在桃花谷的临时小筑。彼时我正在灯下打盹看书。 ☆、第48章 昔时有红颜 “慕师兄有话为何不直接对我说?”她杀到后,开门见山,“我们之间何须托付他人传话?” 我揉了揉眼,坐直了,见唐掌门一身居家女子素裳,比掌门衣着更显妩媚风韵,可是跟我好像没多大关系。也不知千岁忧是怎么同她说的,人家毕竟对我们以客相待,拒绝的话总不好说得太露骨。要婉拒,更要凸显我们之间的鸿沟譬如年龄差距,我含蓄道:“唐掌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老夫近来腿脚不便,总易瞌睡,是以托付了千岁忧传话,唔他离唐掌门住得近些……” 自以为窥到了真意,唐掌门将我打断,一脸遐思:“明日我就搬到慕师兄这里来,或者慕师兄搬去我那里,我们之间便不需要旁人代劳。我处理山中事务时,慕师兄就在我的掌门书案旁打盹。” 听得我呆了一呆:“啊,老夫、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是哪个意思,慕师兄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在桃花谷安心养身体,待我选好日子,再邀亲朋。”沉湎在自己所规划的幸福蓝图中停不下来,唐掌门事无巨细一一考虑,眉眼雪亮,“对了,慕师兄,明日我就命弟子去蜀山下聘,你觉得是送金银好,还是送秘笈好?” 我已然跟不上她节奏,呆呆道:“我觉得金银比较好。”说完忽然醒悟,“等等!老夫出嫁?” 唐掌门一脸理所应当:“难道不是?慕师兄你又不喜欢沾染俗物,必然是不想主持蜀山事务,所以我迎娶你来珞珈山,俗事由我管,你只负责貌美如花……咳……你只负责将养身体就好了,以后也好生养……” 我的瞌睡顿时全无,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终于轮着我将她打断:“再等等!老夫堂堂七尺之躯,怎可能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再者,老夫孑然一身,着实没有生养的打算,也不曾有过婚配的考虑。唐掌门,老夫,不嫁!”终于表达了明确观点,我长出一口气。 许久才领悟我意思的唐掌门愣了愣,花容顿改,倍受打击的样子,成熟女子的风姿转眼间便是弃妇凋零模样:“为什么?你宁愿放着大好年华随风而逝,孤独此生?就不想有个体贴女子陪伴你照顾你爱慕你?” 我坚定立场,决然道:“终老此生,不悔。若有婚配之意,十年前老夫便入俗尘了,隐居十年,老夫更是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见我如此决绝,非逼婚可用。绝望中求一线生机的唐掌门收了颓废之意,改了攻略路线,以柔情蜜意进击:“太微,自江陵城客栈惊鸿一瞥,我便辗转反侧。我唐渡此生见过无数人,世间百态从未走过心,唯有对你,是以十二万分的热忱放置心尖上反复思量。这辈子,大概也只这一回了。” 平心而论,唐掌门软硬兼施的手段炉火纯青,但因其真挚而令人无法抗拒,但又不能够接受。面对她脉脉注视,我十分不能理解,便直言道:“实不相瞒,老夫有许多缺点和恶习,真实年纪远比面相老,身体不好,寿数有限。你所谓的惊鸿一瞥只是表象,或者说是假象。总之,老夫很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划不来。” 在我如此剖析自身之后,她竟还没有被说服,深沉而固执,绕过种种,直接发问:“我听说一个男人若坚持太过,便是他心有所属。慕师兄,你千般拒绝于我,是否亦如此?” 竟有这样的见解! 我又听呆了,立即警惕起来,内心自查。默然不语一阵后,我自认是没有的,虽然心中挂念的不少。譬如总要吃鸡腿又爱撒娇的旺财,留在桃花坞的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没有练好剑法的小徒弟,怎会得知我味觉已失的小徒弟,近来举止怪异令我无法应对的小徒弟,似乎长大了遇到心结又缺乏正确引导的小徒弟,令我头疼无比的小徒弟,等等。自省之后,唔,很正常,没有特别占据心神的。可见这见解是错的。 我十分有底气了:“老夫依旧很是心如止水,不为何人何事挂心,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唐掌门,与其纠缠这些儿女琐事,不如图谋大业,譬如怎样抗衡拜月教,更值得探讨。” 发觉所有理论在我身上均是不得其门而入,唐掌门终于败下阵来,泄气,沮丧,失落:“我们本就是江湖儿女,谁似你这样不顾儿女情长的,说你寡情好呢还是迟钝好呢。听说你们蜀山掌门修的功法是太上忘情,当年冲虚真人便是太上忘情修得太厉害,教须弥宫主优昙尊者苦候了一辈子。你也要修成那般绝情绝欲么?” 我如实道:“老夫的太上忘情已修至第九重,再无更高的了。” 唐掌门彻底绝望了,哀怨婉转的一眼后,只好道:“看来是我没那个命。但我对慕师兄是真心,所以你的事,我珞珈山上下都会替你办。重九之约,慕师兄若要赴约,我们珞珈山弟子自当相随。但是在此之前,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 身体养好是不可能的,但是暂时敷衍还是可以的。只要不逼婚,其他都好说。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将唐掌门送走了。 一番应付真是劳心劳力得很,令人虚脱。我坐回椅中,对外面道:“出来吧,藏那么久也不嫌累。” 天玑自暗影中走出,很是故作淡然,殷勤倒茶:“徒儿在练隐术,不累。师父打发被求婚,累了吧?” 我接了茶,喝一口,夜里熨帖多了:“着实累人。” “师父,太上忘情是什么?真的会忘情?”从我手里接走杯盏,天玑状若无意中问。 我为她解惑道:“太上忘情,蜀山掌门传承的功法,道家证道之法门。意即,不为情感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但忘情非无情,是寂焉不动情,而若遗忘。” 她低着脸,若有所思:“就是说师祖冲虚真人因着太上忘情,所以优昙宫主对师祖一往情深,师祖也不为所动?” 这个我倒不是太确定,略有迟疑:“你师祖的事,为师也不是特别清楚,究竟是因着身份门派之见,还是因着功法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要妄意揣测。” 天玑退在灯后的阴影里,抬起眼看我:“师父练了太上忘情第九重,以后若是徒儿做错了事,师父会不会也不为所动,再也不认徒儿了?” 这是什么类比?我否决道:“师徒之情岂能抹煞?为师怎会不认你?除非你叛出师门或为师将你逐出师门。”说到这里,我眉头一颤,不由担忧,“你不会叛出师门或是欺师灭祖吧?” 她赶紧摇头:“只要师父不会不要我,我是不会叛出师门的,只要师父永远相信我!” 我这才把心收回肚中,郑重点头:“为师当然信你。” 得到肯定答复后,一丝狡黠爬上她神色:“那,欺师灭祖是什么意思?” “就是欺辱师尊背叛祖先,背弃师承。” “哦。”她神色忽又正经,“对了,师父拒绝唐掌门,是觉得她风韵不够,或是不及玉嵌hong袖?” 我眉头一跳:“胡说!怎可背后妄论人长短?再说唐掌门风韵适宜,同玉嵌hong袖不同……不许提玉嵌hong袖!” 她露出茫然神态:“啊,为什么不可以提?不是师父的红颜知己……” 都是千岁忧口无遮拦害的!我打断她,含糊道:“只是为师年少轻狂时认识的朋友,如今也没有什么往来,不要听你千叔叔胡说。还有,尊长的事情,不许细打听!” “哦。”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玉嵌是见过的,花魁确实不一般,就是脾气爆了点,hong袖是哪里人?” 我随口应道:“京城里的,hong袖招的创办人兼头牌,脾气比玉嵌好太多……说了不许打听!” “哦。”她又点点头,“绿衣捧砚催题卷,hong袖添香伴读书。那必是温柔之乡了,还有个绿衣吧?” “唔,绿衣也是不错的,她们姐妹二人不分伯仲,享誉京师,可惜绿衣被千岁忧占了去……说了不许打听!” “好的。”她乖巧应了,又道,“师父年少时想必也是鲜衣怒马恣意江湖,红颜甚多,除却京城,苏杭肯定也不乏佳人?” “唔,苏州的小小,扬州的蔓蔓,杭州的宛宛,大约还有些想不起来了。”细细数来,蓦然发觉年少时竟相熟这许多女子,难怪当初师尊说我烟火气太重,罚我几年不许下山,这才跟一众莺莺燕燕相忘江湖。想来,不胜唏嘘。 沉湎完后,发觉小徒弟神色有些不对,我醒悟作为尊长,这些事情怎可同晚辈讲,真是后悔不迭。 “师父,红颜知己都追忆并怀念完了?” 我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为师早跟她们相忘江湖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天玑不依不饶,凑过来眨着眼睛打听:“那这些美人中,谁才是师父的真爱,竟能比过唐掌门,在师父心中占据至今?” 我念声道号,岿然不动,神色庄重:“从前种种已如过眼云烟,亦如前世俗尘,贫道修心十数载,早已绝离红尘,不着色相。情爱之事,已与贫道无关。” “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师父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这会倒是淡然。 不知怎么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横了她一眼,终于将她打发了走。 ☆、第49章 初解缠绵意 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重九之约渐近,我整日里吃饱了睡,过得很不挂心,可惜却未能影响身边人。以唐掌门为首,包括千岁忧与天玑,每日都来查看我身体状态,我身体乱七八糟自然没什么可指望,于是他们便一日焦躁过一日,甚至提出干脆爽约。 若爽约,代价便是拜月教主将仇恨转移至中原各派,如此一来,蜀山难脱干系,威信与地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中原武林孤立。彼时蜀山孤立无援,兴许更如了拜月教主的意。两派恩怨是小,若蜀山一倒,中原将再无可震慑异域保境安民的门派力量,便离武林大浩劫不远了。 我一人安危同整个武林比起来,委实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何况我时日无多,能为蜀山为武林多做一件事,总还能瞑目。不然,我遁世十载不问红尘,将来如何去见师尊以及蜀山先祖们? 桃花谷关门谢客,对外宣称我要闭关练功,才将一众说客挡于柴门外。考虑到近来天玑烦扰我颇多,也将她一并阻在外面。每日只允珞珈山弟子前来送饭。 终于清静,然后我就每日昏睡,练功什么的,果然是个骗人的好借口。每日总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很瞌睡,精神很不济。我想着怎么也要睡饱了才能跟拜月教主大战一场。 这日临重阳仅有五日,也是我决意在珞珈山待的最后一日,翌日便要赶往须弥山。 正昏沉沉地睡着,外面柴扉有风吹过,随即似有虚影飞入屋内,步步走来,跪伏在我矮榻边。因有熟识气息,我潜在神识便未防范,依旧侧身枕臂睡得安然。 虚影静默一阵,直起身伫立良久,俯身凑近。 潜在神识将其一扫,有兰花幽香扑面,旋即,被人抱了一抱,温暖宜人,再旋即,花香馥郁落在唇畔,辗转流连,钻入唇舌…… 那怀抱,更紧更暖。那花香,更浓更烈。 紧得我喘不过气,暖得我血液喧嚣,浓得我溺毙其中,烈得我割舍难离。 意识自昏沉中走入一片桃花梦境,那是只属于命定的桃源,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一抹身影隐在桃林深处。我往那深处寻去,步步桃花开,层层桃花瘴,迷雾渐去,那细小身影自桃树上掉落,顽皮地坠入我怀中。 “师父……”不知是哪里在呢喃,“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听您的话,就算以后您失望难过,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可是分别之前,我怎么舍得,原谅我欺师灭祖吧!” 我忽然间心生忐忑,万般难安,心中涟漪倒映出那日巫峡水镜中的缠绵。一身冷汗,我惊醒来。 榻前空空如也。 抬手抚唇,温度似犹存,残香若犹在。 惶然起身,枕边放着一纸信笺。 “师父,您醒来后看到这封信,应该已是三个时辰之后,天玑已经离开您了,不要担心,很快您就会再次见到我。可那时,您的心境将会大不一样。兴许,您会后悔收了我养了我教了我,但我不后悔在您身边的这么些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可您应当猜不到我离开时的心情。师父保重,天玑跪别。” 看完信后,我木了片刻,又在枕边摸到一点迷香粉。 欺师灭祖至于做得这么全套么? 我木然坐在榻边,不知时辰。直到千岁忧夺门而入:“慕小微不好了,你小徒弟又不见了!”见我没甚反应,更惊奇,“慕小微,你又傻了?小玑不见了,我们赶紧找找……” 第34节 我回过神,折叠收好了信笺:“不用找了。” 正要奔去门口的千岁忧刹了步子,回身:“哦?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信中说很快会再见,那便毫无疑问。我无力道:“须弥山。” 千岁忧一头撞上门框:“小玑羊入虎口,代你赴约?” 我听见自己嗓音微凉:“未必。” 千岁忧想到什么,大惊:“难道小玑回须弥宫继承教主之位,叛出你这师门了?” 我答非所问,木然道:“难道老夫养徒弟很失败?” 千岁忧不忍打击我,违心安慰鼓励道:“至少你尽力了不是?至少小玑还没有光复须弥宫灭掉蜀山称霸武林不是?” …… 秋意渐浓时,再度踏上了征途。虽有千岁忧与旺财陪同,以及唐掌门率领弟子相随,这一路未知的征程,我却一点展望的兴趣没有。 西出中原,渡七重海,越七重山,方入西方圣境。 须弥山云笼雾绕,虚无缥缈之间,高逾千仞,不可弥仰。山下百里荒草无人迹,佛音渺茫,梵呗绝声,唯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地,似还在诉说百年间的辉煌尘缘与弹指间的衰草寒烟,印证着佛家刹那寂灭,无常命理。 重九之日,野菊竟放,衬着巍峨山崖,仿佛昭示着一场不绝不灭的新生。 我踏入成片菊丛,脚下忽有地动传来。旺财嗷呜一声蹦了起来,满地躲藏。 “地震?”千岁忧大惊失色,“还是山崩?” 珞珈山众弟子也是一脸惊慌。唐掌门拽住我,忧虑道:“慕师兄,小心为上!” 莫非这就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我琢磨了一会儿,倒也别有体会。径自踱了过去,地动更甚,地啸如雷,山崖有巨石滚落,草木拔地断裂,天地颠簸起来,地动山摇,好似地底有巨兽要出。 众人面无血色,怕要葬身地底。我站在花间,没工夫顺毛安抚旺财,只对众人道:“不用惊慌,只是须弥山在动而已。” “而已?”千岁忧已是面如土色,“你告诉本公子须弥山为什么要动?” 一阵猛烈摇晃后,众皆扑地,我也堪堪即将倾倒时稳住了步子:“大概,这是处地震带?” “册那你个慕小微!”扑入花丛里的千公子忍着头晕爬起来,嘴里还叼着朵菊花,又要对我破口大骂时忽然见眼前奇景。 唐掌门及弟子们也都一同惊呆。 须弥山裂,自山巅而下,露出一条宽约十丈的白玉阶梯,上半段隐入云雾,下半段垂落人间,来自云端的光芒将这段天阶返照出炫目的色彩,彷如佛光万丈,不可逼视。 梵音便在这时随风而至,充斥天地间。须弥山下,草木重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叶转葳蕤,重焕生机。 天阶之上传来昭告—— 须弥宫主继位归来,即日起,重启须弥山,西方圣境再临人间! 劫后余生的众人许久反应过来后,都转向我。我自然是无表情地望着那云梯,道一声:“白玉为梯,果然阔绰。” 一道媚气横生的大笑响在身后:“慕掌门谦虚了,教养转世灵童,庇护新任宫主,不是你一手促成这今日须弥宫的新生么?” 唐掌门戒备回身:“拜月教主?” “哦,见到本座有什么奇怪,慕掌门不是来赴约的么,顺便参加一下自己心爱徒儿的继任大典,岂不欣慰?”无声无息出现在须弥山下的苗疆拜月教众簇拥着拜月教主法驾,以神鬼莫测的速度草上飞行,转眼便至跟前。拜月教主一袭法衣,珠翠琳琅,衬着光鲜容貌,睥睨天下般坐于驾上,怜悯地看向我,仿佛在看一场轮回预演。三分嘲讽七分自伤。自然是不禁缅怀感伤自己的情殇。 我自云端收回视线,淡视她:“今日重九,老夫前来赴约,闲话就罢了,教主请赐教。” 她以愈发悲悯的口气:“你赢得了我么?不信可以试一下内息,气穴走关元,过石门、气海、神阙,上玉堂、紫宫,锁璇玑。感觉如何?” 我额头渗出细汗,感觉当然不太好,这路穴位逆上,内息根本无以为继,且一步一凝涩,锁璇玑穴完全不可为。这种糟糕状态竟被对手一语道破天机,还未交手便落了下乘。 “慕师兄你怎样?”唐掌门见我如此形容,顿时乱了方寸。 千岁忧不怕死地往我身前一挡,怒指拜月教主:“妖妇!你对我兄弟做了什么手脚?” 拜月教主很意外:“哦,你们竟不知么,慕掌门身中天人五衰,内息根本无法走这一脉,走不了这一脉,如何将内功提到极致,又如何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据本座属下祭司试探,上回慕掌门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后便陷入昏迷,莫非今日要重蹈覆辙,强提内力跟本座交手?” “天人五衰?!”千岁忧与唐掌门一同失声。 见此景,拜月教主愉悦道:“哎呀,慕掌门隐瞒得好辛苦,本座就好人做到底,告诉慕掌门两位朋友,天人五衰无药可解,更要紧的是,慕掌门已入五衰极致,剩余一年气运不到,蜀山明年就得选新掌门了,不知冲虚作何感想……” 惊在原地的两人各有反应。唐掌门面如死灰不复燃,千岁忧一面绝望一面对我竟向他隐瞒实情咬牙切齿,但关键时刻容不得他抽空跟我计较,陡然抓住敌方破绽,大声道:“冲虚真人羽化多少年了,妖妇你果然是个疯婆子!” 我叹息一声,真相终于还是瞒不住。果然,拜月教主脸色顿时雪白一片,挥手就是满蓄内力的一击:“你胡说!” 我一掌推开了千岁忧,抬手接住了这一击,春风化雨,将这一击消弭于无形。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若是仔细看老夫脚下,会发现焦土一片。 ☆、第50章 师徒非昨日 拜月教主被激怒,自然誓不罢休,又一击扑向千岁忧,怒道:“冲虚在蜀山闭关,你怎可咒他羽化!本座杀了你!” 千岁忧蹦跳着躲闪,还要过嘴瘾:“无知蠢妇!冲虚真人若在,怎会由慕小微做掌门?你智商逻辑被狗吃了?” 拜月教主红了眼,誓要将千岁忧捕杀,法衣拂动,内力射向八方,对敌人与自家弟子无区别攻击,显然已是疯癫:“冲虚没死!冲虚没死!慕太微呢,你给本座证明,你师尊只是在闭关!本座尚未见他一眼,他不准死!” 我忙着救人,抵抗南疆绝顶功法的无差别攻击,哪里有空回应她。我拖了千岁忧连连躲避,这厮还要频频回头与拜月教主斗嘴添堵,忙乱得我简直想要找块抹布堵了他的嘴。 “慕小微你这一副养了不肖之子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这货终于后知后觉发现点什么,“难道是你故意隐瞒冲虚真人羽化的真相?难道你不想给那妖妇会心一击,直接瓦解崩溃掉她的情绪?” “你不觉得目前是她要将我们瓦解崩溃掉么?激怒她,你是想死得更快?”扔下这货,我眼观六路目扫当场,唐掌门掩护弟子们撤退无暇应对,将自己暴露在了拜月教主攻击下。我转身神行步,瞬移到她跟前,再度接下一击。 拜月教主连击不断,便如暴雨梨花针,根本不让人有停歇时候,依旧怒道:“慕太微死哪去了?” 我一身化九道虚影□□,接下一轮连击后,抹了把汗:“晚辈在这里,还有口气,教主若真心想见我师尊,还请勿滥杀无辜!” 她却是已不信我,愤然道:“本座就要滥杀无辜大开杀戒,他为何还不来阻止本座?他为何还不来护佑他所谓的天下苍生?维持他的江湖道义?” 不待我再出口劝诫,她已癫狂至极,双臂张扬,拜月教祀神之祭降落,自她法驾处激射祀神之火。 烈焰扑来! “慕师兄小心!”唐掌门惊喝。 “慕小微快躲开!”千岁忧忙出言。 我掐了手诀,就要硬接。忽然一抹白影自云阶上坠落,漫天竟放朵朵虚空之花,布起一道虚壁,堪堪挡在我身前。白影落地,纤纤十指交叠结印,虚影花朵结成八瓣曼荼罗,神圣高洁,金光四溢。烈焰扑来的一刻,曼荼罗旋即爆开,八瓣花朵与烈焰同归于尽。 杀意盎然的拜月教主岂容人抵抗,起身踏足法驾,祭出拜月杀! 杀机自一点蔓延,膨胀至一轮明月中,影翳宽阔,遮天盖地,泰山压顶般当空压来! 空气陡然被压缩,事出危急,我合手胸前,逼出所有真力,抽离经脉之气,引出掌内,层层酝酿太上忘情,自第一重提至第九重,结成一团混元,挡于两人身前,全力挥出! 无形的一道真元含天地之威,雷霆之怒,飓风旋地,转瞬穿透明月杀机,将其凝固,继而将拜月教主法驾整个笼罩。 一息之间,訇然巨响,法驾四分五裂,周遭教众均被冲击波全力弹开,拜月教主坠出座驾,踉跄落地,手捂心口,嘴角一缕血丝。本尊受损,那明月杀机便于混元凝结中倏然爆开。 爆裂之力反弹而来,我错身一步,挡于陌生打扮的徒弟身前,起掌重新布起一道混元屏障,弹开了逼近的冲力。因太上忘情功法运转,混元境稀薄地旋绕我周身,使得我对身畔感应格外清晰。也就不用回身便能感应身后小徒弟的举动。 她于生死之间迷茫一抬眼,目光凝成一线,盯着我身影,专注而执着。我无暇理会她,也无力说什么。夸她曼荼罗大手印越发厉害?还是夸她危急护师孝心犹存? 私自出走惹人记挂便足以抹消一切,我这师父做得如此失败,我哪有脸说什么。她见我不主动搭理她,便也默然不吭声。 毕竟拜月教主在前,我也不敢太过分心,暂时便由她去,虽然心中隐隐很是不舒坦。 硝烟散去,拜月教主望过来的表情是极其无法置信的。 “混元境!怎么可能?”她这时才终于清醒一些,犹是震惊不已,“慕太微你怎么可能?!” 我一面暗运真元,调整外强中干的内息,一面故作悠悠然道:“如何不可能?二十年前,教主定然也是败在此招之下吧?只不过,那时用此招的,乃是我师尊冲虚真人。二十年后,你依然败在此招之下。所以,我师尊根本没必要见你。” 如遭雷殛,执念二十多年的女子浑身一震,险些不支:“你、你明明中了天人五衰……” 我不置可否,只作淡然:“天人五衰便是你自以为可以藐视冲虚真人真传弟子现任蜀山掌门的理由么?” 她在短暂震惊后,又复癫狂:“好!冲虚教出来的好弟子!本座终于有点欣赏你了,本座忽然很期待!”她视线转而投向心事重重的天玑,语如梦寐,“二十年前,也是在此地,冲虚与我,还有须弥宫的优昙贱人,他们称之为尊者的女人,彼时我们三人交手,同此时我们三人又是何其的相似呵……” 我皱了眉,这个类比实在不伦不类。 一身白衣盛装又陌生的天玑,越过我身前,目视前方:“教主不是答应不与我师父为难的么,为何出尔反尔?” 听此言,我便感觉不对劲。 拜月教主闻声冷然:“犯本座禁忌者,皆可杀!本座同你约定又如何?我们不过是场交易,而你的筹码,还未兑现!” 天玑也不示弱:“我以须弥宫继任宫主之名起誓,你我之约永久有效,除非我死,但你若再违约一分一毫,我须弥宫便是倾覆也绝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说罢回身淡淡扫了我一眼,便抽身而退,飞离而去。 阳光刺眼,我望不多远,她飞去云阶,身影便消失在了万丈金芒中。 未等我理清情绪,拜月教主也伴着教众销声匿迹,只送了我一句:“今日本座已败,待本座计划达成之日,你若还没死,再来同本座寻仇吧。” 死里逃生的珞珈山弟子们如在梦中。千岁忧飞快奔来:“慕小微你方才用的是太上忘情第九重混元境?把那拜月教老妖妇打得落花流水,帅死了!顺便,可不可以传给我?哦对了,你内息不是不能气穴走关元么,怎么可以酝酿出第九重?” 我面无表情道:“不传。不能气穴走关元,走另一条经脉,七成真元老夫也能提到第九重。” 千岁忧啧啧称叹:“慕小微你果然不是凡品,什么偏门功法都使得出。本公子现在拜入蜀山还来得及传承你的衣钵吗?” 我继续瘫着脸:“来不及。你先把旺财叫来。” “你能不小气吗?”千岁忧不甘不愿地对旺财唿哨了一声。 既然已无危险,旺财便踊跃前来,肥硕身体软绵皮毛,一看便极舒适。早已虚脱的老夫内力一分也无,照着旺财皮毛便倒了过去…… 昏迷半月,再醒来时,已远离了须弥山,而江湖,已是天翻地覆,沧海化桑田。 千岁忧在我身边打转:“慕小微你刚醒,这是你的蜜糖水,先喝了再听我细说。” 昏沉了太久,我有些头晕目眩,接过蜜糖水灌下,脑子仍旧有些迷糊:“天玑呢?” 千岁忧额头青筋乱跳:“小玑,早就不是你的软糯小徒弟了,人家现在是须弥宫主。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重聚须弥山教众,当初覆灭的须弥宫也根本没有覆灭,只是隐藏于江湖,待时机成熟再开启圣山,如今甚至比老宫主在时更加嚣张霸道。优昙尊者好歹会克制教众,天玑却行放任策略。须弥山再现世间,行的是阴诡复仇路线。天玑首先拿九嶷派立威,现已是令江湖震慑的存在,连拜月教都隐匿了,武林各派都往蜀山找飘涯子讨说法了。我们暂时把你安置在蜀山脚下一个镇子里,各派不会经过这里,一来方便你休养,二来方便你跟蜀山联络……” 这番消息轮番轰入脑中,我有些应接不暇,但其中关键一句蹦入耳中,不禁心往下沉,打断千岁忧:“天玑首先拿九嶷派立威是什么意思?” 千岁忧沉默了一瞬,又给我倒了一碗糖水:“你再喝一碗打打底,我才敢同你说。” 我抬手拒开:“她对九嶷派做什么了?” 一面注意我是否会有突发情况,一面尽量轻描淡写,千岁忧慢慢开口:“当初须弥山被围剿攻破,教亡人散,连转世灵童都遭追杀,关键就是有内奸混入,里应外合。武林各派其实都脱不了干系,江陵城的武林大会上也提过,九嶷派在那次行动中居功为主,而且听说须弥山秘笈往世书也落在九嶷掌门卓紫阳手中。所以小玑首先就寻了九嶷派的晦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小玑她、她率教众闯入九嶷山,打伤了九嶷众弟子,捣毁了九嶷派宗祠,还……” 复仇必然不止于此,我沉了沉气,问:“还怎么?” 在我逼问之下,千岁忧终于不磨叽了,一咬牙,道:“还在掌门殿里杀了卓紫阳和几名亲近弟子,包括紫陌……” 心沉入谷底,我半晌没能张口。 第35节 ☆、第51章 重返蜀山道 须弥宫继任宫主屠灭九嶷派,一战扬名,魔教出世。武林各派陡临大敌,人人自危,纷纷上蜀山讨说法寻救援。 继九嶷派覆灭的五日后,君山派也沐了血海。消息传来,我抑着头晕,托唐掌门传信给我师妹,也就是蜀山饮冰长老,让她前来见我。 可以想见蜀山上下早就在寻我了,逆徒养成本就出自我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武林各派要找的,也是我。我自然不能逃脱责任,避在世外。 饮冰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迅速,彼时我正在打坐。 破开柴门,杵在我跟前的蜀山长老一身怒气:“师兄!武林入修罗,你倒好闲情!整个蜀山满江湖找你,你竟就在蜀山脚下!” 我睁了眼,慢慢让视线聚焦:“师妹,老夫眼下还算是个掌门。” 不得不暂敛怒气的女长老屈膝跪下:“饮冰拜见掌门师兄。” “现在山上怎样?”我抬手命她起来就坐。 “无惘峰上清宫前被各派挤满了!飘涯子师兄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安抚各派!蜀山一代弟子们都下山抗衡须弥宫了!掌门师兄有何打算?” 我缓了口气,又问:“须弥宫对蜀山弟子们动手了么?” “目前倒是没有我派弟子的伤亡,听说须弥宫见蜀山弟子便避道而走,并不主动交手,交手也只是敷衍。再这样下去,正道各派都要斥我们蜀山为魔道盟友了!须弥宫主出自掌门师兄门下,还是师兄的关门弟子,我们当如何向正道解释?又如何再统领正道规范武林?” 针对这番驳问,我闭目道:“无需解释。言论在别人口中,由他们说去。蜀山弟子可趁此克制须弥宫教众作乱江湖,须弥宫主,天玑,交给我。” 饮冰复又跪地:“武林危急,蜀山动摇,请掌门回山!” ※ 这一年的江湖异闻录记载,失踪十年之久的蜀山掌门慕太微重现江湖,以不老不衰容貌得道后现身,震惊了整个蜀山。时局乱世,慕真人重返蜀山,复位掌门,解江湖于倒悬。 再度踏上蜀山石阶,已是阔别了十年。 旺财首度摆出了坐骑的派头,屈了前腿跪着,等我坐上背去。虽然因主人身份不同便给予不同对待的势利选择颇为让人保留评价,我还是没有选择乘坐骑上山。 唐掌门不放心,执意要护送我。千岁忧没多言,望了望我清瘦了些的身体,果断也陪我上山了。 左右也是生死皆归蜀山青丘,我且趁着还能喘气,还能迈步,亲自踏上通往山顶的青草石阶。撩起衣摆行路,时而望一眼山中烟岚与盘旋白鹤,不由记起幼年上山的景象。彼时师尊抱着我上山,且行且照顾于我,见我无聊了便牵着入野径探幽,见我倦怠了便带着飞纵凌云…… 我垂头看一眼石阶外恣意蔓延生生不息的野草,草木岁岁凋零,却是一岁一枯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生的时光,也就一弹指的光景,过去了,便永不再来。若他日我葬归青山,路经我埋骨之地的,又会是谁? 数万级的阶台,每一步都有过往的记忆,好似我回这蜀山,便是追忆一番平生足迹。 一望无尽头的石阶也有尽头的时刻,一如无尽生涯总有终结的那天。 蜀山弟子倾殿而出,排开两列,顺山而下,沿石阶两道相迎。长生宫祖师殿前百丈广场上站满了青衣弟子,或负剑,或执麈。众弟子前,飘涯子同饮冰并肩而立,带领弟子们屈膝而跪,拂衣声猎猎如风,诸人嗓音汇作一道山海。 “恭迎掌门——” 蜀山十二峰,钟声敲响,千声不绝,连绵入百里山峦。这是掌门复位的钟声,昭告蜀山与天下。 山中栖息群鹤冲天而起,鹤鸣云间。其间一只仙鹤飞越众人,向我身边盘旋不休,依稀还是当年带我入蜀山的那只鹤兄。 辗转已是二十年。 拜过祖师殿后,我疲惫地踏入阔别十年却依然熟悉如昨日的掌门寝居逍遥殿,桌椅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后面跟来一人,脚步轻轻,一叠声喜悦道:“掌门师叔祖,兰若收拾的逍遥殿,还看得过去么?听说师叔祖十年没回来了,还记得这里么?兰若拜入蜀山以来,还从没见逍遥殿住过人呢,这下好了,逍遥殿终于有掌门入住了!” 我随意在一张木椅上坐了,点点头:“你收拾得挺好,从前师叔祖住这里时都没这么干净过,这里的东西布置都没有动过吧?” “没有没有!”兰若抬了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又望我,急忙道,“师伯祖吩咐过,逍遥殿里的一纸一笔都不准擅动,据说很多都是冲虚老祖布置下的,是师叔祖熟悉的模样,谁也不敢动的!” 我看了看她这一时水汪汪的样子,不由想起小徒弟,若她此时在这里,我还可给她讲讲逍遥殿里曾经我幼年的情形,以及她师祖是如何严厉管教她师父的,比较一下她师父是如何宽松待她的。可又随即想起,如今,我怕是不大可能这般同她心平气和说话了吧?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师叔祖,您哪里不舒服么?”兰若上前急问。 我就着扶手靠了靠,垂目不想说话,只微微抬手指了指一旁桌上。 兰若连忙在桌上倒了杯茶,送了过来。 饮下蜀山茶,苦涩滋味泛在唇舌下,我惊奇竟还能感到味觉。从前我万般嫌弃不肯喝的蜀山苦茶,师尊总能品出不同味道,说我心境不够才不肯吃苦茶。我也确实逃避了一世的苦,喜好一切甜的东西。可现今,这苦味品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坏。因其苦涩一重又一重,由浅转烈,深入血髓,颇为刻骨铭心,也提醒着我作为掌门的责任。 这莫非便是师尊品苦茶时的心境?掌门从来不是那么好做,人生从来不是只有甜滋味。 “师叔祖,这苦茶,您也喝得下去?”兰若震惊地看着我,一如当年看师尊品茶时震惊的我。 “逍遥殿里只有这一种茶,入住逍遥殿,便只能喝这种茶。”我执杯笑,“蜀山先代祖师定下的规矩,你说坏不坏?” 兰若对我无比同情,点头认同:“师叔祖,要不要偷偷在里面放点糖?” 脑中不由自主又想起江陵城中,小徒弟给我药里兑糖的情形…… “师叔祖,您在想什么?”永远好奇的侄徒孙。 “想一个被骗的故事。” 因蜀山承诺会给武林一个交待,前来蜀山的各派代表才暂时没有冲动到长生宫前寻我讨说法。不管怎么说,蜀山的态度是明朗的,对待须弥宫的嚣张气焰是必须打压甚至扑灭的,而对于造成眼下局势的根源,是多样的,虽然其中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阶段安抚了各派,并派遣蜀山弟子们下山协助各派防卫,力保周全。各派也只如今唯一的护身符,就是蜀山弟子了,所以他们上山的另一迂回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回去也算是能交差了。 两方微妙的平衡达成后,我命弟子们给各派代表送了帖子,邀请各派下月参加本掌门的就任大典。 蜀山筹备着大典活动,江湖恢复了一时的宁静,须弥宫的复仇计划似乎是放缓了步骤,总之一切都在虚假的和谐中进展。 冬月转眼便至,蜀山气候一日冷过一日,山中白雾终日缭绕,我也终日待在长生宫不出门。 “师弟,你这计划当真可行?她真会来?”飘涯子退在我的火盆一丈之外,似乎有些受不了炭火烈焰炙烤。 我坐在火旁犹觉烈焰不够,拨了拨火苗让其烧得更旺些取暖,唔了声:“我给她送的请柬,她不会不来。” “来了之后呢,你要如何对付她?”自得知我的计划后,飘涯子忍了这么些日,终于不放心地问出来。 我将手放于火上,自由穿透烈焰,火光映亮双手中的血脉,更衬手指白皙惨淡如纸:“我自有办法。” 这样一堵,飘涯子也不好继续追问。沉默一阵后,他打量我双手:“师弟,你越发畏寒了,我让兰若炖些药汤与你补一补?” “那就有劳师兄了。”我懒懒回道,“住久了桃花坞,不习惯山上寒气太重。对了,小鲤鱼还在桃花坞照看我两个徒弟么?” “景鲤这孩子听话,寸步不离。来信说那两个孩子挂念你,让你早点回去,师弟可要把那两个孩子接来?” “不用。就让她们待在桃花坞,远离江湖是非。”我心头一软,又很放心不下。 送走飘涯子后,我回桌案上,倒了热茶入砚台,挽了袖口研墨。冬日砚台冻结成冰,研得我手酸也没化开多少。看了看砚池里不多的墨汁,估量着约莫不够我奋笔疾书。 不请自来的千岁忧门也不敲,大咧咧闯了进来,带来一阵寒风:“慕小微你在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本公子在山上都快要发霉了!” 陡来的寒风激得我抬手紧了紧外衣,搁下墨台,暖了暖手:“擅闯逍遥殿,你可知会被怎样杖罚?” “本公子细皮嫩肉,拒绝杖罚,有其他的小罚没有?” “可以有。”我让出书案,一指,“把这砚台磨开。” “啧啧,这点手劲都没有,你师兄要是知道,岂不要趁机把你灭了,取而代之?”口无遮拦的这货挽袖子上台,卖力干活。 我偎去火盆边,笑看火焰跳跃:“你可知我师兄最忌别人说他取而代之,你小心一点不要犯了他的禁忌。” “怎么的,他还能把我灭口了?作为蜀山掌门的断袖知己,他一个代掌门还想打我的主意?”哼起小调的千岁忧,瞬间将调子拐去了十八摸。 “老夫从来没跟你断过,请自重。” 花了半日光景,给天枢天璇絮絮叨叨写了一封书信,对桃花坞里里外外的嘱咐,无外乎多吃饭早睡觉天凉加衣来年看好桃林,记得秋收时把果子卖个好价钱,并问候福伯伯等。至于为师归期,暂未有期,勿多挂心,事毕后再归去桃花坞。 原本我想总结要点,写来发现处处是要点,只好事无巨细一一详细交代,各开大篇段落陈述,洋洋洒洒全是叮嘱。 千岁忧在旁看我提笔如此絮叨,用去一张又一张信纸,纸堆如山,很是侧目:“慕小微你这是写信呐还是写长篇巨著?” ☆、第52章 浴血伏魔阵 因筹备掌门就任大典,蜀山正式戒严,山中阵法或明或暗全数开启。 陆续上山祝贺的武林人士在蜀山弟子的带领下,统一招待在迎宾院,贺礼一一照单全收。宾客们都知蜀山森严,不可乱闯,个别好奇人士欲要私下探险,或被蜀山弟子们劝退,或被蜀山弟子们于阵法中救起,后者所受伤亡蜀山概不承担责任。几日下来,几乎各派都有伤重弟子,可见江湖对于蜀山的好奇心有多重。 飘涯子在他的上清宫里发脾气,既对各派探寻蜀山秘境不满,又对弟子们看护不力责骂。 蜀山秘境有三处,地宫、葬骨台、锁妖塔,既是秘境,又是禁地,绝大多数蜀山弟子穷尽一生都无缘得见。因这三处涉及蜀山千年传承,隐秘不可为人道。 传说地宫内有墨家机关,控制整个蜀山地脉走向。葬骨台为历代掌门埋骨之地,安葬着无数蜀山英灵。锁妖塔镇压江山邪祟,为天下地牢之首。 蜀山太过神秘,还有连接上界的神仙传说,引无数方士尽折腰。我自幼生长在蜀山,各种灵异鬼怪神仙都听过,也曾怀抱好奇一一向师尊考证,无不换来一脑门栗子兼抄书体罚。 此后我便学着师尊,不语怪力乱神。 后来千岁忧上山,一方面是为跟我过招,另一方面则也是为着蜀山传说,叫我带他掘地三尺探寻秘境,以便遇神仙赠点石成金之术或是前辈先贤授武林秘籍称霸江湖。当然,我都以怕鬼拒绝之。传说蜀山与酆都鬼域相连,万一不小心挖穿了…… 事实上,我也未曾进入过蜀山三大秘境。年少时正是好奇心旺盛,却被师尊看管得太严,没敢在山上造次,便时时去山下撒野。如今未老先衰,更是无心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江山代有英雄出,奋不顾身闯秘境的少年们,无不怀揣奇侠梦,便把蜀山禁令无视了个彻底。无怪乎飘涯子动怒。 “要闯就让他们闯好了。”我披着雪缎青裘,拢着八角镂空袖炉,不请自来,迈步入了上清宫。 “师叔祖!”殿内众弟子顿时肃穆。 “掌门!”飘涯子发怒到半途,见有不速之客,只得自椅中起身,“天寒地冻,掌门怎么到无惘峰了?”又连忙指挥弟子们,“快把门窗都关上,棉布帘子都放下来,火盆生上,多添炭,那边窗口开一点滤炭气!” “来看看……”自无量峰至无惘峰,一路寒风灌领,虽穿得厚实,还是不胜其寒意,入殿内坐下后,我便咳得肺里没气,面无人色。 众弟子见掌门如此作死,也都面无人色。还是飘涯子的大徒弟——也是整个蜀山的大弟子眼疾手快,忙倒了热茶捧来:“掌门师叔用茶!” 我深吸口气充实肺叶,一手抱了袖炉,一手伸出接茶,茶杯磕磕碰碰抖抖抖,抖个不停…… 众弟子愈加面无人色。 半晌后,我终于喝到了茶水,暖了暖身子,这才重回人间。 弟子们生好火盆,小心翼翼搬来我身边,炭火之旺,不久便令殿内弟子们热汗直下,我却稍感暖和。 待我折腾够后,飘涯子神色复杂:“掌门,有事情你叫弟子传我一声就是,何需跑这一趟?”当着弟子们的面,他从来都是叫我掌门,唯有私下才叫我师弟。 “也没什么大事。”我一面调息一面搭话,“上清宫,我十年没来了……” “掌门是念旧,这旧居,你若是想念,便住几日吧?”飘涯子淡淡道。 无惘峰上清宫,在我还是蜀山二弟子的时候,被掌门师尊赐了我做寝居。我在这里住的时间,远远比在无量峰长生宫久。毕竟,我做蜀山弟子二十多年,而做掌门,正正经经做掌门,也就这几日。 我对长生宫熟悉,是因为那里住着师尊。我对上清宫怀念,是因为这里才是我最恣肆的年月。 抬眼随意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早已东移西改,不复当年面目。收回视线,我不在意道:“回来怕是也住不惯。对了,主峰有几处阵法被我略作了些改动,跟你说一声,告诉弟子们别乱跑,万一不小心被困住,我可能来不及赶过去。” 飘涯子惊诧:“主峰?你几时改的?” 第36节 “唔,方才路过时随手改的。” “……”飘涯子无法反驳,“那若是其他门派弟子闯了呢?” “喔,擅闯者交门派罚金一百两。” “……” 上清宫弟子们见我难得来一趟,纷纷将修行中遇到的难题向本掌门求解。我自然一一为他们解答,解得我睡了过去又醒来又睡过去…… 最后彻底醒来,终于脱身。 众弟子齐声:“多谢掌门师叔祖指点教导,弟子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唔,你们领悟了就好。”我起身,裹好青裘,抱紧手炉,出了上清宫。 “弟子恭送掌门!”黑压压肃穆一片。 我于十几丈外回顾,重檐飞宇殿堂楼阁,上清宫三字凌云纵横。 ※ 冬至日,降初雪,大典如期举行。 武林正道齐聚,宾朋满座,豪气干云。除了被灭门的九嶷派与君山派,其他各派无一缺席,均是掌门带大弟子及若干小弟子亲临。 虽说蜀山执正道牛耳,但如此被卖面子,自然不是因我面子够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掌门就任大典暨抗衡须弥宫武林之盟便在这冬至日。 大宴摆在无量峰剑阁中,武林盟济济一堂,吃的是清席,谈的是道义,讨的是说法,要的是江湖大义。 长生宫里,我被女弟子们褒衣袍儒加身,发上束青玉簪,腰上束紫玉带,外罩紫羽鹤氅,衣衫繁复还要给我加紫金莲花冠,被我一把扯了扔开去。 “太重,戴不住,给我袖炉拿来。”我拢着袖,略烦躁。 兰若掀帘进屋:“师叔祖,剑阁里都等着您呢,师伯祖叫您快些……”一眼瞄到我后,她脸飞红云,脚步摇晃,开始胡言乱语,“师叔祖怎么可以这么美……” 众女弟子纷纷垂下头,送到长生宫的女弟子们涵养都是比较好的,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比胡言乱语更有意境,虽然后者只是更有胆量而已。 弟子送来暖炉,我纳入手中,没搭理兰若的催促,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还有人上山么?” “回掌门,宾客已到齐,山上下雪了,应是再没人了。” “我出去转转,谁也别来找我,剑阁里让飘涯子代为招待。”交代完后,我抱着暖炉出了长生宫。 细雪纷纷,十二峰银装素裹,蜀山静穆。我吸着雪中寒气,抱紧了手炉,立身无量峰,望向通往剑阁唯一的山径上。 望得久了,视线便无法聚焦,散入一片白茫茫中,时常什么也望不见。雪粒钻入领口,又被肌肤温度融化,一点点湿度便沁入衣内,久了,也不觉得怎样冷。 不知过去几时,雪白山道上忽然间有了一个人影,十分快速地移动着,后来好像看见什么,便转了方向,自剑阁路往长生宫方向行来。 我忙聚敛精神,视线集中,看清那道急速靠近的身影后,我转身,方觉身体有些冻僵了,步伐迟缓着往回走。 山下疾风顿起:“师父!你在等我?” 没回头,我继续往长生宫走,“没有,我在看雪景。”抬手另指一方,“你走错了,剑阁在那边。” 人影掠过,落于我前方,身量不是太足的丫头衣着单薄,顽皮恶劣地挡了去路,很不敬地将我打量了一圈:“师父这身真好看……师父别走!你听我解释,我没来过蜀山,所以有点迷路,找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正路,所以才迟到了,师父你别生气……” 我另择了一个方向,又被她拦了,这番无赖的自我解释,只差来抱袖子撒娇了。不过,她终究不敢太过靠近。不多不少,十步之隔,十步之遥。 “别拦路,我怕冷。” “哦。”她乖巧让路,“我不去剑阁,师父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走了几步,她果然跟上。只身闯入蜀山,还敢随我走,简直不知死活。我转身定住,袖中暖炉已无温度,话语也凉:“你一个人来的?敢这么藐视武林正道?” 她丝毫不被这凉飕飕的话语击退,反而很开心:“师父是替我担心?我不怕武林,武林怕我才是。我给师父带了贺礼……” “妖女!”一声怒喝,群峰响应,阻断了要靠近并送我东西的须弥宫主的步伐。 飘涯子并蜀山弟子及武林诸派陡然现身,将天玑困入阵法中。 而我,在阵法之外。 她不敢靠近,也终究被陷圈套中。她脸上笑容不改,却染上雪色寒霜:“师父,他们叫我妖女。” 江陵城武林大会上,我对决诸派,护她周全,立下誓言,不许任何人再称她妖女。信誓旦旦,犹在耳边回响。但情境已换,诺言早就没了意义。 我攥紧了手中冰冷,看向飘涯子:“你在我长生宫外设阵法?” 飘涯子神色不动:“护佑掌门安危。” 永远,我都算计不过他,我唯一的师兄。论心计,太微不及飘涯——师尊冲虚真人曾如是评价。 那日,我对飘涯子及众弟子说,主峰上的阵法已被我改动。我确实改动过,改得煞气不那么重,改得死局变生路。瞒没瞒过飘涯子,我不得而知。但他并不在乎我此举用意倒是真,因他另有后招。 ——在我寝居处设套,勾连武林诸派一起布阵。百十来名南北东西武林豪杰,引蜀山伏魔阵,对付一个小丫头,焉有不胜之理? “我说过,把她交给我,师兄不知道?”我依旧质问飘涯子,希望能拖一时是一时,也但愿天玑能想办法破出伏魔阵。 “掌门身体不适,缉拿妖女的事,代掌门自当代劳。莫非掌门师弟对诸位英雄引阵有意见?”飘涯子丝毫不见动摇,时刻专注阵中,甚至已经暗示开始发阵。 雪花被隔离在阵外,伏魔阵渐次开启。天玑几次突破都被打回阵心,一次比一次重伤。 我抛出袖炉,击向实力最弱的布阵人,一旦打破一道缺口,这伏魔阵便威力大减。 这道希望,却旋即破灭。 拦空截住的,是千岁忧。 “慕小微,别冲动!”他将我按住,神色严肃,“你要与正道武林为敌么?你师兄用意昭然,你还往他圈套里踩?他故意当着你的面对小玑开启伏魔阵,故意召来天下英雄看你的立场,你怎么就能如了他的意?” 阵中天玑浴血而战,曼荼罗之花开了又灭,灭了又开…… 正道罡气克制虚妄之花,如泰山压顶,毫无悬念。 “随便他,你让开!”我酝酿指尖剑气,对准了伏魔阵。 剑气即将离指,千岁忧却不管不顾豁了出去,闪身挡住了剑气路径,还是以毫无防备的状态。这一剑气若承受,非断他几缕经脉不可!我紧急关头收手,剑气反噬,逼得我咽下一口血,头晕耳鸣,身形不稳。 待意识清醒,伏魔阵已结束,徒留血迹被层层霜雪遮没,余下浅浅殷红。 ☆、第53章 身闯锁妖塔 雪仍在下。我越过风雪,一身怒气造访上清宫。 “她人呢?”无视弟子们,我直接向飘涯子发问。 “掌门醒了?”飘涯子只在椅中欠了欠身,挥手令弟子们散去。 人去殿空,只有我们二人一坐一立,空中布满寒意与压力。 他伸手去桌上端茶,忽然砰的一声,茶盏碎裂,茶水崩了他一襟。沉稳的代掌门喜怒不形于色,拂了拂衣上水珠:“师弟,现在只有我们师兄弟二人,我们就开门见山。你是要以蜀山掌门的名义救她,与整个武林为敌,还是以一个师父的名义救她,与整个蜀山为敌?” 我拂袖碎掉一整桌的茶水,冷声:“不要给我整这些弯弯绕!长生宫历代掌门居,任何人不得侵扰,你于长生宫外设伏魔阵,引武林百人践踏,又何曾在意过蜀山宗法!” “那么师弟擅自削减主峰阵法,难道就是掌门所为?为了一个逆徒,一个魔头,就置蜀山上下于不顾?”他针锋以对。 我气笑了:“蜀山阵法千年皆以防御为主,不以杀戮为宗旨。你代理蜀山这些年,杀戮心倒是依旧不改,连带整个蜀山都以杀立阵。我重归蜀山,复位掌门,莫非还连改动阵法的权力也无?莫非我还不能纠正你的杀戮之心?” “师弟好一派仁慈之心,不知你的仁慈是解救了九嶷派还是挽救了君山派?当九嶷君山两派遭你倾心庇护的徒弟屠戮时,你的仁慈之心可有替无辜冤魂默哀过?” “仁慈不能止杀,你便以杀戮止杀么?九嶷君山两派掌门虽罪不至死,却也是咎由自取,当初覆灭须弥宫不择手段,便该想有今日之报。天玑虽以复仇之名,但妄取人性命自当问罪。我身为她师父,未曾多加教导,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自是责无旁贷。可你故意瞒过我,不惜坏蜀山法纪,勾结武林草莽,大肆于长生宫外动杀阵,你可知百步之外便是祖师殿?!”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师弟养的好徒弟,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蜀山存亡之秋,还计较什么宗法!不擒住魔头,怎么给武林一个交代?师弟口口声声祖师宗法,可在蜀山列祖列宗灵位前,在师尊旧居前,你处处庇护那魔头,可有想过蜀山英灵、掌教责任?” 我掩袖咳了几声,勉强压住内里虚火,身上止不住地发冷:“既然你如此认定,我也不同你再争。她人在哪里?” “自然是在天下地牢之首,锁妖塔!” 我猛地抬手,三丈内桌椅尽毁,门窗破裂,风雪呼啸而入。 “你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关进锁妖塔?!” “是啊,她才十几岁,就修得八瓣曼荼罗大手印,举手间灭人宗派。非蜀山锁妖塔,哪里还能囚得住她?怎么,执正道牛耳的蜀山掌门反对?师弟这是打算拆了上清宫?你身体如此虚弱,打算闯一闯锁妖塔么?” 我抬眼,将他锁入眸中,转瞬之间,他便退步连连,直直跌入椅中,面孔雪白。我只施了威压朝他走了一步。 “有劳师兄记挂,太微身体虽弱,但若尚有口气在,生杀予夺,皆不由他人擅专!” 出了上清宫,风雪扑面,弟子们全数跪在雪地里。 “掌门请三思!” 我扫一眼他们,没人敢实质性地阻拦。我岂非没三思,一思天下,二思蜀山,三思己身,可无论哪一思都不是我能弃徒弟于不顾的理由。 ※ 无量峰断崖。 万丈深渊,乱石嶙峋,沟壑林立,暴风雨雪汇集,令人寸步难行。 蜀道之难,以此为最。 “慕小微你给我站住!”千岁忧狂追而来,“跳下去摔不死你!” 蜀山秘境,锁妖塔,一个最直接的进入办法,便是跳崖。 从来没见过千岁忧轻功有如此速度,转眼便伸手拽来。我当然没让他碰着我衣角,一声轻笑,便纵身跃下。 “啊啊啊啊慕小微你死了我饶不了你——”回音响彻山谷。 疾风从耳边呼啸,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不停的坠落,仿佛没有尽头。 千丈一借力,百丈一卸力,坠下深渊,周身风雪如刀。一茶时间,我运起的内功屏障早已被磨砺成薄薄一层,再无凝起抵御的心神力。 峰石,峭壁,枯枝,风刃,划破冬衣,割裂肌肤,一下深过一下,血丝渗出,旋即又被雪粒覆盖,迅速凝冻。严寒包裹,冻得麻木,痛感也迟钝。 最后一个卸力,降落到了无量峰山脚,耳边永无止境的呼啸终于安静下来。短暂失鸣,天地间什么也听不到。 骨头几乎散架,许久后麻木的身躯恢复些知觉,我从积雪中钻了出来,走了几步,扶着树枝呕出一口血来,只好捧了一抔雪吃下,压下血气。 摔得七荤八素,方向也不辨。胡乱走了一阵,这才慢慢恢复听觉,风声,雪落声。凝神细听,风雪自有其走向,方位重现心中,蜀山地势勾勒而出。 蜀山地脉合八卦六爻,无量峰镇锁妖塔,山为土,土克水,坎为水,锁妖塔当处坎位。 定了方位,便不再迂回,直奔峰谷坎位而去。 一座塔形奇峰矗立,蓦然闯入眼帘。此地,风静雪止,亘古幽谧,仿佛凝在一个结境中。 我方一踏入,紧闭塔门外的两尊石像便霍然转身,空洞的眼将我盯住,仿佛我只要再走近一步,他们便要好生招待于我。自古从无量峰断崖入锁妖塔者,非奸即盗,从未有过掌门行这般途径,也难怪石像对擅入者虎视眈眈。 飘涯子对蜀山秘境的了解,远在我之上。如何寻找秘境,如何不惊动石像,而将天玑囚入锁妖塔,他能做到,我却未必能够。他料想我会另辟蹊径,出如此难题于我,我怎能不接? 第37节 一炷香时间后,我以瞬移步法,掐算走位,引得两尊石像互撞到了一处,再难动弹。 塔门依旧紧闭,石门上有一方凹槽,大约是凭信物秘钥可开启,不用想便知应是放蜀山令的地方。不得不佩服我那师兄心计之深远,步步计算,我唯有到了跟前方知他的用意。他终究是放不下蜀山令,竟不惜借用锁妖塔,来试探蜀山令是否在我手中。 我抬手按于石门上,寒石冰凉刺骨,不知其厚。伸手,自袖中滑出一枚玄铁令,握到手中,嵌入石门凹槽处。一道沉闷声响,石门洞开,露出一条通往塔底的长明灯石径。我取回玄铁令,踏上灯火路。 山风吹入,长明灯也不禁摇曳,却不熄灭。 渡过这漫长灯火路,抵达地心锁妖台,一切光明被吞噬,万古永夜。但我于这永夜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扬袖一带,身后长明灯盏盏飞来,绕锁妖台旋转数圈落定。 夜尽光明。 身着血衣伏地的纤细身形显得是那么孤单,手脚被地底镣铐锁住,一个人在这冰冷地心,不知是否有过等待。 我几步奔入,冲上锁链台,将地上的少女抱入怀里,这身体冰如冻石,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呼吸。 这瞬间,我血液也凉,心也灰,近处几盏长明灯随心而灭。 未有希望,便不至绝望。未有过温暖,便不知寒凉入骨的滋味。纵然这世间花开花谢江山如画,又与我什么相关? 思绪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纷纷扰扰,尘寰过往,全都失了色彩,只余灰白。 忽然,长明灯外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嗤之以鼻,如瓦砾一般的嗓音粗声道:“蜀山的掌门都没落到这个地步了么?身中天人五衰之咒,未老先衰之身,未衰将死之躯,还敢妄动情念,哼,不知死活!” 陡来的动静,并没有惊动我分毫,因为,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了。 “喂,蜀山破落掌门,听闻老夫的声音,你不意外?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夫百年来第一次跟人说话,你是多大的荣幸!” 我依然没理。 “哼,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如今的蜀山也不知破败到了什么程度,一介掌门却是将死之身,将死之身却牵扯情念,牵扯情念却是对个小丫头,小丫头却是个蜀山罪人。蜀山乱成什么样子了,可笑!” 我继续不理。 “喂,蜀山现任掌门,老夫知道天人五衰咒的解法,你想不想知道?” 我依旧漠然。 “混蛋掌门!你是不济到了什么地步,连生死都分不清么?那丫头暂时没了心跳,你不会救她么?” 我这才有了反应,手上一抖,抱了天玑坐起,掌抵她后心,渡尽我修为。 好在这时黑暗中不再聒噪,地牢又复僻静,唯闻我心跳如鼓,一下下敲击如命盘。 随着内力渡出,手心上渐渐传来温度。 低低的嗓音自她喉中逸出:“师父……好冷……” 她根本未清醒,也根本不知我在她身后,好似只是梦中呢喃,潜意识里的念叨。 真元护体,消融她冻结的气脉,听她呼吸渐稳,我收了掌,再将她纳入怀里,以体温驱她寒气。我心跳未平复,犹不敢相信,她依旧是鲜活的。 ☆、第54章 陈情祖师殿 黑暗中聒噪再起:“竟然是师徒!蜀山果然已经堕落到没羞没躁的地步!” 心念活络起来后,我自然再听不下去这秽言秽语猥琐定论,当即冷斥:“为老不尊,给我住口!” “嗬!蜀山后辈好大的口气!老夫纵横江湖时,你爷爷都还没出生,竟敢对老夫出言不逊!” “纵横江湖又如何,还不是落到蜀山锁妖塔,既在蜀山地牢服刑,见到本掌门,还不放尊重些?” “呸!最混账的莫过于蜀山掌门,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代代都是不得善终。老夫反倒比你们几代掌门都活得久。难怪有人对老夫说,这个世上报仇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仇人活得久,你熬到所有的仇人都归西了,那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是空了。所以什么最强最厉害,什么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比别人活得长。”满是自得的腔调。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接了一句。 “……”黑暗中的人憋了口气后,恼羞成怒,“身中天人五衰咒的短命鬼,老夫活了一百来岁,又在锁妖塔里清修了一百年,早已修得无上智慧,看透了尘世,人心什么的,是瞒不过老夫的,所以,你这是嫉妒!蜀山短命掌门,你现在跪求老夫死咒的解法,老夫可以看心情给你一点指示……” 怀里人动了一下,我心神立即收回,再无暇理会暗中囚徒。天玑面色苍白歪在我臂弯,呼吸细弱,手心下意识攥着我袖角,仿佛攥着一枚希望的种子。柔软漆黑的发丝被头上一柄犀角梳固定着,业已松散凌乱,小梳摇摇欲坠。 我给她把了脉,揉捏了手腕脉门通血气,再将她固在怀里,给她拿下犀角梳,笨拙地重新梳理。她靠在我怀里,一下下的呼吸。如果这便是终点,余生几日也无妨。 “喂!你竟敢无视老夫!你这是对老夫的藐视!老夫生气了,决定不给任何人智慧的启示……” 给她拢起了散发,将发梳重新插回,看她脸上燃起些血色,睫毛长长地覆下,这份安宁,我又能替她维持多久?外间风雪,锁妖塔内旷寂无涯,这短暂的相依,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那么的虚幻自欺。明知是自欺,我还让自己沉溺一二。 莫非人之将死,眷恋也多? “喂!蜀山掌门你听到没有?为了你的小徒弟,你难道不想活得久点?” 蛊惑适时钻入人心,我理智将其拒之门外,紧了紧手臂,抬头向深沉的黑暗:“我内元已至强弩之末,命里轨迹已近终结,即便天人五衰有解,我十年间却已病入膏肓,早已金石难用。况且,你若将解法告知于我,我岂不是要以一定筹码相换?你既被困锁妖塔百年,定然是个不能放出的人物。我岂能以一己私欲,赦你刑期,为祸苍生?” “哼!果然是个仁义道德假君子,蜀山掌门没一个好东西!”囚犯泄了口气,不得不缓下语气,“好吧,就算老夫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可当年祸害老夫以及被老夫祸害的仁义君子们早就作了古,所谓人死仇消,老夫服刑百年,还没够么?老东西们都死的死,灭的灭,这世间只有老夫一人,难道不是很寂寞很空虚很可怜?” 我没空再搭理他,运力破解地牢锁链,竟毫无成效,想来应不是凭蛮力。 “嗬!好你个假道学!老夫作恶多端不能放,你徒弟就能放了?前一刻还义正言辞,这一刻就徇私枉法得大义凛然,要不要这么无耻?!” 我继续充耳不闻,招来一盏长明灯,仔细端详地牢锁链,发现锁头凹槽同大门上的如出一辙。蜀山令竟有如此多功能,难怪惹人记挂。 取出蜀山令,扣上凹槽,哗啦一声巨响,铐住天玑手脚的铁链尽皆除去。抱了天玑,我便走下锁妖台。 身后黑暗中不甘的声音忙道:“喂喂蜀山掌门顺道给老夫解个锁!老夫告诉你天人五衰的解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老夫还可以传你点双修法门你用得着诶诶——” 我沿着长明灯一路出了甬道。 锁妖塔外,秘境勘破,云雾散去,一条直达无量峰的阶梯豁然开朗。身后,石门轰然合上,一切重归沉寂。 长生宫前,飘涯子带着众弟子眼睁睁看我跳崖后没死,还抱了他们口中的小魔头小妖女径直穿过人群,入了逍遥殿。 千岁忧一跃而起,疾奔过来,接了天玑后,便见我一声招呼没打,顺着殿门倒下…… ※ 一旦陷入无边的黑暗,便是噩梦缠绕。我挣扎着醒来,顿时坐起,吓得一旁打瞌睡的千岁忧瞬间清醒。 “慕小微你没事吧?” 我边掀被子边起身:“天玑呢?我师兄没来吧?” “放心,你连悬崖都敢跳,谁还敢来?小玑在祖师殿——慕小微你先好好休息——” 我片刻也不敢耽误,出了寝殿,径直前往长生宫主殿的祖师殿。 推门而入,蜀山祖师乃至历代掌门画像与仙位映入眼中,仙台之下一列蒲团,天玑就在一只蒲团上闭目打坐。 确认无事,我方歇口气。她已换上道童青衫,端坐蒲团上,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化作了正统蜀山弟子。 只不过正统蜀山弟子没人敢坐她那个位子,那是掌门祝祷祭拜与修行的地方。 我走到她身后,掌心按到她头顶百汇穴,她体内真气走动便了如指掌。行的竟是我传她的内功修行法,不是须弥宫功法。 想也没想,我便将更多真元自她百汇穴渡入,注入她受损真气中,助她运行大小周天。 收掌后,顿感心口一闷,便在旁边蒲团上坐了调息。 再睁眼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我膝头,天玑将自己蒲团拖了过来,找了个舒服姿势侧着脸望我。那小脸上依然没多少血色,也没多少表情,仿佛不知悲欢。 我想着险些把她彻底弄丢,心中便生出失而复得之感,些许复杂,些许难言,便有些默然寡寂。 “师父?”她轻轻唤了一声,抬起脑袋,给我理了理弄乱的衣摆,再小心翼翼看着我。 “你跑来蜀山做什么?”话语不知如何起头,我淡声问。 “师父的掌门大典呀!”她应得理所当然,郑而重之,一脸认真,反问,“不是师父写帖子叫我来的么?” 我叹口气:“你可以不来。” 她瞪着眼睛,继续认真:“师父叫我来,我怎么可以不来?” 我无奈:“那若是为师叫你跳火坑,你也跳?” 她以忠孝两全的认真神情点头:“跳啊,说不定火坑里有板栗。” 火中取栗,粉身碎骨。 我偏过脸,无言以对。忽闻她轻松一笑,如在耳边,“我知道师父是不得已,所以我当然要赴约,再说,我有东西要送给师父。”她双手捧呈,递到头顶。 一册秘卷霍然呈现眼前。 “往世书?”我只扫了一眼卷封,便觉疲惫,“既是你血洗九嶷,从卓紫阳手中取回,你须弥宫秘笈自当好生保管,何必再拱手送人。” 她善察言观色,立即就赔小心:“上次师父昏迷的时候,唐掌门和千叔叔说往世书可解一切苦厄,徒儿便回须弥宫查了典籍记载,往世书上下卷合练,可重筑筋骨,驱体内恶毒,应该也可以解天人五衰。所以就……就从九嶷山找回了上卷,师父先练着,我再继续找下卷……” 秘笈没接,我看着她:“下卷还需血洗哪里?” 她垂下头,声音小下去:“九嶷和君山是我须弥宫的大仇,其他那些插手过须弥宫的门派,徒儿就、就不追究了……”顿了顿,又道,“下卷不知道在哪里,但徒儿是不会放弃的!” “连处心积虑的卓紫阳都没有找到下卷,你不放弃也未必就能寻到。天人五衰本就无解,即便往世书上下卷齐聚,于我如今病入膏肓的体质,也是回天无力。不可能的事,不要再枉费精力,或牺牲更多性命。”我劝。 她抬头,眼中坚毅:“不试试怎么知道?师父性命重过一切,其它我都不在乎!” 我没看她,扬手指过祖师灵位:“蜀山开派祖师与历代掌门,包括我师尊你师祖,都在这里。他们无一不是天纵奇才,对某些人来说独一无二且重过一切,但又如何,最终也不过一幅画像一方牌位。我们蜀山修的是道法自然,自然便是蜀山的一草一木一黄土。为师也终将同他们一样,在这里添一幅画像一方牌位,不知到时会是谁来替为师作画,也不知画得像不像……” 瞥过她,忽见她眼底白光一闪,抬袖子飞快抹过,青衫痕迹点点。 我心头又一软,打岔一哄:“你一定给为师找个画技高超的画师,重现一二为师的风采,可好?” 她梗着脖子不理我,满脸的哀戚。 我无法,搜肠刮肚想安抚的主意,却听她蓦地道:“天人五衰,是出自须弥宫的秘术,我在典籍里看到。师父究竟是怎么中的?” “……不小心中的。”我随口道。 她扭过脸,眼里仇恨的火苗翻滚不休:“是谁?” 我将往世书上卷塞进她袖口,示意她别说话:“有人来了。” 殿门外传来声响:“元白拜见掌门师叔!” ☆、第55章 辞去掌门位 飘涯子的大徒弟,蜀山的大弟子,极可能便是将来的掌门接班人。虽然可能是受我师兄指使前来,我也不好不见。我可以迁怒飘涯子,但不好迁怒小辈。“进来。” 恭敬而小心地入了殿,元白重行大礼:“师叔!” 天玑从我身边撤离,收了所有情绪,乖乖站去了我身后,但其原本坐席位置给了元白极大的惊愕。 “有事?”我打断他的探寻。 第38节 从我注视中急忙收拢表情的师侄躬了一躬身:“山下有人要见掌门师叔。” “什么人?” “拜月教主。” 我微微诧异,拜月教主来蜀山,除了为我师尊而来,还能因为什么?可凭拜月教主的脾性,既然有勇气来蜀山,那就理应横闯才对。待在山下,等我去见,略有蹊跷。难道便因我师尊,她不敢上山?或者先礼后兵,要来灭我蜀山? 琢磨来去,不得要领。不管怎样,这个武林大患来到家门口,自然不能纵容她胡来。 我起身,准备去会一会。 天玑一步赶来,拉住我的手,隐隐担忧:“师父,小心!” 我抽出手,走向殿外,吩咐:“天玑不得出长生宫。”犹不放心,看向元白,“你师父也不得踏入无量峰。”元白垂手应声。 长生宫四下弟子们立即给我加衣披氅送袖炉,出门装备妥当后,我拂开雪帽,转身回看。天玑一身道童模样,孤零零立在殿门口,看着我。 大概天气太冷了,我总不想迈步。 “师叔祖,可是还缺什么?”许久后,小道童忐忑地问。 我收回心绪,袖起暖炉,步入雪中:“照看好你们小师叔。” 我一个弟子也不带,原本打算只身赴会,谁知下山半路杀出一个千岁忧。我想让他留在山上看着天玑,被他强烈拒绝,以怎么看都是我下山抗衡拜月教主比较危险为由,坚持要与我同生共死。 虽然针对拜月教主此晤做了诸多心理建设,比如万一她对我师尊继续纠缠不休追问不停,我当如何对付,又比如万一她要同我再火拼一次,我这强弩之末的身体如何应对,等等。但万万没想到,在山下见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拜月教主时,她竟是坐在一张棋枰后,要同我对弈。 缘由,还是为我师尊而来。 然而对弈我实在不擅长,千岁忧就更不用说。下棋这种文雅的事,着实不是我们江湖草莽的风格。 见我们推三阻四,真正只身前来的拜月教主冷笑一声:“慕太微,本座给你机会你都不要,冲虚写给本座的情书,你若今日赢不回去,明日本座便传遍江湖,不信冲虚不出关!” 千岁忧牙酸:“情书?慕小微你师尊还会写这个?” 我不动如山:“前辈如何证明我师尊给你写过这个?” 打死我也不信。 拜月教主那沧桑面容掩在少女的羞涩中:“你师尊自然不会承认,可本座认定了此信中他对本座有情,要本座念几句你们听么?” 我撩了衣摆便坐到了对面,选了黑子。 千岁忧诧异地凑过来:“慕小微你对你师尊这么没自信?莫非冲虚真人当真如此风流?”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当初在神女峰密室,飘涯子就同我说过,师尊同拜月教主是有书信往来的,万一师尊他老人家一时用词不慎,被人误解曲解成了情书,宣扬出去,岂不有损声名?退一万步说,万一师尊他老人家年轻时被拜月教主蛊惑,不慎写了点什么,岂不是把柄? 再者,不管书信是真是假,既然是拜月教主前来蜀山挑衅,我若不接,岂不有失士气,万一她借此又兴风浪,我不如将她及早扼杀。 可老夫实在不擅长对弈啊,抱着棋盒不由悲从中来。早知做掌门还要擅琴棋书画,老夫就不做这个掌门了! 无论如何,老夫也要维护师尊声誉,维护蜀山声名。 想罢,不再做挣扎,挽了袖子,自棋盒中摸出一枚黑子,起手落天元,啪地一声,棋盘中央孤子定局。 千岁忧瞠目:“慕小微你干什么?本公子不会下棋也知道起手要占边角,可攻可守,你孤零零跑去天元求包围吗?” 拜月教主也是一愣,手执白子停在空中,狐疑地看我一眼:“一局定乾坤,慕掌门可不要反悔哦?” 我面色淡淡,收回手拢着袖炉,等对方落子。见我这般气定神闲,千岁忧盯住我,好似要从我脸上看出端倪或者什么阴谋诡计。拜月教主一阵迟疑后,不再对我深浅进行揣测,也绝不轻易放我占领天元,白子紧跟,对天元黑子虎视眈眈。 我拈了黑子随意跟下。目前尚无端倪,拜月教主认定我是虚张声势,遂不做揣测,死死围住天元。即便如此,她每下一手也略做了些考量,深思熟虑后才落子。我则不假思索,拈子就拍下,显得行云流水成竹在胸。旁人譬如千岁忧这样看来,险些要以为我是一代棋圣。 片刻后,拜月教主咦了一声,终于发现端倪,不由大怒:“慕太微你究竟会不会对弈?你竟是在模仿本座!” 我啊了一声:“不可以么?” 千岁忧这时也明白了,吭哧笑道:“慕小微果然无耻,害得本公子差点以为你是隐藏棋圣!不过,围棋规则没有不允许下模仿棋呢!” 棋道一途,我委实是个半桶水,但不妨碍我现学现用。下模仿棋,一不违规则,二不会立即输,三可逼迫对手使其心浮气躁,四可借机学习,五可寻找机遇,何乐而不为? 天元是棋盘唯一的中央,率先占领,让棋局剩下完全对称的天地,才好施展模仿大计。 看穿我心意的拜月教主也无法,只好压下怒火,任由我亦步亦趋紧随她后,一一对称模仿。一盏茶时间后,她已十分不耐烦,简直恨不得立即将我击杀。一炷香后,棋枰上景象煞是壮观,一个黑白完美对称的图案呈现在三人面前。 见自己深思熟虑也是为他人做嫁,拜月教主落子时间越来越短,大约也是心烦不已。我落子匀速,对方落何处,我便对称过去,十分轻松如意。千岁忧观棋都快观得睡过去,从未见过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对弈。 巍峨蜀山为衬,皑皑白雪为景,呼吸渐凉,袖中暖炉也褪去了温度,枯坐一个时辰,我散漫目光忽地一震,凝聚到拜月教主瞬间落子的地方,知道终于是等来了! 执了一枚黑子在手,并指一落。 不再是模仿,不再是对称,而是,杀局! 连提子也不必,这是生死之线。长时间的对峙与被模仿,对手终于松懈,终于犯了错,而且是在我有节奏的引导下犯的错,我要的只需这一步。 拜月教主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想要带乱棋局。 我落子的手未抬起,轻轻点在棋枰上,这一局江山,分量可不是能随意乱弄。最后,我从困死的一片白子中取了一枚,抛回她的棋篓中。 “险胜一子,承让。” 千岁忧精神抖擞站我身后狐假虎威:“说好的情书哦不,书信呢?” 拜月教主脸色变来变去,颇有些不甘心,横眉冷对后,口气一转:“慕太微,本座又小看了你。冲虚还真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想必也是他最疼爱的弟子,只可惜,你同你师尊一样,太不懂人心。江湖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冲虚写给本座的书信,本座不会给你,这局棋,你没赢。呵,你输了一个时辰。” 我心中陡然一凉,袖炉摔到地上,起身带翻了棋枰,黑白棋子落地凌乱,模糊了界限,再无黑白之分。 人心的对弈,我总是赢不了。 “慕小微发生什么事了?你等等我!”千岁忧在后面紧追,我已不在原地,神行步飞掠直上,蜀山,无量峰。 当我身形再现长生宫时,弟子们嘈杂成一片议论纷纷,见我面无血色气息不顺,也顾不了太多,七嘴八舌一涌而来。 “掌门师叔祖,不好了!锁妖塔破了!塔底血魔跑了!” 我才喘了口气:“很严重?” 弟子们愕然:“百岁血魔是武林大煞,是太师祖擒住,由历代掌门镇守,不能放的!他逃了会累及掌门之尊位!” 我又顺了两口气:“就这事么。” 弟子们全愣住了,不知所措。这时,兰若痛哭流涕泪奔而来:“师叔祖不好了!天玑小师叔被师祖押在伏魔阵里了!” 我心口一沉,气息全乱:“在哪?” “师祖的无惘峰上清宫!” 扔下长生宫一众弟子,我飞身直取无惘峰。 上清宫前,飘涯子,饮冰,元白,众弟子,分列伏魔阵头,死死困住阵中小道童,一道道内力打在小道童身上,血痕透衣。 “住手!”我飞落阵中,扬袖一道真元壁将众人弹开。 “师弟!”飘涯子连退数步,怒斥,“你还护她?” 我气血翻涌,强咽下去,回身抱起血染重衣的小徒弟,心如裂帛,又一道真元屏障炸开,将周围众人全部击飞。 无惘峰上的弟子们全被击破内力,倒地昏迷。饮冰扶着飘涯子一同咽血:“太微师兄你疯了?你为个须弥宫妖女打伤蜀山弟子,打伤我们?!” 飘涯子吐出一口血,狠狠道:“他不是疯了是什么!这妖女盗走蜀山令,放了锁妖塔百岁血魔!慕太微你还要纵容她灭掉我们蜀山不成?” 我一阵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勉力抱着天玑,把住脉门,探她内息。她缓缓睁开眼,静静看着我,攥紧我衣袖,气息支离破碎:“师父,你回来了……” 我将翻腾上来的气血压入丹田,缓慢开口:“是你做的?” 她艰难地点头,嘴角血丝一点点渗出:“嗯。又惹师父生气了。我偷走了师父的……蜀山令……”说着,从衣裳内慢慢抽出一枚古朴玄铁,想要塞回我手中,“还……” 我夺了这块破铁摔去飘涯子身前:“给你们!血魔破出锁妖塔,慕太微难辞其咎,今日起,自除掌门之位。孽徒天玑盗走令牌私放血魔,即日起,关入坐忘峰,受冰寒之刑。” ☆、第56章 百代光阴过 蜀山冰霜,以坐忘峰为最,常年冰雪,永不消融。坐忘石上,冰寒刺骨。 年少时,师尊以坐忘峰磨砺我心智,以坐忘石重筑我筋骨。此地风雪严寒,人迹罕至,一峰一石都仿佛是当年模样,经年未改。 天玑卧在寒石上,我已替她续接了筋脉,这寒石床便给她疗伤。 冰寒,既是刑,亦是养。我私心之重,根本无法再承掌门之位,无法再入祖师殿。 寒石床上,小逆徒整日昏睡修养,便如初生之婴孩。我陪她在冰寒中,看她肌肤几乎要融进千重寒冰,仿佛一碰即碎。我以打坐抵御严寒,时而难以为继,丹田内真元缕缕外耗,大约就快要耗尽,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看一眼那瓷娃娃般的小孽障,忧心不已。 这江湖,当真无处容身,难有立锥之地。 出得桃花坞,一步一江湖。 每日给徒弟渡些内力,真元消耗更迅。天人五衰的一个征兆便是真元无法再生,彻底成了无源之水。我索性再懒得打坐,出了冰室,踱步在坐忘峰。 望天地浩渺,我如尘芥。 观想不知时光,一眼忽瞧见冰天雪地上,一株彷如透明之花幽幽绽放,不似凡尘之物。 “优昙婆罗花。” 身后一个轻微声响。 我回身,见小孽障跑出了冰室,雪白着一张脸,跟着我亦步亦趋,看那佛陀之花。 忍住了斥责,看她能走能跑,想是已无大碍,训诫的话便说不出来。 “这是我须弥宫的灵花,传说只盛放在须弥宫秘境,没想到蜀山也有。”她细细解说,细细思虑,模样认真,透着几分俏媚,“优昙尊者之名便是取自此花,难道——”说着,向我望来。 蜀山十二峰,坐忘峰最近云端,呈俯瞰蜀山之势,高处不胜寒,一如掌门之位。冲虚真人为人孤僻,犹喜孤身到坐忘峰清修,虽然有时为磨砺他不成器的弟子,也会带在身边,一同在坐忘峰打坐修行。彼时,那不成器的弟子我逃不出师尊的手掌心,只得在坐忘峰收心,未敢当着师尊的面随意溜达。蜀山其他弟子更是没有敢踏入坐忘峰,打扰他老人家清修的。是以,除去我偶尔被困此地,坐忘峰常年都只他老人家一人。 外人,绝无可能涉足此地。所以,优昙婆罗花的种子只可能是师尊他老人家带回来的。高山孤寂,独以此花作伴,其心思,怕是也不言而喻。 我喟然而叹:“你师祖余生不忘的,还是前须弥宫主,优昙尊者。” 天玑盯着佛陀灵花,嗓音缥缈:“自我记事起,宫主便总是不开心,后来得知她是痴恋一人,爱而不得。如今我知道,即便没有拜月教主从中作梗,宫主同师祖也不可能在一起。” 我随口问道:“为何?” 她抬眼,视线隔着风雪,落于我身上:“因为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出口过。明明互相倾慕,却又互不服输,偏要找些借口,譬如往世书,譬如十年之约。他们都是太骄傲的人,以至于只能错失一生。一个修佛,一个修道,怎么可能修到一起去。” 倒是有些见解。 念及师尊一辈子为江湖所累,为蜀山所累,最终为心所累。佛道有情,奈何人心相隔。 我在优昙婆罗花前揽衣坐下:“蜀山令和锁妖塔,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 她走过来,端端正正跪在我面前,大无畏中透着几分小心,抬眼将我悄悄一看:“蜀山令是在祖师殿里从师父身上偷去的,为了开启锁妖塔。” 第39节 “知道用蜀山令解除地牢锁链,所以在锁妖塔地牢里,你醒了?”我垂目问。 “嗯。”她声音低下去,迟疑许久,方再开口,“师父闯了地牢救我,传了我许多内力,我恢复了些神智,知道师父是用蜀山令除去我身上的锁链。” “血魔在锁妖塔近百年,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牵连。”我深吸口气,压了压指端,“你放他,是因为听他说知道天人五衰的解法,你便与百岁血魔做了场交易?” “……师父都猜到了。”她神采复燃,“天人五衰,可以解!” 我叹气,为她如此执迷不悟,为我终将令她失望:“你哪里也不准再去了。” 说罢,我起身离开佛陀之花,我终究承不了佛陀施予的慈悲。 走下灵花台,她在身后绝望地喊:“为什么不试一试?” 坐忘峰外,云海苍茫。我于一片孤寂苍茫中回身,决绝道:“你若踏出坐忘峰一步,我便再不管你。” 追回血魔,平定武林,是我余生唯一能补偿的。既知时日无多,便再折腾不起,能补一事是一事。 坐忘峰设了阵法,并令弟子们看守,蜀山弟子谁也不许踏上一步。虽然我已不再有掌门之权,但不妨碍我行掌门之尊,不服可一战。飘涯子闭关无惘峰疗伤,无暇旁顾,不再干涉我行事。毕竟,蜀山令在他手中,只需静静待我油尽灯枯,一切该来的总会来。 离开蜀山前,我交代了千岁忧,万一我有三长两短,天玑以及须弥宫秘笈往世书,便由他代为看管,若局势难以控制,便请他借朝廷之力,干涉武林。往世书现世,向来都是一场劫波,从来没有消停过,除非此物再度从人间消失。非常时期,可人为销毁此秘笈。 千岁忧被我托孤托惯了,以前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跟我斗嘴,这回终于正经地应了,也不再让我自求多福了。如今大家都看透了。 下山半月后,我在洞庭寻到了血魔。蜀山冰封,洞庭却如春,湖水荡漾着波纹。 他正寂寞地行走在洞庭湖上,红发曳波,面容沧桑,顾影自怜。见我寻来,他招手让我过去聊天。 八百里洞庭,此间有一渔船,渔夫在船头呆若木鸡,看湖上一个妖怪站着不动,看我这个新来的妖怪也施施然走上了湖波。 “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了好久。”他慨然长叹,“百年来,江湖让老夫很是寂寞。” 原来,江湖已没有了他的传说。 百岁光阴如梭,确实没谁应该记得谁。百年后,想必江湖也再没有了慕太微三字。 我踩水踏波,墨发青衣的倒影,一点点散在涟漪中,渐模糊。 我将血魔重新关入锁妖塔。 前提是洞庭湖上他非要见识见识天人五衰短命鬼的本事。一战三天三夜,我将他打入了湖底。 洞庭波撼岳阳楼。 此后洞庭一带便有一魔一仙翻江倒海斗法的传说。 有渔夫为证。 江湖人自然对此无稽之谈嗤之以鼻。只是,再也没人见过血魔,当然,听都没听说过。 君山覆灭后,神魔大战后,洞庭依旧一片渔舟唱晚。 …… 我在锁妖塔外打坐,入定七天,丹田聚了最后一息真元,直到被蜀山钟声震醒。 七七四十九下,有敌来犯,示警大钟。 蜀山弟子倾巢出动,潮水一般,全部聚往一个方向。 ——葬骨台。 我心沉往谷底,疾追过去。 “师叔祖!是掌门师叔祖!”有弟子喊道。 掌门不掌门已经无关紧要,我也无心纠正他们,边赶路边问:“出什么事了?” “是拜月教主!拜月教主闯了坐忘峰,逼着天玑小师叔一起闯去了葬骨台!”弟子们彻底乱了方寸。 葬骨台,历代掌门埋骨之地,乃蜀山三大秘境中头等圣地,任何人不得闯入。蜀山门规,只有在师承中断的特殊时期,继任者方可入葬骨台求得蜀山令,继位掌门。葬骨台乃死地,活人入内,九死一生。 我甩下如临大敌的弟子们,瞬息间移至秘境入口。 飘涯子与饮冰正徘徊在入口处,见我到来,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太微师弟!拜月老魔头带着你徒弟入了葬骨台,这可如何是好?”飘涯子仿佛与我冰释前嫌,小妖女不再是小妖女,是我徒弟。 “太微师兄!我们都没有进过葬骨台,只有你当年葬师尊时进去过……”饮冰长老一派焦急,期待着什么。 我转身没入秘境中。 秘境内无天地之分,无昼夜之界,唯有一片死气,一片白茫茫。 活人闯入,破开一缕死气,痕迹微弱,却非不可寻觅。我闭目神识感应,迅速选了方位,疾步追去。 葬骨台内无时间,无空间,身处其中如入浩渺宇宙,空旷荒芜,寂寥悲戚,连行路都行得心内荒草丛生,悲怆入怀。对生死的悲怆,对天地的悲怆。这股极大的悲怆蛊惑,能诱出人心底最深的凄凉,使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含悲而死,化作万古死气中的一缕,从此长留此地,成为一抹幽魂。 这便是生人无法进入的原因。活人有六识六感六哀,无论哪一识哪一感哪一哀被诱出,都将无法生还。 我已感到心尖上的一哀在无限扩充,要将我淹没。 这种绝望无力感,绝非与活人对峙可比,这是同自己对峙,同宇宙终极对峙,毫无胜算。 哀意笼罩,下意识便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质疑行动的意义,步履沉缓下来,就连呼吸似乎都是无意义,渐次衰弱…… “师父……”一声哭腔绝望地唤起,如同在最深的地狱,或最高的天宫。 蓦然间,我找回一缕呼吸,急速沉入腹中,坚定意志。纵然一切毫无意义,也还是有一方意念值得我寻觅到底。 无空间的地域,声响无法判断方位。我闭目随意念牵引,再度迈开步伐,循哭声而去。 一定有一点哀戚在彼端,与此端我心意相牵。那哀戚因我而起,我如何不能感知! 前方空茫处,一片红衣闪过。视线一旦聚焦,我绝不会放过! ☆、第57章 三千繁花寂 当某种熟悉感袭来时,我已追了上去,而对方也停了脚步。一片红衣的拜月教主伫立前方,天玑被她扣着脉门动弹不得,处在昏迷中。若昏迷在葬骨台过久,便再也醒不过来。 我一指真元温和弹去天玑额头,沉着嗓音蕴了内力唤道:“还不醒来?” 好在我跟来及时,也好在她曾唤醒过我。当她醒来,哀伤着举目四顾,一眼瞧见我,想要到我身边,却被身边的红衣女子困得更紧。 我出指如风,对方反应也不慢,一掌击回,内力震荡在周边死气中,撕开一道裂缝。察觉到异动,她惶然四顾,寻寻觅觅。我一手拂去,她竟毫无防备摔了出去,天玑恰从她手中被甩出。我凌空展袖将徒弟接住,一个旋身卸力,未落地便觉不妙。 虚空里的裂缝陡然破开,无空间之隔的地方忽然急速坠落,将我们带入下一层秘境。 ——葬骨台的中心。 我抱着天玑不停坠落,拜月教主视我们如无物,坠落于她仿佛是场救赎,仿佛即将真正寻觅到什么。 天玑紧抱着我不放手,不知是害怕坠落还是害怕松手。我低头看她一眼,她怔怔望着我。 “师父不是说不管我了……”她伏在我袖间,将脸埋进去。 我在她耳边叹息:“我慕太微当真拿你没办法。” 从不对人训斥责骂,即便对于徒弟,也只能纵容到底,纵容到我无力再纵容的地步。 坠落到了尽头,一幕撼动人心的景象乍现眼前。 蜀山禁地,葬骨台,故人枯骨,冰封万年。 一座座骨丘衣冠,依次排列,百代掌门端坐各自冰冢内,溘然长逝的瞬间永远封在当下。面容不改,今是昨非。 骤见蜀山历代掌门尸骨,枯等二十载、远赴中原的苗疆女子不再是什么教主,只是一个为倾慕之人不顾一切的凡尘女子,发疯一般,不管不顾地扑向最外层一座冰冢。 我老君往生。 道衣莲冠玉拂尘,阖目趺坐旧朱颜。 她跌跌撞撞似哭似笑:“冲虚,二十年了,你竟这么年轻,你还认得出我么?” 想要拥抱故人,碰触到的只是一座无情冰棺。她发了疯,一下下掌击冰冢,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消去生死间的距离,泪落如珠。 乍见十年前我亲手立下的冰冢,恩师容颜依旧,仿佛只要睁眼,便能再看我一眼。我仰头,眼中温热。 “师祖?”天玑定定凝视,“这便是震慑南疆拜月教,抗衡西域须弥宫的冲虚真人?优昙念念不忘一生的人?” 眼看冰冢已生裂纹,我不得不制止,一道掌风阻过去,被那疯狂女子生生受了。 “师尊羽化,葬骨为安,你何必扰他安宁!”我怒甩袖,一注劲风将她摔离出去,冰屑弥漫,冰雾翻腾。 她披头散发一阵狂笑,自雪雾中起身,步步重又走来,浑身充斥着戾气与杀意,容颜顷刻转老。 青丝白发一念间,冰肌玉肤百纹生,几许沧桑几许恨,弹指间,朱颜改。 挡在师尊冰冢前,我不忍再看。 她祭出拜月杀,掌化利刃,怒而劈来! 疾风过,天玑倏然挡于我身前,十指忙结手印,幻出一道屏障,拜月杀轰然撞击,余威不减,将她撞飞。我于后方运太上忘情,将她承接,送于身后。踏前一步,我继续抽调真元,步步提升,蕴至第八重,挥手带起冢外冰棱地上冰屑,寒刃尽皆飞起,如天罗地网,飞逝激射! 拜月教主避无可避,便运力迎战,飞速腾挪,身化上百虚影,一一破解寒刃。其身手极快,手法诡异,尚能乘隙出击。上百虚影化作三道,一袭冰冢,一袭我,一袭天玑。 不及多想,我亦□□三人,虚虚实实,分挡三处来袭。 三道白光轰然炸开后,虚影散尽,尘埃落定。 冰冢被拜月教主真身击裂,前去阻挡的,只是我的虚影之一,不堪一击。 我真身挡在天玑身前,眼睁睁见师尊遗容再现,歪倒在拜月教主身边。 天玑死死拉住我,扶着快要站不稳的我:“师父!” 我半跪于地,由她支撑,满心哀伤:“太微对不起师尊!” 天玑含泪摇头:“不是!师父一肩负起整个蜀山,师父也累!你用不着对谁心怀愧疚!你平衡不了整个世间!师父别难过!” 我推开她,踉跄起身,我绝不容谁对恩师尸骨不敬! 已生苍老的一代教主抱住冰棺内的人,亦哭亦笑:“冲虚你是在闭关么?什么时候出关?我同你去南疆,同你去北境,同你去东海,同你去西域。好不好?你不是答应过我,二十年后再来寻你么?我守约了,我没有对你的江湖怎样,你可以接纳我的对不对?二十五年你不是说过么,我不是什么妖女,你一视同仁,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么?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从今天开始寄给你好么?你会给我回信的吧?” 破出冰冢,故人渐化枯骨,容颜同样老去。同样有着生老病死,却再也不会回应谁。 见得这样的师尊,我再控制不住,调出全部内力,立掌吸向整个冰冢。破裂毁坏的冰冢内,铿然一声龙吟,剑影划过,三尺剑身锵然出棺! 蛟龙承影,雁落忘归! 秘境内飞过一道耀目剑光,埋葬十年的承影剑,再度回归我手中。 伴随剑光闪过,上层秘境被整个劈开。